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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风云录》
第三章
夜已深沉。
长孙无垢看着桌上的烛台已烧到尽头,火星“扑”的一闪就灭了,房中刹时一片黑
暗,只有窗外的月亮洒进来一片清晖,可隐约看到房中物件模糊的轮廓。她轻轻叹了口
气,也不动身再点燃一支蜡烛。她也不知已在这儿默坐了多久,也记不清已添了多少支
蜡烛,可是李世民还是没有回来。
她看看墙上挂的,都是些什么弓啊、箭啊的,哪里象个有妇之夫的寝室,活脱是个
大男孩的房间。她心里暗叹:“这也难怪,才新婚不久就分居异地。这里可有多久不见
女子踪影了?!”
忽听得细碎的脚步声,长孙无垢一抬头,只见李世民走了过来。但他只是往窗里一
张,见房中灯熄火灭,长孙无垢又坐在月色没照着的角落里,他没看见,只道她已安睡,
也不进来看看,一转身就往对面的书房走去。长孙无垢默默地看着他走进书房,点亮了
灯火,在桌上铺开一张纸看了起来,心里忽涌起一股不知是什么的滋味。
等吧,等吧!她的一生仿佛都是在等待中度过。记得幼年的时候,也是这么常常和
哥哥、母亲一起等啊等啊,等着父亲回来。但那时跟现在是多么不同啊!大家坐在灯火
辉煌、温暖如春的大厅里,她只感到热闹、兴奋,哪象现在那样黑暗、孤清、寂寞、凄
凉。然后,便是许久不见的父亲从天而降似的不知从哪里出现,双手抱起她,拿他硬硬
的髭子刺痛自己的脸庞,又是痛,又是乐!
这时一片云飘过,掩住了月色,室中登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心中一寒,仿佛又
回到那些乌云蔽月的日子。
有一天,忽然大家都在哭,她骇怕了,也跟着哭。然后便是一片白色:白的衣,白
的帷,白的花……还有象是无穷无尽的下跪、还礼、又站起来。终于有一天,她被人牵
着手走到一个长长方方的盒子前,见到她父亲双目紧闭的躺在里面,一个声音在半哭半
泣的说:“见最后一面吧!”这就叫做“死”吗?她心中有无名的悲痛,却总不明白这
一切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是可怕的冬天来了。天好冷呵,但更冷的是人!她忽然之间发觉,平日见
了她便一面谄笑的二娘和二娘生的两个哥哥__长孙安世和长孙安业好象突然变了另一
种人,教人见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上发梢。只有她的亲哥哥长孙无忌还是对她那么好,
但他也渐渐的愁眉深锁了。欢笑就象她父亲一样,离他们兄妹远去了。
如今她已长大,才慢慢明白了过去的一切。父亲临死时本是将家产都留给她和哥哥
这两个嫡生的儿女。但他们年纪都太幼小了,两个庶生的哥哥却都已成年,不费吹灰之
力就在父亲死后将家中的大权抢了过去。他二人怨恨父亲偏心他们,待他们自然是不会
有好面色的。总算他们娘亲还在,再加上长孙家终究是世家大族,她那两个庶出的哥哥
到底不敢公然的虐待他们。但冷嘲热讽、白眼气话,总是少不了的。
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却也洞察到从没注意过的东西。父亲的死仿佛是一只有力
的手,“砰”的一声就将那无忧无虑、也无知无识的童年之门给关上了。在一夜之间,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了。她可依恋的,就只有哥哥一人。而哥哥就天
天躲起来看书。他神秘兮兮的对她说,从这些书里可以学到大本事;学会了大本事,他
就不用怕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庶生哥哥了。真的有这么神奇吗?她也跟着读,什么《春
秋》、《战国策》、《史记》、《汉书》,但看来看去却只见书中的人不过是在杀来杀
去,害得她看了夜里老做恶梦。可哥哥却看得眉飞色舞,向她解释什么“为君之道”、
“龙韬虎略”,说得津津有味。她虽不喜爱这些书,但哥哥既然这么喜欢,总想看了能
有人跟他谈论,她便硬着头皮看下去。哥哥就是她最亲的人了;再说,除了陪他看书,
她也实在无事可做。
二人沉迷在书堆里,倒也可以暂时忘却两个庶生哥哥的白眼。但连这样的日子也过
不长久。几年后,母亲也终于去世了,两个庶生哥哥便气势汹汹的来说:“这儿不是你
们的家了,滚出去吧!”她吓得目瞪口呆,哥哥咆哮似的叫:“我们才不希罕你的狗窝!
以后我会比你们厉害一千一万倍,你们便摇尾乞怜的来求我,我睬也不睬你!”长孙安
业大怒,飞起一脚将哥哥踢得一头撞到门框上,鲜血直流。她扑上去放声大哭。
长孙无垢合上眼,双手捂着脸,耻辱与苦痛象毒蛇一样咬啮着她的心。
然后呢?然后就到了长安。幸好他们的舅父高士廉怜悯他们稚子弱女无家可归,将
他们接进家里住。可是舅父虽好,总不是自己的家。尤其那些下人的目光,教她看了恨
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仍然是孤独、孤独、孤独!既是如此,还是与书为伴吧!只有书
不会拿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你,只有书不会冷言冷语的刺痛你。哥哥更发奋的读书了。他
常说:“我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教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悔恨这么对待我俩!”她听
了只有默然。父亲已死,又寄人篱下,在这势利的世上,只凭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就
能出人头地?哥哥也似乎明白这个道理,有时忽然会气沮意丧,终日对酒当歌,哭笑无
常。她除了抱着他,跟着默默的流泪,也不知道她一个女子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有一天,哥哥忽然欢天喜地的来说:“妹妹,你今年已十三岁了,对不对?”
她有些茫然,是的,十三岁了,那又怎么样呢?自父亲死后,年龄在她来说,还有什么
意义?却听到哥哥喜不自胜的道:“那是应该嫁人的了!”
她象当头受了一棒,讷讷的说不出半句话来。嫁人?是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她当然是要嫁人的。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仿佛她可以一辈子依哥哥而居似的。但是,
这是不可能的啊!原来,总有要离开哥哥的一天!这一想,象是上天要硬生生将她最后
一个亲人也夺去一样。可哥哥那么高兴,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只怔怔的望着他,听他眉
飞色舞地说他已如何给她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好归宿,那男的__她未来的丈夫叫什么李
世民,是如何如何的了不起云云。可是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亲的
哥哥,将要被抛进一个黑沉沉、冷冰冰的未知的地方,从此要独自承受无尽的煎熬与苦
痛。
哥哥搂住她,激动的说:“妹妹,我们跟李家攀上了亲家,他们家权势极大,你哥
哥将来有出头之日,都是拜你所赐!”原来如此!她无力地靠在哥哥怀中。
那一夜,是泪流到天明的一夜。接下来是她准备出嫁的日子,她见到哥哥神采焕发,
直是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她心里也渐渐的平静下来。能换得哥哥这么高兴,一切都
是值得的吧!她受了他的感染,也欢天喜地的为自己的婚事忙乎起来。
然后就是长途跋涉的来到太原。她开始好奇这未来夫婿是什么样的人。但在成婚之
前,自然是不能跟他见面的。但哥哥却可以去见他。她便天天在房中等着哥哥回来跟她
谈他的事。哥哥越发高兴了,每次说起他,总是没口子的赞,说:“妹妹,你哥哥我的
眼光着实不错,我越跟他交往,越觉他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再加上他如此显赫出身,他
日成就,无可限量!你妻以夫贵,只怕比我这做哥哥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嗯,”她在心里想,“那就是好丈夫吧!哥哥从来都没看错人,我总算可以过上
好日子了吧!”
新婚之夜是如何过去的,她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迷迷糊糊。只感到先是很吵闹,
后是很寂静;这一夜,是混杂着惊惶、紧张、无助的一夜,只见满目是红色,象血一样
刺眼,但总算熬过去了。到第二天醒来,身边已经空了。她感到有些怏怏,但不知这是
否理所当然的事,不敢说,亦不敢问。
那一整天,都没见着他。到了夜里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才觉有人在身边躺下。有
过一夜的经验,她已熟悉了他的气味,心里也不那么慌张了。可是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
又教她感到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跟自己说,难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样过了几天,她跟他之间才渐渐的交谈几句。他的语气倒也和善,但她总感到好
象有什么东西横垣在二人之间,他说的一切,好象都过于礼貌而显得有些遥远。但她一
生之中,听到这种不痛不痒、言不及意的话太多了,而且大多还带着冷冷的意味,甚至
是有刺。至少他的话不冷不热,更不至于带刺。因此她也就安然了。
然而过不了几天,这安然又被打破了。那天他一双眼睛躲闪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
的道:“家眷都在长安,你一人跟着我在太原,总是不便的。爹爹说了,还是让你回长
安住。本该让你多待一会的,但大哥他们就要回去了,你有他照顾,我也放心。再说有
你哥哥相伴,总比以后另找人送你回去的好。”她听了,仍只有默然。她也不感到有什
么委屈,只觉一切发生的,便是理所当然,必须接受。更何况又能与哥哥在一起,她总
是高兴的。
回到长安,她迁入了李府,哥哥仍住在舅父家。她虽不能如从前在舅父家那样天天
见到哥哥,但他还是常常来看她。从哥哥口中,她察觉他快活多了。他说李世民在长安
有很多朋友,经由他,哥哥也交到了不少,因此日子过得很热闹。她还知道,李世民常
常写信给哥哥和他在长安的朋友,两地鱼雁往来,甚是频繁。于是她便奇怪了,何以自
己一封信也不曾收过?她问哥哥这事,哥哥却不以为然的道:“世民在那边很忙,哪有
空给你写信?再说,他不是贪恋女色之人,很少想到这等儿女情长的东西。”原来,不
贪恋女色就是不给妻子写信!她只觉这种说法甚是可疑,就算不能写一封专给她看的信,
难道连在写给哥哥的信中附笔问候她几句也忙得办不到?这虽是疑问,却无从求答,也
只好丢开了。
在李家的日子,倒也过得安逸。只因幼年丧父的经历,她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不
论对尊对卑,无不恭谨持礼。因此李府上上下下,竟是无一人不对她交口赞誉的。这使
受惯冷遇的她,深心感激。在这感激之下,她更勤勉地约束自己。家中虽无长辈,但有
李建成夫妇作长兄长嫂安排一切,她也没什么好忙的,平日更是闲得发慌。于是她便连
小小丫环病了,也必亲自侍奉汤药。这一来,大家更是赞叹李世民真是有福气,娶了一
个这么贤慧的夫人。她起先还觉惭愧,只因她这么做,实在是穷极无聊才以此作排遣的,
竟被人誉为贤慧,仿佛是盗来的美名。但渐渐的,她习惯了一切,习惯了大家加给她的
做个贤妻的角色。
长孙无垢轻轻吁了口气,抬眼往书房看去。只见李世民打了个呵欠,一手揉着眼睛,
显是疲惫已极。她悄无声息的出去装了碗早已煮下的燕窝粥,走到书房,推门进去。
李世民听到门外“喀”的一声轻响,转头一看,见是她,不觉一惊:“啊!是你,
怎么还没睡?”
长孙无垢道:“你也还没睡呢,先吃碗粥吧。”
李世民这时也觉饿了,捧起粥来,吃得极是香甜。
长孙无垢见他一副馋相,不禁笑道:“这么晚还在熬夜,可不怕捱坏了身子?”张
眼看去,见桌上铺的是一幅行军地图。
“嗯,都惯了!一个月里,也没多少晚是不熬夜的。何况明天要出征了,很多事情
都要赶着办。”
“啊?明天又要走了?”长孙无垢惊呼出来,想说:“我们还不曾好好聚过呢!”
话到口边却不知怎的变成:“那你还不快睡?明天可起不来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我不困。”将碗递还给她。
长孙无垢一时不舍离去,迟疑了一下,道:“二郎,你怎么不曾写过信给我?”
“这个……”李世民不防她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一时狼狈万分,结结巴巴的道:
“你也见了,我有多忙!再说……如今不是见面了吗?又何必写信?”
长孙无垢低头不语。
李世民好象小孩做了错事给人当场拿住一样,浑身都不自在,扭了扭身子,急忙转
换话题:“对了,你哥哥今次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长孙无垢道:“他听说这里的事很高兴,恨不能马上见到你。但他说他留在长安帮
你联络豪杰,以作内应,于你好处更大。”
李世民喜道:“无忌兄总是最得我心。这些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记挂他。想来他
在长安一定替我交了不少朋友。”
长孙无垢道:“我听他说,他结识了两位不世出的才俊之士,叫什么房玄龄、杜如
晦的……”
“啊!”李世民喜出望外,站了起来,“是房乔房玄龄和杜如晦杜克明吗?我对他
俩神往已久,只恨一直无缘结识。你哥哥真的找到他俩?”
长孙无垢不禁亦感染到他的喜乐,笑着点点头:“是啊!哥哥在他们面前没口子的
夸你,说我夫君……我夫君乃是天下无双的英雄。”这话说得太露了,长孙无垢不禁红
晕上面,竟显出少有的娇媚。
李世民心中一热,坐了下来,伸手搂住她的腰肢,道:“这些天来,我太忙了,可
将你给冷落了。”
长孙无垢心中一酸,忙低头道:“都是一家人了,还说这等客气话干嘛!”
