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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英雄
第 二 回 剑气冲霄 绝壑雄风寻炼士 香光如海 万方仪态照华灯
李琦正想往寻段、王诸侠,忽听男女笑语之声,兰珠已和诸侠一同说笑走来。张婉
首先笑道:“七哥,怎起得这么晚?莫非还有什心事么?”李琦见灵筠不曾随来,想起
昨夜梦境,脸方一红。兰珠笑道:“烈士暮年,犹有雄心,何况七哥英年壮志。我们这
里虽是世外桃源,毕竟大漠荒山,安居尚可,欲以一成一旅光复故国,终是艰难,怎能
免去心事呢?”李琦闻言,猛想起同来诸人尚未去看,好生不安,忙问:“大哥和诸兄
弟姊妹,今早可曾往看同来弟兄么?”王藩道:“七弟从来无此晚起。大哥和我们去过
了。本想还要唤你同去,被主人拦住。他们见主帅未来,当你近日太累,在此病倒,想
来看望。经我力言,说你睡得太晚,破例迟起,午后必往相见,方始罢了。”李琦因自
己素得众心,每次行军,必把部下安排停当。昨日被主人强劝,不曾亲去,今早是第一
天,理应早往慰问部署。没知段泉等诸侠两次想唤,均被止住,未得同行。幸是相随多
年的门人旧部,否则平日患难相共,才登乐土,便忘袍泽,如何问心得过。兰珠虽是好
意,几乎误事。心中有些不快,不便出口。张婉深知李琦性情,见他说笑勉强,以为先
前不留神,点破他的心事所致,恐其不快,方要开口。李琦忽道:“大哥且陪主人少坐,
我和二哥、五姊看他们去。”
这时兰珠已命人备上一桌极精美的早点,忙笑劝道:“七哥吃完再去吧,已快摆上
了。”李琦正色欲答,金国士早看出兰珠格外垂青,早上又听灵筠暗表心事,想起好笑,
恐李琦性刚,答话太直,忙接口笑道:“七弟自来与他们同甘共苦,身先士卒,不去看
过,心决不安,勉强留下,也吃不好,不如听其自去为是。”兰珠笑道:“那我们也全
同去,看贵部有什需要,饮食起居是否如意,我好发令设备。七哥是自己人,有话吩咐,
无须客气。”李琦连忙答谢,说:“此间已是天堂,焉有不足之处。不过旧例如此。早
点珍品,已经拜领,昨日又叨盛宴。初来宝山,今午意欲与他们同饭。等老堡主回来,
再陪未座。不知可否?还望俯允才好。”兰珠早上已和段、王诸侠说昨日匆匆,不曾好
吃,当午备有接风酒筵,只差一个多时辰便要入席。不知怎的,对于李琦,竟是百依百
顺,闻言立时笑答道:“我因昨日简慢,今日另备有两席薄酒。七哥既以贵部为重,索
性由我告知家兄,不等家父回山,便先犒劳,大家同往红雪溪柳花教场,同作野宴,由
七哥校阅,使小妹也一观军容之盛,岂非快事?”
九侠觉着万里投荒,眼看绝路,忽入桃源,望门投止。堡主素昧平生,尚未见到。
对方又是世外高人,虽然平居不废武事,只为山居猛兽太多,时须防御,安不忘危,并
防外患,原无兵戎之事。我等身是外客,带来这么多人马,本照旧例,不许外人入境。
虽因雪衣老人先为关说,到底谨慎为是,如何初来,便整军耀武?出自主人,尚且不可,
如由自己主持,无异向人示威,喧宾夺主,一个不巧,便易引出疑忌。又见兰珠诚恳天
真,只图结交来客,想到就做,任性而行,毫不盘算。虽是女中英侠,堡主娇女,全堡
爱戴,又是未来堡主,到底年轻,能否完全作主,也说不定。正在同声谦让,说:“我
等人多,蒙堡主破例收留,已是万幸,焉敢班门弄斧?万万不敢放肆。”兰珠力说无妨,
一面把手微挥,慧婢、海棠早往外赶去。兰珠随请更衣起身,并说:“家父不在,蒙堡
人推爱,照例是由小妹代行政令。只要不关公众,这类事等于平日偶然作乐游戏。那柳
花原一带,乃本堡阅军教场,风景甚好。因是专为演武防敌之用,向由家父和小妹作主,
可以不经众议,便宜行事。近数月来,家父因觉强敌近在隔山,惟恐万一有事,人少力
薄,难得劲旅天降。全堡人民最敬雪衣老人,听说是老人引来,全都高兴非常。以后直
似一家人,千万不可客气。”
九侠知拦不住,只得听之,随同起身。走到路上,任龙和海棠对面迎来,说道:
“本定午问为新来诸健儿接风,备有牛酒,适听四妹命海棠来报,重又传令。好在食物
现成,天才辰刻,阅操之后,犒士不晚。马也备好,多是诸兄自带名驹,只换了一副鞍
辔。另外把堡主所乘小白龙,借与七弟乘骑。由四妹作陪,岂不是好?”兰珠与李琦本
是夙缘,一缕情丝早系在对方身上。听出任龙此举含有深意,心事已被看出,闻言心喜。
笑道:“龙哥真好。”任龙方答:“教场远在后山,离堡十里,这等慢走,岂不耽延?”
忽听远远驾铃响与群马奔腾踏地之声,由一条两行乔松对峙的石路上远远传来。紧跟着,
便见杨三同了两个健儿,带着十几匹良马,如飞驰到,那条松径宽约五丈,两旁都是苍
松翠柏,粗达数抱,矗立如盖。虽是隆冬,依然一片青苍,望若两条绿龙,蜿蜒于白石
大道之上,道旁更杂蔽着各种花卉,红紫相间,五色缤纷。马又一色纯白,配上红鞍紫
辔,远望过去,宛如一片白云,拥着几团红光,电驰飞来,显得人物风景壮阔清丽,美
观已极。一会驰到面前,杨三和两健儿行礼之后,便请上马,所乘的马共十六匹。李琦
知道随来白马只十四匹,余者俱为杂色,故以主人名马配上。马早洗刷干净,路多石地,
平坦清洁,一尘不染,人马衣饰又极华丽鲜明,真比画图还好。尤其李琦、兰珠所乘,
乃是一对年口相同的伊犁名产,又高又大,其白如霜,马毛又全剪短,只剩薄薄一层贴
在身上,映着日光,闪动起片片银花,长鬃如雪,喷气成云,顾盼腾跃,神骏非常。九
侠年纪,大的还不过四旬,又多是川湘江浙诸省的文武世家子弟,衣着素来讲究。来时
金、张二女侠料知盛况,强劝李琦稍留,全换新衣,戎装佩剑,分外精神。兰珠主婢也
匆匆换上一身侠女装束,披着一领猩猩红的披风,骑在马上,越觉英姿飒爽,艳光耀目。
李琦又是众中美男,相貌英武,凤目长眉,面如冠玉,上马以后,人更英雄。二马同行,
二人并辔而驰,端的一个英雄,一个美人,天生就一对,谁也不亏负谁。众人均想:
“这男女二人,真乃壁合珠联,无双佳偶。难得此女一见倾心,深情无形流露。小姑待
字,正好求婚,堡主回来,十九成功。”多以为是一段好姻缘。及见兰珠紧傍李琦之右,
满面春风,目光不时注向李琦身上,意甚亲切。李琦偏似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然答
话谦和,并不侧顾,神态甚庄,有时还像在想心事神气,往往答非所问。除金、张二女
侠外,都觉李琦平日任凭对方钟情热爱,不肯领受,还可说是女的才貌难与相配。像兰
珠这样人品文武,十全十美,从来未见,怎会毫不留情?往常还有一个敷衍,不使对方
难堪,怎会如此冷热相差?
