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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鹿鼎记
第十三章 英雄厄运提旧事 美人迟暮恨新花
微山湖中,微山岛上。
神龙教教主洪安通,用四尺四寸长的白胡子卷住了韦小宝的右脚。
戴着人皮面具的黄龙大侠抓住了韦小宝的左脚。
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紧紧抓住韦小宝的左手。
武功诡异的郑克爽紧紧抓住韦小宝的右手。
韦小宝的脖子,被晴儿死死勒住。
只要五人发力,韦小宝便将裂成五截。
韦小宝遭际之奇,在江湖之上、朝廷之中实瞩古往今来独一无二,遭遇强敌也并非罕
见。然而凭借他的如簧之舌,一次一次地尽都化险为夷。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生平强敌毕
集于一起,并且同时抓住了自己的要害之处,势在必得。
虽说老婆、师父、兄弟、朋友赶来救授,然而投鼠忌器,也不敢贸然出手。
正在僵持之际,忽然传来官兵的一声号炮,微山岛已被官兵的战船围得水泄不通。
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高声叫道:“岛上听者:奉旨护卫一等鹿鼎公韦小宝,若有歹徒伤害
他,便将徽山岛夷为平地,寸草不留!……”韦小宝大喜,心道:“老子与小皇帝的交情到
底不浅,多隆老兄也委实讲点儿哥们义气,这一下韦小宝有救啦。”
晴儿见他脸上浮现微笑,冷冷道:“笑甚么?你的帮手来了,好得意么?哼哼,有本事
叫你的臭帮手发炮啊?
左不过同归于尽,大伙儿一拍两散,本姑娘陪着你就是。”
晴儿说着,眼里露出阴冷的光,决绝地说道:“本姑娘有本事叫你先去阎王殿里,为大
伙儿打前站,你信也不信?”
韦小宝最怕晴儿这种残忍的目光,吓了一大跳,忖道:“晴儿小花娘心狠手辣,杀了老
子,不过如捏死只蚂蚁一般,自然说到做到。人急上树,狗急跳墙,同归于尽甚么的,倒不
可不防。”
急忙仰起了脸,赔笑对晴儿道:“信!信!信得货真价实,有假包换。不过,别人要同
归于尽甚么的,倒是划算,姑娘却是大大不值。”
晴儿冷笑道:“与鼎鼎大名的韦爵爷同归于尽,值得紧啊。”
韦小宝忙道:“姑娘这样说,韦小宝三生有幸,七生有幸,三七二十一生有幸。不过姑
娘请想,一个人胡子四尺四寸长了,离死也就不远了;一个人生了痨病,整日里咳啊咳的,
死了自然比活着舒服;还有人活着连真面目也不露,死了也蒙着脸……姑娘花苞儿刚开,又
是沉雁又是落鱼的容貌,与一些老鬼啊、病鬼啊、蒙面鬼啊一块儿上奈河桥,也实在没有甚
么昧道。”
韦小宝揣摩女子的心理,最是害怕鬼神,便用这些鬼话吓唬晴儿。
岂知晴儿不吃这一套,说道:“鬼就是鬼了,又分甚么蒙面鬼、病鬼、老鬼!本姑娘便
先叫你做个胡说八道鬼!郑公子,你道如何?”
“郑公子”就是台湾郑成功的孙子郑克爽。
郑克爽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韦小宝大怒,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世上再好的女子,只要一有了奸夫,做了淫妇,
做起谋杀亲夫的勾当,便不顾一切了。”
心念未几,霎时就觉得自己的右手腕脉上猝然传来一股怪异之极的强劲力道,直冲心
脉,心里的血脉,便像要喷射出来一般。
对韦小宝恨之入骨的郑克爽,已然催动内力,立取韦小宝的性命!
心神相应,晴儿的臂膀也立即加力,勒紧了韦小宝的脖子。
韦小宝几近窒息,面孔充血,眼珠子朝外凸出,舌头也慢慢伸了出来。
自信必死,可没法儿讨饶投降,连一句门面话也说不出来了,韦小宝窝囊之极,只得在
心里道:“十八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正在这时,忽然自双腿和另一只胳膊上,同时传过了三股力道,逼向郑克爽和晴儿。
二人的腕脉一震,置韦小宝于死地的内力,顿时被反击了回来。
原来,洪安通、黄龙大侠、痨病鬼小叫花三人,不约而同地催动内力,救了韦小宝一
命。
晴儿大怒,骂道:“哪位偷施暗算?韦小宝是你老子么?这等维护他!”
洪安通冷冷道:“老夫不喜欢死韦小宝。”
黄龙大侠道:“丐帮一向英雄豪义,姑娘怎能动辄便施杀手?这不太也于丐帮在江湖上
的令名不顾么?韦爷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又怎能伤他性命?”
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也道:“师妹,咳,咳,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
晴儿瞪眼道:“好啊,连你也学会了胳膊肘子往外拐了。”
压迫韦小宝的内力散去,他气息通畅,油腔滑调的本性立时显现,笑道:“他的话不错
啊,确是应当从长计议的。”
晴儿恨声道:“你不要得意忘形,本姑娘迟早要取你的狗命!”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那好得紧啊,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洪安通冷冷道:“姑娘,姓韦的小流氓若是再胡说八道,你随时取他性命便是,老夫不
但不出手帮他,也不许别的甚么人帮他。”
韦小宝心道:“老甲鱼绿帽子戴怕了,连疯言疯语也不敢听啦。他武功高强,仙福永
享,若是做了晴儿的后台,小花娘谋杀亲夫,那就不费吹灰之力,韦小宝也就十有八九要变
成韦死宝了。”
玄贞道长悄声对九难师太道:“师太,请你老人家主持大局。”
九难师太虽说武功高强,可她是方外之人,对处置事务,却是一窍不通。更何况爱徒在
几个魔头掌握之中,危如悬卵,稍有不慎,必死无疑,因之沉吟着没有答话。
洪安通内力高深,玄贞道长的话如何听不了去?立时冷冷道:“玄贞老杂毛,还是安静
些,不要弄甚么玄虚的好。”
又对韦小宝道:“烦你立即告诉船上的帮手,叫他们不要胡来罢。”
韦小宝道:“你们这么狠霸霸地抓住我,我怎么告诉他们?放开我,我去船上叫他们不
要开炮。”
洪安通哈哈笑道:“你当我们都是小孩子么?玄贞老杂毛,你喊一声罢!”
玄贞道长久闻洪安通的名头,对他极为忌惮,为难道:“离得这么远,以韦兄弟的内
力,他喊话船上听不到,我的话满清鞑子又如何肯听?”
