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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雨翻云 (第25卷)


第六章 棋逢敌手



    鬼王虚若无卓立金陵市三山街最宏伟的酒楼“石城楼”之顶,俯视着由他一手策画
出来的大都会。
    此楼乃遵朱元之命而建的十六座大型酒楼之一,用以接待四方来客,并供功臣、贵
戚、官员、文人雅士消遣享乐,以庆升平,楼内有官妓相陪,弦管歌舞,昼夜不歇。楼
高三层,房宇宽敞、雕梁画栋,壮丽宏伟。
    面对月照下的金陵,虚若无心生感叹,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说到底,他和朱元璋的嫌隙实因燕王而起,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为何朱元璋舍燕王而
取允作继承者的了。
    原因是燕王有一半是蒙人血统。
    这是宫廷的大密。
    燕王的生母是被朱元璋俘来的蒙族美女,入宫为妃,因未足月而生下朱棣,被朱元
璋处以“铁裙”惨刑,残酷折磨至死。所以朱棣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朱元璋对他仍是
疑忌甚深。
    朱棣之行刺朱元璋,背后亦有着杀母的恨怨。所以虚若无并没有因此点责怪燕王。
    若非为形势所追,朱元璋绝不会传位燕王。
    说到底,还是要怪朱元璋好色。
    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里赤媚那柔韧得像没有人气的悦耳声音在后方响起道:“虚兄为何心事重重,长嗟
短叹呢?”
    虚若无没有回头,欲说还休,再叹了一口气后,苦笑道:“人生就像片时春梦,谁
也不知道这样一场梦有什么意义,只知随梦随缘,至死方休,想虚某与里兄三十年前一
战后,这刻又再碰头,更增人生自寻烦恼的感觉。”
    里赤媚掠到屋脊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凝望着这明朝的伟大都会,苦笑道:“虚兄
之言,令里某亦生感触。”
    忽地击膝歌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
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
月?”歌声荒凉悲壮,充满着沈郁难抒的情怀。
    虚若无讶道:“三十年了,想不到里兄仍忘怀不了大元逝去了的岁月:难道不知世
事变迁,海桑田,今日的大明盛世,转眼间亦会烟消云散,像昔日的大元般事过境迁,
变成清泪泣血,空馀遗恨!”里赤媚哈哈一笑道:“虚兄见笑了,不过这话若在今早对
里某说出来,里某可能仍听不入耳,但自知单玉如的事后,里某早心淡了。唉:梦随风
万里,里某的梦醒了,却是不胜哀戚,因为醒来才知道只是一场春梦。”
    虚若无失声道:“里兄莫要对我们的决战亦心灰意冷才好!”里赤媚哈哈一笑道:
“虚兄放心,撇开国仇不谈,只是杀师之仇,今晚里某定要与虚兄分出生死。”
    虚若无欣然道:“幸好如此,夜长梦多,趁这明月当头的时刻,来:我们玩他两手。”
闪了闪,在对面一座楼房瓦脊出现。
    里赤媚微微一笑,飘身而起,忽然间现身鬼王旁十步许处的屋背上,右手一拂,再
化爪成拳,朝鬼王击去。
    鬼王虚若无仰天一笑道:“幸好里兄大有长进,否则今晚将会非常扫兴。”一步跨
出,身子稍偏,单掌准确无误地劈在敌手迅快无伦的一拳上。
    “蓬!”的一声,两人一齐往后飘退。
    里赤媚掠往两丈外的虚空处,忽地凝定了半刻,然后飕的一声,笔直掠回来,往鬼
王迫去。
    虚若无全身衣服无风自动,衣袂飘飞,缓缓落在另一庄院的小楼之上。
    里赤媚正疾掠而来,左后方是秦淮河不夜天闪烁璀璨的灯火。
    鬼王双目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紧盯着里赤媚的来临。
    天魅凝阴最厉害的地方在于速度。
    那并非只是比别人快上一点那么简单,而是内藏着玄妙的至理。
    若换了稍次一级的高手,亦发觉不出里赤媚疾掠过来那身法暗藏着的精义。
    敌手虽似是笔直掠来,但鬼王却看出对方其实不但速度忽快忽慢,连方向亦不定,
似进若退,像闪往左,又若移往右,教人完全没法捉摸他的位置。
    高手对垒,何容判断失误。
    由此可见里赤媚的天魅凝阴厉害至何等程度。
    鬼王虚若无一声赞叹,平淡无奇的隔空一掌印去。
    手掌推至一半,一阵龙吟虎啸似的风声,随掌而生,同时劲风狂起,波汹浪涌般往
里赤媚卷去。
    周遭忽地变得灼热无比。
    这是鬼王着名的“鬼火十三拍”,每一掌都似把地狱内所有鬼火都引了出来。
    里赤媚早尝过鬼火的滋味,连衣服都可破燃着,叫了声“来得好”,忽陀螺般急旋
起来。
    灼热的掌风全给他快至身形难办的急转带起的劲旋卸往四外。倏忽间他欺入鬼王怀
里,左肘往鬼王胸口撞去,速度之快,真的迅若鬼魅。
    鬼王虚若无微微一笑,侧身以肩头化去了他一肘。接着两人在电光石火间,手、足、
肩、臂、肘、膝、头交击了百招以上,全是以快打快,凶险处间不容发,而他们身体的
任何一部分都可作攻防之用。
    里赤媚忽飘飞往后,落到另一房舍之上,连元调息。
    这种短兵相接,最耗精神功力,以他深厚的内功,亦不得不争取调元的机会。
    虚若无比他好不了多少,里赤媚的速度太快了,迫得他落在守势。他本以为鬼火十
三拍这遥距攻击的霸道掌法,在未使完前足可把里赤媚挡在远处,那知对方一下奥妙的
旋身,竟将鬼火十三拍破去,猝不及防下给对方贴身强攻,刚才只要里赤媚再坚持多一
会,他说不定要落败身亡。
    里赤媚已气息复元,却不知虚若无情况如何,从容道:“这一下肩撞滋味如何?”
