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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传说》卷一


第十二章 秦淮之月



  “粉黛江山,留得平湖烟雨:
   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
  宋悲风和一众熟悉谢安的亲随,同时止步,因每趟谢安进入秦淮楼内最著名的雨枰台,
都会在门口踯躅一番,为此对联感触嗟叹。
  亲随中却只有宋悲风一人明白谢安,他在谢安隐居东山时便开始跟随谢安,最清楚谢安
心境的变化,更知道陶然于山水之乐的谢安不肯出山的胸怀,在东山的自然天地里,有的是
恬静、逍遥、高雅的身心两闲,比对起现今在朝的尔虞我诈,每天都要于明里暗裹进行你死
我活的斗争,岂能相提并论!谢安见到此联,当然是感触丛生。
  宋悲风今年四十五岁,是谢府庞大家将团中的第一高手,其剑法不在九品高手之下,只
因出身寒门,故不入九品高手榜上。
  以他如此人材,天下本可任其啸遨,只因谢安对他家族有大恩,兼之仰慕谢安为人,故
甘为其护卫高手。
  多年来,各方派出刺客行刺谢安,到最后仍过不了他的一关,宋悲风三个字,在建康武
林裹确是掷地有声,没有人敢不说句“果是英雄好汉”。
  宋悲风一生专志剑道,至今仍独身未娶,生活简朴刻苦,极为谢安器重,视之如子知
友。
  果然谢安欲行又止,凝望对联,拂袖叹道:“秋风吹飞絮,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
堂上生荆杞。想当年秦皇汉武,皇图霸业今何在?”
  宋悲风低声道:“大人今晚心事重重,是否因大战胜负未卜呢?”
  谢安退后一步,探手搭上宋悲风宽敞有力的肩头,脸上现出前所未见的疲惫,用只有宋
悲风一人仅可耳闻的沙哑声音低声道:“刚才我们驾舟而来,瞧着两岸辉煌的灯火,繁华的
盛景,我却看出其背后的憔悴,令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悲风!我是否老了哩?”
  宋悲风心头一阵莫名的难过,沉声道:“大人永不会老的。”
  谢安哈哈一笑,点头道:“除非确有能令人返老还童的丹药,否则谁不会老?”
  忽然咚咚琴音,从楼台上传下来,轻重缓急,若即若离,一时似在迢迢千里之外徘徊,
一时又像轻拂衣襟的柔风,变幻丰富,有如在秦淮河流动的河水。
  谢安静听片刻,含笑点头道:“我乖女儿的琴技已臻心手如一,犹如赵子龙在千军万马
中克敌将般采囊取物,随心所之。若秦淮河畔没有了纪千千,便像深黑的夜空失去了明月,
天地再没有颜色。有意思!有意思!”说罢领头登楼去了。

  城门张开,桓玄一马当先,五百精骑一阵风般驰出,转上往江陵的官道。
  一旦狠下决定,桓玄的狼子野心,有如山洪暴涨,一发不可收拾,半刻间也待不下去,
立即连夜赶往江陵。
  自少以来,他最崇拜的人是父亲桓温,更为他功亏一篑,未能取司马氏而代之愤怒不
平。
  桓温长得高大威武,文武全材,风姿雄伟,胆识非凡,先为徐州刺史,继被封为安西将
军、荆州刺史,都督荆梁等四川军事。随即率师一万,由江陵出发,逆流而上,过三峡,直
追成都,以弱胜强,大破当年蜀汉的大军,扫平蜀境。此战令桓温威震天下,决心乘势进行
北伐壮举。
  永和十年二月,桓温督师四万,从江陵出发,直奔关中讨伐当时势力最盛的秦主苻健,
苻健为苻坚的叔父,奋发有为,建立大秦,自称天王大单于。
  桓温兵威势不可挡,一路过关斩将,攻克上洛,直抵青泥,大破迎战的秦军,进驻灞
上。苻健被迫得深沟高垒,固守长安,而桓温则因晋室故意留难下,粮草不继,不得不班师
返回襄阳,北伐鸿图,因此而废。此后再两次北伐,均无功而返。
  永和十二年,桓温功至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独揽朝政、废晋帝司马奕,另
立司马昱为帝。
  宁康元年,桓温上疏请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却给谢安、王
坦之尽力拖延,不久桓温病死,遂不了了之。桓温死后,余势末衰,桓氏一族仍是贵盛无
伦,掌握荆州兵权。
  桓温生前最宠纵桓玄,更令桓玄对桓温至死未酬的壮志,生出要代之完成的宏愿。
  司马氏的天下将会被桓氏取代,中原的统一,会往他桓玄的手上完成。
  再没有人能阻拦他桓玄,谁挡在路上,谁便要死。

  雨枰台上,谢安凭窗负手,目光投往楼下淌流而过的秦淮河水,在两岸辉煌的灯火下,
波光闪闪。
  纪千千的琴音在后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率性与柔媚,彷如在笼罩秦淮的浓雾里,令
人看到月华金黄的色光,似是轻松愉悦,又像笑中带泪,谢安固是心事重重,纪千千又何尝
不是如此。
  琴音就在一种深具穿透力清虚致远的气氛中情深款款地漫游着,似在描绘着秦淮河上的
夜空,明月映照下两岸的繁华与憔悴。
  谢安把心神开放,让这绝世美女的琴音温柔地进驻他的心田,思潮起伏,情难自已。
  还记得东山复出后,有人讥他“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此讽喻来自一种药草,其
在地下的部份为“远志”,露在外面的部份为“小草”,以此影射挖苦谢安隐居时志在高
远,出仕朝廷则不外寻常之小草而已,那能有甚么作为?对此谢安当然是一笑置之,并不怎
么放在心上。可是不知如何?今晚却偏想起此事。或许是因为证明他是小草还是远志的时
刻,已是迫在眉睫之前。
  表面上他虽豪言不把此战放在心上,事实上那却是他隐在心内重逾千斤的担子,战事虽
