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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妃剑》
第二章
江南的春天,是多彩而绚丽的。
江南的秋天,却也并不萧索。
天高气爽,沿运河至袜陵的官道上,尘土飞扬,结伙奔来一群快马,马口白沫横飞,马
上的人却是个个气定神闲,像是并没有将这长途的奔驰放在心上,但是奇怪的却是马上的人
每一个都双眉深锁,每个人都仿佛有着很大的心事。
官道的行人远远地望见这一群快马奔至,都赶紧躲开,诧异地相询:“这一群人是什么
来路?”
皆因这一群骑士不但个个装束诡异,而且有男有女,身上都带着兵刃,在这文采风流的
江南道上,显得太过扎眼。
蓦地,路的一端响起嘹亮的呼声:“振武——扬威——。”
声响高远而悠长,散布在四野。
路上有的久走江湖的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江南最大的镖局,江苏镇江府振武镖局的趟
子手在走缥时喊镖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们略一回头,仍然急驰向前,眼看就要闯入振武镖局走镖的队伍。
于是有好事的路人都驻了脚,低声地道:“有热闹瞧了。”
须知江湖上行道的,除非官府或是兵卒之外,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客商,若是见了走镖的
镖队,也多是远远避开,从来不会有人闯入镖队的,这一来固然是行路的人谁也不愿意添麻
烦、多事,二来也是镖局在当时的势力太大,冲散了他们的镖,即是犯了他们的大忌,非要
和你见个真章不可。
这些快马骑士,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斤两,但振武镖局的总镖头飞虹剑屠梦平,在江南也
是素称扎手的人物,手下的镖师们,也都是桀傲不驯的角色,怎会容得别人闯散自家的镖
队。
是以那些久走江湖的路人们,都知道这一定有热闹好看了,事不关已,又都知道乱事不
会波及到自己头上,大家也都乐得看个热闹。
哪知事情大谬不然——。
那群健马,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振武镖局的趟子手看见了,果然气往上撞,眉一竖,眼一瞪,就准备破口大骂。
铁叫于小沈,是振武镖局最得力的趟子手,往日火气最大,今日见了有人闯队,暗骂:
“这群鸟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片薄嘴唇一掀,破口道:“相好的——”眼角一
飘,见第一、二匹马上骑士的脸孔,凛然一惊,赶紧将下面的话,咽了回肚里。
他一缩脖,暗自称幸:“还算我姓沈的福大造化大,总算认得这几位主儿,嘿!我这要
是一骂呀,我小沈的乐子就大了。”他是北方人,虽然久居江南,语声里仍不脱北方味儿。
另一个趟子手大约见得还不广,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出来:“龟孙子,走路没有带着
眼睛呀!”
话还没有骂完,被对面马上的骑士,马鞭一抽,竟将自己从马鞍上直飞了出去,“吧”
地一声,重重地摔在路旁的乱草里。
镖队微乱。
那群快马也当然被阻,马上的人个个铁青着脸,冷眼望着镖局里的镖伙,趟子手们忙
乱,喝骂,有的已经要抄家伙动手了。
铁叫子小沈定了定神,两双乌光溜溜的小眼睛,再在那群快马上的骑士身上打了一转。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暗自擦汗,忖道:“乖乖,原来全来了呀!”
镖局里的趟子手以及镖伙们,个个都将兵刃抄在手上。
有的圈马回驰,准备去报告这次押镖的师傅,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其实他们
干这行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焉有看不出这一群人难缠的道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群人究竟
是谁罢了。
镖车一行十余辆,显见得这趟他们保的定是重镖,镖伙们更紧张,生怕这群人是来劫
镖。
“但是又有谁会在光大化日之下,行人众多的道上明目张胆地劫镖呢?”
