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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三女侠》


第三十八回
费尽心机 名医解奇症
浪抛精力 妙药付东流



  吕四娘笑道:“用不着如此紧张,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请医生罢了。”冯瑛奇道:“请医
生?是不是那个姓叶的医生?你不是说他得罪权贵,已弃家远走了吗?”吕四娘道:“弃家
则有之,远走却未必。七哥已查出线索来了。你休息一会,就随我走吧。”
  原来这医生名叫叶寿常,别号废园,今年己近八十。他是六七十年前京都名剑客石振飞
的外甥,石振飞和无极派上两代的宗祖傅青主乃是至交。叶寿常二十来岁之时,傅青主尚健
在,叶寿常酷喜医术,曾得傅青主指点,因之乃成一代名医。他少时文武全才,本来颇有志
于功名,得傅青主指点之后,又明夷夏之辩,自此甘心瞻泊,遂号“废园”。到他六十之
后,人都尊他为“废园老人”而不名。月前皇帝的一个贝勒逼他治病,他不愿去,星夜弃家
出走,向外扬言是到江南投亲,以息那贝勒之怒。其实是避到怀柔县一个朋友的家中。甘凤
池托在京的一个帮会龙头查探,已查知他那个朋友是怀柔县一个小士绅,名叫陆康,平生读
书明志,不求闻达,善弹古琴,废园老人每年总有一两次要到他家听琴的。
  冯瑛问道:“怀柔县离这里多远?”吕四娘道:“约莫二百里吧。以我们的脚程,一日
可到,两日或至迟三日便可来回。绝对不会误了期限。”冯瑛大喜,放心睡了一觉,吃过了
午饭,便和吕四娘动身。
  傍晚时分,到了昌平,离怀柔县仅有五六十里,依冯瑛之见,连夜便要赶去。吕四娘笑
道:“他们是住在怀柔的一个乡下。乡人习惯早寝,我们又未知他的家门。半夜要找乡人打
探,甚是不便。而且那老头子已近八十,就是找到了他,也不好意思要他半夜动身呀,急也
不急在这晚,明天一早再去吧。”冯瑛想想也是道理,便和吕四娘同在昌平投宿。
  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天色微明,吕四娘便和冯瑛施展轻功,一口气奔了三十多里,
天色大白,已入怀柔县境。冯瑛呼吸晓风,身心舒畅。她们两人因不便在大路上施展轻功,
走的乃是山路捷径,吕四娘遥指着山外一片平野,说:“在那平野尽头,不是有一座山吗,
在山下的小村,便是他们隐居的黄竹村了。大约还要再走三十多里,以我们的脚程,到达之
时,他们还未吃早饭呢。”冯瑛忽担心道:“你不是说那废园老人脾气很怪僻吗?假如他不
肯医,那可怎办?”吕四娘道:“你放心,他和我的祖父乃是文字之交。我们说出来历,他
没有不来之理。”说话之间,忽见山下田亩之间,人影追逐,清晨人静,遥闻叱咤厮杀之
声。吕四娘大奇,登高远望,忽然惊愕叫道:“瑛妹,你快来看!”
  冯瑛随着吕四娘指点望去,只见山下远处,追逐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女子,相貌虽然看
不清楚,背影却甚熟悉。冯瑛心魂动荡,突然如受巨雷所击似的,呆在山头。吕四娘道:
“你看她是不是极为似你?”冯瑛道:“呀,她一定是我那失散的妹妹了!咱们快去追
她!”可是那山下田野,距离她们所在的山头,少说也有十多廿里,那群人追逐厮杀,倏忽
散入山谷,看不见了,冯瑛定了定神,心想:救唐叔叔紧要,可不能分出身来,追踪那个女
子。只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又错过一次了。”吕四娘安慰她道:“既然知道她在此间
出没,咱们请了医生,救好晓澜之后,再来查访不迟。”
  两人走下山坡,经过平野,到达黄竹村的时候,果然尚未过午。两人向村民打探陆家,
一探便知。那陆家就在村子西边,门口有一道小溪流过,屋后是一大片竹林,十分幽雅。两
人走近门前,只见大门敞开,里面人声嘈杂。
  吕四娘依晚辈之礼谒见,在大门上拍了几下,无人出来,只听得里面好似吵架似的,有
人叫道:“咱们好意相请,你去不去?”有人叫道:“不去就绑他去!”有人叫道:“凭你
和无极派的渊源,你不去对得住人吗?”那些声音嘈成一片,其中杂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被
其他的声音盖过,听不清楚。吕四娘道:“不好,一定是有人迫叶老头子医他所不愿医的人
了。”冯瑛道:“咱们进去,将这群恶客赶跑。”里面又传出人声道:“你不是谁是?你别
骗我们啦!我们早知你躲在这里。贝勒贵人你可以不医,我们你却不能不医!”又有人道:
“医者父母心,你忍心叫我们的弟兄残废吗?”冯瑛心急如焚,叫道:“你们这群凶徒,岂
有如此请医之理?”拔出短剑,旋风般的直闯入中堂。
  客厅上有四个人正围着一个老者。冯瑛一到,那四个人忽然都放开那个老头,迎了出
来。这四个人之中,有三个是魁梧大汉,甚是粗野。另有一个却也是老者,却是样眉善目,
不类凶徒。那三个魁梧大汉同声喝道:“你这女强盗伤了我们的弟兄还要赶尽杀绝吗?”冯
瑛莫名其妙,那三人已拔出兵器,一哄而上。那老者却叫道:“且住,你是年羹尧的什么
人?”那三个粗鲁汉子来势甚凶,冯瑛也正是心急如焚,满怀气愤,两边都如箭离弦,那喝
得住?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冯瑛的宝剑左右披荡,将那三人的兵器,全部削掉,出手
太快,控制不住,其中一人还被刺伤了肋骨。那老者勃然怒道:“小小娃儿,如此狠辣!”
