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 谢利举起尺半长的匕首,用力地在木板上划过,刀锋深深地刻进了木的纹理里,发出“
刮!刮!”的尖声,像是要把心里的绝望情绪,尽泄于这一个简单动作上。 匕首刻出了第四十七道短小的横纹。 代表着第四十七日。 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后第四十七日。 谢利把锋利的匕首,缓缓插回挂在腰间粗皮带的刀套内。他珍惜每一个动作,因为每一
个动作,都可以消磨少许时间。 这匕首是从一间专售武器的店铺取来的。那次他还一并拿走了一支手枪、一支自动步枪
、千多发子弹、一公升塑胶炸药和一个引爆器,“它们”便来了。 地下密室 谢利神情木然地看了看自己粗壮有力的手臂。在牛仔外套露出的臂膀上,有十多度地方
结了焦。每条长达半尺的疤痕,像是给野兽的利爪抓过,这便是那次在武器店逃命所付出的
代价。可是他取来的二千多发子弹,现在只剩下了七百多发。以他那自动步枪每分钟连续一
百发的射速,只可以支持七分钟。 七分钟后便是他的末日了。 他曾想再次潜回那武器店,可是“它们”对那店提高了警觉,看得很紧,如果要以那七
百发弹药强闯的话,实在太冒险了。 谢利退到这四百多方尺、堆满罐头饮品的大房间的一角,呆呆地靠着墙坐了下来。 不!一定要想办法。 他知道市中心处有个警署,或者仍未被“它们”占据,可以闯进去抢起弹药和武器出来
。 他望上水泥的天花,吊灯发出柔弱昏暗的黄光,像是随时也会熄掉。 谢利心想,看来怎样危险,也要再到邻街的超级市场一行;除了从“它们”手里抢食物
外,还要抢干电池,否则一旦断了电,他便不能在晚上出动了。他不敢想像在白天出动的凄
惨后果。而这里的通气系统亦将停止运作,当他被迫要走出这尚算安全的避难所时,那和死
亡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城市的电力是由一个建在城郊的核子动力发电厂供应,幸好由供应核燃料以至其他操
作都是全自动化的,所以虽然整个城市已变成死墟,电力仍是源源不绝地供应。不过,燃料
用罄的日子看来也不远了。 他用开罐器打开了一罐午餐肉,用小刀把午餐肉割成一粒粒一方寸许的肉块,逐粒挑出
来放在口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墙上的电钟指着四时三十五分,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天才全黑,他有得是时间。一定要
把时间分配好,使他能不断忙着,否则他是会发疯的。 尤其是在这地底五十多尺下的地室里。 在这差不多把整个人类文明彻底毁灭的大战发生前,谢利是这城市的渠道工程师,所以
才能知道这位于城市下渠道枢纽中心的地室的存在。 这是渠道工人的工具室和通往城市四通八达的暗渠的入口。 现在成为了谢利的避难所。 在左面的墙上,有幅长八尺高六尺的渠道图。不同颜色的线条,造成纵横交错的纹理,
代表着方圆十多哩内地底不同的渠道:它们默默在华丽的现代化建筑下,负起排污的谦卑工
作。不过目下它们已变成一条条中空的通道,只能从渠内余下的污渍,追思往日繁荣的“美
景”。 虽在地面上大厦依然耸立无恙,但曾经在其中叱咤风云,自命为大地主人的人类,正以
一种残酷和令人不忍卒睹卑贱形式,步上灭绝的命运。 或者他们已不能被称为人类。 谢利可能是这城市内可配称为“人类”生物的其中一个。 他知道还有另一个“人”。 与这另外一人的会合,是他现在唯一生存下去的理由。想到这里,一股火热涌上心头,
忍不住狂叫起来。 叫深寂无声的地室内轰然响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个小时像两个世纪的悠久难耐。 六时三十分。 行动的时间到了。 谢利缓缓站起身来。 每个动作都是那样地审慎,就像当年在军队中受军训那样,一步行差踏错,会招来杀身
之祸。 短短四十七天,已教晓了他别人一生也学不到的谨慎。 他把步枪挂在胸前,手枪插在胸胁的检袋处,载满子弹的带子牢牢扣在腰间,电筒则挂
