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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风云录》


第六章



    且说洛阳宫城之内,在北面的一个角落里座落着一间年久失修的小殿,名叫“含凉
殿”。这含凉殿孤零零的搁在御花园中,原是用来夏天纳凉的。但近年战事频仍,宫中
主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这小殿已很久没人光顾了。它又孤悬园中,与其它殿阁相距
甚远,平日就更是人迹罕至。这含凉殿弃置已久,又本不宜于住人,但这两三年里却住
了一个女子。她深居简出,绝少出殿,更不踏足御花园外一步。服侍她的只有一个年幼
无知的小宫女,这些天来常常出去打听洛阳城外打仗的消息,跑回来说起,总怕得直哭,
说一旦城破,唐军就会进宫来奸淫掠杀。那女子听了神色不变,只在她哭得厉害时才说
一句:“这种事情怕也无用,既还没有发生,就别去想吧。当真发生了,还有死这一条
路呢!”她说“死”时那么淡然,仿佛已历经死亡,知道它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事实
上,她真的是几乎死过一次,她正是当年的出云公主杨吉儿!
    吉儿此时坐在殿中的榻上,半倚着窗口,向外望去。这时正值夏日,御花园中却已
很久没有人好好收拾过,到处积了厚厚的腐叶和灰尘。池塘中的荷花乏人修剪,去年秋
冬的残枝败叶和今夏长出的大片绿叶混杂在一起,十分凌乱。茎末上有的含苞待放,有
的已经盛开,但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精神不振。
    吉儿怔怔地望着,往事一幕幕的闪过脑际。
    她仿佛又回到那一年的夏天,与突利在骄阳似火下爬山涉水地向江都艰难而行。没
完没了的流汗,没完没了的道路啊!她咬着牙,一句都不抱怨地挨了过来。然后,在到
达江都的第一夜,她就悄悄地离开了突利。
    她仿佛又站在那一个夏夜里,看着月色洒落在突利连日奔劳而沉沉酣睡的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吉儿默默在心中致歉,向着他深深一福,义无反顾的转身走
了。早在到达江都之前她已下了这样的决心。若不悄悄的离开,若在事先露出半句口风,
突利一定死也不让自己离开的。但她又怎能再拖累突利呢?再说,一切将会随时间而变
得尴尬。算了吧,算了吧!就让自己无声地消失,过去的一切便可抹去。
    然后呢?然后她来到了江都离宫的后门。她来来去去地徘徊,却想不出用什么办法
能查到父皇的坟地。正在彷徨无计之际,忽见一个宫女从后门出来,戴着帷帽,罩了围
巾,将脸庞遮得严严密密,一边走还一边四处张望,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吉儿心中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直觉的就感到此人
与她有莫大关连。她悄悄的跟在后面,一直跟出城外。那宫女一出城就拼命急跑,幸好
吉儿这些天来爬山涉水惯了的,尽可赶得上。那宫女穿着裙子,拖泥带水的显得有些不
习惯,屡屡欲快而不能。
    不一会儿,那宫女已来到城外运河边。那儿一片荒乱败落的景象,堆了数不清的坟
头,虽是大白天太阳照着,仍是透出一股凄凉阴森之气。坟头上都没有立碑,似乎堆坟
的人是在匆忙之下或是漫不经心的就葬了死者。吉儿见了不觉心中一阵酸楚。
    只见那宫女扑倒在一个坟上,低着头呜咽不已。吉儿忍不住心生怜悯,想:“莫非
这坟里是她的什么亲人或是好友?在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也只有她才为这不幸
的人伤心落泪。”忽又想到:“到哪一天我也辞世而去,却不知有谁会为我流一滴泪?
只怕连这么一个坟头也没有吧!”不禁心头大痛,便走近前去,俯身拍那人的肩头说:
“不要伤心了……”
    那人大吃一惊,猛一抬头。吉儿分明看到那是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相貌,哪里是什
么宫女?吉儿惊叫一声,急忙松手,退后一步。那人似也惊呆了,一时之间竟张口结舌
的立在当地。
    吉儿一定神,再细看那少年,忽然一个念头钻入脑中。但她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那少年却已回过神来,尖叫一声,转身要跑。吉儿忙叫道:“侗弟,侗弟!是你
吗?我是吉儿啊!”
    那人猛地止步,转身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大叫:“吉儿姐姐,吉儿姐姐!真是你?
真是你?”说着扑上前搂住了吉儿。
    吉儿眼泪刷刷的直流,哽咽道:“真是我,真是我!”
    原来这少年是杨广的儿子、吉儿的弟弟杨侗。他生得面目清秀、眉目如画,与吉儿
一样都深受杨广的宠爱。杨广常将二人带在身边,戏称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两姐
弟因此常常见面,感情也特别亲厚。自从雁门关吉儿出走后,杨广等以为她已死于战乱
之中,杨侗更终日为此而以泪洗面。这时突然相遇,真是惊喜交集。
    杨侗急着想问吉儿何以“死”而复生,吉儿却急于知道父皇的事情,最后还是杨侗
先讲了杨广的事。原来杨广死后,就葬在这河边坟中,为怕百姓泄忿而挖坟,竟连墓碑
也不敢立。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当然都不会来祭奠,是以坟头冷落,一代帝皇,竟落得如
此下场!
    杨侗面目秀丽、性情温婉,宇文士及那班犯上作乱的人一点也没将他放在眼内,对
他也不加看管。杨侗一边假装整天哭泣以麻痹他们,一边悄悄做好了出逃的准备。他听
说东都洛阳仍然拥戴隋杨,便决定逃到洛阳去。这天时机正好,他就扮作宫女,掩人耳
目的从后门逃出宫来。他想到这一去洛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因此先到父亲坟前
哭别。谁知机缘巧合,竟遇上了吉儿。
    吉儿听了,自有一番悲痛,在父皇坟前痛哭一场,将自己从雁门逃出后的事约略说
了,深深忏悔自己年少无知,竟舍弃父亲,实在是不孝之至。杨侗不免对她劝慰一番。
    然后二人一商议,决定目前形势,非去东都不可,于是互相搀扶着直奔洛阳而来。
一路上的艰辛非一言可尽,总算吉儿有过从雁门到太原、从太原到江都的经历,再加上
她机敏过人,竟给二人挨到了洛阳。
    到了洛阳,二人透露身份,留守的官员忙将二人迎入宫中。过不了几日,杨侗欢天
喜地的赶来跟吉儿说,洛阳的官员为了以示忠于隋杨,抗击宇文化及的骁果军及李密的
瓦岗军,有意推举他称帝。吉儿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世上仍有不少忠臣义
士向隋杨效忠;忧愁的却是她深知大隋实在是大势已去,杨侗称帝据守东都虽可使这大
隋的半壁江山苟延残喘,但最后终不免灭亡,到时杨侗为君为帝,苦难不少。但她转念
又想到,就算不称皇称帝,杨家子孙也不见得就能免于受辱。与其坐而待毙,总不如奋
力一搏。于是她压下心中忧虑,欢天喜地的恭贺弟弟。杨侗称帝后就改封她为荣华公主。
    但是,她的忧心很快就成了事实。杨侗登基还不到一年,纳言王世充就步步紧逼,
不断篡权,终于胁逼杨侗将帝位“禅让”。杨侗义正词严的拒绝,王世充一怒之下将他
囚禁在这含凉殿中,假借他的名义下诏将帝位禅让给自己。
    王世充一旦大权在握,马上率领亲信闯入宫中,直奔含凉殿而来。这时吉儿已搬来
这里与杨侗共守艰难,听得门外呐喊连天,二人均知去死不远。
    杨侗道:“姐姐,我大隋天命已尽,我已尽力而为,虽死无悔。但我杨家子孙的清
白之躯,决不可死在那些乱臣贼子之手。”说着抽出匕首,递给吉儿。
    吉儿心中明白,这时反而滴泪不流,说:“侗弟你放心,我们有生之年虽无力杀此
逆贼报仇,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人来收拾他的!”
    正说着,王世充等人已冲了进来,正要指挥手下拉杨侗出去,吉儿挺身而出,朗声
喝道:“乱臣贼子,可敢如此大胆!”