洪安通一想,也确实是个理儿。
正犹疑问,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众人的耳边响了起来:“船上众人听了,事关重
大,你们不得莽撞行事!”
说话的人,却是貌不惊人的于阿大。
在场的武林高手众多,认识于阿大的却寥寥无几,见识过他武功的人则是更少了。大伙
儿初时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也不像使用甚么深厚的内力,并不在意。
于阿大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了出去,余音在船上反荡回来。倏地,众人只觉得耳朵一
震,人人心潮澎湃,血如潮涌,内功低的如韦小宝等人几欲昏晕,便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洪
安通、九难师太、黄龙大侠等人,也是心旌摇动,难以自持!
抓住韦小宝的五人之中,晴儿内力较低,身子一晃,便已脱手。
郑克爽虽说抓住了韦小宝的右手,可一颗心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放在了晴儿的身上,一见
之下也顾不得韦小宝了,急忙去扶晴儿,晴儿才不至摔倒。
两人脱手,痨病鬼小叫花也拿捏不住,顿时手也松开了。
抓住韦小宝的,只剩下洪安通与黄龙大侠。
与此同时,他二人便觉背心一掌袭来,掌风飒飒。阴阳相间,阳里藏阴,阴中透阳。
阳,阳得刚劲霸道;阴,阴得沉郁寒冷。
洪安通、黄龙大侠二人均为当世武学大家,顿时大吃一惊,暗道:“天下难道有这等掌
力?百闻不如一见,独臂神尼的武功,真的精进如此?”
二人倏地转身,与偷袭者对了一掌。
于阿大的一吼,二人的内力已是大损,不要说电光石火之间难以取韦小宝的性命,这背
后的一掌,如不即刻化解,性命危在旦夕。
是以洪安通。黄龙大侠只得扔下韦小宝,返身与偷袭者对掌。
三人六掌相交,洪安通与黄龙大侠一看面前哪里是独臂神尼?却是个三十左右的汉子,
不由得一怔,同时间道:“你是谁?”
汉子的语气毕恭毕敬,道:“在下于阿大,见过两位老爷子。”
黄龙大侠比较沉稳,但想不出敌手的身份来历,便也没有开口说话。
洪安通却连连摇头道:“于阿大?江湖上没有这个名头啊?”
韦小宝一见于阿大得手,脱离了洪安通、黄龙大侠的掌握之中,早就三步变作两步,到
了九难师太和玄贞道长他们身边。
危险已过,便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太也孤陋寡闻啦。这位是名满江湖的霹雳掌于
阿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
洪安通依然摇头道:“霹雳掌?没听说……”
一语未毕,于阿大掌上内力,已是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只得住了嘴,全力应对。
可是,洪安通与黄龙大侠两大高手合力,与于阿大比拼内力,竟尔不相上下!
其实,并非于阿大的武功高出他们二人,于阿大的一吼之力,按说只能伤得二三流人
物,却也伤不了洪、黄二人。只是他攻其不备,偷施“狮子吼”的高深内功,洪、黄二人不
经意中受了内伤,内力已是大打折扣,是以他以一敌二,游刃有余。
玄贞道长看了眼前的一幕,不由得暗暗心惊。起先在那小山坡上,于阿大擒住了晴儿,
玄贞道长尽管觉得他武功高深莫恻,也以为只是靠了偷施暗算,才得侥幸成功。是以还唆使
徐天川与于阿大比试了几招,挽回了天地会的面子。
目下一战,玄贞道长方知自己实在是大小瞧了于阿大了。
就在这时,多隆又在船上高声叫道:“识相了,快些送韦爵爷过来罢!晚了,大炮不生
眼睛,弄得玉石俱焚,却是怪我不得!”
韦小宝此时极其害怕“玉石俱焚”,立时高声喊叫道:“多大哥,千万不要发炮!”
多隆喜道:“韦爵爷,你没事么?”
韦小宝道:“我好好的,没事……喂,多大哥,你等着我,我立时就去。”
韦小宝低声对九难师太道:“师父,这岛子大小,官兵的大炮又厉害得紧,虽说师父武
功高强,不怕满清鞑子,弟子总是放心不下,不如弟子随他们去了,相机行事,你看如
何?”
韦小宝满口为师父打算,其实心里想的却是:“老子的帮手虽说不少,对头却也到齐
了。若是帮手一个不经意,老子不论叫哪一个对头捉了去,韦小宝就变成了死小宝、无头小
宝了。还是去了多大哥的船上妥当,那里只有帮手,没有对头。老子稳坐钓鱼船,便如赌钱
得了至尊宝,自然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了。”
九难师太心道;“小宝说的也是实情,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他在这里终非了局,走
了也好,这里的人相互间并无冤仇,自然可以化解。洪安通他们武功虽说高强,真的相拼,
咱们也未必输于他。”
思忖已定,道:“小宝,你随我来。”
领着韦小宝朝湖边走了几步,手中已然多了一张纸条,递给了韦小宝,轻声道:“小
宝,这是红英专程给你送的信。”
韦小空想起了陶红英被自己仓皇间扔在了地上,急忙道:“我姑姑她没事么?”
九难师太道:“她被曹寅使大成掌所伤,性命却是不碍。”
韦小宝放了心,这才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写了一个“小”字,“小”字下面画了一颗
心,下面是三个大字:“四十二”。
韦小宝大是感动:“姑姑知道我不识字,韦小宝的‘小’字倒是识得的,后面画了个
心,明明是让我小心的了。‘四十二’三个字,明摆着是《四十二章经》,姑姑怕我不识得
‘章经’,或许为的是保密。姑姑冒着奇险,送了这封信给我,却被曹大花脸伤了。姑姑这
份情意,我韦小宝不可不报。”
九难师太道:“小宝,你可知道你陶姑姑信里的意思么。”
韦小宝眼含泪水,答非所问,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放心,陶姑姑待我一片真心,
我若是对她不住,还算个人么?”
