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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外史》


第二十一章 狭路喜相逢



  在搏斗的生死关头中,蓝衫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生像是脑中早已有必胜的把握,否则
又怎会如此沉得住气。
  熊猫儿却大笑道:“要打就出手吧,请什么?你心里恨不得一拳打扁我的鼻子,嘴里却
还要客客气气,这当真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蓝衫人神色不变,仍然抱拳道:“请赐招。”
  熊猫儿遣,“你怎地如此麻烦,我早已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不出手打
我,我为何要出手打你?你又没给我戴绿帽子。”
  蓝衫人道:“你是万万不肯出手的了。”
  熊猫儿笑道:“和人打架,我从来没有先出手过。”
  蓝衫人道:“真的?”
  熊猫儿道:“告诉你是真的,就是真的,喏,喏,喏,此刻我站在这里,全身上下,你
瞧哪里顺眼,只管就往那里招呼。”
  蓝衫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转过身子,自身侧那条大汉手里取回那件长杉,伸手抖了
抖,缓缓穿了起来。
  熊猫儿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蓝衫人缓缓道:“在下与人交手,也是从不先出手,你既不肯出手,我也不肯出手,这
场架如何打得起来?”
  四下抱了抱拳,笑道:“各位还请安坐饮酒,今日这酒楼的酒帐,全由小弟一个人付
了。”转过身子,扬长走了回去。
  这一着倒真是大出别人意料之外,不但熊猫儿怔在那里,满楼群豪,亦是人人目瞪口
呆,哭笑不得。
  群豪都只道这一架必定打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哪知雷声虽大,雨点却一滴也没有落
下来。
  这其间只有朱七七是一心不愿他两人打起来的,只因这两人无论是谁败了,她心里都未
见舒服。
  此刻她当真从心眼里觉得开心得很,又觉得好笑得很:“他果然还是老脾气,没有把握
打赢的架,他是绝不打的。”
  片刻之前,这楼上真静得连针落在地上还可听见,此刻却似开了锅的滚水役,热闹得令
人头晕。
  有的人在暗中好笑,有的人在暗中议论,有的人也不免在暗中有些失望,这热闹竟未瞧
成。
  但无论如何,能白吃白喝一顿,总是不错的。
  熊猫儿和他的兄弟倒终于找了张桌子坐下,也不用他开口,好酒好菜已流水般送了上
来。
  朱七七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站起抱拳向邻桌那美少年道:“请了。”
  那少年怔了一怔,只得也站起,道:“请了。”
  朱七七瞧他满头雾水的模样,心里不觉暗暗好笑,口中却忍住笑道:“兄台请过来喝一
杯如何?”
  那少年道:“这……这……兄台有宝眷在旁,小可怎敢打扰?”
  朱七七道:“没关系,没关系,他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媳妇,说起来,他简直根
本就不是个女人。”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瞧着她身侧扮成女子的王怜花,心中暗怔:“这不是女人是什么?
这人莫非是疯子。”
  朱七七瞧他如此模样,更是笑得肚子疼,她咬了咬嘴唇,好容易总算忍住了笑声,道:
“小弟是说我这侄女,这一刻虽略有不适,但平日脾气却和男子一般,兄台千万莫要顾忌,
快请过来便是。”
  是那少年这才透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
  他瞧了朱七七几眼,只因还觉得这“少年”并不讨厌,犹疑了半晌,终于亦自抱拳笑
道:“既是如此,小可便打扰了。”
  两人坐下,各自喝了一杯,朱七七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瞧着这少年,这少年反被她瞧得低
下头去,呐呐道:“不……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朱七七笑道:“小弟觉得兄台面熟得很,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沉吟道:“哦……不知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朱七七眼珠子转了转,道:“在下沈浪。”
  那小年耸然动容,失声道:“兄台竟是沈浪?”
  他声音喊得这么大,朱七七倒真吓了一跳,生怕被乔五听见,幸好楼上此刻热闹已极,
根本就没人留意他们。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道:“你…你认得我?”
  那少年叹道:“小弟虽不认得沈相公,但沈相公的大名,小弟却早有耳闻。”
  朱七七道:“哦……我竟如此出名么?”