提着一根铁烟袋,蓦然向冯瑛迎头一砸,反手一滑,又斜点她的“肩井穴”,冯瑛心道:
“看你这老儿相貌和善,原来也是一丘之貉,居然一出手就打我的三十六道大穴哩!”短剑
一施,更不打话,以牙还牙,立刻便反刺他的魂门要穴!
  那老者一个旋身滑步,铁烟袋往上一迎,左右一磕,“云麾三舞”居然是一招三式,功
力非凡。冯瑛不敢轻敌,手中剑一提一翻,猛展追风剑法的绝招“流星飞驶”、“野马操
田”,上下两剑,上刺双目,下刺丹田,剑势凌厉。那老者烟袋一横,改攻为守,冯瑛的剑
被他一磕,只震得手臂酸麻。那堂上的老人气呼呼的道:“岂有此理,我这里又不是战场,
你们到这里来撒野!”
  冯瑛一点不知,这和她对敌的老人,却正是她的外祖父邝琏。原来在她周岁之夜,邝琏
到她家中吃酒,夜遇血滴子搜捕周青,殃及池鱼,将她的祖父、父亲都杀死了。钟万堂抱了
冯琳,和邝琏一起逃脱,钟万堂因在年家教馆避仇,不便和邝琏同住,便将他介绍到天台山
张灵风寨主那里去,张灵风比钟万堂尚高一辈,独创天台山派武功,是绿林中著名大盗,邝
琏是个老实的乡下武师,本来不愿落草,可是事到其间,被逼上梁山,也无可如何了。
  张灵风性情豪爽,甚喜邝琏的朴实,邝琏既来之则安之,两人倒很投机。张灵风闲时便
指点他的武功,后来还让他做副寨主。邝琏和张灵风年纪相差只七八岁,张灵风本不好意思
收他为徒,却是邝琏感知遇之恩,坚要行拜师之礼,终于在张灵风临死之前,行了拜师之礼。
  张灵风死后,由他的儿子张天池继为寨主,邝琏仍在天台山辅佐他。张天池才具不及父
亲,屡次被官军攻击,势力日蹙。其时钟万堂已死,消息传来,邝琏极为伤悼。派人打听,
才知冯琳也早已失踪。一日邝琏和张天池闲话说起,说钟万堂死后,无极派武功失传,傅青
主的剑谱医书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了。张天池贪念顿起,派了两个徒弟,偷偷到年家搜查遗
书,却不料被冯琳杀死,事过半年,张天池才知消息,不敢再派人去。
  又过了好几年,张天池被官军围袭,山寨被焚,只带得十余名手下和邝琏逃出来。自此
在江湖流窜,境况更差。还幸他虽失了山寨,尚是天台派的掌门,武林中人对他尚算尊重。
官军搜捕他时,往往有人先给他通风报讯,就这样的在江湖上混日子过活。
  这年张天池又想起了傅青主的遗书,再到河南陈留查探,适值李治和冯琳从年家逃出,
张天池早已查知冯琳面貌,知她便是杀自己徒弟的仇人,便派人一路追踪,直追到北京附
近。这日邝琏和张天池的几个徒儿走在前头,在怀柔的平野和冯琳李治相遇,张天池的几个
徒弟上前拼斗,被冯琳毒刀连伤三人,幸有邝琏掩护,才不至全军覆没。冯琳和李治一来不
知他们的来历,二来亦怕闹出事情,惹动宫中卫士注意,匆匆动手之后,也便走上附近山头
躲避了。
  冯琳出手极狠,被伤的三人不但中毒昏迷,而且骨臼折碎,有残废之虞。张天池随后到
来,见状大怒。可是救人紧要,无暇搜敌。张天池流窜各地,依照绿林习惯,必定要把当地
名人(包括武师、豪绅以及其他奇才异能之士)调查清楚。张天池所带的金创药无法治伤,
想到那名医废园老人正在黄竹村陆家隐居,便要邝琏带人去把他请来。张天池素知废园老人
和无极派有渊源,而邝琏则是无极派前任掌门钟万堂的好友,因此派邝琏前去,也有套交情
之意。不料邝琏却在陆家遇到了自己的外孙女冯瑛。
  邝琏学了天台派的武功,加上十八年来的锻炼,技业自是比前大进,不同凡俗。冯瑛连
进十余廿招,未能得手,剑法一变,连用追风剑法的精妙招数,配以轻功,乘暇抵隙,一柄
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恰如紫电青霜,绕着邝琏飞舞。邝琏年已老迈,身法远不及冯瑛灵
敏,被她的追风剑法杀得手忙脚乱。冯瑛追迫越紧,看看就要把邝琏刺伤。吕四娘在旁观
战,忽然一跃而起,插进两人当中,左手一拉,将冯瑛拉退。右手一伸,将邝琏的铁烟袋拿
到手中,又递过去道:“你这位老人家歇歇吧。请医生也得两相情愿,不能硬来,我这小妹
子脾气不好,你快走吧!”
  吕四娘这手武功,超凡人圣,邝琏活了六十多岁,见所未见。当下不敢再打,接过烟
袋,转身便走。同来的人,背起受伤的同伴,也跟着走了。
  吕四娘上前施了一礼,堂上的老人怒道:“你们闹够了没有?”吕四娘道:“叶公
公……”正想说出身份,请他行医。那老人双眼一翻,蓦然起立,拍案怒道:“我已再三说
我不懂行医,我也不是你什么叶公公,你们在这里罗唆什么?你们干脆把我杀了吧,省得我
受聒噪。”
  吕四娘骇道:“你不是叶公公?”那老人道:“说不是就不是,我坐不改名,行不改
姓,姓陆名康,生平只会弹琴,但不弹给你们这些人听!怎么,你要杀便杀,不杀我便要回
去睡觉了。”长袖一拂,气呼呼的便要进入内堂。
  吕四媳和冯瑛都不禁冷了半截,想不到闹了半天,却不是废园老人。冯瑛跳到门口,拦
住问道:“那么请问叶老先生呢?”陆康翻眼说道:“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听!我给你
们麻烦得已经够了,还要叫你们再去麻烦他吗?”
