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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虎》




    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是男儿最豪气干云的夜晚!
    帅帐里欢筵正酣,酒香肉味四处弥满,么五喝六数里可闻,没有曼妙丝竹,没有婀娜脂
粉,只有贲张的血脉,只有奔逸的豪情。
    李广的心中却有些沉重,他倒并不是嫉妒程将军初次与匈奴交手就大获全胜,也不是对
程将军的书吏出身有什么偏见,虽然他从来都认为征杀疆场只是象他这样行伍世家出身,骑
射精纯者的本分。现在越来越多的书生从戎,谁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他担心的只是自己手
下那一帮兵丁,由于几个月来糊里糊涂地吃过几次小败仗,士气颇为低落,哪象程将军的手
下,一个个兴高采烈,仿佛扫清边患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而自己空负“飞将军”的美誉,
最近一和匈奴交战就状态低迷,岂不有些名不副实之嫌?
    勉强喝了几杯,李广因有心事,竟然觉得不胜酒力,已微有醉意,便推说身体不适,起
身向程将军告辞。程将军并没有极力挽留,倒是随同李广前来的二十名亲兵脸上颇有意犹未
尽之色,看着李广的眼神都怪怪的,似乎在说:“李将军看来真是不行了,往日大碗喝酒也
从未醉过,今天只喝了几杯就脸红颈粗的,害得咱们也不能尽兴狂欢。”
    这些李广都看在眼里,若在平日,说不定会把他们骂一顿,但今天,算了,谁让自己不
争气。他相信从来没有失败的兵,而只有失败的将。
    回营的路上,一行人都寂默无声,只有北风猎猎和身后程将军营中的喧闹。李广此刻虽
头脑混沌,但萦绕来去的还是那一件事,士气低落,低落士气,长此以往,只会连吃败仗,
吃了败仗,继续的士气低落,低落士气,然后继续的吃败仗,他从军多年,亲眼看到很多才
气横溢的将军就是被这样毁掉的。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自古以来,马上将军有几个善始
善终的?功过只能由后人评说。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他是大汉边疆万里长城的一段,缺
了他就是出现了一个豁大的缺口,这不是他狂傲,他有天生的膂力,天赋的射技和天纵的烈
性,他坚信自己生来就是应该为国驰骋的。他决不能容忍匈奴那种得寸进尺,肆意烧杀抢掠
的作风。所以他每到一处,便以自己的骁勇善战很快让匈奴人望而生畏。但汉皇却另有一套
驾驭名将的学问。为了防止边将居功自傲,在某一区域根深叶茂而党羽渐丰,日久天长滋生
反心,便频繁地给他们换防,一会儿让去陇西,一会儿让徙上郡,一会儿让守雁门,一会儿
又让防北平,所以李广往往在某一边关树成威名不久,就会被调离,好在大汉边防绵延万里
,他李广不至于没处可去。
    只有李广自己心里明白,要树立威名是谈何容易,又要为将的英勇,又要当兵的争气,
还要老天爷帮忙,和匈奴接仗,韬略云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废话,就是要比谁更狠,谁
更猛,所以士气最是关键。由于换到新的边营半年不到,这个新接手的队伍从前是“常败军
”,他还没来得及把他们调教过来,就受了几次小挫,他已经感觉得到兵士们在背后说:“
这位飞将军,看来也不过如此么!”
    李广骑在马上想得头都有些痛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地跨下坐骑“唏律律”一
声嘶鸣,收起前踢,后腿直立,显得惊恐万状,亏得李广马性极佳,反应神速,立刻抓紧了
马缰,这才不至于摔落下马。同时,只觉一阵狂风蓦地卷过,隐隐传来“嗡嗡”地吼声。那
马好不容易放下前蹄,站在原地似打筛一般发抖。
    身后一名亲兵颤声说道:“最近本地闹...闹虎,说不定是...是有虎要来了!”李广一
听有虎,也着实吓了一跳。此刻又刮来一阵劲风,那吼声更为响亮,风中似乎夹杂着一股腥
气,亲兵们纷纷叫道:“真是有虎来了!”李广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心想自己纵然膂力强劲
,但老虎更是凶猛,加之身法灵活,皮肉又粗厚,无论是箭射还是肉搏,都很难将它制伏,
除了避易远离,决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听又有亲兵叫道:“那虎就在草丛里!”李广定睛一看,果然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一条
大虫伏在草丛里,似乎蓄势欲扑。
    李广第一个反应就是催马而逃!