方觉奇怪,忽见曲径松林转处,先是一片山崖,上下种有千百株梅花,山中地暖,
满树繁红,多半含萼欲吐,带来十分春意。耳听群马嘶声,各人坐下良驹也昂首骄嘶,
互相遥应。马行更快,顺着崖坡,再转过去,驰入大片花林之中。还未走出,便见前面
林外,又现出大片平原,地上立着十几座帐幕,行列整齐。好些健儿正在两旁垂杨之下,
驰马为戏,蹄声得得,密如擂鼓,刀光矛影,映日生辉,各人均换了一身新的戎装,端
的人强马壮,兴高采烈。李琦想起今日处境,全由主人所赐,由不得心生感激。对于兰
珠,本未轻视,只因夙世情孽,一见灵筠,便自爱极。虽以萍水相逢,爱苗怒生,两情
未接,平素自爱,未生逻想,但是婷婷倩影,深印心头,怎么也放不开。又见人未同来,
生出一种极微妙的失望,神志不属,无心言笑,并非故意简慢。这时一见人已出林,岸
侧梅花更多,灿若红霞,教场地势广大,三面杨柳环绕。虽因冬日,尚是空枝,高林疏
秀,长条分披,柳芽未绽,己有生意。驰道两旁也和来路松径一样,种满草花,士马又
是那样欢腾。
九侠刚刚出林,立时鼓角齐鸣,欢声雷动。晃眼人马归队,排成两行,立时鸦雀无
声。只见旌旗飘飘,刀光映日,连人带马,宛若木偶,静荡荡,齐整整,排列出一个梅
花形阵势,立在广场中心,一动不动,戎装兵器,一例鲜明。这等军容,再配上万树梅
花,一环高柳,两列繁英,大片平阳,越发如火如荼,盛极一时。按辔迎风,正觉得意,
忽闻轰雷也似一片喝彩,众声喧哗,汇成一片。定睛四顾,原来环着教场远近,多是平
地拔起,满生花树的奇峰怪石,峻岭崇冈。这时堡中人民也纷纷得信,远道赶来。因堡
中法令,凡关武事和对外敌,堡主具有无上威权,教场虽非禁地,向来不奉命,无人擅
人,相沿成习,来人均立在左近峰岭冈石之上遥观,见此军容,齐声喝起彩来。
李琦既觉主人情重,又觉这等耀武扬威不是客礼,老大过意不去。兰珠却笑说:
“七哥,你看本堡人民对你们诸位如何?”李琦忙笑答道:“愚兄等蒙主人如此厚待,
何以为报?真教人惭感无地啊!”兰珠不知段、王诸侠被金国士暗中示意,借着领队为
由,催马往前赶去,任龙又早离开,去备花红犒赏,只二婢随马在后。见李琦和她并辔
徐行,笑语温和,满脸感谢之容,不似先前有问才答,表面谦恭,实则冷淡神气,芳心
更慰。兰珠侧顾无人,低声笑答:“七哥以后长居此地,本是一家,分什宾主,昨晚说
好序齿,以兄弟姊妹相称,怎又见外,不嫌高攀,唤我兰妹如何?”李琦方才心中有事,
不曾细看,这时见她换装之后,越显得明眸皓齿,微笑嫣然,光彩焕发,英姿美艳,比
起灵筠,正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又明知她柔情欲吐,对己垂青,不知怎的,没有爱
意,反因这一问,想起灵筠如何不来?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金侠女为何未
见?”说完,方觉不应如此冒失,有些懊悔。兰珠好似天真大方,并未在意,笑答:
“筠姊人真再好没有。今早我还强拉她来,后因有人寻她,匆匆走了。七哥想要见她,
我命海棠请去。”李琦方答:“我是随口问及,并无他意,不要寻了。”海棠已奉主命,
纵马驰去。李琦初来,不知堡中风习,觉着答活不对。又想起昨夜听说灵筠随父师徒同
来,已被堡主和朱武夫妻送走,只把她一人留在堡中,怎会有人寻他?疑是梦中所见瘦
长少年。笑问:“金侠女的师父几时再来?本领如何?”兰珠答道:“她本孤女,她义
父卫成庄,外号三射神叟,从小收养。此老实非端人。因和朱武旧交,又因他子卫壁不
思上进,空有聪明,特将筠姊留交朱夫人程贤贞照看,想把卫壁引到别一异人门下。不
知怎的,刚被家父和朱氏夫妻送走,竟会一人回来。”
话未说完,鼓声又起。原来二人马已到达阵前山坡之下,坡上设有将台,段、王诸
侠已各引一军分成八队,面向将台而立。李琦照例先向八侠拱手,道声:“有僭。”飞
马到了台下,刚纵身上去,耳听身后娇呼:“七哥,我能上去么?”回顾兰珠主婢纵马
赶来,已到台口。晴忖:“她是地主,如何忘了礼让?”忙回头笑答:“此后愚弟兄均
听主人指挥,我先上台,便为向众宣示。”话未说完,兰珠已由相隔两丈高的马上轻轻
一纵,飞上台来,身法轻灵,姿势美妙,宛如飞仙剑侠,豪快绝伦。见面便妙目微苯,
带笑埋怨道:“七哥还是主呀客呀的,当真是见外么?”李琦忙即改口道:“兰妹休要
见怪,请来发令如何?”兰珠笑道:“你那阵法,好似诸葛孔明五行八阵。我虽略知一
二,但因年幼才浅,恐难服众。又听家父常说,先朝王师丢失大好山川,便因主将误用
此阵,不知正反生克变化,泥守成法旧套,致为敌寇所败。此阵自汉以来,兵家虽所常
习,但都只解形式,难悉精微。共有二百五十六个分合解破,连阵中人的兵器也各不同,
按照阵势变化,互人专长。我见八队健儿骑步不同,每队兵器共是两种,七哥当已妙极
精微,何必客气?”
李琦因这诸葛八阵图变化无穷,自汉以来不少名将,仅岳鄂王一人完全通晓,故能
以少胜多,屡败金人。此是异人所传,这次孤军万里,转战投荒,也全仗它脱难,无一
伤亡。平时大为自负。先前谦让,不过对方是主人,不得不尔。本意兰珠纵是答应发令,
也须自己相助。一听这等说法,分明是行家无疑,不禁惊佩。还待谦让,并想看她是否
全会,兰珠会意,笑说:“小妹不善作假,并非客气。众弟兄初来,岂肯服一女流?七
哥是主帅,如何让我?如论此阵奥妙,先曾祖本是岳王旧将,此阵便由他所排。近数年
家父蒙雪衣老人指点,不特堡人颇有通晓,本堡方圆数百里,由前年起,便用此阵埋伏,
外人入境,不必动手,便可擒住。今日因佳客新来,不及指点,恐其入伏,特意撤去三
日,日后自知妙用。否则那姓卫的便回不来了:我非轻视,七哥不要见怪。”李琦越发
惊奇,只得应了。随去台前,拔出身后令旗一挥。再打一个暗号,告知八侠,此间大有
能者,请其留意。八侠立时暗中传令下去,随即演习。
这武侯八阵图,全都熟练非常,又奉主帅暗号,知堡中大有能者,越发不敢怠慢。
只见戈矛映日,旌旗飘空,分合错综,穷极变化生克之妙。那金鼓之声,时而密如骤雨,
震地喧天;时而细敲细打,音节和平。似这样随着阵法转变,时快时慢,接连变化了好
几十次,看得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仿佛大片锦霞,带着千万点寒光,在大片平原上
左旋右转,前分后合,春云自舒,倏忽百变,也分不出到底多少人数。李琦四顾观众虽
然看得出神,意似赞许,兰珠却是若无其事,不置一词。一时乘兴,便把令旗连挥了两
下。阵中八侠接到暗示,立发号令,阵势变化更急。远看大队人马,简直成了一团;定
睛注示,却又马步相间,有条不紊。因八队人马共是十六样的服色器械,看去宛如十六
条彩龙,互相飞舞,穿行于广场平野之上,神速已极。李琦回顾兰珠,已在点头微笑,
心才略放,阵形忽变。一声银角,宛如鹤唳长空,响彻云衢,起自阵中,阵中人马立时
转风车般接连几个滚转,分成六十四队,各做一堆,分列地上。地面上立时静荡荡的,
戈矛尽掩,金鼓无声,人马也不见再动,但是杀气腾腾,阵上好似笼着一层浓雾。渐渐
人马影子也变模糊,好似数十堆黑影和数十面旌旗隐现无常,怎么也看不真。观众震天
价喝起彩来。
兰珠笑对李琦道:“我只说武侯八阵乃本堡不传之秘,此时全堡人民因知七哥阅军,
都来观礼。便他们生长此间的有好些人,对这阵法还曾演过,也只一知半解。想不到七
哥竟能深悉精微,哪得不教他们佩服呢!家父常恐本堡人少,一旦来了外敌,不敷应用。
有这飞将军自天而降,还愁甚么?但有一件奇怪:全阵除领队八侠外,共是一千零二十
四人,理应一律,为何内有三人好似步法稍乱,进退勉强,是何原故?”李琦闻言,大
为惊佩道:“兰妹真个天人。阵中原有三人,两个是在途中为狂风黄沙所伤,一个雪中
失足,均未痊愈。本有六十四个补缺的,因这三人都是一时之选,想系不甘落后,带病
上场。虽只进退变化之间稍微勉强,居然会被看出,可见兰妹家学渊深,神目如电,此
阵必已精悉,真教人佩服极了。”兰珠笑道:“我只是略知一二,以后常随七哥讨教,
想能精进,也未可知。”
说时,忽见任龙跑来说:“天已过午,酒宴齐备,请七哥发令收阵,一同会饮,为
诸健儿接风吧。”李琦随把令旗一挥,只见雾影中数十面旌旗忽隐忽现,人马隐隐走动。
晃眼之间,又是一声银角起处,浓雾全消,眼前一花。再看场中,重又五色鲜明,寒光
耀目,仍是八侠领队,和初演时一样,分成八队排列当地,原样原人,一毫未变。四外
喝彩之声震动四野。跟着金声大作,所有人马一齐四散,化为十六小队,长蛇入洞一般,
往帐幕中驰去,一晃不见,大片广场立变空地,只八侠并马驰来。李琦忙下将台,迎上
前去,把手一拱。八侠立同下马,结好马缰,回手一挥。那八匹白马好似练就,各自拨
头回身,往帐幕中飞驰而去。
兰珠、任龙也同赶下。跟着,便见百十个壮汉挑来桌椅,一会列好长席。任龙早已
发令,置下数十座行灶,酒食全部齐备。段泉随取银角吹了两声。就这半盏茶的工夫,
部下健儿已各换去武装,从容走出。李琦迎上前去,先向众人致了歉意,然后分别令坐。
九侠也杂坐一起,同向主人致谢。兰珠本意九侠居中,单坐一席,见状知道惯例如此,
只得罢了。酒菜甚是丰美,与寻常犒军只是大酒大肉不同。这班健儿与九侠亲如弟兄,
主人又这等优待,俱都兴高采烈,欢喜非常。李琦心中老存着灵筠的情形,先前演阵阅
军还好一些,这一坐定,意中人的影子重又涌上心头。四顾不见,料知不会前来,也不
知是否杂在观众之中,心中闷闷的,也说不出是何原故,金国士挨坐最近,见兰珠也杂
在众人之中,并坐在侧,目光老是望着李琦。李琦口中随众说笑,不时停杯沉吟。恐兰
珠不快,便借故和她说笑。除李琦、兰珠心中有事外,宾主自极尽欢。饭后离席,九侠
因主人说部下健儿已令专人引导,游览全堡,随意所喜,由此饮宴三日,等老堡主回来
再分职事,坚请众人往别处游玩。只得由段、李二侠向众晓谕:客随主便,此问桃源乐
土,我们人多,务要自重,免犯军规,无法宽容。等堡主回来,便即归农。一切听老少
二位堡主之命行事。便我九人也是如此。众人齐声应诺,行礼散去,自有专人款待不提。
兰珠主婢同九侠别了任龙,便自前行,命二婢牵马后随,笑对众人道:“这里气候
温和,虽然花开不断,到底隆冬之际,要差好些。除梅花照例早开,与别处不同外,转
过崖去,还有一山谷,地名众香谷。内有一唐花坞,暖屋内府有牡丹。芍药、丁香、海
棠等各种花卉,本由人工温室培养。此是堡中人民因家父和我俱都爱花,平日比较操劳,
身为堡主,除宫室之奉和多用七八个侍女而外,别无过分享受。前十年经众集议,辟此
花房,养有各种花卉,以备家父岁期清供和平日赏玩之用。因是全堡公议,家父无力阻
止,只得听之,此时牡丹当已开放,谷中共是三条路径,到处温泉,沿途设有暖廊火道,
有一条路上杨柳已早发芽,颇有阳春光景。我们十人,最好分成三起,各凭所喜,随意
浏览过去可好?”
