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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奇英传》
第二十九回 还乡游子伤灾劫
长孙泰又道:“你知道我很欢喜婉儿,为了婉儿的原故,我也盼你回去一趟。”李
逸喃喃说道:“哦,婉儿,婉儿……”这个他小时候最亲密投合的朋友,此刻在他的心
上也渐渐淡了,但长孙泰再一次提起了她,李逸仍是禁不住微微颤抖。长孙泰道:“我
上一次已经和你说过,她这一年越来越憔悴了,她似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要等待你为她
决定。”李逸道:“玄霜也这样说过。”长孙泰道:“婉儿等于我的妹妹,我知道你也
很爱护她,我不忍见她郁郁而终,她心中有了疑难的事情,要等待你为她解决,难道你
竟这样忍心,不肯见她一面。”
李逸长叹一声,仍然不语。长孙泰道:“嗯,你执意不肯回去,我也不敢勉强你。
但我希望你在哀伤过后,再仔细的想想。”原来长孙泰正是因为怕李逸哀伤太过,纵不
伤身,亦将变成颓废,所以想劝他回国,干一番事业,好让他精神有所寄托。同时也正
因为他爱上官婉儿爱得非常之深,明知若是李逸回去,可能对他不利,但他为了令婉儿
得到快乐,仍然一再的劝李逸回去。
李逸低声说道:“你的话我会仔细想的。”长孙泰和他紧紧握手说道:“好,那么
我现在走了,我希望将来能够在长安和你再见。”
长孙泰走后,李逸神思恍惚,心绪不宁,回到了住所,竟然病了起来。长孙泰的话
在他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动,国恨、家仇、友谊、爱情、对亡妻的伤悼,对知已友人的
期望……这种种爱恨愁烦,好像在他的心上打了无数难以解开的结!当真是剪不断,理
还乱!在病中,长孙壁、武玄霜、上官婉儿的影子,一个一个在他心头掠过。对故国的
怀念,这是他八年来一直压抑着的,这时候也感到不能再抑制了。回国怀乡的愁思,在
病中总是会特别加浓的!
在病中他的儿子很懂事的侍候他,但也屡次向他问起妈妈,盼望父亲的病快些好,
好带他到长安去找妈妈和姑姑。他愧对孩子无邪的眼光,也因此而心情更乱!
谷神翁、符不疑、夏侯坚和裴叔度四人本来要回转天山的,也因他耽搁了下来了。
在这期间,大汗也曾派过武士到山中搜索,幸而他们掩蔽得好,又靠易容丹之助,几次
逃过了搜查,后来武士也没有再来了。
李逸整整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把长孙泰的话想了又想,到了第八天忽然有了起
色,大家都觉得奇怪,只有夏侯坚明白,李逸的病多半是心病,心病只有病人自己能医。
夏侯坚给吃了几剂培元固本的药,李逸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这一日他忽然对儿子说
道:“敏儿,你不是想我到长安去吗?我现在就去了。”
李希敏拍手笑道:“好呀,妈妈和姑姑都在长安,长安有许多好看好吃的东西,爹
爹,我也要去。”李逸握着他的小手,柔声说道:“敏儿,你年纪还小,过两年我再带
你去,你跟着夏侯公公和裴伯伯,要听公公和伯伯的话。”李希敏有点失望,但他侧着
脑袋想了一想,很快又高兴起来,说道:“爹爹你给我向妈妈问好,向姑姑问好。说敏
儿记挂她们,请他们快些回来看我。嗯,妈妈和姑姑现在是好朋友了,姑姑给果子我吃,
妈妈不会再生气了,是吗?”李逸一阵心酸,几乎滴下泪来,说道:“是的,她们都很
疼你,我会替你向她们问好的。”
符不疑邀谷神翁到天山同住,夏侯坚则到南天山与裴叔度隐居,尉迟炯和优云老尼
的坟墓都在南天山。夏侯坚愿意陪伴他,李逸将儿子交托给夏侯坚,夏侯坚道:“这孩
子很聪明,叔度你教他剑术,我教他读书,孩子你长大了欢喜做什么?”李希敏道:
“我想像爹爹一样做一个剑客,也想像公公一样,做一个医生,我学了剑术杀坏人,学
了医术救好人,公公,你说好不好?”夏侯坚翘起拇指说道:“好,说得真好!将来公
公把本领都传授给你。”李逸忙道:“还不磕头!”李希敏乖巧得很,立即磕头说道:
“那么,公公,我要改口叫你做师父了。”夏侯坚哈哈大笑道:“李逸,我和你的师父
是好朋友,你师父有你这个好徒弟,我一直非常羡慕,如今我也有一个好徒弟了。我敢
夸口,我将来教出的徒弟要比你师父的徒弟好!”符不疑也笑道:“尉迟炯已经死了,
你还要赌一口气吗?”本来按武林中的辈份规矩,夏侯坚比李希敏高了两辈,若非夏侯
坚先透露出愿意收徒之意,李逸是不敢让儿子拜师的,难得这几位前辈都是非常洒脱豁
达的人,丝毫也不拘于武林中的陈规旧矩。
夏侯坚又笑道:“你要学剑术,那还得拜一个师父呀!”李希敏又去向裴叔度叩头,
裴叔度连忙摇手道:“这使不得,这使不得!”但夏侯坚已把他双手按住,让李希敏端
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咱各教各的,理他什么辈份规矩?