    他向来以胆色壮而自豪,但他并非一介莽夫,习武之人更清楚强中自有强中手,无谓的
牺牲只会让人耻笑。
    但他此刻又决不能催马而逃!
    由于程将军的大营和他李广的大营仅隔两里地,所以今晚赴宴只有李广一人骑马,其余
亲兵都是步行。如果他此刻拍马一逃,这些弟兄们就该遭殃了。这样一来,他便是活脱一个
贪生怕死的形象,威名彻底扫地倒不要紧,只怕他驰骋卫国的军旅生涯就会过早结束,连熬
到听别人说“尚能饭否”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再不会有当兵的为他死战匈奴,还想打什么
胜仗?
    于是他在马上哈哈一笑:“一群脓包,区区一条大虫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那匈奴比
大虫凶蛮百倍,怨不得你们总吃败仗!你等速退,让本将军一箭射死这个畜生!”
    众亲兵心中均道:“李将军真是醉了,怎么倒说匈奴比大虫还凶?”听到速退二字,如
闻大赦,都飞跑回营去了。
    这当儿,李广已弯弓搭箭,对准了草丛中的猛虎。又是一阵恶风,那虎又发出一声震天
介的吼叫,李广端弓的双臂竟也有些微微发颤,刚才未曾消化的酒又翻涌上来,他不再犹豫
,使足平生力气,一箭放出,然后拨马便跑,虽然明知那一箭由于过分紧张,已完全失了准
头。
    说来也怪,虽然身后又传来一阵虎吼,但并没有虎扑将出来。
    李广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虎竟还是静静地赴在原地,连姿势都不曾改变过一下。李广
不由得好奇心起,酒兴正好又冲上来,便兜转马头,想回去看个究竟,但那马说什么也不肯
再往回走。李广骂了句:“你这畜生也是脓包!”索性跳下马,自己往回摸去。
    离那草丛越来越近,那大虫仍无动静。李广抽出了腰间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那是他两
年前的一件战利品,准备一旦那大虫发难,也好与之一搏。直到离那大虫一丈远近,还是没
有任何声息。李广再往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却发现这哪是一条猛虎,分明只有一块虎形
的巨石卧在草丛中!
    李广不禁哑然失笑:差点儿闹了笑话!但转念一想,刚才分明听到虎吼,却又是什么道
理?恰好此时,又起了一阵风,他又听到了虎吼,竟是这条“石虎”所发出的!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那块石头,着手之处传来“彭彭”之响,原来这巨石竟是空的,他又
前后左右检查了一番,又在这“石虎”的“腰眼”处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这才恍然大
悟,一定是风吹入穴,再加上飞沙走石的敲打,这腹中空空的“石虎”才会发出吼声,但居
然能如此逼真,只能说是天工造化。
    李广开始有些自惭,但随即被另一个念头紧紧揪住。
    第二天早操毕,李广吩咐昨晚那一行亲兵:“到昨晚闹虎的地方去看看,那大虫吃了本
将军一箭,非死即重伤,中军帅椅上缺一张虎皮,你们正好去取了来!”亲兵们虽是不信,
一箭怎么可能射死一头猛虎,但也不敢怠慢,带了木棒绳索,一溜小跑地去了。
    等那一小队亲兵回来的时侯,连李广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居然抬回了一头真的死
虎!
    消息立刻在大营中传开了。
    “李将军真是天将,竟然一箭射死了一条大虫,昨晚夜黑风高,李将军却能一箭正射入
那大虫的太阳要穴,这等眼力、劲力,天下是不做第二人想了。”
    “更神的还是他那另一箭,居然射进了一块巨石之中,箭头入石足有三寸,若非天将,
却是说不通了!”
    “有这样的将军在,还怕匈奴什么!”
