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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灯》


第二十三章 恩重补情天



  黄鹤楼,矗立黄鹄矶上。
  黄鹄矶上,游人如织。
  自从费文伟乘黄鹤归去后,黄鹤楼更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成为人们「发思古之幽
情」的最佳去处。
  楼高踞山巅,东瞩蛇山,西瞰大江,晴天时,极目隔江汉阳汉江中鹦鹉洲,历历如在眼
前,是一幅天然的优美山水国。
  上官慕龙对这地方向往已久,但来到黄鹤楼时,却已没有闲情逸致领略名胜风光,他不
住摆头张望着,寻找黑衣蒙面女子所说的那座石碑,很快的,他找到了!
  那是建立在道旁的一座石碑,上面刻着「黄鹤仙踪」四个大字。
  上官慕龙心中一阵兴奋,急忙快步赶过去,走到石碑后面,看看左右无人,即时背部贴
上石碑,然后举步向前跨出——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走完七步停
住,正欲蹲下身子动手挖掘脚下土地之际——
  “孩子,你也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朵里。
  上官慕龙吃了一惊,举目望去,发现前面不远的一棵大树下,赫然围坐着一群人,那是
师祖三多老人,绿帽公瞿正燮,冯燕燕、小秋儿及笑、睡、醉、盲、病、文等龙六位师伯,
不禁大喜过望,欢叫一声,飞奔了过去,急问道:“师祖,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三多老人含笑道:“慢慢谈,你先坐下来吧!”
  上官慕龙上前—一叩见,然后在三多老人对面的草地上盘膝坐下,急急问道:“师祖,
前天晚上,那一场结果如何?”
  三多老人仍含笑缓缓道:“刀剑双王被师祖打落长江大水中,他俩的尸体后来在下游二
十多里处浮起,大漠八鹏则全死在你六位师伯的手下。”小秋儿忽然插口道:“不,顺风鹏
韦天耳是我打死的!”
  冯燕燕叱道:“别打岔,这里也有你丫头说话的余地么?”
  小秋儿小嘴一嘟,满不高兴地道:“哼,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三多老人目注上官慕龙笑吟吟道:“大漠九鹏一死,战事便告结束,我们把那些红黑剑
手放走,然后沿着长江追寻你,在路上碰见瞿老,他说听到你的喊叫声,可是赶去一看,已
不见你的踪迹,我们猜想你可能一度落入降龙圣手之手,是不是?”
  上官慕龙赧然道:“是的,降龙圣手真是一个斗智的好对手,他逃下赤壁后,竟在极短
的时间内化装成一个被人殴伤的老农夫,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弟子一时失察,上前施救时,
就着了他的道儿!”
  冯燕燕情不自禁接口急问道:“后来呢?”
  上官慕龙面容一黯,轻叹一声道:“后来,降龙老贼告诉弟子一个秘密,他说家母柳映
华其实已死去多年,十多年来抚养弟子长大的「柳映华」是假的,她的真名叫「徐香琴」,
也就是当年与「毒龙王詹讼」共谋害死弟子亲父母的仇人!”
  众人听得面色一变,三多老人凝容问道:“毒龙王詹讼何许人?”
  上官慕龙极力忍住悲愤的心情,低头缓缓道:“他就是现在的降龙老贼!”
  三多老人白眉微锁,发疑道:“降龙圣手为何愿意告诉你这些秘密?”
  上官慕龙冷笑道:“他要弟子死不瞑目!”
  三多老人目光一寒,凝声道:“之后呢?”
  上官慕龙道:“他说完后,举掌便要杀死弟子,恰好那时,瞿老前辈的呼声由远处传
来,降龙老贼连忙把弟子打昏,带着弟子跑到另一个地方……”
  绿帽公瞿正燮嘿然:“那天晚上,我老人家踏遍了周围三十里的每一个角落,结果一只
鸟也没找到,他到底把你带到哪个地方?”
  上官慕龙道:“黄塘湖北岸的一片树林里面,晚辈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也就是
昨天早上……”
  三多老人问道:“谁把你救出魔掌?”
  上官慕龙潸然泪下,说到:“家母—一徐香琴!”
  三多老人惊讶道:“哦,她会是降龙圣手之敌?”
  上官慕龙摇头道:“不,她并没有跟他动手,她只在林中说了几句话,降龙老贼就把弟
子放了!”
  三多老人更为惊讶,紧接着问道:“她怎么说?”
  上官慕龙道:“她要他把弟子放走,降龙老贼问她凭什么,她答说凭一条命,后来又说
她已立了遗嘱,降龙老贼听了以后,便答应不杀弟子,但要她跟他走,之后,降龙老贼把弟
子穴道解开,就追随她去……”
  三多老人沉默片刻,沉吟道:“奇了,徐香琴究竟立下了什么遗嘱,竟使他降龙圣手如
此顾忌?”
