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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流星》


第三十五回 苦斗番僧破金钵 忍看同道困蛮牛



  江布这匹坐骑果然比罗海送给他的那匹骏马还好得多,孟华骑上了它,但觉两胁生风,
好像插上翅膀一样,两旁景物,好像退潮似的闪开,让他疾驰而过。
  但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却似有赶不完的路。草原并不平坦,它是属于高原地形的草
原。上坡下坡,过了一片草原又是一片草原,哈萨克人有句俗话形容他们的草原“远看是
山,近看是川”。在这种草原上驰骋,极目所及,只是苍苍茫茫的、起伏不定的丘陵和片片
接着的草原。看来此山不比那山高,而山也并不耸入云天,但实际上却是越走越高的。
  孟华的骏马疾驰,跑了三天,仍然是在上坡下坡,从这片草原到那片草原。走了三天,
草原上已是难得一见人迹。不过,却也并不寂寞。天上有盘旋的苍鹰,歌唱的云雀,地上常
常会发现成群的野马、黄羊、长颈鹿和青狼,还有一种庞然大物的野牛,比骆驼还大,更是
孟华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天孟华骑马走上山坡口正在经过一个地形险窄的险碍之际,忽觉劲风飒然,有个人突
然从他头顶上方的一棵树上向他扑下。
  一来是草原难得一见人迹,孟华根本没想到这里会藏有敌人,二来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
衣裳,横卧树上,好像一根黑秀秃的树干,倘非走近处仔细察视,根本就不会知这是一个
人。是以孟华稍为大意,这就着了道儿。
  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事先毫无预兆,幸而孟华的武功造诣不凡,虽然未到炉火纯青之
境,亦可应变随心所欲。一觉劲风扑面。立即霍的一个“凤点头”侧身抬臂。一招“白鹤亮
翅”,把那人的掌力卸过一边。
  不料这人的掌力竟是大得出奇,孟华使出了四两拨千斤的上乘武功,竟也不能尽数化解
对方的劲力,陡然一震之下,坐不稳雕鞍,只能一个“鹞子翻身”,跳下马来。
  那人哈哈笑道:“这匹马不错,给了我吧!”谁知话犹未了,他也是一个栽葱跌下马背
来了。原来孟华虽没能够全部卸开了他的掌力,但也卸了六七分。他这招“白鹤亮翅”是柔
中带刚的,那人给他借力打力,轻轻一带,亦是始料之所不及。
  孟华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对我下此毒手!”那人栽了一筋斗,老羞成怒,却是没有
回答,又扑来了。
  孟华曾经有过好几次相同的遭遇,除了给藏僧目击的那次之外,另外几次碰上的却是自
己人。
  “难道这人也是像快活张一样,说是要抢我的坐骑,其实却是和我开个玩笑的么?又或
者是像唐大侠那样,特地来试我的武功么?”孟华心里想道。心念未已,那人已是下手毫不
留情,再度扑来又是极其强劲的一掌了!
  孟华登时发觉,似乎相同的遭遇,其实却是大有不同了,这个人是事先毫不打话,从树
上扑下来的时候,就对他施展杀手的。如今又是接连杀手,而快活张与唐加源试他本领却是
点到即止,绝非如此。
  他接了对方两招,又发觉这人的掌法似曾柏识,所用的这种霸道掌力,对他也不陌生。
孟华蓦然一省,陡然地喝道:“你可是北派大摔碑的掌门人劳超伯么?”