段泉已听金国士暗告,说主人对于李琦大是垂青,闻言会意,首先赞好。兰珠笑道:
“就请五姊分配人数吧。”金国士知她最想和李琦一路,但又不好意思不拉上两人作伴,
看出自己和她投缘,故意如此说法。忙笑答道:“你是主人,七弟年虽不大,却是众中
之首,你们二人自应一路,我和九妹作陪。段、王二兄和成八弟做一起。下余三位性子
急的再做一起,免得随着他们走马看花,使群芳笑人,连别位也带上。”六侠万方雄笑
道:“五姊专喜挖苦人。我们路还不认得呢。”兰珠笑道:“这个无妨,谷中路虽三条,
只有一个入口,不论如何走法,都到唐花坞会齐,随意便了。”
说完,众人早把梅林走完,又经过两处山溪小桥,峰回路转,方觉移步换形,景更
幽胜。忽见前面危崖阻路,只崖底有一石洞,大只方丈,下面隐现火光。临近一看,原
来那洞甚深,由入口起,是一人工开成的长斜坡,由上到下,何止百丈。洞却宽大,上
下四外,钟乳林立,晶幕四垂。内里更悬着不少明灯,高低错落,灿若繁星,照得那些
钟乳晶林五光十色,幻彩浮辉,汇为奇观,众人不禁称赞。又前行不远,忽听男女争论
之声,由出口那面隐约传来。李琦听出是灵筠口音,方才海棠归报人未寻到,原来在此,
心中一动,语声忽止。一问兰珠,才知洞那面地势最低,此洞传音,隔老远都能听到。
说不几句,将洞走完,出口一看,地势忽然宽广,沿途花木扶疏,芳草满地,果然是早
春光景。
前行不远,花林中忽然假山也似地矗立着一座峰峦,云骨撑空,玲珑峭拔。下有三
洞,上写“三乐芳径”四个篆字。兰珠便请众人各择一洞,分路前行。自引李琦和金、
张二女侠,由上刻“洞天小筑”的一个小洞中走进。那山高只十余丈,看去横宽,内里
却甚曲折,长只十来丈。出去立觉柳暗花明,山清水碧,气象一新。张婉首先拍手叫起
好来。原来这地方右面是一危崖,近地两丈许,建着一条长廊,甚是高大,碧瓦红廊,
随着崖势蜿蜒回旋,环绕于丹崖壁蟑之间。全崖上下布满苍苔。廊内更有丈许宽的平地,
内有人工开出来的一条清溪,温泉滚滚,环崖而流,内里荇藻纷披,径尺银鳞争抢上流。
廊顶更有垂杨花树,荫覆不断。隔不多远,便有一处飞阁亭楼。下面繁花如绣,芳草芋
绵。左面是一条十余丈的清溪,碧波粼粼,涨将平岸。溪对岸大片峻崖,和这面一样,
也是一道长廊甬路,只是无顶,宽约两丈,朱兰回环,横互在离地丈许的危崖之上。下
面是水。廊中种着不少大小花树,望去宛如一条红龙,上面顶着一片锦云,高低错落于
半山半水之间。沿溪一式垂杨,柔丝袅袅,雾约烟笼,一眼望过去有两里来路。转角处
五色繁花,霞蔚云蒸,绚丽非常,也分不出是什么花树。端的清丽雄奇,仙景无殊。兰
珠笑道:“这里经全堡人民轮工修建,历时三年,方有今日。各处均有专人轮值。当初
本为家父而设,后来兴工越大,除暖房所养及堡中陈设外,已成了全堡人民游乐之所。
休看此时清静,如在清晨,游人不知多少。先前如非人多,又要阅操,早请到此地来吃
了。
李琦方在称谢赞美,忽见前面柳荫下走来一男一女。女的正是灵筠,男的是个年约
三十的瘦长少年,相貌平常,面带巧笑。二人并肩同行。见了四人,灵筠分别行礼,引
见道:“这是我师兄卫壁。”互相礼叙之后,李琦见灵筠依依卫壁身侧,和三女说笑。
只见面略一招呼,便不再理自己。并说:“早上偶回朱家,卫师兄恰由中途折回,主人
又随堡主出山访友,他一人在朱家无聊,我陪他同游。闻知九侠阅军,兰妹设宴犒劳,
我便同他在朱家吃完午饭,同来此地。现已游倦,我们要回去了。”
李琦看出二人神情亲密,男的相貌与梦中所见仿佛相似,心中酸酸的,也说不出是
何原故。正想开口约二人同回堡中清谈,等候晚宴,忽见二婢满脸惊慌,飞步跑来,见
面便朝兰珠急叫道:“堡主游山遇敌,中了暗算,幸蒙朱、程二位救护。正危急间,二
位小侠忽然赶到,将他三人救了回来,伤势颇重。如今堡前聚满人民,全都担心老堡主
的安危。小姐还不快去。”众人闻言大惊,不暇多言,忙往回赶。李琦随请二婢分出一
人,去请段、王诸侠急速回堡,以防有事。二婢方要开口,兰珠回眸微看了一眼,红杏
立即抢先驰去。兰珠随问:“马呢?”海棠答说:“已然牵到洞外。”众人匆匆回走。
这类事,堡中不曾有过,全都焦急异常,出洞纷纷上马。段、王诸侠也由别路飞步赶来,
见面不顾说话,便往堡中飞驰。走到路上,飞骑来唤的堡中人民已有好几十起。九侠因
见自己初来,正主人还未见到,便遇这等扫兴之事,心中全都不安。兰珠更是悲愤已极,
边走边向并马同行的来人询问。
中迟同了朱武夫妻送客出山,归途遇见一个旧友。以前原因中迟行猎,在北天山巨
灵璧相遇,一见投契。中迟并还破例请往堡中盘桓了几次,成了知己之交。那人名叫洪
驹,乃山东独行侠士。见时双方均在少年,一别三十年,从无音信。中迟十分想念,也
曾命人往他山东故乡曹州打听,均说游山未归,连去三次,未有下落。这日送客回来,
天已深夜,归途听得远远洞萧之声,音节清妙,好似以前听过。暗忖:“时当隆冬,只
铁堡地暖,少见冰雪,此外整座北天山差不多全被冰雪盖住,寒风如割的冰天雪地,何
人有此雅兴,雪山吹萧?这等奇寒深夜,寻常金鼓之声都要被冷气逼住,不能远闻,这
笛声能将四围寒风冷雾冲破,吹得十分嘹亮,必是异人无疑。”中迟素性好奇,虽因雪
衣老人仙示,得知九侠率领大队人马前来投奔,一则,所送的客和老人所指应办之事关
系重要,相隔又远;二则来客均是后辈,此后久居堡中,不会离去,已有爱女做主接待,
迟归无妨。回时已然深夜,不愿在天明前赶回,使守关人冒寒出迎。又在途中饮了些酒,
一时乘兴,朝那笛声寻去。走未里许,笛声忽止,迎面走来一人,正是老友洪驹,已然
换了道装,相见惊喜。问知别后拜一散仙无咎山人为师,新近奉命往穿云顶一带冰崖雪
窖中采取冰参、雪莲,已到三日。因奉师命,事须缜密,不可令人知道。等把事办好,
忽想起老友中迟的铁堡就在离此百余里的暗谷之中,有意往访。无奈雪莲、冰参已采到
手,明早必须赶回。心正想念,远远望见堡中特制的石油灯光。心想:“大雪寒天,荒
山深夜,怎会有人持灯行路,走得这等快捷?疑是铁堡中人由外新回,还没有想到中迟
亲自出山。试把多年随身的青玉笛取出一吹,算计来人如是中迟,或有昔年听过笛声的
人在内,闻声定必寻来。后见灯光改道,折向自己而来,忙即收笛迎上,不料果是中迟。
同行除朱武夫妇外,本还带有四人,分持灯火酒食。先邀洪驹回堡,洪驹说:“时
辰已迫,天明就要起身,何必多此往返?等我回去,将丹炼成,再来访晤。”中迟不舍,
同去所居雪崖冰洞之内,意欲谈到天明,送他上路。不料天明前忽下大雪,天气更冷。
中迟和程贤贞问知洪驹虽然向道心坚,得师甚晚。无咎山人说他根骨不是上品,始而不
收。后来山人见他相从十年,志诚心苦,不畏艰危,连试数次,又历时数年,方允正式
收录。前十年只传他吐纳导引之术。近数年才令采药名山,准备炼成灵丹,脱胎换骨再
传授他的衣钵。因是修炼多年,看去虽比中迟年少得多,除原习武功外,无什法力,千
里雪山,孤身上路,本就不甚放心。归途又须改道,所经之处多是本山所产极猛烈的野
兽巢穴,如白熊、雪犀之类。白熊虽猛,还好一些。最厉害的是那雪犀,头生独角,皮
厚力大,又最合群,动辄成千累百,性情凶猛,其行如飞,一见生人,群起来攻,多好
武功的人,事前不知趋避,一旦撞上,便无生理。中迟为友情热,意欲把那雪犀盘踞之
处和最难走的一片冰崖送过,再行分手。冒着风雪送了百余里,险地已过,犀、熊一只
也未遇上。洪驹再三辞谢。中迟也看出他身轻体健,疾逾飞鸟,前行可以无碍,只得任
其冲风冒雪而去,自己也率众回走。
洪驹所去,偏在铁堡左侧,如走原路回堡,路较平坦,但要远出两倍。人去以后,
归心便急,如由当地斜抄过去,路近得多。除近堡一带有两处高峰危崖之险,余者大半
斜坡峻坂,便于滑雪,又料半山以下必是晴天。中迟素不服老,加以随行诸人个个武功
均好,坚执抄近路走。才走十余里,雪已不下,但是狂风大作,吹得满空雪沙飞舞,发
出极凄厉的啸声。头上更是冻云密布,暗雾沉沉,荒寒阴晦,冷气侵骨。中迟见天大冷,
程贤贞还好,朱武和同来四人均有寒意。笑道:“你们最大年纪,才只三四十岁,又都
穿着一身皮帽衣裤,怎还不如老夫,怕起冷来?”说罢,当先朝前跑去。中迟滑雪本具
绝技,众人谁也追他不上,晃眼跑出老远。众人知道越过前面大片冰原,再往前去,到
处是危崖绝壑,和那直立数百千年的雪峰冰壁,风力又猛,隐闻到处冰崖震坍之声轰隆
轰隆,震动天地,惟恐中迟遇险,全都着起急来。程贤贞对朱武道:“堡主偌大年纪,