    众人见她绝世容华,都是眼前一亮,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吉儿道:“帝王自有帝王的死法,岂能容你们这些龌龊之手玷污皇上的万金之体?”
说着持匕在手,“嗖”的一下便已刺入杨侗的胸中。
    杨侗一声不吭的倒在她怀中,鲜血喷涌,将她雪白的裙子染得艳红。众人意料不到
会发生这等惨事,都吓得惊叫。吉儿将匕首拔出来,又要向自己胸前刺落。
    王世充忙道:“且慢!荣华公主,我们并无为难皇上和公主之意,想不到皇上如此
义烈,这岂不成了我们做臣子的不是?公主千万不可自戕!我们决不会再为难公主,从
今以后再也不踏入这含凉殿半步,如何?”
    吉儿犹豫了一下,王世充又道:“公主这时若死了,皇上及明皇帝(按:即杨广)的
灵位有谁来守护呢?”
    吉儿听了,心头一震,想:“这家伙说的也是!当初我抛弃做儿女的责任,离开父
皇,已是不该;此时若为了贪一死了之的快慰,却使父皇、皇弟的魂魄无处容身,岂非
更加不孝?”于是说:“好!不过你们可要信守言诺,不能再踏入这含凉殿半步,否则
我马上自戕。”
    王世充满口应承,果然带着手下退了出去。
    原来王世充一来见吉儿生得美貌,欲将之据为己有,所以先哄住她不自杀,以后慢
慢想法子将她搞到手。二来他假装尊重吉儿,便可骗得外人以为他仍效忠大隋。
    谁知自此之后,吉儿果然不出含凉殿半步,时时在手中握着那柄匕首,坚决不让王
世充进来,也不与他见面。王世充花了偌大的气力想哄得她回心转意,全是白费功夫!
不久之后就爆发了唐军围攻洛阳之战,王世充为此事焦头烂额,哪里还有余力对付吉儿?
渐渐的便将她给丢下了。
    吉儿身边就只有服侍她的一个小宫女,常将外面听来的消息加油添醋的告诉她。吉
儿自从从江都来了洛阳后便一直幽闭宫门之内,对外事不闻不问,对于唐军、李世民等
事一概不知。那个小宫女年少无知,也说不清楚,只跟她说是一个封作秦王的人率领唐
军围城。她也不知道那就是李世民,一直淡然处之。
    王世充投降后,那个小宫女更是终日抱头痛哭、茶饭不思。但过了几天,却一点动
静都没有。那小宫女壮起胆来,这当儿正出了去打听消息。
    吉儿正想到这里,忽见那宫女欢天喜地的跑回来,一进门就大叫:“我们有救啦!
我们有救啦!那个秦王原来是个大好人呢!他下令将宫中的女子都放回家中,也可以自
择夫婿嫁人。”
    原来这洛阳宫里不少宫女都是洛阳城中或附近州县的良家女子,本害怕唐军破城后
会遴选宫中美女送去长安,使她们远离故乡。如今竟不但不必去长安,还可以回家去,
自是人人感激不尽。
    吉儿见她欢喜雀跃,也代她高兴,道:“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乘着年轻,找个如
意郎君,日后天下太平,再也不必受以前的苦了。”
    那小宫女笑道:“公主,你年纪也还少,也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吧!”吉儿为人随和,
这个宫女平日跟她也常常开玩笑的。
    吉儿面上一红,随即转作惨白,低声道:“我的心已经死了!嫁人的事,我是不会
想的。长安我也不去,我就待在这儿,守着父皇和皇弟的灵,终老一生吧!”
    那小宫女道:“可是,这当儿唐军正派了人来逐殿逐殿的清查人数,核实身份,将
大家放出宫去。待会儿他们来到,可教我怎么说呢?”
    吉儿道:“我是决计不见外人的,你自己出去跟他们说吧。”
    不一会儿,果然便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人在拍门呼叫:“里面有人吗?”
    吉儿低声道:“你快出去吧!自己的前程要紧,千万别为我而耽误了。”
    那个小宫女于是走了出去。吉儿躲在窗帘后,从窗边向外瞄,只见一个唐军士兵,
一边在询问那个小宫女的姓名籍贯年龄之类的东西,一边在一个本子上登记下来。
    那人问:“这含凉殿里就只有你一人么?”
    那小宫女道:“还有荣华公主也住在这儿。”
    那人道:“她在哪里?怎地不出来?”
    那小宫女道:“她说她不见外人、不要嫁人、也不去长安。”
    那人颇感为难,道:“元帅有令,要清查宫中女子,逐一登记的。她不出来,那怎
么行?”
    那小宫女道:“公主性子很刚烈的,你们若硬要她出来,她一定宁觅一死!”
    那人搔搔头,说:“既是如此,这件事我可不敢作主,得向上头报告。”
    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二人转头时,只见一个作贵妃打扮的女子领着
一大群宫女向这边走来。
    那个士兵一见,急忙下跪相迎,叫道:“娘娘万安!”
    那女子正是张雪艳。只见她满面怒容,道:“好啊!你的胆子可真不少!是谁让你
将所有宫人都放出去的?”
    那士兵道:“娘娘息怒!小的只是奉元帅之命行事,不是自己擅作主张的!”
    张雪艳更怒,道:“元帅、元帅!你们就是会开口元帅、闭口元帅!那还不快叫你
们元帅来?本宫要向他问罪!”
    那人心中想:“我小小一个兵卒,怎能叫得动元帅来?”
    正在为难之际,忽听得又是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一串笑声。吉儿听见,脑中轰的
一声,心里想:“不,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却见两个人携手而来,左首一
人她看得分明,不是李世民更会是谁!“老天爷!原来秦王就是李世民,李世民就是秦
王!”她心中暗暗叫苦。
    那个士兵见了却是喜出望外,大叫:“元帅来了!元帅来了!”
    李世民走近前来,一见张雪艳,忙施一礼道:“原来是娘娘鸾驾!”
    张雪艳柳眉倒竖,道:“你来得正好!本宫来问你,为何将这宫中的女子都放了出
去?”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这里的女子幽闭在深宫之中,除了洒水扫地,再没有别的
用处,何不放还家中,随她们自己的意愿婚配?”
    张雪艳冷笑道:“这里的女子应该怎样安置,不必劳动大王为她们费心!再说,是
谁给你这个权的?”
    李世民脸现惊奇之色,道:“咦?这是父皇圣旨中吩咐的啊!”
    张雪艳怒道:“皇上什么时候下旨叫放了这里的宫人?你要知道假传圣旨,其罪不
少!”
    李世民道:“娘娘可千万别这样冤枉儿臣!上次封德彝和萧禹两位钦差来下旨,不
是说洛阳城破之后,城中所有男子妇女及金银财宝全都分赏将士吗?儿臣只是遵旨而为,
何罪之有?”
    张雪艳道:“你还狡辩!皇上是叫你将宫中女子分赏将士,可不是要放还家中。”
    李世民道:“我朝宽大为怀,岂可残民以逞?将宫中女子放还家中,以示我朝恩德,
岂不更好?”
    张雪艳更怒道:“你……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放那些女子,那就是残民以
逞不成?”
    李世民低头道:“不敢,这话可不是儿臣说的。”
    他这么说分明是默认了,张雪艳气往上冲,又听到那跟着李世民一起的人“哧”的
一声笑了出来,更是怒不可遏,喝那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吉儿转头望那人,原来是个女子。却见她凤眼含威,一副刁蛮公主的派头,又听到
李世民道:“娘娘勿怒,这位是突厥公主。”
    吉儿一惊,想:“果然是个公主!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那边张雪艳也是一惊。她知道突厥是招惹不得的,心中已知不妙,果然那边燕儿已
发作出来:“你又是什么人?怎么又敢在我面前放肆?你别以为自己在宫里人人都怕你
就在这里摆你的臭架子!有本事你就到李渊那老头子那里去告我的状,瞧我怕你不怕!”