  原来这个劳超伯乃是大内三大高手之一的叶谷浑的掌门师兄,孟华曾经听得父亲提起过
他的名字的。那次他从拉萨回来,告诉父亲,他曾与大内卫士中坐第一把、第二把交椅的卫
托平和叶谷浑交过手,他的父亲说道:“这两人功夫是很不错,但以你的剑法,我想是不会
输给他们的,我也还未曾将他们放在眼内。不过,要是你碰上了叶谷浑的掌门师兄,那可得
特别当心了。他名叫劳超伯,乃是当今之世练大摔碑手那门功夫的功力最高的一个人。多年
前曾硬接过冷铁樵的三掌,我也没有把握准能胜他。”
  不过三天之前,孟华才和叶谷浑第三度过手,是以他此际一接对方两招,便能识破对方
的来历。
  劳超伯怔了一怔,随即哈哈笑道:“好,算你这小子还有一点眼力。你既然知道我的大
名,还不束手就擒了。”
  孟华一声冷笑,宝剑已是出鞘,喝道:“原来你是给你的师弟报仇的,我倒要看你能够
比他强了多少?”
  劳超伯喝道:“好个狂妄小子,你莫以为能够打败我的师弟就妄自猖狂,我叫你见识什
么才是真正大摔碑手的功夫!”
  声如掌发,掌势如环,来势表面柔和,而大摔碑手却是一种以刚猛见称的掌力,他这样
发掌,似乎是和拳理不符。哪知一接之下,方始知道他的内力况雄实已到了化境。
  掌势如环,滚滚而上,丝毫不带风声。但在身受害的孟华,却是感到一股好像汹涌暗流
的潜力!
  剧斗中只听得爆豆之声不绝于耳,原来劳超伯的大摔碑手,发掌虽然不带风声,但却打
得沙飞石走,经不起他掌力震荡的小石子便如锅中沙豆,粒粒碎裂了。
  孟华那匹坐骑也似知道厉害,躲在山坡上不敢下来。但虽不敢下来,却也不肯离开主
人。它前跷人立,昂首嘶鸣,似乎是为主人焦急。
  斗了一会,孟华只觉对方的掌力竟似源源不绝,层层推进,他那精妙绝伦的剑招好像受
了束缚似的,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难以择洒自如,孟华暗叫不妙,剑法突然一变,飒飒连
声,剑气纵横,剑风虎虎,浑身上下,便似闪起千百道冷电精芒,逼得劳超伯眼花撩乱。
  他一口气刺出六六三十六剑,但却是虚招,用意只在扰乱对方的眼神上的,劳超伯是个
武学的大行家,在他剑法初变之时,也不免吃了一惊。但渐渐也就看出他使的只是掩人耳目
的虚招了。
  劳超伯嘿嘿冷笑:“小子,你这些中看不中吃的花招胆敢在我的眼前卖弄,难道你已默
驴技穷了吗?嘿嘿,人家说你得到了张丹枫的剑法真传,原来也不过如此,你再不拿出真实
水事,我可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了!”
  孟华冷冷说道:“依我看来,你的厉害也不过如此!”侧侧两剑,刺向劳超伯双胁。劳
超伯看出又是虚招,勃然大怒,喝道:“小子,这是你自己找死!”双掌一圈,掌力尽发,
迅即化劈为拿,抓向孟华肩头的琵琶骨。
  他这环形掌势是他在大摔碑手这门功夫浸淫了几十年之后,配合本身深厚的内功,所创
出的独门手法,掌力发出,使身者感到是从四方八面而来,难以脱困。他只道孟华又是虚
招,这一抓就可以抓碎孟华的琵琶骨。
  哪知在这闪电之间,孟华的剑光闪处,突然由虚为实,一招“白鹤剔翎”,向劳超伯胸
口径刺。劳超伯也算厉害,霍然一省,立即变招扣他手腕。不料孟华的这一招“白鹤剔翎”
却与劳超伯习见的“白鹤剔翎”不同,剑势似左实右,突然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劳超
伯一抓抓空,连忙沉肩缩肘,再发一招“双撞掌”,此时双方已是缠身捷中,劳超伯心想:
“你这小子纵然避得开我的擒拿,我也可以将你立毙掌下!”他这阴阳双撞掌正是击向孟华
胸部的,以他掌力之强,即使不是打个正着,的确也可以使得孟华重伤。
  好个孟华,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显出了超卓的功夫,身形平地拔起,人在半空,一个
