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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儿
第 三 回 (续)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 云鬟缟袂起遥思
正谈说间,木排行近礁石,忽改作之字形,在水面上转折前进,急流汹涌,骇波山
立,水势果然猛恶已极,同时瞥见皓月洪波之下,前面隐隐现出不大一片岛屿,灯光闪
灿,宛如一条鱼脊,上缀几点疏星,隐现浮沉于万顷洪涛之上。跟着又见浪花起落中现
出一对明灯,随波荡漾而来,行甚迅速,转眼驶近,乃是一条前高后低、头丰尾细的鱼
形画舫,形制奇特,设备精美,银灯双耀,几净窗明,通体雪亮。船后有一小童掌船,
年约十五六岁,船头上锦帆微敬,风甚饱满,将军柱后立着一人,三十多岁,身材矮瘦,
人却精悍,手挽篷索,临风独立,冲波而来,已由排侧驶过。只听一片轧轧扳舵之声,
篷帆侧处,呼呼乱响,声音颇为嘈杂,偏头回望,船已环着木排绕了一圈,由左而右掉
过头来,渐渐驶近排旁。壮汉立用钩竿撑搭,使船靠拢。瘦汉道:“今夜不知佳客远来,
得信匆匆,立时备舟来接,请来客过舟一饮如何?”说时,早有一名壮汉纵过船去代掌
篷索,瘦汉也放手走来。
元礽见瘦汉短小精悍,双目有神,看去武功甚好。船才驶近,木排上那些壮汉,说
笑之声立止,除有事诸人外,俱都恭敬肃立,态甚谨畏,双方话虽客气,神情颇傲,心
想:“这人必是陈氏弟兄之一。我先不知赠玦人是梅师伯,看适才老头神气,对于师伯
师父甚是敬畏,何必示怯?”正要迎前答话,旁立唐豹已先躬身代答道:“启禀三师叔,
这位尊客乃天门三老梅、柴二位真人所差。”话未说完,瘦汉似乎吃了一惊,把手微挥
止住唐豹,赶近前去,双方见礼之后,问完姓名来意,满脸都是喜容,随请元礽上船。
元礽问出对方乃主人之侄、季苍之子陈潜,笑答:“小弟深夜拜访本来冒昧,能容
登堂拜见老村主,不致延误师命,已甚感谢。又蒙驰舟来接,如此多礼,何以克当?”
陈潜接口答道:“家伯父乃二位真人后辈,尊客怎如此称呼?实不相瞒,荒清寒村向无
外人足迹,今夜忽接轻不发放的流星信火,虽无警号,但是三家伯昔年仇敌众多,深夜
忽有来客,必须一见,也颇疑虑,特命后辈来迎,请问来意,不料竟是二位真人门下,
并还持有亲笔书信而来,顿使茅舍增光。何必客气?快请登舟,同往寒家与三家伯相见,
不论有何使命,无不遵办。”这时,船后艄上又是一道青色火花朝前斜射过去,随见香
螺渚上灯火齐明,先是两队黑衣壮汉,各持火亮,分左右退去,远望宛如两道火龙环诸
而驰,晃眼不见,紧跟着现出一座整齐楼舍,门甚高大,门内拥出数十盏明灯。
这时船已驶近诸边沙滩,木排也是往诸后摇去,诸上灯月交辉,光明如昼,那泊船
之处乃是诸的前端,宛如鱼嘴浮伸水上,沙明如雪,逐渐向上斜起,沿途疏柳成行,杂
以各种花树,菊花甚多,尚还含萼未开,想见花时遍地寒芳灿若云锦之盛,沿途更有桂
花香味随风吹送,凉风天未,回忆前情,益令人起香雾云鬟之思,方想今夜心上人不知
身在何处。因清作螺形,先前遥望清上人家,历历如绘,船一挨近,由侧面改成正面,
转被柳树遮住,除前途无数明灯掩映花木之中,隐现楼舍田园而外,反无前见真切。正
顺花径前行,忽听笙歌细细,二十多个美秀女童已各持银灯,穿花拂柳,对面迎来,到
了面前不远,分往左右一闪。
陈潜笑道:“家伯父迎出来了。”随见女童后面走来一个前明衣冠的清瘦老者,知
是主人三老陈叔青,不敢怠慢,忙即抢上,口称:“后辈徐元礽,奉了天门三老,梅、
柴、石三位家师之命,来此投书,专程拜见,请恕深夜造门之罪。”叔青闻言,好似出
于意外,惊喜道:“舍侄发出信号,只知有一贵客到此,非见不可,万没想到竟是天门
三老前辈高弟,真乃喜幸之事!弟台万勿大谦,请到寒家一谈。”说时,早将元礽拉住,
不令行礼,把臂同行,随向为首掌灯女童道:“只当俗客到此,不料嘉宾远来。快将灯
乐撤去,我们踏月而行,你们备酒去吧。”说完拉了元礽,顺柳林绕向前见楼舍之中。
元礽见里面房舍高大,设备华美,所用多是年约十三四的年幼女童,酒宴设在楼上
一间静室之内。回顾陈潜,不知何往。刚到室中,叔青先屏退从人,由元礽手中接过书
信,供在桌上,恭敬下拜,然后开拆,看完惊喜道:“想不到柴真人居然看顾到我,真
乃幸事!”元礽见他神态诚敬,好似受宠若惊,笑道:“晚生来时,家师只教见了老先
生把信交过,听凭吩咐,别无所知。”叔青道:“这就难怪了。老弟看我何如人也?”
元礽道:“老先生必是江湖大侠,前辈高人。”叔青道:“老弟千万不可如此称呼。照
我以前为人,与弟台弟兄相称已是高攀。再如客套,便见外了。”元礽只得改口道:
“三哥怎会与家师相识?”