  那少年正色道:“沈相公虽有高士之风,不务虚名,但小弟却有几位朋友,异口同声,
全都说沈相公乃是今日江湖中第一人物,不想小弟竟有幸在此相见。”
  也不知怎地,朱七七虽然已对沈浪恨之入骨,但听得别人称赞沈浪,乃是觉得开心得
很,笑道:“哪里哪里……兄台过奖了,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在下胜泫。”
  朱七七道:“胜泫?莫非是胜家堡的公子。”
  那少年笑道:“不敢。”
  朱七七拍掌道:“难怪我瞧你如此面熟了,原来你是胜滢的兄弟,你的面貌,的确和你
哥哥有七分相似。”
  胜泫动容道:“沈相公莫非认得家兄?”
  朱七七道:“认得认得……”
  胜泫喜道:“小弟此番,正是为了寻找家兄,是以才出来的,沈相公游遍江湖,想必知
道家兄的下落。”
  朱七七心头一颤,突然想到胜滢或许也跟着展英松等人到仁义庄去了,或许也死在仁义
庄里。
  幸好她易容之后,面色虽变,别人也瞧不出,当下强笑道:“在下月前虽见过令兄一
面,但他的去向,却不知道了。”
  胜泫叹息一声,道:“家兄出堡已有半年,竟毫无信息带回,家父家母,俱都在悬心记
挂着他,是以才令小弟出来寻找。”
  朱七七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在下瞧此地群豪云集,想来必有盛事……是什么事?兄
台可知道?”
  胜泫道:“此事说来,倒真不愧是一盛举,只因丐帮帮主之位久悬,是以丐帮子弟柬邀
群豪来到此地,为的自然是选帮主了。”
  朱七七失声道:“原来竟是这件事。”
  这件事自然与王怜花有关,她忍不住扭头瞧了王怜花一眼,却发觉胜泫的目光,也正在
偷偷去瞧着王怜花。
  这少年已说了许多活,有时欢喜,有时叹息,但无论他在说什么话,每说一句,总要偷
瞧王怜花一眼。
  要知王怜花本就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如今扮成女子,在灯光下瞧来,当真是天香国
色,我见犹怜。
  尤其是他那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魂魄,他此刻心里正是哭笑不得,流入目光中,却似
嗔似怨,令人销魂。
  胜泫竟不知不觉瞧得有些痴了。
  朱七七却几乎要笑断肠子,她一生之中委实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好笑的事,眼珠子一转,
突然道:“胜兄,你瞧我这侄女怎样?”
  胜泫的脸立刻飞红起来,垂下了头,道:“这……咳,咳咳……”
  他实在说不出话,只有拼命咳嗽。
  朱七七忍住笑道:“唉,我这侄女年纪可也不小了,只是眼光太高。是以直到今日还未
找着婆家,兄台若有机会,不妨留意留意。”
  胜泫红着脸,扭捏了半晌,终于壮起胆子,问道:“不……不知要……要怎么样的人
物?”
  朱七七道:“第一,要少年英俊,第二,要出身世家,第三,要……呀,对了,像兄台
这样的人物,就必定可以了。”
  胜泫又惊又喜,又有些害臊,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王怜花,瞧了一眼,又赶紧垂下了
头。
  王怜花却恨得牙痒痒的,哭笑不得,既恨不得将朱七七舌头咬断,更恨不得将胜泫两只
眼珠子挖出来。
  朱七七弯着腰,捧着肚子,虽已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又不敢笑出声音,一个头几乎
已钻到桌子下面。
  突听一人大呼道:“沈浪……沈公子。”
  朱七七一惊,抬头,“砰”的,头撞上桌子,懂得她金星直冒,她也顾不得了,赶紧扭
头向呼声传来之处去瞧。
  只见“雄狮”乔五已推开窗子,正向窗外放声大呼道:“沈浪!”
  立时熊猫儿的身子也已箭似的自窗子里窜了出去。
  胜泫奇道:“沈相公在这里,他们为何却向外呼唤?”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我怎会知道。”
  胜泫道:“嗯,只怕是有人同名同姓亦未可知。”
  朱七七拊掌笑道:“对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本就多的很。”
  她知道熊猫儿一下去,必定会将沈浪拖上来的。
  她眼睛便不由自主,直望楼梯口瞧,一颗心也“噗噗通通”的直跳,真的几乎要跳出嗓
子眼了。
  此刻她心里是惊?是喜?是怨?是恨?
  天知道……只怕天也不知道。
  熊猫儿果然将沈浪拉来了。
  两人的身子还未上楼,笑声已上了楼。
  只听沈浪笑道:“你这猫儿,眼睛倒真尖。”
  熊猫儿笑道:“可不是我瞧见你的,是别人。”
  朱七七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头,眼睛瞪着楼梯口。
  这冤家,这可爱又可恨,这害死人不赔命的冤家,你为何又来到这里,又来到我眼前?