鹞子翻身,长剑已是凌空剁下。而且是一招三式,分别刺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这次攻敌之所必救的杀手绝招,劳超伯这一掌倘若依然按照原来的方位打出,等于是自
己凑上去被他刺个正着。劳超伯怎敢以性命作为赌注,百忙中唯有撤回掌力,防护自身,不
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只听得“嗤”的一声,饶是劳超伯防护得宜,衣襟亦已被利剑穿了一个小孔,幸而他内
功造诣甚深,一觉剑气沁肌,立即吞阀吸腹。剑尖穿过他的衣裳,却给他逃脱了开膛剖腹之
灾。
  高手搏斗,只争毫厘。孟华这一剑没能伤着对方,心中暗暗叫声可惜,可也不能再行冒
险操进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身形已是落在三丈开外。
  他的那匹坐骑乃是久经训练的名驹,一见主人脱险立即奔到他的眼前。待到劳超伯惊魂
稍走,转过身来,孟华早已跨上坐骑,跑得远了。
  孟华伏在马背上只觉浑身无力,好在他的坐骑不用主人驾驭,便会择路奔逃。直到跑出
数里开外,孟华方始渐渐恢复精神。想起刚才惊险的情形,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好险,
要不是爹爹教我这招云麾三舞,劳超伯这老贼又中了我的骄敌之计,只怕我此际还是未必能
够脱身。”
  原来他最后使的这招“云麾三舞”,以刀法化为剑法,正是孟家快刀中败中求胜的一记
绝招。在此之前,他接连使了十数招虚招,那正是骄敌之计,令得对手在那瞬息之间难以分
清虚实。
  殊不知孟华固然是惊魂未定,劳超伯也是犹有余悸。“好在这小子给我吓跑,要是他再
斗下去,谁胜谁负实难逆料。我纵然能够擒他,只怕也要身受重伤了。”
  孟华继续赶路,草原上又是不见人迹了。他的心里却不由得起了一个疑团:“劳超伯为
什么会在杳无人烟的回疆西部出现,这条路又不是去大熊部的,他在这里出现,有何图谋。”
  跟着来的两天,天气都不大好,阴雨连绵,第三天方始放晴。草原泥土松软,他的坐骑
一来连日奔驰,二来由于地上潮湿,跑得没有以前快了。不过当然也比寻常的健马快得多。
  这日他在上坡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僧人在路口盘膝而坐,垂首闭目,纹丝不动,状如
入定。这僧人慈发髯须,高鼻深目,脸如黑灰,一看——就知不是汉人,也不像当地的回
人。走得近了,孟华又发现他的头顶有袅袅的白气升腾,不禁颇为奇怪:“不知他练的是什
么怪异的内功?”
  这状如“入定”的番僧不知是否给马蹄踏地的声音惊醒过来。突然张开眼睛,眸子精光
四射,向着孟华,裂开大嘴,发出怪笑。
  本来在这罕见人迹的地方,能够碰上一个人总是值得欢喜的事情,但这僧人奇形怪状,
孟华却是不能不有戒心。
  “莫要又是一个劳超伯?”孟华暗自想道。他有过给劳超伯缠斗的经验,不愿招惹这个
僧人,打了个宁愿“避之则吉”的主意,哪知这僧人却还是要来招惹他。他要避也避不了。
  孟华拨转马头,舍正路不走,策马跑上山坡。正在快马加鞭之际,忽觉劲风飒然,一团
黑影已是从他旁边掠过,拦住他的马头。正是那个奇形怪状的僧人。
  虽说是在连日雨后的上坡路上,他的坐骑跑得不如平常之快,但也还是要比普通的健马
快得多的。这个番僧居然能够徒步追上他的坐骑,令得孟华也是不禁大吃一惊了。
  那匹马跑得正急,一见有人挡在前头,登时四蹄离地,便要在那番僧的头顶上跳过去。
番僧举起手中的竹杖一拦,托着马的前蹄。说出来也令人不敢相信,这骏马一冲之力何止千
斤,竟然给小小一根竹杖硬生生的逼退回去!在这刹那间,孟华本来正是害怕伤了那个僧人
的,不料却是给他闹了个人仰马翻,孟华又惊又怒,慌忙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喝道:
“你干什么?”