叔青道:“实不相瞒,你方才说那侠字,如论愚兄以前,也还勉强可称,只是侠字
之下还缺一个盗字。实不相瞒,愚弟兄以前本是黄河著名水寇,虽然劫富济贫,专杀贪
官恶人,极少伤过善良,但是彼时年轻气盛,照例不留活口。杀人太多,其中难免冤枉,
又因自恃本领,水陆都还来得,心骄气狂,惟我独尊,不把人放在眼里,纵横南北两岸
上下游三十多年,从未失风,所树强敌却也不少。这年被仇敌约了好些能手前来报复,
我于事前和舍弟偶往嵩山访友,归途遇见梅、柴二位真人,将愚弟兄唤住,教训了一顿。
愚弟兄自不服气,当时上前,才一照面便被点倒。柴真人还未动手。生性倔强,本来不
肯输口,哪知真人所点穴道甚是厉害,周身酸痒痛麻,使人万难忍受,困在林内两天一
夜,二位真人却在下棋,若无其事。后来实在忍受不住,心想输在天门三老手下不算丢
人,方始认错服低。真人只命从此不许横行妄杀,也不许再在黄河一带盘据,从此洗手,
以待遇合。话极有理,愚弟兄回家,便将徒党遣散十之八九,留下四五十个门徒亲丁,
令其先来此隐居,等候开辟田业。愚弟兄到日往赴仇敌之约,哪知对方本领甚高,人数
又多,到了后来一涌齐上,看那意思,非将愚弟兄杀死不肯罢休。正在苦斗之际,石云
子老前辈突然出现,见面便说打架他不管,只不许以多欺少。可笑那班仇敌竟未看出石
老前辈来历深浅,所行的事阴险卑鄙,而且势成骑虎,若不将愚弟兄杀死灭口,传出去
被人笑骂,这时一见有人出头阻止,反倒激怒。石老前辈见群贼围攻,哈哈一笑,只凭
一双空手,飞向人丛之中,那身法手法端的快得出奇,当时只见他老人家身形接连几晃,
所到之处,敌人兵刃全被夺去,人也成了泥塑木雕,不能言动。只留两人与愚弟兄动手,
笑说这等一对一的打法才算公平。动手二敌原是能手,更精点穴之法。舍弟对手稍弱,
还占了一点上风。愚兄因敌人手法灵巧,防不胜防,竟被他点中了三次。按说都是要穴,
一被点中不死必伤,我却毫未觉察。对方本擅独门点穴功夫,能照天时早晚和季节运行
算准度数,点时手并不重,可是沾着必死,阴毒非常,及见点我不倒,改用别的煞手。
石老前辈又在旁拿话点醒,我便有了防备。石老前辈始而拿话激他,说:‘你既然逞强
出头,必须分个胜败存亡。我也不帮陈氏弟兄,你如得胜,一切听便。如想中途逃走,
我便要你二人老命。’这时,他已听出来人是天门三老中最难说话的一位,除非将愚弟
兄打死,或者还可逃生,否则休想活命。敌人一则年老,长力较差,又见同党久战不胜,
气力已衰,我又得了高人指点,守多攻少,只有一个要穴,已被留神护住,万攻不进,
一时心慌情急,妄想逃命,冷不防纵身便逃。刚跑出不远,石老前辈忽然现身拦住去路,
逼得无法,只好回身再斗。这时,和舍弟动手的一个,打了一日夜身已受伤,因知石老
前辈言出必践,决不容他逃,只好拼命。见状心神发慌,略一疏忽,被舍弟乘其疲劳之
际,猝不及防,运用内家重手法,将其一掌打中要害致死。对头见状自更情急,妄想拼
命,取出腰间甩手连珠铁箭想要暗算,吃石老前辈一劈空掌打落,骂他无耻,我乘机一
掌将他打伤。梅、柴二位真人也自走来,说你们双方都是江湖盗贼,不过你弟兄为人尚
好,杀人虽多,十九咎有应得,这多年来,只有两次误杀好人,虽是徒党所为,也是弟
兄所造的孽。你那对头个个淫凶,积恶如山,可惜我们这些年来未往北方走动,不知底
细,被他害了多人。本意来此除害,恰值双方火并。梅真人近年封剑,已不再开杀戒,
近才打算以毒攻毒。知敌党中有一老贼乃点穴能手,心辣手黑,生平伤人甚多,早要除
他,只为老贼刁猾,隐迹多年,难于寻访,迟延至今。难得有人引他出来,恐你弟兄不
是对手,为此将你二人引去,点了六神穴。此穴乃全身筋脉枢机,表面虽受不少苦痛,
经此二日夜,周身要穴齐生反应,或是由此封闭,再遇点穴能手,除非深知底细,任点
何穴均无用处。这一来老贼对你便难伤害,等他倚众行凶,再由石老前辈出场,一齐制
住,现在这班恶贼大都受了报应,只有四人恶迹较轻,残废回去。余者也只保得全尸,
到家三五日内必死。我三人为你弟兄解此杀身灭门之祸,一半念你弟兄平时救济贫苦,
人尚侠义,一半为了误杀两人的子女须人抚养。如能从此洗心革面,勉为好人,便放你
们回去,照我所说行事,否则你们已被点了六神穴,任你自去,不为解救,至多一年便
发狂而死。善恶由你自择。愚弟兄自是醒悟感谢,一一领命。三老前辈便将应办的事吩
咐出来,一面解开穴道,愚弟兄虽然又酸痛了三日夜才保无事,可是经此一来,周身气
脉可以由意通行,此后比起常人要多活好些年岁,因祸得福,愚弟兄感恩自不必说。这
香螺渚本我事前无心发现,早想留为他年退身之地,于是率领一班亲信门徒移来此地隐
居。本可优游无事,无如愚弟兄由十几岁在江湖上走动便有微名,起居饮食享受已惯,
加以门徒旧人众多,平日轻财,遣散众人时金银全数散尽,来此以后渐不敷用,为此每
年必命门人去往海洋中向番舶抢上一票,暗中运了回来度用。先因三老前辈不曾见怪,
也未再遇,渐渐胆大。这年因听两广总督任满回京,船中带有不少珠宝金银,忽然心动,
为防门徒伤人,并还亲自出马。刚刚得手回家,梅真人忽然赶到,说我弟兄重犯旧恶,
可知此举要害多少人!说时声色俱厉。后经苦求认过,方始立誓洗手,永不在本国内作
旧日生涯。因所劫番舶心存叵测,均非好人,得财多半济贫,真人并未提到,只是心中
害怕,由此改为非到钱财用尽不肯出手,舍弟的家便住在镇上谢善人家内,表面却装作
教书先生,其实所教都是徒子徒孙。兄弟二人隔江呼应,中间也有仇敌寻来,均遭惨败
而去。愚弟兄对于三老前辈感恩人骨,只是所命的事尚未圆满。日前恰又在澎湖岛劫了
一次番舶,因对方火器厉害,曾杀了三个番鬼,心中本就不安。今夜运货回来,老弟刚
巧到达,未免惊疑。适才见信,得知令师寒松老人对我近年所行善事颇为奖勉,来意既
未对老弟明言,我也不便再提。二小儿陈恒那匹小川马乃是异种龙驹,日行千里,两头
见日,更能在水中行走,踏波而渡,至多水只齐到马腹,人立马上,平稳如舟。老弟此
去途中,要经过不少险恶之地,虽有梅真人的信符,到底取看麻烦,万一事前不知,仍
不免于惹厌。如走大路,又与柴真人心意有违。西陵寨在湖南桃源县深山之中,水绕山
环,形势雄险,如骑此马上路,必有照应,至多问上两句,便西陵寨老贼也必另眼相看,
不敢轻视。天已离明不远,好在骑上此马,照令师所说途限,只有赶过。我想他命你这
等走法,前途也许有人相候,或早或晚均易相左。少时吃完薄酒粗肴,不妨多睡些时,
醒来饱餐一顿,到了傍晚,再由舍侄陈潜驾舟相送,上岸动身便了。”
元礽才知主人也是昔年名震江湖的侠盗,谈吐气度偏是那么文雅,好生佩服。叔青
随道:“正经话已说完,你我且宵夜吧。”说罢唤人送上热菜。宾主畅饮,谈得甚是投
机。叔青对元礽也越发礼重。吃完天己大明,叔青笑向元礽道:“柴真人乾坤八掌、七
字心法我虽不曾学全,已求赐教。老弟台孤身数千里,深入虎穴,必已尽得二老传授。
恕我冒昧,可能演习一番,使我略开眼界么?”元礽因主人豪爽谦和,虽不知信中所言
何事,料定必有使命。既是自己人,不便拒绝,略微谦逊,只得道声“献丑”,将掌法
施展出来。刚十几手过去,叔青忽笑道:“弟台西陵寨之行足可去得,待老朽奉陪,做
个下手如何?”说罢纵身入场,双方便对起手来。
元礽暗中留意,见叔青掌法神妙精奇,并非本门传授,但是别具胜场,另有过人之
处,尤其变化甚多往往出人意表,招式手法也极繁多。如非近月努力用功,行前数日又
得师父师叔指教,简直难于应付。虽然打个平手,主人是否有心相让还不知道,暗忖:
“以前心上人和黑孩儿兄妹的心意,本想令我不辞艰难,以虔诚毅力苦求恩师出手相助,
不料师恩深厚,不等开口求告便和石师叔明言,令我练好本领,自往西陵寨除贼,后又
学成暗器。二位恩师如无必胜之望,怎会许我独往赴约?满拟此行多半成功,谁知才上
一路便连遇能手。照此看来,仇敌多年盛名决非幸致,又有不少同党均是能手,凭自己
一人深入虎穴,实是危险万分,如何能够获得成功?最可虑是心上人又非亲去不可,万
一有什疏失,如何是好?”心中愁急,手法自不免于松懈,忽听叔青喝道:“徐老弟不
应无此长力,莫非你我自己弟兄,还作客套么?请看这未两招有无破法。”