    李世民笑斥道:“燕儿,燕儿,别胡闹!”但看他那副看张雪艳笑话的神情,分明
是巴不得她再胡闹一点才好。
    燕儿岂有不明白他心思之理,佯怒道:“我又不是跟你说话!我爱骂谁就骂谁,你
管不着!”
    张雪艳又羞又怒,但哪敢回嘴,只得陪笑道:“公主息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连
公主也不认得。公主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将这事放在心上。”
    燕儿“哼”的一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就好了!你再敢来招惹我,我叫你吃不了
兜着走!”
    张雪艳忍气道:“是,是!”顿一顿,对着李世民道:“本宫只是奉了皇上之命来
这里挑选宫女,并非存心要为难大王。大王如今将宫人都放走了,教本宫如何回去向皇
上覆命?”
    李世民作无奈状道:“宫人不放都已经放了,总不能再一一将她们从家里揪回来
吧!”
    张雪艳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发作不得,忽一转眼见到那个小宫女满脸惊恐之色的缩
在一角,便道:“这个女子还没放出去,本宫可要带走了。”
    那个小宫女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直往后缩,一边大叫:“公主救我啊!公主救
我啊!”
    吉儿大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那张雪艳问道:“什么公主?”
    那士兵道:“这殿里住着个公主。”
    李世民心念一动,问那小宫女:“这里面的公主是谁?”
    吉儿一颗心狂跳不止,只听小宫女道:“她是先皇的姐姐。”
    “先皇?是杨广还是杨侗?”
    “是……是恭皇帝。”
    “那就是杨侗了。这么说她是杨广的女儿?她封作什么公主?”
    吉儿双手捂面,心中大叫:“不要!不要!”
    “荣华公主。”
    “荣华公主?”李世民一皱眉,不作声了。
    吉儿心中一宽,暗暗兴幸自己改了封号,否则今日岂能逃过大难!
    张雪艳喜道:“是公主那就更好了!本宫要带她回长安,由皇上发落。”
    那小宫女道:“不成的!她什么人都不见,也不愿离开这里。”
    张雪艳冷笑道:“已是亡国的人了,还这么大架子!轮到她不肯吗?”
    那小宫女道:“她一定不肯出来的。”
    张雪艳“哼”的一声,道:“她不出来,我们进去!”说着一把推开那小宫女,便
要进去。
    吉儿大急,忙抽出袖中的匕首,刃尖轻轻抵住胸口。
    那小宫女拉住张雪艳的衣襟,叫道:“不要!公主性子刚强,你若硬闯进去,她真
的会自杀的!以前郑王也曾逼过她,也是怕她寻死,这才罢手。”
    李世民忙道:“娘娘且慢!若逼死了公主,又如何向父皇复命?”
    张雪艳冷冷的道:“这种女子不过是虚言恫吓罢了!怎会真的敢不要性命?她越是
吓着别人,便越是自以为得逞。今天本宫就是要拿她回去,杀一杀她的骄气!”
    那小宫女吓得大哭,道:“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她手里有匕首,她真的会死的!”
    李世民大声道:“娘娘,这公主您不能带走!”
    张雪艳怒道:“怎么?本宫有圣旨在身,你敢挡我?”
    “这个……娘娘,儿臣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难道还大得过皇上的圣旨?”
    李世民作迟疑状,道:“这理由儿臣不便开口。”
    “只怕这理由就是没理由吧!”
    李世民向燕儿望了一眼,笑道:“好吧!娘娘非要逼儿臣说,儿臣只好直言了。这
里的公主,已经是儿臣的人,不能再侍奉父皇的了。”
    他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吉儿更是惊恐欲绝,想:“他怎么知道是
我?”
    燕儿则惊怒交集,想:“他什么时候跟这里面的女人搞上了?”
    张雪艳变色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低头道:“儿臣该死!昨晚儿臣已来过这儿,无意中见到这公主,惊为天人,
是以……”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说话,园里静得怕人。
    吉儿在心里直骂:“无耻!无耻!这样的谎话也说得出来,真是不要脸!”
    张雪艳也在想:“他刚才明明还问小宫女这公主的封号,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公主是
谁?这时竟当面撒出这等弥天大谎,只不过就为了不让我带走这里一个女子!他这样做
分明是要公然抗旨!但他连这样的丑话都不惜说了出来,我还怎能跟他争?这洛阳城里
全是他的亲信心腹,我若再不退让,他一翻脸无情,我可就吃大亏了。哼,我不能吃这
眼前亏,今日就忍你一忍,以后回到长安,还怕没有机会跟你算帐?今次是你理屈,到
皇上面前去,瞧你辩不辩得过我!”于是,长袖一拂,转身就走。跟着她来的宫女也急
急跟上。
    李世民遥遥的道:“儿臣他日自当摆酒向娘娘请罪。”
    张雪艳恨恨的道:“不必了!”扬长而去。
    李世民对那小宫女道:“你快走吧!若迟了,那娘娘回来捉你,你就走不成了。”
说着吩咐那士兵领她出去。
    那小宫女千恩万谢的去了。
    燕儿见众人散去,俏脸一沉,道:“喂!我来问你,你刚才干嘛撒谎?”
    李世民笑道:“怎么?那个妖媚女人刚审问完我,又轮到你啦!”
    燕儿怒道:“谁跟你开玩笑!你快说,为什么要这样骗她?”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撒谎呢?你怎么知道我跟这公主没有……嘻
嘻!”
    燕儿更怒,跺脚道:“你这话骗得那妖媚女人,你以为骗得我吗?昨晚你明明一直
跟我在一起,怎会来这鬼地方!”
    李世民仍是故意逗她生气,道:“或者我记错了,不是昨晚,也许是前晚、大前
晚……反正是某一晚吧!”
    燕儿气得哭出来,道:“我不跟你玩了!”转头要走。
    李世民一手拉住她道:“好啦,好啦,不玩了!那张雪艳平日趾高气扬的,我见了
心头就有气。这次小小的捉弄她一下,不让她称心如意,岂不痛快?”
    燕儿“哼”的一声道:“我才不信你这话!只为了要小小捉弄她一下,就连这种难
听的话也说了出来?”
    李世民叹道:“就算是她对你出言不逊,我替你出一口气,好不好?你瞧我为你牺
牲可有多大!”
    燕儿笑出来道:“真不知羞!谁用得着你来替我出气?我要治她,难道会没有办
法?”顿一顿,又道:“不过以后你可得小心这女人了。我看她小心眼得很,又是那么
一副骄横不可一世的样子,定是给你老子宠出来的。她回去一定会在你爹面前嚼蛆,教
你难以做人!”
    李世民淡淡的道:“我现在做人也不见得很容易,再多那么一点半点麻烦,也不过
如此。”心中却在暗恨,想:“这张雪艳之能得着父皇的宠爱,全靠我当初的计谋。如
今她却忘恩负义,竟在我面前牙颐指气使!”
    燕儿道:“你别小看那女人。这种女人玩弄起阴谋诡计来,你们十个男人都对付不
了!”
    李世民笑道:“看来我也得小心小心你,你玩弄起阴谋诡计来,我也招架不了。”
    燕儿“呸”的一声,道:“我是为了你好,跟你说正经的,你却老跟我歪缠。不跟
你说了!”
    李世民一笑,不再跟她说笑,走近含凉殿察看。
    吉儿忙往里缩了一缩,听见燕儿又在发怒:“喂!有什么好看的?不准看!”
    李世民的声音在响:“你别管得这么宽好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你想偷窥那公主,是不是?”
    “哎呀,真难听!哪有这回事?”
    “你自己刚才说得比我还难听!喂,还看?”
    “你别吵我,我觉得这件事透着点古怪。”
    燕儿道:“什么古怪?我说你这么看来看去才古怪!”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别这么喝干醋行不行?你也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公
主的。”
    “那么你倒说说看,有什么古怪?”
    “刚才那小宫女说这里面的女子是杨广的女儿,封作荣华公主的。但据我所知,杨
广的女儿中好象没有谁是封作荣华公主的,这岂不古怪?”
    吉儿的心又猛烈地跳了起来,想:“老天!他怎么总是这样精明得可怕。”
    燕儿一撇嘴,道:“难道杨广的女儿你个个都识得?你怎知没一人是封为荣华公主
的?”