你怕降低了你的辈份吗?”裴叔度道:“不,那是抬高了我的辈份了。”两个相差一辈
的人同收一个徒弟,对辈份低的那个师父而言,他既是和徒弟同一辈份,又和他的尊长
同一辈份,所以夏侯坚和斐叔度各说一辞,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李逸心中的高兴更不
用提了,将来他的儿子成为一代大侠,一代国手,名满天下,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远旺于他,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李逸和几位前辈别过,只身回国,回首前尘,恍如一梦。他仍然扮作一个维族
猎人,避人耳目。走了几天,这天在草原上单骑独行,忽见前面黄沙滚滚,有一队军马
驰来。
李逸登上高地一看,但见族旗委地,马夫离鞍,衣甲不全,军容凌乱,看来竟是一
队溃兵。李逸一算行程,离边关已是不远,敢情这队溃兵乃是从前线败下来的。李逸既
喜且忧,喜者是中国打了胜仗,忧者是败军无人管辖,沿途抢劫百姓,那是难免的了。
李逸避开途军的方向,走了一程,忽见有几个突厥兵纵马追来,大声喝他停下,李
逸人强马壮,本来可以逃跑得了,但他想从这几个突厥兵士的口中打听军情,故意缓缓
而行,过了一会,四匹马齐向李逸冲来,嗖嗖连声,冷箭射到,李逸使出接暗器的手法,
来一支接一支,那几个突厥兵见他武艺如此高强,不象是个好惹的人,呆了一呆,便想
拔马退去,这时双方距离已近,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将接来的利箭甩手射出,不射人
而射马,转眼之间,那四个突厥兵都跌下马背,在雪地上挣扎了一阵,竟然爬不起来,
见他们面如菜色,双目深陷,原来都是饿坏了的,被负病狂奔的坐骑抛了下来,登时头
晕眼花,哪里还有力气挣扎?
李逸心中恻然,看其中一个的服饰似是军官,颜容也没有那么憔粹,李逸跳下马来,
将他掀起,那军官颤声叫道:“壮士饶命!”李逸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
射杀我?”那军官道:“我只是想讨取一点干粮。”原来草原上人烟稀少,往往数十里
不见人家,他们饿得慌了,见人就抢,在草原上往来的人,不是猎户就是牧民,最少也
贮备有几天干粮,而且还可以将他们的坐骑杀了来吃。至于他们自己的坐骑,那是逃生
用的,非到必要,决不肯杀。”
李逸看他们饿得可怜,他还有十几斤干粮和几斤肉,便分了一半给他们,那几个突
厥兵大嚼一顿,又向李逸讨水来喝,过了一会,精神才渐渐恢复,对李逸千恩万谢。他
们见李逸穿的是维族服饰,说的是突厥语言,只道都是族人,那军官羞惭满面的说道:
“我们也都是穷苦的百姓出身,若不是饿得慌了,绝不会抢自己人的。”
李逸道:“怎么败得这么惨?”那军官道:“都是我们的长官不好,他骗我们中国
兵不能打仗,叫我们放心打进去抢中国的女子玉帛,上个月我们打进中国的定州,又攻
下蔚州的飞狐县,长官叫我们放火烧尽他们的房屋,把中国人都掳掠来当奴役,我们只
道可以长驱直入,一直打到长安,随地都可以补充粮食,便放心大烧大杀,哪知我们立
足未稳,中国的大军便来反攻,听说是中国的皇太子做元帅,还有吐蕃的军队帮他们,
我们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定州蔚州的中国百姓纷纷聚集起来,沿途伏击,断了我们后方
的粮道,我们前军深入,后援不断,几乎全军覆没!”