李世民道:“我恨不能马上见到这两位先生。但要打到长安,还不知要过多久,真
是急煞人了。”
长孙无垢见他稍现温存,心思却又马上转到“大事”上去,心中不觉怅怅然的,但
她从来只会忍受,不会发作,当下仍顺着他道:“哥哥说他二人没留在长安,游历四方
去了。但他们已答应了日后一定报效军门,为你竭尽所能。”
李世民神驰万里,叹道:“但愿能与他们早日相见!唔,无垢,你要跟你哥哥说,
尽量给我多多招揽贤才,但有一技所才,均可量才录用,不必求全责备。”
长孙无垢无精打采的道:“是啦,我知道了。”
这时一阵风吹过,那烛台本快烧到尽头,给这风一吹,便灭了。室内转暗,月色斜
斜照进来。二人转头望向窗外,只见外面清风摇动树影,天上银汉灿烂,如此良夜,令
人心醉神迷。
只听得长孙无垢轻轻叹了一口气,吟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李世民心中一动,回首看她。这时月色昏暗,在微弱的星光下,长孙无垢苍白瘦削
的脸庞都隐没在黑夜之中,只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在熠熠星辉下微微颤动,款款深情,尽
在不言之中。他想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何不直说?你我夫妻之间,应是无话不
谈。”但他马上想到吉儿,想:“难道吉儿之事,我也可以跟她心无芥蒂地说?”瞬时
又是羞惭无地。
第二天,李建成和李世民两兄弟领兵直扑西河,不到九日已攻破城池,斩杀抵抗大
军的西河郡丞高德儒。捷报传来,喜得李渊跳起来道:“我军进展如此神速!以此威势,
岂不是可以横行天下?”
但最高兴的还不是李渊,而是李世民。这种疾如闪电的行事,最合他心意。自起兵
以来,不知已有多久没有这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了!虽然起兵各事,最终都圆满成功,但
其间种种拖沓阻延,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他的耐性。只有这一次,他跟李建成一口气
的急行军赶到西河城外,还不及安营扎寨,甚至连气也没喘过来,他就主张马上攻城。
跟李渊一般生性谨慎的李建成闻言大惊,道:“大军本来戒备突厥已多日疲惫,如今行
军这么急的赶到这儿,定是又累又饿。这个时候正是强弩之末,岂能破城?”
李世民摇头犹似拨郎鼓,道:“不,不,大哥,这个你不懂!西河就是象你那么想,
因此虽已声称不服我们号令,知道我军迟早要杀到,但现在必定以为我们还远在千里之
外,不设半点防范。我军忽然从天而降,西河一定阵脚大乱,无心抵御,我们不费吹灰
之力就能攻城陷地。若如今只图安逸,休息整顿后才攻城,敌军获知消息,闭关拒敌,
我军士卒新招,欠缺作战经验,决难与隋军正面周旋。我军优胜之处,全在新退突厥,
士气高涨,正宜一鼓作气,不该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李建成犹自迟疑,李世民道:“大哥若不同意,就领你的军队在此安营扎寨,我领
我的军队攻城!”
李建成此惊更是非同小可,心想这怎么能行?二人所率领的军队人数本就不多,若
分兵作战,必定败多胜少。一旦李世民之军被歼,他的又岂能幸免?只得道:“兵分则
弱,万万不可!既是如此,那就依你所说的办好了。”
结果是大胜而还。以前诸事如此拖泥带水,这次攻打西河却这般迅捷无伦,在李世
民心中的解释只有一个:以前是受制于父亲,今次却是自己说了算!这么一想,他自起
兵以来痛感自己不如李渊老辣而生的那种卑屈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大军凯旋而回之日,太原上下人人欢腾。李渊大排宴席庆功,众人都尽兴而回。
宴罢后,各人渐渐散走,只有李世民仍徘徊不去。李渊半醉半醒的笑道:“二郎,
怎么还不回去?无垢来了太原这么久,跟你见面的日子却不多,她可要怨怪你了!”说
着哈哈大笑。
李世民尴尬地一笑,道:“爹爹只记得无垢,不记得另一人了。”
“什么另一人?”
李世民低声道:“出云公主呢!”
李渊猛一抬头,酒醒了大半,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我们已不再听命于江都,不必怕那昏君,也很应该让公主有个堂堂正正的名
份,否则她一辈子偷偷摸摸的做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渊将脸一沉,道:“好啊,说到底,你还是沉迷女色,不知进取!如今大事初举,
有多少艰难困厄还在前头?你不思前程,却去纠缠这等儿女私情!”
李世民忙跪下道:“孩儿岂敢!孩儿这样做,于起兵之事实有莫大的好处。”
李渊皱眉道:“你又来这一套了!种种私心杂念经你花言巧语的一说,倒象全都是
为了大业着想。”
李世民道:“爹爹,您先听孩儿解释。如今爹爹起事,不是要公然反隋,而是要匡
扶隋室后裔,重整河山。若孩儿与公主成婚,那爹爹岂不是更显得名正言顺、胸怀坦诚
了吗?”
李渊负手踱步,半晌不语。
他当然知道李世民在这事上的私心,但这条理由亦令他动心。他深知自己李氏与杨
氏实是同属关陇世家一脉,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因反隋杨而令关陇世家衰败,
对他李氏只有害、决无利。因此他才如此用心良苦,要以拥隋名义起兵。但他也知道,
这种种做作在外人看来近乎掩耳盗铃。惟今之计只有在攻下长安后拥立杨氏子孙为帝,
善待隋杨旧臣。若能进一步与杨氏结亲,那自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于是他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理。但眼前大事,乃是进军长安,哪来得及让你与
公主成婚?而且婚事若办得草率,那也不好听,显得我们不够看重公主来归。只有打下
长安,立了杨氏子孙为帝后,才能风风光光的给你俩成婚。”
李世民大喜,“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爹爹成全!”
李渊失笑道:“瞧你,为一个女子如此神魂颠倒,简直不是英雄所为!你为那吉儿,
已前前后后向我磕了多少个头了?”又叹道:“我怕你真的会沉迷女色,不能自拔了!”
李世民站起来,尴尴尬尬的笑着。
李渊一正脸色,道:“公主身分非同小可,我们当然不能委屈她。但无垢毕竟是先
进来的,她的正妻之名,决不可更改。公主再尊贵,也只能居侧。”
李世民道:“是,孩儿明白。”
李渊又道:“无垢那儿,也决不可轻忽了。她父亲故旧亲属固是一大势力,她舅父
的渤海家族更是不可多得的臂助,对我们日后的大事举足轻重。”
当下父子俩又闲谈数句,李世民才退了出来,迎面见李青走来,一把拉住他道:
“你来得正好,我马上要出城去吉儿处。”
李青惊道:“二公子,现在三更半夜的,这不太好吧!再说,二少奶那边……可怎
么办呢?”
李世民道:“你跟她说我很忙,今晚不能回去,叫她先睡就是了。”说着撇下李青
牵马出城而去。
隋大业十三年七月五日,李渊自太原正式举兵,东进直扑长安。一开始时大军兵锋
所指无不披靡,进展神速。但进入中旬后,天气忽然起了意料不到的变化,下起连绵大
雨,将道路都打烂了,行军固是艰难,更糟的是从太原运送粮草的大车都陷在泥泞之中,
不能及时抵达。军队遂供给不足,士气大受打击。而“屋漏更兼连夜雨”,刘文静出使
突厥联络援兵迟迟不返,军中流言满天飞,都说突厥向来言而无信,定是见大军进展受
阻,便按兵不动,作壁上观。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突厥已背信弃义,回头与刘武周勾
结,不日便要联军攻打后防空虚的太原。这一切便如压在头顶老不散去的乌云一样,盘
旋在大军之中。到了霍邑城外五十余里处的雀鼠谷时,大军终于无法再向前进,只好扎
下营来。
在雀鼠谷外的山路上,李世民正策马急奔。这些天他乘着营中无事,向李渊禀告了
一声便潜到霍邑四周察看地形。这时他已将各处地形熟记于心,还想出了破城之策,正
赶回营去。
大雨如泼瓢似的从天上浇下来,山路早被雨水淹得无影无踪,只见一条黄泥滚滚的
浊流沿着原来是道路的地方流下山去。他外面所披的蓑衣早就挡不住暴雨的冲刷,下面
那层外衣已被雨水打得湿透。他策马飞奔已整整一个下午,贴身的内衣也早被汗水浸透,
粘在身上,好不难受。一阵阵寒风夹着雨点打在面上,冷得他忍不住直打哆嗦。他怕山
路上的尖石会扎伤马蹄,这次出来并没骑那“白蹄乌”,胯下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在这
崎岖陡峭的路上,那马常常前蹄打滑,有好几次一个趄趑几乎跌下山去,幸好他都及时
将缰绳一拉一提,助那马稳住身子。他这么一直紧紧攥着马缰,手中的绳子已深深勒进
肉中,火辣辣的发痛。
境况虽是这等恶劣,人和马匹都疲累欲死,他心中却是异常亢奋。他仰首看看灰蒙
蒙的天,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兴奋的想:“只要天一放晴,我们马上便可包围霍
邑,一战而胜。接着就是长驱直进,长安指日可下!”
到了差不多半夜,他才赶回营地,更衣出来便欲去找李渊,忽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只见各处营帐的士兵都在急急忙忙地收拾行李,给马匹备鞍,一副要拔营起寨远行的样
子。
他正大惑不解间,忽见李建成远远边跑边叫:“二弟,二弟!”
他迎上去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人人都在收拾东西,好象要离开这儿。”
李建成道:“不错。爹爹下了命令,大军要连夜回师太原。”
李世民大惊,道:“什么?回师太原?这……这从何说起?”
“二弟你有所不知。今天下午爹爹召集众将,说太原那边来报,突厥和刘武周勾结
到一块,将要攻打太原。爹爹向各人问计,大家众口一辞,都要求回师太原,说若不回
师,军中兄弟听说老家受袭,担心父母儿女的安危,一定无心作战,甚至可能自行逃回
去,到时便会酿成军队哗变,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急见李世民面色发白,不
禁吃了一惊,忙抓住他双肩用力摇晃,说:“二弟,你怎么了?”
原来李世民忽然想起吉儿,不禁心胆俱裂。他给李建成摇了两下,登时清醒了几分,
定一定神,道:“不……不可能的,突厥决不会攻打太原!”
李建成道:“我也是这么想。太原来报中并没提及出使突厥的刘文静有不利的回报。
若我军轻率退兵,最后却发现只是一场谣言,岂不失策?我看应先按兵不动,派人回去
打探清楚再说。在情况未明之前,应制止这等扰乱军心的谣言传播,才是办法。”
李世民连声道:“对,对,正应如此!你怎么不跟爹爹说?”
李建成叹气道:“那时大家异口同声的都说应该退兵,只有我一人独持异议,又怎
说得过这许多张嘴巴?”
李世民急道:“可是你是左领军大都督,这军中除了爹爹便以你为尊,你何必管人
家怎么说?只管说服爹爹就是了。”
李建成道:“可爹爹也认为我们应退兵,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世民一跺脚道:“我们现在就去跟爹爹说万万不可退兵!”
李建成踌躇道:“如今这么晚了,爹爹可能已睡下了,我们还是明天再去吧。”
李世民气急败坏的道:“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岂容我们拖延徘徊?你不去,我独
个儿去!”说着转身便跑。
李建成忙叫道:“我们一起去!”赶上几步,兄弟俩肩并肩的来到李渊帐前,向守
门的士卒说了。那士卒进去一会便出来道:“大将军已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两位都督
再来吧。”
李世民说:“此事十万火急,哪能拖到明天?你再进去说一遍。”
那士卒又走了进去,这次却过了好久才出来,面色发青,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低
声道:“大将军真的睡着了,不能见您们。您们明天再来吧!”
李世民怒道:“爹爹明明还没睡,你……”话未说完,已被李建成一把拉住,曳到
一边,压低声音道:“二弟休要焦躁!难道你看不出那士卒已挨了骂吗?你再逼他,只
是教他为难,于事何补?”
李世民道:“那到底如何是好?”
“如今只有待到明天再来……”
“不,决不能够!”
“二弟!”李建成按住他肩头,“你听我说,现在三更半夜的把爹爹吵起来,毕竟
是于礼不合。”
李世民气道:“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在太原的时候,我有什么事情要跟爹爹说,管
他白天黑夜,马上就去找他。也不必叫什么士卒通传,就是下雨落雪,爹爹立刻就起来
听我的。如今是什么时候了?都快火烧眉毛了,还要摆他那大将军的架子不成?”
这一番话只听得孝顺温良的李建成脸色都变了,道:“你……你怎能这么数落爹爹?
现下情势险恶,爹爹心情不好,不想见我们,那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为人子者,应该体
谅才是。再说,现在就算能见着他,他也听不进去。倒不如今晚先将事情冷一冷,明天
再说。”
李世民冷笑道:“你只顾着做你的孝顺儿子,就不必理会全军的死活了?你怕得罪
爹爹,那就请回去睡大觉吧!我是今晚见不到爹爹就决不离开这里!”
李建成将脸一沉,心想:“说到底我是你兄长,这般对我说话,也太无礼了!”便
冷冷的道:“你不肯听我的,我也没办法。我这么说,只是为了你好。”说完一转身,
回自己帐中去了。
李世民也不管他,只在李渊帐前转来转去,说什么也不肯离去。他回来后,本已停
了雨,这时忽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他心中思潮起伏,也没察觉又下起雨来,不一忽儿
又已淋得全身湿透。那守门的士卒见他失魂落魄似的立在雨中,心中不忍,上前劝道:
“右都督,天在下雨呢!又这么晚了,您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大将军一起床,我一定马
上将您的事转告他。您再这么在雨里站着,淋坏了身子,可就糟了!”
