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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传说》卷二十


第 二 章 执假为真



   
  街上传来蹄音足声、叱喝至乎攀墙踏瓦的混乱响声,形势紧张至极点,显是此地的守将,
正调动人马,把客栈重重包围,布下天罗地网——客栈的饭堂却是完全不同的宁静天地,一
切吵闹均似与此地没有丝毫关系。
  孙恩似是非常享受身处的境况,双目闪动着充盈智慧的神秘异芒,轻轻松松的瞧着燕飞,
柔声道:「燕兄可知自己正掌握着能成仙成道的千载良机,只要你肯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
抛开成见,即可到达生死之外的彼岸,成为大罗金仙,完成每一个生命渴求的最高成就,踏
足仙界。」
  燕飞把注意力从街上扯回来,哑然笑道:「天师把废话省回去吧!坦白说,我现在非常
留恋生死之间的这段旅程,并觉得这段路本身已是我的终极目标,甚么成仙成佛本人没有半
点兴趣。」
  孙恩笑道:「燕兄有此想法,是人之常情,生死之间的引人魅力正在於此,就像一个游
戏,以生为始,死为终。由成孕开始,游戏开锣。我们全情投入,演尽了悲欢离合,在成败
之间,忘记了自己只是过客的身分。有人舍不得荣华富贵,有人割不下男女之恋,此是理所
当然。何况燕兄忽然得道,并不像我般是於看破一切苦修得之。旁观者清,我并不相信轮回
之说,所以认为每一人只有一次机会,如白白错过,实在可惜。我孙恩有一个提议,只要燕
兄肯立志向道,不再理会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我不但可以放燕兄一条生路,还可以指点燕兄
一条明路。」
  外面是杀气腾晴,比对起来,尤显得孙恩说的生命之谜充满难以描述的诡异。
  燕飞似像孙恩般浑忘了面对的危机,包括与这位有南方第—人之称、贯通天人之道的大
师无法避免的生死决战,凝神打量孙恩好半晌,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成仙又如何?大
师仍是局困在生死之间内,凭何晓得成仙是好是坏呢?」
  屠奉三来到刘裕对面坐下,讶道:「你怎么还未休息呢?」
  刘裕现出深思的神色,淡淡道:「高彦想我们帮他—个忙。」
  屠奉三愕然道:「当是与小白雁有关,你竟在想这样的事?」
  刘裕没有直接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道:「他想我们为他营造—个与小白雁单独相处
的机会,并有凭此征服她的信心。」
  屠奉三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苦笑道:「若是举手之劳,我当然会成全他。唉!坦白说,
我对此战只有三、四成的把握,如非我们能掌握敌方形势,我们根本没有—拼之力。」
  略顿续道:「你说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岂有闲情去理会私人的意向。」
  刘裕好整以暇的道:「屠兄因何对此战如此久缺信心呢?」
  屠奉三叹道:「问题出在敌我比较上,桓玄和两湖帮水陆两支部队,均是训练有素的精
锐,纵使起始时中计落在下风,但其反击的能力却绝不可以轻视。反观我们荒人部队,比对
起来仍是乌合之众,勇气有余,却欠组织和训练,亦没有—个有效的指挥系统,不要说如臂
使指,连能否执行命今也成为问题。说得难听点便是一盘散沙,兵败如山倒,遇上敌人的顽
强反击,我们肯定会乱作—团。」
  刘裕仍是神态轻松,道:「在边荒集的攻防战裏,荒人不是表现出色吗?」
  屠奉三道:「那是完全有异於现今的情况,目标明确、保卫的又是人人熟悉的边荒集,
加上有钟楼作指挥台。可是现在须於荒野大河黑夜作战,我们欠缺战阵调遣的缺点将暴露无
遗,成为我们致败的因素。」
  刘裕淡淡道:「屠兄不是说过我必须确立荒人统帅的形象吗?眼前便是一个机会。」
  两人低声细语,屋内的人仍是熟睡如死,益添两人谈论荒人此战成败的特异气氛。
  屠奉三摇头道:「我不明白。」
  刘裕道:「荒人是与别不同的,所以出产了个整天在妙想天开的卓狂生、又明知对方是
妖精仍不顾一切投进情网的高小子,试想想看,假设我们能在如此的情况下,仍可以玉成高
小子的痴心妄想,而这由没有可能变成有可能的故事,每晚都在卓狂生的说书馆大收旺场,
是多么投荒人所好的精采故事?那时谁敢说我刘裕没有资格作荒人的主帅呢?只有这样疯狂的
主帅,才是边荒集的特产。」
  屠奉三遽震道:「你的想法很接近卓狂生,确是匪夷所思,且非常合荒人的脾胃。可是
问题在我们求胜已属不易,还如何办到此事?只有当局势完全操控在我们手上,我们要敌人
往左转,而敌人绝不敢向右转的情况下,我们方或会有机会做得到。」
  刘裕笑道:「若依现时的形势发展,我们确没可能办得到,幸好高小子提醒了我。哈!