李逸听闻得他们在中国境内大肆烧杀,须眉皆竖,提起马鞭,骂道:“如此残暴,
理应全军覆役,哼,你们就饿死了也是活该!”马鞭挥动,照着那个突厥军官头顶打下,
那军官见他突然翻面,吓得在雪地上缩作一团,只听得僻啪一声,马鞭在他面上掠过,
却未曾打着他,李逸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你们大汗的罪过。”收回马鞭,
跳上马背,撇下他们走了。
沿途所见的溃军,络绎不绝,但都是零星小股,李逸不想再招惹他们,一遇上了就
远远避开。走了两天,溃军渐渐稀少,碰见几个难民,听他们说突厥大汗已向中国女皇
帝求和,未知真假,他们的家在边境附近,逃亡了十多天现在情势稍定,冒险回家探望,
李逸连日见到战争惨象,心中也是和突厥的百姓同一愿望,但愿早早息了干戈。
再过两天,已到了边境的军事区域,李逸不敢再行大路取道山区,想穿过星星峡进
入安西内地,他的干粮也吃完了,幸而运气很好,猎得两只野兔,可以权充两天粮食,
这一日正穿过一个狭长的山谷,忽听前有极惨的叫声,听出是一个突厥女人在叫救命,
李逸知道又是溃军在劫掠百姓,急忙飞马过去,看见前面有一个倒塌了的茅棚,地上有
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尸首,杀害这些妇孺的竟是两个汉人。
李逸大怒,直冲过去,呼的一声,两块石子迎面飞来,势大力沉,竟是高手所发,
李逸不敢硬接,拔出宝剑,将第一块石头劈落,随即便一个“镫里藏身”闪开了第二块
石头,他的坐骑忽地长嘶一声,四蹄屈地,原来已给对方的石子打中了脑袋。李逸双脚
一撑,如箭离弦,在马背上射出,闪电般的到了那两个人的跟前,双方打了一个照面,
不觉都叫出了声。
这两个人正是程达苏父子,但见他们衣杉褴缕,满面风尘,光景甚为狼狈。李逸好
生诧异,想他们已依附了突撅大汗,最少也可以得一官半职,却何故狼狈如斯。
原来突厥大汗求和的消息乃是真的,战争爆发之后,武则天乘机立卢陵王为皇太子,
命他做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仁杰在军中辅佐他,用意是在让他掌握兵权,好作他日登
位的准备。太子虽然平庸,但狄仁杰替他调度,甚是得宜,分兵三路,以幽州都督张仁
叠统兵三十万为东路,右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统兵十五万为西路,以吐黄将领沙吒忠义
统颈藩双混合军十万为中路,三路反攻,不但尽复失地,而且打入了突厥境内,突厥大
汗无法抵挡,派道使者莫贺达于到长安要求和亲,愿以自己的女儿嫁给中国皇太子的儿
子,历史上的和亲多是中国将公主或冒充的公主嫁与外国,这次突厥要以公主和亲,那
是极罕见的事。后来事虽不成,却已在历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事见旧唐书一九四
突厥列传)
大汗求和的消息传出去,突厥的老百姓知道了都非常高兴,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常恐
慌,他们是从中国来投奔突厥的叛贼,包括了程达苏父子在内,他生怕和议成功,武则
天要向大汗索取他们,尤其是程达苏,他在国内的时候,武则天就要缉捕他的,因此更
为害怕,就在突厥求和使者出发的那一天,他便悄悄的逃走了。程达苏是伏虎帮的帮主,
他的帮众在边境一带,他想偷过边境会合他的帮众。想不到他在山里抢劫避难维妇的粮
食,却意外的遇见了李逸。
李逸虽然改容易貌,但程达苏却认出了他的那把宝剑,知道无法躲避。大喝一声: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铁烟杆一抖,一招“云龙三现”,便向李逸磕下来,李逸举
剑一迎,但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程达苏倒退三步,李逸却只是晃了晃。
李逸大为诧异,本来程达苏的功力比他深厚得多,但这次兵刃一交,李逸却发觉了
他的功力好像大不如前,原来程达苏在突厥大汗召开武士大会的那天,被夏侯坚的金针
伤了他的筋脐,至今未愈,加以饿了两天,这样此消彼长,与李逸一比起来,当然相形
见绌了。
数招一过,李逸着着抢攻,程见男见势不妙,取出判官双笔,上前助攻,父子二人,
联手合斗李逸。
程达苏的功力虽已大减,但烟杯打穴的绝技还在,仍然是个劲敌,好在他的旱烟已