  那番僧阴阳怪气地笑道:“没什么,我只想向小居士化个缘!”说的是生硬的汉语,不
过也还说得清楚。
  那匹马在地上打个滚也爬起来了,它似乎甚通灵性,知道那个番僧的厉害,虽然向他发
出愤怒的嘶鸣,却是不敢走近,孟华见坐骑没有受伤的迹象,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
  “化什么缘?”孟华喝道。
  那番僧笑道:“老僧饿了两天,本来想请你施舍这匹马给我果腹的,但这匹马很不错,
现在我又不想吃它了。”
  孟华道:“啊,原来你是肚饥,我有食物,施舍给你就是。你要吃马肉,想必是不戒荤
腥的了。”他的背囊里还有从天狼部带来的肉脯和糌粑。那番僧吃了他的食物,笑道:“说
老实话,挨饿我不怕,我少说也可挨个十天八天,不会死的。只是缺少一个伴儿,甚感寂
寞。””
  孟华说道:“那我可没法陪了,我要赶路。”
  那番僧道:“你要赶往哪儿?”孟华道:“我要往天山。”他正要回头来跑上山坡找他
的坐骑,番僧哈哈一笑,却已拦住他的去路,说道:“那正好啊!”
  孟华道:“什么正好?”那番僧道:“我也正是要上天山。”孟华说道:“不能和你结
伴同行。”
  番僧冷冷说道:“不行也得行!我还要向你化缘呢。”孟华怒道:“你这人怎的如此贪
得无厌,我已经施舍了东西给你吃了。”
  番僧笑道:“你说得对了,我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是得不到手绝不罢休的。”
  孟华无名火起,说道:“好,你要怎样?”
  那番僧道:“我要你这匹马,虽然不想吃它,给我做坐骑倒是正好。”
  孟华怒道:“你倒想得很美,可惜我只有一匹坐骑,不能让给你。”番僧道:“我还没
完呢,你听着,我不仅要你的坐骑,我还要你这个人。”
  孟华给他缠得啼笑皆非,说道:“你要我做什么?”
  番僧说道:“我要你跟我做个小和尚,服侍我这个老和尚。哈,那么我又有马骑,又有
人服侍,一路上不愁寂寞,岂不美哉!”
  孟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是做白日梦!给我滚开!”
  番僧说道:“你跟我做小和尚不会吃亏的,老僧有很多本领,随便教你一些,你就一生
受用不尽了。我看你腰悬长剑,想必也懂得一点武功吧?那你跟我正好,我可以收你做记名
弟子。”
  孟华给他到缠不清,情知不动手是不行的了。于是唰的拔出长剑,喝道:“好,那你就
让我看看你的武功吧!”
  番僧举起竹杖,拨开他的长剑,说道:“原来你果然是有两下子,好,那么咱们先说
好,要是你输了给我,你就得拜我为师。”
  孟华懒得答话,唰唰唰三剑,一气呵成。他急于要把这番僧迫开,所使的三招,剑势凌
厉之极。不过拿捏得却是甚有分寸,剑锋只是指向他的要害,并非真个施展杀手。
  只听得叮叮数声,孟华这凌厉之极的三招,竟然给对方的一根竹杖轻描淡写地挑开了。
这根竹杖也真奇怪,颜色碧绿,坚如金石,孟华的宝剑竟是削之不断。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三招一过,孟华已是知道这个奇形怪状的番僧,委实是有
惊人的本领,比日前碰上的那个劳超伯还要厉害得多。
  番僧化了他的三招,似乎有点诧异,但却说道:“不错,不错,你的剑法是我所见过的
最好的一个。但你尚未尽展所长,却是叫我失望。我告诉你,你的剑法虽好,要想伤我那是
绝对不能。你尽管施展吧!”