她瞧见了这冤家的头。
  然后,是两只秀逸而英挺的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然后,便是那淡淡的、懒散的
笑容,就是这害死人的笑容,迷死人的笑容,天下人人都会笑,为什么他的笑容就特别令人
心动?
  朱七七虽然握紧拳头,但手还是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她真恨不得将这双拳头塞进沈浪的
嘴,好教沈浪永远笑不出。
  只有沈浪和熊猫儿,金无望竟不在,朱七七却全未留意,瞧见沈浪,别的事她完全不留
意了。
  这时酒楼上群豪的眼睛,也不觉都来瞧沈浪——就连那品酒的小老人,神情也似乎变得
有些异样。
  “雄狮”乔五更早已大步迎来,大笑道:“沈公子还记得乔某么?”
  沈浪失声笑道:“呀,原来是乔大侠,幸会幸会。”
  熊猫儿笑道:“瞧见你的,就是他。”
  乔五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沈公子便该坐在我那桌上。”
  熊猫儿笑嘻嘻道:“你拉生意的本事倒不错。”
  乔五大笑道:“我不但要拉他,还要拉你……乔某两眼不瞎,想交交你这朋友了,你既
识得沈公子,那更是再好没有。”
  熊猫儿亦自大笑道:“好,就坐到你那桌上去,反正都是不要钱的酒菜,坐到哪里去不
是一样,只是我的弟兄倒早已想瞧沈兄想得久了,也得让他们敬沈兄一杯。”
  乔五大笑道:“一杯?既是不要钱的酒,你怎地如此小气。”
  熊猫儿大笑道:“是极是极,一杯不够,至少也得十杯。”他那些兄弟也早已拥了过
来,一群人拥着沈浪,走了过去。
  这一来酒楼上可更热闹了,七、八个人抢着去敬沈浪的酒,笑声,呼声,几乎要震破别
人的耳朵。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道:“婆子们,扶起姑娘,咱们走。”
  胜泫道:“兄台怎地这就要走了?”
  朱七七恨声道:“这种人,我瞧不惯。”
  虽然瞧不惯,还是狠狠往那边盯了一眼,咬着牙,长身而起,一叠声催那两个婆子扶起
王怜花,大步走了。
  胜泫呆在那里,又怔了半晌,突也赶过去,问道:“不知沈兄借宿何处?”
  朱七七此刻哪里还有心情理他,随口道:“就在那家最大的客栈。”
  蹬,蹬,蹬下了楼,恨不得将楼板也踢破。
  胜泫呆呆地瞧着她背影,喃喃道:“这位沈相公,脾气怎地如此古怪……”
  突然想起这位“沈相公”虽然走了,但那边却还有位“沈相公”,目光便忍不住转了过
去……那边的沈相公,已喝下了第十七杯酒。
  沈浪虽喝下了十六杯酒,但面上神情却丝毫未变,甚至连目中都绝无丝毫酒意,目光仍
是那么清澈、明锐。
  酒楼上,这许多目光都在瞧着他,这些目光中,有的含蕴着好奇,有的含蕴着艳羡,有
的则是赞美。
  自然,也有的是在嫉妒,有的是在讨厌。
  无论别人怎样瞧他,沈浪面色也丝毫不变。
  对那些恶意的目光,他既不会觉得厌恶,对那些赞美的目光,他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得
意。
  他既不会意气飞扬,志得意满,也不会意气沮丧,心怀不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
喝过多少酒,他神智永远是清醒的。
  能够将自己的神智永远保持清醒,这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件可慕可羡的事,但在沈
浪自己看来,这却是件痛苦——一个人若是永远清醒,他所能感觉到的痛苦,委实是比别人
多些。
  人,有时的确要迷糊些的好。
  此刻,沈浪望着狂笑的熊猫儿,心里暗暗羡慕,只因熊猫儿有时的确可以放开一切,忘
去一切。
  熊猫儿若在快乐时,便是真正在快乐的。
  而沈浪。沈浪此刻虽也在欢乐中,但却忘不了一切痛苦的事。
  他此刻眼中所见到的虽全都是快乐的人,但在他心里,却时时会浮现出一些痛苦的人的
影子。
  朱七七……白飞飞…金无望……
  朱七七走了,他不知道朱七七到哪里去了?朱七七虽是他赶走的,但他却仍不能不替朱
七七担心。
  他对朱七七的无情,正也是他的多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但……唉,这朱七七又怎
会了解?怎会知道?