元礽心中一惊,方自振作精神,二次奋勇迎敌。叔青掌法骤变,已如疾风暴雨,上
下翻飞,打将过来。元礽初遇强敌,恐为师门丢人,心一着急,便把师传败中取胜的绝
技加上新练成的劈空掌法施展出来。叔青本来已将元礽由东头逼到西头假山石下,眼看
他招架不住,觉着此行可虑,惟恐元礽受伤,连前说两招还未施展,不料形势骤变,大
力惊奇,一时乘兴,也以全力应付。二人由此虎纵猿蹲,兔起鹘落,纵横飞舞,离合万
变,化作两团人影在院中滚来滚去。因是同用内家劲功隔空对打,离多合少,仿佛各练
掌法,并非真个对敌,偶然相合,微一接触便各纵出老远,掌力却是越发越急。掌风到
处,只听呼呼乱响,端的猛烈非常。
元礽见双方打了半个多时辰,主人犹自不肯停手,心想主人这大年纪,身是远客,
难道素性好胜,非要分个胜败不成?正打算卖个破绽,让他略占上风以便下场。双方打
得正急之际,心中寻思,略一分神,主人已挡过掌风,扑近身来,双掌齐挥,肩时并用,
先是迎面一掌打到。元礽骤不及防,相隔远近,又恐误伤,不是意思,左臂往上一挡,
未及来攻,对方左手掌又朝胁下点到,忙用右手一挡掌想要挡开,不料来势迅速异常,
未容还招,对方左掌已先撤回,一掌挡空,暗道“不好”,对方双手已将上半身罩住。
元礽见他逼人太甚,直似非要自己真败不可神气,心中不快,正待施展师传险招败中取
胜,对方忽就一掌之势横时推来。元礽知他中藏变化,解数精奇,故意用力,横掌推去。
果然对方用卸字诀微一接触,就势左掌一翻点向自己右胁,右肩迎着元礽的掌一绷,紧
跟着翻手向下“二龙取水”,同时往左右胁点到。元礽早防到此,更不怠慢,双足用力
钉在地上,固着下盘,身子往后一仰,同时手走里圈,由下而上,喊一声“开”,由内
而外,贴着敌人两腕往外一绷,双掌立被荡开。正待就势抬腿朝对方踹去,本意主人恃
强,心中不忍,打算稍微点到,然后再卖个破绽与他,使其扯直,就此下台,故此出手
不重,并还避开脉门,以防震酸手臂,主人难堪。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势子俱都迅急异常,就在这四手翻飞招架,一霎眼的当儿,
忽见叔青全身仰跌下去,自己这一脚并非踢中,相差不过寸许便可落空,如非下盘有力,
左脚和钉在地上一样,师门心法又是能发能收,专主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不是真个接触,
不将真力发出,就这一腿落空,先落败着。方一收势,百忙中瞥见叔青两脚着地,身子
笔直往后仰跌,全身已快贴地,忽似怪蟒翻身,身子微偏,左手仿佛就势在地上沾了一
沾,身子立时翻转,一躬一挺,“长蛇出洞”,箭也似急往前猛蹿出去约有三丈来远。
身子离地不过一二尺高,势又猛急,眼看快要撞到东首竹篱之上,倏地双脚往下一沉,
身子一弯一挺,人便仰身而起,轻轻立在地上,若无其事,神态甚是从容,同时哈哈大
笑道:“老弟此行去得了。”元礽闻言,方始会意,好生惭愧,忙走向前谢过,钦佩不
已。
叔青道:“先听老弟说起来意,得知内功根基虽扎得好,分合变化学会日子不多,
共总半年不到的光阴,西陵寨能手甚多,老弟初走江湖,孤身虎穴,柴老前辈信中又未
提到老弟武功是否胜任。不怕见怪,实在有点担心,为此借着领教武功,以看此行有无
可虑。后见老弟手法果得天门真传,虽然高兴,终觉敌势太强,初次出手无什经历。双
方交手,与练习时迥不相同,不特是武功精纯,还要身眼手都到,长于应变,才有胜望。
如无经历,遇上庸手自无话说,如遇强敌、老贼,稍微疏忽非败不可。心终不放,特意
下场,借着过手,观察老弟功力。上来还好,不知何故忽似精力不济,心方失望,不料
老弟竟能反败为胜。如非相让,愚兄纵不至于大败,手臂也非震麻不可,再想纵出圈去
就不一定行了。老弟中途松懈,又不似故意相让,是何原故?莫非心中想事不成?”
元礽面上一红,随意支吾了两句。叔青也未再问,同去室内,又问元礽订亲也未。
元礽虽然一心是在秦瑛身上,无如事还未定,此行就算成功,心上人是否愿意还不一定。
来时,杜良去往秦家扰闹,意欲勾引同党伪扮刺客,再由他出面解救示惠,一面请出乃
姊去作内应,可见对于心上人图谋甚急。自来疏不间亲,何况杜家有财有势,看秦母神
情,对于杜氏姊弟甚是亲热,虽幸好谋败露,照小燕催走神气,如何能够拿稳?素性不
惯说诳,只得据实答复,说是不曾聘订,也无此念。叔青笑道:“以老弟的人品家世,
文才武功,何求不得?将来自有良缘遇合,愚兄愿为作伐如何?”元礽只当随便一说,
逊谢了两句,未往下说。
走前叔青忽说:“有一至戚之女,与我平辈,也是女中英雄,要往湘西,有事省亲。
这里快船只有两条,一条已然坐走,只好搭了老弟的船一同上路了。”元礽一想客随主
便,主人情意那样殷渥,况有陈潜同行,料无不便之处,闻言随口谦谢,毫未在意。叔
青随命将马牵来。元礽见那火龙驹是匹小川马,身量并不高大,神态也颇纯善,被人牵
着,缓步走来。除觉毛色火也似红,不带一根杂毛,二目有光,通身油光滑亮,四蹄各
有一丛三寸长毛而外,看去并不雄壮,如非早有耳闻,决想不到是匹千里龙驹。那马牵
到以后,主人过去附着马耳,手指元礽说了几句。马童已将缰绳搭在鞍上,朝主人行礼
退下。那马似听主人吩咐,朝元礽看了两眼,将头一点,便站在当中,纹丝不动,也未
系住。
叔青随向元礽道:“此马母子三匹,均能日行千里,能够踏波而渡,颇有灵性,乃
昔年偶在四川深山中无心巧遇。本是一匹野马,经愚父子两年心力方始训练成功,端的
机警非常。这虽是匹小马,因它年纪较轻,性更灵巧,此去途中无须拘束,到店后领往
槽上,万一走开,自会找寻主人。它名红玉,一呼即至。另外马鞍上带有一包马食,乃
我采取老马在山中喜吃的各种灵药异草合制成的药块,每日与它一块,放在马料之内听
其自食。如有疾病或跑路太多,可多给一块,所带足够半月之用。功成归来,如能光降,
自是欢迎。万一无暇,只在离此三五百里内,将马缰绳打成一结,纵令自回,便回到我
家,不必再去寻它,只管上路,丢了无须介意。现在船已准备停当,就请同了舍亲一同
上船罢。”随唤“二妹”,立有一个长身玉立的淡装少女应声而出。叔青便为双方引见。
少女名叫东方霞,乃叔青内亲小姨,人甚美艳,更打得一手好暗器,手中宝剑削铁
如泥,武功曾得高人传授,人更豪爽温柔兼而有之。元礽素性拘谨,不善与女子应对,
何况心上存有秦瑛倩影,相见一揖之后便无什话说。东方霞见他目不斜视拘谨之状,不
禁暗笑,一面和叔青笑语问答,一面又向元礽请教,满面春风,笑语如珠。元礽因见此
女,想起秦瑛不知今在何处,也不知是否能在途中相遇,心中有事,一味唯唯诺诺,偶
然敷衍两句,从未平视。叔青随请上船,本要亲送一程,元礽再四辞谢,方始回去。上
船以后,见船中放着百十两金银,还有不少食物,想要辞谢,船已开走。仍是陈潜张帆,
另一童子掌舵,逆流上驶,波深浪阔,近诸一带水势分外险恶,幸仗顺风,逆流而进,
船行也颇迅速。元礽两次去往船头,均被陈潜劝回舱中,只与东方霞男女对坐,马便放
在船后艄上。
坐了一会,东方霞见元礽只初上船时略微谦让,由船头退回以后便端坐沉默,未发
一言,先觉此人空有文才武功,怎比我们女子还要拘谨?也许看我不起。待了一会,忍
不住问道:“徐兄天门三老门下高弟,可惜先前和陈三哥比武时,我因三嫂有病,正往
看望,未得一开眼界。小妹不才,曾随家师学了一套九宫剑,想等上岸之后,求徐兄指
点一二,不知可肯赐教么?”元礽本在凭栏望水,不想与她周旋,闻言一回顾,见东方
霞面有愠色,自觉不好意思,话又不曾听清,随口敷衍了几句,东方霞见他答非所问,
又好气又好笑,暗忖这样的人怎会是个书呆?故意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是说阁下
武艺高强,等船到岸之后,想领教几手猿公剑法,不知肯赏脸么?”元礽见对方凤目含
威,面有怒容,知是无心得罪,不禁慌道:“我初学功浅,怎敢放肆?”东方霞冷笑道:
“听说西陵寨英雄会上,来人男女都有。你自称初学功浅,莫非对头是个女的,便不和
她打么?”