经吸完,无法用烟雾来迷惑李逸的视线,李逸位着宝剑的威力展开了精妙的剑法,和他
们父子二人,恰恰打成平手。
激战了一百多招,程达苏忽觉左肋后的“魂门穴”隐隐作痛,原来这正是他被夏侯
坚的金针所伤之处,平时还不觉得怎么,一到用了真力,内伤又发作了。程达苏心里一
凉,冒险进攻,用了一招‘横驾金梁’,铁烟杆驾着李逸的剑锋,倏的一个转身,烟杯
抖起了一个枪花,在瞬息之间,连截李逸的三处大穴。哪知他快李逸也快,但见双方身
形飞起,李逸大喝一声,反手一剑,斜劈下来,倏然间又改劈为扫,一招“铁锁横舟”
向程达苏右肩猛削,这两招迅如电掣,变化奇幻,程达苏烟杆截空,叫声“不好!”急
忙藏头缩劲,向下一矮身躯,饶是他应变得宜,但听得“唰”的一声,剑锋掠过,已在
他的左肩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肉,随着又是“当”的一声巨响,程建男的判官笔也被
削断了。
程达苏叫道:“建男,你快走!”双目火红,尤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将铁烟杆舞得
旋风似的,紧紧缠着李逸。程建男方自踌踌,未肯即走,程达苏大喝道:“不肖儿,你
想程家断子绝孙么?”
程建男放声大哭,疾奔而去。李逸虽然痛恨他们作恶多端,这时也不禁为之愕然。
程达苏疯狂地扑上来,铁烟杆横敲直截,有如狂风暴雨,看样子是想拖延时候,让他的
儿子逃生,过了一盏茶的时刻,程建男的哭声已听不见了,程达苏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
样,那股猛劲松懈下来,李逸收势不住,只听得“唰”的一声,程达苏的膝盖被削去了
一片。
程达苏踉踉跄跄倒退数步,纵声笑道:“我程某纵横了数十年,死也值得了!”李
逸起了侧隐之心,按剑说道:“程老帮主,你把伏虎帮的符令名册交了出来,自己毁掉
武功,我让你回家与儿子团聚。”心想:“程达苏已是六十的老人了,便留他一条性命
吧。缴了他的符令名册,我可以送给长孙泰让他交差,也免得伏虎帮再为患地方。”
那料程达苏哈哈笑道:“要我自毁武功,交出符令,哈,你也小觐了我程某了!大
丈夫死则死耳,岂能向人摇尾乞怜?”话声未了,只听得扑通一声,他已直挺挺的倒在
地上了,敢情是自断经脉而亡!
李逸心中慨叹,想道:“又是一个百优上人。”念他是一帮之主,想搜出了他的符
令名册之后,便给他掩埋。李逸刚俯下腰,忽觉胸前一麻,程达苏倏地跳起,铁烟杆
“卜”的一声。重重的向他胸口打下,这一下打个正着,痛得李逸脑袋欲裂,本能的飞
起一脚,这一脚踢出,立即便感到突然袭来的晕眩,迷糊中似听到凄厉的叫声,接着他
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逸才悠悠醒转,但见已是黄昏时候,落日余霞,染得山野一抹
金黄,在他旁边不远,就是那个维族女人和她两个孩子的尸体,气氛益增恐怖。李逸想
爬起身,却还未能转动,知是穴道尚未解开,幸而他学得是正宗内功,养息了一会,体
力渐渐恢复,运真气冲关解穴,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候,这才能够四肢活动,站得起来。
李逸走到刚才的地方察看,那地方刚好是一处悬崖的旁边,李逸定睛一看,幽谷底下有
一具尸体,借着落日余辉,仔细辨认,隐约还可以认得出是程达苏的尸体。
李逸爬下山谷,在程达苏的身上搜出了符合名册,再爬上来,但觉浑身酸软,有气
无功,原来他也饿得软了。
维族难妇的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烂、茅棚旁边的那一锅稀粥倒还保存,泥土下的残
火也还未熄减,只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面却有几点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
情景,那维族妇人煮好了稀粥,正要给她的两个孩子充饥,突然程达苏两父子来了,这
位曾纵横江湖,不可一世的程达苏,曾经做过突厥大汗上宾,参加过宫庭盛宴的程达苏,
如今饥火中烧,竟然来抢维族妇人这一锅稀粥!于是维族妇人死命争夺,程达苏杀了她,
于是她的鲜血溅入锅中,给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几缕淡红的颜色!