  白飞飞呢?
  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此刻已落入魔掌。
  他和她虽然全无关系,但他却总是觉得应该为她的命运,为她的将来,作一番妥善的安
排。
  而如今……唉,她若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怎对得住自己,他一心想救他,但又该
往何处着手呢?
  最后,金无望也走了。
  金无望是自己坚持要走的,而像金无望这样的男人,若是真的是坚持要走,又有谁拦得
住他。
  沈浪早已瞧出金无望的决心,自然不会再去勉强他,只不过仍忍不住问他:“往何处
去?有何打算?”
  金无望没有回答。
  其实,他根本不用口答,他的心意,沈浪是知道的。
  他不愿以自己的残废之身,来拖累沈浪——沈浪并非凡人!沈浪要做的事是那么多,责
任是那么大。
  他的仇恨,必须要报复,必须要自己报复,他虽已残废,却未气沮,他身体虽残,却还
未废。
  他还要一个人去闯,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
  沈浪不能勉强他,也拉不住他,只有眼瞧他走了,瞧着他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飘飞,瞧着
他身子逐渐远去。
  他身子已远不如昔日那般坚强,他肩头也有些倾斜了,沈浪瞧着这些,怎能不为之痛
心。
  半载挚友,一旦相别,别后又岂能相忘。
  这些,是沈浪的心事,他心事重重,但别人都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别人只瞧得见他的
微笑。
  只因他只愿以自己的欢笑与别人分享,而不以自己的痛苦来使别人烦恼,他已学会将心
事隐藏在微笑中。
  笑,欢笑,笑声,使这寒夜也充满暖意。
  熊猫儿大笑道:“好,沈浪,别人都和你于过了,就剩下我,我可得跟你干三杯……今
日能够在这里遇到你,可真是天大的乐事。”
  沈浪笑道:“我实也未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
  熊猫儿道:“朱姑娘呢?金兄?哪里去了?”
  沈浪默然半晌,一笑举杯,仰首饮尽,道:“这……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熊猫儿没有再问了,只因他已瞧出这其中必定有些难言之隐,他喜欢沈浪,所以他不愿
触痛沈浪的心事。
  “雄狮”乔五道:“沈相公来到此地,莫非也因接着了丐帮的请柬?”
  沈浪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在昨夜才知道此事,如此机会,岂能错
过?是以虽未接着请柬,却也要赶来作个不速之客。”
  乔五大笑道:“什么不速之客,丐帮此会有沈相公这样的人物前来,不是他们天大的面
子,四妹,你说是么?”
  花四姑轻笑道:“沈相公此番前来,最高兴的只怕就算是乔五哥了,自从那日仁义庄一
别,五哥总是挂念着沈相公的。”
  沈浪瞧了瞧乔五,又瞧瞧花四姑,他瞧见了乔五对花四姑的关切,也瞧出了花四姑笑容
中的妩媚,于是他举杯笑道:“小弟且敬两位三杯。”
  花四姑的脸,居然也有些红了。
  乔五却大笑道:“好,四妹,咱们就喝三杯。”
  沈浪连饮三杯,笑道:“如今我才知道,乔五哥乃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也是最聪明的
男子。”
  乔五道:“我有哪点聪明?”
  花四站笑道:“他说你聪明,只因你没有去找漂亮的女孩子,反来找……找我,其实,
你要找到这么丑的女子,才是最笨的哩。”
  乔五目光凝注着她,柔声道:“我一生中所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找到你了,只有
聪明的人,才能瞧出你的美。才能瞧出你比世上任何女孩子都美十倍,沈相公也是聪明人,
我想,他说的话必定是真心在夸赞你。”
  花四姑目光也在凝注着他,柔声笑道:“谢谢你们两个聪明人。”
  熊猫儿本在奇怪,如此英雄的“雄狮”乔五,怎会喜欢上这样个女孩子,如今,他终于
知道原因了。
  只因他已瞧出花四姑的确和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那么
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全没有一丝做作,一丝扭捏,她虽有男子的豪放,但却也有女子的细心和聪慧,无
论什么人和她一比,都会觉得舒服而坦然,她就像一他温柔的水,可以洗去你的一切世俗的
忧虑。
  而朱七七,却是海浪,多变的海浪,当你沉醉在她温柔的波涛中时,她却突然会掀起可
令你粉身碎骨的巨浪。
  这时,花四姑目光移向沈浪,微笑道:“沈相公,你今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因
为你那位美丽姑娘,又令你添加了许多心事?”