这么猛的狂风,前面尽是千百丈深的雪窖冰沟,万一遇险,我们回去,拿什颜面去见兰
妹和堡中人民?等我取出飞行甲马,和你一同追去,他们四人后来便了。”随取甲马,
和朱武朝前追去,飞行自然要快得多,晃眼追到冰原。遥望前面地上,倒着一只比水牛
还大的白熊。中迟正和一伙穿皮短衣,头戴风镜的壮汉,在那里争吵。目光到处,还未
追近,双方已动起手来。当头一人举刀先砍,才一照面,便吃中迟抬腿把刀踢飞,跟着
拔剑应敌。敌人也一拥齐上。二人见状大惊,刚把各人兵器取出,忽听怒吼一声,中迟
人己中了暗器。总算命不该绝,二人恰好赶到面前。贤贞眼快,瞥见敌人本领甚高,手
中拿着两枚铁蒺藜,二次要打。知道中迟为他所伤,急怒交加之下,朝朱武打一暗号,
令助中迟对敌。倏地纵身一跃,飞身过去,左手一袖箭,正中那贼面门,右手宝剑也随
人飞落,拦腰一挥。那贼也是一个成名人物,打得一手好暗器,百发百中。见中迟肩上
受伤,还在苦战未倒,正想施展毒手,不料恶贯满盈。贤贞忽由侧面飞来,恰有一阵旋
风卷起大片雪尘,目光迷乱,竟未看清,等到发现人影,脸门上首先中了一箭。刚怒吼
得一声,一道寒光拦腰而过,斩为两段,洒了满地鲜血。
贤贞回顾敌人甚多,本领颇强,一声清叱,连人带剑,舞起一片剑花,杀上前去。
发暗器的贼后到,相隔较远,贼党见他被杀,也甚激怒,分人迎杀上来。贤贞因见中迟
右肩受伤,兵器已改交左手。朱武左手明月刀,右手判官笔,双斗群贼,似颇勉强。恐
其受伤,连用袖箭打退迎面二贼,冲入人丛之中,和朱武、中迟三人作品字形,与敌苦
斗。方觉敌势太强,虽然打伤了三四个,无济干事,袖箭用剩一枝,不敢轻用,后面四
人相隔尚远,就到也难占上风。心正愁急,忽听熊吼之声。百忙之中往侧一看,由坡下
飞也似跑来两个持叉壮汉。另有七八条大人熊,多是白毛如霜,比水牛还要雄壮。连熊
带人,一齐吼啸喝骂,朝当地跑来,相隔也只一箭之遥。
中迟原因路过当地,遇一大白熊猛力扑来,知道这类天山熊的掌最是美味,但是皮
革坚强,刀枪不入,因知刺熊之法,想连皮带掌顺便带回。飞手一剑,刺中熊的颈间要
害,纵向一旁,又用连珠镖将熊眼打瞎。刚把熊身上拔出来的宝剑拾起,任其在雪地里
乱窜乱滚,想等它野性发完,力竭而死,再去剥皮取掌。忽听喝骂之声,由坡下赶来一
伙壮汉,齐声喝骂,说那熊是他家养,要中迟与熊抵命,双方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刚
把当头一贼打倒,不料又有一贼赶来,人还未到,扬手一铁蒺藜。中迟独斗群贼,头上
又戴着皮帽风兜,不曾留意,右肩头已中了一下。眼看危急,幸而贤贞、朱武相继赶到,
才勉强扯个平手。跟着另二贼带了七八条大白熊赶来。
三人俱知白熊猛恶力大,单遇时除它尚且费力,为数这么多,又加许多强敌。中迟
不受伤也好,偏又伤重,如何能敌?眼看群熊和二贼党已决赶到面前,正在心寒,叫不
迭的苦。忽听呼呼轰轰,狂风如潮,夹着破空振羽之声,眼前倏地一暗,立有一片墨云
飞坠,敌我双方全在笼罩之下,贼党首先纷纷惊呼,四下逃散。那黑影铺天盖地而来,
已快压到头上。三人因变出非常,误以为雪山崩堕,开头也颇惊慌,百忙中抬头一看,
不禁大喜。原来那黑影正是雪衣老人座下仙禽乌鹏,钟灵坐在鹏背之上,一同飞落。见
面便喊道:“堡主和诸位兄嫂快请上骑。这伙贼党上半年才由恒山迁居来此,内中还有
两个妖人甚是凶恶。现在妖人已然得信追来,耿师兄已往对敌。此事恐有后患,请先回
堡,我用乌鹏送诸位回去吧。”说时后面四人也相继赶到。贼党已早惊散,只有几个逃
避稍迟的,被鹏翅风力扇出老远,跌入冰原下面雪壑之中,送了性命。另有两人身受重
伤,白熊也伤亡了两三只,晃眼逃尽。
众人匆匆骑上鹏背,遥望冰原封面,雪峰腰上有青红二色的剑光,正在飞舞争斗。
知道敌人竟擅飞剑,贼巢相隔铁堡颇近,好生犹疑。中迟受伤不轻,本就难支,上了鹏
背之后,几乎晕倒。钟灵见他负痛,忙道:“这是什么暗器?如此恶毒,此时怕吹风,
虽带丹药,不能医治。我和耿师兄本往山外有事,归途发现堡主受群贼围攻,可惜晚来
一步。我看贼党均颇厉害,还须赶回。今将丹药交与朱仁嫂,到了堡中再治,料无妨
碍。”说时已同飞抵堡前。钟灵匆匆取了两丸丹药,交与程贤贞,半敷半服,仍骑乌鹏
飞走。
那铁蒺藜十分厉害,中迟那好武功,又隔着两层厚皮,不知怎会被他打进,并还伤
筋动骨,俱都惊奇。贤贞见伤势甚重,忙命人去将兰珠和李琦等九侠寻回。堡中人民闻
得堡主受伤,纷纷赶来,聚向堡前,探听消息。后听眼药敷治之后,痛止回醒,方始放
心散去。有那心急的人民,听说不能入看,便去寻找兰珠。兰珠本极孝父,闻言早就愁
急,再见众人这等张皇,不知伤势如何重法,心乱如麻,一路急驰。中途任龙迎来,兰
珠急问:“爹爹怎么样了?”任龙道:“钟小侠的丹药真灵,已然转危为安,连痛都止
了。命我迎来,告知你和九侠弟兄不要担心。并向堡人传命,不许张扬。明日堡主还要
亲出,向众训话。不料你们这么快。请放心吧。”众人闻言,心定好些。只九侠觉着事
情不会如此简单,当时也未深说。一同人堡,赶到大厅。
朱武、贤贞望见李琦、王藩、金国士同了兰珠,男女四人,当先往里急走,连忙迎
出,匆匆未及叙话,同到厅上。兰珠一眼望见老父卧在软榻之上,见了客来,欠身欲起,
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喊得一声:“爹爹!”两行痛泪已夺眶而出。随道:“七哥他们
不是外人,爹爹伤未痊愈,有女儿款待呢。”中迟最爱兰珠,刚才伤好,询问任龙所答
口气,爱女对于李琦颇为看重。又听她单喊七哥,手朝后指,昂头一看,见来客英姿飒
爽,仪表非常。再想起他平日威名和雪衣老人之言,大为喜慰。一高兴,便坐将起来,
掀髯笑道:“我已无妨。这位便是李琦弟么?”兰珠随指九侠和卫壁,一一引见。九侠
见中迟年在七旬左右,生得虎背熊腰,身高七尺以上,面如朱砂,狮鼻大耳,阔口方颐,
一双虎目炯炯有光,两道长眉斜飞入鬓,腮下一部花白长髯,左手上戴着一个铁扳指。
端的威风凛凛,天神也似,一点看不出肩受重伤神气。由不得心生敬佩,各以后辈之礼
拜见。中迟忙要还礼,被贤贞与兰珠扶住,同说肩伤未愈,不可劳动。一面又请九侠等
起来,分坐两旁。中迟笑道:“久闻九侠威名,不料飞将军自天而降,实为快事。因在
途中为鼠贼所伤,诸多失礼。好在小女与诸位定交在先,老夫痴长几岁,恕我潜妄吧。”
段、王、李三侠同答道:“小侄等与朱仁兄、仁嫂多年旧交,同是后辈,老伯何必客
气?”中迟含笑点头。
九侠随即请问受伤经过。中迟朝卫壁看了一眼,略一寻思,答道:“区区鼠贼,不
值一谈。九侠少时与朱贤侄一谈,自知底细。你我今日幸会,不谈扫兴之事吧。”随命
备酒。兰珠说:“天色尚早,爹爹刚服完药,也须养息。女儿已命人备下两席,算是爹
爹与诸兄接风了。”九侠只当中迟好高,不愿说他吃亏的事,便未再问。中迟笑对兰珠
道:“我儿怎看得我这样软弱?闻说来客颇有几位好量,饮酒谈天,可以助兴,只忘了
九侠阅军多劳,和朱贤侄夫妇先谈一会,老夫借此稍睡片刻也好。”兰珠明白乃父有话,
想令朱武夫妇转告,忙即应诺,意欲陪往。九侠知他父女尚有话说,再三辞谢。卫壁想
和九侠攀交,也要随去。灵筠忙使眼色。中迟已先说道:“卫贤侄且慢,我还有话要和
你说。灵筠先去,夜来同饮便了。”灵筠知道中迟不甚看重卫壁,本意拉他同回朱家,
一听这等说法,兰珠又在旁使眼色,不便辞谢,心中自是不快。刚一出门,金、张二女
侠已返身来迎,便同了去。到了九侠所居花园之内,李琦正向朱武问话,见灵筠孤身前
来,由不得精神一振。刚想让座,贤贞因中迟方才之言,只能告知九侠,灵筠虽然无妨,
偏多了一个卫壁,恐有泄漏,便迎上前,把灵筠拉向一旁。灵筠本和贤贞最好,又不愿
和李琦多说话,此举正合心意,便走了过去。李琦虽觉有点扫兴,但也无法,朱武所谈
又颇重要,只得随同段、王、金三侠听了下去。因入门时朱武防有别人跟来,早令诸侠
散坐,装作者友叙谈,拉向一旁告知前事。
原来雪衣老人早算出铁堡不久多事,除指示中迟机密外,并留了两封柬帖。头一封
回堡方能开看。等到中迟受伤回来,打开一看,大意是说:“那伙敌人甚强,武功好的
极多,并有几个左道中人在内。因其不知铁堡底细,又与耿、钟二人一斗,吃了点亏,
为首二妖人反倒胆怯,回去便命众贼党谨守,不可惹事。说本山必有能者,今日敌人飞