在腰带上。他打开了地室的大铁门。 铁门外是个凹下去的广阔空间,三个圆形的渠道入口,分布在左右和正面的墙壁处。 渠口高达八尺,内里是无尽无穷的黑暗。 谢利闭上双目,胸口急速地起伏着,好一会紧张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他伸手进衣内,摸到了贴肉绑好的收音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收音机虽然毫无生命,但却赋予了他生命的力量。 他宁愿被“它们”咬掉了手臂,也不愿失去了这收音机。 没有了收音机,他将会失去了和“她”的联系,在这生命互相残杀的死城里,再没有比
这更残忍的事了。他的手继续下移,来到了绑在腹际的塑胶炸药和引爆器,只要他一按钮,
三秒种内炸药会把方圆十多码内的物体,包括他在内,变成纷飞的碎块。 他伸手把入在门旁的氧气筒绑在背上,戴上供应氧气的罩子,轻轻地呼吸着。 这氧气筒内的压缩氧气,只能供给他三小时的氧气,他一定要尽量珍惜,否则他将不能
重回此处。 这是最后一罐氧气。 他一定要在今晚把一切办妥。 他一定要找到“她”。 毁灭之城 谢利迅速从铁梯爬了下去,钻进了正面的渠道里。 黑暗把他吞噬。 他亮着电筒,在黑暗的渠道里推进。 第二十四次在这道排水渠内走着,胶鞋踏着数寸厚的污泥,是那样熟悉又使人烦闷,但
比起外面的世界,这处便是洞天福地,他安全可靠的天堂。 二十分钟的急奔后,他停了下来。 一道依墙而设的手扶铁梯,在他身前十尺许处。梯顶是个圆铁盖。 这是往梧桐街的出口。 谢利关上电筒,推开了铁盖。 铁盖上另一个黑暗世界。 谢利熟悉地摸上一道向上升的扶梯,继续上爬。 上升了十多尺后,来到另一个空间里。 他碰触到冰冷的铁器。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因为这是他为六十七层高的“夏臣氏摩天大楼”设计的地
下排水系统牢房。当日他便是从这里,潜下至适才栖身的地室内。 他在排水机间横过,来到另一道扶梯前。 他爬了上去,来到一个方形的大铁盖下。 拉开了它,便是位于夏臣氏大厦底层的一间储物房,储物房外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和梧
桐街连接起来。 也和“它们”肆虐横行的世界连接起来。 谢利一咬牙,把铁盖的横栅轻轻拉开。一定要小心,“它们”在晚间的视觉虽然不好,
嗅觉和听觉却是出奇地灵敏。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今晚是他的最后机会了。谢利关掉了供应氧气的喉管,拉下了氧气
罩。 至于找到“她”后,怎样能逃过“它们”的毒手,谢利已没有想像的勇气。 只要能见“她”一面,总胜过孤独一人如老鼠般躲在地底活一百年。 大铁门在他的拉动下,慢慢向一旁移开,发出一下尖锐的叫声。 尖声像利刃般刺进了谢利的心窝,他的手指插进了自动步枪的扳掣去,心脏急速地跳动
,使他感到一阵晕眩,全身有种虚脱的软弱感。 没有声音。 没有“它们”的奔动声和喘息的可怖声音。 他待了五分钟,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往地面。储物室内一片漆黑。他一方面感到黑暗里的
安全感,但也受到黑暗那种不能视物的无知压得透不过气来。 勇敢些吧!谢利心内狂叫,你现在唯一拥有便是“人”的生命,大不了便是一死。可是
只要想起是死在“它们”的爪牙下,他便不寒而栗起来。 谢利爬了出去,蹑着脚尖到储物室通往外面的另一道铁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 一点异响也没有。 “它们”并不懂得含蓄,即管伏在地上休息时,亦会发出“咻!咻!”的可怖呼吸声。 谢利打开了门。 淡淡的光芒从门外透了进来。他把头伸出去,长长的通道死寂一片。 谢利心中说:现在!闪出去。 胶鞋和地面接触发出“蹼!蹼!”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通道却变成催命的符咒。 通往大街的方向,一辆宾士轿车侧翻地上,把通道的出口塞起了一大半,街灯昏黄的光
线从通道口透了进来。 谢利扑至宾士轿车后,伸出头来,望往昔日车水马龙的梧桐街。 街上横七竖八地摆满各式各样的车辆,有些撞在一起,有些撞上了行人道、撞进了商店
