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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传说》卷二十一
第十一章 玉石俱焚
屠奉三的船避入大江支流,看着三艘战船耀武扬威的顺流而下,接着是另七艘战船,朝
下游的建康驶去。
看旗帜便知是杨全期指挥的先头部队,荆扬之战,将由这支水师开启战幔。
他不用亲眼去看,已猜到建康水师在下游某处枕戈以待,杨全期能否直下建康,还要看
双方在大江较量的结果如何。
他的行程亦不得不因应形势而改变,须在此弃舟登陆,徒步赶往江陵,因为以桓玄的作
风,会同时截断荆扬两州间的水路交通,大江更是被封锁的重点。
自桓玄代替了桓冲,此一战是无可避免了。
胜负谁属,仍是难言之数。
关键处在乎北府兵的动向。
刘裕充满自信的微微一笑,像一切已了然于胸,大大冲淡了议堂内紧凝的气氛。
燕飞忽又感到生的乐趣,作为“局内人”因荣辱得失而来的苦与乐,尤其是他明白刘裕
的心事,明白他心内的痛苦。看着曾与自己共患难度生死的好友,在苦难的磨励下逐渐成长,
他的感觉是异常复杂的,因为他明白刘裕为此付出了代价。刘裕已一无所有,所以他无惧,
他能争取的,就是朝最终极的目标迈进。因此他此刻施尽浑身解数,像谢玄于淝水之战般,
带领荒人迈向胜利。
当刘裕攻陷边荒集的一刻,他作为谢玄继承人的身分将告确立,不论南方北方,没有人
敢怀疑他的能力。
拓跋仪则是心中更矛盾,他身为荒人的一份子,特别感受到刘裕现时对荒人非凡的领袖
魅力。所以拓跋珪对他的看法是绝对正确的,问题是自己怎可以做这个破坏反攻边荒集大计
的罪人呢?目前情况清楚分明,刘裕已成了无可质疑的最高统帅,只有凭他高瞻远瞩,洞察
无遗的军事天分,方能与比他们更强大的敌人周旋到底。
像放弃边荒集如此高明的招数,他自问绝想不出来。
若说击败两湖和荆州联军是靠了点运道,眼前此战便是在完全对等的条件下,双方实力、
战略、计谋的正面交锋,其中没有侥幸胜利之因。
荒人在这一刻,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需要刘裕这位临危受命的统帅。
人人现出思索的神色,显示都在深思咀嚼刘裕石破天惊的判断。
高彦深吸一口气道:“敌人是作个幌子诱我们上当吧!该不是真的放弃边荒集。”
卓狂生苦笑道:“我看刘爷真的是要放弃边荒集。边荒集之所以兴盛,是因南北有来有
往的贸易,假如敌人退至泗水,夹河建立军寨,等于中断了我们北面的水陆交通,我们只能
在边荒集捱穷受饿,最后没有一个人会留下来,因为留下来再没有任何意义。他奶奶的,一
座死集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姬别道:“若是如此,等于慕容垂和姚苌承认守不住边荒集,如此他们威信何在?”
燕飞留神注意刘裕,后者正用心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冷静中带着旁观者清的
神态。燕飞心中涌起微妙难言的感觉。刘裕虽成了荒人这场反攻战役的主帅,说到底他仍是
外人,收复边荒集后也不会留在边荒长作荒人,而是返回广陵挣扎求存,淮水之南才是他安
身立命所在。正是这种既投入又超然的心态,令他有别于在座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至少
没有人想过有此弃集的高招。
不过刘裕像所有荒人般,是不容有失的,失败代表一笔抹杀,把赚回来的全输出去,永
没有翻身的机会。
所以眼前的刘裕显得如此异于往常,他正绞尽脑汁,务要夺回边荒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燕飞有点再弄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了。
江文清加入道:“假如敌人真的撤退,我们该如何是好?”
议堂静下来。
所有目光尽投往刘裕,唯他马首是瞻。
刘裕微笑道:“边荒集是守不住的,只要我们把她重重包围,在集外设寨立垒,一旦截
断她的对外交通,在集内的敌人空有数万大军,也没有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敌人在水上的
力量远逊我们,一旦颖河被我们封锁,她最后的命脉也会被断掉。所以以姚兴的才智,绝不
会让自己陷进如此绝局内。而他可采用的应付之策,一是主动出击,一是撤离边荒集,我们
首先要判断敌人究竟会采取哪一种策略?请大家给点意见。”
慕容战叹道:“他们若主动来攻,我们欢迎还来不及,由此推想,他们若如此做,是下
下之策。”
阴奇道:“这个很难说,人会因自视过高,又或轻敌而犯错。”
呼雷方软弱的声音道:“姚兴不是这种人。”
众人大感欣慰,呼雷方于此关键发言,表示他的智力回复正常,体力和武功,当然不是
一蹴可就,要假以时日。
卓狂生道:“如此便非常简单,姚兴既懂得用他的脑袋瓜子,该知我们战马齐备,兵精
粮足,而因我们对边荒的熟悉,他的奇兵之计只是笑话。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撤离边
荒集,化被动为主动,那时将轮到我们不知该否重返我们伟大的边荒集。”
费二撇道:“姚兴也可以有另一个选择,就是趁我们向边荒集大举进军之际,迎头和我
们对撼。即使初战失利,仍可退守夜窝子,再决定是否应撤退。”
议堂内大半人点头同意。
刘裕向燕飞道:“你怎么看?”