  孟华已经试出他的本领尚在劳超伯之上,如何还敢手下留情了当下果然就把平生所学尽
都施展出来。
  那番僧好似看见稀世的奇珍似的,欢喜得手舞足蹈,连声赞道:“不错,不错,真是不
错。我可以收你做正式的徒弟了。不用只作记名的弟子啦。”他手舞足蹈,招数却是丝毫不
乱。孟华的无名剑法本来就已变化莫测,加上他以家传的快刀刀法化到剑法上来,更是势捷
如电,使到紧处,剑光就似在那番僧的身前身后左右穿来插去一般。但饶是他的剑势风狂雨
骤,那番僧却仍是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怎么费力,就把他的攻势轻描淡写的一一化解了。
  孟华一咬牙根,使出父亲所教的绝招“神龙掉尾”,身形平地拔起,反手出剑,与平常
的剑理相反,但却是把无名剑法的精髓融化在刀法之中的。
  这一招突然从番僧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番僧也似乎不禁吃了一惊。
  这番僧是一手拿竹杖,一手拿着一只金钵的,他一直只以右手的一根竹杖应敌,此时方
才举起左手的金钵。只听得“鸣”的一声,孟华这一剑竟然刺进钵中。番僧把金钵急速旋
转,钵中竟抡出一股吸力,孟华除非抛开宝剑,哪里拔得出来剑。
  番僧喝道:“你服不服?愿意做我的弟子了吗?”
  孟华喝道:“打不过你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岂能拜你这妖僧为师。”他难以脱困,正
想抛开宝剑,空手再打,不料这番僧哈哈一笑,突然把金钵一收,放松他的兵刃!
  孟华不禁为之一愕,只听得那番僧哈哈笑道:“你骂我是妖僧,以为我是用妖法赢你的
吗?哼,你不懂得我天竺武功的奥妙,胡言乱语,我也并不怪你,其实我也不想你太早认输
呢。再来,再来!”
  孟华骂他“妖僧”,其实并非这个意思,是指他的行径妖邪,并非指他的武功。“你说
不出道理,就想要我服你,那是做梦!”孟华斥道。唰的一剑便刺过去。
  番僧说道:“我怎么说不出道理,你的剑法不错,我的武功却比你更高,你做我的弟
子,师徒切磋,两皆有利,这不是道理吗?”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竹杖连挥,把孟华
的剑招一一化解。
  孟华给他纠缠不清,又是气恼,又是心烦,不知怎样才能摆脱这个怪物。斗了一会,孟
华又是一记绝招,而对方也是又像刚才一样,在右手的竹杖无法遮拦之时,举起金钵,又把
他的长剑“吸住”了。
  如是者接连几次,最后一次孟华学乖了,一招“云龙三现”,半空中一个筋斗,抖起三
朵剑花,刺向他身上三处不同的方位,避开他的金钵,不料这番僧却把金钵抛了起来,
“当”的一声,宝剑仍然和金钵碰个正着。不过这次番僧没有用手转动金钵,孟华的剑并没
给它吸住。
  这番僧的功力的确比孟华高出许多,孟华虎口一震,不由得接连退了几步,几乎摔倒。
  番僧接下金钵,说道:“你气力不济了,我让你吃点东西,歇一会儿。”原来他是见孟
华的剑法奇妙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知他还有什么奇招妙着未使出来,心痒难熬,非要一
窥全豹不可。
  孟华并不糊涂,和他缠斗了这么些时候,也已懂得他的用心了。苦就苦在不知怎样才能
摆脱他。
  那番僧守在他的身旁,他吃过东西,说道:“你还是不服我吗?”
  孟华怒道:“当然不服!”他是拼着和这番僧再耗下去,只要番僧不施杀手,迟早总可
以找个机会脱身。
  番僧笑道:“好在你不是碰上我的师兄,我的师兄脾气可比我坏得多,你接二连三的受
了挫折还不心服,他一定杀了你了。好吧,你既不服,那就再来!”