  沈浪笑道:“我哪有什么心事。”
  花四姑柔声笑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纵有心事,也不会说的,但在这许多好朋
友面前,你纵有心事,也该放开。”
  这是第一个瞧出沈浪有心事的人,沈浪心口虽不能承认,但心中却不得不佩服她感觉的
敏锐。
  他想:“这真是个不凡的女子。”
  于是他再次举杯,笑道:“不知小弟可否再敬两位三杯?”
  突然间,远处一人带笑道:“那边的公子好酒量,不知老朽是否也可和公子喝几杯。这
语声既不雄浑,也不高亢,更不尖锐,但在乔五,熊猫儿这许多人震耳的笑声中,这语声听
来竟然还是如此清晰——这平和缓慢的语声,竟像有形之物,一个字一个字的送到你耳里。
这语声正是那奇怪的小老人发出来的。沈浪一上楼,便已瞧见了这独自品酒的小老人,他早
已对此人的神情气度,觉得有些奇怪。只因这老人看来虽平常,却又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
神秘诡奇之意,他知道凡是这样的人,都必定有种神秘的来历。此刻,他自然不肯放过可以
接近这神秘人物的机会,当下长身而起,抱拳含笑道:“既承错爱,敢不从命。”
  那小老人竟仍端坐未动,只是微微笑道:“如此便请过来如何?”
  沈浪道:“遵命。”
  熊猫儿却忍不住低声骂道:“这老儿好大的架子……沈兄,我陪你去。”
  两人前后走了过去,那小老人目光却只瞧着沈浪一个人,缓缓地道:“请恕老朽失礼,
不能站起相迎……”
  他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缓缓接道:“只因老朽有个最好的理由请公子原谅此
点……”
  熊猫儿忍不住道:“什么理由?”
  那老人且不作答,只是将衣衫下摆微微掀起一些。
  他竟已失去双腿。
  空荡荡的裤管,在衣衫掀起时,起了一阵飘动。
  老人的目光,冷冷瞧着熊猫儿,道:“这是什么理由、只怕已无需老朽回答,足下也可
瞧出了。”
  熊猫儿不觉有些歉然,呐呐道:“呃……这……”
  老人道:“足下已满意了么?”
  熊猫儿道:“请恕在下……”
  老人冷冷截口道:“足下若已满意,便请足下走远些,老朽并未相邀足下前来,足下若
定要坐在这里,只怕也无甚趣味。”
  熊猫儿僵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想我竟会被人赶走,而且还发不得脾
气,这倒是我平生从来未遇过之事,但我若不坐下,只是站在一边,这又当如何?”
  老人道:“足下若真个如此不知趣,也只有悉听尊便。”他再也下去瞧熊猫儿一眼,目
光回到沈浪时,面上又露出笑容,微微笑道:“请坐。”
  沈浪抱拳笑道:“谢座。”
  熊猫儿进又不是,退也不是,只是站在那里。
  但见那老人又招手店伙,送上了七只酒杯,整整齐齐放到沈浪面前,老人神情似是十分
迎悦,含笑道:“相公既豪于酒,想必知酒。”
  沈浪笑道:“世上难求知己,何妨杯中寻觅。”
  老人附掌道:“妙,妙极。”
  取起第一只酒樽,在沈浪面前第一个杯中,浅浅斟了半杯,淡青而微带苍白的酒正与老
人的面色相似。
  老人笑道:“足下既知酒,且请尽此一杯。”
  沈浪毫不迟疑,取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
  老人道:“这是什么酒,足下可尝得出?”
  沈浪微微笑道:“此酒柔中带刚,虽醇而烈,如初春之北风,严冬之斜阳,不知是否以
酒中烈品大麦与竹叶青混合而成?”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如此,相公果然知酒……竹叶青与大麦酒性虽截然不同,但以之
掺合而饮,却饮来别有异味。”
  沈浪道:“但若非老丈妙手调成,酒味又岂有如此奇妙?”