九难师大见韦小宝说这番话时,不似平日的油腔滑调,竟也大受感动。
陶红英原来是侍奉九难师大的小宫女。在九难师太亡国、出家之后,她独自隐身清朝皇
宫之中,默默地做着反清复明的事情。这等忠贞不二,使得九难师太早已拿她做了妹妹一
般。只是九难师太是出家之人,喜怒不形于色,没有说出口来。
韦小宝对陶红英的这等情意,九难师太听了,竟比弟子对自己好还要高兴。她原来对韦
小宝有诸多疑问,此刻也竟都忘了。
九难师太道:“从红英冒死给你送的信中看来,清廷对你,像是存在极大的疑心。小
宝,你要多加小心。岛上一切,由我与玄贞道长料理,你大可放心。”
韦小宝道:“是。弟子一定小心。师父,弟子不能在你身边侍奉,你要保重。”
九难师太幽幽叹息道:“亡国之人,心如草木,过一日是一日罢咧。”
韦小宝想到师父从前是何等的尊贵?如今流落江湖,早生华发,不禁心中黯然,脱口而
出道:“师父,《四十二章经》……”
九难师太道:“《四十二章经》怎么啦?”
韦小宝一时感动,想将《四十二章经》的事情全部禀报师父,助师父掘出宝藏,反清复
明。
话到嘴边,却又突然想到:“小玄子待我也不错,我如领了师父去挖鹿鼎山的宝藏,破
了他的龙脉,他皇帝做不成了,也不会高兴。小皇帝只怕要成了小和尚。我这不是太也对他
不住了么?他奶奶的,与朋友耍些小小的花招倒是使得,太对不住朋友的事情,韦小宝却是
决计不做的。”
便临时改口道:“师父放心,《四十二章经》的事,是你老人家交与弟子做的,弟子一
定弄它个水落下去石露出来。”
九难师太不禁莞尔,道:“那叫水落石出,甚么下去出来的?”
韦小宝抓了抓头皮,道:“弟子没学问,说话乱七八糟的。总而言之,弟子定然将《四
十二章经》弄得清楚明白,禀报师父。”
九难师大默然半晌,道:“满清进关之后,并无衰败迹象。龙脉甚么的,左不过聊尽人
意而已,实在当不得真的。”
九难师太自小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对于卒自成揭杆而起、大汉好吴三桂引清兵入关,
导致了明朝灭亡,一直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国破家亡,遁入空门,行走江湖之后,九难师太见到和听到了民间对于明朝的苛捐与暴
政的诸多不满,亲眼所见清王朝建立之后,特别是康熙皇帝亲政,采取了诸如减轻徭赋、修
治黄河等与民生息的方略,朝廷渐次稳定,民间日渐繁荣,确是与明末那种民不聊生的状况
不可同日而语。那“反清灭明”的心情,便慢慢地淡了,自己心灰意懒起来。
韦小宝大容:“你不挖小皇帝的龙脉,那是最好,省得我夹在你与小皇帝中间,太也不
好做人。”
师徒俩正在说话,韦小宝的六个夫人唧唧喳喳地走了过来。
建宁公主一把揪住韦小宝的耳朵,骂道:“死小桂子,臭小宝,你拐了双儿,到这里来
做甚么帮主了!还与那两个小狐狸精眉来眼去的,当我们六个人十二只眼睛都瞎了么?”
韦小室倏地头一摆,挣脱了公主的掌握,却又反手一掌,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骂
道:“臭婊于,你要扯了老子的耳朵下酒么?”
公主一怔,叫道:“你敢打我?”
韦小宝横眉竖眼,道:“打你怎么着?老子还要卖你到扬州丽春院做婊子去!”
公主气急,哭叫道:“好啊,你敢欺负我了!我与你没有话说,我们一块儿进京晋见大
后和皇帝哥哥,让他们评理去。”
韦小宝道:“评你娘咸鸭蛋的理?臭小娘皮,惹急了老子,老子连太后那个丈母娘、皇
帝那个大舅子一块儿不要了!”
不要太后做丈母娘,不要皇帝做大舅子,不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么?
公主道:“好啊,你胆敢辱骂太后,辱骂皇上,该当罪灭九族……”
嘴上如此说,见韦小宝动了真怒,却也色厉内在,声音竟自小了。
苏荃皱眉道:“大伙几别胡闹了罢。如今事情棘手得紧,小宝,你说怎么办罢?”
韦小宝黯然道:“太后宣召,也不知甚么事情,我不能不去;双儿是那天与我一起被盐
枭劫走的,我被盐枭卖给丐帮,不知道双儿被他们卖给谁了。荃姐姐,看在双儿与你们大伙
儿相处得不薄的份儿上,你们好赖救她一救。”
苏茎略一沉吟,道:“这样罢,你尽管回京,双儿的事情包在我们几个身上。谅盐枭也
没有多大的脓血。至于这里,有九难师太主持大局,想来也没有甚么难办之事,你尽管放心
罢。”
公主想说:“我跟你去见皇额娘。”看了看韦小宝的神色,不似平日的嬉皮笑脸,又见
其他几位夫人与自己并不一心,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多隆在船上一把抱住了韦小宝,如平空拣了件宝贝一般道:“韦爵爷,找到了你,我们
这些当差的也算运气之极啦。”
又咬着韦小宝的耳朵,小声说道:“韦兄弟,你没事么?”
韦小宝笑道:“大哥,我没事。”
多隆道:“真正谢天谢地。兄弟,靳辅在给皇上的一份奏折中,提到你去南方察看水
情,皇上大为忧虑,担心你在江湖上遇到麻烦。是以派了你大哥来,一面寻找,一面保
护。”
韦小宝心中有着许多的疑团:“多隆怎么知道我在微山岛上?皇上又怎么派了这许多战
船来寻找我,这等兴师动众?……”
他却不急着提问,笑道:“大哥,有酒么?兄弟给一帮臭叫花子歪缠了几天,肚子里淡
出乌来了。”
多隆立即喊道:“摆酒!开船!”
接着,又有张康年、赵齐贤等一大伙儿韦小宝熟悉的御前侍卫前来请安问好。
韦小宝一一见过,暗惊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小皇帝为了找妹夫,可是下了
血本啦,不是太也不值了么?”
嘴上却笑着与他们寒暄;说道:“有日子没与弟兄们赌钱了,待会儿咱们开怀大赌一
番,瞧瞧兄弟的手气如何?”