李世民却一心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士卒的话如春风过耳,没半个字入他耳中。他
想:“我只道好不容易在太原起兵,此后自当事事顺遂,一举就能攻下长安。谁知天不
作美,那也罢了;满营将士,却个个只顾着家室眷属,目光短浅,不思进取;稍稍明理
的人,却如大哥那样,只怕开罪了爹爹,半句逆耳忠言都不敢说,畏首畏尾、委委曲曲
地接受乱命。再这样下去,说什么开疆立国、平定天下只是一场春梦,就连如今能否攻
下霍邑、进军长安也是成败难卜。枉我一番心血、多年操劳,原来是换来这等下场!还
有……还有我跟吉儿,既不能攻下长安,还谈什么美满姻缘、终成眷属?”想到这里,
只觉自己平生壮志乃至与吉儿的情缘美梦瞬时间顿化云烟,不由得悲从中来,忽然扑在
泥泞之中,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只吓得那士卒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断的作揖道:“右都督,
您别哭啊,别哭啊!”谁知他越是劝,李世民越觉伤心断肠,便越是哭得厉害。
这时只听帐中李渊直奔出来,怒气冲冲的喝道:“你在这里鬼哭狼嚎些什么?莫非
是你老子死了,在哭丧不成?”
李世民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也不顾什么父子尊卑,大声的道:“孩儿就是在哭丧!
爹爹现在虽然未死,但已离死不远了!”
李渊听他喊得悲切,心中反是一震,怒火倒降了下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世民道:“爹爹一撤兵,天下便人人都认定我军已大败亏输,要夹着尾巴逃回老
巢去,霍邑守兵就会尾随追击;突厥就算本来无悔约之心,也要与刘武周联手来打我们
这落水狗。到时我军前后受敌,军心崩溃,这样的军队不亡,天下还有哪一支军队会亡?
爹爹丢兵弃将,若还能不死,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李渊听他一口气的痛诉出来,不禁心旌摇动,呆了一呆,道:“可是大家都说要保
住军队就得回师太原,难道他们没一人想到你这话?”
李世民愤愤的道:“他们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可是爹爹军队溃散、众叛亲离、走投
无路;他们却大可另投新君,再去发第二个主子的财,才用不着陪着我们身败名裂、死
于非命呢!这一撤兵,在我们是死路一条;在他们却是乐得偷生。这群家伙只顾打自己
的小算盘,谋自己的小私利,又怎会理会我们的死活?”
李渊倒抽一口冷气,这番话如在他脑中打了个晴天霹雳,刹时教他看清了眼前的险
恶处境,背上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道:“不错,不错!二郎,你说得对!是我错信了这
些人了!”一低头间,见李世民犹跪在泥泞雨水之中,忙伸手拉起他道:“二郎,快进
来避雨,咱们慢慢详谈。”
当下二人进了帐中,李渊递过毛巾热茶,又吩咐士卒马上去煮了姜汤来,这才与李
世民坐下,问:“你刚才说了不能撤兵的道理,确是如此。但若突厥勾结刘武周来攻打
太原,却如何是好?”
李世民斩钉截铁的道:“突厥决计不会勾结刘武周来攻打太原!”
“何以见得?”
“突厥始毕可汗现正卧病在床,颉利和突利都有争夺汗位之心,在这关键时刻,决
不会轻率地远离大漠,攻打太原。再说,我军与突厥合作,乃是基于互利,突厥虽反复
无常,但我军打下长安于他们有莫大的好处,他们决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拖我们后腿,否
则得了太原却丢了长安,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刘武周既无突厥撑腰,以他兵微将寡,
也决不敢侵犯太原。因此这一切全属谣言,多半是因为连日大雨,道路不通,突厥援军
不能及时赶来,才教人疑心生鬼,想出这等无稽之谈来。”
李渊不住点头,却又道:“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突厥竟真的跟刘武周
合兵来打太原,我们后防空虚,一定失守。到时我们岂不是一样陷入前后挨打的困境,
一样会军队哗变,走投无路?”
李世民心中大不耐烦,想:“爹爹又来这套前怕虎、后怕狼了!”但这问题既提了
出来,总得回答,否则何以令李渊安心?他想了想,道:“就算突厥真的昏了头,与刘
武周一块来打太原,我军也决不能退回去!那时只有千方百计的封锁消息,不让大家知
道真相,然后便是要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得迅速攻下长安,再以长安为立足根本,返身杀
回太原!太原虽是重镇,毕竟无法与长安相提并论。长安有潼关天险作屏障,形势险要,
易守难攻,这且不说;它还曾是旧隋都城,杨广虽强行迁都洛阳,但在世人心中长安仍
是天子之都。我们只要占据长安,便等于是扼住关中咽喉、抓住天下人心。那时隋军、
突厥军乃至李密瓦岗军之流,顶多只能教我们吃败仗,再难将我们连根拔起的消灭!”
这番话听得李渊心花怒放,道:“对,对,对!正是这样!”
李世民又拿出在霍邑外勾画的地形图,说:“至于攻打霍邑之法,孩儿也已想好了。
霍邑城西有汾河环绕,不能强攻;东面是平原,南面是高地,最宜决战。攻城时爹爹和
大哥领主力在东面挑战,我率骑兵从南面高地抄他后路,他腹背受敌,非败不可。”
李渊听了更是欢喜:“原来一切安排你早已策划周详,那就再好不过了。现下你先
喝了姜汤暖暖身子就去睡觉,明天还要去将已经出发回太原的军队追回来呢。”
李世民道:“不,事不宜迟,不能等到明天了!孩儿现在就去将军队追回来!”
李渊慈爱的道:“这怎么行?你从霍邑回来已马不停蹄的奔波了一个下午,这回儿
还没吃晚饭吧?刚才又淋了雨,再不休息,可就要生病了。这样吧……”他想了想,
“我叫你大哥去追,你就得回营去吃饭睡觉。”
李世民急道:“不,爹爹,孩儿若不亲自追回大军,今晚是一定吃不下饭,也睡不
着觉的。我在这里心焦火燎眼巴巴的等,那才一定会闷出病来呢!”
李渊无奈,只得道:“好,那就只好辛苦你了。但你不能独个儿去,得叫上你大哥,
否则你出了什么事,为父的可要抱悔莫及啦!”
李世民心头一热,忙道:“爹爹的事,就是孩儿的事,哪里说得上什么‘辛苦’不
‘辛苦’?”
于是他赶去叫上李建成,连夜冒雨追回了后撤的军队。
说起来也是大军转运的时候到了。过不几天,下个没完没了的雨便止住了,天气一
转而成骄阳似火的干燥酷热。大军将兵器放在太阳下曝晒,同时太原的粮草也终于运到,
还带来后方安然无事的音讯,登时士气大振,人人磨拳擦掌只等开战。
这天,李渊领兵出了雀鼠谷,往霍邑而行。他望着远处的城池,说:“守这城的听
说是宋老生,此人骁勇善战,只怕不好对付。”
李世民轻蔑的一笑,道:“宋老生只有匹夫之勇,要败他还不容易?”
李建成道:“只怕他见我军势盛便龟缩在城中不肯出来。这城建造得倒也坚固,要
强攻恐怕伤亡不少。”
李世民一扬手中的马鞭道:“他若不肯出战,我们大可散播谣言,说他有与我军勾
结之心,因此不出城与我们交锋。宋老生自知杨广生性多疑,这些话若传到江都去,他
一定官位不保,那还怕他不肯出来跟我们打?但我看这老家伙不会有这等深谋远虑。”
李渊道:“我军被大雨困在雀鼠谷这么久,宋老生却一直没出来攻打我们,可见他
高明有限。二郎,就按你那晚说的攻城吧。”
于是大军直扑霍邑,到中午时分便已到了城外。李渊道:“已经是中午了。大家行
军走了半天,一定很饿了,不如先吃过饭再发动进攻吧。吃饱肚子,打起仗来才有气
力。”
李世民马上反对:“兵贵神速,不应为了填饱肚子而误了战机!”
李建成知道这是李世民一贯的作风,而他也确实尝过甜头,便也附和这意见,于是
李渊下令攻城。
李世民率领骑兵,偃旗息鼓的潜到南门;李渊和李建成则率主力正面冲击东门。宋
老生果然不加思索就开门迎战,一时之间城外混战成一团,双方都各尽全力,缠斗不休。
混战之间,忽然飞来一支冷箭,将李建成的坐骑射瞎了一目。那马痛得狂性大发,
不受约束的直冲入敌阵之中。李建成大吃一惊,用力要拉那马回头,却哪里拉得住?只
得拿长矛往马下虚刺几下,将身边的敌兵逼开,纵身跳了下马。敌兵一见,“哗啦”的
一下全涌了过来。李建成奋力抵挡,只支持了几招,被人用力一挑,将他的长矛挑得从
手中飞脱出去。他忙拔出配剑苦斗,刹时间已是险象环生。
他眼看身陷重围,这次只怕有死无生,不禁绝望张惶起来,拿着剑乱挥乱砍,渐渐
的全无章法。正在这时,忽听得远处一阵马蹄声滚滚而来,紧接着呐喊惊叫之声大作。
他抬头一看,只见远处一骑马全身火红,上面的骑者也是红盔红甲红缨枪,直如一团火
焰般杀入敌阵。但见此人骁悍之极,红缨闪动之间,身周的敌人纷纷惨叫着倒下,只一
眨眼的功夫已赶到他身前,一声娇叱:“跟我来!”说着在他身前杀开一条血路,向河
边的一棵大树冲过去。
李建成听那声音清脆,竟似是女子之声,但那人行动如电,战场上又是强敌环伺,
一时之间也辨不清是男是女,忙跟在马后杀出去。
到了那树下,只见一群突厥兵围着大树绕了一圈,弯弓搭箭的向着外面的隋兵射去。
那些突厥兵箭法精强,见到穿隋军服饰的就是一箭,却一点也没射着自己人或是李渊的
军队。李建成才喘过一口气,那骑者已从马上跳下,拉着他的手笑道:“不用怕了。”
李建成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果然是个女子,全身都是艳红的戎装,只有一张脸肤光
胜雪,给红盔红甲映衬得也染上一片红晕。李建成只觉她眉目如画,却英气逼人,俊美
中透着豪爽,竟是个绝色美人,不禁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忽又听得一阵大喊,二人一起转头看去,原来是李世民的伏兵突然从侧
翼插入,将隋军切成两半。隋军首尾不能呼应,登时阵脚大乱。李渊的主力本已有些支
持不住而向后退却,这时又都返身打回去,两下里一夹攻,隋军顿时溃散。
李世民双手持刀,一边纵马飞奔,一边左挥右削,当真是所向披靡。他在隋军阵中
杀出杀入,敌方好几人弯弓搭箭要射他,可他胯下“白蹄乌”是何等良驹,真所谓一形
十影,不等箭到,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在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斩瓜切菜似的杀得敌兵
抱头鼠蹿,鲜血溅在衣上,染得两袖一片鲜红,不住的往下滴着血水。这时敌军一员战
将冲来拦住,挥戟直进中宫。李世民举刀要削他兵刃,却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震
得他手臂一酸,对方兵器却没断。他一定神间,才看见手中的刀刃已杀得卷了起来,还
有许多缺口,已是不能用了。眼见敌人又一戟刺到,他将手中双刀用力掷出,直撞上那
战将面上。那战将一声惨叫便翻身跌下马来。李世民将袖上的鲜血甩去,回身从扈骑处
取过备用的兵刃,又杀将起来。
那跟李建成一起的女子远远望见,不禁赞叹:“那是谁?好厉害的身手!”话音刚
落,李世民转头已看见他们,见敌兵重重围住二人,一提缰绳,纵马直冲过来。
敌兵刚才已见识过他的狠悍,这时见他冲到,发一声喊,便四散奔逃。不消一忽儿,
李世民已驰到二人眼前,纵身下马,问:“大哥,你没事吗?”说着一转眼看见那女子,
奇道:“这位是……?”
李建成还没开口,那女子已抢着道:“我是阿史那燕!”
“啊?”李世民喜道,“你是突利的妹妹!这么说,突厥的援军到了?”
阿史那燕笑道:“正是!正好赶上你们攻城,我就不客气了,来抢你们的功劳。对
了,你叫什么?”
李世民道:“在下李世民!”
“什么?”阿史那燕跳了起来,急忙松开拉着李建成的手,“你是李世民?那么……
他不是了!他是什么人?”说着往李建成一指。
李世民道:“这是我大哥李建成。”
阿史那燕叫道:“哎呀,怪不得啦!我在漠北的时候,总听哥哥将你夸到天上去,
说你骑射之术如何如何的厉害。刚才我见你大哥被隋兵围攻,左支右拙的招架无方,还
以为是你呢!我心里正嘀咕我哥怎么这样没眼光,这样的功夫也叫厉害?却原来你才是
李世民!”她叽叽咯咯的一口气说出来,声音既爽脆,说得又急,犹似炒豆一样;却又
不知掩饰,竟当着李建成的面说这等话,瞬时听得李建成胀红了脸,李世民也大感尴尬。
正当两个男的都不知如何回答,四只眼睛望着她哑口无言之际,忽又听得身后齐声
大喊。三人回头一看,只见宋老生狼狈万分地逃回城去。这时吊桥一时来不及放下来,
宋老生惶急之下不顾一切的跳下护城河,双手乱划,游到对岸。对岸的隋兵忙垂下一条
绳子,正要吊他上岸。
李世民急道:“不好,要给宋老生逃回去了!他一进城,便死也不肯出来,可就糟
了!”他一边说,一边已拔箭在手,瞄准那短短的一截绳子射去。那绳子吊着宋老生,
绷得正紧,这一箭射来,登时将绳子射断了。城上城下都是“啊”的一声大叫,宋老生
已跌回河中。
李世民飞身上了马道:“我去截住他!”便纵马向城下奔去。阿史那燕也飞身上马,
叫道:“我跟你一块去!”也不管李建成给撇在后边,紧紧的追了上去。
这时李渊军中识得水性的士兵已纷纷跳进河中,七手八脚的将宋老生制服。待得李
世民和阿史那燕双骑奔到,霍邑城中早已放下吊桥,城门大开,大军一拥而入。
李世民勒马回顾阿史那燕,忽见远处站着一人,神色显得甚是焦急,正是李青。他
大吃一惊,心想:“李青不是奉我之命留在太原照顾吉儿的吗?怎么会忽然来了这儿?