燕飞道:“情况形势的变化,是出乎慕容垂和姚苌的想像之外,也令他们在支援人手各
方面出了大问题。首先是被我们先一步揭破弥勒教渗透边荒集的阴谋,有所准备,又知情逃
亡,让敌人大失预算,未能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不但总结了整个形势的来龙去脉,与刘裕的分析互为呼应,使人有种他的看法不但独
到,且绝不会错到哪里去的感觉。
燕飞续道:“弥勒教的崩溃和骚乱,严重打击敌人军心士气,也造成粮资各方面实质上
的损失,更严重的是建康军因南方形势的恶化,被逼退出,更令姚兴和慕容垂失去南方的支
援,只余下北方的粮线。要养活多达三万人的大军,把粮资从百里之外源源不绝的送来,即
使在和平时期,也是非常吃力之事,何况现在慕容垂和姚苌均在多个战场展开军事行动?所
以只要我们在这里摆出长期对峙的姿态,又采游击的战术,突袭对方运粮的队伍,换了姚苌
或慕容垂亲自镇守边荒集,亦要不战自溃。”
江文清点头道:“这是敌我两方都清楚明白的情况,姚兴等人该知没法守得住边荒集。”
卓狂生道:“此正为边荒的作用,在淝水之战前,每次苻坚派人南下攻打晋室,谢玄都
是采取同一策略,就是凭强大的水师,避重就轻,一方面令敌人没法正面交锋,另一方利用
边荒资源无从补给的独特形势,断其粮道,结果每战必胜,苻坚的军队损兵折将而退。反之
亦然,过往每趟南人北伐,均因粮资不继无功而还,总之,边荒特有的形势令南北势力,谁
也奈何不了对方。”
燕飞道:“依照我当时听姚兴和慕容麟对话的语气,显示他们不但不会放弃边荒集,且
还是成竹在胸,似有十足的把握应付我们。现在经我们的刘爷提点,终醒悟到他们的对策,
是先放弃边荒集,始有机会保着边荒集。”
姚猛倒抽一口凉气道:“对!如果我们趁他们撤退进占边荒集,形势将会倒转过来。”
红子春皱眉道:“敌人虽然退往泗水,大大缩短了粮线,但总不能长期呆在那里。而我
们则可以边荒集固垒稳守,粮食在一年半载的时间当不会有问题,我们该比对方更能撑下
去。”
燕飞道:“赫连勃勃曾向我提议攻打边荒集的最佳策略,莫如截断对方北面的运粮线,
当时我感觉他是不安好心,可见姚兴方面是有方法应付这种情况的。”
慕容战道:“边荒是我们的地头,除了撤退这一招,绝没有方法应付我们游击突袭的战
术。所以我认同刘爷的看法。”
卓狂生呵呵笑道:“在我进来开议会前,从没想过可以对敌人的策略得出定论,现在则
有非常良好的感觉,似变成敌人肚内的蛔虫,达到知己知彼的境地。
各位!我们请刘爷说出他反攻边荒集的大计如何?“
高彦首先鼓掌喝采,接着姚猛附和,然后是满堂的鼓掌声和喝采声。
燕飞朝刘裕瞧去,刚好刘裕向他望来,两人眼神接触,同时现出心领神会的笑意。
刘裕身子一起,众人立即静下来,屏息静气听他说话。
刘裕走到堂中,道:“两军交战,双方的策略会因应形势而变化,假若我们现在大举反
攻,肯定敌人无任欢迎,等待我们长途跋涉的去送死。可是若我们改采截断对方粮线的策略,
敌人当立即撤退。所以赫连勃勃教燕兄攻击对方粮线,表面说得好听,实是包藏祸心,希望
姚兴一方以焦土策略对付我们。赫连勃勃正是这么一个人,自己得不到的,也希望没有人能
得到。我指的是边荒集。”
卓狂生第一个作出反应,遽震色变失声道:“焦土战略?”
刘裕本背着卓狂生,闻言旋风般转过来,沉声道:“这是最高明的策略,上上之计。既
守不住边荒集,又被我们截断南方的联系,占领一个死集再没有任何意义,何不来个玉石俱
焚,把边荒集夷为平地,捣毁所有楼房、烧掉所有东西,趁雪溶的当下焚毁周围的山林野原,
把残渣倾进颖水,使河水泛滥,遇上春雨更可淹没全集。最后拆掉钟楼,携走象征我们边荒
集的古钟作战利品,撤往北方,那慕容垂便可以在千千面前耀武扬威了。那时边荒将真的变
成边荒,没有数年时间,我们休想能恢复边荒集的光辉。而我们可以不事生产支持这么久吗?