    李世民道:“你又来了!皇家的谱牒中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曾仔细看过,不会记
错的。”
    燕儿道:“那也没什么古怪。这个什么公主,只怕是个冒牌货,可能只是个郡主什
么的,哄得杨侗那小子欢喜,便胡乱封她一个公主的名号,那又有什么可为难的?”
    “嗯,那也说的是。”
    “好了!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还不走?”
    李世民叹道:“好啦,好啦,怕了你啦!走就走呗!”说着挽起她的手,往回走去。
    吉儿看着二人背影渐行渐远,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又不禁一酸,忙警惕自己: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伤心?我跟他早已情断义绝;看他对那什么‘燕儿’的神态,早
将我忘到九霄云外,我何必要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想是这么想,心中郁郁却不能说去就去。她呆呆的坐在那窗前直到天全黑尽,这才
懒洋洋的去热了些上餐剩下的冷饭,食不知味的勉强吃了几口。
    她象平日一样在父亲和弟弟的灵位前点了香火,跪着才默念了几句,忽又听得外面
传来李世民和燕儿的笑语声,她双手捂耳,轻叫道:“天啊!难道一定要这么折磨我不
成?”但那笑声越来越响,竟是一直向这边过来,清清楚楚的都钻入耳中、刺入心底。
她咬一咬牙,又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不觉一呆,如入梦境。
    只见在那流入荷花池的小河上,漂着点点烛光,犹如一条银带镶在河面上,真是尉
为奇观。烛光渐渐移近,她才看清原来那些蜡烛是竖在一只只小碟子上,碟子浮在水面,
随着水流向池中漂去。只听得脚步声细碎,李世民和燕儿手牵手的跟着那些烛火沿河走
来。
    只听燕儿道:“世民,你这法子可真好!既能找到这水流到哪儿去,又不用我们自
己擎着蜡烛那么麻烦。”
    李世民道:“而且还很好看,是不是?”
    说着说着,那些烛火已漂入池中,散在水面上,璀灿夺目。
    燕儿道:“这里是尽头了。咦,这里今天不是来过了吗?”
    李世民一抬头,道:“不错,这是含凉殿。”回头烛光之下见燕儿面露不怿之色,
便笑道:“怎么?可不是我要来这儿的,是你自己吵着要找这水流到哪里。这当儿又来
怪我不成?”
    燕儿鼓起腮道:“是啦,是啦!是我自己不好,你满意啦!”
    李世民道:“你要是害怕这里,那就走罢!”
    燕儿将头一晃,道:“谁怕来着?我偏不走!”说着在池边坐下。
    李世民一笑,也挨着她坐下。
    吉儿所坐的窗口就对着那水池,烛光之下,二人的眉目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见二人
神情亲密,心中又是一阵翻滚。
    李世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道:“燕儿,你瞧我的!”手腕轻扬,那石片“嗖”
的一声在水面掠过,登时有一支蜡烛应声而灭。
    燕儿瞧得真切,见那石片连烛芯也没碰着,纯是靠飞过烛火上方时带起的一股劲风
将那火焰吹灭,不禁喝一声彩:“好本事!”
    李世民道:“这是我小时候常常玩的游戏,你看怎么样?我们兄弟们一起比赛灭这
烛火,可不曾有人能赢我。”
    燕儿道:“哎呀,真是大言不惭!我就不信我不行。”
    李世民道:“我们也来比赛一下,好不好?各飞一次石片为一回合,只要我没打灭,
不管你有没有打灭,都算我输;只要你能打灭,不管我有没有打灭,都算你赢。怎么
样?”
    燕儿欢叫道:“好啊!不过……”她一侧头,“我赢了有没有奖,你输了要不要
罚?”
    李世民笑道:“行啊,你输了,就要给我罚一个吻!”
    “啊,你这人真坏!”燕儿满面通红,“那么你输了呢?”
    “那当然就是我给你罚一个吻了!”
    “哎呀,那不行!那岂不是老给你占便宜?”
    “咦,你怎么能这么说?其实是老给你占便宜才对嘛!”
    吉儿听他二人笑作一团,真是心如刀割,只想转头不看,却是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只听李世民又道:“你不敢比,那就算了。”
    燕儿气道:“谁说我不敢?比就比!”说着也捡起一块石片,向着水面掷去。谁知
准头瞄得太低,石片撞上了烛芯,那支蜡烛一歪,带得那碟子也翻转背去。“嗵”的一
声,整支蜡烛都掉进水中。
    李世民哈哈大笑,燕儿急道:“这次不算,这次不算!再来一次!”又捡了一片石,
飞将出去。哪知这次她惟恐掷中了烛芯,微向上方使力,却不免矫枉过正,那石片“呼”
的一声从蜡烛上方飞过,火焰只晃了一晃,并没熄灭。
    李世民拉长声音叫道:“又----输----了!这次可不许赖帐啦!”一手搂住她,往
她唇上轻轻一吻,道:“怎么?还来不来?”
    “来!怎么不来?我非要赢你不可!”
    “好,那我就奉陪到底!”李世民又捡了石片,飞灭了一支。
    燕儿这时已知道这游戏的诀窍跟射箭无异,都是讲究准头和手上的劲道要恰到好处。
但正所谓“知易行难”,道理容易明白,要真能做到百发百中,不下一番苦功,岂可得
乎!但她要强好胜,怎肯认输?又飞石掷去。她急于求胜,这一心浮气燥,更是连番失
手,又被罚了数吻。
    燕儿又急又羞,忽地灵光一闪,心生一计,对李世民说:“这一次,我一定赢你!
不过这次我要先掷。”
    李世民没想到她已动了歪念,哪里信她,只道:“你要先掷就先掷,难道先掷的会
占便宜不成?”
    燕儿暗暗偷笑,捡石掷了,仍是不中。
    李世民得意的道:“怎么?还一定赢我吗?”
    “你还没掷呢!别忘了你自己说过,只要你没打中,不管我打没打中,你都算输。”
    “嘿!原来你是指望我会失手。那你就输定了!”
    “先别把话说满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拿起一块石片,扬手便要掷出。说时迟那时快,燕儿看准那石片
正要脱手之际,伸手往他腰间一呵痒。李世民没防她使坏,“格”的一笑,手一颤,石
片已脱手飞出,准头全失,远远的落到水池对岸去。
    燕儿拍手也学他拉长声音笑道:“你----输----了!”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好啊,你竟敢在我面前使诈!”伸手也去呵她的痒。
    燕儿笑得躺倒在地,一边挡架李世民的手,一边道:“我只说一定会赢你,可没说
一定要用什么法子赢你。你自己平日不也教我说‘兵不厌诈’吗?”
    李世民笑骂:“我教你对付敌人,是教你对付我吗?”
    吉儿只觉天昏地暗,那笑声传进耳里象是千万只蜜蜂聚在一起嗡鸣不已。
    二人嬉笑了一会儿,燕儿腾的坐起来,叫道:“再来一次!”拾起一石,瞄准一个
火头,轻轻掷出。这次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烛焰终于给打灭了。她欢呼大叫:“我
赢了!我赢了!”
    李世民笑道:“好,这才是真本事。我认罚了!”说着合起双眼,等她来吻。但他
熟知燕儿的脾性,知道她好不容易赢了,岂有不趁机捉弄自己一番之理?便又偷偷微睁
一线,窥她的动静。
    果然燕儿不凑嘴过来,却伸出一只手指,要来点他的嘴唇。李世民瞧着她指尖快要
碰到自己唇上,突然张口作势要咬。燕儿大声尖叫,急忙缩手,嗔道:“好啊,你这人
真是!不肯认赌服输,不老实受罚。”
    “哼!是你不老实罚我,还是我不老实受你罚?你今晚总想捉弄我,我若再不好好
教训你一番,你就要爬到我头上去了!”说着伸手便要捉她。
    燕儿又笑又叫,二人又是闹作一团。
    打闹良久,又再继续比赛。这时燕儿渐渐摸准了劲力,三次中也能赢上一次了。二
人互有胜负,不一忽儿已将那些烛火全打灭了。水面上暗了下来,但天上繁星灿烂,倒
影在水中,熠熠生辉,也是景象万千。
    燕儿倚在李世民怀中,迷迷糊糊似要睡去。
    李世民轻抚她一头秀发,望着水上点点星光,若有所思,忽叫:“燕儿!”