镖局里的镖伙们,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有一番混战,趟子手铁叫子小沈一看事情不妙,
急得高声喊道:“哥儿们,快别动手。”
镖伙们一愕,方自错疑平日火暴火燎的小沈今天怎他说出了这等话来,铁叫子小沈已连
着喊道:“这几位就是‘七剑三鞭’。”
这可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七剑三鞭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振武镖局的总镖头
飞虹剑屠梦平,也是“七剑三鞭”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亲传弟子,振武镖局得以立足
江南,多多少少也沾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光。
振武镖局的镖伙们一听到七剑三鞭四个字,随时准备持胳膊打架的盛气,不由收得干干
净净,这几乎是一种近于本能的举止,当人们听了一件足以令他惊错的事时,大半会有这种
现象发生。
一瞬间,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了,只有马匹在不安地移动时所发出的蹄声,敲打着人们本
来已经非常紧张的心。
七剑三鞭仍然是个个面如凝霜,铁叫子小沈看看第一匹马上挥鞭摔人的骑士,也就是浙
江大豪灵蛇毛臬的那种冷冰冰的面容,心里觉得一股冷气直往上冒,悄悄地将马往外圈,这
件事他定不下任何主意,只有去请示押镖的镖师了。
原来押镖的镖师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平日架子甚大,再者也是仗着振武镖局
在江南一带所树立的声威,绝对知道不会有人劫镖。
因此他们居然远走在后面,对这十几辆镖车,简直有点不闻不问的,此刻听了有人来闯
镖队,像是要劫镖似的,两人这才着慌,一紧马缰,飞快地赶到前面来。
于是镖局的镖伙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远远地站了开去。神镖客钱宗渊来自关
外,骑在马背上总比别人要高出半个头,威风凛凛地,倒也像是条汉子,看到镖伙们往后
退,气得大骂道:“妈拉个巴子,你们往后退个什么劲儿?”眼神往对面的骑士一扫,他久
走江湖,别人不说,就在江苏隔壁的浙江省的灵蛇毛臬,他当然认得,不由得头皮发麻,坐
在马上昂藏身躯,也像是突然矮了两寸。
“怎地是这位主儿?”他暗忖道,回头一望,看到小丧门也是惊疑满面,原来小丧门走
江湖的日子更长,“七剑三鞭”他倒认九位。
“怎地这几位会聚到一块儿来了?”小丧门暗暗吃惊,赶紧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道:
“前辈们怎地今日有兴游侠到江南来?”
他驱开了还站在路当中的镖伙,拉开了大车,在道当中让出了一条宽宽的路来,口里陪
着笑道:“晚辈待命在身,路途中也不便招待前辈一一”灵蛇毛臬阴凄凄的一声冷笑,说
道:“谁要你招待呀?”
小丧门一愕:“怎地他今日的神色不对劲?”他错愕地在心里思忖着,再一看另八人的
脸色,心里更是打鼓:“怎地这几位今天看起来全不对,简直有点儿像来生事寻仇的样子,
可是我们镖局并没有得罪他们呀!我们屠总镖头说起来跟他们还是一家人呢。”
他的猜测可还真没有离谱,七剑三鞭里的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百步飞花林琦筝,
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以及河朔双剑等人,此番邀结前来,果真是为了寻仇生事的。
熊耳山畔,七剑三鞭围歼仇独得手,山林突传冷语,仇独残骸顿失,马尸上却留下以血
还血的惊语,这九个武林中的魁首,全都一意认为这些事是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所为的。
于是青萍剑成了七剑三鞭中另九人的共同的敌人,灵蛇毛臬更是骂口不绝,巴山剑客柳
复明虽然和青萍剑是多年之交,心里也不免对青萍剑很不满,认为他这事未免做得有违道
义。
若以情理而论,这“以血还血”几个字,果真是青萍剑所写的话,那么这江南大侠的所
作所为,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这事的倡导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呀!而以当时的情
况而论,也实以他的可能性能最大,等到巴山剑客等确实地打听出仇独的残骸果然是在青萍
剑之处,他们心中自然更无疑念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事其实另有文章,其中的奥妙,又岂是他们所能料想的呢?