去。更有些四轮朝天,横驾在其他车辆上。 一些车辆已变成了一团黑漆的焦炭,较完整车辆的车窗也已完全粉碎。街上满是玻璃的
碎片。 很多街灯被汽车撞毁,仅余下的街灯疏落地散布,把大街照得一处明一处暗。 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那是四十七天前的事了。 那只是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 忽然间,全球拥有核弹的国家,以核弹向其他国家盲目地攻击。一个接一个的城市和地
区被毁灭,国家间互相指责,没有人知道谁发起这场全球大战?也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在第一枚核弹从苏联射进美国的华盛顿后的两小时,这城市的对外通讯便完全断绝,没有人
知道这个海岛外的任何状况。 可是地球上的国家从来没有像四十七天前那样地关系良好,一点大战来临的迹象也没有
。五十二天前世界上最强大的七个国家还举行了七国高峰会,承诺把地球变成更美好的世界
,签署了共同开发太空的协议。 谢利初时曾想过这可能是一种误会。某个国家的飞弹系统出了问题,射出了第一枚核弹
。但后来平心静气时,他知道事实并不如是,因为所有核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漫无目的
地向地球每一处人口集中的地方射去。 就像地球上所有拥有核子力量的国家,相约好一齐把地球毁灭一样。 在大战发生时,每一个这海岛的人都等待着死灭的来临。但什么动静也没有。 于是他们继续等待,等待核子尘和致命的辐射线来临。在四小时的巨大惊恐和混乱后,
一道强光在城市的正中爆开;强光完全不受任何物质的阻隔,透过了最厚的墙、最厚的金属
、最厚的地层,照进了甚至藏身地穴内的人的眼睛里。 当人们再睁开眼睛来时,这原本美丽动人的现代大都市,已变成了人间地狱。 “吓嚓!吓嚓!” 谢利霍然从回忆里醒过来,将身子缩进宾士轿车的暗影里,冷汗立时从额角冒出来。 “它们”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 “它们”爬行的声音,逐渐远去,从街的一边,走往另一端。 谢利透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它们”没有发现他。时间无多了,他一定要赶快到那里
去。而在动程往最后的目的地之前,他要先偷进离此三百多码的警察局的弹药库内补充武器
,否则他将一点机会也没有。 谢利从翻侧的宾士轿车后闪了出来,投进了布满汽车尸骸的清冷大街去。 异域狂奔 谢利贴着梧桐街一边的店铺急步而谨慎地推进,手指紧扳着自动步枪的检掣,一刻的犹
豫,会带来毕生的遗憾。 他对死亡已一无恐惧,可是却不能接受那种死法。核战后的第三十天,他已想到自杀,
情形愈来愈恶化,“它们”已成为了地面的主人,他变成被搜捕的猎物。 可是当他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当儿,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她”那平静无波的美妙声
音,“她”那能令他在最恶劣心情下也感到安宁的声音。 “砰!” 他左边的一所时装店内传来物体被推倒的声响。 谢利整个人弹了起来,检弹立时轰向时装店黑漆的内部。穿过时装店破碎了的橱窗,所
有塑胶模特儿全倒下。时装店内混乱得像给十号台风刮进了里面。 这是“它们”的杰作,破坏任何完整的东西。 时装店内静悄悄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谢利有点失措地向四处张望,街上依然是死寂一片。 “它们”的数目在迅速减少。 在最初的几天,“它们”在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厮斗和互相残杀,鲜血染红了所有街道
和墙壁。然后“它们”出现的数目在不断的大幅度减低,只是间中见到“它们”群起追逐。
大约十天前,整个城市变成冷清清一片,只是有时遇上“它们”十多只的在街上巡梭,找寻
攻击的目标。地上的尸体也消失不见,看来都是给“它们”吃进肚里去。晚上的街道更是冷