莫非吉儿出了什么事?”这么一想,只恨不能马上到李青身边问个清楚。但此时大军象
决堤之水汹涌入城,他给裹夹在里面,身不由主的也进了城去。
当夜,李渊在霍邑中大排筵席,特别请阿史那燕坐在上位,以示恭敬之意。
李世民自入城后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跟李青谈上一句话,一颗心悬在半空,教他坐
立难安,哪里还有心情吃酒?勉强敷衍了几杯,便告个乏,溜了出来,拉着李青到城外
的那棵大树下,问他独个儿离开太原来这儿的因由。
李青喜气洋洋的道:“恭喜二公子,贺喜二公子,吉儿小姐有喜啊!”
李世民一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忙扶住树干,道:“什……什么?
吉儿……吉儿怎么了?”
“吉儿小姐有了公子的孩子啊!”
“真……真的?”李世民喜心翻倒,连舌头也打起结来,“你快从头至尾详详细细
的说来!”
李青道:“是这样的,那天我去探望吉儿小姐,见她面色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
样子,便很是担心,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吉儿小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来总觉身上懒懒的打不起精神来,胃
口又不好,吃了东西只觉胸腹间闷闷的难受。’”
“荷香在一旁插嘴道:‘我看姐姐是生病了,这几天常常烦闷欲呕。’”
“我一听忙劝她去看大夫。她开始时不愿麻烦,后来禁不住我和荷香我一言她一语
的劝个不休,终于答应了。大夫看了后出来便满脸喜色的道:‘是喜脉啊!’”
“我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想到公子在外,小姐一个儿在家,旁边使唤的人不多,
只怕会有危险。大夫安慰我说:‘那脉象看来很平稳,想来她平日身子也是不错的,只
要好好休养,不要动了胎气,应无大碍。’”
“我进去将大夫的话说了,小姐羞得脸都红了,但看她神情,显是很欢喜。然后她
便开始念叨,叹说您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我提议说让我出来找您。可小姐不肯惊动旁
人,只好作罢了。后来不久,那位突厥公主便领着援军到了太原。我灵机一动,想到突
厥军队要找到我军,定要找人带路的,我正好借这名头来找您。于是我向四公子自告奋
勇,就这样来了这儿。”
李世民听他说罢,仍觉意犹未尽,不断的追问吉儿种种起居饮食的细节,知道李青
早替他将一切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才叹道:“当天我一听大哥说突厥勾结刘武周攻打太
原,便想到吉儿,不由得魂飞魄散。幸好当时终究没有昏了头,拦住了爹爹,否则如今
吉儿会是如何,真是不堪设想!”
他正望着河面上微微荡漾的月亮出神,忽见水上黑影一晃,心中一惊,转头喝问:
“谁?”
树后转出一人,嘻嘻一笑,道:“是我!怎么这么凶?”
李世民松了口气,道:“原来是公主。”向着李青使了个眼色。李青会意,道了个
劳,便回城而去。
阿史那燕走到月光下,笑道:“什么公主长、公主短的,真讨厌!不准叫我公主!”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你是颉利的掌上明珠,不叫你公主,能叫你什么?”
阿史那燕一扁嘴,道:“你口上叫我公主,心里却想着你的公主,我才不要听你这
口是心非的话呢!”
李世民一惊,道:“你知道吉儿的事?”
阿史那燕得意的一笑,道:“当然啦,我哥什么都不瞒我的。”
李世民心中暗暗叫苦,想:“这刁蛮公主如此任性,又口没遮拦,她若将我跟吉儿
的事宣扬得天下皆知,此刻我俩尚未正式成婚,于吉儿的名声颇有损害,这可如何是
好?”
阿史那燕见他一面悻悻之色,象是猜到他的心事,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跟旁
人说的。”
李世民强笑一下,道:“公主取笑了。”
阿史那燕一嘟嘴道:“你又来了,还叫我公主?”
“那我该叫你什么?”
“我又不是无名无姓,你不会叫吗?”
“那可太不恭敬了。”
阿史那燕目光闪闪,挑战似的道:“你真的打从心里恭敬我吗?我看不见得!我平
生最讨厌的就是虚情假意的人,你最好还是跟我说真心话。”
李世民叹道:“好吧,我就跟你说真心话。老实说,是你的名字太长了,记起来头
痛,叫起来拗口!”
阿史那燕嘻嘻笑道:“对了,这样的话我就爱听。既是如此,不如你给我改个又易
记又易叫的汉名吧。”
李世民微一沉吟,道:“你单名一个‘燕’字,就叫‘燕儿’如何?”
阿史那燕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燕儿’、‘燕儿’,我喜欢!”一侧头,又
道:“那么姓呢?我的汉姓是什么?”
李世民想了想,道:“有了,你哥初次识我时骗我说他姓史,你就跟他姓史好了。”
阿史那燕吐了吐舌头,道:“好啊,原来你一直对我哥骗你的事怀恨在心,牢牢的
记到今时今日!”
李世民忍不住莞尔:“岂至于此?只不过这是你哥给起的姓,我乐得顺手拈来罢
了。”
阿史那燕道:“好,那么以后我就叫‘史燕儿’了。可不许你再叫我公主啦!”说
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李世民道:“突利近来可好?”
燕儿用手拨弄着地上的草,漫不经心的道:“他?他当然不好,老跟我爹闹别扭。”
李世民忽想到她是颉利的女儿,便默然了。
燕儿瞟了他一眼,道:“怎么不作声了?唔,你是以为我一定帮着爹爹排挤我哥吧。
我才不会呢!他两人爱闹,就让他们闹去,我从来不过问他们的事。我对爹爹和哥哥向
来都是不分彼此的,你若想说什么话帮我哥来骂我爹,我才不在乎,你只管说好了!”
李世民笑起来道:“你这人真厉害,好象什么都知道似的。我也不是要帮你哥来骂
你爹,只不过突利是我兄弟,我应该问候他一声罢了。对了,你怎么出来了?筵席这么
早就散了吗?”
燕儿咄咄逼人的道:“你不也出来了吗?比我溜得还早!”
李世民听她话中有话,面上不觉一红,别过头去道:“我嫌里面气闷,出来透透
气。”
燕儿吃吃的笑道:“那我也是一样嘛!唉,在里面坐在上位,众目暌睽的,看得我
浑身不自在。再说,你又走了,我闷得发慌,便推说不舒服,也溜了出来。”
李世民心中一动,转头看她,见她一双眼睛流光溢彩,肆无忌惮的紧紧盯着自己,
心想:“也不知突利跟她胡诌了什么,弄得她来纠缠我,这可有点麻烦。”忽觉河面一
闪,定睛看时,见水中映出一个人影,朦朦胧胧的似是李建成,心中一惊,想:“不好,
原来大哥一直跟着她。”忙站起来道:“我要回去了。你请便吧!”
燕儿腾的跳起来,道:“我也回去。”忽一转身叫道:“是谁?”
李建成在树影中走出来,目光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公主,你不是说不舒服吗?
怎么来了这儿?”
燕儿一跺脚,道:“真讨厌!我不是说了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公主吗?我告诉你,从
今而后,我叫‘史燕儿’,不叫‘公主’。”
李建成又扫了李世民一眼,道:“这是二弟起的姓名,你就这么喜欢吗?”
燕儿发作道:“不错!我就是喜欢这姓名,你奈我何?”
李世民一手拉了李建成道:“大哥,我们一起回去。”便向着城中走去,气得燕儿
直踢得脚下的尘土四处飞扬。
二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路,李建成道:“公主……她脾气很大。”
李世民轻轻一笑,道:“简直是个刁蛮公主,定是给颉利骄纵惯了。大哥何必跟她
斤斤计较?”
李建成听了,便不作声,二人一直相对无言的回入城里。
大军在霍邑城内休整了几天后,又再向东进军,来到潼关之下。潼关自古是易守难
攻的天险,守将又是隋军名将屈突通,对于如何攻城,众人都议论纷纷。李建成献计切
断城中粮食供应,以饥饿逼降屈突通;李世民则主张根本不打潼关,绕过它直取长安。
最后李渊折衷二人意见,派李建成率领左军围困潼关;李世民率领右军、他自己率领中
军绕过潼关扫荡长安周边地区,对长安成合围之势。
燕儿的突厥援军被编入李建成军中,随他围困潼关。这命令一下,李建成暗暗欢喜,
史燕儿却嘟长了嘴,一副大不乐意的样子。她回到自己营中,命突厥士卒收拾好行装,
自己穿了戎衣,拿了左军的符牌,来到李渊帐中,将符牌往地上一摔,鼓起腮道:“我
不跟你们玩了!今天我就带着我的军队回突厥去。”
李渊大吃一惊,忙起座道:“公主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有什么待慢之处,公主只管
说出来。我们跟您赔礼道歉,马上改过来。公主千万不要这样负气跑回突厥去!”
燕儿大声道:“我不喜欢编入左军,我要编入右军!”
李渊忙道:“这个容易,这个容易!可是左军、右军不都是一样吗?”
燕儿毕竟是少女情怀,面上一红,强道:“左军只围城不打仗,那有什么好玩?我
来中原可是为了打仗,不是为了对着一堵破破烂烂的城墙发呆!”
李渊满面堆欢的道:“好,好!难得公主如此急于为我军效力,我们真是感激不
尽。”当下给她换了块右军的符牌。
燕儿一把抢过符牌,欢天喜地的便跑到李世民帐中。
李世民这时正忙着筹划进军的事宜,见她进来,纳闷道:“咦,你不是跟左军的吗?
怎么来这儿?我们这里马上就要拔营起寨走了,可没功夫陪你玩儿。”
燕儿将符牌向他一扬,道:“我已跟你爹说了,我不跟左军,要跟你的右军。你们
马上要走了吗?那太好了,我的军队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开拔。”
李世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爹爹竟会听你的?这真是奇事。”
燕儿将头一摆,道:“那还不容易?我跟他说,要将军队拉回突厥去,他马上就什
么都答应了。”
李世民心中暗想:“这女子当真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我如何治得住她?突厥方面
又是万万开罪不得的。”颇感头痛。
当下除李建成的左军留驻潼关外,李渊的中军由南往北,李世民的右军由北往南直
趋长安。此后路上再无城池能抵挡得住大军的攻击,纷纷易帜请降。关中士民奔走投效
军中,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也在李世民右军到达渭北时投效,马上被引为左右手。与此
同时,李世民那嫁与柴绍的姐姐在关中纠集起一支娘子军,也与他会师。到达长安时,
他的右军已扩大到十万人,占了全军兵力的三分之二之强。
九月二十七日,李世民向李渊请示围攻长安。李渊见大势已定,潼关已成孤岛,无
所作为了,便传令李建成不必再围困潼关,率领左军赶来攻打长安。三军齐集长安城下,
发动强攻,日夜不停的以血肉之躯强行登城。城中也负隅顽抗,血战达十三日之久,才
终于失陷。
大军入城后,李渊马上宣布奉江都的杨广为太上皇,立他留在长安的儿子杨侑为帝,
再借这傀儡皇帝之手封自己为尚书令、大丞相、唐王,李建成为世子,李世民为秦公,
李元吉为齐公、并留守太原。
李世民当日离开霍邑时已命李青赶回太原去照料吉儿。此时长安已下,大局初定,
他恨不能马上接吉儿过来。但李青来信说吉儿身体沉重,不宜远行。李世民只欲自己去
太原看她,但新陷长安,百事待举,哪容他抽身离去?无奈,只得先接了长孙无垢到长
安,仍留李青在太原照顾吉儿。
对长安虎视眈眈的可不止李氏父子。西秦的薛举、薛仁杲父子早就对长安垂涎三尺,
视为囊中之物,本已纠集了军队要来攻打。不料李渊大军进展神速、捷足先登。薛举气
得暴跳如雷,马上挥军扑来,要从李渊手中夺回长安。李世民奉命出战,在扶风截住西
秦大军。他以一贯速战速决的作风,不待安营扎寨就领兵狂攻猛打。西秦军不料他来得
这等迅猛,不及结阵已被打散,只得落荒而逃。这一场大胜,教其他蠢蠢欲动想跟李渊
争夺长安的军队大吃一惊,全都缩了回去,不敢再贸然出兵。李渊从此稳稳占住长安,
隐然与李密的瓦岗军及江都的隋军成鼎足三立之势。
大业十四年三月,江都那边忽传来惊人消息:右屯卫将军许公宇文化及勾结隋军中
最骁勇精锐的骁果军发动政变,绞死了杨广,自立为许帝。原来骁果军中士卒多是关中
人,一直以来就怨恨杨广离弃长安,跑到江都不肯回去。这时听说李渊占了长安,更是
人人思乡心切。宇文化及利用这些人的不满,一举杀了杨广,率骁果军进攻洛阳。
消息传到长安,李渊假惺惺地哭了一场,上演了一出“禅让”的闹剧后,便名正言
顺的将幼小无助的杨侑一脚踢开,正式称帝,国号为唐,年号武德,立李建成为太子,
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仍然留守太原。
李世民知道吉儿每次提到她父皇都要发作一场,怕她知道杨广死讯不免会多生事端,
因此这时反倒不欲她到长安来,密告李青暂时千方百计也要瞒住她。那边吉儿全心全意
只想着孩子出世,对世事一无所知,要瞒她倒也不难。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好不
容易熬完了十月怀胎之苦,吉儿终于顺利诞下一个男婴,荷香和李青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赶忙派人飞报在长安的李世民。吉儿急欲到长安去,荷香因她刚刚生产完身子太弱,不
宜长途跋涉;李青则想着不能让她到长安知道她父皇身死的事,二人都极力劝阻。吉儿
只好按纳住焦躁的心情,留在太原静养身子。
这天,吉儿抱着孩子在膝上,一边逗他玩儿,一边跟荷香闲闲的谈话。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扰之声,其中夹杂着男子淫荡的狞笑,又有女子的尖叫哀求。
荷香腾的跳起,推窗向外一看,皱皱眉,道:“又是那个李元吉!”