元礽见对方词色不善,也不知答什话好。东方霞见他脸涨通红,神态甚窘,忽又笑
道:“徐兄武功剑法已听三哥说过,尤其囊中宝剑,乃柴真人多少年来不曾离身的干莫
利器。剑术如无根底,怎肯相授?想是看不起小妹女流无知,不屑赐教罢了。”元礽见
她口风犀利,时喜时嗔,好似非迫自己和她比斗不肯甘休,以为少女好胜,心想到了岸
上敷衍几手,让她占个上风,便赔笑答道:“我练此剑,实只数月,贤妹必欲赐教,到
岸奉陪便了。”东方霞听他应诺,立转喜容,便向元礽谈论各家手法。元礽见她意态真
诚,问之不已,始而恐她生气多心,有问必答,时候一久,越说越投机,渐渐去了拘束。
又看出对方不特貌相美艳,丰神绰约,武功文才也无不当行,比起意中人,直似瑜亮并
生,秋菊春兰各擅胜场,由不得心生赞佩,现于词色。
时光易过,不觉夕阳坠波,天渐入夜,因时限尽有富裕,陈叔青又曾代为安排,说
是遵照师父来示办理,也未在意。到了后来,陈潜将篷索由船篷上带过,交与掌舵童子,
端上酒饭,才觉只顾谈天,忘了招呼,任其一人独劳,心甚不安,再三逊谢。陈潜道:
“船上的事,世叔怎弄得惯?无须客套。天明到瓜洲,过去有一小镇,便可上岸了。”
元礽猛想起行时叔青似说船行不远便可上岸,当时忘了细问,谁知要在船上过夜。船又
不大,后舱存马,船篷已去,前舱虽有两榻,孤男寡女,如何对榻而眠?起望窗外,明
月照水,水天千里,船行大江之中,四顾苍茫,不见边际,当日江上有风,又在夜间,
来往舟船多已靠岸,江面上一片浩渺,只此一叶孤舟容与江心,顺风逆流而驶,此外更
不见一点帆影。知是连夜行驶不再停泊,略微盘算,决计饭后去往船头,借着赏月,坐
以待旦,将前舱让与东方霞独睡。主意打定,酒饭已全备齐。
陈潜笑道:“世叔无须客气,这位二姨乃女中丈夫,向例看不起人,对于世叔钦佩,
实是罕见之事。不过此船甚小,夜来请各安卧,无须避忌。”元礽又想开口,东方霞已
先说道:“你这话真是白说,你徐世叔何等拘谨,始终以世俗庸女相待,用你代我标榜
作什?你没见他东张西望,打算夜来借故去往船头去坐一夜么?”元礽闻言,知道此女
聪明,心迹已被看破,方自失惊。陈潜已笑道:“二姨怎爱多心?休说世叔天门高弟、
今之侠士,便二姨也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怎会有此世俗之见?此去湘西,长途千里,
所过都在荒山旷野之间,同在一路,世伯父又曾托世叔照应。如存世俗之见,如何同
行?”
元礽一听,想起主人行时,虽说东方霞也往湖南,船只一条,须要搭载,并无同路
之言,但是词意含糊,此时回忆,果有照应的话。此女虽非庸脂俗粉,但太年轻美貌,
同行长路,好些不便,其势又不能拒绝,正打不起主意。陈潜已转口问道:“今夜前途
恐还遇小侄对头的船,少时须上窗板,以防灯光外露。世叔不知这班水上朋友规矩,最
好安坐舱中,不要出外。”元礽方要答话,见东方霞妙目澄波,注定自己,仿佛心意已
被看破,料定自己必要推辞神气,知她性傲心高,恐又开罪,脱口答道:“我本初次出
门,既有不便,自然不应外出,有什事只管明言便了。”说完,忽又想起男女不便,后
悔失言,话已出口,同时又听陈潜笑对东方霞道:“二姨料事如神,这事猜错了吧?”
东方霞插嘴笑道:“人贵心地光明,襟怀磊落,最恨婆婆妈妈,一身酸气。过而能改,
说我猜错也好。”元礽自更不便再说。东方霞越发谈笑风生,似颇高兴。元礽心想意中
人如是这等情景相对,岂非乐事?这一勾起相思,不由分了心神。东方霞见他心意不属,
只当疲倦,笑问:“徐兄可要安息?”