    高空中一头大雕正恣意翱翔,忽然一枝羽箭拔地而起,将那大雕咬个正着,那雕“呜呜
”一声,一头栽下。
    “将军真是神箭!”
    李广笑而不言,眼光又落在空中的另一头大雕身上。
    “李将军,来它个成双成对!”
    李广瞄准了那雕的去势,又一箭射去,谁知箭刚离弦,却见不知从何处已先有一箭飞向
那雕,李广的箭尚在中途,那雕已先自坠下。
    李广催动跨下宝马,向大雕坠落处奔去,身后百余名精兵飞马紧紧跟随。转过一座山,
前面又是一马平川,只见两头大雕伏在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被射中要害。再看约
莫两里外三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者均是胡人装束。
    汉兵们已抢先到了大雕落地之处,李广用马鞭鞭梢一抄,竟将一头足有廿余斤重的大雕
卷了起来,向后一甩,掷给随从亲兵。众亲兵难得见到如此俊的身手,一起轰然喝彩。远处
那三骑胡人或许是看到有大队汉兵,突然勒住了马不再近前,隔着一箭之地,呜哩哇啦地向
李广等人叫嚷。一名在本地服役多年的亲兵略通胡语,向李广禀道:“李将军,这三个番人
在叫,说雕是他们射的,咱们不该夺他们的猎物。”
    李广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你告诉他们,分明是一边射中了一头,咱们也不贪他的,
只拿走咱们的,他们射中的让他们自己来拿就是。”那亲兵答应一声,扯开嗓子向对面喊话。
    那三名胡人一听便大摇其头,随即又向这边叫嚷。那亲兵向李广道:“这几个匈奴纠缠
不清,非说双雕都是他们射下的,并说按他们族中习惯,每逢这等难做决断之事,只能在马
上比试弓箭以定胜负,谁胜了就是谁有理。这三人定是匈奴的‘射雕儿’,就是咱们说的
‘神箭手’。李将军,咱们也别和他们多计较,掉转了马头回营就是。”
    李广的火气顿时被点燃,向那亲兵斥道:“你们从前就是这样没志气惯了,对匈奴这等
无理之人,怎能不去‘计较’?比箭就比箭,难道我堂堂大汉将军竟怕了他们不成,该给他
们点教训才是!你们且不要上,省得说咱们以多欺少。看本将军如何对付他们!”说着,已
拍马出列,身后众亲兵均叫道:“李将军留神了,本地匈奴凶狠卑劣,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果然,李广的马刚往前走上几步,对面已一箭飞到,直奔李广面门,即狠且准。李广心
道:“这里匈奴的确无赖,过去比武前都要通名报姓,至少要打个招呼,怎能象这般冷不丁
地就发箭。”心念在动,左手却已向前一探,漫不经心地没收了这根箭。身后那帮亲兵一个
“好”字尚未喊出口,另外两枝箭已一左一右,几乎同时飞向李广咽喉。李广右手马鞭一挥
,已将其中一箭扫落,左手本已接了一枝箭,此时五指一松,那另一箭正好飞到面前,李广
左臂一晃,便似玩杂耍般将两枝箭一起握住。众亲兵见来箭均势夹劲风,显然射箭之人膂力
极强,但李广接箭扫箭,举止潇洒自如,完全靠的是极敏锐的眼力和“箭性”,绝非常人所
能做到。他们正准备开口叫“好”,喊出来的“好”字却变成了“啊”字,因为他们发现已
同时有三枝箭一齐飞来,分射李广的面门、咽喉和跨下宝马的马眼!