二人相视一看,都是无言。这些日子来,她们已不知听过多少有关李元吉的劣迹恶
行了。
太原刚起兵时,李元吉要负责征集粮草,供应前线。他既有事可干,不至百无聊赖,
还能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办事。后来大军攻下长安,不再需要太原运送粮食,李元吉
落得一身清闲,免不了精力过剩。他天天骑着马,拿着弓箭,带着一群狐假虎威的恶仆,
在太原城外城内游荡打猎。若他猎杀的是荒郊野岭的飞禽走兽,倒也罢了;他却偏偏专
挑农家养着的家禽来打,至于放纵马匹践踏农田更是不在话下。他还嫌这不够新鲜,叫
人将狱中的囚犯拉到空地上,让他乱箭扫射,看他们挣扎求生的狼狈样子,以为非常有
趣。他甚至逼着自己的姬妾穿上戎衣,拿着长矛互相攒刺,见她们被刺得血流披面,便
狂笑不已。他的奶娘实在看不过眼,才委婉地劝了几句,他便勃然大怒,命人将她拖出
去拳打脚踢,活活殴死。但最令人发指的还是他不分白天黑夜,随意闯入民居,见到谁
家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一手便夹到腋下,公然抢入府中奸淫;稍有反抗的,被他强暴
之后就惨遭虐杀。这下闹得太原城内外人人自危,个个敢怒不敢怒言。在这太原城里,
李元吉便如是皇帝一般,权势熏天,有谁敢说他一句不是,他一怒之下就将那人乱棍打
死。李渊和他两个兄长远在长安,当真是“山高皇帝远”,更有谁能管得住他?他日渐
一日的益发横暴强狠,连李青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吉儿千万不能让他发现她在这儿;
又教荷香要尽量避免撞见李元吉,若当真不巧遇上,就要马上拿地上的尘土抹污脸面,
扮成丑八怪的样子,以免被他看上。他说:“四公子脾气之坏,简直不可理喻!若你给
他抢进府中,我也是无能为力。”吓得二人提心吊胆,终日担惊受怕。幸好二人深居简
出,住得又偏僻,再加上李青为人机警,才一直得保平安。
这时听得那女子的叫声更加惨厉,荷香又探头出去张看,忽怒道:“太过份了!他
竟连雷音寺中的尼姑也要抢!”
吉儿低声道:“荷香,进来,别看了,关好窗户!”
荷香把头缩回来,掩上窗扉,回头道:“李元吉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他们李家自
称是义师,这样的所作所为,跟以前皇上……又有什么不同?”
吉儿见她一面悲愤之色,叹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这时吵嚷之声从雷音寺那边渐渐的移近过来,想是李元吉拖着那女子向这边走过。
那女子的惨叫更是一字一句都传入耳中:“救命啊!救命啊!老天爷行行好,救救我啊!
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啊!”
荷香眼中噙泪,双手握在一处,长长的指甲都扎进肉里去,全身直抖,忽叫一声:
“姐姐!”
吉儿也感到胸口中好象有东西堵着,一阵阵的发痛。但她紧紧看着荷香,缓缓地摇
了摇头。她心中紧张,双手不由自主的用力捏住怀中孩子的一双小手臂。她丝毫没发觉
自己的手在渐渐收紧,那孩子却怎么禁受得住这样的痛楚?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叫,直如死寂中打了一声焦雷,吉儿吓得全身一震,忙松开了手,一边抚
摸着他被自己捏了一圈瘀红的小手;一边拉开衣襟,将奶头塞进他嘴中,教他哭不出声
来。
但这一切已经太迟了!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大门已被人一脚踢开,李元吉的
狞笑在门口响起:“咦,这里有座好漂亮的屋子。是谁的?”
两人一照面,都是惊呆了。
倒是吉儿先清醒过来。她尖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身边的一件衣服遮挡在
胸前,退后两步,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滚出去!”
李元吉双目瞪得铜铃也似,象要从里面喷出火来,脑中翻来滚去的只是一句:“他
们骗我!他们骗我!他们明明说她是公主,要送回去长安的,可是她现在却在这里!”
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一切:“对了,对了!是二哥自己要这女人,他便骗我!骗得我信
了他的鬼话,却将这女人藏在这儿。连爹爹也帮着他骗我,将我赶回长安去!他们骗我!
他们骗我!”
李元吉一出世时,他母亲窦氏便难产而死。李渊思念痛惜结发之妻,对这个她生下
的最后一个小儿子加倍的疼爱。他母亲已死,李渊又是这样宠他,李家上下更有谁敢呵
斥他半句?是以他自小就给骄纵得顽劣任性,想要得到的东西马上就要得到,谁也不敢
有一丝半毫冒犯他,更不必说敢欺骗他了!他自出娘胎以来,从来没想过要顾忌什么人,
更没想到会受别人欺蒙。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被人象傻瓜一样愚弄,却还蒙在鼓
里一直不知,这份惊怒之心较之他以为李世民抢了他的女人更要令他发狂!
他心中转来转去的只是一个“骗”字,口中不自禁的便叫出来:“没有人可以骗我!
没有人胆敢骗我!你们骗我!你们骗我!”叫着叫着,忽双手举起,十指屈曲,一副马
上要扑上来将吉儿撕得粉碎的样子。
荷香飞步上前,挡在吉儿身前,叫道:“别伤我姐姐!”
李元吉暴喝一声:“你滚开!”飞起一脚,将荷香踢得直飞出门外去。
吉儿尖叫道:“荷香!”见李元吉作势要扑来,抄起身边燃着的烛台便往他脸上掼
去。
李元吉侧身一闪,那烛台跌落在罗帐之上。罗帐是何等易燃的东西,给那烛台上的
火舌一燎,登时烧了起来。
李元吉双脚一蹬,向着吉儿飞身扑来。吉儿急忙缩身向右闪去,但她毕竟产后虚弱,
又是女子,哪及得上李元吉身手敏捷?这一闪堪堪躲开,却觉得左手臂弯里一空,抱着
的孩子竟已给他抢了去。这一来,她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的叫道:“我的孩子!”
和身向李元吉扑去。
李元吉闪身避过,双手将那婴儿举过头顶,咬牙切齿的叫道:“好啊,你们连孩子
都生下了!”他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狂叫:“你们胆敢骗我李元吉,我要你们一辈子
都后悔莫及!”他咆哮之下将那孩子往地上用力一摔!
吉儿撕心裂胆的叫:“不!!!”只觉脑中轰的一下,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
此时那罗帐上的火已蔓延全屋,到处火舌乱吐。吉儿只昏了一下,马上又被灼热的
气浪熏醒,见李元吉伸手来抓她,便如疯了似的又是用牙咬,又是用手撕。李元吉连抓
几次都抓不住她,这时屋内热不可耐,他脑中更是狂性大发,忽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怒
哮道:“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得到你!”说着举起匕首向着吉儿就要扎去,忽觉腿
上一紧,回头一看,却见荷香不知什么时候已扑回来,双手紧紧抱着李元吉的右腿,向
吉儿大叫:“姐姐!快逃!”
李元吉恶向胆边生,双眼发红,狂叫:“死丫头!”左手执着荷香的头发,右手握
着匕首向她脑门上狠狠一戳!可怜这忠心耿耿的荷香哼也哼不出一声就香消玉殒,死于
非命!
吉儿目睹这一切,想大叫出来,但一股浓烟卷过,呛得她几乎气都喘不过来。李元
吉转身又想来捉她,谁想荷香虽是死了,一双手仍是紧紧攥住他的右腿,拖得他一个踉
跄几乎跌倒。李元吉急忙伸手乱抓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子,一抓之下抓在一张烧得正旺的
椅子上,登时将他的衣服也燎着了。他大叫一声,顾不上捉吉儿了,用力踢开荷香的尸
身,一头冲出门外,在地上连打几个滚,将火扑熄。他还待再冲进去,却见那屋子的出
路已被烧断,熊熊大火不断喷出黑烟,象是个硕大无比的火龙在肆虐。四周的人都在惊
叫:“里面的人快出来啊!里面的人快出来啊!”可是火势如此猛恶,哪里有人敢不顾
性命的冲进去救人?
吉儿挣扎着爬到她孩子身边,只见他早已摔成一团血肉模糊。她又看看荷香,见她
头上仍插着李元吉那把闪闪发亮的匕首。忽然之间,她放声大笑起来!身边的各种物件
都烧得毕毕剥剥的响,散发出焦臭的气味,她却好象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
么也没闻到,只知道这是地狱之火在焚烧!
浅水原的平野上,李世民策马飞驰。他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肚,上身几乎贴在马背上。
风呼呼的在耳边刮过,四周的景物闪电似的掠过。“白蹄乌”已竭尽平生之力在飞奔,
可李世民还是不断地往马肚上加力,催促它跑得更快!更快!更快!在他心里,只有一
个念头凝结在那儿:“杀!杀!杀!”在他眼前仿佛只有一个影像:血!血!血!
吉儿死了!
吉儿死了!!
吉儿死了!!!
他仿佛听到人人都在叫:“吉儿死了!”
万物都在叫:“吉儿死了!”
天地之间都在叫:“吉儿死了!”
可是他不信!
他不能信!
他不敢信!
他不肯信!
他分明还可以在脑海中存想出她半带幽怨、半带嗔笑的脸庞,她怎么可能就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以说死就死了!不!不!人的性命怎么会这样脆弱!
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天长地久的!他本以为一切都应该天荒地老的!怎么竟会死了!
可是,一切都不由得他不信!
如果吉儿没死,李青怎会远遁他方,只来了一信,痛斥自己无能保护吉儿,再没面
目见他?
如果吉儿没死,父亲怎么会将自己最疼爱的四儿子绑回长安来,软禁在宫中,削掉
他的王号?
死了!死了!她真的死了!他再喊一千一万声,她也听不见;他再流一千一万次泪,
她也看不见!
她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他们说,大火烧掉了一切,然后是一场豪雨,
将灰烬都冲入河里去,什么也没留下,仿佛这世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是真的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初离开她的时候,竟从没想过他一跨出那门槛,便永远
再也见不着她?为什么他竟连头也没回顾一下,只满怀痴想将来他跟她在长安可以如何
厮守一生,却没想过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来?他就那么轻轻巧巧、漫不经心地看过了他看
她的最后一眼,没有留恋,没有惋惜!一切的沉重,都留在今日承担!
还有,还有!还有他从未来得及看上一眼的儿子,也死了!来得无声,也去得无声!
他甚至无法想象出这孩子来!
在他放眼看去只见鲜花满途的时候,在他张耳听去只闻仙乐飘飘的时候,她死了!
象是半空里飞来的一棒,将他从无尽的极乐打入永恒的黑暗!
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一个人!
这世上,有谁敢动吉儿一根毫毛,他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揪他出来,将他挫骨
扬灰,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可是那个人,他却不能!不能!不能!
因为!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不能复仇!
他心中充溢着杀人的意念,可是他不能!
虽然不能,他却不能不想!他也不知道这些天是怎样过来的,什么也不看不见,什
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想不了,除了一个字:“杀!”他感到好象有无数人影在眼前闪动,
自己在机械地做着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动作,全身心只意识到一个字在跳动:
“杀!”
忽然,李渊下旨,说薛举薛仁杲父子率领西秦大军又再进犯,命他领军迎战。李渊
知道,他家这个二郎,只要一投入战场,就会忘尽一切烦恼!
他也好象真的突然清醒过来,二话没说,点了兵马连夜就直扑高庶,才扎下营寨,
就领着众将察看地形。可是出来之后,他却只是策马飞奔,压根儿不向四周望上一眼,
哪里能看出什么地形来?众将紧紧跟在他身后,心中都是惴惴不安,不知他这是何用意。
众将之中有个叫丘行恭的,在太原时已与李世民混得很熟,经常在一起喝酒赌钱。
虽然李世民对吉儿的事一直瞒得滴水不漏,他始终一无所知;但这次吉儿惨死后李世民
性情大变,二人之事早已在长安轰传得人尽皆知。大家众口一辞,都说二人是私订终身,
但已得到李渊的首肯,不日就可名正言顺的成婚。这本是一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事,
不料李元吉将吉儿误当民女调戏,二人纠缠间打翻了烛台,将她活活烧死了。
他听别人加油添醋、指手划脚、绘声绘色讲述此事后,开始还挺同情李世民的。可
是后来见他性情大变,不跟人说话,谁来劝他都给他拿棍子乱棒打出,据说连皇上李渊
派的使节也无一例外地挨了打;他心中就不以为然了,想:“美貌女子,哪里没有?那
女人再漂亮,死了虽然可惜,却也不过有如损失了一匹胯下良马罢了,何至于沉湎在悲
痛之中,不能自拔?没的损折了自己的英雄气概!”在他眼中,往日的李世民是何等温
文有礼,如今却变成了一个骄横任性的豪门恶少!
这一阵急跑,“白蹄乌”虽是神骏,却也渐渐的慢了下来。丘行恭急赶上前,一手
拉住马缰,道:“元帅!您这样一味急跑,看的是哪门子的地形?”
李世民一勒马,转过头来,目露凶光的望着他,低声喝道:“我自有分数,不用你
来多管!放手!”