  这次过了数招,番僧却似乎有点诧异了。
  这番僧本是恐怕孟华气力不济,难以使出奇招妙着,这才让他休息的。他估计孟华休息
过后,应该会好一些,但要想恢复原来的气力,则是很难的了。哪知再次交锋,竟是大出他
的意料之外。孟华出剑,挥洒自如。气力固然未减,而运劲之妙,则似更胜从前。
  原来他们人交手,双方都是得到益处,不过一个是有心,一个是无意罢了。孟华本来已
经得到张丹枫的内功心法,只是无人指点。凭着他本身的妙悟,内功虽亦大有进境,但在运
气使劲的微妙之处,究竟还是未能到达上乘境界。
  武功练到孟华这样的程度之时,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唯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得名师
指点;一个是和比自己更强的对手过招,而这个对手所练的内功,最好是和自己所学有可以
共通之处。练功的基础一样,运用时的大同小异,则更可以令较弱的一方收到触类旁通之效
了。这个道理,倘若用现代的名辞来说,就是实践和理论并重的道理。
  孟华和这番僧先后已经斗了一个多时辰,对这番僧运用内力的巧妙之处,不知不觉之中
已是有所领悟。这番僧练的是天竺正宗内功,和少林寺武学的始祖达摩禅师正是同出一源
的。张丹枫的内功心法虽与少林派有别,但同属正宗内功,许多地方,亦是不谋而合。孟华
自修张丹枫留下的“玄功要诀”,若干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和这番僧交手之后,不知不觉之
间,忽尔豁然开通。
  这番僧的武学造诣何等高明,诧异之余,随即也明白了个中道理。不禁一惊,心里想
道:“我还未曾偷学到他的剑法,反而给他偷学了我的内功心法,这可不划算。他不做我的
弟子,说不得只好将他废了,免得将来留下一个劲敌。”思念及此,登时不再留情,步步向
孟华进逼。
  孟华虽已豁然贯通,初悟妙谛,可还不能胜过对方。斗到紧处,只好再出险招,身形拔
起,一招“万里飞霜”,跟着变为“千山落叶”。这次跳得更高更远,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剑气森森,罩着那个番僧,番僧抛起金钵,只听得“当”的一声,金钵这次给孟华的长
剑挑开,但那番僧青竹杖一压,却把孟华的长剑压着。他无暇去接金钵,腾出左手,一抓就
向孟华琵琶骨抓下。
  孟华喝道:“哈,原来你也怕了我么?”番僧怔了一怔,喝道:“胡说八道,我怎么是
怕了你了?”
  孟华说道:“你夸下海口,叫我尽展所长。嘿嘿,但如今你已胆怯了,你知道再打下
去,你决计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不敢和我再打,是不是?”
  番僧给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谅你已是技尽于此,还能有什么本领施展?”
  孟华说道:“我还有一招精彩绝伦的剑法尚未使将出来呢,有胆的你敢接我一招么。”
  番僧嗜武成迷,听得孟华这样说,不觉心痒难熬,暗自想道:“再过十年,我或许当真
不是这小子的对手,此刻他要胜我,那除非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何不见识了他的这一招精妙
剑法,再把他的武功废掉也还不迟。”于是说道:“好,你还有什么新奇的招数,尽管使出
来吧!莫说一招,十一招我也敢接!”
  孟华连使虚招,边打边退,引他退上山坡,番僧喝道:“你的新招怎么还不使出来?我
可没工夫和你戏耍!”