  吕四娘慌忙说道:“浙东吕留良的孙女儿向你老请安!”陆康吓了一跳,回转身来,问
道:“什么,你是吕留良的孙女儿吗?”吕四娘道:“先祖生前,常道及叶陆两位前辈,叫
我若到京都,必定要去拜候。”陆康面色登时不同,问道:“什么?你祖父也知道有我这个
人吗?”
  吕四娘道:“老丈古琴妙绝天下,谁人不知!”陆康忽道:“高山流水,真意如何?”
吕四娘道:“除了咏叹之音之外,钟子期还有藉此以劝伯牙之意。”陆康道:“劝什么?”
吕四娘道:“劝他抛了功名,怡情山水。只有故乡山水,才能激发琴音。”陆康“晤”了一
声,取出一具古琴,放在桌上,道:“你还配听我弹琴。”闭目端坐,弹了一阵,道:“你
听得出什么吗?”吕四娘流泪道:“多谢老丈吊唁,也多谢老丈激励。”原来陆康弹的第一
首乃是悼念贤人的“黄鸟之歌”。是将诗经《秦风》中一首换歌改成的,其中有“如可赎
兮,人百其身”之语(即:如果准我们赎他的命,我们愿意拿一百个换他一个。)第二首是
“于田之歌”,是用诗经《郑风》中一首歌颂武士的赞歌改成的,用意是鼓励吕四娘学那武
士的进取精神。看来吕四娘的侠名,他也是早有耳闻的了。
  吕四娘妙解琴音,一说即中。陆康睁眼说道:“你没有冒名骗我,你的确是吕留良的孙
女儿了!”吕四娘道:“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危在旦夕。急着要请废园老人诊治。”陆康
道:“他在半月之前,已离开我这里了。”吕四娘道:“去了哪里?老丈可愿见告么?”陆
康笑道:“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我只好让你们去麻烦叶老头了。叶老头还有一个好友陈画师
在八达岭东面的康庄,另有一个姓杨的徒弟在八达岭西面的南口。那两人请他轮流去住。我
也不知他现在谁家。反正是在这两家之中便了。康庄和南口距此地都有一百多里,你们在此
歇一晚吧,明日再去。”吕四娘道:“不必了,待我们见了叶公公之后,再回来听你老弹
琴。”陆康道:“也好!”继而叹口气道:“现在能听得懂我琴声的也不多了!”
  吕四娘告辞出门,已是午间时分,便和冯瑛商量道:“想不到有此波折,事情紧急。你
我分途去吧。我到康庄去找那姓陈的画师。你到南口去找那姓杨的徒弟。记着,你对前辈一
定要非常恭敬,心中再急,也不能火燥。”冯瑛面上一红,道:“这个当然。”当下两人分
道前往。
  冯瑛一算,假如到了南口,能找得到,立刻雇车请他回来,四天刚可赶到。那岂不正是
唐晓澜最后的期限。心中甚急,忙中有错,偏偏又走错路,幸得一发觉便立刻问人,直到午
夜时分,始摸到南口。冯瑛想吕四娘告诫她的说话,叫她不要深夜扰人,但却又忍耐不住,
心道:“我且到那姓杨的家中探探看。看废园老人在也不在,也好安心。”便去拍一家农家
的门,问杨家地址,乡下的人甚为诚朴,听说她是急病延医,便告诉她道:“在村东头那家
青砖屋便是了。杨大夫的医道可高明哩,你请得他动,多重的病也能医好。”冯瑛道谢一
声,立刻便走。
  冯瑛跳上瓦面,忽见屋中露出灯火,冯瑛心道:“这老头儿精神真好,现在都还未
睡。”想下去谒见,又怕吓了他们。便伏在瓦面上向下窥望。
  屋子下面点着两盏琉璃灯,桌子上放着一个檀香炉,炉香撩绕,只见一个老头端坐桌子
前面的太师椅上,另一个老头侍立在旁。冯瑛心想:那端坐的老头想必是废园老人了。
  废园老人双目紧闭,摇头晃脑,说道:“医者意也,意到病除,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采古人之长,探病人之短,运本身之智,不必为古人所围,亦不必为病家所蔽。须知病症日
增,有为古代所无者,故日不必一切皆从医案中寻;病家陈述病情,或失于夸张,或因并发
之症而转移重点,故日不必为病家所蔽。老弟,你对汤头口诀都能背诵如流,今后应对医理
更下苦功。”那侍立的老头连声应道:“是,是!”废园老人又道:“时间无多,我今传你
心法。”提起狼毫,在书桌上边讲边写,冯瑛对医学一无所知,听得十分烦闷,正想走开,
废园老人突然昂首叫道:“喂,你已偷听多时,还不下来吗?”