众侍卫尽皆欢呼雀跃。韦小宝手面阔绰,与他赌钱,输了是他的,赢了只管装进自己的
腰包,大伙儿又得发上一笔财了。
当下,一声号炮,数十条船一起拔锚启航。
多隆在旗船之中,设宴为韦小宝压惊洗尘。酒喝得差不多了,一帮有头有脸的御前恃
卫,便在舱里呛五喝六地大赌特赌起来。
船队航行了两天之后,早出了微山湖,沿着运河行进。侍卫们开怀大赌,人人有赢没
输,极是兴头。这日夜晚,韦小宝忽听得河面上传来一阵歌声:“熨斗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
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
那是江南渔家女常唱的渔歌。韦小宝听那声音,却是异常耳熟。
韦小宝心内一动,将门前一堆银票朝多隆面前一推,道:“多总管,代我推几庄,我去
去就来。”
皓月当空,清风拂面。
河面之上,一时小舟,如同柳叶般在微风中轻荡,小船舱首,独自坐着一个妙龄女郎,
犹如倾诉心声一般地低声唱着那渔歌。
歌声缠绵而又幽婉,沁人心脾。
韦小宝忽然低声欢呼道:“雯儿妹子1”
船上少女轻轻“嗯”了一声,小舟便轻轻荡了过来。
韦小宝身子一跃,上了小舟。
大船上,站哨的御前侍卫都知道韦爵爷风流成性,此时深更半夜,去到一个年青渔女的
小舟上,还能有甚么好事?便一个个地抿嘴而笑,转过身去。
果然,那小舟在水中发出一声响亮,御前侍卫均想:“韦爵爷大也猴急,你将小船荡开
些去,遮遮别人的耳目也雅相些。”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舟再无动静,,一个御前侍卫忍不住转身去看,不看则已,一看之
下,不由惊呼道:“不得了啦!快来人啊!”
一小舟底朝天,那渔女和韦小宝早已不知去向。
多隆急忙跑出船舱,命船只散开,四处搜寻,却哪里见得人影儿?
搜寻了几天,河里、陆路,都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多隆只得回京请罪去了。
原来,韦小宝一到小舟里,刚刚想与雯儿说几句亲热话,却见雯儿一声冷笑,双脚一
蹬,小舟立时翻了个底朝天。
韦小宝落水,顿时手忙脚乱,刚刚露头想呼救,便见眼前水中,一个汉子露出半截身
子,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便如僵尸一般。
韦小宝刚想说:“鬼!”看清了那人原来是郑克爽,心中更是比见了鬼还害怕。
郑克爽撮唇吸气,一丝水箭激射而出,击中了韦小宝的脑门“印堂”穴。
韦小宝顿时昏晕,沉入水底……
韦小宝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大骂雯儿:“臭婊子,臭小死娘,老子瞎了眼,拿你当
个人,你倒背后给了老子一刀,勾结了好夫小甲鱼郑克爽,谋杀亲夫。有朝一日你落在老子
的手里,老子再不拿你当作甚么妹子了,先拿你扒光了衣衫做老婆,再卖你到扬州丽春院里
去,交给我妈妈慢慢地炮制你,叫你一天换十七二十八个老公!
眼前一亮,却见晴儿走了过来,笑道:“韦大帮主,你好啊?”
偶见光亮,韦小宝眯缝了眼睛,半晌才看清:这是间低矮的茅屋,茅屋的底下挖了个
坑,乱七八糟地铺了些稻草;同样低矮的门洞却在地面。
晴儿笑嘻嘻地站立在门口。
韦小宝暗道:“乖乖不得了,大事不好,遇到了这个女魔头,韦小宝要大糟特糟。”
只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被雯儿混骗着上小舟,又被暗伏着的郑克爽拖进水里,怎么
又落在了晴儿这个冤家对头手里?
韦小宝想坐起身来,不料身子动也不能动,才知道被郑克爽或是雯儿也许是晴儿点了穴
道。
幸亏嘴还能动,便道:“被人扔在稻草堆里,不死不活的像只猪猡,又有甚么好了?”
晴儿走了进来,在韦小宝身边坐下,道:“就是,堂堂韦爵爷,平时锦衣玉食,”丫
头、使女一大堆地侍候着,还有御前侍卫保驾,如今却躺在稻草堆里,确也太不雅相了。”
韦小宝暗暗骂道:“老子倒霉,总也离不开你这个小花娘,做甚么猫哭老鼠假慈悲?”
嘴上却笑道:“雅相不雅相倒是无所谓,我这人爱花如命,有了美貌小花娘陪伴着,便
是下地狱,也是心甘情愿的。”
晴儿咂嘴道:“怪不得我妹子这等喜欢你,你这张嘴啊,真正的比蜜还甜呢。”
说着,用手轻轻地梳理着韦小宝蓬乱的头发。
霎时,韦小宝从头皮一直痒痒到了骨头缝里,忍不住道:“喂,你不要这等亲热好不好
啊?再这样,老子忍无可忍,真的要拿你做老婆了。”
晴儿破天荒没有生气,微微笑道:“你这个人,就是爱胡说八道!我又没与你拜花堂
啊,怎么能做你的老……
甚么的?”
晴儿到底是黄花闺女,虽说凶残,倒是天真得紧。韦小宝暗道:“小花娘甚么也不明
白。”
韦小宝道:“没有拜花堂,就不能做老婆么?天下没拜花堂做夫妻的多的是呢。”
晴儿吃吃笑道:“我不信!那你与雯儿那小妮子,也做了夫妻了么?”
韦小宝恨声道:“别提起她。老子幸亏没与她做了夫妻,若是做了,老子迟早被她谋杀
亲夫,非死在她的手里不可。”
晴儿笑道:“怪不得江湖上人人都说你风流成性,刚刚还甜哥哥蜜。姐姐地山盟海誓,
转眼之间便将人家骂得一钱不值啦。”
韦小宝看到晴儿一反常态,大有调笑的味儿,他本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也随即笑道:
“见了姐姐,自然看着妹子不顺眼了。”
晴儿笑道:“这个我却不信。”
韦小宝道:“不信?好晴儿,你将我的穴道解开了,我立时便叫你相信了。”
韦小宝两眼似火,炽热地看着晴儿,心里却是打的又一番算盘:“勾引女于是老子的拿
手好戏,只要小花娘上了钩儿,解开了老子的穴道,老子自然有法儿跑他奶奶的了。”
晴儿面若桃花,娇嗔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我一解开你的穴道,你便跑去找雯儿
小妮子去了,哪里还记得我来?你这人别的武功不济,那个‘神行百变’,倒是使得人模狗
样的。”
韦小宝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韦小宝说不跑就不跑,若是有半句假话,叫我从
小做小乌龟、小王八,妈妈做婊子。”心里却暗暗发笑道:“老子原本便是小乌龟、小王
八,老子的妈妈原本就是婊子,又有甚么稀奇的了?”