寂凄清,大多数的“它们”倒在城市的阴暗角落或破毁了的店铺内睡觉。 不过!只要枪声一响,“它们”将会全体醒来,那就是他最不愿遇上的情景了。 他不知“它们”还有多少生存下来,不过他知道能留下来的,都是最凶悍和强壮的一群
。想起和“它们”交手的经验,便犹有余悸。 谢利来到两条街的交接处。 他自然地躬着身子,三百六十度旋转。他会射击任何会移动的物体。 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紧张得浑身一阵颤抖,深深吸一口气后,向左方转去。 还差二百码,便是中区警署。三年前他曾经到那里去修理渠道,他知道弹药库的位置。 迅速推前了二十多码。 百多码长的街道,只剩下一支硕果仅存的街灯还在坚持职守,散发着白茫茫的柔光。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被烧成焦炭,余下的都破碎不堪,使人难以辨认它们昔日的行业。 “它们”像白蚁一样,蛀蚀着曾经一度光芒万丈的都市文明。 背后传来异响。 是“它们”的呼吸声。 一道冰凉从脊骨尾节直通上脑际。谢利整个人俯伏下来,以手代脚,像狗一般在街道上
爬行往街侧阴暗处。 响声转往另一条街去。谢利扭头回望,刚好捕捉到十多只爬行的身影,像狗儿般快速消
失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 谢利吓得全身乏力,他不明白为何大家都是同样的生理结构,“它们”却能跑得像野狗
般的迅捷。 “它们”或者看不到他,又或把他当成了“同类”,竟没有向他攻击。 谢利看了看腕表,夜光针显示现在是八时四十五分,还有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听到“她”
的声音了,一想到“她”,勇气回到了身体内。他急忙跳了起来,继续往中区警署推进。 六十码、五十码…… 还有四十码! “它们”出现了! 有十多只从八十多码外的横街口跳了出来,十多对血红的眼睛,即管在这样的距离,仍
是凶光闪烁,瞪视着谢利,以高速向他奔来。 谢利仰天狂叫:“为什么是这个时刻!”手中的自动武器已疯狂响起,火光不断在枪嘴
处闪灭。 枪声粉碎了长街的死寂,回响在大厦与大厦间来回激荡。 “它们”在强大的火力网里翻滚嚎叫,鲜血飞溅。 谢利全无战胜者的心情,这只是血腥的开始。远远近近的“它们”将会嗅到鲜血而兴奋
疯狂,从蛰伏的隐蔽地点爬来,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它们”,包括枪火和死亡在内。 子弹用罄时,是他的末日。 最后一击 “它们”的喘息声在四方八面响起。 谢利豹子般弹跳,向背后和从店铺内涌出的“它们”发射,身一侧,撞进了身旁的店铺
内。 里面空广的大空间、柜台和装置,使他记起了这是他熟悉的“城心百货公司”。他大部
分的日用品都是在这里买的,不过现在已面目全非,只像个垃圾池。室内有几盏灯仍然亮着
,使他能隐约见到物体的轮廓。 他发力向后门另一个出口奔去。刚越过大堂的中线,入门处已传来“它们”的追逐声。
谢利扭身扳掣,火光中黑影闪跳嚎叫,翻腾滚动。 谢利正要转身再走,眼角内黑影一闪。本能地一侧头,劲风扑面而过;一股力量猛撞左
肩处,身不由主向右方滚倒,“轰隆”一声,也不知压碎了什么东西。还未倒在地上,“它
”已扑将上来,一口噬在他左臂上,剧痛使他精神一醒,用尽全身之力,把枪柄猛撞对方的
头脸,“它”狂嘶一声,反弹了开去。谢利听到了骨折的声音,同一时间,他发现步枪从中
断了开来。 谢利强忍住左臂的痛楚,把废了的武器抛了开去。挣扎着爬了起来。百货公司的入口处
传来令人心寒的喘息和奔跳声音。 谢利毅然将背上的压缩氧气脱下来,往出口的方向抛出,同时抽出点三八口径的手枪,
瞄准在地上向出口处滚去的气筒。 “它们”正向他狂奔而来,血红的眼睛,令他不敢相信“它们”曾是他的同类。 在四十七日前,“它们”和他全无分别,也是直立而行,自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 当那道白光在城市上空爆开后,产生了最惊怵可怖的变化。它将人类从文明进步的前线
,打回最卑劣的动物野兽本性。这令人深痛恶绝的光芒,破坏了人脑的组织,引发了潜藏的