    原来鬼王中了他一招。
    虚若无点头赞道:“相当不错,看来虚某今晚若没有些新款式待客,定难活着回去
见我的乖女儿了。”
    刚才之失,使他知道里赤媚针对他往日的种种绝技下了一番苦功,想到了破法:所
以若他以对方熟知的招式应战,必败无疑,故有此语。
    里赤媚正要答话,鬼王虚若无出现在前方虚空处,缓缓一掌拍来。
    以里赤媚深沉的城府,亦要吃了一惊,原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隐含着一种由
四方八面压过来的庞大压力,非是集中于一点。而那种压力不但既阴且柔,绵绵不绝,
且具有强韧的黏性,如此奇功,里赤媚还是初次遇上。
    里赤媚的天魅凝阴竟一时施展不开来。
    倏忽间,两人老老实实过了十多招。
    虚若无的掌劲越发凌厉,但速度却一式比一式缓慢,每一个姿势都是那么优美悦目,
充满闲逸的姿致。
    蓦地里赤媚一声狂喝,冲天而起,闪了一闪,似在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鬼王虚若无闪电后退,越屋过舍,往南掠过里许之远,才停了下来。
    里赤媚卓立对屋瓦脊上,抱拳道:“虚兄令小弟眼界大开,刚才是借飞遁之术疗治
虚兄那令人魂销魄蚀的一指,虚兄万勿误会小弟意图逃走。”
    两人分别中了对方一肩一指,均负了伤。
    语音才落,里赤媚疾掠而来,还绕着虚若无迅速转动起来。
    鬼王虚若无闭上眼睛,往侧移出一步。
    这一步大有学问,要知无论里赤媚的身手如何惊人地迅快,终要受屋顶特别的形势
所限,只要鬼王再多移四步,来到瓦面边沿处,里赤媚这凭藉天魅身法的高速增强凝阴
真气,乘隙一招毙敌的策略,势将无法奏效。
    鬼王忽向刚才移动的相反方向,连跨两步。
    他的步法隐含易理,每一步均针对敌手移动。
    现在实质上他只从原位移动了一步的距离。
    “飕!”的一声,鬼王鞭由袖口飞出,抽往里赤媚。
    里赤媚身法半点也没有慢下来,鬼王鞭似是抽在他身上,但鬼王却知这一鞭抽空了,
但他又多移了半步。
    鬼王鞭灵蛇般来出,一时由袖管或脚管钻出来,又或由襟口飞出,一击不中,立即
缩了回去,教人完全不知道他下一着由何处攻出。
    名震天下的鬼王鞭,终于出动,令人知道这一战到了胜败的关键时刻。
    里赤媚愈转愈快,不住迎击,以身体、肩、手、脚等部分,施出各奇奥怪招,应付
着神出鬼没的鬼王鞭。
    鬼王在如此凶险形势下,仍是那副闲逸潇的模样,单只用眼去瞧,谁也不知他正抵
受着里赤媚不断收窄收紧的压力网,几是寸步难移。
    唯一脱身之法,就是震碎瓦面,落入人家的屋子里去,不过这等若输了,因为里赤
媚占了先机,势将乘胜追击,制他于死地方休。
    里赤媚的速度稳定下来,成功地增至极速,可是他仍未有出手的良机,唯有在兜圈
子上出法宝,绕行的方向变化万千,时近时远,飘忽不定,只要鬼王一下失神,他即可
瓦解鬼王攻守兼备的鞭势。
    里赤媚的步法身法,愈绉奇与繁复,但又似轻松容易,且若游刀有馀,教人生出无
法测度,眼花撩乱,难以抗御的无奈感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虚若无伸天长啸,立身处爆起万千点鞭影,再烟花般往四
下扩散。
    原来他竟把外袍和鬼王鞭震碎,往四方八面激射,就像刺把全身尖刺同时射里赤媚
一声厉叱,便撞入鞭屑布碎网中,同鬼王发动最猛烈的进击。
    两道人影乍合倏分。
    旋又再合拢起来,只见拳风掌影,在空中互相争逐。
    “蓬蓬蓬!”三声巨响后,两人断线风筝般往后飘退,分别移到遥遥相对的两处瓦
脊之上。
    鬼王脸上血色褪尽,哗的喷出一口鲜血,胸口急速起伏。
    里赤媚亦强不到那里去,同一时间吐出鲜血,脸色虽难看,但神情平静,举袖拭去
嘴角血迹后,哈哈笑道:“真痛快!”鬼王神色回复正常,使人一点都不觉得似受了严
重内伤,微微一笑道:“胜负未分,尚未够痛快。”
    里赤媚脸色亦变回以前的清白,哑然失笑道:“想不到虚兄的好胜心比小弟还强。”