丘行恭见他眼中一片冷森森的杀气,不禁心中一寒,打了个冷颤。可他仍恃着自己
平日是李世民的密友,大声道:“可是您这心中的分数是什么分数,也该让我们知道知
道!这么一轮瞎跑,算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大怒:“我是主帅!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放手!”说罢,马鞭一扬,便往他
手背上直甩下去。
丘行恭叫一声痛,急忙放了手,也不禁怒气填膺,道:“我只是你的部属,可不是
你的奴仆!你怎能想打就打?”他原也是出身豪门,平日骄横惯了的,向来只有他打别
人鞭子,哪有别人打他鞭子的?
正在这时,忽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动地而来,众人抬头张望,只见天地之交处烟尘
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直冲过来。烟尘之上一支大旗迎风猎猎作响,上面斗大一个“薛”
字。众将都惊叫:“不好,我们跟敌军撞上了!”这次出来李世民只带了十几人,若遇
上敌人大军,可就糟了。
可是李世民已神志失常,反大叫一声:“来得好!”竟一拔马头迎着尘头起处直奔
过去。众将大惊失色,纷纷叫道:“元帅,不要鲁莽!”可是李世民犹似不闻,一个劲
的只管催马直冲过去,众将只好尾随而上。
奔到近处,只见对方原来只有五六百人。众将心中都是一宽,反都在心里盘算起该
如何在李世民面前卖弄本事,杀敌立功。
只见敌方为首一人阔面大耳,眼如铜铃,众人都识得他正是薛举的儿子薛仁杲。
薛仁杲一见李世民,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原来上一次两军作战时,薛仁
杲也是作先锋领兵与李世民交战。薛仁杲自恃西秦军兵强马壮,没将对方放在眼内。西
秦军占据的陇西,原是隋军养马的所在,因此军中战马无数,骑兵之强,傲视中原。当
时李世民军中却极缺战马,虽自太原起兵以来收降、招附了不少兵马,比之刚刚从太原
出来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战马却一直少得可怜,竟连一支正规的骑兵也凑不齐。薛
仁杲又听说统兵元帅李世民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更是几乎笑掉大牙,认定对方兵
微将弱,不足为惧。因此到了战地,他也不急于安营扎寨,反倒在空地上摆开酒席,幕
天席地的痛饮起来。谁知李世民一到战地,也不等安营扎寨,马上就发动进攻,而且还
将仅有的一点点骑兵全部调到部队前头作前锋,让步兵跟在后面冲杀。薛仁杲听飞报来
说敌军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来之时,却正喝得醉醺醺,连站都站不稳,更不必说上
马了。好不容易靠部将帮他上了马,李世民的军队已杀到面前。他来不及抵挡,只好拔
转马头,落荒而逃。他这一败,西秦军闻讯之后军心溃散,李世民又率军紧紧的咬尾追
来,逼得西秦军只有拼命逃回陇西。他父亲为此暴跳如雷,差点儿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来。薛仁杲视此一败为平生奇耻大辱,但他心中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根本没跟李世民
真正交手,败得不明不白。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只盼再打一仗,以一雪前耻。这次西秦军
又再出战,他马上自告奋勇领了先锋之职,半滴酒都不敢沾唇,一到战地就安营扎塞、
挖壕掘沟,今天还亲率战将来察看地形。岂料冤家路窄,竟在这儿跟李世民碰上了。
薛仁杲一挥长槊,喝道:“世民小子,上次本少爷吃了酒,才让你捡了便宜!来来
来,今日我跟你大战三百回合,决个高下!”
李世民怒道:“手下败将,何敢言勇!你也配来向我挑战?先吃我一箭。”说着拈
弓搭箭,向着他身后射去。
薛仁杲见他执箭在手,只道他是射自己,急忙低头闪避,不料箭从他身边掠过,他
正一怔之间,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看时,只见身后的掌旗官眉心正中一箭,栽下马
去,那支大旗应声倒地。
“元帅好箭法!”李世民那边的人齐声喝彩。众将中有不少人是新近才归附唐军的,
虽早听闻李世民箭术如神,但亲眼看他施展神技,却还是第一次。
薛仁杲惊怒交集:怒者,是李世民一箭教他帅旗倒地,削尽他颜面;惊者,是对方
箭法如此神妙,自知不及。他定一定神,怒喝一声:“我来也!”挥槊直取李世民。
众将发一声喊,也都冲上前去。刹时间两边打得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薛仁杲的槊法可是天下无双、未逢敌手的。这时他将一支长槊施展开来,身周几丈
处只闻风声呼呼,罩住了李世民等五六人。李世民等只见满天都是槊影飞舞,哪里还分
得清敦实敦虚?只剩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几个回合下来,人人都感到难以支持,
被他一支槊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丘行恭气吁吁的大叫:“元帅,离远些,拿箭来射他!”其实他的意思是叫李世民
赶快逃跑。但他知李世民心高气傲,若直言逃跑,他一定死死支撑也不肯走。
李世民早就想跳出圈外,以自己的拿手箭术射杀敌人。但薛仁杲一支长槊使得出神
入化,他勉强抵挡已是吃力之极,哪有余力抢占空隙出去?这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
单刀舞得泼水不进,不去管敌人的长槊从哪儿刺来,一边左脚用力在“白蹄乌”身侧一
踢。“白蹄乌”极具灵性,已明白主人的用意,侧着身子往圈外急蹿。但它刚才已竭尽
全力的跑了半天,早已气衰力竭,不及平时那么灵活了,这一蹿之间力气使得有点不对,
登时失了重心,“砰”的一下竟跌倒在地。
薛仁杲一见大喜,长槊一圈,将余人的兵器都挡在外门,槊尖急抖,直刺李世民。
李世民被“白蹄乌”压着,无从抵挡,危急下竭力往后一抑,槊尖堪堪从他颈边擦过,
“扑”的一下直刺入马首,“白蹄乌”当场丧命!
薛仁杲拔出长槊,又往李世民刺去,众将一见,忙都冲上前接过他的攻势。
正在此时,忽又听得马蹄急响,唐军营寨的方向一大队人马直冲过来,看那旗帜铺
天盖地之势,似是唐军全军出动了。薛仁杲虽是勇悍,却也知道自己这边人少,若被对
方大军包围,不消一刻钟就会给消灭得干干净净。又见李世民的部属个个是百里挑一的
骁将,自己一时三刻之间决难打散了这些人来取李世民之命,当机立断之下虚晃一槊,
拨转马头领着自己的部将向本军大营跑回去。
众将担心李世民有什么闪失,都顾不上追赶薛仁杲,忙上前移开“白蹄乌”的尸身,
扶起李世民。这时来援的军队赶到,原来是刘文静在营中久候不见众人回去,怕出了什
么事,领了一支兵马,多扬大旗,装成千军万马似的赶来接应。
李世民犹要去追薛仁杲,空中却轰隆隆的响起雷来,眨眼间乌云密布,众将苦苦劝
住他,急急回营避雨。没走几步,滂沱大雨直泻下来,及至众人返回营中,已是人人被
淋得落汤鸡也似的。
这次跟薛仁杲遭遇,李世民深感受了他的羞辱,连心爱的“白蹄乌”也失去,心中
恨意杀气,更是难消。他中心郁结,又淋了一场雨,回营后便染上风寒,卧病在床。
翌日,薛仁杲领兵前来叫阵,有些将领以李世民染病在床,主帅不能统兵,认为大
军不宜出战。李世民一听,怒不可遏,下了严令,要刘文静和殷开山速速领兵出战。刘
文静是大军长史,殷开山是司马,地位在军中仅次于李世民。刘文静不习战阵,但他对
李世民行兵打仗之能向来深信不疑,见李世民催促出战,想也不想就赞成;殷开山倒是
沙场老将,曾在上次对西秦军之战中随李世民大破敌军,心中早存了“西秦军不堪一击”
的轻敌之念。二人都认定薛仁杲来挑战是自讨苦吃,唐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象上一次
那样大败敌人。于是二人倾尽全营兵力迎战薛仁杲,在高庶城外西南列阵,自以为人多
势强,没将对方放在眼内,一点戒备都没有。薛仁杲只以少量兵力在正面牵制唐军,自
己率主力绕到背后突然发动袭击。唐军刹时大乱,全军十五万人马竟被西秦军或杀或擒
损失八万有余。刘殷二人在亲兵拼死掩护下仅以只身逃回城中。
李世民听说军队大败,一气一急之下,那病更添重了几分。他本欲负病出战,却给
部将们死死按住。大家都怕他不顾一切的要去跟西秦军拼命,急急忙忙强行将他用软轿
送回长安去。
败仗的消息一传到长安,登时军民之心大乱。大家都说,连百战百胜的秦王李世民
都败了,这次长安一定不保!岂料冥冥之中似乎真是天意回护,就在西秦大军要乘胜追
击,围攻长安之际,薛举突然病死,西秦军竟是功败垂成,撤回陇西去,使长安之危暂
时缓解了下来。
秦王府内,长孙无垢和她哥哥长孙无忌正坐在回廊的条凳上。
长孙无忌问:“世民的病怎么样了?”
长孙无垢道:“他身上的病早就好了;但他心上的‘病’却好不了。如今他将自己
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肯见。”说着,一阵辛酸之情从心底涌起。
“他真的连你也不见?”
长孙无垢忍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在他心中,我跟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了?他
连皇上的使臣都不见,何况是我!”
长孙无忌叹息道:“说来说去,都是我失策了!”
“你失策什么?你……你是后悔看错了他,悔不该将我嫁给他吗?”
“何至于此!我看人,是从不会有错的。只是这次看世民,却真的看漏了些东西。”
“看漏了什么?”
“我看漏了他也是男人,有七情六欲,有好色之心。”
“啊呀!”长孙无垢胀红了脸,“你……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的道:“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难听不难听的。子曰:‘食
色性也!’古人之言,诚不我欺。我只看到他平日一心一意都扑在国家大事上,只道他
真的是不好女色,迥异常人。”
长孙无垢低头默然。她自己,不也曾经这样以为的吗?起兵之前,连半个字的家书
也收不到,她安慰自己:“他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写信。”然后在太原,虽是同在一
城之中,却难得见他在家里露面;便是在家中,他不是跟李渊没完没了的议事,就是躲
在书房里筹划这筹划那。大家都异口同声道:“他太忙了!”他忙,他忙,他总是在忙
“大事”!她又听到人们悄悄的议论,都在赞叹:“这样不好女色的人,真是难得少见
啊!”于是她便安然了。
谁知道,突然之间传来了这惊天的消息:原来他一直在外头藏着个女人,而且还几
乎真的差点将她娶进来了!她惊心之余忍不住暗暗兴幸:“幸好老天爷有眼,没让那狐
猸女人长命百岁。”这么一想,却又禁不住深自羞愧:“其实我跟她不都一样是苦命女
子吗?人家死得那么惨,我竟幸灾乐祸,也太没心肝了。”然而她至少明白了一点:李
世民不是不好女色,而是不好她这样的女色罢了!一想到这里,真是肝肠寸断,只恨不
能一死了之,从此一了百了,不必苟且在这冷漠的人世之中!
长孙无忌道:“幸好如今要改过来,还不算迟。所谓‘对症下药’,世民的心病既
是由‘色’字而起,要治便也应从‘色’字下手。”
长孙无垢更是脸红过耳,站起来道:“这些你们男人的事,我不要听了!”
长孙无忌一把拉住她:“妹妹,此事要靠你才能成功,你怎可置身事外?”
“什么事要我才能成功?”
“就是向世民进女色。”
“你!”长孙无垢羞愤交加,用力一甩,挣脱哥哥的手,气苦道:“你竟叫我做这
等无耻勾当?你……你还算是我的哥哥吗?我……我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为什么连你
也这样来羞辱我?”说着说着,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长孙无忌脸上神色不变,淡淡的道:“妹妹,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不是要羞辱
你。”
长孙无垢泣道:“你还说是为了我好!”
“妹妹,你平心静气的听我说。你来答我,若世民自己要纳妾,你能不能阻止?”
“这……他是丈夫,我做妻子的怎能阻止?再说,他既贵为秦王,要三妻四妾,在
旁人眼中看来实是事属寻常,我哪能阻止得了?”心中又想:“其实他就算不是秦王,
又何尝不可三妻四妾?那个什么吉儿姑娘,不就是在他未当秦王之时就已在外面识下了
的吗?”
长孙无忌道:“可不是吗?那吉儿若竟不死,一娶入来,必受世民专宠,你在这府
中便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今次是你走运,那吉儿死了。但以后日子那么长,你能保得
住不会再有第二、第三个吉儿吗?到时你何以自处呢?妹妹,你自幼熟读史书,应该知
道宫闱之内,争风喝醋之事随时可以变成流血杀人。这些事情,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长孙无垢一听,不禁毛骨悚然,想:“难道我非要卷入这种种明争暗斗之中不可?”
忙道:“哥哥,我……我不想跟别人争,可是……”
“可是你不跟别人争,别人也要跟你争,是不是?”
长孙无垢点点头,茫茫然之间忽觉前途多艰,来日大难,眼泪又刷刷的直流下来。
长孙无忌道:“要别人不跟你争,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长孙无垢喜道:“什么?有什么办法?”
“只要别人信得过你不会跟她争,自然就没有这种种无谓的争斗了。”
长孙无垢大失所望:“人心难测,又有谁能信得过我?”
“若她之受宠于世民,皆是你一力促成,那么不仅她视你为恩人,世民也会感怀你
的豁达大度!”
长孙无垢默然半晌,道:“说到最后,你还是想我向他进女色!”
长孙无忌道:“世民要纳妾,你是阻拦不了的。与其让他自己出去偷食,引入强敌
与你作对;还不如你为他物色,让他和她都感激你,岂不是更好的自保之计?”
长孙无垢掩面道:“我做人妻子做到要为丈夫找小妾的地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长孙家的面子都给我丢光了!我也不跟人争,别人若非要跟我争不
可,我总有一死可证清白!”