    “嗯?”
    “我们……不如正式成婚吧!”
    此言一出,殿外殿内的人都是一惊,燕儿霍的坐起身来,盯视着他的脸,颤声道:
“你说什么?”
    “我立你为燕妃,让你名份有属!”
    燕儿却不接口,仍只怔怔的望着他,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良久,却见燕儿微微摇头,道:“我不愿意!”
    这一来,轮到李世民一惊,道:“什么?”
    “你若真心爱我,想与我厮守一生,我当然愿意!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你只是想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是不是?那我就不愿意!”
    又是俱各无言。
    李世民淡淡的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说着拾起岸边的一块块石子往
水里扔。
    燕儿凄然道:“你这么说,就是默认不爱我了,是不是?”
    李世民一皱眉,道:“说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没意思?你……你……”燕儿中心如沸、恼恨交加,只想狠狠刺伤他的心,
再也不去想后果会是什么,脱口便道,“我知道!你还念念不忘那个吉儿!是不是?”
    吉儿脑中嗡的一声,紧紧盯着李世民面上,只见他先是勃然大怒,既而一面悲凉沉
痛,转眼又化作心伤如碎,咬牙半晌,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跟你说
了!”抬头看天,只见天边一团乌云正向这边压来,道:“天快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站起来便要走。
    燕儿喝道:“站住!”
    李世民一转身,脸上又显怒色:“又怎么了?”
    “今天晚上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不让你走!”
    “没什么好说的!”
    二人怒目相对,又都不作声。这时只听得远远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似乎一场大风暴
就要来临。
    燕儿忽地软倒在地,哀哀而哭起来。
    李世民心中一软,面上怒色稍霁,轻声道:“回去吧,要下雨了。”
    燕儿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哭。
    李世民靠在身边一株树上,双眼望着夜空,默不作声。
    燕儿哭了一会儿,忽道:“到底是无垢姐姐说的话没错。”
    李世民心中一凛,问:“无垢说过什么?”
    “她说那吉儿是狐狸精,生前迷住你,到了死后还要纠缠你!”她咬牙切齿的说,
只听得吉儿一阵心寒。
    李世民怒道:“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你敢说一句,你没想她?”
    “是的,是的!我想她,我想她!那又怎么样?这不关你的事!”李世民负气嚷道。
    “忽喇!”的一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得四下里如同白昼,但霎时已消失得无
影无踪,映衬得黑夜更加倍的漆黑。
    燕儿悲声道:“世民,世民!你忘了她吧!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
久了!”
    李世民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捧头,跪倒在地,叫道:“够了,够了!你一定要这么
狠心,非要揭我伤口不成吗?!”
    燕儿见他如此惨痛,不由得又悔又疼,扑上前抱着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
是故意的!”
    这时一阵狂风大作,只卷得飞沙走石,乌云遮蔽得天上星月无光,大雨已倾盘而下。
    二人一齐跳起。这御花园中只有花草树木,远离屋舍,除了一座含凉殿,再也找不
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李世民见大雨已下起来,不及出园去避雨了,拉着燕儿的手便
往含凉殿跑来。
    燕儿大叫:“不,不要!我不要去那儿!”
    李世民道:“别胡闹!我们来不及回去啦,避雨要紧!”强拉着她到了殿门前的屋
檐下。
    那含凉殿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檐顶到处漏水,雨又下得凶猛,哪里避得了?
不一忽儿二人都全身湿透,一阵阵风夹着雨点打来,只冷得燕儿牙关“格格”直响。
    李世民道:“这里避不了雨,不如求这里的主人让我们进去躲一躲吧!”
    燕儿惊叫道:“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隐隐感到,这殿有着一种不祥之气,
她一进去就会悔恨终身!
    李世民道:“不要发这小孩子脾气!难道你能在这里淋一夜雨不成?”说着用力拍
门,叫道:“里面的人开开门好吗?我们只想进来避一避雨!”
    吉儿犹坐在殿中,心里一个声音在叫:“快想办法阻止他们进来!快想办法阻止他
们进来!”但她只觉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连一个小指头也抬不起来,心中忽儿惊恐万
状,忽儿又宁静如水,若喜若愁,变幻无定。
    李世民拍了好一会的门,仍是无人来答,心想:“这里面的人定是已经睡着了,事
急从权,只好破门进去。”便用肩头往门上使劲撞去。
    这含凉殿本是用作纳凉,建造得并不结实,再加上长年弃置,门闩已颇为朽坏,这
时给他用力连撞数下,哪里禁受得起?“忽喇”一下便断为两截。
    李世民大喜,便要拉燕儿进去。燕儿一手牢牢抓住门边,哭道:“我不进去!我不
进去!”
    李世民气道:“你又干什么了?这个时候还来发你的公主脾气!”一手将她抱起,
硬是带她进了殿中。
    吉儿一直没点灯火,李世民二人一进殿里只觉眼前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时
竟没看见她就坐在窗前。
    李世民道:“燕儿,你的火摺呢?快拿出来。”
    燕儿见殿中并无异状,心中略略安定,从怀中掏出一个防水的油布包,拿出里面的
火摺和火石,自己拿了火摺,将火石递给李世民。李世民双手一敲火石,火星溅到火摺
上,殿中登时一片明亮。
    忽然燕儿尖叫一声:“鬼啊!”手一松,那火摺直向下跌。
    李世民不及看发生了什么事,伸手一抄接住火摺,以免它跌落地上又弄灭了。他一
边举起火摺,一边说:“什么事这样大惊小……”忽然看到一人坐在窗前,长发披肩、
面容惨淡,骤眼看去真是状如女鬼。但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个,在火光之下,那“女鬼”
面目竟是跟吉儿一模一样!他急抽一口冷气,禁不住全身一震,脱口叫道:“吉儿!”
    燕儿大声尖叫出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世民,你别吓我!”
    李世民也是心胆俱寒,若非燕儿在场,一股劲的往他怀里钻,尖叫不已,他也忍不
住会尖叫出来。但这时见燕儿怕成这个样子,说什么也得扶住她。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想:“难道真是吉儿冤魂不散?”
    突厥人向来敬畏鬼神,燕儿平日虽是胆气过人,但当此情景哪有不惊的?李世民在
战场上杀人无数,从不信有什么鬼怪,但此刻在这残破阴森的殿内,外面又正风吼雷鸣、
狂雨如注,怎能不心有所惑?
    他正惊疑不定之际,忽觉手上一痛,低头看时,只见那火摺已快烧到尽头。他知这
火若一灭,殿内一黑,定然更为可怖,也顾不上对面坐的是人是鬼,拖着燕儿挨到桌边,
将火摺凑到烛台上点亮。他一边点灯,一边仍悄悄拿眼角瞟着那“女鬼”,忽见她眼珠
随着自己移动而转了一下,心念一动,想:“看起来她不象是鬼!”
    吉儿只觉心中空荡荡地,不知该想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荒
诞到极点,一点儿也不真实,好象是在发着一场梦;又好象面前这两个人都是台上的戏
子在演戏,她只是台下的观众,与这一切没有任何干系!
    李世民定了定神,低声道:“你……是不是吉儿?你是人还是鬼?”
    燕儿哭叫道:“不要说,不要说!你要吓死我了!”
    吉儿茫茫然的望着他,茫茫然的道:“你说呢?”
    李世民心头狂喜,这时再无惶惑,大叫一声:“吉儿!你是吉儿!”一手推开燕儿,
扑倒在她身前,一把抱着她双腿,叫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吉儿眼中一热,只觉泪水马上便要夺眶而出,但她马上警醒:“不要哭,不要哭!
我发过誓的,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为他流一滴眼泪!”她头一仰,硬生生的将泪水都忍回
去。只觉李世民抓着她的双手贴上他的脸庞。她全身一震,猛地从茫茫然中清醒过来,
腾的一下跳起来,从他身边闪了开去,叫道:“不!你不能这样!”