  冯瑛大吃一惊,心道:糟了,这回定给他见怪了。只好飘然堕地,上前施了个礼,道:
“请老前辈宽恕,我本想明朝来的,但,但……”正在揩辞解说,废园老人忽道:“拿手过
来,我给你把脉。”冯瑛愕然伸手,废园老人三指按她脉门,过了半盏茶的时分,忽然松手
说道:“怪,怪。你的亲人之病,没有一年,也有半截,为何你不求医?”冯瑛奇道:“叶
公公,你如何知道?”废园老人又道:“你的内功根基甚厚,足当得别人十年的功力,你的
师傅是谁?”冯瑛不敢隐瞒,答道:“我的师傅是天山易老仙婆。”废园老人道:“唔,那
怪不得,原来你是易兰珠的徒儿。”闭目半晌,然后说道:“你胸中有一股郁积之气,由来
已久,而肝火又燥,定当是有极重大疑难之事,久未能释。你既深夜访我,想来定是延我治
病。若非亲人,你不会如此着急;若非怪症,你不会疑团塞胸,你说说看,你的亲人是什么
病?”冯瑛喜道:“叶老公公,你真是医道通玄,料事如神。我正是想延你冶病,我的亲
人……”话未说完,那在旁侍立的老头忙截着道:“师傅,你如何还可劳心?”冯瑛忙道:
“我是吕姐姐叫我来的。她叫我替她的爷爷问候你老人家。”废园老人见她突然插这几句闲
话,不觉诧道:“你哪位姐姐?她的爷爷是谁?”冯瑛道:“我的姐姐叫吕四娘,她的爷爷
是吕留良。”废园老人哈哈一笑,突然面呈不悦之容,道:“吕留良的孙女儿怎么也是这般
俗人见识。她岂不知医家若逢奇症,除非万不得已,必定会去诊治的么?何必用她爷爷的情
面请托?”冯瑛一喜,连道:“是是!”不料废园老人双眼一翻,道:“可惜我不能去!”
  冯瑛急道:“你不是说非万不得已才不去的吗?”废园老人道:“我正是万不得已!”
冯瑛急得流泪道:“他还有三天零半日,便是死期,你若不救,就没有谁能救他了。”废园
老人微微一愕,苦笑道:“哦,他也能自知死期?”冯瑛道:“不是他能自知,是别人逼得
他自知的。”废园老人更觉奇怪,道:“有这等事,我还未听说过,你说逼他的那人是
谁?”冯瑛道:“是当今皇帝。”废园老人道:“哦,那我一定要医他了。”冯瑛道:“那
么我背你老人家走,到天亮了咱们再雇马车。”废园老人又摇摇头道:“不,我不能去!你
把他得病的经过和症状详细说给我听。”那侍立的老头又道:“师傅,你六十年来行医如一
日,今晚可不要再操心了。”废园老人嗔道:“胡说,我听了奇难杂症,若不想法医治,死
了也不能安心。”那侍立的老头无法,苦笑道:“好吧,那么我替你纪录医案。”
  冯瑛将唐晓谰一年前被雍正骗饮毒酒和近日的症状(身子发软,气力渐消,视物渐觉模
糊……等等症状)都详说了。废园老人道:“居然有这样的毒酒?古今医案可都没有记载。
这是什么毒酒呢?”又闭目想了半晌,似乎仍是想不出来,睁开眼睛,叹口气道:“可惜我
不能亲去望闻问切。”冯瑛急极,颤声说道:“那么就无法可想了吗?”废园老人道:“别
忙,你让我再想。”又闭目静坐,动也不动。冯瑛和那老头都甚着急,侍立在旁,听着鸡啼
了一遍又一遍,他竟然坐了一个更次,才咳嗽一声,睁眼说道:“杨老弟,你给他配药。用
我的六合宁神丸捣碎配上其他七味药。用秋天的桐叶和一对雌雄蟋蟀做引子。”那侍立的老
头是他的高足弟子,家中藏有许多珍贵药品,依方配了,包成一包,说道:“好险,这七味
药中有两味刚刚够用。秋桐叶只剩一片,雌雄蟋蟀也只剩此一对,刚配得这一剂,再配就没
有了。”废园老人道:“这药也只能吃一剂试试。”又提起笔来开了一张方子,道:“吃了
那药,若见效的话,再配这方子连吃三剂。这方子上的药都是普通的宁神安眠之药,容易配
的。”
  冯瑛大喜,接过那包药和药方,正想道谢告辞,废园老人忽道:“喂,给你看了病,你
不交诊费吗?”冯瑛料不到他有此一着,脸红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我,我给你这珠饰
吧。”废园老人道:“我年纪这么大了,谁还要你这女孩儿家的东西?但你要替我做一件
事,算作诊费。”冯瑛道:“请公公吩咐。”废园老人道:“我的医术是傅青主指点的,这
几十年来,我总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也医好了不少病人,积下了不少医案,可惜不能
让老人家过目。唉,唉。”那侍立的老头道:“师傅你不要伤心,傅老宗师知道咱们能继承
他的衣钵,在天之灵,也一定欣慰。”
  废园老人忽冷笑道:“什么,你居然敢说咱们能继承傅老先师的衣钵?”那侍立的老头
惶恐说道:“弟子愚鲁,医道浅薄,比起先辈自然是相差甚远,但师傅一生心力所奉,在医
道上承先启后,也可以比得上当年的傅老宗师了。”废园老人摇头道:“还差得远呢!在医
理上我还有甚多未明之处,像刚才这一桩就是如此。每当我在想不通之时就恨不得起傅老宗
师于地下而问之。不过,我所积存的医案,却自信能超过前人。”顿了一顿,忽道:“你知
道傅青主的武功医术,传给谁吗?”冯瑛道:“听说他的徒孙钟万堂,武功医术,均得其
传。钟万堂将武功传于年羹尧,医术有没有传他,就不知道了。”废园老人叹息道:“传非
其人,传非其人!”顿了一顿,又道:“你是易兰珠的徒弟,以易兰珠的徒弟,以易兰珠的
身份,及她当年与傅老宗师的渊源,她大可以替无极派觅衣钵传人。”冯瑛道:“我也听师
傅闲话说过,是有这个心愿。”
  冯瑛心中颇为奇怪,废园老人既说有事要她代办,何以却尽谈这些武林中废立之事。废
园老人又咳了一声,面容端肃,沉声说道:“傅老宗师有一本遗书名为《金针度世》,乃是
医学的宝藏。将来若你师傅代无极派立了传人,或有人已得了这本遗书,而行为又属正派
的,你就带他到这儿来,叫他承受我的医案。傅老宗师当年奔波国事,浪迹江湖,医案积存
无多。得了他的遗书,再参看我的医案,才能把医学发扬光大。我今生己矣,但愿有人能超
迈前贤。这事十分重要,你知道吗?”冯瑛躬腰答道:“知道!”废园老人道:“我因你是
武林侠女,所以才将这事重托于你。我将在临死之前,了此心愿,真是大慰生平。”
  冯瑛微微一愕,道:“晚辈定当做到。”废园老人忽又瞑目不动,渐渐垂首几及胸膛。
那在旁侍立的老头上前替他把脉,忽然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先师遗
志,弟子定当继承。你的医案我替你好好保藏,以待贤者,你放心去吧!”