凶暴本性,使他们变成了“它们”。 “它们”再也不能直立,只能爬行。原本灵巧无比、缔造出整个机械文明的手,生出了
坚利的爪甲,牙齿变得锋利,眼睛流动着使人心寒的血红。 基于某一些理由,或是一部分人对白光有免疫的能力,他们并没有变成野兽,可是却遭
受到变异的人的攻击,致死灭殆尽,谢利是幸能逃生的人之一,不过他正面临着厄运的挑战
。 “它们”已迫近至氧气筒停下的地方。 谢利狂叫道:“去死吧!”扳动了手枪掣,同一时间向后退去。 “轰!”子弹命中氧气筒,高热下,压缩空气千百倍地膨胀。强烈的爆炸,把整个空间
震动,火光一下子把方圆十多码的地方笼罩在烈焰里。 “它们”发出狂乱的嚎叫。 爆炸激起的气流把谢利整个人抛了开去,他在地上滚动一轮后,死命爬了起来,往百货
公司的后门奔去。一冲出后门,迎面黑影扑来,他惨叫一声,手枪轰响,黑影仰身给子弹的
冲力带了开去。 谢利冲出横街,街外清冷的空气使他清醒过来,他迅速四望,横街左方四百多码处,十
多只变异了的人类正向他奔来,右方静悄悄的,后方火势不断蔓延,阻挡了追兵。 逃!我一定要逃。想到这里,灵光一闪,往右方奔去。刚转入另一条横街处,迎面奔来
了五六只变异人,谢利阻咒一声,手枪连珠发放,“它们”滚倒血泊里。 转头一看,十多只变异人已迫近二百码内,他举枪发射,才发觉已没有了子弹,谢利忽
然将手枪投向地上,转身继续奔逃。 他已没有了战斗的本钱。 “它们”愈追愈近。 谢利的目标也愈来愈近,在十多码外。 那是静静躺在街角的坑渠盖。他的右手从腰袋处把匕首抽出来,锋利的钢质在街灯下闪
闪生光。一扑至渠盖处,谢利用尽全身之力,把刀锋插进渠边缝处,用力挑起。 “它们”的喘息声在身后不断响起。 渠盖“依唉!”升起,谢利左手抓紧盖边,一把掀了起来,同时跳了进去。 跌下了六尺许,双脚接触到实地,谢利打了一个滚,便向前奔出。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
内里的天地,因为这是他的设计。兼且这四十七天来,几乎大部分时间,他都用在默记这附
近四通八达的渠道系统上。 喘息声从后方传来,“它们”终于侵进他这四十七天来赖以活命的私人王国里。他拚命
前奔,渠道内污浊的空气使他昏眩,不过他知道“它们”和他同样需要氧气。谢利转进了另
一条渠道里。 奔行了三十多码,他来到了一道扶梯前,连忙爬了上去,推开了渠顶一个铁盖,他继续
爬了上去,这次他有时间把盖子放回原位。 铁盖外的世界空气清新,静悄无人。 他来到了中区警署的广场内。 九时十二分,还有十八分钟,便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每晚这个时间,都会听到“她
”的温声细语,是那样平静安详,与这残酷世界的对比是那样大。 他抬头望向警署,立时目瞪口呆,冷汗从额角串流而下。 警署变成了败瓦颓垣,明显地是火灾造成的后果。 谢利感到整个人虚飘飘地,完全没有着陆的地点,所有希望一下子给眼前的事实从胸臆
间挤压了出去。 他该怎么办,在这弹尽粮绝的一刻。他有战斗的勇气,却没有一要点战斗的本钱。 他茫茫然站起身来,向后方退去。 “它们”的喘息声从广场的入口处传来,成为他末日的前奏。谢利把手按在腹部的引爆
器上,即管死,他也情愿以自己的手去解决,而不是“它们”的利牙和怒爪。强烈的爆炸会
使他在感觉到痛苦前死去,这一公斤炸药足可把整幢楼摧毁。 喘息声逐渐迫近,“它们”可能已嗅到他的气味。那白光刺激了“它们”较原始的嗅觉
和听觉的感官,像野狗一样。 “嘭!”谢利的背脊撞上冰冷的钢板。 数条窜奔而来的黑影在微弱灯光掩映下,出现在广场入口处,略一巡梭,便定着血红的
眼睛,望向百多码开外的谢利。 谢利自然地向后一望,几乎要欢呼起来。 “它们”开始向他奔来。 背后竟然是辆装甲的防暴车,一辆“它们”毁坏不了的东西。 谢利扑至车门,祈祷也来不及,一手扭向门把,车门应手而开。 “它们”迫近至十尺。 谢利闪身窜了上去,迅速关上车门。 嘭!轰!数声,变异人撞上了车身,“它们”血红的眼睛,长满长毛的恐怖面相,在车
窗外怒吼狂嘶。 车匙插在车掣里。 谢利欢呼一声,发动引擎,在防暴车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唉!唉!”的尖叫声中,驶出
警署的广场。 防暴车冲出街道,避过街上的车辆残骸,在空旷的行人道上飞驰。“它们”从四方八面