晴儿秀眉一皱,道:“你这人发誓也这么难听,不同你说话啦。”
韦小宝故意愁眉苦脸道:“我发这等毒誓,姑娘还是不信,那也叫无可奈何的了。”
晴儿道:“甚么叫无可奈何?你只要依了我,我必然就信了。”
韦小宝心道:“看来晴儿小花娘是想做那种事了。这有甚么为难的?小白龙韦小宝自来
见了美貌女子,见一个爱一个,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的。”
便道:“那也方便得紧,晴儿姑娘,我听从你的吩咐也就是了。”
晴儿娇羞似地在地铺上随手拿了一根稻草,在地铺边上的一只石头凳子上不经意地划
着。韦小宝道:“姑娘说话啊,我向来……”
忽然住了嘴!
就见那石凳之上,被晴儿使稻草划破了一道印子,石头粉未纷纷下落!
韦小宝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暗道:“老子的匕首削铁如泥,是武林难得的至宝,划这
石头凳子,只怕也要使些大力气的。晴儿小花娘却使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便将石头划出粉未
来,难道会妖术么?”
见韦小宝把嘴闭上了,晴儿的眉眼间不禁露出几分得意,道:“这样罢,我就用手里的
这根稻草,将你的脚筋挑断了,手筋也挑断了,再解开你的穴道,你说好不好啊?”
韦小宝急忙道:“那还是不用解穴道了罢。脚筋断了,韦小宝不能走路;手筋断了,韦
小宝投不得骰子赌不了钱,不如死了的干净。”
晴儿依然漫不经心地使稻草在石凳上划着,石头凳子上刀刻般的印子越来越深,落在韦
小宝眼前的石头粉未也越来越多。
韦小宝越看越是毛骨谏然!
晴儿眼里的目光,越来越是怨毒,冷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中,本姑娘只好杀了你
啦。”说着,手中那叶稻草,便朝韦小宝的咽喉划去。
韦小宝心里发毛,忙道:“晴儿姑娘,你会不会做买卖啊?”
晴儿摇头道:“做买卖?我不值得。”
韦小宝道:“那我教你罢。做买卖讲究的是讨价还价,譬如说一种物件,你要卖一万两
银子,我还价一两银子,你再开价一千两,我再还价一百两……这样翻来覆去,买卖才能做
得成。”
晴儿道:“我这买卖不同,言无二价!.”
韦小宝愁眉苦脸道:“你老高抬贵手,再升一升,升一升。”
晴儿面呈为难之色。沉吟半晌,道:“看在你与我妹子相好的份儿上,我只好让你一码
了。听说你是做大买卖的,曾与人家一笔成交了三百八十万银子的买卖,是不是啊?”
这是韦小宝生平一大得意之事,道:“是的是的,那是与台湾的郑……”
忽然住了嘴,忖道:“晴儿小花娘为甚么要提这件事?
要替郑克爽小甲鱼报仇么?……唉呀不好,郑克爽小甲鱼勾引美貌女子的本事可是大得
紧。老子的老婆阿珂就曾被他勾引过,一门心思要谋杀亲夫,若不是老子智谋高强,‘后无
古人,前无来者’,赛过诸葛之亮,胜过关云之长,老子只怕早就做了戴绿帽子的死鬼也说
不定。”
韦小宝看了看晴儿,又想着:“郑克爽小乌龟两次救了晴儿小花娘,做出甚么好事来了
也说不定。她若是要为好夫报仇,倒是不好对付。”
晴儿看他脸上神色古怪,问道:“想甚么哪?我问你话哪,你聋了么?”
韦小宝道:“啊?啊,那个三百八十万,已是过去的事了,那也不用提它。”
晴儿道:“咱们便按那笔买卖的样子,再做一笔,怎么样啊?”
韦小宝暗暗叫苦:“辣块妈妈不开花,晴儿小花娘若是学我的样儿,将老子的妈妈卖给
我,作价一百万两银子;将老子的七个老婆卖给我,作价七百万两银子,将老子的两个儿子
卖给我,作价二百万两银子,将老子的宝贝女儿卖给我,女孩儿不值钱,对半折,作价五十
万两银子,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一千零五十万两银子,老子砸锅卖铁,也买不起
了。”
越算越是心惊,岂知更为心惊的,是晴儿开的价:“一千零五十万两银子卖十一条命,
韦帮主,这买卖还公平么?”
便如钻进他的心里看了的一般。
韦小宝忙道:“公平,公平。货真价实,童望无欺……
不过,苏荃原来是神龙教洪安通洪教主的老婆,公主原来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的老
婆,这两个人都是寡妇再嫁,一人一百万两,似乎多些了罢?”
晴儿道:“好,那就取个整数,一千万两。”韦小宝苦着脸,道:“价钱倒是公道了,
可韦小宝做的是小本生意,却哪里弄这许多银子去?”
晴儿道:“帮主过谦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手眼通天,连丐帮帮主都做了,还弄不出几
两银子来?”
韦小宝心头一亮,忖着:“原来晴儿小花娘怪我夺了她的帮主之位。”忙道:“晴儿姑
娘,我将丐帮帮主的职位卖于你,也作价一千万两,咱们公平交易,两不亏欠,如何?”
晴儿摇头道:“本姑娘只要银子,不做帮主。”
韦小宝还要讨价还价,晴儿将手中稻草朝韦小宝的肚子上划去,道:“听说韦帮主身着
宝衣,刀枪不入。不知是也不是?”
随着稻草划过,韦小宝的衣衫便如剪子剪了一般,从中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贴身的宝
衣。虽是一根小小稻草,虽是身着宝衣,肚皮也微微疼痛。韦小室心道:“晴儿小花娘的武
功也真了得,若是将稻卓划在没有宝衣的部位,老子还有命么?”
韦小宝大急,道:“姑娘且慢动手,划破了裤子,姑娘看着也不雅相。”
晴儿到底是黄花闺女,听了面色一红,“呸”地啐了一口,手中的稻草却猛地划落在韦
小室的腿肚子上。韦小宝大叫一声,腿肚于上便出现了一条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韦小宝不但怕死,也极怕疼。杀猪般叫了起来,骂道:“臭小花娘,谋杀亲夫么?唉
呀,疼死我了,唉呀,我要死了……”
晴儿的脸上却忍出了残忍的笑意,道:“好舒服么?
拿不出一千万两银子,姑娘便在你左腿了划三下,右腿上划三下,左胳膊、右胳膊各划
三下,脸上划三下,最后你猜怎么着?”