于是灵蛇毛臬,百步飞花,河朔双剑等,率先在江湖上散布了流言,说青萍剑宋令公表
面上虽然做出仁义道德的面孔,其实却和仇独是一丘之貉,并且公然取出仇独的残骨,传视
江湖,说仇独已然丧身,第二个就要轮到青萍剑了。
仇独被杀,这消息是的确使得武林震惊的,须知仇独在当日武林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
的,这么一来灵蛇毛臬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提高了,令武林同道不解的是,素得人望
的江南大侠宋令公,怎会和江湖中的魔星仇独是一路的呢?
但是灵蛇毛臬对人说得活灵活现,又似乎不容怀疑。
江湖自然是传说纷纷,等到这件事传到江南时,灵蛇毛臬已定下毒计,要南下秣陵,围
歼青萍剑,要使得他在江湖上无法立足,还要令他家败人亡,其实他们如此做的用意,还不
是为了惧怕日后的报复,“以血还血”这四个字,使得这些个目无余子的武林高手们,食不
安味,寝不安枕了。
这件事的始未,小丧门刘定国自然不会知道,他殷勤而恭谨地回着话,生伯使得这些武
林高手动怒,但是他在用心机,人家全不卖这个帐。
他心里虽然已开始不安,但还并不十分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发怒,但却绝不会
动手劫镖,以这些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最多不过给他一个难堪而已,这种难堪,他也自信可
以忍受的。
“你们的总镖头可是叫飞虹剑的吧!”灵蛇毛臬不屑地打量着小丧门和神镖客,傲然地
问着话。
七星鞭杜仲奇在旁边接口道:“飞虹剑屠梦平可就是青萍剑宋老儿的徒弟?”
小丧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味,巴结他说道:“是,是,我们总镖头的师傅就是江南大
侠宋老前辈,你老可认识他老人家?”
小丧门刘定国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无法和七剑三鞭相比,是以他无可奈何地自己委曲
着自己,冀求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很好。
灵蛇毛臬突然高声仰天而号,号声的刺耳,简直是难以形容的。
小丧门刘定国全然愕住了,神镖客也不禁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名满江湖的武林豪客。
号声突然中断,灵蛇毛臬尖刻他说道:“好极了!好极了!”
回过头去,朝始终沉默着的其他八人一挥手,道:“各位,看小弟给这些人一个教
训。”自从熊耳山畔一役之后,灵蛇毛臬无形中成了七剑三鞭的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反而
退居其后了。
语声方住,灵蛇毛臬腕翻处,在极快的一刹那里,已将腰中的软鞭撤在掌中,伸缩之
间,鞭梢所带起的风声,呼啸作响。
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俱各一惊,他们再也料想不到灵蛇毛臬会撤兵刃动手,刘
定国在刀口讨生活已不止一年,遇上这种事,倒还沉得住气,间道:“毛大侠,这是干什
么?”说话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了。
灵蛇毛臬面如寒冰,腕时微一曲伸,长鞭倏然而出“神蚊出云”,鞭梢笔直地点向小丧
门刘定国的右胸的“期门重穴”。
小丧门大惊,往后急仰,仗着他已下了马,身形较为灵活,躲开此招,并未显得太过吃
力,心中方自暗忖:“灵蛇不过如此。”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鞭影如丝,又到自己头上,他更吃惊,身形向左急转,哪知那长
鞭却像长了眼睛,鞭招突然一弯,小丧门只觉胁下一麻,耳畔听得灵蛇毛臬的冷哼,人已经
虚软地倒在地上。
神镖客钱宗渊厉咤一声,猛一扬腕,三道镖光,在同一时刻里电闪而出,这“一手三
镖”本是神镖客钱宗渊扬名江湖的绝技,对方的上中下三路,几乎都在他的镖光笼罩之内。
神镖客凭着这“一手三镖”倒也的确闯过不少风险,哪知此刻遇见了灵蛇毛臬,却宛如
儿戏了。
灵蛇毛臬长鞭挥动,一招,‘如蛆附骨”,伤了小丧门,头也不回,反手一鞭,将神镖
客钱宗渊仗以成名的三镖,轻易地击落在地上。镖局里的镖伙们看到镖师被伤,顿时大乱,
路旁的行人也料不到真会动手伤人,而且伤的还是振武镖局的镖师,有些怕事的脚底揩油,
早已溜之大吉了。人声杂乱马声长嘶,道路也为之阻塞,灵蛇毛臬做然四顾,忽地纵马前
驰,神镖客横马想拦住他,灵蛇冷笑挥鞭,口里喝骂道:“你找死!”