由谢石、谢玄去负责,他却是战争的最高和最后责任者,为此他必须继续施行镇之以静的策
略,摆出胸有成竹的轻松样儿,似乎一切尽在算中,以此感染谢玄、谢石,以至晋室朝廷,
建康城的军民。他的用心,怕只有正在弹琴的红颜知己,被他收作干女儿的纪千千方能明
白,所以她今夜的琴音表现出以往没有的情怀,深深地打动着他。
  “铮!铮!铮!铮!”
  琴音忽转,变得力道万钧,沉雄悲壮,彷如千军万马对叠沙场,敲响进攻的战鼓,纪千
千唱道:“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城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
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
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再几下直敲进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余韵仍萦绕不去。
  她唱的是三国时代曹植的名诗《白马篇》,以浓墨重彩描绘一位武技高强情怀壮热的游
侠少年,大有易水悲歌的遗韵,充满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情壮气。由纪千千甜美婉转的嗓音
去纵情演绎,在鲜明的景象底下,却处处匿藏着激情的伏笔,哀而不伤。而壮烈的情景,以
她独有的方式娓娓道来,份外有种紧压人心的沉重和浓得化不开,举轻若重的情怀。
  谢安动容转身,冲口而出道:“唱得好!”
  布置高雅的厅堂内,纪千千席地静坐在另一边,纤长优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
带着野性的一对美眸,像在深黑海洋里发光的宝石般往他射来,无限欷歔地似还未从刚才琴
曲的沉溺中回复过来般,柔声道:“你老人家哭哩!为甚么要哭呢?”
  每趟谢安见到这位被誉为秦淮第一的才女,总有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惊艳感觉,那并不涉
及男女私欲,而是像对名山胜景的由衷欣赏。她除了无可匹敌的天生丽质和秀美姿容外,纪
千千那灵巧伶俐的性格气质更是令人倾倒。她绝不是那种我见犹怜,需要男人呵护疼爱的女
子,事实上她比大多数须眉男子还要坚强,天生一种永不肯向任何人驯服的倔强,一种永不
肯为迁就而妥协的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动江左,她的剑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权贵想见
她一面,还须看她小姐的心情。
  这无所畏惧的美女,花容秀丽无伦,乌黑漂亮的秀发衬着一对深邃长而媚的眼睛,玉肌
胜雪,举手投足均是仪态万千,可以热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谢安隐隐感到她并不如表
面般,甘于过秦淮第一名妓卖艺不卖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种惊心动魄的人或事的出现。
  偌大的盛堂,只有他们两人,倾听着河水温柔地拍打秦淮两岸。
  纪千千从不在意自己倾国倾城的仙姿美态,尽管她贵族式笔直的鼻梁可令任何男子生出
自惭形秽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丰满红润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当她以轻盈
有力的步伐走路时,颀长苗条的体态,会使人感到她来去自如的自由写意,更感到她是不应
属于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黄长裙,腰束白带,头挽高髻,没有抹粉或装饰,可是其天然
美态,已可令她傲视群芳,超然于俗世之上。
  谢安来到她琴几的另一边,油然坐下,没有直接答她的问题,却道:“治世之音安以
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只是腐儒一
偏之见。干爹却认为曲乐只要情动而发,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艺,根本不到任何人来
品评,是属于夜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声牵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温柔中激烈暗
藏地拍打着繁华的两岸,余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纪千千从跪坐起来,为谢安摆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过乌云透射出来的阳光,喜孜孜的
道:“干爹说得真动听,让我们忘掉世间一切烦恼,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两人碰杯对饮。
  谢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怀疑,天下间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儿倾心的
人物呢?”