  老人喟然叹道:“不瞒相公,老朽一生之中,在这‘酒’字上的确花了不少功夫,只是
直到今日,才总算遇着相公一个知音。”
  熊猫儿在一旁忍不住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将两种酒倒在一起,连三岁孩子都会
倒的,不想今日竟有人以此自夸。”
  老人神色不变。更不瞧他一眼,只是缓缓道:“有些无知小子,只道将两种酒混成一
味,必定容易已极,却不知天下酒品之多,多如天上繁星,要用些什么样的酒混在一起,才
能混成一种动人的酒味,这其中的学问,又岂是那些无知小子的梦想能及。”
  熊猫儿吃了个瘪,满腹闷气,也发作不得。
  沈浪含笑瞧了他一眼,道:“常言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老丈调酒,想必亦是
此理。”
  气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胡乱用几个字拼成在一起,又岂可算得上是文章?而高手与俗
手作成的文章,相差又岂可以道里计,文章如此,酒亦如此,字,需要高手连缀,才能成为
文章,酒,亦需高手调配,才能称得上妙品。”
  沈浪笑道:“既是如此,且让在下再尝一杯。”
  老人果然取起第二只酒樽,在沈浪面前第二个酒杯中又浅浅斟了半杯,琥珀色的酒,却
带着种奇异的碧绿色。
  这正与老人目光的颜色相似。
  沈浪取杯饮尽,又自叹道:“好酒!不知道是否以江南女儿红为主,以茅台与竹叶青为
辅,再加几滴荷叶酒调合而成?”
  老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老朽调制此酒,倒也花了不少心思,是以便为此酒取了名
字,唤作唐老太太的撒手铜……”
  沈浪截口笑道:“酒味既佳,酒名更妙,此酒饮下时,清凉醒脑,但饮下之后,却如一
股火焰,直下肠胃,那滋味的确和中了唐门毒药暗器有些相似。”
  老人大笑道:“调酒之难,最难在成色之配合,那是丝毫也差错不得的,此酒若是将女
儿红多调一成,便成了‘唐老太太的裹脚布’,再也吃不得了。”
  两人相与大笑,竟是越见投机。
  那老人开始为沈浪斟第三杯洒时,熊猫儿已实在耽不住了,只得抽个冷,悄悄溜了回
去。
  乔五笑道:“兄台终于回来了。”
  熊猫儿耸耸眉字,笑道:“喝酒原为取乐,哪有这许多麻烦,若先花这许多心思来调酒
配酒,这酒倒不喝也罢。”
  乔五大笑道:“对,还是一大杯一大杯的烧刀子喝着干脆。”
  熊猫儿道:“不想乔兄倒是小弟知己,来,敬你一杯。”
  两人干了三杯,嘴里在喝酒,眼角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那边去瞧,目光中终是多少有些羡
慕之意。
  花四姑抿嘴笑道:“看来你两人对那老头子樽中的酒,还是想喝的。”
  乔五眼睛一瞪,道:“谁说我想喝。”
  花四姑咯咯笑道:“只是喝不着,所以就说不好了。”
  乔五道:“正是,喝不到的酒,永远是酸的。”
  熊猫儿含笑叹道:“沈浪的福气,当真总是比人强,他不但艳福比人强,就连口福,也
要比别人强上几分。”
  花四姑微微笑道:“但你却也莫要当他这几杯酒是容易喝的。”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道:“此话怎讲?”
  花四姑道:“他喝这几杯酒,当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熊猫儿奇道:“有人将酒倒在他面前的杯子里,他只要一抬手,一仰脖子,酒就到了肚
子里,这又要费什么气力?”
  花四姑道:“就因为别人替他倒酒,他才费气力。”
  熊猫儿苦笑道:“越说越不懂了。”
  乔五道:“非但不懂,我也糊涂得很。”
  花四姑笑道:“你倒再仔细瞧瞧。”
  熊猫儿,乔五早已一齐凝目望去,只见沈浪此刻已喝光了第五杯酒,刚举起第六只酒
杯。
  花四姑道:“现在沈相公举起了酒杯,是么?”
  熊猫儿揉了揉鼻子,道:“是呀!”
  花四姑道:“现在呢?”
  熊猫儿道:“现在……那老儿举起了酒樽。”
  花四姑道:“嗯……接着往下瞧,瞧仔细些。”
  “现在,那老儿将酒樽歪了下去……”
  熊猫儿道:“现在,那老儿瓶口已碰着沈浪酒杯。”
  乔五道:“好,现在他开始倒酒。”
  花四姑道:“你还瞧不出奇怪么?”
  乔五皱眉道:“这……这又有什么奇……”
  熊猫儿突然拍掌道:“对了,这老儿不但动作缓慢,而且倒酒也特别慢,我倒说了这多
少时,他却连半杯酒还未倒完。”
  花四姑道:“这就是了,但他倒酒为何特别慢?这原因你已瞧出?”