掌中长鞭斜掠,在中途忽然变了方向,改掠为点,招式之诧异,使得在武功上并没有多
大根基的钱宗渊慌乱失措,甩蹬下马,想避开此招,但以他这种身手,想避开灵蛇毛臬的招
式,还差得很远呢。
他坐下的马,也受到惊吓,发狂奔去,神镖客钱宗渊的左脚,还在马蹬上,被马拖出去
很远,地上的砂石,擦得他全身几无一处完肤,神镖客一身耿直,却落得这般下场。
灵蛇毛臬照面都没有斜一下,身形忽然离鞍而起,蝙蝠般地飞掠而过,在第一辆镖车上
落了下来,口中喝一声,左掌立掌如刀,气贯掌缘,唰的一掌,将大车上木制的银鞘,劈得
片片飞舞,银鞘里五十两一锭的官宝,“哗然”一声滚落在地上。
日光未落,照在这些银锭上,发出一种令人神荡心眩的光亮。
灵蛇毛臬屹然站在车上,怪笑着说迫:“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谁要的,尽管拿好
了。”眼神四扫,望着那些两眼发直的镖伙,脚夫,以及站在路旁仍在看热闹的人。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朗声道:“毛贤弟切莫造次。”他实在不愿自己被牵入这件事的漩
涡中,但他素性无为,也没有方法阻止。
“柳道长!”灵蛇毛臬得意他说:“你看我的吧!”
身形动处,又掠到第二辆大车上,照方抓药,没有多大会功夫,十几辆大车里的十多万
两银子,全被劈落到地上。
但见银光灿然,耀目生花,这种景象的确是难以描述的。
灵蛇毛臬高声道:“拿呀!拿呀!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长鞭挥动,将地上的银锭
击得四下飞舞,有的甚至落到路边的野草里去了。
财帛之能打动人心,这种力量的确是无法抗拒的,镖局里的镖伙,脚夫们一生中几曾见
过这许多银子,虽然也明知这些银子是拿不得的,但在这种力量的诱惑下,不禁全然失去了
理性,再也顾不得一切,连滚带爬地弯下腰,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拾取银锭。
灵蛇毛臬得意地大笑着,看着人们暴露出人性的弱点,他认为是最令他兴奋的事。
他挥动着长鞭,在空中击得“叭,叭”作响。
已经拿到了银子的镖伙,脚夫们,像是一只只偷了人家萝卜的兔子,四下奔逃着,路旁
的行人看的如此,也禁不住想去分得一杯酒,前涌后仆地奔上去,霎眼间,景象更乱,又像
是一群在抢着人家扔下的骨头的野狗。
巴山剑客柳复明紧皱着眉,长叹着,哀悼着人性的卑下。
他眼光一瞬,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少年文士,动也不动地站在
混乱的人群里,对脚下的银锭,连望都不望一眼,似乎将这些阿堵物,看得不屑一顾,风度
清标,在这人群中,卓然而立,宛如鸡群中的仙鹤。
巴山剑客柳复明心里一动,勒转马头,走了过去,朝那年青文士道:“阁下岂无意于财
帛乎?”他胸中积墨甚多,对这少年文士说起活来,也不自觉地文绉绉的。
那年青文士一愕,随即正容道:“临财毋苟得,小子虽然无才无能,对圣人的遗训,却
是时刻不敢忘怀的。”
巴山剑客柳复明暗地点头称赞,悦色道:“阁下倒的确是雅人。”他朝那少年文士身上
破旧的衣服看了一眼,忽然说道:“贫道有句失礼的话。”
他顿了顿,又道:“阁下清标丰逸,的确是人中之龙,如能学武,定必大成,阁下如果
有意的话,贫道倒可为阁下觅名师。好男儿立身当自强,终日埋没在旧书中,岂不是大大地
可惜了?”