  冯瑛大骇,道:“叶老公公怎么啦?”那老头道:“他已死了!”冯瑛垂泪道:“是我
累他劳心过度么?”那老头道:“不关姑娘你的事,先师精太素经。他早已料到今夕寿元即
终。所以连夜传我心法。不过,在他临终之前,还替你的亲人开方治病,却是意想不到。”
冯瑛感激之极,也跪倒地上瞌了三个响头。
  那老头送冯瑛出门,郑重说道:“这包药你千万不可遗失了。失了无可再配。但愿你的
亲人能药到病除。”冯瑛拜谢,一看天色已白,急急告辞。心想似自己的轻功,尽可在期限
之前大半天赶到,心中大为欣悦,一路上摸那包药,生怕遗失,后来索性把药捏在手心。
  不说冯瑛一路紧张。且说邝琏被吕四娘与冯瑛从陆家撵走之后,心中大愤。那几个头目
道:“这女娃子好狠辣,咱们请寨主来,绝不能放过她。”邝琏默然不语,忽而想道:“这
女娃子先前在田野之中与我们厮杀时,出手更毒,毫不打话,就用飞刀伤了三人。后来在陆
家之时,出手虽狠,但却只是削掉他们兵器,轻伤一人,比起先时,似乎己是手下留情了,
不知是何原故。咳,看她小小年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武功却如此高强,我的两个外孙女
儿若然还在世的话,年纪大约也和她差不多。”
  张天池等人在八达岭附近的一个山头等他,邝琏请不到医生,又被伤了一人,很是羞
愧,一路行走,一路思量让不让张天池率众报仇。张天池武功比邝琏高,但邝琏却比他老成
持重。邝琏心知以张天池性子之躁,今次手下被伤了四人,定然要找那女娃子拼命,但那女
娃子本事甚高,而且和她同行的少女,武功神奇,更是深不可测。张天池多半不是她们对熟
酰邝琏想道:现在已是势穷日蹙,如何还可招惹强敌?我受张灵风大恩,又怎能让他的儿子
糊里糊涂去送死。心中盘算不定,不知该如何才能拦住他。黄昏时分,遥见八达岭绵亘目
前,张天池藏匿的山头,便在附近。正行走间,山坳处忽然闪出一人,大声喝道:“你们是
什么人?给我站住!”
  邝琏一看,只见来人鹰鼻狮口,相貌狰狞,此人非他,正是十六年前率众道追周青,杀
了他的亲家冯广潮的龙木公。龙木公是黎族酋长,相貌奇特,邝琏一见,心中火起,仰天打
了一个哈哈,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龙大卫士,幸会,幸会!”
  原来在侯三变带走冯瑛之后,宫廷震怒,生怕侯三变熟悉宫中道路,再引人来,而且怕
他在宫中尚藏有内线。于是一面整肃卫士,幸喜剩下几个老卫士,经此一闹都已逃了;另一
方面哈布陀又广派心腹武士,到处搜查侯三变和冯瑛下落。京城一带,由哈布陀亲自率高手
搜查,邻近县份,则派海云和尚与他的徒弟龙木公去查探。这日他们穿过八达岭,海云和尚
先上岭了望,让龙木公在下接应。
  龙木公起初以为邝琏等只是黑道中的无名之辈,想顺手擒来,立一小功。不料给邝琏一
口道破来历,不觉愕然。睁眼一扫,依稀认得。邝琏喝道:“你狗眼瞧清楚没有?河南汝州
冯武师一家,被你们弄得死的死,逃的逃,这笔血帐,你还记得么?”龙木公怪眼一翻说
道:“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漏网的老匹夫。老子生平杀人不计其数,哪记得许多!你
有什么能力,要替冯广潮报仇?”长剑一翻,便先动手。
  十七年前,邝琏被龙木公杀得狼狈逃生,两人武功可说相差极远。龙木公哪里把他放在
心上,一动手,便脚踏中宫,欺身进剑。那知十六年间,变化极大,今日的邝琏,已远非昔
日可比,旱烟袋一招“举火撩天”便立刻把龙木公的长剑封了出去。龙木公吃了一惊,邝琏
的烟袋往下一滑,疾点他的“天枢穴”,龙木公被逼得连退三步,高声叫道:“师傅快来!”
  邝琏大笑道:“为何不叫师娘救命?”跟踪急进,铁烟袋往外一甩,点打他的后心。龙
木公反手一剑,身躯半转,斜锋进剑。邝琏烟裳往下一压,将龙木公长剑压着,喝声:
“去!”烟杆一抬,将龙木公震出一丈开外。龙木公本领也算不弱,居然并未跌倒。又高叫
道:“师傅快来!”
  邝琏换招再打,龙木公力敌数招,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邝琏越打越狠,拼斗
了约三五十招,旁观的人叫道:“副寨主,有一个和尚来了!”邝琏道:“好,让他的师傅
替他送丧!”龙木公精神陡振,奋力一剑,反刺邝琏腰胁,邝琏早料他有此一招,烟杆一
抽,龙木公一剑溯空,重心不稳,身子前倾,邝琏一声长笑,铁烟袋一招“倒打金钟”,卜
的一声,将龙木公颈骨敲碎,狂笑道:“冯亲家,小弟今日替你报了仇了!”