韦小宝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这许多银子……”
晴儿猛地将手中稻草压在韦小宝的咽喉上,说道:“最后啊,姑娘就在这儿一下一下的
划,甚么时候划断了,咱们就两清啦。”
那柔软的小手,犹如绣花般地轻轻一动,韦小宝便觉脖颈一阵微微疼痛,似被蚂蚁叮咬
一般,一线热呼呼的液体流了出来。
韦小宝大急:“这么东划一下,西划一下,南划一下,北划一下,韦小宝要被晴儿小花
娘割碎零卖了。死得太也不值。”
韦小宝便叫道:“姑娘且馒动手,韦小宝总依你也就是了。”
晴儿看也不着他,柔嫩的小手依旧漫不经心地划动着稻草叶,韦小宝脖颈上粘糊糊、热
乎乎的液体流得越来越多。
韦小宝既疼又怕,道:“喂喂,你手下留情啊,割断了喉管也没有甚么好玩,老子命都
没有了,你追到阎王殿里要一千万银子么?”
晴儿嘻嘻笑道:“我不要啦,还不成么?你看,这么多、这么红的血,桃花一般,艳艳
的,飘出一股甜味儿来。嘻嘻,这等眼福,一千万银子哪里买得到?咱们不要银子了,再去
弄些酒来,慢慢地就在这里赏桃花,你道好不好啊?”
晴儿笑得眼里满是嗜血的光,韦小宝毛骨悚然,大叫道:“老子不要!老子给你银子,
一千万,一万万!
……”
晴儿撇嘴道:“大吹法螺,不花本钱。”
韦小宝道:“老子有的是银子,老子有宝……”
觉得说漏了嘴,忽然打住了。
然而已是晚了,晴儿脸上的笑突然止住,一字一顿道:“鹿鼎山宝藏!”
韦小宝恍然大悟:“晴儿小花娘如此折磨老子,却是冲着鹿鼎山宝藏来的。不过,她在
得到宝藏之前,想必还不会谋杀亲夫。”
当下稍稍放心,道:“你早说不就结了?这般狠霸霸的,又是血啊又是桃花啊,可把我
闹糊涂了。那个宝藏理当归了姑娘。古人说得好,红粉啊宝剑啊,通通应当赠美人。”
晴儿道:“那叫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
韦小宝想摇头,却因穴道被点,浑身俱动弹不得,只得加重了语气,道:“不对,不
对。烈士算个甚么东西?
红粉啊宝剑啊甚么的,世上所有好东西,都该送给佳人。
姑娘闭花羞月,落鱼沉雁,美比王之昭君,赛过陈之圆圆。”
晴儿一怔,道:“甚么王之昭君,陈之圆圆?”
韦小宝道:“就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的绝代大美人儿王昭君、陈圆圆,朝廷里那些有
学问的大学士,都称她们王之昭君、陈之圆圆,无非是敬重她们,怕唐突佳人的意思。”
晴儿也不禁被他逗得嫣然一笑,道:“偏你说话这等费力。”
韦小宝忖道:“小花娘这一笑,倒是美得紧。真该拿她做了老婆。”
又在心里道:“臭小花娘,你好得意么?听说书的讲。
王昭君嫁了番邦,一辈子回不了老家,又有甚么好了?你也去做番子婆罢,省得将老子
身上弄出许多的桃花来。那陈圆圆是个婊子,如今还在秦淮河上唱‘十八摸’哪,你要不要
学?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晴儿小花娘的头发边……”
晴儿不知他心里刹那间动了这许多的肮脏念头,看他眼睛贼兮兮的,将手中稻草叶几使
劲一按,道:“我却看不惯这做派,咱们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韦小宝忙道:“我这不是已说了么?姑娘赛过王之昭君、陈之圆圆,甚么死羊山宝藏
啊,鹿鼎山宝藏啊,姑娘当然受之无愧了。”
晴儿冷笑道:“受之无愧这成语,你倒是用对了。哼哼,陈之圆圆也罢,王之昭君也
罢,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笨蛋,本姑娘却有本事,将你变成韦之死宝,你信是不信?”
韦小宝道:“我信,我为甚么不信?”
晴儿道:“既是相信,那你也不必拐弯沫角,耗费时辰了。”
韦小宝的拿手好戏,便是在毫无办法之时,胡说八道一通,找出办法来。
如今被晴儿说破,韦小宝忖道:“小花娘大是不好对付,只得抛出些本钱了。”
想了想,便道:“姑娘既是知道鹿鼎山宝藏,一定知道《四十二章经》了?”
韦小宝的眼睛注意盯着晴儿的脸,想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以便弄清对方到底知道多少
底细。比如赌钱,知道羊牯的本钱,才好做老千。
岂知晴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未置可否。
韦小宝心道:“晴儿小花娘既是知道了鹿鼎山的宝藏,必是也知道了这宝藏的来龙去
脉,不如老子自己说了出来,还大方些。”
韦小宝道:“满清占了咱们汉人的花花江山之后,其实并没有坐稳了龙廷,便将在关内
劫掠的无数无价之宝埋藏在鹿鼎山里,以便在万不得已时,率领满人退回关外,这些珍宝世
世代代吃着不尽……喂,你拿走稻草叶儿不成么?”
晴儿将稻草叶儿放在韦小宝的眼前,一晃一晃地把玩着,接口道:“这藏宝图便藏在八
部《四十二章经》里,八旗一家一本,八本经书凑集一起,才能拼出完整的藏宝图,是也不
是?”
韦小宝暗暗心惊:“乖乖不得了,晴儿小花娘甚么都知道啦。”
面上却露出泄气的神色,道:“原来八部《四十二章经》凑起来,才能拼出藏宝图。我
的第一个师父海大富海老乌龟、第二个师父陈近南总舵主、第三个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
还有第四个师父小玄子皇帝,还有洪安通洪教主、假太后毛东珠老婊子,都命我去弄《四十
二章经》,却没有将底细全部告诉我,有人说书里藏了宝藏,按照经书的指点,可以挖了满
清的龙脉……就是没有人告诉我,八部经书能拼出一幅藏宝图的。晴儿姑娘,那图怎么拼
啊?”
晴儿听他抬出了一大串大有来头的人物,便不无讥刺道:“是啊,小白龙韦小宝、韦香
主、韦爵爷、韦帮主手眼通天,不负重望,不是将八部《四十二章经》都弄到手了么?至于
怎么拼,你自然比我清楚得多了,何必明知故问?”