那少年文士微一沉吟,目光在巴山剑客身上一瞟,朗声道:“道长言之有理,小子本应
从命,但小子家有高堂,亲命不令远离。”
他双目一张,正气凛然,接着又说:“何况学书既成,学剑也还不晚,在小子读书未成
的时候,别的事还谈不到呢。”
巴山剑客柳复明不住点首,他对这正气凛然的年轻人,心中确实喜爱已极,有心将他收
归自己门下,但此刻听了人家的话,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却也不能勉强人家。
于是他和言悦色地朝少年文士笑道:“人各有志,贫道也不能相强,他日有缘,还当再
见,今日么……”
话未说完,灵蛇毛臬忽地掠来,笑道:“柳道长,今日之事,你看还算痛快吧!”一眼
看到那少年文士,不禁问道:“这位是谁?”
那少年文士厌恶地望了他一眼,眉心微皱,两眉之间,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朝巴山剑
客一拱手,转身走了。
巴山剑客微笑一笑,支吾他说道:“这是个故人之子,想不到现在长得这么大了。”
灵蛇毛桌虽然有些怀疑,但是却也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灵蛇毛臬兴高采烈地夸耀着自己的行为。他本不是一个喜欢夸耀自己的人物,因为他是
阴沉的人,但此刻他被方才所发生的事深深地兴奋着,因此态度也不免有些失常了。
这正如一个爱酒的人,在喝了足量的佳酿之后的心情一样。
巴山剑客淡淡地敷衍着,看到路上所剩下的,只有小丧门软瘫在地上的身躯了。
那就是说地上的银子,已被人拿得干干净净,而拿了银子的人,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了。
巴山剑客不禁感慨地微笑着,勒转马,笑道:“我们该走了吧。”
“这种是非之地,我看还是愈早离开愈好。”一字剑程枫望了地上残破的银鞘一眼,非
常世故地接下来说道:“我们在江南人地生疏,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够避免还是避免的
好。”
鸳鸯双剑久居陕甘,江南一带,倒的确没有来过两趟。
灵蛇毛臬志得意满他说道:“对,对,我们也该走了。”他走过去,朝仍倒卧在地上的
小丧门刘定国踢了两脚。
刘定国悠悠醒了过来,他方才穴道被闭,此刻才解了过来,重重呼吸了一口,喉咙间像
是塞满了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张眼一看,却见灵蛇毛臬正带着奇异的笑
容望着他。
他挣扎着爬厂起来,略为活动了一下,四肢方能运转,灵蛇毛臬一长身,左臂如封似
闭,右掌的软鞭圈做一转,横扫他的面门。
小丧门惊弓之鸟,刚刚定了定神,此刻又被骇出一身冷汗来,竟连武功,都像是全忘记
了。
他错步,拗腰,鼻端尖风方过,脚下一软,又被灵蛇毛臬绊了一跤,居然跌坐在地上,
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灵蛇毛臬脸孔一板,面上立刻换了一种神色,厉声道:“青萍剑宋令公现在还在不在南
京?快说!”