这时酒饭早完,陈潜也早把船板上好,仍去船头张帆望风。舱中明灯雪亮,元礽本
是在想心思,不是真倦,怎肯就卧?连答:“不困。”东方霞又误当是客气,便笑道:
“天已不早,明天上岸便须奔驰长途,不养好神怎行?徐兄如嫌我在此,我去后艄,请
自高卧如何?”元礽与她说这半日,已知此女说到必做,忙答:“贤妹不可多心,我实
不困,后艄乃马所居,如何去得?”东方霞笑道:“既然不是嫌我,我要先睡了。”说
罢,便往对榻倒下,拉了一床锦被盖上下半身,手露在外和衣而卧,隔了一会不听声息。
元礽仍然不肯卧倒,靠在榻上想念了一阵秦瑛。耳听窗外江声浩浩,船行甚急,船
头上呼呼乱响,船也颠簸起来,知已起风。连日疲劳,昨晚不曾睡好,先因有女同舟,
意欲坐待天亮,吃船一摇荡,渐渐有了倦意,眼皮一合,身子一歪,便昏沉睡去。睡梦
中正与秦瑛相见,似觉有人为己盖被。醒来闻得橹声晰哑,雨打船篷,密如洒珠,睁眼
一看,天光已亮,船板也撤去了两块。东方霞正朝顺风一面凭窗望雨,自己顺卧榻上,
盖了两床夹被。记得昨晚不是这等睡法,料是陈潜所为。刚一坐起,东方霞回眸笑道:
“徐兄怎睡得这香?此去长途数千里,要经过好些贼巢盗窟,这等沉睡却不相宜呢。”
元礽笑答:“愚兄平日也颇惊醒,便昨晚也没有睡意。被船一荡,睡得这死,真个惭
愧。”东方霞朝元礽看了看,欲言又止。元礽问道:“贤妹有何话说?”东方霞道:
“我这人向来心直计决,徐兄昨夜梦中连呼二妹,并有必杀此贼之言,是何原故?”元
礽面上一红,心事无法明言,又不善于说假,急切问竟答不上话来。
东方霞见他吞吐,意似不快,方要再问,陈潜忽然端进面水茶点。元礽知道行灶设
在前窗小隔断内,忙道:“潜弟如此谦恭。使我不安。”话才出口,猛瞥见陈潜左膀衣
袖内高起一块,血迹外映,大惊问故。东方霞道:“徐兄哪里知道,昨夜徐兄睡后便遇
对头船来,天正阴雨,江里大雾迷茫。本来无事,也是后艄小孩淘气,等船过时,由后
面发了四片月牙镖。虽将毛贼打伤了两个,他叔父被人回敬,却吃了亏。如非我在船上
闻声惊起,贼党又认得这匹火龙驹,虽不怕他,事情又多了。”
元礽再三追问,才知后艄掌舵竟是叔青长孙小白龙陈金虬和陈潜叔侄两人。金虬从
小便喜淘气,瞒着大人捉弄江贼。双方怨嫌甚深,一方恐怕祖父知道怪责,一方又怕陈
家威名。斗过几次,双方约定,各凭自身武功水性,遇上便见高下,不须牵涉旁人。当
晚陈潜得知长江下游有名江贼去往上游行劫,满载而归,算计途中必要相遇,因为奉命
送客,本来不想多事。不料金虬胆大喜事,见盗船过时正在张灯饮宴谈笑得意,知道这
伙江贼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心中有气,两船恰又是对面错过,小船灯光已隐,如非舵扳
得快,几被撞上,立时借口大船欺人,喝令停住,跟着发了四镖,连伤两人。贼党还不
知是陈氏叔侄,一面回舟来追,一面发出乱箭。陈潜微一疏忽,黑暗中竟受了一点浮伤,
将左膀划破。金虬正要动手,东方霞闻声赶出,硬说江贼不该撞船使坏,随发连珠金钱
镖,将贼船三道篷索一齐打断,一面拉出火龙驹,自道姓名来历,假作纵马入江,要往
贼船问罪。群贼一听对方竟是陈叔青的姨妹凌波仙子湘江女侠东方霞,又见手法这等厉
害,如何敢惹?只得推说事由误会,交代了几句过场,自认晦气退去。因元礽首次舟行,
风浪又大,摇荡之下睡得甚香,敌我双方只几句话的工夫,隔船略微问答,各放了一些
镖箭便自分开。为时既短,又无声息,故未觉察。
元礽一听,外头行路,不论水陆都有危机,心中好生惊讶。一会端来酒饭,陈潜说
是瓜洲已过,前途不远便是江口镇,吃完正好泊舟上岸。因这一岔,东方霞未再追问梦
话。元礽还在暗幸。哪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所发吃语被人听去,一心还想上岸推
说马只一匹,身奉师命,急于赶路,无法同行。等到吃完,船向江岸驶去,刚一上岸,
忽听火龙驹骄嘶之声,四足一蹬,便由后舱蹿上岸来,紧跟着又听远远一声马嘶。三人
一马正待同往镇旁古庙中走去,忽见前面一条红影,上乘一人,由前面烟雨迷茫中沿江
驰来。东方霞笑道:“三哥果然计算得好,大侄居然赶到,我看雨势渐小,庙里也不用
去吧。”
元礽上岸,因金虬乃叔青长孙,年才十五六岁,竟有一身惊人本领,特往后艄相见,
谈了几句便同上岸。见泊舟之处乃是一片浅滩,离镇远有三数里,附近并无人家,只前
面树林中隐着一座大庙,景物甚见荒凉,只顾随了陈潜同行,不知进庙何意,未及发问,
对面一人一马已然驰到面前。双方停步,马背上跳下一个短小精悍的矮子,见面行礼,
知是叔青长子陈恒,连忙拉住,说是雨天何须多礼。陈恒恭答:“小侄昨日才奉家父飞
符急递,得知二姨要往湘南省亲,要借此马以便同行,为此连夜赶来,且喜不曾误事。
不过沿途多是绿林中人的巢穴,世叔本领虽高,到底江湖上初次走动,今有二姨同行,
彼此照应,便不妨事了。”
元礽微微沉吟,东方霞微笑道:“你这位世叔是道学先生,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
正在为难。归告你父,说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并非与贼怄气,只为想着一个朋友。
请他放心,绝不妨事。我孤身一人,常时奔驰数千里外,向无伴侣,也从未吃过人亏,
为何这次偏偏担心,我先走了。”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元礽也有一份,乃叔
青所赠,一同横放马背。东方霞说时,已将自己行囊取下,放在来马之上,朝二陈把手
一挥,朝元礽含笑点头,把手一扬,道声“再见”,一拎辔头,便冲风冒雨飞驰而去。
元礽知她看出自己为难心意,人走以后,又觉负了主人之托,不好意思,只得朝陈
氏弟兄道歉,说是并无开罪之处,不知令姨何故负气。陈潜道:“世叔不必介意。我这
位母姨聪明豪爽,智勇双全。她至今仍是小姑居处,不肯嫁人。去年外婆曾有信来,托
世伯家父物色快婿。她自命女中丈夫,平日行动虽极天真,从未闹什小性,也许另外有
事,前途当可遇到,仍望世叔照应才好。”元礽忙答:“那个自然,遇事断无坐视之理。
只恐本领不济罢了。”陈恒道:“世叔不必太谦。我这二姨守身如玉,嫉恶如仇,为此
树敌甚多,尤其这条路上可虑。所幸与世叔走的是一条路,又有这匹马可当信符。这样
分开来走,前后呼应也好。”说完便请上路。
元礽听出前行有险,不禁心惊,心想那马是个记号,不会追不上,无事自不便与之
同行,有事立可相助,意欲尾随下去,暗中护送,便朝二陈谢别,纵马迫去。一口气赶
出四十里,始终不见东方霞的影子,心中奇怪,下马一打听,并无这样一匹红马跑过,
此外又无第二条路,连问数人,俱是如此回覆。所行乃临江一条驿路,人家村镇接连不
断,远未走到师父所开的荒山野径中去,料知途中不会有险,也许落在后面,中途错过。
见雨势已止,吃饭太早,又跑了七八十里,人马均应休息,进点饮食,便向镇上打尖饮
马,就便等候,看其是否落后,等其过去再走。哪知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一算时刻,理
应早到,断定人早过去,重又上马急追。
这一追,直追到日色西沉,仍不见那马踪迹。路上向村民盘问,多说未见,只有一
处村民答说:“方才有两匹马驰过,上坐两个女子,一个貌相极美,青布包头。”听去
连身材衣服均和东方霞差不多,只是同行还有一女,马是一白一红,但甚高大,和火龙
驹不类。后问两人,也是如此说法,暗忖:“为了自己不愿同路,另约女伴,原近情理,
也许中途绕路寻人,耽搁了一会,怎么又会赶在前面?马也不对。如说不是此女,照村
民说二女马跑极快和那貌相衣色,寻常女子哪有如此功夫?天下事也无此巧法。”略微
寻思,仍旧上路,行进一个山口以内,那马忽然连声骄嘶,将头一摇,马鬃上的积水和
暴雨一般,溅得元礽满头满脸都是。
元礽见那马周身通湿,柔毛紧贴身上,越显得油光水滑,色彩鲜明,想起已跑了不
少的路,又见天色向晚,想找一个息处。无如贪图赶路,里程单所开几个大村镇俱已赶
过,先前向人打听,此去前途雷神庙山镇尚有百十里,中间一段山沟长达三四十里,道
路难行,歧径又多,匆促之间忘了马快,共总百余里的途程,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入山
不远,见雨后斜阳已快落山,回光返照,到处山容苍翠如沐,一片澄鲜。两旁崖坡上满
是新瀑流泉,蜿蜒飞舞,如走银蛇,一路绵亘不断,到处积水成洼,所幸山径尚宽,马
又龙驹,照样飞越绕行。上来还不妨事,及至走出一段到了低处,地上积水更深,马行
泥水之中,路又不平,本就担心,恐马受伤。及见前面斜阳影里起了一道银线,先还不
知山洪暴发,渐听轰轰发发之声,定睛一看,一道丈许高的浪头,由最前面山峡转折处,
已急如奔马,银龙也似,对面飞涌而来,知发山水。待要回马逃避,坐下龙驹已然立定。
那龙驹朝前面注视,仿佛欲前又却神气,忽然昂首一声骄嘶,不但不退,反而向前驰去。
这时,山洪浪头相隔人马不过二三十丈,轰隆之声震撼山谷,所过之处,两边崖坡上,
不论山石林木,挨着一点便被卷去,声势猛恶异常,躲避还来不及,如何迎上前去?