    说时迟,那时快,众汉兵突然发现他们的李将军从马上消失了。原来李广已俯身到了马
腹之下,他五岁不到便学习骑射,在马上能做的花样他无不精通。这样一来,射向他的两枝
箭自然落空,射向马眼的那枝箭则又被他伸手抓个正着。三名胡人见李广突然钻到马腹下,
登时一愣,也不知该朝哪里射,也就这一愣的功夫,三枝羽箭已从马腹下连环飞出,分别射
向三人,那箭的速度迅急无比,较之这三人刚才所射的快出不止一筹。更让三名胡人吃惊的
是但凡骑射高手,两箭连环已是难得之能,眼前这名汉将居然在马腹下以绝对困难的姿势射
出连环三箭,神乎其技,简直匪夷所思。
    “扑、扑”两下,两名匈奴一人额头中箭,登时眼眦俱裂,栽落下马,另一人却是被一
箭穿心,扑倒在马上,那马惊嘶一声,驼着主人落荒而逃。李广连环三箭的第三箭正好射的
是三名胡人中反应最快的一位,李广一出手他便觉不妙,在马背上缩颈藏头,总算躲过这一
箭,双腿紧夹坐骑,飞快地奔逃而去。
    李广满心以为三箭均能中的,见那人一逃,他登时兴起,催动宝马追了下去。众亲兵今
日亲眼得见李将军神技,觉得自己腰也粗了不少,一齐发声喊,也纵马跟上。
    那匈奴骑手使劲打马狂奔,奈何李广的坐骑是百年难遇的宝马,跑出不到五里地就追到
近前。那胡人果然凶悍,忽然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匕,欠身搠向李广,李广断喝一声,抬臂
一挡,那胡人只觉手臂一麻,短匕落地。李广顺势轻舒猿臂,抓住那胡人衣领,将他硬生生
地拉离坐骑,随手往地上一仍,此时一班亲兵恰好赶到,立刻有几人上来用本来准备绑猎物
的绳子将那胡人捆得似粽子一般。
    忽然,远方一片尘土飞扬,无数匹骏马黑压压地向前移近,千蹄万掌发出隆隆之声。李
广的心跳急剧加速,再看身边众亲兵,大多已是面无人色。那被缚的胡人兴奋地又大叫起来
。不用多问,李广及这一百多精兵显然是遇上了匈奴的大队人马,足有万人之多。
    李广只觉得手心已微汗,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竭力掩饰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因为他是将
,如果他一乱,手下自会溃不成军。
    “李将军,咱们快逃吧!”
    李广很有把握能逃过此劫,因为他跨下的宝马有日行千里之能,但手下众兵则多半会被
匈奴的快马骠骑追上,到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屠杀。因此他绝不能逃。
    “逃?我的马是宝马,自然逃得脱,你们又往哪里逃去?你们怕什么!咱们大队人马就
在山后埋伏,谅他们也不敢过来!咱们迎上去!”一马当先,已先冲了出去。
    众亲兵当然知道什么山后埋伏完全是一句笑话,但想想如此逃窜,终究难免一死,不如
跟着李将军,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于是也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离匈奴的大队人马越来越
近,忽然,对方停了下来,不再向前。李广一摆手,一百多骑也停了下来。
    双方便这般僵持了片刻,李广忽然一拨马,叫道:“撤!”众汉兵不知李将军葫芦里卖
的什么药,一会进一会退的,也都拨转马回撤。不出所料,身后万马奔腾,又追了上来。到
了刚才那山脚之下,李广又叫了声:“停!下马!”竟率先翻身下了马。
    众汉兵越发糊涂了,但将军之命怎敢违抗,也都纷纷下马。那匈奴的大队的首领见这孤
零零的一百来汉兵居然进进退退,毫不惧怕,料想必有蹊跷,忙也将人马停下。
    匈奴首领密切注意着这一小队汉兵的动静,只见他们下了马,居然又将身上的甲胄尽数
解下,或坐或卧,任战马在四周游荡吃草。他不敢让自己的人马离这些汉兵太近,生怕离得
一近,他们身后会突然出现十万精兵,到时候自己逃都来不及,汉人多诈,总不能自己往他
们的套子里钻。
    李广见匈奴离了两里地的远近不进不退,心想如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灵机一动,又蹬
上马,并伸手将那俘来的匈奴拽了上来,横在马背上,然后向众亲兵叫道:“你们谁有胆色
,跟本将军到前面去耍耍!”众亲兵面面相觑,终于有十来名刀马弓箭较娴熟的上了马,众
人因都解了甲胄,一色的小衣短打,向匈奴大队冲了过去。
    离了有大约两箭之地,那胡人已忍不住大叫起来。有亲兵道:“李将军,他在夸您呢,
说您是箭神下凡,难以战胜。”李广哈哈大笑道:“好,好,本将军就是箭神下凡,专门收
拾这帮不安分的匈奴!你告诉这厮,让他答应回匈奴队中去说让他们来追杀我们,我便放他
一条生路,否则,本将军现在就将他脑袋揪下来。”
    众人心道:“李将军越做越玄,现在倒真是宁可相信他是箭神,也好保佑我们的小命。
”那亲兵将这番话和那胡人一说,那胡人在马上扭过头来看李广,眼珠翻转了几下,点了点
头。李广又将他提将起来,使劲向前一甩,那匈奴偌大一个身躯飞将起来,落在数丈远的地
上。
    那匈奴飞在半空之时就发现捆绑自己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割断,猜想是那位汉将干的,
虽是摔了个嘴啃泥,终究没什么大碍,立刻爬起身向前飞奔。那大队的匈奴首领见原来是自
己族中的一位“射雕儿”,居然如此狼狈而归,心中大奇,忙将他叫到近前问道:“那汉将
也是‘射雕儿’么?”