巴山剑客叹了一口气,暗忖:“此人真的心狠手辣,居然想赶尽杀绝了。”
小丧门略一迟疑,灵蛇毛臬鞭梢忽然电射而出,极快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槽,他剧痛
难忍,堂堂昂藏七尺之躯,竟痛得流下泪来。
“快说!”灵蛇毛臬催促着,眼中的凶光,连巴山剑客见了,都有些惊栗的感觉。
其实到目前为止,小丧门刘定国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会何苦苦寻访青萍剑,在路上公然拦
截,劫车的原因,他也并不知道。
他并没有将这事看得很严重,竟说道:“宋老前辈隐居多年,上月出山一次,此刻想必
也回来了,他老人家并不时常出去的。”
他再也没有想到,灵蛇毛臬追寻青萍剑的的企图,几乎是惨绝人寰的。
灵蛇毛臬得到了青萍剑宋令公的确讯,兼程而奔,黄昏过后,他们一行九人,便已到了
江南首善之区的秣陵府。
入水西门,直奔秦淮河畔的夫子庙,风尘仆仆,面寒如水的这一行九人,与这金粉笙歌
的销金之窟,更是显得极不调和。
他们看起来,也是在极力收敛自己的行藏,也不愿显得大过特殊,这并不是说他们对任
何人有什么惧怕,而仅不过是人类一种很自然的心理罢了。
夫子庙一带,茶楼酒馆也很多,这一行九人也知道自家的行藏太过扎目,几人一商议,
分做了三拨:鸳鸯双剑,带百步飞花是到街尽头的老正兴,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以及子
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是到街南端的醉月楼。
巴山剑客柳复明却和受了伤,仍未痊愈的汪一鹏以及汪一鸣昆仲一齐跑到香积厨去吃素
菜。
几人这么一分散开,目标果然减少了许多,反正这几家酒楼彼此相隔很近,若出了事
情,声息也不难相通,何况他们也根本不在乎出任何事呢。
巴山剑客一领道袍,背后却斜背着长剑,打扮得非道非俗,汪一鹏受了伤,右臂夹着两
块木块,吊在身前,连动都动不了一下,这两人本该是这群人里最抢眼的人物了。
哪知夫子庙一带,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根本没有将他们当
做一回事看,巴山剑客暗自生笑:“看起来,我们倒多虑了。”
香积厨是一家很精致的素菜馆,可是里面的菜据说全是用鸡汤火腿煮成的,大家眼不见
为净,谁也没有去深究。
用鸡汤火腿煮的素菜,口味自然好,因此香积厨的生意也不错,楼上楼下倒也坐了不少
人,香积厨有一个特色,就是特别干净,柳复明旅途劳顿,骤然得到恁地好去处,净了净面
漱了漱口,往精致小巧的紫竹椅上一坐,的确舒服得很。
汪一鸣坐在巴山剑客对面,举起茶杯来,正想喝下,忽然看到巴山剑客面容骤变,忙也
一回头,却看见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正含着笑容朝里面走过来,虽然在他看来,那笑容是
极为勉强的。
任何人的心情,恐怕都不会比巴山剑客此刻的更复杂了,他和青萍剑宋令公本是至交,
他们相交了多年,都是以道义为先,此刻他看到青萍剑瘦长的身材,清灌的面容,以及两鬓
微微斑白的头发,脑中灵蛇毛臬的毒辣手段,又泛了起来,使这位素性平和,最无主见的玄
门剑客,一时竟楞住了。
此刻也不过是戌时方过,距离灵蛇毛臬所计划的对青萍剑灭绝满门的时间,还差着好几
个时辰,巴山剑客一瞬目,看到江氏昆仲面上的神色,也是阴暗不定的,心里忽然动了一
动。
青萍剑宋令公已含笑走了过来,他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笔直地走到巴山剑客的座位旁,
朗声笑道:“真是巧遇,真是巧遇,小弟足不出户已有多日,想不到一出来就遇上了阁下几
位。”
这声音,这笑貌,都是巴山剑客所熟悉的,他心里一阵黯然,对自己所作所为,突然有
了一种自责和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也不是青萍剑宋令公所能注意得到的,他毫无拘束地坐了下来,和河朔双剑
以及巴山剑客随意笑谈着,一点也不知道这面前的三个人竟是专程到这来取他性命的。
千万种感慨,在巴山剑客脑海里闪过,最后只剩下一种,在他脑海里反覆不去。
“告诉他,让他在这几个时辰里乘隙逃走。”他望了望河朔双剑,看到他们脸上,也有
着惭愧的神色,连说话时的态度都显得那么不自然了。
“但是,我该怎么说呢?”巴山剑客心中,仍然是举棋不定的。
他们四个人表面虽是在谈笑着,一丝也看不出不对的神色来,可是若有人知道他们之间
的关系竟复杂至斯,也会感觉到这种场面的尴尬,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尤其是巴山剑客柳复明,他专程而来江南,就是为了除去此人,可是见了青萍剑的面,
他却不得不叙旧,谈天,这并不是敷衍,而是一种出乎本性的情感的流露,但这情况岂不是
太奇异了吗?