    鬼王苦笑道:“我只是装个样儿,若不想同归于尽,这就是收手时刻了。”
    里赤媚抱拳恭敬地道:“确是谁也胜不了谁,却也都讨了点便宜。故此战大可就此
作罢,我俩间恩怨一笔勾消,里某若还有命返回域外虚兄有闲可来探望小弟,里某必竭
诚招待。”
    倏地退往后方屋瓦上,再微微一笑道:“处兄不知是否相信,小弟一向视虚兄唯一
知己,只恨各为真主,变成死敌。”接着摇头笑道:“不过现在一切都看开了,成成败
败,算什么一回事?”
    虚若无回礼道:“里兄珍重:路途小心了。”
    里赤媚当然知道这回家之途,绝不好走,哈哈一笑闪身没入远方的暗黑里去。
    虚若无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亦打道回府去了,只觉无比的轻松,什么事都再不想管
了。谷姿仙、谷倩莲、小玲珑和寒碧翠齐集鬼王府正门的空地处,苦候爱郎回来,正等
得心惊肉跳时,风声响起。
    四女既惊又喜,翘首以待。
    只见来的是范良极、韩柏和虚夜月,失望得差点哭出来。
    还是谷姿仙冷静,同韩柏问道:“你不是要与方夜羽决斗吗?是否胜负已分?”
    韩柏扯掉头罩,耸肩道:“差点给老贼头迫死了,那有时间去打生打死?”
    虚夜月与谷倩莲最是相知,走过去挽起她手臂,正要安慰她两句,歌声由山路处传
过来。
    只听有人合唱道:“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
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天下英雄谁敌手……”
    众人认得是戚长征和风行烈两人的声音,欢欣若狂,往山路奔下去。
    只见朦胧月色下,风行烈和戚长征两人互搂肩头,喝醉了酒般左摇右摆踏雪而来,
后面跟着那两匹战马。
    四女抢前而出,分别投进两人怀里,既哭且笑,情景感人至极。
    戚长征搂着寒碧翠,意态豪雄,伸指戳点着韩柏大笑道:“韩小子把方夜羽轰回老
家了吗?”
    韩柏尴尬地道:“我没有去!”戚长征和风行烈对望一眼,捧腹狂笑起来。
    风行烈喘着气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范良极皱眉看着戚长征被鲜血染红了的左肩,不满道:“老戚你这小子受了伤吗?”
    戚长征一拍胸口,傲然道:“就凭鹰飞那死鬼?哈……”
    寒碧翠嗔道:“还要逞强,快让人家看看。”
    风行烈浑体乏力,全赖三女搀着,仍不忘笑道:“不用看了,全靠这旧伤,他才宰
得了鹰飞。”
    谷姿仙这才记得问道:“年老贼死了吗?”
    风行烈正容道:“死了!”三女立时欢喜得跳了起来,旋又泪流满面,她们一直把
悲愤心化作了对牛怜丹的痛恨,现在仇人伏诛,痛恨烟消云散,只馀无比的惋惜和惆怅。
    韩柏被他们的又喜又悲弄得头也大了,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虚夜月低垂着头,显是心
悬鬼王生死,忙把她搂入怀里。
    范良极打量了风、戚两人一会便吁出一口气道:“这就好了,给你两人一个时辰休
息,你们还有任务。”
    两人的娇妻们同时一呆,正要不依时,人影一闪,鬼王落到众人中间。
    韩柏放开虚夜月,让他冲入乃父怀里,大喜道:“宰了里赤媚吗?”他天不怕地不
怕,唯一怕的就是里赤媚,当然要问个清楚。
    鬼王一阵咳嗽,摇头道:“没有:但他受的伤绝不会比你岳丈轻。”
    虚夜月惊呼一声,伸手爱怜地摸着鬼王胸口处。
    虚若无笑道:“来:回府再说吧!”范良极不忘提醒风、戚两人,加强语气道:
“记着:一个时辰后出发,让我指挥调度一切。”
    韩柏苦笑道:“让这两个小子试试你那所谓的指挥和调度也好。”
    范良极瞪他一眼,领先入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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