元礽骑了这半日,知道那马外表驯良,心性刚烈,不畏艰险,又听主人嘱咐,此马
性灵,不能动强羁勒,见状大惊,方想这等猛恶的山洪急浪,多大力量,也禁不住它一
撞。心念才动,眼看水光耀眼,浪头比人马还高一半,相去只三数丈,泰山压顶,迎面
冲来,一股冷气已先扑到身上。刚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胆皆寒,百忙中也忘了离马
纵逃。就这危机瞬息、未容转念之际,猛觉身子往上一起,同时又闻一声怒啸,马头昂
处,已往斜刺里山坡上纵去,跟着接连两纵,离地便三五丈。耳听洪洪之声震耳欲聋,
俯视身后,山洪浪头刚由脚底急涌过去,晃眼水高两三丈,那三四丈宽的山沟,随着山
洪过处,立时涨泛,成了一条大河。水头过时,离开马的前蹄相差只二尺高下,浪过以
后,水势越来越大,波涛汹涌,一路滚滚翻花,激驶而过。水中时有小树山石牲言之类
随流卷去,端的凶险万分,马纵稍迟,休想活命。惊魂乍定,这才省悟那马灵警,先在
谷外已有警兆,自己不知马性,依然前进,后来发现山洪来势,朝前面斜坡飞纵上来,
居然脱险,见马已走上山坡,昂首四顾,又在低声嘶鸣。
元礽见它立在山头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非常,宛如元人所画天马
嘶风图画,姿态英美,越看越爱。又听骄呜,疑有什事,便即下马,由鞍后取了两块特
制的马食喂它口内,脱下雨衣,等马将身上雨水抖去之后,取出一块干布为它揩拭全身,
再抱马颈抚慰道:“你是见前行路断,景物荒凉,天色将晚,心生疑虑,或是又有什么
警兆么?”那马本在咀嚼美食,闻言头朝元礽依傍,甚是亲驯。元礽也未体会出什么心
意,自觉腹饥,所带干粮包扎费事,遍地水泥,又无一个放处,心想前途为水所淹,乘
着天还未黑,先寻住处,再打吃的主意。二次上马,顺着冈脊走了不多一会,忽见前面
黑压压一片森林,似有炊烟冒起,知道前有人家,欲往投宿,立时纵马寻去。那片密林
相隔只五六里,偏在西北山洼之中,先在山头遥望,看得甚真,等到走向低处,挡住眼
睛,反看不见。因见坡下已有山径、辙迹隐现,虽然所去方向,与师父所开有偏正之分,
终比没路的好,反正马快,也未在意,便朝西北驰去。
这时,弄虹渐收,暮烟欲浮,满天红霞已不似先前鲜明。残阳远浮天际,只剩角尖,
殷红如血,映得到处一片暗赤颜色。山野荒凉,四无人家。地上水泥杂沓,秋风萧萧,
吹袂生寒,沿途也没见条人影。暗忖:“这么荒凉的山径,林中不知有无人家,那炊烟
是否看错?”正寻思问,马已驰出老远,前见树林,偏在道旁,已然驰过,乃是大片坟
地,并无人家在内。心方失望,路忽左折,两旁都是林树,刚驰过去,顺路一转,猛瞥
见前面现出一片人家,沿途都是土房茅舍,前面十九都是砖房,房舍也颇高大,环村多
是果树菜园,田地甚少,暮色苍茫中也未留意察看,长路饥疲,日暮荒山,难得遇到人
家,心甚喜慰。方要下马询问,右首第三家忽有两人走出,高呼:“前行村镇路远,雨
后难走,客人可要在此投宿么?”元礽闻言,点头称谢。
那两人全是三十许的壮汉,笑答:“我这里原是旅店,今天下大雨,黄山沟又被山
洪冲断,听说这次伤人不少。天色已晚,我们匀出一半让给错过宿头客人居住。这里狼
多,稍晚一步便上门了。门前泥水太多,请连马同进吧。”说时,元礽已到店前下马。
壮汉忙代接过包裹,将马牵去。元礽吩咐:“马缰已系鞍上,此马甚驯,不要系它,少
时我要亲来喂马。”说时,瞥见壮汉接包裹时,互相对看了一眼,想起内有银两,心中
一动,自负武功,身佩铜玦信符,连所乘火龙驹都是标记,盗贼决不敢惹,想过拉倒。
壮汉领到里院上房落座,元礽喜净,脱衣时将剑摘下,偶一疏神剑落地上,一把未
抢住,剑再朝下,玱的一声,一道寒光,剑已出鞘尺许。元礽忙即还鞘,放在床上,瞥
见壮汉面上似有惊异之容,也未理会。壮汉赵三,人甚和气,随去外面打来脸水,笑问:
“客人用什食物?以便准备。”元礽知道山野荒村,不会有什好吃的东西,答说:“随
便均可。”壮汉辞出,一会端来灯火酒食。元礽带有陈家所赠粮脯,甚是味美,已然取
出,吃了大半饱。见店中酒食甚丰,与沿途所见不同,不愿糟蹋,笑说:“我已吃饱。
只将白饭留下,余者能退就退,不能算钱也可。再说我也吃不许多,明早上路,我多给
酒钱便了。”赵三应诺自去。元礽隔窗外望,暗影中赵三正和同伴耳语,似有什事情景。
就着路菜又吃了碗米饭,剑带身旁,去往前面看马,见马料已然备好。马果未系,见了
主人,便走过来,向身上挤蹭。元礽抚弄了一阵,又向旁立店伙要了些酒豆,照叔青所
说连草拌好,看它吃完、饮水之后,就在廊旁空地上人马同行,缓步了一阵方始回房安
息。
刚睡不多一会,忽听隔院人语喧哗之声,睡梦中也未听清。致了半夜,又觉着床往
上一起,连响了两下。惊醒一看,室中昏灯忽明,好似有人剔过,不觉惊异万分,偶一
回头观看,门外仿佛人影一闪,宝剑本早解放枕边,不知怎的,剑柄会在手上,随纵身
追出房门外,用目一看,那后上房甚是宽大,又无他客,月明夜深,店家早睡,四外静
悄悄的,哪有丝毫影迹?心疑眼花,但又想起门窗已闭,怎会自开,油灯何人剔亮?心
中惊疑了一阵,又将房门关好,二次卧倒。略一寻思,又复人睡,隐闻少女娇叱:“鼠
贼敢尔!”随听重物倒地之声,惊醒再看,灯光已灭,一条女人影子穿窗而出。猛想起
少女口音甚是耳熟,忙由前窗纵出,空中星月交辉,人影不见,料有变故,匆匆回房,
刚把包裹取起,结束停当,忽闻远远马嘶之声,正是那匹火龙驹,心疑爱马被人盗走,
一着急正要追出,猛瞥见月光斜照入窗,左壁暗影中好似卧倒一人,点灯一看,正是投
店时接马的壮汉,手持利斧僵卧地上。才知所投黑店,先前飞出的少女乃是救星,当时
急怒交加,又恐爱马失闪,匆匆赶出,掩向前面,见左首院中灯光外映,人语喧哗,过
去侧耳一听,不禁大谅。
原来当地金龙庄,乃隐名大盗铁爪金龙赵炳巢穴,所居地势荒僻,虽然开有黑店,
非遇真正肥羊,寻上门来,轻不下手杀害。只为前三年在外打抢,吃了二陈兄弟的亏,
心中怀恨。元礽投店时,盗党赵三,认出所骑火龙驹,已然生疑,断定元礽不是盗首上
年所遇。蒙面骑红马的对头,也是他的至亲密友,再见那口好剑,包裹又重,立往报信。
不问是否仇敌,单这一马一剑,先放不过,令一得力盗党持了利斧熏香前往暗杀,正等
回音。