剑神奇,更有那一只大怪鸟,不可与敌。又听人说,穿云顶和西山树玉峰也隐有几位异
人,好似对头一派。早知北天山有这些异人隐居,也不会来。早晚终须一拼,此时切忌
妄动。现往山外寻找同党去了。此时除他们虽较容易,一则定数所限,铁堡该有这场危
难,不可避免。再则这两个妖人淫凶无比,连所约同党均是罪恶如山,正好乘其引来,
一网打尽,为世除害。不过事情尚早,应在九头狮子龙天化与这伙贼党联在一起之后。
老人去时,曾在各要口设有仙法埋伏,堡中人民只要不出山,期前便可无事。事须缜密,
只九侠可共机密,行动出入听其自便,反有益处。留意身旁的人,以防非常之变。
中迟本与卫壁不甚投缘。乃父本意,将他引进到一位隐居本山的异人门下。谁知出
游未归,卫璧竟嫌当地寒冷,不肯在异人茅棚中等候,私自回来。虽然事前乃父溺爱不
明,有人如不在,等到过年不归,可回铁堡,留居朱家度岁,明春再去的话,但他年轻
力壮,这等不耐劳苦,心志更不坚诚,那异人最恨憬薄狡诈少年,多大情面,也必不收。
因此中迟更看卫壁不起,又想起雪衣老人的嘱咐,故此不肯当面明言。好在事前已和朱
氏夫妻说过,示意令其转告。诸侠闻言,知道主人看重,俱都心喜。内中黄建、万方雄、
成全三侠最是性刚疾恶,因听王藩转说前事,得知雪衣老人曾说九侠任意行动反倒有益,
均想抽空暗入贼巢,一探虚实,就便为主人出点气,因被段泉力阻,暂时罢了。
说了一会,卫壁、任龙走进,李琦偷觑灵筠,与贤贞。张婉三人同坐一旁,虽在说
笑,面上时现不快之容。卫壁一进门,和众人略微招呼,便走过去。灵筠好似背人和他
对打了一个手势,面上立转喜容,说笑起来,神情甚是亲密。贤贞随同说笑,还不怎样,
张婉已然走开。李琦暗忖:“这姓卫的一身媚骨,两只狗眼,除却未言先笑,善于逢迎
而外,有何可取?灵筠怎会对他如此好法?”心正有点气闷,忽见张婉暗中点首,同去
段泉房内,问有何事。张婉道:“七哥,我们九人比亲骨肉还亲,无话不说。我看你自
见金灵筠后,好似失了常度,你是爱她不是?”李琦知她心直口快,不由脸上一红,无
言可答。张婉笑道:“如我料得不差,我劝你死了心吧。”李琦忍不住想开口,觉着话
不好说,欲言又止。张婉又气道:“七哥怎不说话?以你人品威名,何求不得?兰珠妹
子实比此女强得多,对你又极垂青,真是天生佳偶。你偏不在心上,单对此女情痴,受
人的气,何苦来呢?”李琦强笑道:“我本没有室家之念,又没和她多说,怎见得受人
的气呢?”张婉笑道:“你还没有受气么?昨日才多看她两眼,你看人家那个神气。今
朝我和五姊因看出你有情于她,原想此女才貌也实不差,同是女子,容易谈话,再三代
你挽留,她只一味假客套。这还不说,后听姓卫的偷跑回来,便像失了魂一般,忙赶回
去,因此连阅军、午宴也未来赴。后来使女去寻不见,路上相遇,你情发乎中,满面都
是喜容,她偏是冷冰冰地对你。方才姓卫的一来,又立时改样。还不受气吗?”李琦平
日不喜女色,对于灵筠本无逻想,不知怎的,由不得心生爱好,也说不出是什缘故。深
知张婉小妹娇憨,心直口快,自觉除心喜此人外,无什异念,如不承认,张婉必当假话
掩饰。
正在为难,贤贞忽然走进,笑问:“七弟多年不见,还未及谈别后光景,便和九妹
到这里来作什?有背人的话么?”李琦越发脸涨通红。贤贞为人温和,张婉与她一见投
缘,又知双方好友,本想说出。见李琦窘状,于心不忍,改口说道:“小妹气不过那毛
贼,想和七哥讨令去探。他坚不令去,吃小妹激了几句,正生气呢。”贤贞知他兄妹情
厚,信以为真,笑说:“那伙贼果然厉害。最奇的是个个力大身轻,难得许多人本领差
不多,果然不可轻视。虽然雪衣老人暗示可以随意行动,也等日内商议定后,再去为是,
自家兄妹,有何争论?外屋坐谈吧。”
三人随去外屋谈不一会,兰珠兴冲冲赶来说:“爹爹昨夜未睡,奔驰了一天雪山,
受伤新愈,经小妹力劝与诸兄不是外人,今夜酒筵又是仿照宣和宫中的百珍全席,有百
零八件,二十四道咸甜果点,要换囚次席面,照例由西初吃到午夜。这是小妹计算,家
父今日必回,早命准备。且喜无妄之灾,仗着灵丹之力,已经结疤,现睡甚香。经小妹
说好,我们先吃,家父何时醒,何时人席好了。”随请众人去往冷芳谢人席。行前,李
琦瞥见灵筠曾向兰珠耳语,兰珠不住摇头,并用手拉灵筠同走。回头又朝卫壁说了两句,
好似灵筠本不愿去,迫于情面,不得不往神气。
那冷芳树乃堡中美景之一,当中一所大厅,碧瓦雕栏,四外种满梅花。夜间花树上
又点上千百盏银纱小灯,时当望后二日,碧月微缺,分外光明。灯月交辉之下,望去宛
如四面香雪海中,闪耀着千百颗明星。室内履舃交错,冠剑如云,华灯吐焰,明辉似昼,
照得那几位女侠越发容光美艳,仪态万方。席次乃主人排定,先是十三人,分坐两席。
兰珠特意招了灵筠、程贤贞、段泉、王藩、李琦,连自己三男三女,同坐一席。首座自
是段泉,二座王藩,三座贤贞,四座灵筠,五座李琦,六座留与堡主。段泉明白主人心
意:推说乃父未来,自己还要往另一桌上敬酒,想请七哥代作主人,故把四、五两座略
微颠倒,实则想和李琦并坐。又看出李琦心意,特把所爱的人强拉了来坐在一桌。暗笑
少女痴情,用心良苦。尤其堡中风习一向率真,男女用情不尚虚伪,也无人笑话。不似
城市中人,自己心积行恶,偏装正经,只见男女一起,便认为大逆不道,造谣谗毁。哪
似此间少年男女纯任自然,天真可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兰珠似已明白,竟都不以
为意,反把对方所喜的人拉来同坐,岂非奇事?再一暗中观察,灵筠尽管随众举杯说笑,
对于李琦始终淡薄,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不时却把目光瞟向隔座。卫壁却未回顾,只朝
同座诸侠一味拉拢,虽是初交,神态言动无不诚恳谦和。在座除金、张二女侠胸有成见,
不大理他外,余人均无城府,渐渐谈投了机。朱武不知怎的,也和他投缘起来。方笑巧
言令色,果是处世妙诀,只要生就一张利口,满脸假笑,再要勤谨一点,真个无处不可
通行。以朱武兄的聪明机智,本看不起他的人,一席之谈,竟改观念。灵筠女流无知,
又在他家长大,受骗更无庸说了。
忽听云板传敲之声,由远而近。任龙由对桌主位匆匆立起,对兰珠道:“此时天已
不早,怎有贵客前来?我看看去。”话未说完,便听门外有人接口道:“不速之客闯进
来了。”众人一看,正是小侠钟灵,全都大喜起迎。钟灵笑道:“你们客气,我就走
了。”贤贞想起让座,兰珠原因她与灵筠自来交厚,又将卫壁拆开,故请朱氏夫妻分坐,
好使灵筠说笑,免其不快,忙拦道:“本来一桌可坐八人,何况这里还有空位呢。”随
请钟灵坐下。敬酒后,笑问来意。钟灵朝两边席上看了看,笑道,“能在这里入席,想
必都是自家人了。本来我不会说这话,因家师时常命我留意,所以我问一声。”李琦因
在座,只灵筠、卫壁他未见过,恐灵筠多心,忙答:“这位金侠女与朱仁嫂至交,有话
明言无妨。”钟灵笑道:“七哥错会意了。金侠女虽然初见,其未来因果,家师已曾谈
过一点,本是此中人,如何背她?好在这件事没甚大不了得,我就说吧。穿云顶侧,近
日忽有宝光剑炁上腾,有雾天气看得最真。家师偏说不应为我所有,不令去寻。说完,
正值入定,未及请问是何人有此福缘。后想起家师曾说,九侠弟兄在此可随意出入,有
益无损。口气似说,王、李二兄与金、张二姊尚有仙缘遇合。为此连夜赶来送信。那宝
光剑炁隐现雾中,人一近前即隐,查不出它一定所在。若能到手,福缘不浅。诸兄何不
各凭命运,前往一试?”众人谢了指教。钟灵又把途径地点告知,并说当地要由贼巢路
过,去时务要小心。
李琦自经张婉质问之后,看出灵筠钟情卫壁,早成了已定之局;又恐同辈见笑,入
席后便把情感强行压制,只和别人说笑,不再向其谈笑。偶和钟灵无意谈上两句,心中
后悔,忍不住偷眼一看,灵筠目注隔席,似有心事神情,也未理会。
跟着中迟起身走来,添了一座,问知前事,朝钟灵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忽又笑道:
“你说那两处都是雪窖冰崖,地形奇险,寒冷异常。九侠兄弟去时,须服我特制的六阳
丸,才可去呢。此事虽然各凭福命,如果自问不能耐那峰顶的罡风雪沙之威,大可不必。
九侠如去,每位带上一丸,便无碍了。那是天山最高寒的所在,峰腰以上大气稀薄,会