  就在这一瞬间,海云和尚已如飞而至,大声喝道:“谁敢伤我徒弟?”邝琏的四个手下
(其中一人轻伤),哪知厉害,迎上前去。邝琏刚收拾了龙木公,立即便听见惨叫之声,连
续不断,只见那和尚剑光疾卷,血雨腾空,片刻之间,四名大汉都毙在他的剑下。
  邝琏大怒,铁烟杆往前疾点,海云和尚也向前疾进,剑光疾展,划他手腕,邝琏往外一
格,海云和尚身形快极,剑招如电,嗖的横截过去,邝琏一缩肩头,反打他的“背梁穴”,
海云和尚身形一闪,剑势略偏,呼的一声,剑风掠肩而过,邝琏暗叫一声“好险”!斜跃三
步,回身再战。
  邝琏虽然苦练了十八年,比海云和尚,到底还相差一筹。幸在天台派的武功,颇多新奇
招数,那杆铁烟袋既可当五行剑用,亦可作点穴撅使,半守半攻,居然也拼斗了一百来招。
  这时天将入黑,暮色阴霾,鸦声噪林,野风撼树,邝琏支持不住,渐觉心寒。拼了性
命,蓦然反击,海云和尚正使出一招“仙人换影”,一招两式,一虚一实,虚刺面门,实削
胸胁,以为邝琏不是上格便是下挡,那时虚实并用,互相转换,敌人绝逃不了。那知邝琏拼
了性命,突然扑身击他中盘,只听得咋喇一声,邝琏的胸骨被他剑锋削断两根,海云和尚的
前心也被他的铁烟袋重重击了一记!
  海云和尚内功深厚,吃了一记,尚支持得住,不过胸口亦已剧痛如割,不由大怒,腾的
飞起一脚,将邝琏踢翻,邝琏胸口所受剑伤,本已甚重,加上这一脚,登时晕了过去。
  海云和尚发出狞笑,捧着胸口,正想去割敌人首级,忽听得山上一人喊道:“海云秃
贼,往那里跑?”海云一听,吓得魂销魄散,心道:“这厮料不能再活了,对头太强,还是
逃命要紧。”忍着胸口剧痛,急急遁逃。来人乃是李治。
  李治和冯琳自那晚从年家逃出之后,李治已知她不是冯瑛,但相处多时,情根早种,虽
知她不是冯瑛,也舍不得离开她了。
  冯琳逃出年家之际,正是冯瑛撞入年家之时,虽是惊鸿一瞥,但已触目难忘,冯琳这才
相信世界上真有一个和自己相像之人!可是她还不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的姐姐!
  冯琳对自己幼时之事,全记不得,李治再三诱发她的记忆,都属徒然。但冯琳却记得到
了四皇府以后的事。李治虽然也不知道冯瑛便是她的姐姐,但幼时却听得母亲说过,冯瑛是
易兰珠从四皇府中抱回来的。不免想道:“世界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两人面貌如此相似,
而且又都曾在四皇子的府邸渡过童年?这种奇事,倒不能不探个水落石出。
  李治为人朴厚,最重友情。他与冯瑛乃是青梅竹马交,虽然幼时不解男女之情,但两小
无猜,心中早已把对方当成最好的伴侣,这时李治虽已爱上冯琳,但对冯瑛究是忘怀不了。
心想:瑛妹既然下山,我怎么样也得找着她,一来我要对她说明下山之后的经过,让她也为
我欢喜;二来我也该让她见见琳儿,好叫她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和她这般相似。她们两人实
在应该结拜成为姐妹。
  因此李治渴望找见冯瑛之心就如冯琳一样,两人都以为冯瑛一定被皇帝捉入宫中去了,
冯琳心想冯瑛是代自己受难,甚是不安,因此愿冒大险,偷进京城,希望能有机会找到一些
线索。
  但冯琳又是皇帝所要捕捉的人,两人都不敢抛头露面在大路上走,只是选择乡村僻径,
东绕西绕,转来转去,走了一年有多,才来到北京城外的怀柔。
  在这一年当中,李治一有空就看傅青主遗下的医书,将医理背得滚瓜烂翱。对治疗离魂
症的病案,更是潜心研讨。只是他在未有十分把握之前,可不敢轻易拿冯琳来试验。
  冯琳在这一年当中,也将傅青主遗下的拳经剑诀研习了几遍。冯琳本就精通好几派武
功,而今得了内家真传,融会贯通,武功更是大非昔日可比!
  这一日他们在怀柔县乡下的田野,遇见了邝琏这一帮人,来向冯琳讨取傅青主的遗书。
冯琳出手伤了三人,与李治逃上山头。李治想起一事,忽道:“不好!”
  冯琳笑道,“傻哥哥,打了胜仗,有什么不好呀?”李治蹙眉说道:“我想起来了,原
来你并不是无极派的传人。”冯琳道:“我本来是骗你的嘛,你早就应当知道了,为什么现
在才想起?”李治苦笑道:“我学医学得入了迷,你以前说过的话又多,就无暇细想你那一
桩是骗我,那一桩不是骗我的了,傅青主的遗书除了无极派的衣钵传人之外,别人实在不应
窃取。”冯琳怔了一怔,笑道:“难道你要将他的书交回年羹尧吗?”李治道:“年羹尧固
然不配据有此书,但我们也不应据为已有。”冯琳道:“反正这是无主之物,我们要了又有
何妨?”李治道:“非份而得,君中不取。”冯琳恼道:“你已把医书熟记心中,我也把新
经剑诀都研习了,难道还能把它从心中挖出去吗?”李治十分苦恼,道:“早知如此,我也
不该去读它了。”冯琳道:“你不是说你的易伯母可以为无极派代立传人么?就叫她立我好
了。”李治啐了一口道:“你和无极派有什么渊源,你又不是钟万堂的弟子。”冯琳忽道:
“我第一次听到钟万堂的名字时,已经觉得甚熟,不知什么缘故?或许我和无极派有渊源也
未可知。”李治笑道:“你又来骗我了!”