何况其时北方形势已见分明,慕容垂爱什么时候来接收边荒集,我们就只好把成果拱手让人。
这是敌人必胜的策略,所以姚兴和慕容麟胸有成竹,故而姚兴先一步把赫连勃勃遣走,因为
他们根本不怕我们荒人,不怕我们的游击战术。”
继卓狂生后,人人听得脸如死灰,就像被一盆接一盆的冷水当头泼下,把热情冷却。
燕飞感到自己完全投入到这种情绪去,如逼得敌人用上焦土策略,什么也都完了,不但
没法进行营救纪千千的大计,拓跋珪将会被慕容垂歼灭,刘裕失去作为本钱的边荒集,荒人
则变成无家可归。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司马道子坐在大厅一角沉思,听到脚步声方抬起头来,朝走过来的司马元显瞧去。
司马元显神采飞扬的向司马道子请安,报告道:“孩儿幸不辱命,刘牢之已决定站在我
们一方,王恭命不久矣。”
司马道子道:“坐下!”
司马元显在他另一边隔几坐下,待他的指示。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道:“我刚接到消息,由殷仲堪指挥的先头部队,天明前将乘战船
顺流而来。”
司马元显兴奋的道:“孩儿愿领军作战。”
司马道子并没有受他的情绪感染,道:“爹当然会尽量给你历练的机会,我已派出王愉
领水师固守上游,另以尚之把守石头城,只要刘牢之来助,当可以化解此次危机。”
又问道:“北府兵对何谦之死有何反应?”
司马元显道:“爹把所有罪状推到王国宝身上之策已经奏效,何谦的手下在刘牢之的安
抚下平复下来,更重要的是刘牢之向何谦派系的人表示会继承何谦遣志,誓保我大晋,令北
府兵再没有分裂之虞。”
司马道子仍是神色凝重,点头道:“你干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司马元显少有得到父亲的赞赏,欣然道:“孩儿知道自己的不足处,会虚心学习的。”
司马道子终露出笑容,哑然笑道:“教儿子是否必须外人帮手呢?以前我苦口婆心,好
话说尽,骂也骂了不知多少遍,你仍是只顾惹是生非,花天酒地。可是只和燕飞等边荒强徒
混了一晚,便像脱胎换骨般变了另一个人,我该不该感谢他们?”
司马元显尴尬的道:“爹的教诲怎会没有用呢?燕飞他们最大的作用是启发了我,使我
感到敌人是这般厉害,如果我仍不懂长进,早晚会再成为敌人的阶下之囚。”
又道:“今次有北府兵站在我们一方,我们何不乘势直攻荆州,把桓家连根拔起?”
司马道子道:“你确比以前懂得用脑筋,从我的语气听出我并无此意。如形势许可,爹
肯放过桓玄吗?只可惜此为下下之计,上计则是兵不血刃的瓦解荆州的势力,利用桓玄与殷
仲堪、杨全期等人之间的矛盾,分化他们。这是最高明的善后策略,一切待桓玄无功而退,
爹自有主张,你不用为此费神。现在你最重要的任务,是训练出一支能代替北府兵的精锐部
队。”
司马元显道:“爹是否怕孙恩乘机作乱呢?”
司马道子道:“孙恩当然是我考虑的一个因素,更重要是不让北府兵因桓家破灭而坐大,
且桓家在荆州根深蒂固,占有上游之利,两湖帮更不得不与桓玄联手。妄图进军荆州,只会
令建康陷于险境。所以我说是下下之策。”
司马元显俊脸一红,羞惭道:“孩儿受教了!”
司马道子又回复心事重重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司马元显再忍不住,讶道:“一切尽在爹的算计里,为何爹仍满怀心事呢?”
司马道子往他瞧来,道:“我刚接到消息,一块火石从天而下,落在边荒的白云山区,
把卧佛破寺化为飞灰,炸开一个宽广达半里的大坑洞。”
司马元显色变道:“竟有此等异事?”
司马道子叹道:“天降灾异,是不祥之兆。以往的君主,每逢遇上此等凶兆,必须下诏
罪己,以安定人心。我们本也可以这般做,可是际此桓玄造反之时,这样做只会削弱晋室的
威望,你说我现在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呢?”
司马元显现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旋又神情一动,道:“可否以此作为宽恕桓玄的藉口呢?”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忽然拍几而起,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大笑道:“给你一言惊醒,此
计妙绝,且令我分化之计更可以名正言顺的推行。桓玄进退不得之际,便是我大晋下诏罪己
之时,危机自解,人心也会安定下来。”
司马元显双目亮了起来,知道在他爹心中,自己再非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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