  熊猫儿目光截住,道:“他倒酒的那只手,虽然稳得很,但衣袖却不住飘动,像是整条
手臂都在发抖似的。”
  乔五道:“不错,他穿的是皮袍子,又厚又重,这衣袖终不是被风吹动的,但他手臂为
何发抖?莫非……”
  熊猫儿接口道:“莫非他正拼命用力气?”
  花四姑道:“你倒再瞧沈相公。”
  熊猫几道:“沈浪还在笑……但他这笑容却死板得很,嗯!他的衣袖,也有些动了……
哎呀!你瞧他那酒杯。”
  乔五亦自失声道:“你那酒杯难道缺了个口么?”
  熊猫道“那个杯方才明明还是好的,但此时竟被那老儿的酒樽压了个缺口……嘿,你再
瞧那酒樽。”
  乔五笑道:“这酒樽的瓶口已弯了……”
  花四姑笑道:“不错,你两人此刻总该已瞧出,他两人表面在客客气气喝酒,其实早已
在暗暗较量上了。”
  熊猫儿叹道:“不想这老儿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能和沈浪较量个不相上下,这倒是
出人意外得很。”
  乔五沉声吟道:“依我看,还是沈相公占了上风。”
  熊猫儿道:“自然是沈浪占上风的,但能让沈浪出这许多气力的人,江湖中又有几
个?”
  乔五叹道:“这倒是实话。”
  熊猫儿道:“所以我越想越觉这老儿奇怪,武功如此高,人却是残废,神情如此奇物,
你我却想不出他的来历。”
  乔五道:“看来,他与沈相公之间,必定有什么过不去之处,否则又怎么才一见面,便
不惜以内力相拼?”
  熊猫儿道:“对了……嗯,不对,他若和沈浪真的有什么仇恨,却为何不肯言明,反要
装出一副笑脸?”
  乔五皱眉沉吟道:“嗯,这话也不错……”
  目光触处,只见那酒樽与酒杯终于分了开来。
  沈浪居然还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居然还是笑道:“好酒。”
  那老人“砰”地放下酒樽,整个瓶口突然中断,落了下来,但老人却还是若无其事,笑
道:“此酒自然是好的……老朽调制的酒,好的总是留在后面。”
  沈浪笑道:“如此说来,这第七杯酒想必更妙了。”
  老人笑涎:“妙与不妙,一尝便知。”
  缓缓吸了口气,取起第七只酒樽,缓缓伸了出去。
  沈浪亦自含笑端起第七只酒杯,缓缓迎了过来。
  熊猫皱眉道:“这老儿倒也奇怪,明知内力不及沈浪,为何还要…”
  语声未了,突见沈浪手掌一翻,用小指将酒杯扣在掌心,却以食、拇、中三指捏着瓶
口,将老人手中的酒樽,轻轻夺了过来。
  那老人面不改色,仍然笑道:“相公莫非要自己倒酒?”
  沈浪笑而不答,却推开窗子,向下面瞧了瞧,然而伸出酒樽,竟将一酒樽全都倒在窗
外。
  老人终于变色,道:“相公这是为什么?”
  沈浪笑道:“老丈这第七杯酒,在下万万不敢拜领。”
  老人怒道:“你既然喝了前面六杯,更该喝下这第七杯,你此刻既要对老夫如此无礼,
方才为何又要将那六杯酒喝下去。”
  沈浪微微笑道:“只因那六杯酒喝得,这第七杯酒却是喝不得的。”
  老人怒道:“此话……”
  沈浪突然出手如风,往老人衣袖中一摸。
  那老人淬不及防,失声道:“你……”
  一个字方说出,沈浪手已缩了回去,手中却已多了个小巧玲珑,仿佛以整块翡翠雕成的
盒子。
  这时酒楼之上,除了花四姑,乔五,熊猫儿三人之外,也早已有不少双眼睛,在一旁眼
睁睁地瞧着这幕好戏。
  沈浪突然施出这一手,众人当真齐地吃了一惊。
  那老人更是神情大变,只是勉强控制,冷冷喝道:“老夫好意请你喝酒,你怎敢如此无
礼?……还来。”
  沈浪笑道:“自是要奉还的,但……”
  他缓缓打开了那翡翠盒子,用小指挑出了粉红色粉未,弹在酒杯里,凝目瞧了两眼,叹
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毒药。”
  老人虽手紧紧抓着桌沿,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浪笑道:“老丈方才若是未曾将这追魂夺命的毒药悄悄弹在那第七樽酒里,在下自然
早已将第七杯酒喝了下去。”
  老怒道:“放屁,我……”
  沈浪含笑截口道:“老丈方才屡次与在下较量内力,只不过是想藉此引开在下的注意而
已,在下若真的一无所知,方才再与老丈较量一番内力,等到老丈不敌缩手,在下难免沾沾
自喜,于是又将第七杯酒喝去……”
  他仰天一笑,接道:“那么,在下今生只怕也喝不着第八杯酒了!”