元礽听出盗党人多势盛,自己孤身,还有所借龙驹似在原处,尚未牵走,便不再往
下听,悄悄赶往马槽一看,马已不见,店门却是大开,心方惊急,忽见门外马影一闪,
仿佛自己的那匹马,连忙迫出。瞥见前院房内倒了三人,门口也倒着一个,正是赵三,
再往门外一看,门外果是那匹爱马。匆匆不暇细看,忙即一纵身又向外追出,一眼瞥见
马鞍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盗党人多,君非其敌。西南便是江口,可骑此马踏波而
渡,越快越妙。”月光之下,字甚秀媚,知是先前少女所为。如不是她,贼党持有熏香,
早为所杀,忙即上马。刚纵辔头疾驰,便听店中人声呐喊,回顾身后,已有数十个盗党,
各持刀枪蜂拥来,马也驰出一两箭地。盗党看出马快,边追边发暗器,镖弩之类纷纷由
后打来。坐下龙驹跑得更快,所发镖弩全落马后,一件也未打中,盗党依然穷追不舍。
元礽料知盗党以为前有大江阻路,插翅难飞,不特不肯停追,定还分人去往两头堵
截。这一下果被料中,当地相隔江边只三数里,元礽马快,晃眼赶到,遥望前面,水影
茫茫,初次骑马渡江,虽然陈氏叔侄说起此马灵异,这等险恶的江波,水面又宽,心中
也实忧疑。正在盘算,忽想起大师伯所持信符,如何不用?方想将马勒住,回向盗党,
取示分说,如买情面更好,否则,反正这里虽是江口,也有好宽一片水面,盗党无法下
去,照样可以逃走。心念才动,不料坐下龙驹不受羁勒,元礽这一勒缰,忙中有错,和
先前身有信符忘却取用一样,忘了那是纵马入水的信号。那马灵慧异常,先前听过熟人
招呼,知要入水,哪再经得起这一勒?只当追兵太紧,催其飞渡,离岸还有好几丈,便
蓄着势子朝前急蹿,元礽勒时离江不过两丈,四蹄一蹬,箭一般朝江中蹿去。元礽立觉
身和腾云一般,凌空飞起好几丈,直落水内,因势太猛,连人带马一齐沉人江中。元礽
骤不及防,那马又不知元礽不似主人那样精通水性,于是连头浸没,灌了满口江水,身
也湿透。惊魂乍定,再看那马真个神奇,连头带身已全伸出水上,只剩马腹以下沉在水
中,踏波乱流而渡。
那江口原是长江支流,也有两里来宽,马到江心,身后贼党方始到岸。元礽周身水
湿,恨极盗党,回头大喝道:“无知狗盗!我徐元礽乃天门三老门下,因事去往湖南,
身边带有梅花老人铜块令符。你们瞎了狗眼,竟敢对我暗算。等我回来,不将你们杀死
为民除害,我不姓徐!”说时,微闻盗党中好似有人高喊“尊驾请回”,也未听清,马
已驰出老远,一会便抵对岸,上去一看,身已湿透。
元礽见自己这等狼狈,又好气又好笑。且喜包裹乃陈叔青特制的皮套,外有油布,
封扎严密,又在江中略沉即起,不曾浸水,前途寻到人家便可更换,否则更糟。这时天
还未明,遥望前面转角上人家甚多,料是村镇,乘着荒凉无人,江边一带又是旷野,便
往林中脱下湿衣,将水拧干,晾在树枝上,想吹半干,天也大亮,再寻人家问路起身。
只是鞋已湿透,无法弄干,待了一会觉得难过,一赌气脱了下来,光脚去往江边洗净,
也放在树上去吹。独自无聊,天老不亮,将近中弦的月光却甚明亮,四望江岸上疏林掩
映,清荫在地,碧空无云,江流有声,到处静荡荡的,有时闻得村落中几声大吠,偶然
杂着几声鸡鸣,越显得后半夜的景色分外幽静。四顾无人,马又灵慧解意,无须照看,
见正吃草,走向一旁,便由它去,包裹湿衣全挂树上,心想决不会丢,便往江边玩月看
水,不曾注意。忽听下流头远远马嘶,是在隔江对岸,江上正在起雾,下流一带江面又
宽,自看不见,略微注视,也就放开。
元礽毕竟书生,觉着大江前横,明月在水,想起宋贤“杨柳岸晓风残月”与“铁板
铜琶”、“大江东去”词句,风景依稀,宛然如绘,少时夭色微明,便是这等景色,想
着想着忽动诗兴,便沿着江边信步吟哦走去。平日没有赤过脚,那一带江岸又是石地,
连日桂花蒸,天气甚暖,光脚走在石上,上来也颇舒服,走不多远,石路走完,踩了一
脚污泥又觉难耐,恰巧左侧现成石级直达水中,心想长江谬足,岂不比洗那沧浪之水还
要爽快?心念一动,便顺石级走下,坐在石上,伸脚入水洗了一阵。仰望残月西斜,启
明星耀,天已离亮不远,江面雾影越浓,看去一片混茫,目光只能看出四五丈,诗未做
成一句,方笑腹俭,忽想起马和包裹均在林内,乡民起早,莫要遗失。先还想那马灵慧
异常,如有人去,定必长嘶,不致失落。刚上走不几步,又听马嘶,相隔颇远,心中一
动,飞步便往上跑。赶到林内一看,衣包均在,马却不见,因想此马不会失落,必是走
往别处,再一细看,树上忽多了一个小包,与自己包裹扎在一起,取下一看,乃是一双
鞋,似刚上脚不久便脱下来,只两头底上略沾泥污,里外全新,不禁大惊。回忆昨夜少
女语声正与东方霞相似,过江以后不见人来,龙驹性烈,人不能近,休说牵走,连动这
衣包也办不到,至少总得叫上两声,定是此女所为无疑。两次蒙她相救,又指点自己明
路,意思甚好,为何避而不见,又将此马牵走作什?遥望马嘶那一面乃是大片林野,忙
把鞋穿上,带了衣包便追,一面按照叔青所教口哨连吹,始终未听回应。等追出两里多
路,前面竟是三岔路口,不知马去何方。正自发急,忽见树上有一白影随风飘动,过去
一看,乃是一块白绸手中,上写:“暂借尊马一用,请往路西镇店稍憩,傍午马必送还。
急事在身,幸恕冒昧。此行改走捷径,必能早到两三日,决不误事。”下款是个“霞”
字。
元礽暗忖:“此女行事莫测,始而负气先走,却在暗中跟来。自己全仗她脱难,借
马也应明言,人偏不见。本心赶路尚在其次,只为心上人必在这条路上,如照师父路单
前行,也许能够遇上,心实不愿改道。无如命是人家所救,此女性做,只好等她见面再
说,好在有师命可以借口,料不至于相强,且由她去。”便照所说,走不几步果有镇店,
天已大亮,人全起身。元礽便往投店,推说夜间迷路,走了一夜。当地与官道相通,店
甚规矩,请往客房落座。元礽告知店家,说:“午后有一骑红马的女子寻来,可即入
报。”洗漱后稍吃点东西,人也疲乏,卧在床上养神,一会便自睡去。醒来已是西初。
问知无人来寻,不禁惊疑,惟恐错过,细一盘问,谁也未见骑红马的少女经过,心想:
“此女所骑也是叔青所借,一人怎要两马?按情理不应失信,莫非另约同伴,借了此马
往寻仇敌,有什失闪不成?既恐失马难于赶路,又想起叔青本托自己照应东方霞,暗寓
同行之意。为避男女之嫌,想要推托,被其看破负气独行,否则彼此均可无事。对方一
个少女,万一失闪,将来怎对得起朋友?”