  上官慕龙道:“先前,弟子猜想家母遗嘱内容大概是写着降龙老贼当年以「毒龙王詹
讼」之名害死弟子生身父母的罪状,但后来一想,这里面却有个矛盾!”
  三多老人颔首道:“是的,降龙圣手既已亲口向你承认他是当年杀害你父母的人,他且
敢容你不死,则他杀害你父母的秘密自无庸再顾泄露,那么,如说徐香琴的遗嘱是记载他罪
状,使他有所顾忌,这话实在不通,恐怕另有文章!”
  上官慕龙道:“是啊,所以降龙老贼肯放走弟子,绝不是害怕杀害先父母的秘密外泄,
而是别有某种顾忌!”
  三多老人长叹道:“这是一个谜,要知道这个谜只有问徐香琴了!”
  上官慕龙凄然道:“师祖,徐香琴既是当年杀害弟子父母的策划人,她还能算是弟子的
母亲么?”
  三多老人点点头道:“唔,她诚然不可原谅,但她十多年养育你之恩也不可抹煞。”
  上官慕龙垂下头,眼泪如雨而下。
  三多老人浩叹一声,以亲切的口吻道:“孩子,这你有权决定怎样做,师祖不欲左右你
的抉择,现在且把这事撇开,继续谈底下的吧。”
  上官慕龙勉强压抑满腔悲痛,定了定神,说道:“昨天中午,弟子在一个镇上喝醉了
酒,不知怎的跟人打架,后来迷迷糊糊的被一个女人拉出镇外,但到了镇外时,弟子已清醒
了不少,发觉拉弟子出镇的那女人竟是花彩云—一”
  醉龙常乐眼睛一亮,大喜道:“好极了,你有没有把她的头带来?”
  上官慕龙摇头道:“没有,当时弟子头痛欲裂,浑身又无一丝力气,她就是看出弟子无
力动手,才敢接近弟子的……”
  醉龙常乐又抢口问道:“她把你拉出镇外意欲何为?”
  上官慕龙苦笑道:“她给弟子吃了一颗药丸,它名叫「太阳丹」……”
  当下,就将始末说出,说出花彩云被毁去武功时,含光城主笑龙翁笑非哈哈大笑道:
“慕龙贤侄,降龙老贼火烧采虹庄,以及你八师伯战死九嶷山,你不是都亲眼看见了……”
  上官慕龙惭愧地道:“是的,弟子昨天不知为何,始终下不了手,但她一身武功业已消
失,这样留给她一份痛苦,在她来说,或许比死还难受……”
  略一停顿,见六位师伯脸上均有释然之色,于是接下道:“就在花彩云去后,弟子正在
把她那一瓶「太阳丹」埋入地下时,突然来了一个黑衣蒙面女子!”
  三多老人一讶道:“噢,一个黑衣蒙面女子?”
  上官慕龙道:“是的,她就是去年弟子与六位师伯被困于水晶宫的一场大火中时,突然
现身指引弟子逃出火窟的那个黑衣蒙面女子!”
  病龙柴亦修面容一动,急问道:“她是谁?”
  上官慕龙诧异道:“师祖和诸位师伯不是接到她的通知才赶到这里来的么?”
  三多老人道:“我们在途中接到一封神秘信,信中请我们务须于今天前来此地,说将有
重大发现,但信后未署名,所以我们并不知投信者是谁,如此说来,那投信者必是那黑衣蒙
面女子无疑了!”
  上官慕龙道:“弟子猜想一定是她,去年在水晶宫,弟子曾再三问她姓名,她总不肯说
出,只把一支玉簪交给弟子,说将来自会知道她是谁。昨天,她来向弟子讨回玉簪,但仍不
肯表明身份,只教弟子于今天中午赶来此地,找到后面这座上书「黄鹤仙踪」的石碑,她说
由石碑背后向前走出七步,那地下有她埋下的一件东西,只要挖出那件东西,即可知道她是
谁了!”
  三多老人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么,她要我们今天到此,意在要我们看那件东西
了?”
  上官慕龙点头道:“看来是的!”
  冯燕燕跳起娇叫道:“快,咱们去把它挖出来看看!”
  上官慕龙以目征询三多老人,老人点了点头,缓缓起立,众人跟着站起来,一起走到那
座「黄鹤仙踪」石碑后,上官慕龙再由碑的背面向前走出七步,手指脚下所站的地面说道:
“就是这里!”
  冯燕燕拔出长剑道:“走开,我来挖!”
  上官慕龙伸手笑道:“燕儿,快把刻给我,让我来吧!”