  纪千千不依地白他一眼,娇媚处足令谢安心跳,淡淡道:“至少干爹便可令女儿倾心
嘛!不要把千千看得那么高不可攀好吗?”
  谢安哑然失笑道:“若时光倒流,干爹仍是年轻少艾之年,定不肯放过拜倒千千石榴裙
下既痛苦又快乐的滋味。就像建康城内为千千疯狂的公子哥儿,可是至今仍没有一个人得千
千青睐。听说司马元显那家伙昨天在闹市向千千纠缠,结果落得灰头土脸,成为建康的笑
柄。”
  司马元显是司马道子的长子,自恃剑术得司马道子真传,家世显赫,在建康结党营私,
横行霸道,人人畏惧。
  纪千千俏脸现出不屑之色,若无其事的道:“多谢干爹关心千千,却勿要让此人的名字
打扰我们今夜的兴致。”
  谢安微笑道:“明天我会使人向司马道子传话,着他管教儿子,不要骚扰我谢安的乖女
儿。”
  纪千千垂下螓首,一言不发。
  谢安讶道:“千千还有甚么其他心事?”
  纪千千抬头往他望来,眼现忧色,轻轻道:“千千在担心哩!干爹从未试过这么直接介
入千千的事情中,令女儿觉得事不寻常。”
  谢安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更会随时移势易而变化。多年来干爹一直奉行黄老之
术,清静致虚,谦以自守。不经意下反攀上现在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力处于峰巅的险境,
盛极必衰下,已没有多少风光日子可过,所以想趁现在还有点能力,为千千略尽人事而
已!”
  纪千千娇躯微颤,沉吟良久,幽幽道:“干爹是否在提示女儿呢?”
  谢安点头道:“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如若侥幸获胜,建康将变成不应久留之地,
对我对你而言,均是如此。昔日干爹离东山出仕朝廷,舍下啸遨丘林的生活,只是别无选
择。现在于权位的巅峰生出引退之心,仍是没得选择,为的是家族的荣枯。”
  纪千千一对秀眸射出崇慕的神色,轻柔的道:“干爹是非常人,故有非常人的智慧,千
千受教啦!绝不会当作是耳边风。”
  谢安浅叹道:“不论何人当政,仍不敢拿我谢家如何,且一天谢玄仍在,给谁人以天作
胆,在对付我谢家前,仍须三思。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你这乖女儿。”
  纪千千两眼微红,垂首道:“干爹不用担心,你老人家离开建安之日,就是女儿上路之
时,没有干爹在,建康再没有值得女儿留恋之处。”
  谢安的说话语调,颇有遗言的味道,令她芳心微颤,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觉。
  大晋南迁后,王导和谢安两朝贤相,先后互相辉映,为大晋建立偏安的局面,其间发生
王敦之乱和苏峻之乱,均曾攻陷建康,造成大灾难,乱事虽平,晋室却是元气大伤,全赖谢
安放弃隐逸的生活,出主朝政,使晋朝达致前所未有上下一心的团结局面,而这兴旺的情
况,却因苻坚大军的南来,晋室对权臣大将的疑忌,彻底被粉碎。谢安是近数百年来罕有高
瞻远瞩的明相,不但预见苻秦军的南来,更清楚战胜或战败后形势的变化,预早作出绸缪,
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只是脚踏实地去做该做的事。
  纪千千对他的心事,比之谢玄或谢石更为了解,亦感到他对大晋的无奈和悲哀。
  低声说道:“干爹对复出东山一事,有否后悔呢?”
  谢安微笑道:“这么多年来,尚是首次有人敢问我这句话。我有否后悔呢?”
  他双目露出茫然和带点失落的神色,叹一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如谢安说的,他根本没有得作选择。当时他堂兄弟的谢尚和谢奕相继去世,亲弟谢万
兵败废为庶人,谢石权位尚低,且以他的才能,恐也难有大作为,若他不肯代表谢家出仕,
谢门将后继乏人,沦为衰门,为了谢家庞大家族的荣辱升沉,他是责无旁贷。
  纪千千轻轻道:“让女儿再奏一曲,为干爹解闷如何?”
  谢安正要叫好,更想多喝两杯,宋悲风的声音在入门处道:“禀上大人,司马元显求见
千千小姐。”
  纪千千听得秀眉紧蹙,谢安不悦道:“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吗?”
  宋悲风道:“沈老板已说尽好话,元显公子仍坚持要把一份礼物亲手交给千千小姐,说
是赔罪之礼。”
  谢安淡淡道:“他若不肯把赔礼留下,那便请他连人带礼给我滚出去。悲风你要一字不
漏的把我的话转述,其他的由你看着办,只要不伤他性命便行。”
  宋悲风一言不发的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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