    李世民刚才一抓她的手,虽觉她的手寒冷如冰,但已确信她不是鬼,正欢喜得象要
炸开一样,忽见她这么做这么说,不禁一怔,道:“为什么?你……你不是吉儿吗?”
    吉儿只觉热血上涌,鼻子直发酸,她在心中叫道:“快做点别的事!我快要哭了,
我快要哭了!”她转过头去,不与他的目光接触,却见燕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便轻
声道:“你的朋友晕了,还不去救她?”
    李世民看看燕儿,又看看她,心头一片迷惘。
    吉儿走过去,将燕儿扶起来,拿了桌上的烛台,便往自己的寝室走去。李世民迷迷
糊糊的,也跟了进来。
    吉儿扶燕儿躺在床上,只见她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头发散乱地遮住半边脸庞。吉
儿将她的头发拨开,探探她的鼻息,知道她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床边本已备下清
水、毛巾,便将毛巾在水中浸湿,拧干,给燕儿抹了把脸,又从头上拨下一支银钗,撬
开她咬紧的牙关,拿了一瓶烧酒灌进她口中。
    只听得燕儿“啊”的叫了一声,便睁开了眼,一看见她,又是一声尖叫,双手捂面,
大叫:“鬼!鬼!鬼啊!”
    吉儿凄然道:“你放心,我不是鬼。”
    燕儿听了,心中稍安,停了尖叫,但仍不敢将手放下,拿眼睛从指缝间偷偷的打量
她,颤声道:“那么,你……你是谁?”
    “我是吉儿。”
    “吉儿!”燕儿更惊,“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有。是突利救了我!”
    “突利?”燕儿转惊为奇,“他怎地从没说起过?”
    吉儿惨然一笑,道:“是我叫他不要说出来的。他……真是个言而有信的挚诚君
子!”
    李世民听她这么说,似是在刺自己,不觉又叫一声:“吉儿!”
    吉儿恍若未闻,仍是对燕儿道:“我那柜里有干净的衣服,你自己拿来换吧。”说
着转身拿起烛台,点着了室中的灯,又秉烛往外走去。
    李世民仍是紧跟其后,又回到殿中。吉儿放下烛台,还是坐回窗前的榻上,脑袋埋
在臂弯里,一言不发。
    李世民只觉中心如沸,一股热血在胸腹之间来去不定,几次直冲上喉,几乎便要狂
喷出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吉儿,你为什么要诈死骗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我
有多伤心!”
    吉儿冷笑道:“伤心?你只有一副狼心狗肺,也懂得什么叫伤心吗?”心想:“我
要骂,我要骂!我越是怒,就越不会哭出来!”
    李世民听她说得这般无情,心中不觉一凉,道:“你怎么这样说?这些年来,我从
没忘记过你。”
    “是吗?我看你这些年来从没忘记过苦练你的花言巧语、撒谎骗人之术才是!”
    “你……你……我没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
    吉儿勃然大怒,一抬头,双目炯炯的逼视着他,道:“你没骗我?你没骗我?亏你
还有面来跟我说这句话!”
    李世民见她如此勃怒若狂,不禁一惊,退后一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
莫非你是误会我骗了你,这才故意诈死离开我?”
    “误会!误会!说得真好听啊!千错万错都只在我,你永远都只是给我误会!”
    李世民又气又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我到底什么时候骗过你
来,惹你这般生气?你说,你说!我若真的做错,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
    “哈!哈!哈!”吉儿干笑三声,却没半点笑意,在这黑夜中听来真是教人毛骨悚
然,“你一辈子都在骗我,难道还不够吗?只恨我那时年少无知,竟自作多情的以为你
对我当真如此情深爱重!李世民!我告诉你,我不再是当年十几岁的痴心丫头,你那些
甜言蜜语,留着去哄别个女子吧!别再指望在我身上骗到什么了!”
    李世民越听越惊,他以前只道吉儿虽死,但至死还在爱着他,心中虽痛,却又不禁
自得,想:“这世上终究有人不惜为我一死!”现在听她句句骂来,没一言一语不是恨
到极点的,这可是发梦都没想到的事。呆了一呆,道:“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明白,让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你既非要听自己的丑事不可,我就让你听个明白!”吉儿略略定了定神,
“我来问你三件事!第一件:当年你半夜里潜入我皇父宫中,为的是什么?我多傻!竟
以为你是来找我,你却故意不说,让我自以为是。你虽没有出言相欺,但那跟骗我又有
什么不同?第二件:当初你在雁门关外截住突利的抢亲队伍,为的是什么?我又多傻!
竟以为你是来救我,你又故意不说,又让我自以为是!这难道又不是骗我?第三件:那
次突厥围困太原,你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在城外的安危,根本没出城来找我,全是突利
在事后将我的事告诉你。可是你真卑鄙!竟利用从他那里得到我写的字条,骗我说你不
惜冒着失陷在敌人手中的危险出城来找我,将我骗得好苦啊!前两件事虽都可恶,终究
不曾从你口中说出谎话来,还可原谅!但第三件!你竟当面撒谎,连眼都不眨一下,你
心里可还有半点羞耻之意?”
    吉儿一口气的痛诉出来,李世民犹如给敲了三下闷棍,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一时张口结舌,作声不得。
    吉儿见他无话可说,更是怒火中烧,道:“怎么?给我戳着痛处了,是不是?你别
以为嘴上说得漂亮就可以欺瞒我一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再骗我,那
是千难万难!”
    李世民强自镇定心神,想了一想,道:“这三件事,我都可以解释!”
    “解释!只怕是‘掩饰’吧!”
    “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已深,但无论如何,你都应听我说一次!我说了,信不信在你。
你尽可认为我还是在骗你,尽可不理会我的解释。但你若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教我如
何心服?”
    吉儿心念一动,想:“这次给他发现我没死,日后不知要有多少纠缠,何不就在今
日一了百了?”于是道:“好!你有什么话要说,就现在讲完。你若骗我,我总能知道。
你的话若不能取信于我,你就要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能来纠缠我。怎么样?”
    “一言为定!”
    李世民在殿中来回踱步,筹思了一会儿,这才道:“我就先说第一件事。是的!当
年我进宫去,的确不是为了见你。我那时只见过你一面,也不知道你叫什么、是什么人,
怎能知道你是公主,就住在皇宫?好!事到如今,那也不必瞒你。那次我入宫,实在并
不是对你杨家安着什么好心,是因为你那‘好父皇’下旨叫我爹去太原当留守,我们猜
不透你父皇葫芦里卖什么药,爹爹便教我入宫向我王表姐查探。”
    吉儿听到他提到种种旧事,一股去日如烟的感慨不由得涌上心头。
    李世民续道:“我跟王表姐谈完正事,便往回走,本是要爬树出宫的,正好就见到
你来。我那时真是作梦都不曾想过会再见到你,更没想到会是在那种地方!我并没想着
要出来见你,只是……唉,天意冥冥,我也不知那是福是祸!偏生那时突利也在场,就
躲在我旁边的树上。他身下的树枝断了,我欲不现身救他亦不可得,这才让你见到了
我。”他捧着头,往事一幕幕在心头掠过。
    二人都不作声,只听到雨声在“沙沙”的落着。
    静了一忽儿,李世民又道:“你见着我,便说我是来找你的。你来说说看,我能怎
么说?难道我能跟你说:‘哎呀,公主殿下,你真是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是来找你呢!
我只不过是来看看你那好父皇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家。’吗?我入宫的目的固然不
能随便说出来,而且这么说大大伤了你的心,那又叫我于心何忍?”