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像白鬼崖到水晶原那一带,冷得连人说话的声音都会冻住。有时走
到路上,忽然听得有人哭喊歌啸,却不见人。人都当是鬼怪山精,其实那是多少年前游
山路过,或是采冰参、雪莲的人,所冻结留存的语声。因彼时天时稍暖,隔了多少年,
冻解发出,并非真的鬼怪。但那附近幽谷山洞之中,听采莲人说,每当寒月微茫之际,
每闻下面隐隐传来男女笑语和琴瑟之声,谁都疑是下有仙灵窟宅。无如那地方多是千百
丈高的雪崖深谷,幽壑沉冥,一眼望不到底。休说你们,老夫得信,也曾去过两次,用
尽方法,无法下去。前问雪衣老人,是否仙灵,笑而未答。我想下面定必隐有异人奇士。
老夫年迈力衰,自知凡骨,幸蒙雪衣老人赐我灵丹,能多活几年,于愿已足。此时不比
少年心性,已不再作求仙之想。
“诸位英姿秀发,迥异常人,虽不敢说个个仙骨仙根,照此人品心性,或者能有遇
合,也未可知。只是福缘前定,不可强求。连那灵药也是如此。当地又要经过贼巢,九
人都去,似非所宜。人数一多,休说神物、异人不易寻到,甚或惹出事来。这几天又是
冷魂峪子午寒潮最盛之时,稍微扫着一点潮尾,比你们来时所遇黄沙狂风,更加凶险。
最好住过十天,到下旬头上,把人分成三四起,或仅二人一路,穿上我这里特备的防寒
服装,带了皮篷,分班前往一试,比较有望。明早我命小女把六阳九取来,交与七弟分
配,每人一粒。可惜采炼费事,自家父在日,至今五六十年,想尽方法,共只炼了两次。
以后无法寻到那几样灵药,已有三十余年未炼。以前每炼一次,仅得八十一九,均被陆
续用去。现剩十一二丸,愚父女尚须留一二九,以备不时之需。雪衣老人只说九侠可以
随意行动,未提他人。所以我连朱贤侄夫妇俱都未送。且看你们九人的福缘如何吧。”
九侠一听六阳丸如此珍贵,所剩不多,主人几乎倾囊相赠,心中老大不安,再三逊
谢。说:“灵药难得,无须九人全去。再者,小侄等跋涉江湖多年,受过不少磨炼。像
王藩、李琦、成全、张婉四人,并是同门师兄妹,曾得恩师慧日禅师传授,内功颇有根
底,能耐奇寒盛暑,料无妨碍。堡主盛意,至多只领五粒。余留堡中备用,免得人多糟
掉。”兰珠力言:“此药虽少,一则,近年多开辟了两条出路,无须再经冷魂峪附近走
过,不畏子午寒潮与风雪玄冰之险。再则,家父性情如此,言出必行,不中意的人求也
无用,一经出口,永无改变。明日我与七哥送来,再说用法。不必客气了。”李琦本来
还想辞谢,因为主人意诚,又瞥见卫壁在对面桌上回顾灵筠,暗使了个眼色。灵筠眉头
微皱,便转向任氏父女和程贤贞,两次欲言又止,似想开口求药,又不好意思神气,后
听兰珠把话说完,方复常态,面上却带着失望之容。不禁心中一动,便即允谢,不再坚
辞。兰珠见李琦和她说笑,面有感激之容,也颇心喜。
席散之后,钟灵忽把中迟父女请向一旁,密谈了几句,告辞要走。李琦忙赶过去,
打听鹰巢顶如何走法。底下的话还未说完,钟灵已接口笑道:“李七哥不必打听了,你
将来自有你的遇合,我师父暂时不会见你,去也无用。何况我那地方也是本山最高最险
最冷之处,和你去采参的地点差不许多,并还有路可上。鹰巢顶四外均是无底绝壑,冰
川雪崖,连绵不断,途中多是千万年所积冰雪,随时都有中裂之险。我从小生长当地,
不骑乌鹏,上下尚极艰难,非用家师飞行甲马不可,你们如何容易飞渡?”兰珠也在旁
插口笑道:“七哥你想见雪衣老人么?他老人家最疼爱我,虽然他说与你缘浅,我只要
朝他苦求,也许有望。就不收你做徒弟,求他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必能如愿。他那鹰
巢顶,不会剑遁飞行的人,上去也实艰难,又与冷魂峪遥遥相对,冷得吓人。小师兄因
服老人灵药,从小住惯,自不觉得。常人休说到顶,半途或许冻僵。再要撞上子午寒潮,
全身立时冻缩成了一个小孩,骨髓皆凝,僵作一团,事前如无准备,便仙丹也难使其回
生。你想乌鹏那样通灵神鸟,遇上寒潮起时,来往都要避开正面,由高空直下山顶,何
况我们。不然,我早去了,何待今日?然七哥想去,我早晚也必设法,使你如愿。此时
人多,还有好些活和此行走法,且等明早再谈吧。”李琦早觉出兰珠对他格外殷勤,深
情款款,随时流露于不知不觉之中,也由不得心生感动,忙即谢了。
钟灵行前,并告九侠说:“小弟不能前往相助,诸位兄姊最好听老堡主的话,日内
不要前往。剑炁宝光虽已上腾,神物快要出世,须防外人捷足先登。但是当地高险荒寒,
还有别的原因,差一点的人去了只有送死。并且宝光剑炁现时均有浓雾,不是法目慧眼,
决看不出,便小弟也是。耿师兄日前无意谈起,说物各有主,明知必有至宝,偏生无此
福缘,去也无用。小弟骑鹏去看,几经细心寻视,才在雾影中略辨出一点迹象。回去正
想下手方法,便被家师禁止,说是另有主人,不可妄动。我问宝主人是谁,虽未明言,
听那口气,仿佛在近处。想起家师曾有九侠到后,听其随意行动,有益无损之言,于是
抽空来此送信,就便扰主人一顿美酒佳肴。请诸位兄姊试上一下,如在十日之后起身,
耿师兄也必回山,请他随时暗助,便可兔却另一层的危机,不是好么?小弟来时,原想
请诸兄早去,以免夜长梦多,落于人手。此时一想,事有定数,欲速不达,冥冥中早已
注定何人所有。此行除了强敌、冰川、风雪之险而外,还有别的危机,终是把稳些好。”
说罢,作别而去。
李琦偷觑卫壁,几次想凑近前,仿佛有话想和灵筠去说。灵筠因中迟在座,已不似
先前当人与卫壁言笑亲密情景,见卫壁以目示意,连打手势,想将其引往一旁说话,先
作不解。后又闪向中迟身后,朝卫壁把头微摇,苯视了一眼。卫壁方始坐向一旁,满脸
不快之容。灵筠也是闷闷不乐。李琦见她秀眉微颦,妙目含苯,薄温清愁,丰神绝艳,
知她还有心事,许是想那六阳丸,也未可知,便记在心里。
众人笑谈到了深夜,中迟先行,灵筠对于李琦,本比余人神情淡漠,中迟走后,不
知怎的,忽改常态,也随兰珠一起说笑,同送九侠回房。到后,兰珠见李琦面有喜容,
尚无倦意,使令二婢把当地特产的雪藕、冰瓜取来解酒。反正明日无事,索性多谈一会
再睡。
金国士和张婉知道李琦因见灵筠不再对他冷淡,因而高兴惜别,不禁好笑。暗忖:
“这男女三人各有心事,偏又各不相同,全都痴得可怜。”再看卫壁,由席散前,便对
灵筠寒着一张又瘦又小的白脸,也不再开口。对于别人,却是笑语谦和,仿佛诚恳已极,
越看越有气。侧顾段、王诸侠,因先得国士暗中示意,知堡中风俗,男女交往各凭心喜,
全无避忌。兰珠固是文武全才,美慧多情,灵筠也未尝不是天生佳丽,并世所稀。不论
哪一个,都是最上等的良缘。李琦对于灵筠,又似情有独钟,难得灵筠不再冷淡李琦,
李琦对于兰珠,也受了感动,不似初来淡漠情景。均想促成这场好事,兰珠也罢,灵筠
也罢,只要有一个成功,都是佳偶,因而全借说话,故意三三两两坐到一旁。只有卫壁、
成全二人对谈,离李、任、金三人与朱武、程贤贞坐处最近。
张婉年轻喜事,朝国士把嘴一努,假装亲近,满面春风,走近前去,笑对成全道:
“你和卫兄说的什话,这样高兴?怎不说与我听?”随说,又朝卫壁看了一眼。卫壁本
觉九侠中只有两位女侠看他不起,老是冷冷地不大理会,忽改笑容相向,心中一喜,忙
即起身让座。张婉见他一脸诡笑,神情狡诈,朝她献媚,心中厌恶,却不显出,乘机笑
道:“方才席上,我听卫兄谈笑风生,是个趣人。这里人多,到我房中谈去如何?”卫
壁闻言,喜出望外,诺诺连声。成全以为张婉有垂青之意,心方奇怪。遥望国士正朝自
己使眼色,忽然醒悟,忙也应好。
张婉本意是把卫壁引走,由金国士陪着朱武夫妻,好让李琦去与任、金二女亲近。
刚到房中坐定,二婢已将瓜、藕取来(新疆西瓜经冬不败,甘美异常,天时早晚相差甚
多,故有“早穿皮棉午穿纱,抱起火炉吃西瓜”之民谣。除哈密瓜外,天山深处所产雪
藕、冰瓜,尤为极珍贵难得之特产。多年深居的山民,有终身未得一尝者),只得出外
同吃。众人对冰瓜均早闻名,此来途中虽然尝过,但非天山所产。雪藕更是初见。藕并
不大,皮作淡青色,共只五孔,肉厚而甜,宛如截肪,又白又嫩,另具一种清香。冰瓜
却比常瓜大好几倍,绿色长圆,瓤黄子细,其甜如蜜。外包冰雪,已用凉水泡去。切放
大玉盘中,未进口,便闻到一股香味。端的色香味三绝,甘芳满颊,其凉震齿,沁人心
脾。有几个被酒的,才吃两片,便觉心身轻快,酒醒热消,舒畅异常,齐声赞美不止。