他等於帮了自己一个天大的忙。」
  屠奉三奇道:「他提醒了你甚么事呢?」
  刘裕沉声道:「他告诉我他心中充满恐惧,今我记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情况。起始时
我心中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可是当身旁的战友中箭倒地身死後,一切便改变过来,死亡是
如此实在和接近,再没有任何安全的感觉。幸好那场仗我们赢了,否则我或者会当逃兵。」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恐惧会像瘟疫般蔓延,所以兵败会如山倒,正是恐惧作祟。
可是今夜之战,在这方面,敌人显然远比我们优胜。」
  刘裕问道:「告诉我!敌人现在最大的恐惧是甚么呢?」
  屠奉三全身一颤,双目亮起来。
  孙恩一对眼睛爆闪异芒,正容道:「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因为没有人知道。人自出生
开始,便是迈向一条死路,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是生命的放弃。我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
是不甘屈服於生死,希望能在这有限的生命内,即使作困兽之斗也要超脱生死。我没法告诉
你成仙成圣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只深信当你超脱生死後,生命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下去,而
这亦是最诱人之处,那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呢?神仙之说,自古已存,是人来自内心至深处
的一种渴望和追求。」
  燕飞讶道:「天师既有如此抱负,为何又置身於人世间的纷争襄,岂非矛盾至极?」
  孙恩长笑道:「所以我说燕兄误在执假为真,故而迷途忘返。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万物
之所以存在,只是人心产生的幻觉。便像一场大梦,梦襄无一不真,你更不会怀疑自己在做
梦。梦正是是心的余象,如声音的余韵,如空谷襄的回响。机会就在眼前,燕兄勿要错过
啊!」
  燕飞环目四顾。
  纵使是敌对的关系,他仍感到孙恩字字发自真心,显然超脱生死,是这可怕的对手深信
不疑的事。
  难道眼前的一切确只是人心制造的幻象?想想也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纵然人生只是一场大梦,但只要梦襄有纪千千在,那这场梦已足可令自己放弃一切,
全情投入地享受与纪千千共谱恋曲的动人滋味,且永不言悔。
  「笃!」
  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穿窗而进,钉入在孙恩後方一根梁柱裏。
  火箭!
  箭附在梁柱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孙恩不为所动,目光凝注燕飞。
  燕飞淡淡道:「天师的说法怕会难以继续下去,动手吧!」
  刘裕道:「屠兄明白了!」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了。」
  刘裕再把声音压低少许,凑近微笑道:「敌人最害怕的,是刘牢之的意向,因为如刘牢
之背叛王恭和桓玄一方,今次来攻打我们的荆州两湖联军势将全军覆没。而没有人比我们更
清楚,刘牢之确大有叮能背叛桓玄和王恭,这便是敌人最大的恐惧。」
  屠奉三道:「桓玄虽然手段狠辣,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广,事实上却是贪生怕死的
人,所以行事谨慎,不会冒险,如他怀疑刘牢之,绝不会让手下随便越过寿阳,进入刘牢之
的势力范围,更要在刘牢之的眼皮子下大兴干戈。」
  刘裕胸有成竹的道:「换了是别人,肯定不敢用此计,但我是深悉情况的人。不论是郝
长亨或桓玄一方的人马,肯定有探子至乎内奸在广陵监视刘牢之的动静,以策安全。司马道
子写信予刘牢之一事,已成公开的秘密,更少何谦一方知之甚详,并会散播谣言,以动摇刘
牢之在北府兵内的威信、」
  屠奉三点头道:「此事确有可能,何谦便曾把刘牢之与王恭结盟的事,通知孔老大。」
  刘裕道:「我最清楚北府兵内的情况,刘牢之是不得不与手卜将领商量此事,消息会因
此散播开去。」