  那老人面上已无丝毫血色,犹自冷笑道:“我与你非但无冤无仇,简直素昧平生……你
甚至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我为何要害你?”
  沈浪微微笑道:“老丈其实是认得在下的,而在下么……其实也早已认出了老丈。”
  老人动容道:“你认得我?”
  沈浪缓缓道:“来自关外,酒中之使……”
  老人厉叱一声,满头毛发,突然根根耸起。
  那边的对话,熊猫儿等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乔五耸然道:“不想这老儿竟是快乐四
使!”
  花四姑道:“不想他行藏虽如此隐秘,却还是被沈相公瞧破了。”
  熊猫儿叹道:“普天之下,又有哪件事,能瞒得过沈浪,唉……沈浪呀沈浪,你难道真
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么?”
  那“快乐酒使”的一双眼睛,此刻生像已化为两柄利剑,真恨不得能将之齐根插入沈浪
的心脏里。
  但他狠狠瞪了沈浪半晌后,目光竟渐渐柔和,耸立着的头发,也一根根落了下去,怒火
似已平息。
  沈浪含笑道:“在下猜的可不错么?”
  老人嘴角竟也泛起一丝笑容,道:“厉害厉害……不错不错。”
  沈浪道:“既是如此,不知大名可否见告?”
  老人道:“老朽韩伶。”
  沈浪拊掌笑道:“好极好极,昔日刘怜是为酒仙,今是韩伶是为酒使,小子有幸得识今
日酒使,幸何如之?”
  韩怜亦自拊掌笑道:“只惭愧老朽全无刘伶荷锄饮酒的豪兴。”
  两人又自相与大笑,笑得又似乎十分开心。
  群豪面面相觑,都有些愣住了。
  乔五叹道:“沈相公当真是宽宏大量,这老儿几次三番地害他,他非但一字不提,居然
还能在那里坐得住。”
  熊猫儿苦笑道:“沈浪的一举一动,俱都出人意外,又岂是我等猜得透的。”
  乔五道:“这老儿虽在大笑,但目光闪烁,心里又不知在转着什么恶毒的念头,沈相公
还是该小心才是。”
  熊猫儿笑道:“你放心,沈浪从不会上人家的当。”
  花四姑突然失声道:“不好……”
  乔五道:“什么事?”
  花四姑道:“你瞧……你瞧那老人的两条腿。”
  熊猫儿奇道:“他哪里有腿……”
  话犹未了,只听沈浪一声长笑,他面前的整张桌子,俱都飞了起来,桌子下竟有湛蓝色
的光芒一闪。
  熊猫儿已瞧出这光芒竟是自韩怜裤腿中发出来的。
  双腿齐膝断去的韩伶,裤腿中竟是两柄利剑。
  两柄淬毒的利剑。
  他谈笑之间,双“腿”突然自桌下无声无息地踢出,沈浪只要沾着一点,眨眼之间,便
要毒发身死。
  哪知沈浪竟似在桌子下也长着只眼睛,韩伶的“腿”一动,他身子已平空向后移开了三
尺。
  韩伶一击不中,双手抬处,整个桌子,却向沈浪飞过去,他自己却自桌子边窜过,“腿
中剑”连环踢出。
  他平日行路,俱都以剑为腿,二十多年的苦练下来,这两柄淬毒利剑,实已如长在他腿
上的一般。
  此刻他的剑踢出,寒光闪动,剑气袭人,其灵动处居然还胜天下各门名派的腿法,其犀
利处更非任何腿法所能望其项背。
  满楼群豪,俱都耸然失色,脱口惊呼。
  熊猫儿,乔五,更早已大喝着扑了上去。
  就在此时,只见沈浪身子在剑光中飘动游走,韩伶连环七剑,俱都落空,突然反手击破
窗子,箭一般窜了出去。
  等到熊猫儿,乔五追到窗口,这身怀武林第一歹毒外门兵刃的恶毒老人,身形早已消失
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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