长孙无忌听她哭诉,心中一阵激荡,想:“妹妹啊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的委屈,
你又有没有想过我的委屈?我做人郎舅做到要为妹夫找小妾的地步,难道又很光彩吗?
这些都是迫不得已啊!其实论出身,我长孙家有哪一点比他李家要差?我自问论才论智,
也不在李世民之下。恨只恨爹爹早死,家道中衰,故旧潦落,我有满腔雄心壮志、龙畴
虎略,却又如何?李世民只因李渊的缘故,年纪轻轻就拜为秦王,手握军国大权,权倾
朝野、名满天下;我却要奉他为主,供其驱策!他发起脾气来,还不一样拿我当旁人无
异,一般的乱棒打出?他有委屈,就可以发泄在别人头上;你有委屈,也可以向我哭诉;
可是我有委屈,却能向谁发泄?我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向人哭诉?”想到这里,眼中
一热,也几乎要流出泪来,忙深深吸了口气,狠狠咬了咬下唇,道:“你这样事事以一
个‘死’字来应付,岂是良策?你既说到长孙家的荣辱,你这样看轻自己的性命,岂不
将爹爹养育你的一场苦心恩德都轻贱了吗?”
长孙无垢低头不语,只是拭泪。
长孙无忌又道:“为女子者,以色侍人,色相易老,终难长久。妹妹的色相……这
个是差了一点,但妹妹的长处不在于此,那也不必为此而斤斤计较。”
长孙无垢道:“女子若不以色侍人,又能以什么侍人?哥哥不必安慰我了。我自知
容貌有亏,这辈子注定了是要做个长门怨妇,愁苦终身的了。”
长孙无忌摇头,道:“妹妹这么说可就差了!女子持身,当以德为首。”
长孙无垢冷笑道:“我细读史书,见历代以来以德持身之女子确是不少,但能善终
者寥寥无几。哥哥不是迂腐之人,何以竟持此迂腐不通之理?”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读书不通的是妹妹你啊!女子一生成败,虽说其中自有
气运之数及自身的修为,但大半还得靠丈夫的成败。自古以来,以德事夫之女子能善终
者确是寥寥,但究其原因,并不在女子之德,而在其所事之夫是昏非明。女子若以德事
昏夫,纵至德亦不免为丈夫离弃羞辱;但若女子以德事明夫,终能胜过以色侍人的狐猸
女子。妹妹,我且问你,你以为世民是明夫,还是昏夫?”
长孙无垢低头沉思:“哥哥说的不错!世民对我虽无男女之情,却总算能维持夫妇
之义于不堕。他这次几乎将人人都打了,却没有冒犯我,甚至没片言只语辱及我长孙一
族,可见他内心之中,仍是尊重我的正妻之位。除了世民,天下又有几个男子会在乎他
妻子有德无德?我若以德持身,或能终生赢得他对我的敬重。能相敬如宾,总比沦落为
长门怨妇要好吧!”于是抬起头道:“哥哥,我明白了。世民是明夫,我以德事之,当
能善终。”
长孙无忌站起来踱了几步,道:“他不仅是明夫,也是明君!其实男子之成败又何
尝不是系于其主之身?女子之德犹如男子之忠,女子以德事夫犹如男子以忠事君。男子
以忠事昏君,纵至忠而不免落得死谏之下场;但若以忠事明君,则不仅富贵随之,且能
善终。你哥哥我不惜一切的要辅助世民,便是为此。”
长孙无垢心头大震,望着哥哥,一时无言,想:“世民上有父亲长兄,顶多不过是
个藩王,怎能称得上‘君’?哥哥这意思,大概只是‘君子’之‘君’吧!”她不敢多
想这种解释是否牵强附会,忙道:“既是如此,现在该怎么办呢?”
长孙无忌道:“世民如今昧于女色,但其实心智未失,只要妹妹能寻一女子可以分
他心中对那吉儿的迷恋,就能令他清醒过来。只是……世民会喜欢何等女子,这种私事,
非我能知,全靠妹妹了!再说,要让这女子进入府中,也得你从旁协助。”
长孙无垢一沉吟间,忽想到一人,道:“哥哥放心,我已有分数。这次,一定能治
好他的‘病’!”
燕儿在驿馆里正闷得发慌,忽听侍女来报:“秦王妃求见!”
燕儿吃了一惊,心想:“秦王妃?那不是李世民的妻子吗?她来干什么?要找我麻
烦吗?哼!难道我会怕你不成?”于是壮一壮胆,道:“有请!”
长孙无垢进来,深深一福,道:“公主殿下安好!”
燕儿冷冷的道:“秦王妃太多礼了。”
长孙无垢看看左右的侍女,低声道:“我有要事向公主请教,请公主……”说着又
看了看左右。
燕儿心中暗暗戒备,但她不愿显出自己怕了这“李世民的妻子”,便摆出一副满不
在乎的样子,将手一挥,左右侍女都躬身退了出去。
长孙无垢见室中只余她二人,忽地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俯身道:“公主,求您救
救世民!”
燕儿发梦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说出这样的话来,吓了一跳,忙上前扶她,
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快起来!”
长孙无垢不肯起来,流泪道:“世民给那叫吉儿的狐狸精迷住了,如今她死了变了
鬼还是要缠住他,害得他神魂颠倒的。您再不救他,他一定活不长,我……我也不想做
人了!”
燕儿急得自己也跪下来,道:“秦王妃,您不要这么说!我哪有什么本事救他?世
民根本不将我放在心上。他……他就只记得那个吉儿!我就是气恼不过,才赌气不跟他
去打西秦。后来我听说他害了病,又吃了败仗,心里可懊悔啦!我真该跟着他去,好歹
按住他的脾气,事情或许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么糟了。”
长孙无垢忙道:“是啊,是啊!他如今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但您是突厥公主,您的
话他一定会听的!他常常跟我说起您,夸您打仗很厉害,便是许多须眉男子都不及的,
就象他姐姐平阳公主一样,都是了不起的女子!”
燕儿心中暗暗高兴,却又不禁黯然,道:“可是我在他心中,也就不过是如他姐姐
一样,只是个会打会杀的女子罢了!”
长孙无垢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公主,我除了您,就再没别的人可以指望了!我知
道您关心世民,以前我也为这件事伤心过。可是我也关心他,只要能救他,要我受什么
罪,也是甘愿!”
燕儿大骇,望着她张口结舌,半晌才叫得一声:“秦王妃!”
长孙无垢道:“不,不!别叫我秦王妃。我不过痴长您几岁,您若不嫌弃,能叫我
一声姐姐,我就很欢喜了!”
燕儿心中激荡,道:“无垢姐姐,我这样叫您,好不好?您也别叫我公主了,叫我
燕儿吧。”
“好,好!燕儿妹妹,您答应帮我了?”
燕儿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是有一个法子,但是……但是对您不起,我……”
“不,不!”长孙无垢打断她的话,“您能救得世民,那就很对得我起了,我什么
都不怨您!”
燕儿抬头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无垢姐姐,天下可到哪里能找得到比您更好的
妻子?世民这样待您,真是没心肝!”
长孙无垢微微苦笑道:“我再好,又有什么用?在他心中,我不过是个不得不供奉
起来的泥雕木塑,他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燕儿扶她起来,道:“无垢姐姐,您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令他清醒过来,让他知
道您的好处!”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
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还有……还有就是吉儿撕心裂胆的叫喊声:
“世民,世民!来救我啊!救我啊!”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
子,在大火的中心满面血污的呼叫。他想冲进去,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
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不了分毫,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烈焰将她吞噬、吞噬!他张口想叫,
可是连动一动唇都不行,仿佛是在梦魇之中。他用力的挣扎,忽觉脚下山摇地动,犹似
踏在空中没半点依凭,身子直往下堕。他大叫一声,猛然从噩梦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坐
在死一般黑沉沉的书房中,耳中犹在回响着梦中的种种吵嚷之声,嗡嗡的响个不住。
他趴在书案上,不住的喘气,只觉那嗡嗡的耳鸣渐渐的轻下去,却没有归于沉寂,
仍在回荡不已。忽然,他发现那不是耳鸣,真的有声音在响,远远听来,似是什么乐声。
渐渐,那乐声由轻而响,原来是有人在吹响胡笳,那调子分明是昭君的《十八拍》,静
夜听来,格外的凄酸伤心,催人泪下。他心中感慨系之,听得一会,忍不住跟着一阵心
酸。
他张开眼站起来,推开房门,只见远处的偏殿灯光犹亮,那胡笳之声就是从那儿传
来。他倚门望着那灯火,听那乐曲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但凄苦之意总不改变。那曲子
本是昭君感怀身世之作,因之充溢着自怜孤苦飘零之情,但那吹奏者却似是别有怀抱,
乐韵中多了一份娇柔动人。他不由自主的随着那乐声走了出去,慢慢步进殿中。
只见殿中央摆有一榻,榻前矮几上放着水果和一壶酒,旁边点了一支白烛,烛光昏
暗,映衬得殿中一片灰暗惨淡。榻的对面是个圆圆的窗子,一个女子头戴七彩宝石束发
冠,颈上套着金灿灿的璎珞,臂上、腕间配带着臂钏、手镯,双臂挽着长绸,腰际束着
绘了葡萄花纹的带子,下身白衣如雪,面朝窗,背对门,正在吹出他所听到的胡笳之声。
她好象没听见他进来,仍是继续吹奏。
他也不问那女子是谁,走到榻上躺下,一手抓起酒壶,头一仰,向着面上直泼下来。
那酒一入口,火辣辣的有如一条火炭直蹿进喉中,烧得胸口又是难受,又是痛快!
那女子这时停了胡笳,在榻前旋动身子,跳起舞来。她舒臂扬手,身上的长绸、彩
带、白衣随着她的身子旋转而向四周鼓荡起来,将那支白烛吹得焰火四曳,映在她身上
忽明忽暗。微弱的烛火在她的白衣上反射出来,映得她的白衣亮晃晃的,她的脸庞却是
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她脚上穿的是柔软华丽的锦靴,踏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李世民只见一片白衣忽起忽落,犹如一只极大的白蝴蝶在飞舞。
那女子的跳的是突厥的胡旋舞。这舞蹈名称中有一个“旋”字,正因舞姿以急速旋
转为主。这舞男女都可以跳,但以女子跳的较多。后世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曾写有一首
《胡旋舞》以状其舞姿:“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
飘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悍。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这舞那时传入中土已久,在汉人颇受欢迎,
李渊尤其喜爱看这舞,李世民便常常都能看到。他平日所见的胡旋舞,或者是宫廷宴会
中的宫女娱宾,往往动作呆板,缺乏灵动之气;或者是市井酒肆中的舞伎陪酒,动作倒
是变幻多端,却是竭力献媚,不惜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猥琐姿态以挑逗客人。但如今这
女子的胡旋舞,却是灵动变幻、雍容优雅兼而有之。看她随手挥洒,舞步如行云流水,
宛如仙子下凡,凌波而蹈。
渐渐的,酒气上涌,李世民只觉眼前景物越来越模糊,只见一片烛光和一片白衣在
眼前交互来去,合起来又分开,分开又合起来。他手一松,酒壶从手中跌落骨碌碌的滚
了几滚。他似乎见到那片白衣移到眼前,覆在他身上,便伸手拥进怀中。
又是一个清晨。
阳光从圆圆的窗子投射进来,殿内一片暖烘烘。李世民微微张开眼,只见那女子又
坐在窗前,背对自己,仍是一身白衣。这时她跪坐在双脚上,脱了宝石冠,一头乌发全
泻落到地上。
他又合起双眼,昨夜的种种都那么清清楚楚的浮现在脑海之中。他搂住那女子时,
便已很清楚她不是吉儿。可是一种疲累欲死的感觉攥住了他,他不想抵抗这诱惑,只想
沉进这如水的柔情之中!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心中的郁闷似都宣泄了出去,
又回复宁静的心境。
这女子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她不是吉儿。这种感觉真奇怪,他竟
不感到有半点羞愧或内疚之心。他不是应该大感羞惭才对的吗?吉儿尸骨未寒,他又不
识得这女子就侵犯了她。可是,没有!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平和安闲,这些日子来的种种
痛不欲生,就象昨夜的烈酒一样,烧灼过他的胸口后潮汐一般退去,再也不象以前那样
撩动他的心湖,掀起狂暴的巨浪。
他又张开眼,只见那女子沐浴在阳光之下,仿佛也在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他心中
不动感情地想:“她是谁呢?”他这样问自己,却没半点急于知道的心情,倒似是一个
不相干的人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这时,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李世民凝视着她,感到她的面貌好象很熟悉,可是又
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仍是不动感情地心中问道:“她是谁?”忽然,他想起来
了,那麻木了的心终于微微一震。他坐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的道:“燕儿,是
你。”
是的,是史燕儿!他自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她不穿戎装,第一次见她散了头
发以女子的打扮出现在他面前。难怪一开始竟认不出她来!在他心中一直将她看作一个
很会打仗,好象跟男子没两样的骁将,如今忽见她一身女装的出现,竟象是见到了第二
个人!
刹那之间,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却仍出奇的平静:“吉儿才刚刚死去,我就跟她
搭上了,这是不是很可耻?”但他仍是寻不着半点不安,反倒突然涌起一股自暴自弃之
心,一伸手拉过燕儿,将她按倒在榻上,俯身便要往她唇上吻落。
燕儿却伸手挡住,道:“不要!”
李世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心中一片空荡荡。
燕儿又道:“以前你一定以为我是不通世情、任性胡为的刁蛮公主,可我不是!现
在你一定以为我是淫贱放荡、水性杨花的无耻女子,可我也不是!”
李世民放开她,回身将头埋进臂弯之中,悲叫道:“啊,我是怎么了!”
燕儿道:“昨晚,我是心甘情愿的。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你,我……
是为了你的妻子!”