李逸脑海中幻出这一幕幕凄惨的情景,虽然仅是几点血花,他如闻到浓厚的血腥味
道!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战争惨酷,一至如斯!”他虽然腹似雷鸣,难
堪饥渴,这时也不忍喝这锅稀粥了,他的坐骑刚才被程达苏打碎脑壳,这时已倒毙在路
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马肉,生起火来烤熟,塞饱了肚,再去山涧里觅水解渴,连望也不
敢再望那一锅稀粥。
吃饱之后,李逸掩埋了程达苏和维族妇人及她的孩子,又再前行。他靠马肉充饥,
走了五六天,终于走出荒山,穿过了星星峡,来到了中国的安西地界。
一别八年,如今他又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了,想起当初与长孙壁驱车出关,八年来的
经历一幕幕的在他脑中闪过,仿如做了一场恶梦!如今一梦醒来,他依然是孤身只影,
心境的凄凉比出国之前更甚。
他换了汉人的服饰,混进难民群中,逃入内地。这一群难民是蔚州定侧一带的老弱
妇孺,他们的家园被突厥兵焚烧劫掠,早已空无所有,因此逃进内地觅食,一路的凄惨
境况,自是说之不尽。不过,他们的神情,却没有突厥难民那般沮丧,因为胜利的消息
频传,而且听说武则天也已接纳了突厥的求和使者了,他们还有希望回去再重整家园。
走了好多天,有些难民找到了亲友投靠,有些难民被官府收容。难民的行列更一天
天缩短,李逸当然不愿求官府的救济所收容,仍然随着一些去投亲的难民赶路。这时离
开战区已远,后方已可以买到吃的东西了,不过李逸为了避人注目,仍然混在难民群中。
再走两日,过了酒泉,正是春耕时分,田头陇畔,农夫荷锄,牧童吹笛,战争的痕
迹已完全不见,换上了一片宁静和平的气氛。李逸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一日正在路上
行走,忽见几骑快马超过难民的行列,在黄土路上扬起一片尘沙,李逸忽然发现其中一
个骑士相貌好熟。
心中一动,猛地想起:这可不是阳太华?转眼之间,那匹快马已超过难民的行列,
箭一般的射向前方,在黄沙滚滚之中看不见了。但李逸这一瞥已经认了出来,不错,是
阳太华,是百优上人那个最得意的弟子——阳太华!看他华服骏马,神气十足,全不是
难民模样。李逸不禁满腹狐疑:“这阳太华怎的如此大胆,竟敢大摇大摆的进来?他混
进来做什么?是逃难或是另有所图?和他同行的又是些什么人呢?”种种疑难,百思莫
解。由于阳太华的出现,李逸心中,多了几分戒俱。
到了酒泉,难民十有八九都已得到安置,只有寥寥的十个八个,要到各地投亲的,
也部分散开了。李逸取出一片金叶,在酒泉换了碎银,当时有些比较富有的难民,将全
部家财带了逃难的,所以金肆中人也并不觉得奇怪,李逸换了碎银,到骡马市场想买一
匹坐骑,在战争时间的马匹都被军队征发去了,他只买到一匹青骡,随着又到衣物市场
买了两套光鲜的衣服。因为到了远离战区的后方城镇,若然还以难民的身分出现,那就
反而惹人注目了。
第二日,李逸焕然一新,离开酒泉,跨了青骡赶路。走了六七天,过了兰州,深入
后方,更是一片太平景象,与突厥举国骚乱的情景,真有天渊之别。李逸心想:“中国
到底是地大物博,应付这场战争,绰有余裕。”但随即又想道:“不对,单靠地大物博,
还是不能够在战争之中令到后方百姓安居乐业的,那还要靠秉政者调度得宜,才能够尽
量减少战争的影响。”李逸经历了这场战争,走了几千里路,所见所闻,感慨极多。他
从敌人口中知道了武则天用兵的神妙,他又亲眼见了中国官府对难民的安抚,后方的平
静,虽然还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却处处都表现了武则天是个雄才大略,肯为百姓办事的
君皇!他不禁想道:“纵便是太宗皇帝复生,他应付这场战争,想亦不过如此。那么,
对百姓来说,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来做皇帝?武则天抢了
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这究竟是对呢,还是不对?”想至此处,一片茫然!