  屠奉三道:「若是如此,你这招恐惧大法,将叮以发挥无穷尽的威力、郝长亨是聪明人,
深悉人性,也比别人多顾虑,容易杯弓蛇影。」
  接着皱眉道:「可是敌人不足刚上战场的雏儿,我们想骗倒他们并不容易。」
  刘裕微笑道:「屠兄似乎忘记了我正是不折不扣的北府兵。只要敌人略呈乱象,我便有
方法乘虚而入,营造出北府大军从水陆两路杀至的骇人形势,只要今敌人生出恐惧,不求取
胜但求保命,此战我们便有必胜的把握。」
  屠奉三现出心悦诚服的神色,点头道:「真的明白了!刘帅!」
  火箭的攻势终於歇下来,整座客栈已陷进火海和浓烟裏去,饭堂内的温度不住升高,仿
如人间火狱。
  两大高手仍各据—桌,目光交击,等待对方露出破绽,看看谁先捱不下去。
  烈焰虽仍未波及他们,不过主梁已烧着,其余可以想见。
  地上遍布箭矢,都是射往两人身上被挡开的火箭,默默诉说着刚才一轮箭攻的激烈情况。
  「猎猎」声响,靠近燕飞的最後第三张桌子被上面掉下来一团火球波及,终告起火焚烧。
  对面的孙恩没入浓烟之内,燕飞展开内息之法,口鼻呼吸停顿,真气在体内循环往复,
形成护体的气罩,不让火势入侵。
  如此以火箭焚毁一座具规模的客栈,并非上策,城将必须先把附近居民撤走,又要控制
火势,可是燕飞却体谅城将的苦衷。要知不论自己或孙恩,均是天下武林最顶尖儿的人物,
强攻进来,必是尸横遍地的局面,且没有必杀他们的把握,如能以烈火把他们逼得见势逃遁,
再由箭手以乱箭从远处把他们射杀,当然划算得多。但因级数差别太大,城将作梦也没想过
他们能在火场内挺这么久,这也难怪,天下间,亦只两人有内呼吸的惊人能耐。
  「蓬!」
  一团火球从上而降,掉往两人中间的位置去,火热遽增。
  「铮!」
  蝶恋花向主人发出动人心魄示警的清音。
  燕飞蝶恋花出鞘的一刻,尚未触地的火球已挟着劲气狂飈,扑脸而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烟烈焰衷,燕飞感到孙恩的气场停滞了—瞬,未能发挥全力。不由
心呼侥幸,晓得自己差点输掉此战。
  直至适才火球落下的一刻,孙恩—直在他灵觉的严密监视西,即使孙恩没入浓烟裏,他
仍能一丝不误地掌握着孙恩的精神状态,只要孙恩忽然出于,他有十足把握可以作出及时的
反击,不会让孙恩抢得尢手,占夺关系生死成败的先机。
  可是在火球落下的一刻,孙恩似像倏地消失了,他再感应不到孙恩,要命的是孙恩的灵
觉却完全紧攫着他。
  他既不知该何时出手,更小晓得孙恩会用何手段。
  刹那间整个局势完全改变过来,他已陷於绝对的被动,先机尽失败。
  就在败局将成的关键时刻,蝶恋花的示警正足他最需要的及时雨,忽然灵觉天机失而复
得。
  孙恩的全力出手露出不该有的破绽,正因孙恩料想不到他的蝶恋花会有护主的「惊人之
举」,更因而生出在道行上及不上燕飞的震撼,所以气场滞了一下,精神的变动影响了他的
功夫。
  来自丹劫的灼热真气透剑锋击出,直冲扑面而来的烈焰狂劲最强大的核心处刺去,命中
孙恩的劲气锋尖处。
  最奇妙的事发生了。
  凌厉的剑气如於烈焰添上最助燃的火油般,毫不费力地穿透火焰,化为一柱蓝晶晶的惊
人光焰,立即令周遭的火焰世界像星辰比之皓月般的黯然火色,照破了浓烟烈焰,把原本隐
藏在火烟后的孙恩身影勾画出来,神奇至令人难以相信眼睛所见。
  来自丹劫的真劲剑气顿然威力倍增,不但彻底破去孙恩借火势攻来的一招,还直刺往孙
恩双掌平推的掌隙间处,精准如神。
  孙恩诧异之下立即变招,两掌合拢,成掬手状,发出另一股真劲,迎上燕飞有如神来之
笔的「剑焰」。
  燕飞从没想过丹劫剑气有此奇效,心中想到的是如不能在此特异的环境下击杀孙恩,大
有可能永远部没法击败他,岂敢犹豫,人随剑势,竟就那般全力催发剑气,往孙恩扑去,完
全无视临身的火屑焰风。
  「蓬!」
  孙恩的真劲与蓝白的剑焰交击,立时化作往两边激溅的蓝色光点,有如烟花盛放,诡美
至难以用任何言辞形容其万一。
  孙恩浑体剧震,闷哼—声,往後飞退进入另一股浓烟襄。
  燕飞亦被反震之力轰得往後挫退。
  「哗啦啦!」
  主梁终受不住烈焰的摧残,颓然折断下堕,火屑飞舞襄,大小火球从屋顶掉下来,仿如
大地终结。
  燕飞暗叹一口气,迅速倒退,以别人的高速避过焚身之险,同时以丹毒的冰寒真气护体,
倏忽间已退至饭堂边缘,再冲天而起,撞破仍在燃烧的瓦顶,就那么来到火场上空处。
  四周尽是卷旋向上的浓烟,既看不到包围的敌人,敌人也看不到他。
  燕飞知道已失去击败孙恩的天赐良机,更清楚已向孙恩证明了自己的「心中一动」是真
材实料。心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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