韦小宝叹气道:“江湖传言,历来不尽不实。我将《四十二章经》弄到手之后,在书里
找得翻天覆地,却哪里有藏图的影子?我便将八部《四十二章经》,五部交给了皇帝,两部
交给了洪安通洪教主,还有一部被西藏的桑结喇嘛抢去了。”
韦小宝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道:“早知道姑娘懂得拼制藏宝图的关窍,我就将八部
《四十二章经》一并交给你好了。”韦小宝说谎有个分寸:十成之中,总有一二成是真的,
并且这真的说得又详又细,不厌其烦。
比如说,藏宝图其实是他自己取了去的,说不知道拼制藏宝图的关窍,便是不折不扣的
谎言;而八部经书中,五部给了康熙,两部给了洪安通,一部被桑结抢了去,却又都是实话
了。
晴儿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韦小宝道:“我怎敢蒙混姑娘?再说姑娘闭花羞月,天下哪个男人舍得蒙混你?姑娘若
是不信,给我个期限,我将八部《四十二章经》都弄了来,请姑娘自己拼一拼藏宝图罢。”
晴儿道:“我要《四十二章经》有甚么用?哼,你当我不知道么,经书被人做了手脚,
藏宝图早就被人取走啦。”
韦小宝越听心里越是发毛:“小花娘知道的委实大多,怕是不好蒙混过关的。”
嘴上道:“谁这么大胆,敢在《四十二章经》里做了手脚啊?”
晴儿道:“胆大妄为之徒有的是,尊驾便是一位!”
韦小宝笑道:“谢谢姑娘抬举。”
晴儿也不由得笑了,道:“你这人也真的无耻之尤,我这是抬举你么?”
韦小宝苦着脸道:“怎么不是抬举啊?江湖上人人尽知小白龙韦小宝贪财好色,可财也
罢,色也罢,总得要命来享用是不是?弄那个甚么藏宝图,可是性命交关的事,为那个丢了
性命,财再多,色再美,也享用不了,藏宝图又有甚么用处?”
晴儿一怔,心道:“这小流氓说的也是实情。”却又想到:“这人的说话,十句之中只
怕一句靠不住,可不要叫他骗了。”
晴儿道:“你贪财也罢,好……甚么也罢,反正是你取走了藏宝图,却是抵赖不了
的。”
韦小宝的眼光何等的犀利,晴儿这一犹疑,他已是明白,晴儿并没有他取得藏宝图的确
凿证据,最多听信传言而已。
心里有了底,越发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道:“姑娘不信,那也无法可想。”
索性闭上了眼睛。
晴儿戾气又起,道:“甚么叫无法可想?本姑娘有的是法儿。”
说着将手中的稻草叶儿立起,抵在韦小宝的咽喉上,顿时,韦小宝便觉如利刃穿刺一
般,咽喉疼痛异常,“妈呀”叫出声来。
晴儿道:“你不说实话,我就在这儿刺上一个洞,咱们再来赏桃花。”
韦小宝疼得流汗,心下却是明白:“老子告诉你了,只怕死得更快些。哼,杀人灭口、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老子经得还少么?”
韦小宝叫道:“冤枉,冤枉,我……”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晴儿姑娘,你在哪里?”
晴儿低声音命令韦小宝,道:“你不许说我来过,听到没有?”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的帮手来啦!晴儿小花娘要开溜。”可听这声音,却是又熟
悉又陌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晴儿身形一晃,已然消失在地屋中了。
一个男人随着迸了地屋,韦小宝一见,更是魂飞魄散:郑克爽!
韦小宝心里骂道:“今日可是恶虎星拦路,去了一个女魔头,又来了个男恶鬼。辣块妈
妈不开花,老子上路没拣黄道吉日。”
郑克爽脸上毫无表情,眼里那份怨毒的光,却令韦小宝毛骨悚然。
郑克爽在韦小宝面前助石凳上坐下,道:“韦爵爷,你好啊?”
韦小宝没好气道:“我躺在这儿动也不能动,半死不活的,又有甚么好了?”
郑克爽叹气道:“是啊,一个人哪,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就是这半死不活的难挨。韦
爵爷,除非经过了个中味道,常人是想不出来的。”
韦小宝道:“你既是知道味道不妙,便赶快解开老子的穴道啊?”
话一出口,韦小宝立即想到:“郑克爽小乌龟是消遣老子来着,嫌老子弄得他不死不
活,如今也来个如法炮制。他奶奶的,这叫作以甚么甚么之道,还治甚么甚么之身。”
郑克爽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我国姓爷当初何等的威信显赫?哼哼,只怕世间无人
匹敌。可我爹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了我这个不肖子孙。朝廷一个劲儿地打台湾的主意,
可我……韦爵爷,你说我如今最恨自己的是甚么?”
韦小宝心道:“自然是恨自己戴了绿帽子做乌龟,将好端端的阿珂给老子夺去了。只是
这个却不便说,说了老子只怕有的苦吃。”
韦小宝只得含含混混他说道:“过去的事儿,那也不用提它。”
郑克爽摇摇头,道:“不提也不中。这件事儿在我的脑子里,一时一刻也忘不了。”
他眼睛望着屋角,那里有一只小小的蜘蛛,忙忙碌碌地织着一个小小的网。
郑克爽缓缓道:“我最恨自己的,是杀了你师父陈近南”
韦小宝没想到郑克爽说出这句话来,不由一怔。
郑克爽道:“陈师父是好人,有本事,有担当,是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我听了我师父
冯赐范的话,拿他做了眼中钉、肉中刺。其实只要你师父与我师父和好,咱们台湾自己伙里
不起哄,朝廷能拿国姓爷怎么样?所以说,凡事都是自己衰败了的,所谓‘百足之虫,死而
不僵’。对不对啊?”
韦小宝心道:“你师父与我师父自伙里斗,那好得紧哪。若不是他们斗得一塌糊涂,亲
亲好阿珂成了你国姓爷的媳妇,老子抢起来也不大好意思了罢?再说,我师父也不干。”
嘴上道:“我师父死了,你师父也死了,陈年老帐的,不算也罢。”
郑克爽道:“我那时候是个公子哥儿,我师父武功何等的高强。‘一剑无血冯锡范’,
江湖上何等的英名!我却不用功夫,连他老人家一成的武功也没有学到,整日里自命风流,
到处留情。”
韦小宝心道:“学武又苦又累,不学也罢;至于风流甚么的,那也不是甚么坏事啊?咱
哥儿俩一个样,倒是一对宝,宝一对。”
郑克爽道:“待得国破家亡,寄人篱下,甚么狗屁小流氓小无赖都来欺负,后悔也是迟
了。”
韦小宝勃然大怒:“他奶奶的,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
郑克爽继续道:“痛定思痛,卧薪尝胆,还不失为男子汉大丈夫。韦爵爷,你说是本
是?”