刚一吃完,贤贞便对李琦道:“七弟、兰妹,天已深夜,诸位请自安卧。我和你武
哥还要为卫贤弟安排卧处,有话商谈,明日再见吧。”李琦闻言,方想起只顾谈笑,忘
了天时,心虽恋恋,不便再留,只得罢了。兰珠行时,笑对李琦道:“九位哥哥姊姊,
一路风尘劳顿,今日睡得太晚,阅操又累,明早最好多睡一会。已命红杏传话,午前不
令人惊动。到时,我自和筠姊同来便了。”说罢辞去。
李琦见客走以后,男女诸侠都向自己微笑,有的并在互相耳语。知是失了常度所致,
自觉不好意思,推说想睡,先自回房。思潮起伏,又是一夜不曾睡好。因恐起晚,胸有
成见,天才微明,便已惊醒。见众还未起,到处炉火生温,重帘低垂,静悄悄的。室中
盆梅、水仙盛开,清芬沁鼻。堡中男女仆婢不多,宾馆中只有兰珠的贴身慧婢红杏、海
棠,同另两名做粗事的使女,服侍照料,均住宾馆左侧下房之内,因睡得晚,也都未起。
外面暖廊炉火上坐有热水,自去取来洗漱。见外面天色甚是晴朗。当地本是花园,经主
人多年匠心布置,花木繁茂,台谢楼阁,精雅高华,兼而有之。心想:“隆冬之际,尚
且水木清华,如当春日,百花盛开,定必更好。”因昨夜听朱武说过,所居由前堡走去
颇远,现宾馆偏在堡后,相去才半里多路,一出后门,过一小溪,垂杨深处,便到他家。
又想起灵筠和那姓卫的同住朱家,看二人神情,分明是情侣。灵筠如天人,自己事业未
成,万里投荒,原无他念,何况近日还有学剑出世之想,婚姻二字,自说不到。但那卫
壁协肩馅笑,分明是小人。主人对他冷淡,当有原因,说什么也配此女不上,不知玉人
因何如此垂青。天下不平之事,无过于此。朱武昨夜初见,未得畅说,何不前往一访,
就便探询此人来历底细。
心念一动,侧顾两使女已各起身,正在洗漱,也未告知,径由昨夜朱武所说途径寻
去。途中有堡中轮值的堡民正在打扫落叶,整理房舍纷纷上前礼见,并来引路。那地方
果然甚近,由后堡门走出,便见沿途嘉木成行,满是花树。清溪如带,蜿蜒于小山丛树
之间,溪边一列垂杨。地上也和别处一样,满生杂花,柳芽舒青,柔条毵毵,已有生意。
走不多远,遥望前面红桥对岸,柳林深处,隐现着一幢精舍,奇石怪峰点缀其间,景甚
幽丽。正往林中走进,忽见精舍前面疏落落种着几株梅树,妃红俪白,间以绿萼,含苞
欲吐,冷艳浮辉,树下细草蒙茸,甚似纤柔,仿佛春色已到人间,哪似冬日光景。暗忖:
“朱武真会享受。此问无多亭榭,但是清溪前横,红桥卧水,千行杨柳之中,拥着金碧
楼台一所。四围种着这些碧桃红杏,又加上这几树梅花,繁英满地,五色缤纷,想见春
日花开似锦,碧浪如云之胜。主人高卧其中,啸邀林泉,虽不似堡中五步一楼,十步一
阁,回廊曲沼,花木葱宠,但是地隔尘嚣,不带丝毫烟火气。人又超然物外,与世无争,
早就退休,不事进取。这等清福,几生修到?我虽名满江湖,何异虚声,终年戎马仓皇,
南北奔驰,何尝清闲过一天。如今带领弟兄部属,万里投荒,虽蒙主人厚待,但是故宫
禾黍,国运已终,欲以山中弹丸之地,一成一旅,光复山河,决非易事。并且年将三十,
中馈犹虚。欲待出世离尘,虔修仙业,偏又终鲜兄弟,家无多丁,势不能使数百年故家
遗泽,自我而斩。”越想心绪越乱。本是信步前行,因见对面楼窗紧闭,静悄悄的,猛
想起主人昨夜归晚,女主人行时曾说,要和灵筠有话商谈,此时必还高卧未起,不愿惊
扰。瞥见左侧梅花盛开,欲往梅林闲玩,候到人起,再行叩关请见。
正往前走,因想心事,也未朝侧细看,念头还未转完,猛瞥见花林中似有人影一闪。
心中奇怪,立定一看,前面梅花树下,石凳上坐着两人,正是心上人和那卫璧,并坐石
上,喝唱细语,神情甚是亲密。心想不应窥人阴私,正要退回。对方已先觉察,起立回
顾,见是李琦,卫璧首赔笑脸迎上,灵筠也同含笑点头。李琦不知二人早已见他走来,
故意如此,忙说:“我不知二位在此清谈,多有惊扰,望乞原谅。”说完,回身想走。
卫璧忙拦道:“李兄且慢,小弟正有事他去,筠妹一人在此,未免寂寞,有劳李兄陪她
片刻,小弟去去就来,再同领教如何?”李琦对于灵筠虽然未存逻想,毕竟夙世情孽,
无形中情根早固。花下观看美人,本就格外好看,这时见她独坐花间,人面花光,交相
辉映,越显得分外美艳。又见灵筠虽不似卫壁那样面带诡笑,看那神情,也是春生玉靥,
微笑嫣然,比起昨夜相对更好,一点不带厌恶神情。心虽想走,人却由不得走近前去,
脱口笑道:“今日天气晴美,二位凌晨赏花,此人此景,画图不殊。梅花有知,当亦自
傲。愧我凡夫俗流,只恐不堪作陪清赏呢。”李琦心厌卫璧,表面把对方连在一起,实
为灵筠而发。说完,似见卫璧朝灵筠把嘴一努,道声:“李兄太谦。”便自走去。因灵
筠含笑起立让座,词色甚和,只顾向心上人款洽,毫未在意。为防多心,便就对面石上
坐下。灵筠也回原座。
李琦坐定以后,心情甚乱,又恐对方生疑轻视,想不起说什话好。灵筠年纪比兰珠
大好几岁,因为夙孽纠缠,情场已有经历,早就看出李琦对她倾心,先作不解,只把一
双妙目注定在对方身上。李琦见她气度娴雅,静静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丰神自然绝
世,由不得心中爱极,偏又无话可说。更恐多心,不敢老作刘桢平视。心情越窘,头刚
一低,又发现心上人这双秀足长才六寸,又瘦又薄,穿着一双淡青色的绣履,罗袜如霜,
净无纤尘,未经缠裹,自然纤妙,稳稳地并排平贴在那细如绒毛的新生芳草地上。想见
玉肌柔滑,入握如棉,底平趾敛,烃跗丰妍之美。本来并无他想,不知怎的,才一人目,
便觉心头怦怦跳动,脸也发起烧来。想要不看,眼睛偏又不听招呼,虽想借着看花岔开,
忍不住又朝对方扫去。灵筠始终微笑相对,神态自然,直如未觉。有时也朝树上闲看,
就这有意无意之间,二人目光时常相对。一方是从容大方,似未介意,一方是初涉情场,
颠倒大甚,恐启心上人的疑忌。这一刻意矜持,心更不宁,只一入眼,便觉对方妙目澄
波,流光照人,令人不敢逼视。两人目光一接,便即脸红心跳,其状更窘。似这样相持
了一会,李琦为艳光所慑,始终开不出口来。
灵筠见他窘状,暗忖:“此人实是叱咤风云,英威震世的人物,竟会拘束得这样。”
暗中好笑。又因卫壁将回,若是话还未说,少时难免淘气。念头一转,方始笑道:“七
哥如何起得这么早?”李琦因避那双黑白分明的妙目,正低着头,望着心上人的脚出神,
闻言立时警觉:“此来何事?如何矜持太过,连寻常问答多想不起?名花有主,我又没
有他念,何事如此拘谨?”立把心神一定,故作从容,笑答:“今日起身,见天色尚早,
想寻此间主人叙阔。到后想起昨夜大家睡晚,主人行时又说与筠妹有话商量,料未起身,
没想惊动。见此地梅花初放,意欲就便观赏,等主人起身往见,不料筠妹也有同好。魏
兄何事他去,怎还未回?”灵筠对于李琦本有深意,又看出他痴情颠倒,方想开口引其
发话,却见他窘状忽收,言动也从容起来,心中微微一惊。略一寻思,慨然答道:“我
知七哥乃英雄侠士,萍水相逢,竟蒙不弃,许为兄妹。我有一事相求,却难启齿。”
李琦本是强自镇定,巴不得能为心上人出力,闻言立答道:“彼此虽是初交,难得
一见如故。本来一家,筠妹有事,只管明言,无不惟命。”灵筠朝李琦看了一眼,嫣然
笑答:“小妹虽是薄质,但我素耻求人。因见七哥诚厚豪爽,必能相助,事又出于不得
已,故此冒昧相求。话须明言在先,此事有人不愿,如蒙推爱答应,我自万分感谢,不
允亦属无妨。只是不间可否,均不能向第二人泄漏。七哥能答应我么?”李琦吃她横波
一笑,词意又甚亲切,越觉心醉,只顾讨好,哪还再忍违背,应声慨道:“筠妹天人,
冰玉同清,事情定出不得已,决无异图。愚兄一腔热血,泪洒孤穷,外人有事,尚且锐
身急难,不落人后,何况筠妹。但有使命,何计艰危,只请明言,决无不遵之理,也更
不会对外人说起。只是同盟弟兄姊妹久共患难,情胜同胞,虽然不便隐瞒,但我素蒙他
们厚爱,偶然专断,也无话说,放心好了。”灵筠闻言,秀眉微颦,面带愁容,强笑答
道:“我知九侠同心一德,七哥能够作主。此事不妨害他人,只老堡主与兰妹难免暂时
不快。这个还在其次,只对不起七哥,令人惭愧罢了。”李琦已被情网绑紧,见心上人
轻颦强笑,面有愁容,心中怜爱过甚,哪还再计利害。力言:“事既不关他人,更属无
碍,快请明言。”灵筠方似愁似喜,微微叹息了一声,答道:“小妹实有难言之隐,也
无须请七哥为我犯什危险,只请把那六阳丸送我一粒。详情暂难奉告,日后自知,请勿
追问用途如何?”