奔了出来,都给远远抛在后方,有些拚死挡在车前,给他撞个血花四溅,骨碎而亡。 他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广播大道的电台。 希望幻灭 九时三十分。 他把贴身收藏的收音机的听筒取了出来,塞进耳朵里,按着了开关。耳筒立时沙沙作响
,不一会,“她”温柔平静的声音响起道:“现在又是和你谈心的时刻了,这处是广播大道
十八号的商业二台五楼四号播音室,我仍然生存着,你又怎样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听到我的
说话,假如你听到的话,我要告诉你,我很寂寞,你我可能是这世界上仅存的两个人。” 眼泪从谢利的眼角流了下来,喃喃道:“不用怕!宝贝!我来了。只要三分钟,我便可
以来保护你。” 她的声音继续着,依然是那样不带半点激动地,倾诉她的恐惧,请求任何听到她声音的
人来找她、保护她。谢利只觉热血在身内滚动奔流。 防暴车转上广播大道。 “它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去,大道两旁的街灯完好无恙,把眼前的天地照耀得一片光明
。 一个变异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一种宁静和融洽的感觉涌上心头,耳中的她用那美妙动人
的声音,向他喁喁细诉,昔日和平安乐的日子,似乎重新降临他冰冷寂寞的生命里。 防暴车驶进中门大开的电台大厦前。 一点“它们”的踪影也没有。 难道“它们”疏忽了这个地方。 谢利除下耳筒,不情愿地关掉了收音机、关掉了她美妙无伦的软语,战战兢兢地打开车
门,确定“它们”不在附近后,才踏出车外。 夜风徐徐吹来,使他精神一振,一切充满勃勃的生机。 他步进静如鬼域的大堂,来到升降机前,犹豫了一下,转往楼梯行去。他不想在离成功
这么近的地方,发生诸如断电那类意外。很快他走上了五楼的通道,通道两旁都是播音室,
每个室都编了号,一号、二号、三号、四号。 四号录音室的门在眼前打开着,谢利兴奋得要发抖,她是怎么样子的?管他的!只要是
人,尤其是个女人,这便比“足够”更足够了。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终于一步跨了进去。 一道柔和的白光,一下子把他笼罩着,使他全身动弹不得。 他终于看到“她”,看到了他的噩梦。 他不知怎样形容“她”。只能肯定“她”不是地球的任何生物。“她”只像一堆用五光
十色的烂泥搓成的不具一定形状、不断流动的东西,比两个粗壮的男人加起来还粗大。从这
堆东西伸出了十多条触须吸盘的东西,像八爪鱼般在播音室内爬动,其中一条射出白光,使
他一个指头也不能动。 “你终于来了!”温柔美妙熟悉的“她”的声音,从这丑恶的物体内透传出来,破灭了
谢利最后一点希望;他想哭,但连这也不受他控制了。 “她”的声音,只是这异生物布下诱他投入的陷井。忽然间他明白了“她”的声音为何
如此平静无波,因为“她”根本不是人,也没有人真正的感情,只是个很好的模仿者。 谢利不断跌进绝望的深渊。 那异生物以温婉的女声道:“你想说话吗?好!” 谢利感到全身一松,口和手都可以活动起来,但却不能走出白光外。他的手缓缓移向肚
腹处。 “她”温婉地道:“我并不明白你们人类,制造了这么多能毁灭自己的武器,但这亦给
予了我很大的方便,只是短短四十个地球年,便学懂你们不值一哂的文化、语言和毁灭你们
的方法。要控制发射核弹的电脑,在我们只是举手之劳吧!噢!你要说什么。你们这种卑贱
的生命形式,只配做我的奴仆,就像城市中其他的人,你既不能变成‘他们’,便只有死。
” 谢利的手终于按在缚在衣服内的引爆器按扭上,他悲壮一笑,以人类骄傲的语调说:“
生命是没有高贵和卑贱的分别,因为他们最终都是死亡。” 他按下了按钮。 “轰”!火光从四号广播室溢出,整个广播室和邻近的房子变成飞沙碎石,爆炸声震荡
着远近的“它们”。 最后的“人类”和布下害人陷井的外星生物,同时化作飞灰。 高贵或卑贱的生命,同归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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