    李广等十余骑便这般逍遥漫步,完全一副未将匈奴大军放在眼里的模样。忽然,对面军
中一阵骚动,一骑白马冲了出来,那白马与平常白马又有所不同,全身雪白,但四蹄乌黑,
看得出是极为神骏的一匹宝马。有亲兵叫道:“将军小心了,这是匈奴军中的‘白马将’,
骑这种马的就是他们骑射功夫最高的,以前冯将军就是被这厮射杀的!”
    那“白马将”一身白袍,神态甚是踞傲。李广斗志顿时高扬,叫道:“让本将军来会会
这‘白马将’!”策马向前。
    两人奔得切近,却都未开弓放箭,谁知就在两马相错之时,“白马将”一抬手,居然已
一箭射出!原来他取弓发箭均是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速度之快,根本无法看清他的手势,令
人猝不及防。李广早知道他会有些伎俩,眼看那箭已到面前,忽然一甩头,竟用牙叼住了那
箭。此时二马已交错而过,那“白马将”微转身形,弯弓如满月,使出平生绝学,三箭连环
射出。他因适才听那“射雕儿”所言,知道这汉将能发三箭连环,堪与自己比肩,于是先发
制人,三箭齐出。不料自己的第一箭到了中途,对面李广的一箭也到了中途,两枚箭尖一碰
,跌落在地。那第二箭也是同样遭遇,两箭尖相撞之下,火星四蹦。“白马将”这才明白李
广也于同时发了连环三箭。果不其然,两人发的第三枝箭又碰了个正着。在场众人均摒住了
呼吸,连“白马将”自己对这魔术般的场景也是目瞪口呆,等他发现从对面又有第四枝箭飞
来时,一切都已晚了,那箭不偏不倚,正中咽喉,他到临死时才知道,世上居然有人能发连
环四箭!
    众匈奴兵见李广于顷刻间便将军中第一神箭手射杀,对他箭神的身份更相信了几成,一
时间竟然没人敢上前将“白马将”的尸首抢回。
    李广大笑数声,傲然兜转宝马,和那十余名亲兵缓缓转回山脚下。匈奴大军为李广气势
所摄,更不敢轻举妄动。匈奴首领听那“射雕儿”说汉将让他答应劝自己追击这一小股人马
才肯放他回来,更加怀疑山后有埋伏,但又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索性按兵不动。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双方便这般僵持着,李广越来越忐忑不安,眼看天色渐暗,匈奴大
军若是等得不耐烦,一齐掩杀上来,后果不堪设想。他刚才虽然出尽了风头,但心中仍觉得
沉甸甸地好不难受。那些随他去会“白马将”的那些亲兵显然大受鼓舞,一个个信心十足的
样子,他看在眼里,既高兴,隐隐又有一丝歉疚,这是他心底的一个隐秘。
    忽然,有亲兵叫道:“李将军,匈奴兵向前推进了!”
    万余名匈奴兵正缓缓向前移动!