半月之后,李逸到了长安,长安的景象比八年之前更兴旺了,宽广的大街上,行人
熙来攘往,简直嗅不到战争的气味了。李逸又不禁想到他初见武玄霜之时,他弹奏“黍
离”的诗篇,当时在他想像之中,长安是一片荒凉,所以借主人哀伤故国的诗篇,发泄
自己胸中的郁闷,当时武玄霜曾大大的讥讽了他。后来他到了长安,才发现长安完全不
是他想像的那样。如今他又到长安来了,武玄霜该不会再讥讽他了吧?
李逸找一间客店住下,打算过两天去找长孙泰,设法见上官婉儿一面。这一晚他心
事如潮,辗转反侧,不能入寐,心想:上官婉儿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几次三番托人
带话,要我回来商量?又想不知武玄霜是否也在宫中,若然碰见了她,情何以堪?翻来
覆去,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正自心绪不宁,忽听得店小二拍门叫道:“客官们请起来,官人来查夜啦!”随即
又听得似官差的口吻,大声吆喝道:“都到外面来站好队,听候校尉大人问话!”
李逸心头一凛:“莫非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敢情是武则天已知道我到了长安,派人
来搜查我的下落?”他虽然相信武则天不会加害于他,但他究竟还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
份。只听得人声脚步声嘈嘈杂杂,住客们陆续走出房间。李逸心想:“若然真是武则天
派人来搜查我,这个时候要躲避也避不开了。或者是例行的查夜吧?我且不必先自多疑。”
定了定神,走到外面大厅,张目一望,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武官带着两个公差,正在那里查问住客,这武官不是别人,竟然是阳太华!
两人目光一接,阳太华大声喝道:“这人是突厥来的奸细,快把他拿下!”李逸大怒喝
道:“你才是突厥的奸细!”阳太华哈哈笑道:“我身为东门校尉,你诬陷官长,罪上
加罪!”说时迟那时快,阳太华早已拿出佩刀,冲了过来,哩的一刀向他劈下。
李逸的宝剑还留在房中,他一来恐怕宝剑有失,二来他知道阳太华武艺高强,空手
对敌,只怕吃亏。见阳太华冲来,他立即转身便跑,阳太华一刀砍空,大喝道:“奸细
还想逃么?”李逸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房间,脚步未隐,忽见帐后人影一闪,一道剑光
突然刺破床帐,迎面截来,李逸身躯一矮,用了一招“探孵取珠”的空手入白刃手法,
伸指一弹,“啪”的一声,正弹中那人手腕,左手一勾,抓着剑柄,立即将宝剑夺了过
来,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李逸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这个人正是程建男!
只见程建男双目圆睁,恶恨恨的骂道:“李逸你也有今日么?拿过命来!”倏的拔
出判官双笔,一招“双龙出海”,双笔一分,分点李逸的“期门穴”和“肩井穴”,程
建男的剑术不行,用判官笔点穴却是他的家传绝技,双笔点来,又狠又准,李逸的武功
虽然远胜于他,但在这斗室之中,精妙的剑术难于施展,想在三招两式之内,将他击倒,
却也不能。
程建男一副拼命的神气,狠狠扑来,李逸用了一招“退步跨虎”,反手一剑,“当”
的一声将他双笔荡开,压下了他的凶焰,正想展剑刺他胸口的“璇玑穴”,忽觉背后金
刃劈风之声,阳太华也已闯进了他的房间了!