终于,已山剑客立下了决定的意念,为着友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立下如此艰巨的决
心,也是第一次有了个奸诡的计划。
他再望了河朔双剑一眼,看到了汪一鸣的手,正不安地在自己下颔上移动着,汪一鹏则
用左手拿着筷子,轻轻地敲着酱油碟子的边沿,但是有一个事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他们面
上的羞愧之色,已远不及方才青萍剑走入时的浓厚了。
汪一鸣在桌子下面抬脚,悄悄踢了巴山剑客一下,嘴里却在和青萍剑宋令公扯不着边际
的话,但已可听出那是在敷衍着的了。
巴山剑客再一次下了决心,不经意地站了起来,缓缓绕到河朔双剑的身后,两只手缩在
宽大的道袍袖里,却已力贯指尖了。
河朔双剑不疑有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巴山剑客环顾四面的酒客,然后走近一无
所觉的汪氏昆仲,两只缩在道袍里的手,缓缓拍向汪氏昆仲两人毫未设防的背上。
这时若是汪氏昆仲中有一个偶一回身,那么情况也许就会完全改变了。
因为巴山剑客所立下的决心,并非是完全不可动摇的。
青萍剑宋令公坐在汪一鹏的对面,这是一张并不太大的小圆桌子,两人坐在一起,那种
角度远不如坐八仙桌子大。
是以巴山剑客此刻所站的地势,是汪氏昆仲不回身绝难看到的,而青萍剑一抬头,却正
好看他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站在河朔双剑的身后,他方自觉得有些奇怪。
在手指将要触及汪氏昆仲身体的那一刻,巴山剑客突然加快了速度,骈指如风,左指点
在汪一呜的右肩井穴上,右指点向汪一鹏左肩真穴上,在他两人穴道被闭,将倒未倒的这一
刹那,巴山剑客倏地两肘下沉,以精妙的内家真力,稳住汪氏昆仲将要倒下的身躯,“砰”
地一声,汪一鹏左手的竹筷,落在桌上,他两人的头,也向前虚软地搭下。
若非留意的人,是绝难发现这一招,青萍剑也是出乎意外,“噢”了一声,惊异地站了
起来,巴山剑客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令公兄,汪氏昆仲大约是病了。”他又以眼色
阻住青萍剑的发问,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我们先扶他两兄弟回去找个大夫再说。”
青萍剑不禁更为怀疑,但他知道巴山剑客的这一个举动,绝不会无由而发的,勉强忍住
心里的疑窦,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和巴山剑客扶着汪氏昆仲,走了出去。
其余的吃客,当然都以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们,但青萍剑宋令公在江陵府可称是妇孺皆知
的人物,是以也没有人怀疑到其他的事上面去。
走出香积厨,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街道,巴山剑客扶着汪一鹏,慌张地左右回顾,在人从
中急速地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青萍剑再忍不住心中的层层疑云,脱口问道:“柳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一摆手,道:“慢慢再说,先出城要紧。”青萍剑疑云更甚,往前又走了两
步,招手唤了一辆停留在酒楼门口的马车,将汪氏昆仲扶了进去。
那车夫本也认得这位江南大侠,巴结地问道:“你家要到哪块去?”宋令公道:“水西
门外。”
车夫满脸堆欢,一面回身关好车门,一面挥动着马鞭,道:“你家兴趣真好。”口中呼
哨一声,皮制的马鞭“吧哒”一响,马车缓缓出城而去。
到了车厢里,巴山剑客面上的神色,才略为松驰一些,才叹了一口气,悄声向青萍剑
道:“我说宋兄,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他缓了口气,又道:“从此处出城要多少时间?”