    吉儿默然。
    李世民又道:“再说第二件事。是的!当初在雁门关,我只是碰巧遇上突利抢亲,
完全不知道他抢的竟会是你!我在汾河洗马的时候捡到你父皇的勤王木诏,才知道突厥
围困雁门。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是为了忠于你父皇而去勤王。我是怕突厥破了
雁门,太原不免要受池鱼之殃。我这一切,全为了太原,全为了爹爹!否则,我并不知
道你也在雁门,你父皇是生是死,我才懒理!我将木诏转给驻守当地的云定兴将军,但
他兵马有限,不足以与突厥相抗。我便先行一步到雁门外去侦查突厥的实力,以筹划出
一条万全之策来对付他们。又是天意弄人,我回去时刚好碰见突利。开始还以为是小股
突厥游兵劫掠了附近的汉人女子,便上前查问,谁知竟发现突利就是那晚在宫中的‘刺
客’;更出乎意料之外的,还是他抢的公主就是你!你又说我是来救你的。你又来说说
看,我那时能对你说什么?难道我应该说:‘哎呀!公主殿下,你怎么老是自作多情的
呢?我不过是来对付突厥,哪里是来救你?’吗?当时突利就在旁边,我怎能拿我军的
事情在他面前向你解释?又怎能当着他的面前说这等削你面子的话?你说!你说!我该
怎么办?”
    吉儿抬头道:“好!就算你头两件事都说得过去。可第三件呢?第三件你还有什么
可以狡辩?是你亲口撒的谎,又再没第三人在场,难道还能是迫于无奈?”
    李世民面上一红,迟疑了一下,道:“不错,第三件事确是我错了,我大大的错了!
是我说了谎!我的确没有出城找过你,是突利将你的字条交给我时,我才想起这件事来,
吓得要死!”他见吉儿面上浮出嘲讽之色,忙道:“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但这
是真的!真的!突厥的事情一了结,我便出来找你,正是你要走的时候。我……我真的
是不想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我要想办法把你留下来!我忽然想到那张字条,就马上
拿了出来,想也没想就说出那番愚蠢的话来。话一出口我已经很后悔,真的!我很后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谎话来。但是你那时那么执意要走,我怕!我真的很怕!
我只觉得哪怕要用什么坑瞒拐骗的法子都得留住你!我爱你,吉儿!我……”
    “够了!”吉儿捂着耳朵,叫道,“你不要说!我不要听!也不会信!”
    李世民面现悲凉之色,低声道:“我知你不信,但我也要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就是
为了这个而离开我,我便是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再说这些话!但是大错已然铸成,你
教我能怎样做?我这一生就对你说错这么一次话,为什么你也不能原谅?”
    吉儿只是声嘶力竭的叫:“我不信!我不信!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你根本不
将我放在心上,只想哄骗我!”
    “不,不!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听我说,若我不是爱你,我为什么要骗你?我
就是太爱你!我不能眼看着你走!我不能!我不能!我宁可撒谎!宁可只能一时骗住你,
也要留住你!”
    吉儿心中一动,忍不住想:“他这样说倒也合情合理!”却咬着牙不答他。
    李世民见她不再骂出来,知道已说动她了,不禁精神一振,又扑在她面前,道:
“吉儿,原谅我这一次!回来我身边,好不好?我一定好好补报于你,永远都不再对你
说半句谎言!”
    吉儿心乱如麻,望着他哀恳的目光,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心焦如焚,脑中飞转的在想要怎样才能令她回心转意。他一转头间,忽见堂
上供着两个灵位,一个灵牌上写的是“皇隋明帝杨讳广之灵”,另一个灵牌上写的是
“皇隋恭帝杨讳侗之灵”,突地心生一计,想:“吉儿向来感怀她父皇,与其求她,不
如……”于是站起来,走到灵前,道:“这是你父皇和皇弟的灵位吗?”
    吉儿一时弄不清他怎地换了话题,随口答道:“是。”
    李世民从案上取过香烛,在烛台上点燃了插在香炉上,跪下来拜了几拜。
    吉儿知道他一向讨厌自己父皇,怎么忽然会如此恭敬?但只奇怪了一忽儿,便已明
白他的用心,冷笑道:“你别指望装出尊敬我父皇的样子,我就会上了你的当!你平日
是怎么看待我父皇的,难道我会不知?”
    李世民道:“以前你父皇处心积虑的要害我爹,我这才恨他。如今他人都死了。死
者已矣,还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化解?我从未见过你皇兄,更是与他无怨无仇。他如此
惨死在王世充手上,我今日破了洛阳,也算为他报了一仇!看在你份上,向他们拜上一
拜,又算得什么?”顿一顿,又道:“他们都葬在哪里?”
    吉儿心中一酸,低声道:“我皇弟就葬在外面御花园里,好让我能守护他的亡魂。
至于父皇,他……他还埋在江都运河边的一个土坟里,连块墓碑也没有!”
    “你怎么不将他迁葬到好一点的地方?那儿人来人往,只怕年深月久,很快就会湮
没在践踏之中,再也找不着了。”
    吉儿叹道:“我何尝不想?但我一个小小女子能苟延残喘于这乱世之中,已是天可
怜见,哪里还有余力去给父皇迁葬?”
    “若是你愿意,我去给你父皇迁葬,好吗?还可以将你皇弟的坟也迁过去,让他与
你父皇合葬一处,你看怎么样?”
    吉儿心中大动。她知道这种事情在她来说是千难万难,在李世民来说却不过是举手
之劳。但她转念又想到,这不过是李世民拿来作饵,要诱她回他身边,自己岂能就此屈
服?仍是咬牙不语。
    李世民道:“我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认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讨你欢心,引你回
来。是的,我只是为了让你高兴才关心你父皇的身后之事,只要能教你欢喜,这世上又
有什么事是我不愿去做的?但若你跟我在一起就真的是这么苦痛不堪、了无生趣,我也
不会逼你!你肯回来也好,你不回来也好,我都会为你办好这件事,让你知道我待你之
心究竟如何!”
    吉儿心头一热,不由得便道:“你若真的待我好,我岂是无情之人?但你几次三番
的欺骗于我,怎教我不心灰意冷?”
    李世民听她口气大为松动,惊喜交集,忙又到她身前,道:“经此一事,我给你吓
得魂都掉了,哪里还敢再欺骗于你?我若再骗你,你就马上离开我,我决不阻挠!”
    吉儿沉吟半晌,才道:“你若真能言而有信,我只盼能与你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李世民大喜,搂她入怀道:“我一定信守言诺,再也不教你伤心!”
    二人相依相偎,心中都是喜乐无限。
    吉儿折腾了这一夜,此时心中一宽,只觉眼皮沉重,靠在李世民怀中,渐渐的便睡
了过去。
    李世民也是疲累不堪,倚在窗边合眼养神,恍恍惚惚间似听到“嗒”的一声轻响,
霎时醒转,却见燕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二人身前,手中执着一柄匕首,刃尖竟正抵在
吉儿的胸前,离她衣襟只有一寸之遥。他大吃一惊,一看吉儿,只见她嘴角含笑,似是
好梦正酣,半点也不知自己正站在鬼门关前,不由得冷汗直冒,知道自己若出声喊她,
她一醒转坐起来便会匕首穿胸,立时无救,只得拿哀求的目光望着燕儿。
    晨曦初露下,只见燕儿满脸悲愤痛恨之色,随时手腕向前一递便会取了吉儿的性命。
但她看看吉儿,又看看李世民,面上渐渐的转作伤心欲绝,忽地将匕首一收,一言不发,
转身便走了出去。只听她脚步轻盈,不一会儿已出了含凉殿。
    李世民长长吁了口气,坐直了身子。他这一动,吉儿也从睡梦中醒来,睁眼见他面
上犹有惊悸之色,忙问:“世民,怎么了?”
    李世民忙掩饰道:“没……没什么!”
    吉儿将脸一沉,道:“你又要骗我了!”
    李世民只得道:“刚才燕儿在这里。”
    吉儿一惊:“什么?她在这里干什么?”
    “她想杀你,但终于没有下手。”
    吉儿低着头,默然不语。
    李世民搂住她肩膀道:“怎么啦?我可没骗你,你又要生气吗?”
    吉儿摇摇头,道:“我在想那燕儿。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是颉利的女儿、突利的妹妹,当年来助我军攻打长安。后来……那次我以为你
死了,痛不欲生,不能自制,若不是她,我可挨不过那一关!这次攻打洛阳,她也曾在
战场之上救我一命。我对她有感恩之心,但那是不能跟你比的,你可明白吗?”