李逸喝道:“来得好!”一招“苏秦背剑”,头也不回,剑锋一转。反手从肘底穿
出,这一招奇诡无比,但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阳太华的厚背鬼头刀竟被削去了刀头。
阳太华见他宝剑在手,心头一凛,道后一步,暗地里骂声“脓包”,原来他与程建男约
好,他将住客唤出来问话,由程建男潜入房间盗剑,哪知程建男方自得手,却又给李逸
夺了回去。
李逸宝剑在手,如虎添翼,喝道:“你这两个奸贼,好大的胆子!”挽了一个剑花,
又是一招“神龙露爪”,向阳太华心窝刺去,阳太华不敢硬接,腾得一脚,将一张茶几
踢得飞了起来,“咔嚓”一声,李逸的宝剑陷入茶几之中,一时间拔不出来,只听得脑
后风生,程建男的双笔又到,李逸一个盘旋,那张茶几恰似做了他的盾牌,挡住了程建
男的双笔,李逸力透剑尖,将那茶几挥起,往前一送,茶几脱手飞出,阳太华一掌将那
茶几震裂,砰砰两声,茶几碰到窗上,窗门也给震开,李返身形一晃,立即穿窗跳出。
阳太华和程建男也跟着跳出来,李逸跳上屋顶,揭起了一叠瓦往下便打,阳太华一
掌拍出,瓦片粉碎,程建男正在他的后面,被瓦砾粉屑渗入眼中,李逸早在掌心扣了几
枚铜钱,那铜钱一打下来,跟着便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将手中的铜钱当作金钱镖发
出,程建男眼睛一时辟不开,腿弯的穴道被一枚铜钱打中,登时栽倒。阳太华却已跳上
了瓦面,大声喝道:“来拿奸细呀!”
李逸心想:“我若拿他见官,于我不便。不如先见了泰兄再说!”无心恋战,当下
施展轻功,跳过两间铺间,阳太华大叫大嚷,仍然紧道不舍。
李逸大怒,跳下街道,大喝道:“这里还有王法么?京城之中!竟容奸贼无法无天!”
街头正有一小队巡逻的兵士,听得喧闹!急忙奔来,阳太华跳下街心,也大声喝道:
“你等快拿奸细,不得有误!”那些兵士轰然应命,张弓搭箭,纷纷向李逸射来。李逸
吃了一惊,初时他还当阳太华是冒充的军官,如今见这些兵士都听阳太华的吩咐,看来
竟是真的了!李逸真是想不明白,他怎的竟有如此手段,一到长安,就混得个什么东门
校尉的官儿?
那些纷纷射来的利箭当然伤不了李逸,可是也将他阻了一阻,阳太华又追到身后,
李逸且战且走,片刻之间,就越过了两条长街。李逸的本领虽然稍胜阳太华一筹,但他
得官兵之助,李逸时不时要防备暗处射来的冷箭,竟被他缠得不能脱身。
李逸待他追近,突然止步,刷的一剑,反手刺出,阳太华不敢硬接,用了一招“顺
手推舟”,顺着剑势,想把李逸的宝剑引出外门,这时,背后有十几支冷箭射来,阳太
华喝道:“你们不长眼睛吗?停止放箭,赶快包围!”话尤未了,但见剑光闪烁,鲜血
直冒,阳太华的肩头已是中了一剑。
原来在刚才追逐的时候,李逸与阳太华一前一后,弓箭手自是容易认清目标,如今
李逸突然止步,与他近身缠斗,黑夜之中,弓箭手一时未曾察觉,仍然不停的放箭,这
样一来,射来的利箭便对双方都有威胁了。但李逸使的乃是宝剑,弓箭硼上便即折断,
自占便宜,阳太华却要一面抵御敌人,一面躲避弓箭,他的武功本来就比李逸稍逊一筹,
当然更吃亏了。幸而这一剑仅在他的肩上划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未曾伤着他的骨头。
经过阳太华这么一喝,箭是停止了,可是李逸也立即逃了。阳太华又气又怒,喝道:
“瞧着前面带方巾这人,放箭!”长安各条街道,都有巡夜的兵。阳太华匆匆裹好伤口,
仍然御尾急追,一面大声地喝,指点目标。他打好主意,与李逸至少保持三五丈的距离,
免得冷箭误伤。
李逸一把扯下头上的方中,冷笑道:“阳太华,我就与你比比轻功。”专拣僻静的
街道逃去,阳太华怒道:“你逃到天边,我也要追。”风驰电逐的追了一会,李逸钻入
一条狭长的街巷,阳太华紧跟着也到了巷口,突然在巷口的那边又是一排弓箭射来,阳
太华挥舞长刀,拔打弓箭,大声喝道:“我是东门校尉,前面那个小子是突厥奸细,你
们快堵截他!”哩的一声,一支劲箭疾射而来,阳太华用刀一拔,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
余势未衰,箭头一歪,竟然插入了他的小腿。
阳太华怒叫道:“停止放箭,赶快捉贼!”一咬牙把那支利箭拔了出来,只见李逸
已跳上了屋顶,屋顶上有几个武士正截着他恶斗。阳太华提一口气,待要纵上,双脚已
是不听使唤,原来那支利箭已伤了他的筋骨。
暗角里一个军官奔出,失声叫道:“哎呀,是阳大人!受了伤么?”阳太华一看,
是个穿着羽林军(即御林军,唐称羽林军。)服饰的军官,急忙挥手叫道:“快去拿贼,
不必顾我,我伤得不重!”