青萍剑道:“很快,柳兄,这到底——”他方自要问及心中所疑之事,却又被巴山剑客
另一一句突兀的话打断了话头。
“宋兄家里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巴山剑客突然问道。
青萍剑又一楞,暗忖:“怎地他今日尽做些无头无尾的事,说些无头无尾的话?”转脸
一看,却见巴山剑客脸上的神色甚是慎重,遂道:“小弟家里大半是些近亲,也没有什么放
不下的事。”
巴山剑客柳复明一松气,道:“这样还好——”青萍剑忍不住心里的疑团,再次扭转话
题,问道:“柳兄,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长叹了口气,遂将事情的始未,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除了辚辚的车声之外,巴山剑客和青萍剑宋令公没有说话,河畔丝
竹之声盈耳,青萍剑探首外望,秦淮河畔,月色甚美,将秦淮烟水倒映得直如仙境。
“事已至此一一”青萍剑幽然叹道,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巴山剑客接口道:“事已至此,我看别无他法了,宋兄你我都已届花甲之龄,少年时的
意气,我看也该消磨殆尽了,又何苦再和他们去争一日之短长!”唏嘘感叹,英雄垂暮之
情,油然现于言表。
青萍剑双掌猛一击膝,怒道:“我就偏不服老,我倒要看看,灵蛇毛臬那班人有多大道
行?”他哼了一声,接口道:“何况是在秣陵,柳兄,你且置身事外,小弟倒要和他周旋周
旋。”
巴山剑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宋兄这又何苦,如此一来,武林中不免又要生出
多少事端了。”他推开车窗,月色从窗口照了进来,繁星满天,四野寂然,马车早已出了城
外了。
两人心事重重,又沉默了许久,巴山剑客道:“我俩足迹虽已可说遍及海内了,只是塞
外却始终未曾去过,小弟早就有意去领略领略那大漠风光,宋兄,你是否有兴陪小弟一行
呢?”
青萍剑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远远突然传来一声夜鸟的哀鸣,有风吹过,吹得巴山剑
客颊下的须髯,微微飘动。
就着月色一看,巴山剑客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
“我们全老了!”青萍剑暗叹着,一腔雄心壮志,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他不该参与熊耳山那一次事。
“唉!事过境迁,还想它作什么?”他黯然自语道。
巴山剑客亦在沉思,闻言抬头间道:“宋兄在说什么?”
青萍剑一笑,展颜道:“我在说日后你我老兄弟畅游大漠风光,该是何等有趣。”
巴山剑客了解地一笑,突然道:“这姓汪的两个小子怎么办?,,青萍剑一皱眉,道:
“推他下车就完了,反正再过几个时辰,他们穴道一解,难道自己还走不回去吗?”
柳复明笑道:“对!”随手就推开车门,轻轻一推,“噗,噗,”两声,河朔双剑竟真
地被推在车外了。
赶车的车夫听到有声音,回过头大声问道:“宋爷,什么事?”
青萍剑笑答:“没事。赶车的车夫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们两位现在要到哪块去?”
青萍剑略一沉吟,道:“你将车往前面赶好了,到天亮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车夫慌忙称是。
巴山剑客忽然自怀中取出尺许大一个包袱,包袱上隐隐还看得出一些已经发暗的血迹,
道:“这仇独的残骨,小弟也不想再带在身上了。”随说着话,随手一抛,将那包袱抛在车
外。
青萍剑一皱眉,低声道:“你又何苦将人家的尸骨抛在这荒地里呢?”
他又叹气道:“但愿仇独没有后人,不然这血海深仇,怎么报得清呢?”想到自己所携
走的仇独残骸,此刻仍堆在家中旧物间里,心里又不觉一阵歉然。
“宋兄,那‘十年之后,以血还血’八字,到底是否兄所写的?”
巴山剑客问道,青萍剑宋令公微一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心里仿佛在思索着一个难
解的问题。
车辚马嘶,车行突急,晃眼便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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