韦小宝疑惑道:“小甲鱼说话藏头露尾,‘窝心’不知是颗甚么心?‘长胆’不知是个
甚么胆?大约总是好心、好胆了?”
便顺着郑克爽的话,道:“那是自然。”
郑克爽道:“亡羊补牢,虽为时已晚,但我还是痛下决心,修习武功。皇天不负昔命
人,两年时间,一门‘八卦十变泥鳅功’终于练成了。”
韦小宝恍然大悟:“那天在京城,老子与于三弟看他在池塘里装疯卖傻,原来却是在修
习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泥鳅有甚么好?不如改个名儿,叫‘十七二十八顶绿帽
功’。”
韦小宝道:“恭喜郑爵爷大功告成!”
他两次看到郑克爽施展神功,确是深不可测,是以话里竟有几分钦佩。
郑克爽道:“大功告成不敢说,治治个把流氓小无赖,却是游刃有余的。”
韦小宝暗暗心惊:“说到老子头上来了。”
想到他那诡异莫测的“水箭”,还有生吃泥鳅的凶残,心中不觉害怕之极。说道:“郑
爵爷,韦小宝行事向来顾头不顾腚,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冤家宜解不宜结,看在你师父与我
师父同属国姓爷属下的份儿上,这过节揭过也罢。”
郑克爽缓缓点头道:“说得对,看在我师父与你师父同是我台湾国姓爷的份儿上,咱们
这过节就此揭过。哼哼,我有多少大事要做,哪里顾得上计较这种个人的恩恩怨怨?”
韦小宝大喜道:“郑爵爷拿得起放得倒,真正是做大事的度量。”
郑克爽道:“做大事光有度量不行,还得有靠山,这个靠山便是钱。韦爵爷,这就得求
你了。”
韦小宝心里一“格噔”:“不要又是甚么鹿鼎山,又是甚么藏宝图罢?”
郑克爽却不提这个,岔开话头,道:“韦爵爷,我师父‘一剑无血’冯锡范不明不白地
失踪了。在他失踪之前,讲了二个有趣的故事,你要不要听啊?”
韦小宝心道:“老子的命都在你手心里,要不听也得听啊。”
韦小宝笑道:“冯师傅的故事,定是好的。”
郑克爽道:“那是自然。”
他的眼睛依然盯着墙脚,那小小的蜘蛛、小小的蜘蛛网,仿佛那蜘蛛就是冯锡范,冯锡
范讲的故事就编织在那蜘蛛网里一般。
郑克爽缓缓道:“那时候我还是国姓爷,怕朝廷有甚么不利于我们台湾的举动,冯师父
便带着我,偷偷地到了京里。韦爵爷,你道打探朝廷消息,到甚么地方最为合适啊?”
韦小宝道:“以你二位的武功,自然去皇宫大内最好了。”
郑克爽摇头道:“不是,冯师父带着我,去了一个公爵府。”
韦小宝吃了一惊:“公爵府?他奶奶的,冯锡范老乌龟、郑克爽小甲鱼莫不是混进老子
的老窝里去了么?老子怎么不知道啊?”
郑克爽继续道:“那位爵爷不像你,其实是个小流氓小无赖,不过深得皇上的宠信。冯
师父道:“小王八蛋没甚么真本事,皇上有话也喜欢和他说,咱们去探他一探,来个顺手牵
羊、顺手牵狗甚么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他嘴头上从不吃亏,笑嘻嘻道:“二位幸亏没到我的公爵府里,我那
里常常预备了柳条的,遇到老乌龟啊小甲鱼啊甚么的,便一根柳条穿一对儿,跑不了他,也
爬不了你……对不住郑老兄,我可没说你与冯师傅。”
郑克爽也不与他斗口,接着道:“冯师父拉着我,倒挂金钩,藏身在大厅之上,就见那
爵爷叫来了一名满洲的笔帖式(庸注:即文书),取出了一张棉纸,问那棉纸上的满洲字是
甚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老乌龟与小甲鱼倒不是撒谎。”
郑克爽道:“那笔帖式看了一会儿,道:‘回都统大人——哈哈,小皇帝也糊涂得可
以,将那小流氓小无赖不但封做了爵爷,还给了他一个都统做——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
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
韦小宝笑道:“甚么叽里咕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
郑克爽道:“当时那位爵爷说的话,与韦爵爷今日说的话,倒是一字不差。只听得那笔
帖式又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满洲的大山大
江。’爵爷问道:‘那是在甚么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
地。’”
稍停,郑克爽慢慢问道:“韦爵爷,你还能猜得出来。
那个小流氓小无赖爵爷又是怎么说的?”
韦小宝笑嘻嘻道:“这有甚么难猜的了?他说啊:“‘你把这些叽里咕咯江、呼你妈的
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
郑克爽点头道:“是极,韦爵爷聪明得紧。只见那笔帖式依言写了。小流氓小无赖爵爷
却从怀里另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甚么江、甚么山?’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
的话: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
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好好的名字不取,甚么希你
妈的河、阿妈儿、阿爸儿的。”
郑克爽道:“韦爵爷好聪明,果然一猜就着。”
韦小宝笑骂道:“滚你奶奶的咸鸭蛋罢!这有甚么难猜的?老子也是小流氓小无赖,老
子也是爵爷,老子在与笔帖式说话的时候,大厅的大梁上也老是栓着一只老乌龟、一条小甲
鱼。”
这是那一年,韦小宝从八部《四十二章经》里,取出了十块藏宝图的碎片,心灵手巧的
双儿拼凑成了藏宝图之后,又将图上的满文地名一个一个地比着画了下来。
韦小宝便找了骁骑营的笔帖式,一个一个地将这些地名翻译了又写了出来。
却不料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公爵府之中,“一剑无血”冯锡范带着郑克爽,就躲藏
在大厅上,将这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韦小宝暗道:“他奶奶的,当时便觉是奇怪,好像背后有眼睛盯着似的,原来却是一双
乌龟眼、一双甲鱼眼。
他奶奶的,也是老子太过托大,没拿自己的老窝好生搜一搜,老子倒是学了一个乖:越
是觉着保险的地方,越是要小心,马虎不得。”
郑克爽道:“韦爵爷的记性好得紧,几年过去了,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还是这么清清
楚楚。”
韦小宝眼一翻,强自抵赖道:“你的话我倒是不明白了,甚么我说的话、我做的事?姓
郑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将那个甚么小流氓小无赖的事,强加在老子的头上啊?”
郑克爽也不与他多说;向门外叫道:“鄂尔多,你进来罢!”
听得“喳”的一声,进来一个人。
韦小宝惊得眼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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