  冯琳虽是百端开解,李治心中总觉不安,冯琳后来也就不理睬他了。近黄昏时分,两人
来到了八达岭。忽听得深山密林之中,传来寺院晚钟。李治道:“咱们且去投宿。”冯琳笑
道:“又可去求佛祖宽恕,就说信女冯琳累善男李治犯了罪,请求我佛慈悲,替他解脱。”
李治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道:“你什么时候才改得掉这油嘴啊!”
  两人循着钟声寻去,寻到了一座荒凉的古刹,晚钟梵呗,就从古刹之中传出。李治上前
轻敲寺门,里面念经之声即止,门开处只见一个中年尼姑,持着念珠道:“山下不远尚有农
家,我单身尼姑,不便留客人住宿。”
  古刹里透出灯光,冯琳抬头一望,忽觉这尼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心中一震,不
觉定了眼神,那尼姑见了冯琳,面色倏然一转,身躯微微颤抖,道:“啊,原来还有一位女
居士同来,请进,请进!”
  李治不知她何以转得如此之快,只见冯琳已跟着她走进寺院,便道了声谢,也跟着进
去。古刹虽然荒芜,寺中却收拾得非常干净,那尼姑忽吁了口气,回头说道:“两位可肯将
名字见告吗?”
  李治和冯琳一路上用的都是假名,尼姑一问,李治就将两人的假名说了,尼姑面上好像
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李治好生奇怪,冯琳则只觉迷迷悯悯,心中所触,就如初到年羹尧家中一样,总像有什
么事情和自己极有关联,自己不知在哪一个梦中曾见过这一个人,这一片地。那中年尼姑招
呼两坐下之后,道:“请问这位女居土,今年多大年纪?”冯琳道:“十八岁了!”李治心
道:“这尼姑好无礼,又不是替人做媒,一见面就问别人的年纪干嘛?”
  奇怪的是,以冯琳那样的顽皮任性,对这中年尼姑却似甚为顺从,她问什么就答什么,
毫不恼怒,也不乱开玩笑。李治倒怕她说出官廷秘事,泄露了钦犯身份,不时用说话打断她
们。过了一阵,那尼姑仍然在逗冯琳说话,絮絮不休。李治不客气的道:“我们走了一天,
腹中饥渴,可肯见赐一些斋饭吗?”那尼姑霍然醒起,道:“请居士恕罪,我怠慢贵客
了。”进入香积厨中。
  尼姑走开,李治赶忙在冯琳耳边说道:“你可不能乱说话呀,记着,绝不可将你在四皇
府中住过之事说出。此地临近京城,谁知道这尼姑是什么人?”冯琳好像颇为反感。道:
“这尼姑非常和善,又亲切又慈样,就像我的亲人似的。”但见李治面色不豫,只好笑道:
“你放心,我不乱说便是。”
  那尼姑又出来了,手上持着半钵斋饭,笑道:“不巧得很,只剩这一点儿。米和菜蔬都
没有了,趁着天还未黑,你肯为我下山化一点米吗?”这真是不情之请,但李治一向老实,
却又想不出话来推辞,冯琳道:“你快去吧,你不是和尚,不必化缘,用钱去买好了。”李
治道:“不如我们到山下投宿,免得打扰师太。”那尼姑道:“不要紧,我喜欢你们在这里
住宿。”冯琳道:“是呀,我也喜欢在这里住宿。你快去吧!”
  李治没法,只好捧了斋钵出门,到了外面山头,暮色已合。李治心中暗暗埋怨,天底下
居然有这种不近情理的尼姑。正不知到哪里讨米,忽闻得山下厮杀声,其中一人的声音,听
得出乃是海云和尚,李治叱咤一声,立刻奔下山去。
  到了山下,海云和尚已经逃跑,只见地下尸横遍地,只有一人还在挣扎转动。李治慌忙
过去将他翻转,那人满脸血污,突然睁大两只眼睛,叫道:“呀,原来是你!你痛痛快快给
我一刀吧!”
  此言一出,李治先是愕然,再一想,才听出这正是今日要来劫书之人,颇为内疚,道:
“我与你无冤无仇,杀你做甚!”邝琏道:“你不杀我也不能活了,不如你给我一刀,我还
领你的情。”李治轻轻替他揉了两把,道:“你别慌,我替你治。”邝琏似乎舒服了些,又
道:“我师弟想抢你们的书,你们不要和他作对,见了他时,避开他吧!”
  李治心中正在为傅青主遗书之事不安,问道:“谁是你的师弟?”邝琏道:“天台派的
掌门张天池。”说话太多,气力不加,声息渐弱。李治擦燃火石,替他检视,见受伤虽重,
估量自己还能医治。便道:“你不要说话了,我背你到附近寺院去,替你医治。那书我们都
不该有,我和你师弟和解了吧。”邝琏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胸骨已
断,又受内伤,纵有名医,也难医治。你以德报怨,确是君子。临死之前,我要求你两
事。”李治道:“你死不了!”邝琏仍道:“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李治熟读医理,知
道病人若有事郁结在心,就该让他说出,便道:“你说吧。”邝琏道:“我死之后,你将我
遗体交给我的师弟。他今晚不见我回山,定从山下经过,你见了他,叫他从速遣散众人,隐
居了吧。”李治道:“你又说要我避他。”邝琏道:“好,我给你留下书信。”以指蘸血,
扯下衣襟,写了几十个字血书,写完之后,气力已尽,只说了句:“我还有两个外孙女
儿……”就晕死过去。
  李治慌忙给他把脉,只见脉息呈微,却还不是死脉,便折了松针,替他刺穴,让他血液
流通,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替他止血。心中想道:“他现在伤势甚重,不能搬动。受
了内伤,最好的治疗乃是静养,他若能安眠,对他的病势大有帮助。”便蹲下来替他推拿,
令他神经宁静,沉沉熟睡。过了好久,李治松了口气,才觉自己饥饿已极,好在邝琏等人都
带有粮囊。李治胡乱寻几个胡麻饼嚼了。吃饱了肚子,也倚树假寐,不知不觉之间,竟睡着
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治忽被人推醒,睁眼一看,只听得冯琳埋怨道:“吓死人了,
你怎么伴着死人睡觉?”李治跳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啦?”冯琳道:“什么时候啦?