  孟华笑道:“我也得蓄劲养势的呀,你心急什么?”选择了有利的地形,陡地喝道:
“瞧着,新奇的剑招来了!”声出招发,飞身跃起,使的是一招“云麾三舞”,这一招是要
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的。
  番僧看出他的第三个筋斗翻下来,剑势就要刺向自己的胸口三道大穴,心里想道:“这
一招果然厉害,但我还是可以化解。”
  正当他聚精会神,准备孟华凌空刺下的那一刹那间,忽见孟华那个筋斗,已是在半空中
改了方向,向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
  原来孟华是看准了旁边有棵小树,第三个筋斗翻下来的时候,脚尖在树上一踢,借力倒
纵开去的。
  身形未曾落地,口里发出一声长啸,他的那匹坐骑从树林里跑出来,孟华刚好落在马背。
  番僧怒道:“好小子敢使诡计骗我!”飞步追来,但孟华这匹骏马此际是从山坡上向下
跑,不比刚才走的是上坡路,番僧和孟华斗了这许多时候,气力多少也消耗了一些,哪里还
能追赶得上?
  番僧喝道:“你说话算不算数?第一,你输了就该拜我为师;第二,你说的什么精妙剑
法也还未曾向我施展呀!”
  孟华扬声笑道:“这是你自说自语,我几时答应你?有胆的你追上天山吧。”
  番僧追之不及,顿足大骂。孟华见他轻功如此超卓,也是不禁骇然。
  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程,回头一望,目力所及,找不到那番僧的影子,孟华这才放
下了心,让坐骑走慢一些。
  想起刚才那场恶斗,孟华犹自吃惊,心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两句老话当真一点
不错。想不到在这回疆极西之地,数日之间,竟会接连碰上两个劲敌,若论真实的本领,劳
超伯我已经是打不过他,这番僧比劳超怕还更厉害!好在他嗜武成迷,我才有脱身的机会。
不过这场恶斗,对我却是也有好处。”此时他方有余暇,仔细琢磨那番僧的内功运用之妙。
越来越发觉张丹枫传给他的内功心法有更多相通之处。
  不过在欢喜之中,孟华却也有点疑虑:“为什么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会接连出现两个可
以说得是顶尖儿的高手呢?”
  接连再走五六天,初时看来好像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终于给他走到了尽头了。但延展在
他跟前的却又是连绵不断的群山,他已经走到天山山脉迄逦千里的山区了。
  他踏迸了千万年来也从来没有人来过的原始森林,山上长满参天古树。最多的树木是云
杉,其次是白烨。云杉是一种珍贵的木材树,也是非常美观的风景树,树叶四季长青,树干
高大挺拔,一棵靠一棵,笔直矗立在陡峭的山崖上。孟华莫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树,
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按:1965年,中国新闻社记者到天山实地测量,最高的云杉有高达
40米的,树干直径2米多。)白烨上则是一种落叶乔木,树干雪白,树叶婆娑。每到秋
天,树叶由绿变黄,由黄变红,煞是好看。此时正是秋未冬初,满山是白烨的红叶,景色真
是奇丽无比。
  还有一种奇特的景色是,在别的地方,百花大都是在春天开放的,但在这十分寒冷的天
山之上,秋天才是百花盛开的季节;原来花朵是会适应环境的,高寒草原上的野花有个共同
的特点是:茎叶细短,花朵小巧,能耐风寒。在夏秋之交,冰川雪海大融化,那才是最是开
花的时候,草原高山之上,也就万紫千红。可惜孟华来得稍迟一些,此时己是秋未冬初,但
虽无万紫千红之盛,奇花异卉,依然触目皆是。
  孟华正在为这奇丽无倚的景色神迷目眩之时,忽听得山摇地动的时候好像万马奔腾之
声。举目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一群野牛从山上冲下来,好像是在追赶什么猎物,群牛发出鸣鸣的怪叫,向前奔
驰,横冲直撞,小一点的树木,给它们一撞,登时倒下。所过之处,沙飞石走,端的比万马
奔腾的声势还要骇人。
  这种野牛比骆驼还大,皮粗肉厚,一双长角更是十分厉害的武器,狮虎也斗不过它们。
孟华早就听桑搭儿说过,猎人最害怕的就是碰上这种野牛。若然碰上,唯有避之则吉,千万