这是西门校尉管辖的地区,羽林军每晚也要派出几个军官,到城巡逻,这时恰好有
一个军官巡到这,阳太华知道羽林军的军官个个都有一身本领,西门校尉宇文清也是一
把好手,心想这回李逸总逃不了。
那羽林军军官叫道:“你们让开,待我用飞刀取他!”一扬手,但见两道白光电射
飞出。
李逸一听,这军官的声音好熟,心中一动:“这不是白元化吗?”心念未已,哩哩
连声,那两口飞刀已是连翩飞至,恰恰从李逸的额角擦过,仅仅差了半分没伤着他!
白元化的飞刀绝技驰名京都,围攻李逸的那几个武土听得他的喝声早已闪开。李逸
趁这个空挡,脚尖一点,向前飞掠数丈,白元化喝道:“奸贼往哪里逃?”越过了西门
校尉宇文清,飞步急追,李逸和白元化的轻功都在宇文清之上,转眼之间,便把宇文清
这一伙人抛在背后,阳太华的脚受了伤,当然更追不上了。
一追一逃,片刻间又过了两条长街,白元化喝道:“贼子看刀!”哩的一声,又是
一口飞刀掷出,这一次偏差更大,从李逸头顶掠过,李逸举剑一撩,没有碰着,好生诧
异,心道:“白元化的飞刀百不失一,怎的今晚如此失常?”李逸本来聪明,想了一想,
随即醒悟:“是了,他这飞刀定是指示我的方向的!”白元化每隔一些时候,便发出一
柄飞刀,李逸跟着他飞刀所射的方向奔逃,果然逃出了官军的罗网,白元化用飞刀指引,
不久便将李逸“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四周一望,再无别人,白元化停了下来,说道:
“殿下,你回来了!泰兄正在盼望你呢。”李逸谢了他解救之恩,问道:“这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阳太华竟做了你的同伙?你知不知道,他是突厥国师百忧上人的弟子啊!”
白元化道:“我们前两日已查出他的来历了,不过这话说来话长,你现在应该先找个地
方躲起来,我还要回去敷衍他们一下。”
李逸听他提起了长孙泰,使即问道:“你知道我内兄的住址吗?”白元化道:“对
啦,你躲到长孙泰那儿,最好不过!他的家在西福隆街那个白塔右边,门前有一棵大树
的便是。今晚恰好不是他当道,你们两娘舅可以会面了!”
李逸熟悉长安道路,与白元化别过,便即展开轻功身法,直奔西福隆街,跑了一会,
远远听得白元化在相反的方向大叫奸贼,附近几条大街巡逻的兵士,都给他的叫声吸引
去了。
李逸从从容容的绕过几条陋街小巷,来到了西福隆街,这是一条靠在山边的街道上,
十分幽静,找了一会,果然发现有处人家,门前有棵大树,李逸揉身上树,往下一看,
只见有间房子,灯火末熄,长孙泰的影子在窗纱上走来走去,李逸心道:“这么夜了,
他还未睡,看这样子,似是有什么心事。”从树上跳下墙头,一个翻身,飞入内院,身
形刚刚落地,长孙泰也已从窗口跳出,李逸低声叫道:“泰兄,是我!”长孙泰插刀归
鞘,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半晌说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两娘舅劫
后相逢,不觉都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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