    吉儿仍是不作声。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理她就是了!”
    吉儿淡淡的道:“你是堂堂秦王,三妻四妾再也寻常不过。我算是什么?敢来管
你?”
    “你又来了!难道我们之间,非得总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抠气不成?我们不
要再谈别人了。这几天,我要天天跟你形影不离,只说开心的事情。”
    吉儿禁不住一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是大军主帅,这洛阳新下,有多少事情
等着你去办?我才不信你能时时刻刻待在这儿不走。”
    “那有什么!这些事情永远没完没了,迟做早做不也一样?当年在太原我只顾着大
事,才招你怨恨,如今我还怎能重蹈覆辙?”
    吉儿倚在他怀中,喜不自胜,忽想到荷香,叹道:“只可惜荷香给那天杀的李元吉
害死了,否则她能见到今日情景,可有多好!”
    李世民恨恨不已的道:“李元吉作恶多端:害死荷香,害死我们的孩子,几乎害死
你,还故意引我陷身敌军之中!我跟他仇深似海,终有一日要叫他血债血偿!”
    “他贵为皇子,又得你父亲宠爱,要报这仇,谈何容易?”
    李世民目光闪闪,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他总会遇上恶贯满盈的一天。”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
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还有……还有就是吉儿撕心裂胆的叫喊声:
“世民,世民!来救我啊!救我啊!”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
子,在大火的中心满面血污的呼叫,伸着手向他求救。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往外拉,但
怎么用力也扯不动她分毫。就在这时,忽然那熊熊烈火幻化成一只魔爪,一下子便捉住
吉儿的另一只手,向里回夺。他只感到吉儿的手一寸寸的从他指缝间滑走,心中又急又
惊,大叫:“吉儿!吉儿!吉儿!”……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一醒!”
    李世民睁开眼睛,见到吉儿俯在他身前,弯着腰在叫他。转脸一看,窗外明月当空、
夜凉如水,这才知道方才是在做梦。
    吉儿掏出手帕,将他额上的虚汗揩去,低声问:“你刚才发什么梦?叫得这般可
怕!”
    李世民紧紧抓着她的一只手腕,似乎还在怕那梦里的火手会真的突然出现,将她从
自己手中抢去,一时之间犹喘息不止,答不上话来。
    吉儿见他怕得厉害,便拉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轻轻的抚摸。
    良久良久,李世民渐渐的宁定下来,将那梦跟她说了,道:“吉儿,我真怕!我怕
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失去你!”
    吉儿听着,眼中露出爱怜之色,道:“都是我不好,昨晚将你吓着了。你放心,只
要你不再骗我,便是月老来拆散我们,我也决不离开你!”
    李世民道:“可是我觉得这梦是个不祥的预兆,我觉得我们终究还是不成的!”说
着禁不住眼泪涔涔而下。
    吉儿伸出手来抹去他的泪水,道:“不过是个梦罢了,怎能当真?你平日也不是这
样多疑的人,今天是怎么啦?”
    “可是……”李世民迟疑了一下,“可是这个梦我已经发过很多次了,我总觉得这
不止是个梦那么简单。”
    吉儿一惊,道:“什么?这一模一样的梦你发过很多次?”
    “嗯,倒也不能说一模一样。每次都会有一点点不同,但情景都差不多,都是你在
那烧着的屋子里,我在屋外怎么想救你也救不了。”
    “你隔多久做一次这样的梦?”
    “那次我以为你死了,之后就经常做这梦。开始时四五天就会做一次,但后来渐渐
的便稀落了,近一年来若不算这次只做过两遍。”
    吉儿想了想,道:“这就是了。你以为我死了,心里伤痛,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后来这件事慢慢的淡了,这梦也就做得少了。昨晚你又再见着我,勾起往事,所以又做
起这梦来。以后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没了这心事,就再也不会发这个梦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除非你昨晚的话只是敷衍我,早就想着还要骗我的。”
    “不,不。决不会的!”
    眨眼便过了月余,李世民果然天天伴在吉儿身边,寸步不离。
    这天清晨,吉儿踏着露珠,来到水池边杨侗的墓前,默默祝祷。
    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她喜道:“世民,你起来了吗?”一转身,不由得满脸绯红,
原来走来的不是李世民,竟是燕儿!
    吉儿见她面色憔悴、双目红肿,眼内满布血丝,似是连夜哭泣、不能成眠,心中不
禁一阵怜悯,低声叫道:“燕儿姑娘!”
    燕儿目露凶光,瞪视着她,一言不发,忽然逼上一步,咬牙切齿的道:“狐狸精!”
    吉儿臊得耳根发热,咬着下唇,转身便要走。
    燕儿喝道:“不准走!你……你口上说得漂亮,好象爱他爱得要生要死,其实却是
在迷惑他、在害他!”
    吉儿不禁也是心头有气,回头道:“我是敬你曾对世民有恩,可不是怕了你,你说
话可得有点分寸!我怎么害他了?”
    燕儿“嘿嘿”冷笑道:“象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子当真天下少有!你将他迷住在这里,
这一个多月都不许他出去半步。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大事要他去办?你知不知道外面
有多少人在翻天覆地的找他?他再不出去,那张雪艳便要回长安到李渊面前告他的状;
他再不出去,李渊派来下诏的钦差便宣读不了圣旨,他就犯了抗旨死罪;他再不出去,
连他的心腹谋臣也要气他沉迷女色,要舍他而去!你!你!你!你害得他身负犯上作乱
的大罪,你害得他身败名裂,你害得他众叛亲离!你不是害他,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吉儿听她一口气的痛诉出来,只听得心胆俱寒,呆立当地,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
道:“不……不是我不让他出去,是……是他自己不愿离开这里。”
    燕儿更怒,大声道:“若不是你迷得他魂飞天外,他怎么会对你这样服服贴贴、寸
步不离?无怪乎你是杨广的女儿!也只有象他这样淫贱的人才生得下你这样淫贱的女
人!”
    吉儿气得流泪:“你……你骂我好了,怎么将我父皇也骂上?”
    燕儿叫道:“我岂止骂你,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以免世民败在你手上!”说着已拔
剑在手。
    吉儿惊叫一声,退后一步,忽听得李世民的声音说:“吉儿,发生什么事了?”抬
头一看,只见李世民直向这边走来,忙绕过燕儿,闪到他身后。
    李世民见燕儿手持长剑、气势汹汹的样子,一寒脸,道:“你想干什么?”
    燕儿怒气冲冲的道:“你在这温柔乡中留连不返,可还记得自己是秦王、是东讨大
军的大元帅?你总不出去办理公务,外面乱成一团,你知不知道?你不出去,将那张雪
艳冷落在一旁,她已恨你入骨,你知不知道?你父皇连派好几个朝使,走马灯似的来洛
阳宣令叫你班师,都找不着你;问你的手下大将心腹,全都不知你去了哪儿,你又知不
知道?”
    李世民淡淡的道:“你跟他们说我病了,不能见客吧。”
    燕儿气得肺都炸了,道:“你……你这种话也说得出来?那天张雪艳见着你时,你
还是龙精虎猛的,她会信你病了?”
    李世民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你就说那天夜里我淋了雨、染了风寒,不
就成了吗?”
    燕儿瞪视他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点头道:“好,好,你真的
病了!不过不是染了风寒,而是给这狐狸精摄去七魂六魄,性情大变了!”
    李世民面色一沉,道:“你可别忘了我是元帅!这样跟我说话,也太放肆了!”
    燕儿“哐啷”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上,转身掩面飞跑出去。
    李世民不动声色,拉着吉儿,道:“咱们进去吧。”
    吉儿将手一抽,道:“你这样做,太过份了!”
    “你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平日给颉利宠坏了,一点点小事就公主脾气发作,
你要理她,那就永无宁日!”
    吉儿摇摇头,道:“不,她说得对的。你身居高位,不能只顾陪在我身边。你再不
出去,不但于你声名有累,我也被人在背后诟骂。”
    李世民低头沉思了好一忽儿,问:“我在这里已有多久了?”
    “一个月有多啦!”
    “好吧,那么我待会儿出去看看,今晚再来,好吗?”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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