店家门前是片柳林,树下设有茶座,元礽先想等其来寻,便就道旁茶座坐下,向前
张望,越想越急,暗忖:“师父原意并不一定将马借到,西陵寨之行,无马更须急赶。
如若无事,此女自会寻来,否则更不应置身事外,意欲顺着东方霞去路寻访下落吉凶,
如无踪影,只好步行上路,也可尽心。”正向店家打听途程,忽见一人在旁插口道:
“我天刚亮时路过西大林,见两个骑红马的女子与三男一女争斗,杀法甚凶。后来认出
那是八柳庄的恶霸游老虎父子,又见好些打手追来,恐受误伤,仗着马快,赶紧跑来。”
店家闻言,似恐被人听去,连使眼色拦阻。那人依旧说个不休,店家也皱眉头走开。
元礽闻言大惊,便向那人问明途向,匆匆赶去。到后一看,地在山凹之中,甚是隐
僻,林中并无人马争斗之迹,好生奇怪。方想往八柳庄寻去,入山不远遇一樵夫,连忙
拦路打听,刚问八柳庄是在何处,忽听马蹄奔腾之声响震山野,由身后远远急驰而来。
正回顾问,对面又是连声断喝,由左角一条林木隐映的山径上,飞也似蹿出一伙手持刀
枪的壮汉,口中喝骂:“何方鼠辈敢来我八柳庄窥探?通名受绑!”元礽大怒,知遇敌
人,将身纵向左侧空地之上,忙拔宝剑,正待应敌,忽听呼哨连声,身后来骑也自赶到,
为首一人口中大喝:“游老二且慢动手!问明再说。”
元礽因见敌人势众,已将身旁暗器就势取出,准备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百忙中瞥
见后面来骑中有一人,昨夜投店时曾经见过,方想:“敌党人多,腹背受敌,如何应
付?”忽见双方来敌一面后退散开,似想包围神气,一面勒马不进。只为首一人持了一
面小红旗下马走来,老远便把手一拱:间道:“尊驾可是昨夜飞渡江口的徐客人么?”
元礽见他颇有礼貌,不知何意,抗声答道:“我正是徐元礽。”话未说完,另一壮汉也
自下马赶来说道:“正是这位。”先发话人立时拱手赔笑道:“在下魏锦,这里不是讲
话之所,庄主游通不是外人,请往庄中一叙,自知明白。”
元礽已看出对方态甚恭敬,先前壮汉正往原路退去,只留为首一人,随立在旁,料
非恶意,赶路心盛,又惦记东方霞下落安危,便道:“昨夜之事已然过去,我有一骑红
马的女友昨夜曾经来此,她的踪迹,各位可能见告么?”说时,另一壮汉已将马拉过,
请元礽上骑。元礽还在沉吟,魏锦已接口道:“昨夜不知尊公乃天门三老门下,致多冒
犯,后悔莫及。奉了敝头领之命,连夜渡江赶来向尊公道歉,后来遍寻不见,正恐尊公
马快,无法复命,幸遇黑孩儿王大爷兄妹才知底细。那马已被一位姓秦的侠女借去,留
有书信在此。我等实无他意,请到庄中奉告如何?”元礽一则见盗党人多,不愿示怯,
又听这等说法,并还知马被心上人骑去,好生惊喜,急于探询详情。旁立他人乃游通次
子夜游神飞叉游杰,一听元礽是天门三老门下,通名之后,随同坚邀,于是同往前进,
一会便到庄前。主人揖客人内,庄中房舍陈设是富丽。
元礽刚一坐定,主人和同来盗党一齐下跪。元礽惊问:“何故如此多礼?”魏锦取
出黑孩儿的书信,再把来意一说。原来这两起盗党与陈叔青父子结仇甚深,元礽投店时,
盗魁得信,自往查看,认出红马,知是陈家亲友,半夜命人行刺。不料东方霞对于元礽
一见钟情,一面又想由此引起双方仇怨,明知元礽带有信符,不为提醒,却在暗中保护,
杀了几个盗党,指点元礽骑马渡江,自往盗穴放了一把火,也由下流渡江赶来。不料途
遇好友嵩山女侠薛紫烟,约往八柳庄救人,恐有耽搁,元礽马快,恐迫不上,便将黑店
中所取新鞋与元礽暗中留下,将马骑走。本定事完回寻元礽,谁知游氏父子武功甚高,
事前又恰来了两个能手,二女正受敌人围困,因马先被敌人抽空夺去,无法交战,敌势
强盛,正自为难。忽见男女三人赶来助战,刚飞落场中,对方立时高呼停战。双方随即
相见,才知那黑衣村童竟是闻名已久的江南怪侠黑孩儿,同来二女,一是乃妹黑侠女孤
云,一是元礽意中人秦瑛。东方霞一听黑孩儿语意,又听黑女唤秦瑛“二姊”,与元礽
梦中之言好些相合,人是那么美艳,才知元礽情有独钟,不会垂青到她。又因自己眼看
危急,全仗秦瑛当先飞来,将敌人暗器打落,方保无事。黑孩儿跟踪飞到,敌人全被镇
住,好生失望,自觉无颜,便将马交三人,托其转交,说声西陵寨再见,自和薛紫烟说
了两句感谢的话,并辔驰去。追寻元礽的盗党也自赶到。这两起盗魁,连那两能手,均
对黑孩儿敬畏非常,问知元礽乃天门三老门下,持有梅花老人信符,越发害怕,将三人
接往庄中,求其缓颊,勿再记恨。秦瑛本同黑女要到岳阳寻一分别数年的至交姊妹,借
用防身宝销,见元礽马快性灵,正好借用,已由东方霞行时,按照叔青所教向马嘱咐,
说是此是主人之命,那马竟未倔强。二女待不多时,首先并骑驰去。黑孩儿随写一信交
与盗党,命寻元礽代交,信上大意是说:西陵寨之行,已有高人暗助,对方能手虽多,
决可无害。秦瑛对于元礽颇为感念,但她心高志大,誓欲手刃亲仇,现往洞庭湖寻友借
物,到时必晚。最好能在会前一日赶到,先行借故暗中下手,将仇敌所练气功破去,但
勿杀死,等第二日再由秦瑛下手复仇。事要机密,千万不可泄漏。并说东方霞颇有钟情
之意,此女师父为方今剑侠中有名人物,并有陈叔青的情面,性更刚烈,除恶如同剪草,
与嵩山女侠薛家姊妹交情甚厚。再遇时最好装呆,不可得罪,免其恼羞成怒。秦母虽爱
杜良,认为快婿。自从假扮盗贼,已然弄巧成拙,又受师长严罚。秦母已自灰心。西陵
寨事完同回,这段美满姻缘必可成就,务望留意,速即起身等语。
元礽看完大喜,立起辞别。游杰原因今早动手时不曾在场,新由外回,刚听人说乃
父游通、长兄游豪今早与人在西大林争斗,话未听完,便听手下人报说庄前山径上来了
一个佩剑的少年在彼窥探。素日强横性暴,知那一带地势隐僻,素无外人足迹,疑是对
头,立即率众赶出。刚要动武,奉命寻找元礽的盗党不知人在店中高卧,遍寻无踪,惟
恐因此得罪天门三老,因游氏父子相助同寻,失望之余赶回探询,不料巧遇。见礼交信
之后,再四挽留饭后再走,并为代备良马。
元礽见主人情意甚诚,又见日期多出两日,天已黄昏,如由主人陪送,夜间便可上
路,不致迟延,也就答应。主人早命备下盛宴,游氏父子也同回转,甚是恭礼,说起自
己也要往西陵寨去,如愿同行,方便得多。元礽推说:“奉有师命必须先走,今夜借马
伴送,已感盛情,”吃完便乘主人所备快马,由魏锦、游杰亲身护送,往西陵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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