不可招惹它们。因为这种野牛,性喜合群,倘若伤了它们一个,它们就会成群结队来的。所
以猎人敢于猎狮猎虎,就是不敢猎这野牛。虽然犀牛是一种十分名贵的药物。
  幸好这群野牛不是朝着孟华所在的方向冲来,但孟华也怕给它们发现,于是下了坐骑,
躲在高逾人头的茅草丛中,准备群牛过后,便向另一个方向逃跑。
  忽见那群野牛聚集在一棵云杉树下,和孟华的距离已经相当远,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
  那群野牛,就像冲锋的兵土一样,三五成群,川流不息的用它们坚厚锐利的长角,撞击
那棵云杉,那棵云杉少说也有十几丈高,竟也给它们撞得树干摇动,树枝折断,树叶纷纷飘
落。不过多久,那棵云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少许粗大的横枝子。看来要是它们继续川流
不息的撞下去,只怕这棵高大异常的云杉,也有给它们撞得倒下的时候。
  树叶落得干干净净之后,孟华凝神望去,隐约可以看见树上藏有一个人。初时孟华还以
为自己眼花,但跟着却已听到那人惊呼之声了。
  孟华这才知道野牛为什么要撞这棵云杉,原来它们追逐的“猎物”竟然是这个躲在树上
的人。桑塔儿曾和他说过,这种野牛虽然凶猛,但并不是吃人的。除非你伤了它的同类,否
则你碰上了它们,只要佯死,大半可以没事。不过也有可能给它们践踏而死,所以也还要讲
运气。另一种逃避野牛的法子就是上树,它们并非吃人的猛兽,人上了树,它们多半就会不
加理会的了。
  但这个人已经上了树,那牛还是不肯放过他。“想来这个人必定是不知道这种野牛的脾
气,他可能是最初碰上一只野牛,恐怕给它伤害,伤了这只野牛,以致引起它们同类的报
复。”孟华心想,但不管他是由于何种原因被野牛围攻,摆在孟华眼前的难题却是要不要去
救他呢?
  孟华当然是想救这个人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活生生
的人,给一大群疯狂的野牛撕成片片?
  但这并不是应该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这个力量的问题。他的剑法再精,武功再好,单凭
他一个人,能够斗得过这群疯狂的野牛吗?只怕救不了人,反而赔了自己一条性命!他掉转
了头,不敢朝那边望去,跨上了坐骑。
  正在他想要仗着快马逃走的时候,忽听得那个人大声叫道:“救命!救命!”
  这一声叫喊,登时令得孟华大吃一惊,好像着了定身法似的,呆住了!
  声音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仍然震得他的耳鼓嗡嗡作响。这人用的分明是“传音入密”的
上乘内功!但令他大惊呆愕的可还不是因为那人的上乘内功,而是因为他听得出是一个他所
熟悉的人的声音了!
  这刹那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却不能不跑过去看清楚这个人了。
  果然是他认识的人,而且并非普通的朋友,是一个和他大有关系的人。
  你道这个人是谁?原来是金碧峰!他是金逐流的儿子,金碧漪的哥哥!他能够不救金碧
漪的哥哥吗?
  不容他有任何考虑,他也没有余暇考虑了。片刻一呆之后,他立即拔转马头,向那群野
牛奔去!
  “金大哥,别慌,赶快爬上树顶,我替你引开野牛!”孟华也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向他
大叫。不料他这么一叫,金碧峰非但没有爬得更高,反而跌了下来。
  原来他最初也没有看清楚是孟华的。
  甚至他根本没有指望任何人能够救他。其实他叫“救命”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他也
知道没有谁能够有那么大的本领,能够在一大群野牛攻击之下,把他救出去的。
  当孟华从茅草丛中出来的时候,他在云杉树上,居高临下,看见了人和马的影了,就像
一个在水中快要给溺毙的人,抓着了一根芦苇一般,他看见一个影子,就本能的叫出救命来
了!想不到来的竟是孟华,是受过他的冤枉,直到现在还给他仇视的孟华!是曾经好几次给
他弄得十分难堪的孟华!正是。
  好正不分深白侮,无颜呼救救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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