天都快亮啦!我急得不得了,以为出了什么事了。那位师太也很不安,本来要陪我找你,是
我见她不会武功,怕反而不便,所似单独下山乱找。”李治道:“我走之后,她又和你说了
什么?”冯琳道:“她问我小时之事,我全记不得,能说什么?不过,我告诉她我会武功,
她很高兴。”李治道:“你告诉她这些做什么?”冯琳噘着嘴儿道:“这也不许说那也不许
说,未免太没道理,那尼姑又不是坏人。”
  李治不和她争辩,起身替邝琏把脉,见他脉象颇好,可以背他到寺院去治了。略一踌
躇,对冯琳道:“你替我在这里办一件事。”冯琳问道:“这是什么人?”李治道:“就是
今朝抢劫我们的人。”冯琳道:“那你这么费心替他医治做甚?”李治道:“慢慢再说给你
听。现在我要你听我的话。”冯琳赌气道:“好,请说!”李治道:“你不准胡闹,可一定
要听我的话啊!”冯琳道:“好啦,依你便是。你要我把强盗接回来当爹爹供养都行!”
  李治笑道:“你还是赌气。不过我却是真要你在此等候一个大强盗。”冯琳道:“我在
强盗窝里长大的,等就等,怕他吃了我不成。”李治让冯琳看那血书,道:“那强盗叫张天
池,是这人师弟,你见了他,带他来寺院见我。还有,他若先和你动手,你不准伤他。赶快
对他说明。”冯琳道:“好啦,又是你那套化敌为友的道理啦。那张天池是不是好人还不知
道呢!不过,你既然要与他们和解,我帮你便是了。”李治一笑。背起邝琏上山,天色已经
大白了。
  冯瑛取得了那包药,一路心情紧张,将药捏在手心,生怕遗失。天亮之时,从八达岭下
经过,前面忽地冲来十余骑快马,有人叫道:“伤我们兄弟的,就是这野丫头!”
  这批人正是张天池和他的党羽,张天池不见邝琏回来,情知必有意外,那受伤的三人又
毒发将死,只好将伤者驮在马背,出来找寻。刚出山口,就遇见冯瑛。张天池听说她就是凶
手,不觉怒从心起,把判官笔一亮,立刻冲上去痛下杀手!
  这一下大出冯瑛意外,不及辩解,敌人已杀到跟前,冯瑛把剑一撩,张天池武功甚强,
欢笔斜飞,左一笔点她的“曲池穴”,右一笔点她的“玄机穴”,冯瑛迫着要接敌招,百忙
中竟记不起自己左掌掌心捏着那包药物,右手短剑一封,抵御敌人兵器,左手一张,骈指还
点敌人穴道,这两招是抵敌使判官笔之类点穴兵器的要着,冯瑛不用考虑,倏忽便连发两
招,张天池几乎给她点着,连连后退。就在这时,冯瑛一声骇叫,那包药已掉到地上,慌忙
去拾,高手对敌,只争瞬息之间,哪容得冯瑛腾出手来。张天池正在心寒,忽听冯瑛骇叫,
还以为她中了同伙的暗器,机不可失,立刻展笔点打冯瑛背心。
  冯瑛反手一剑,奔他右肩,情急叫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让我取药即走,我不伤
你!”张天池道:“哈,你还想走吗?”双笔疾点,把冯瑛缠得脱不了身。他的手下见冯瑛
这么一嚷,立刻有人将那包药拾起,笑道:“是什么宝贵的药?”边说边撕破纸包,将那几
味药摊在手心,又笑道:“哈,连树叶和蟋蟀都拿来作药,吃这药定是女妖!”随手一摔,
把冯瑛那包干辛万苦讨得来的药,丢下山涧,随着流水冲下山去,无影无踪!
  冯瑛心痛之极,想起唐晓澜生命的期限已不满三日,这包药不能再配,废园老人又已死
了,连求他再设法都不可能,真是已到完全绝望之境!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给张天池双
笔所伤。旁边的喽罗笑道:“好呀,这妖女不是我们寨主对手,咱们等会儿一人斫她一刀,
替三位兄弟报仇!”
  冯瑛大痛之后,继以大恨,叫道:“今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剑法倏变,凌厉无
前,张天池武功虽高,怎挡得妙终天下的天山剑法。何况冯瑛又是豁出性命,所使的都是猛
烈杀着。三五十招一过,险象环生。张天池的党羽见剑光飞舞,寒气沁肌,人影不辨,那敢
上前插手。
  张天池绝料不到冯瑛如此厉害,被她杀得手忙脚乱,心胆皆寒。忽然听得手下喊道:
“又一个妖女来了。呀,白日见鬼,快逃,快逃!”张天池拼力招架,不敢斜视,但听得一
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你是天台派的掌门张天池张寨主吗?”张天池道:“是呀!是那条
线上的女英雄来了!”
  只听得那声音又道:“你不要慌,我来帮你。”声到人到,一团青光,倏然滚到面前,
冯瑛大凉,剑锋一转,痛下杀手,唰的一剑,将张天池琵琶骨刺穿,回剑一挡,不觉呆了,
双剑一交,两人都同声喊道:“你是谁?”
  张天池痛彻心肺,右臂垂下,举不起来,抬头一望,只见两个少女面貌一模一样,双剑
相交,各自凝望,吓得魂销魄散,失声叫道:“见鬼,真是见鬼!”
  后来的人正是冯琳,她也料不到无意之间,竟然在此地遇着自己所要苦心寻觅之人。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相见还疑在梦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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