“无垢?”李世民惊叫一声,转过身来,惶惑的望着她。
燕儿目光闪闪的与他对视,道:“你只顾着自己伤心,却从不想想你妻子是多么难
堪!你对她无情,可怜她却不肯对你无义,这些日子里没天没夜,只是代你担惊受怕、
茶饭不思、睡不安寝!你……你却何曾有想起过她?”她越说越激动,一字一顿的道:
“你若果还有半点血性,那就不该这样沉沦下去!”
李世民只觉脑中嗡嗡直响,忽然大叫一声,直奔了出去。他跌跌撞撞的来到寝室,
长孙无垢听到响声站了起来。二人一朝相,李世民见她面色惨白,双眼红肿,上面两个
大大的黑圈,显见不知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在哭泣泪流中度过。他不由得双脚一软,伏倒
在她脚下,泣道:“无垢,我对不起你!”
长孙无垢心中一酸,只想扑进他怀中痛诉这些天来的委屈和焦虑,质问他何以对自
己这般无情。但是,这是不守妇道的啊!她强忍着这一股冲动,上前扶他道:“你千万
别这么说,快起来!”见他站了起来,便照着哥哥教的话道:“我……我从没怨恨过你
什么。只是皇上……”她迟疑不语。
李世民一惊,登时满腔儿女哀思化为乌有,忙问:“父皇怎么了?是……是不是我
连日不上朝,他生气了,要削我王号?”
长孙无垢忙道:“岂至于此!只是如今西秦军又要来攻打长安了,你……生了这
‘病’,朝中无人统兵,大家都慌了手脚,有人向皇上建议弃守长安,皇上颇为动心。”
李世民惊怒道:“是谁出这等馊主意的?我们就是战死到最后一人,也不可放弃长
安!何况西秦军上次只是侥幸得胜,以他们的能耐,岂能真的威胁得了长安?”
长孙无垢道:“可是没有你,又有谁能领兵出战?”
李世民霍的站起来道:“我这就去见父皇!”
长孙无垢忙拉住他,道:“且先别急!我哥哥一直在等着见你,你还是先见他一面,
好吧?”
“不错,”李世民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羞惭,“我早该见见他的。”
李世民一进殿中,便见长孙无忌站起来,在案上整整齐齐的摆开三封信。他奇道:
“这是什么?”
长孙无忌肃然道:“这是房杜两位及我给大王的辞别信!”
李世民惊道:“什么?”
长孙无忌道:“大王昧于私情,置国家社稷安危于不顾,我们都好生失望,自问无
能辅助大王,又岂能尸餐其位?只有退位让贤,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
李世民面上一红,道:“此事之错,全在于我,岂能怪三位?辞别之话,休得再
提。”说着拿起三封信凑到灯火上,片刻间已烧成灰烬,然后一摆手道:“过去的就不
必再说了,如今我军情况如何?”
“一言蔽之,军心大乱!薛举之死虽稍稍延缓了西秦军的进攻,但薛仁杲现已接位,
正大举来攻。我军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皇上曾欲御驾亲征,但众大臣死死劝住。”
李世民“哼”的一声,道:“父皇若亲征,岂不是抬举了西秦军?胜了不见得光彩,
败了可就是亡国的大祸!”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皇上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后来太子也上
书请求领兵出战。”
李世民心头一震,道:“什么?”登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仿佛自以为属于自
己的东西正被旁人觊觎。
长孙无忌道:“但皇上没有同意。”
李世民暗暗松了口气,又听长孙无忌道:“皇上之意,仍是盼大王再次出征。”
李世民道:“我亦正有此意。上次是给薛仁杲捡了便宜,此人有勇无谋,不足为患,
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败他!现下我就入宫面见父皇,请求出战。”
长孙无忌道:“且慢!大王有三件比面见皇上更重要的事要办。”
“哪三件?”
“大王要打胜仗,靠的终究是将领士卒。上次之败对士气打击很大,大王得做些事
情来激励士气,因此首要之事应是到校场去慰劳士卒,并开坛祭奠上次战死的兵将。”
李世民深以为然,道:“该当如此!”
长孙无忌又道:“第二件,是刘文静和殷开山二人因上次打败仗而被皇上革职。此
事二人实属冤枉,大王还得对他们好好抚慰一番,以免二人心怀怨忿。”
李世民欣然道:“正是!他二人是代我受过,应该好好补报。”
“至于第三件,则是大王这次‘生病’,委实得罪了不少人。还请大王委屈一点,
亲上众大臣的府上赔礼道歉,方可免去不必要的嫌隙。”
李世民赞道:“难为无忌兄为我设想得如此周到,我马上就去办!”
皇宫之中,李渊和裴寂正在一起喝酒。
李渊愁眉苦面的喝着闷酒,满怀心事,叹道:“裴老鬼,我如今才知道做皇帝原来
是这般辛苦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和你在太原的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裴寂却是心无挂虑,想:“你倒说得好听。什么皇帝不好做,真是又占便宜又耍口
乖。若是皇帝不好,你何不跟我换个位儿?不过说实在的,我做这魏国公可当真比你做
那皇帝要舒服。你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乐子,我也能享用到。可是你做皇帝,一会
儿要气恼两个儿子为一个女子而争得反目成仇,一会儿又得害怕西秦军打进来抢了你的
帝位。我呢?要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薛仁杲也不会来贪我的魏国公之位;就算唐军打
败仗亡了国,我还可以去奉薛仁杲为主,只要放聪明点,照样做我快乐逍遥的魏国公,
岂不远胜你了?”他心中得意洋洋,口中却说:“皇上不必担心!皇上洪福齐天,圣天
子有百神呵护,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那薛仁杲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皇上不值得
为他劳神伤脑。”
李渊却仍是唉声叹气:“薛仁杲本来倒是不足畏的,但如今二郎这般闹别扭,没有
主帅领兵,却如何抵敌?”
裴寂却不以为然。他并不以为唐军中只有李世民一人堪为主帅,没了他就不行。好
比李靖吧,便是将帅之才,让他代李世民领兵出战,一定不会让西秦军得了好处去。确
实也有些死心眼的大臣向李渊提议让李靖挂帅,可李渊大摇其头,说:“李靖年已老迈,
不堪托此重任!”才四十六七的李靖就叫“年已老迈”?在一旁听着的裴寂几乎失笑出
来。李渊在太原起兵时已年过五旬,凭什么说比他还年轻的李靖不堪托以重任?裴寂虽
对国家大事混混噩噩,但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却是独具慧眼,对李渊和李靖之间的心
病颇能了解。李靖也是野心勃勃,欲与李渊争天下之人。当初他听说李渊将自太原起兵,
便欲向江都告发,不惜充作重囚,以便可以被迅速押往江都。不料李渊进军神速,他的
囚车才到达长安,长安已被包围,他亦落入李渊手中,真的成了阶下之囚。李渊闻报勃
然大怒,要马上斩杀他,还是李世民替他求了情,才保住一条性命,但以后投闲置散,
一直不获重用。平日尚且对他这般猜忌,与西秦军作战这等系及李唐生死存亡的大事,
李渊怎肯将兵权托负于他?裴寂自己心里再明白,也决不会蠢到开口向李渊举荐李靖!
这时听李渊又在悲叹军中无人,心中不禁冷笑,想:“你既然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相信,
那又怪得了谁?自然只有还是去求李世民了。”
李渊忽道:“裴爱卿,不如你替朕做特使,去秦王府劝劝二郎吧!”
裴寂一听,吓得几乎从椅上跳起来,叫道:“不,不!我不去!”
他委实是对李世民怕到了极点!有时不期然的与李世民遇上,他竟会吓得双脚直抖,
忍不住直打颤。其实李世民对他倒还执礼甚恭,至少不会象刘文静那样摆脸色给他看。
但他虽恨透了刘文静,却并不怕他;对李世民却是怕得半死,连恨的勇气都没有了。他
分明从李世民望他的眼神之中看出彻骨的鄙视与厌恶,那目光象刀子一样直插进他心底,
令他油然而生无所遁形之感。往日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他正在狂怒之中?据说前几次
李渊派去的使者全都给他乱棒打出,他若去走这一趟,怕不头破血流的狼狈而回?仅仅
想到这些,他已感到头皮发麻了。
李渊也明白裴寂的为难。他自己又何尝不为难呢?他也知道李世民是受了重大委屈,
才这般性情大变。但不管怎么说,李元吉毕竟是他亲兄弟,总不成为了一个女子就将他
杀了为李世民解气吧!更何况在他内心深处,并不以为李元吉的行径是什么滔天大罪。
这种少年人的荒唐事,他自己年轻时不也做过吗?如今还不照样做了大唐的开国皇帝!
只是此事牵涉到李世民,不免就麻烦多多了。说到底,都怪三胡的娘早死,没个女人管
教他,否则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困局了。事到如今,只有快快给他找个正正式式的女人
成家立室,生下儿女成群,他自然就会定下性来。是以李元吉的事好解决,但这一切还
得有待李世民的心病解开才好办,而这却正是眼下最棘手的。
这时,他拿出恳求的口气道:“裴爱卿,你向来最深得朕心,又最能为朕排忧解难,
这件事除了你,更有谁能办得到呢?你就能者多劳,勉为其难一次吧!”
裴寂听得冷汗直淌。他知道李渊虽然做了皇帝,平日却不大摆皇帝的架子,跟他更
是仍旧袭用以前在太原时的“你”、“我”之称。如今他语气虽是温和到极点,却打起
“裴爱卿”、“朕”的腔调,那等于是摆出皇帝的威严来了。若自己这时还要拒绝,那
岂不是抗旨的大罪?他惶急之下,竟急出一个藉口来,忙道:“皇上明鉴,小臣这几天
正为皇上忙一件事,实在抽不出身来啊。”
李渊奇道:“你忙?你会忙些什么?”
裴寂嘻嘻笑道:“小臣这几天在想,齐王这次闯下这弥天大祸,都因他府中宠姬虽
是不少,却缺了个正式的女主人,弄得他的心太野了,老出去寻花问柳。若给他找个家
世配得上皇家、性情温良贤淑、相貌姣好的女子,那就能将他的心牵绊在家里,不会再
惹出乱子来了。”
李渊从心底喜出来,道:“你这老鬼,真是给你钻进我心里去了。怎么总跟我想的
一模一样?”
裴寂忙行个礼道:“小臣这是代主操劳,理所当然的!不过要找到这三个条件都齐
全的女子,可还当真大不容易呢。小臣苦苦寻觅了好久,一直都没碰上合适的。谁料俗
话说得好,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给小臣在偶然之间找到
了。”
李渊忙问:“是谁?是谁?”
“皇上还记不记得前隋炀帝有个弟弟,叫杨恭仁的,如今归顺我朝,拜为黄门侍
郎?”
李渊侧头想了想,道:“不错!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裴寂道:“那杨恭仁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刚刚不久前嫁给前隋鹰扬府
的武士镬作填房,小臣还去叨扰了他的喜酒。酒席上新夫人的妹妹出来劝酒,虽只是惊
鸿一瞥,但其美艳绝伦,令在座嘉宾无不倾倒。当时小臣就想到,这杨恭仁是旧隋皇族,
论家世正好配得上皇家;他女儿既是皇族的郡主,种种教养自非寻常家的女儿所能比拟;
而她的美貌更是有目共睹。这样十全十美的女子,可到哪儿找去?因此小臣便留了心,
想来这杨家的二姑娘是上天专门派来给齐王做妻子的呢!”
李渊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一直也想着要与杨家结亲。当初二郎求娶
那吉儿,我正想着她原是炀帝的女儿,这门亲事再相衬不过,谁料出了三胡的事,我也
正可惜失却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原来杨恭仁也有个女儿待字闺中。她虽
不是正式的公主,但那吉儿即使入我李门,终究是个小妾;三胡若娶这杨家的女儿,却
可立她为正室,名份上就更好听了。这亲家一结,杨恭仁从此对我朝死心塌地,岂不是
美事一桩?”
裴寂见李渊如此高兴,忙趁热打铁的道:“皇上既然同意,小臣这就去向杨恭仁提
亲如何?”
正说到这里,门外忽跑进太监首领,兴冲冲的大叫:“皇上大喜,皇上大喜!秦王
的‘病’好了!”
李渊和裴寂都是一齐跳起。李渊急问:“真的?真的?你怎么知道?”
那太监说:“秦王昨天已经下了军营慰劳将士,还设了祭坛追悼上次阵亡的士卒。
今天他又登门拜访各位大臣,想来马上就会进宫来面见皇上。”
李渊笑骂道:“这个二郎!‘病’好了也不先来见见他老子,反倒四处乱跑。”
裴寂更是欢喜,心想:“李世民的‘病’既好了,李渊就不会逼着我做特使去劝他
了。这次真是死里逃生!”
却听到李渊道:“裴爱卿,你还是做朕的特使,前去慰问秦王,并传他快快入宫见
朕。”
裴寂吓了一跳,忙道:“皇上不必心焦。秦王孝顺,他自己很快就会进宫来的,小
臣这一趟还是免了吧!秦王的‘病’好了,接下来便该办齐王的婚事,小臣要大忙特忙
了呢。”
李渊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要搞得风风光光,让杨恭
仁打从心底里感激我朝皇恩浩荡。”
裴寂大喜,心想:“你既说了要搞得风风光光,那么我就老实不客气,事事都往大
处使钱好了,正好方便我狠捞一笔!”
李渊心中却想:“二郎一‘病’好就跑军营,跑大臣家,就是不往我这儿跑,哪里
有半点‘孝顺’之心?他如今已是这般桀骜不驯,日后羽毛硬了,我还能管束得住他
吗?”想到这里,刚刚听到消息时的喜悦登时消了大半,一股寒意反倒从心底升起,忍
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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