    李广此刻已能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
    再也没有哪个亲兵说要撤的话,他们已经知道一旦匈奴逼近,只有决一死战。所幸匈奴
大军只向前推进了一里,因见这一百汉兵仍无想逃命的迹象,显然是有恃无恐,便又停了下
来。
    众汉兵这才又松了一口气。李广一颗心却是愈加沉重,如果匈奴杀上来,他已决定血战
到底,身为大将,沙场捐躯是最好的归宿之一,他自然不会为一条性命丢了节气。但他尚有
遗憾,真不知该如何排遣。想了良久,他甚至感觉已尝到了痛苦的滋味,他心底那个隐秘如
果不说出来,将会死不瞑目。
    于是李广叫来了亲兵张怀。张怀是少数几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亲信,李广对他一直亲如兄
弟。李广悄声对张怀道:“你是聪明人,你看匈奴兵会不会一拥而上将我等尽数吃掉?”张
怀一惊,忙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将军,您这是怎么了!小人当然知道匈奴随时都会扑上
,您好不容易将军心稳住,难道自己倒动摇了吗?”
    “那你觉得最近营中士气如何?”
    “自从那晚将军您射杀猛虎并射箭入石,全营将士对您已惊为天神,最近都摩拳擦掌,
想痛痛快快和匈奴干一仗,士气是没说的。”
    “好,好,等会儿匈奴兵一上,我们这里一个人也逃不脱,不过你务必要骑上我的宝马
,飞逃回营。”
    张怀立刻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吐出连珠介的“不”字:“不不不不,您是将军,逃
出去后还能带兵打仗,我小小一卒,毫无能耐,逃了这条命又有何用?”
    李广道:“我哪是让你逃命,我只是……只是有一心愿未了,要你帮我。那晚我们看到
的猛虎其实只是一块虎形巨石,若是在白日,谁也不会认错了,我的确是胡乱射了一箭,没
想到误打误撞,居然真的射死了附近的一头虎,而那巨石上的箭么,嘿嘿,其实是我用我那
削铁如泥的短剑划出了一小条缝,然后又将它插进去的。我之所以这样做,实有苦衷。你想
营中士气若总象以前那样低沉,仗不打自败,我只有不择手段,让众将士取信于我,觉得我
李广是真的不可战胜,下次和匈奴交手时才会奋勇向前。但我所作所为毕竟太过……那个,
本是大丈夫不屑为之事,我后悔至今。你答应我,若我们能逃过此劫,你便给我守口如瓶,
我当然也信得过你,但若匈奴兵攻上,你就骑我的宝马逃回营,将此事告知众将士,让我死
也死得心安,本来,七尺男儿只求光明磊落,身后之名,只有让他去了。”
    张怀追随李广多年,感情笃厚,一听这番话,鼻子已酸了,轻声道:“李将军,您这样
做,本来就是为国家着想,何必如此自责,再说您神箭盖世无双,能不能射箭入石又有什么
要紧,张怀愿随李将军拼死一战,不愿逃生。”李广顿时虎目圆睁,厉声道:“那你想要让
我九泉之下也不得解脱,是也不是!”张怀此时已热泪盈眶,说道:“将军息怒,小人答应
就是,只是您也知道,小人有贪杯之癖,酒后胡言也是常事,只怕一不小心就说了出去。”
    李广怔怔地看着张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旁边亲兵又叫了起来,掩不住兴奋之情:“将军,将军。匈奴兵撤了,撤了!”
    原来匈奴首领看夜幕降临,心也虚了,他素知汉军善于夜袭,生怕在此等得久了,大队
汉兵会在夜间布下包围网或进行突袭,颇有全军覆没的可能,于是传令迅速撤军。
    半月后,李广大军大破匈奴,生擒匈奴首领。
    一样的夜光杯,一样惨红似血的葡萄美酒,这次是李广的军中举营欢宴。正喝在兴头上
,忽然匆匆跑来一名亲兵,对李广耳语几句。李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缓缓长身站起,对
帐中众将士道:“适才得到消息,张怀因……因酒后失态,竟横剑自刎了!”说着,两行热
泪已从虎目中蜿蜒流下。他将杯中美酒慢慢倾在地上,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给
……我……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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