李琦人本机警灵敏,不过身陷情网,不能自拔。此事昨夜席上曾见灵筠神情,早在
意中,闻言笑道:“我当什么大事。昨夜席上,因见堡主赠丹,筠妹、卫兄向隅,本已
想到取宝之事,各凭福缘,自不能把别位弟兄姊妹所有,取来转赠。所幸愚兄分有一粒,
正好奉让。此丹只能御寒,盗窟就在附近,路更奇险,非我小看筠妹,孤身少女赴此危
境,实在可虑。便我九人,也是分为两三人一起,余人并还在后应援,不是独行。如是
筠妹亲往,还望事前暗中相告,愚兄不才,尚能耐寒,如许效劳,愿陪一往。就不便令
愚兄同行,五姊,九妹或能请其相助。尊意如何?”灵筠聪明,早知众人对于李琦取宝
期望最殷,又知为人义侠,决不肯把别人的取来转赠。自己存有私心,本就不想他去。
又知诸侠事前如知李琦不去,定必作梗,二女侠尤甚。或许还暗告中迟父女,下令禁止
余人出堡,事更无望。闻言笑答:“我们已有准备,盛情心领,只请暂勿宣扬便了。”
李琦知卫壁本领有限,丹只一粒,多半灵筠独往,实不放心,又恐其生疑,不便强劝。
想起金国士较好说话,平日有求必应,欲令相让,再赠一粒,又觉卫壁脓包,去也无用。
心正忧疑,灵筠娇嗔道:“非要同去才肯相赠么?”李琦料知误会,忙把心意说出:因
觉此举愧对国士,所以迟疑。灵筠见他词色诚恳,满面优容,知其关心,也颇感动,立
时回嗔作喜道:“七哥对我真厚。此行有无福缘,虽尚难定,但决无妨,只请放心便
了。”李琦闻言,只得把身旁灵丹取了一九,放在石上。灵筠收起,笑道:“多谢盛情,
恨难报德。主人当已起身,可去见了。”
李琦本想和她再谈一会,不料刚接灵丹,便下逐客之令。心方恋恋,忽听女子笑语
之声,回头一看,正是兰珠同了金国士、张婉,三女穿花拂柳而来,灵筠面上一红,忙
要迎上,张婉已当先赶来。随见程贤贞由平台上走出,双方一同迎上。张婉见面,便朝
李琦笑道:“兰姊方才来寻七哥商议灵丹用法与取宝途径,不料人来此地。正好拜见主
人,且到里面再谈吧。”李琦不知金、张二女侠来时早和兰珠商议,忙问灵丹如何应用。
张婉笑道:“兰姊满腹热心,到了走时,自会明言,为日尚早,你忙什么?”李琦还要
再问,瞥见灵筠暗使眼色,以为知道,只得罢了。实则灵筠此举,原是迫于无奈,心怀
幽怨。正在不安,偷觑兰珠依然笑语亲热,心才略定。朱武也自迎出,宾主六人同去里
面。段、王诸侠相继寻来,卫璧也到。
李琦一间,才知众人起后,兰珠走来,见李琦不在,分途寻找。后听人说,才知是
往朱家,就便同来拜访。因见张婉不时背人巧笑,知其误会此来为寻灵筠,遭了冤枉。
贤贞好客,加以良友重逢,朱武饮食起居又颇讲究,物用齐全,坚留共饭。兰珠只得命
人告知父亲,同在朱家把饭吃完。张婉提议,仍续昨日之游,分途游了一整天,方始归
来夜宴。由此起,灵筠与卫璧出入必偕。兰珠无事,便寻九侠同游言笑,和张、金二女
侠成了莫逆之交。对李琦的痴情日益加深,更不必说。李琦看出灵筠钟情卫壁,虽无他
念,心中却老留着一个玉人影子。
到了第五日清早,卫璧独自来访,暗告李琦,说灵筠近听贤贞说起,才知六阳丸用
法不同。贤贞虽然用过,因堡主嘱咐不能泄漏,未便明言,求李琦代向兰珠探询。李琦
自把玉人之言奉为纶音,以为对方是灵筠情侣,并未分别真伪,答以少时回话,自寻兰
珠探询。这时李琦对兰珠虽无爱意,也颇感她深情优遇,相处越发亲密,自料一说即允。
谁知兰珠听完,意似迟疑,笑道:“七哥,你那六阳丸关系非小,此行非用不可。本来
用法不宜预泄,但我不愿违背七哥心意,你却万不可转告他人呢。”李琦不善说谎,微
笑未答。兰珠恐他不快,说完用法,再三叮嘱。并说:“前夜家父还接耿师兄来信,以
他观察,此行关系七哥成败甚大,虽是各凭福缘,照乃师口气,此宝必为七哥所得,并
有奇遇。但是途中奇冷,非人所堪,更有好些危机隐伏当地,去时必须留意才好。”说
时,见李琦微笑沉吟,不由生疑,也未往下再说。
兰珠表面天真和易,人却聪明绝顶,早就看出李琦痴爱灵筠,但欲以至情感动。又
知灵筠与卫壁从小一起长大,先已受愚,后虽发现人品心术不正,情爱不专,无奈终身
早定,只得把一切委之命数。本心也是想以至情感动,连劝带诱激,百计千万,促其上
进。因为灵筠天性好胜,而又仁柔无刚,一心在情人身上求好太过,处处委曲求全,终
于积久成习,反受挟制。芳心中尽管苦痛万分,人前决不吐露一字。那对卫壁之好,更
是无可形容,决不会把情爱移向别人身上。因此兰珠落得大方,故作不知,并还迎合李
琦心理,每日均把灵筠拉在一起,与九侠一同游宴。堡中旧规,一交腊月,全堡人民便
不再劳作,任凭各人兴趣所喜,置办度岁年货和新年的乐事。时正清闲,众人日夕相聚,
极少离开。兰珠为博情人欢心,并还暗托任龙,常将卫壁引开。后来暗中观察,李琦对
她虽然比前亲密得多,无形中终似有一层隔膜。女子心细,看出对方只是知情感德,并
无爱意,心中难过,又无法说。总算金、张二女侠对她至厚,时有暗示,意似李琦对她
虽未露出爱意,背后提起,总是赞好,心里还稍安慰一点。
后见李琦对灵筠忽改常态,见时神情格外谦和,随众说笑,甚是从容,不似前些日
子那样,见人便少欢笑,若有心事之状。仿佛玉人有主,自知绝望,心念已灰,不再留
情神气,心方暗喜。再细查看,表面看似淡漠,实则关心只有更甚,只当人前不再提起,
也不再和灵筠单独谈笑而已。知他外冷内热,情丝牢系,无以摆脱。每一想起,便自心
酸。偏又和李琦对灵筠一样,前世情孽,一见倾心,只管满腹幽怨,终是放他不下。经
此一来,格外留心,对于李琦只是片面相思,对于灵筠却未留意。
这时见他询问灵丹用法甚详,问活不答,面有愧色,猛想起那日金、张二女侠所说
的话恐要应验。再想到昨夜灵筠别时推说头痛,恐要生病。穿云顶取宝事应在明日,万
一李琦只顾讨灵筠的欢心,将所得六阳丸转送与她,非但自误仙福,干将来本堡安危大
计也有妨害。此事关系重大,有心盘问,无如连日相处,看出李琦心性刚毅,如为道破,
定必不快,不便出口。盘算了一阵,觉着此行奇险,灵筠如真要去一粒,孤身前往,未
必有此胆量。卫壁休说同行,去也徒劳,除非送死,决走不到藏宝之处。事有定数,照
雪衣老人口气,九侠都去,得宝实只一人,别人去了,徒劳有害。宝物虽不致落于外人
之手,只恐白糟掉。李琦却去不成,或是自恃功力,能耐寒冷,前往涉险。灵药虽还剩
有数粒,父亲还要保留备用,动它不得。父亲若知此事,甚或生出反感,反而不美。决
计暂时不说,暗托国士向李琦索看灵药,在未行前令其当面服下再走。真要送人,拼着
受责,把父亲密藏的余药偷上一粒,无论如何,也令服药再去。一心惦念李琦安危。
灵筠、卫璧当日未来。一会,程贤贞来说,灵筠有病,服药刚睡,卫壁在旁陪伴,
今夜消寒盛宴不能来陪,请代致意。随向李琦、兰珠谈起灵筠从小寄养卫家,与卫璧日
夕相处,双方生出情悸,本有婚姻之约,因他义父护短溺爱,卫璧从小娇惯,仗着家传,
武功虽有几分,但不用功,休说外人,便灵筠也比不上。这次原奉父命,拜一异人为师,
令其学成剑术,再行成婚。不料他和灵筠先已发生男女之爱,又嫌雪山苦寒,异人恰不
在家,仗着和朱家世交情分,借口乃父行时随便几句疼儿子的话,偷偷赶回。那夜回到
朱家,便向主人明言,二人早成夫妻。朱武是世外之人,本不拘什俗礼,又见双方情厚,
本奉父命,木已成舟。经卫璧婉言求告,贤贞又最疼爱灵筠,见她问答之间,脸羞通红,
清泪交流,似有满腹心事,不能出口。因所居绿云楼一带乃堡主特赠田庄,一切悉听自
便,待为上宾,不受堡规拘束,一时心软,便令二人同居在楼后灵石仙馆之内。本想告
知堡主,索性令二人择日完婚。后来一探口气,堡主极夸灵筠,对于卫璧却是不喜。贤
贞为友热心,又知堡主平日将她看重,恐二人日久事泄,反而不美,一时口快,索性明
言小夫妇早已成婚,回家又照直说出。卫璧由此老了脸皮,强迫灵筠公然同居一室。灵
筠受制已惯,虽然愧愤,无可如何。贤贞原因日前金国士暗中请托,说李琦、兰珠天生
佳偶,不知怎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琦会爱上灵筠。后见玉人有主,虽不再与亲
近,看神气仍放不下。托其暗助,作成这段姻缘。为此把二人的隐情,对李琦、兰珠背
人说了,好使男的死心,女的也有指望。不料李琦早看出二人亲如夫妇,自己无望,虽
然不作他想,但对灵筠仍是情深爱重,好到极点。闻言付之一笑,反请贤贞对小夫妇优
待,此事难怪。好在堡中少年男女,只要一夫一妇,言行均无什嫌忌,况已成婚在前,
不如当众明言,改了称呼,免得他们时有碍难。
兰珠暗察李琦闻言神情自若,毫无异状,心甚奇怪,只当灵筠真病,也未在意。李
琦却留了心,因灵筠昨夜走时虽说头痛,毫无病容,断定是假,人已赶往穿云顶。心中
忧疑,无法往探,又不便为之叫破。暗忖:“自己一行九人,原定明午分四起上路,准
备第三日一早赶到穿云顶。这样走法,途中虽然住上一夜,但可避免子午寒潮。取宝又
在夜间,就便还可探寻冰壑下隐居的异人,正是一举两便。灵筠昨夜席间听说此事,因
此提前一日赶去,意欲捷足先登。我此时赶往相助,事必泄漏,并且众人也必不快。好
在脚程素快,就差半日,也追得上。何况天将入夜,贤贞来时人还未走。就算由此起身,
他二人出山较难,须由小路秘径绕向前山,还要避人,途中必有担搁,相隔两三个时辰,
怎么也能追上。”要知后文惊险新奇情节,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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