  冯燕燕不悦道:“我挖不行么?”
  上官慕龙微微一笑道:“我不想吓唬你,但假如地下埋的是……”
  冯燕燕颦眉道:“是什么?”
  病龙柴亦修接口笑道:“火药?”
  冯燕燕吓了一跳,赶忙把剑交给上官慕龙,转到三多老人身后去了。
  三多老人哈哈笑道:“孩子,你六师伯的顾虑不错,小心一点!”
  上官慕龙躬身答道:“是的,师祖和师伯们也请站远一点吧!”
  醉龙常乐不退反进,走上两步笑道:“慕龙贤侄,师伯今年六十岁,死已不算夭寿,还
是让我来吧!”
  上官慕龙忙道:“不,这是那位黑衣蒙面女侠要弟子做的事,师伯岂可越俎代庖!”
  醉龙常乐含笑道:“虽然那位女侠曾救了我们一命,但此事透着几分古怪,为了安全起
见,我看还是由我这个「棺材钻了一半」的人来挖为妙!”
  上官慕龙深深一鞠躬道:“弟子一定要亲自动手挖掘,四师伯请勿相强!”
  醉龙常乐面容一沉道:“我是你的师伯,你应该听我的话!”
  上官慕龙大感为难,正在不知所措之际,绿帽公瞿正燮忽然超前笑道:“你们两个都给
我滚开,我老人家娶妻不贤,生女又傻,活在这世上没意思,这个事儿应该由我老人家来做
才对!”
  醉龙常乐失笑道:“嘿!瞿老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
  绿帽公瞿正燮低声道:“你知道,我那母蜂王一年到头在外面偷鸡摸狗,所以我老人家
有足够的精力行道江湖!”
  笑龙翁笑非也迈上一步,抚掌一笑道:“哈哈,我姓翁的原想多活几年,不道你们都这
般不爱惜生命,罢了!罢了!你们通通给我开走!”
  这一来,其余的睡、盲、病、文四龙不好再沉默,一齐含笑围了上去,那意思是说:要
死大家都来好了!
  三多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别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老朽相信那地下埋的是一件「有
惊无险」的东西,谁也不必担心,孩子,你快动手把它挖出来吧!”
  上官慕龙于是不再迟疑,用剑轻轻挖下去。
  绿帽公瞿正燮和六龙也就围在四边观看,个个神色紧张,一眼不瞬的盯着那块渐渐深落
的地下……
  挖到一尺半许深,忽听「嘎」的一声轻响,剑尖碰着了金属物!
  众人神色一震,病龙柴亦修额上冒出冷汗,说道:“轻一点。”
  绿帽公瞿正燮怪笑一声道:“柴庄主,你紧张什么呀?”
  病龙柴亦修干笑道:“嘿嘿,这年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说是不
是?”
  上官慕龙忽然惊呼道:“啊!是个铁盒子!”
  众人转过头去一瞧,只见埋在地下的是个一尺见方的铁盒子,没有下锁,亦未见生锈,
看样子埋下的时间并不太久!
  病龙柴亦修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握紧双手道:“轻!轻!轻轻的把它拿上来!”
  上官慕龙放下长剑,一蹲身子,小心翼翼的把铁盒子拿上地面。
  醉龙常乐注目问道:“有多重?”
  上官慕龙轻轻地把铁盒子放落地上,微笑道:“约莫十斤左右!”
  醉龙常乐道:“这个盒子大约有五斤,另外的盒中物如是火药,足可把我们八人炸得稀
烂,现在开盒子是最要命的一关,怕死的趁早走开啊!”
  病龙柴亦修老脸一红,却不敢回嘴。
  三多老人举步走上,探头看了看,笑道:“先拿起来轻轻摇摇看,如果摇不响,那可真
要小心了!”
  醉龙常乐抢着捧起铁盒子,左右摇了两下,听不到一点声音,不禁微惊道:“嘿,当真
是火药不成?”
  上官慕龙道:“让我摇摇着。”
  他由醉龙手上接过铁盒子,倏然纵身跃出,奔出五丈开外,迅速把铁盒子放落地上,双
手抓住盒盖边,用力往上一掀——
  “啊呀!”
  铁盒开处,上官慕龙骇然大叫一声,当场倒退数步,仿佛在黑夜里撞见了厉鬼,脸色一
片死白!众人从未见过上官慕龙那样骇怕,急忙一窝蜂似的冲了过去,当他们的视线投入铁
盒中时,尽管各人心中都已有了准备,仍禁不住纷纷惊呼出声!
  你道铁盒里盛着什么东西?
  一颗人头!
  你道那是谁的头颅?
  九龙之首——水晶宫主人——秃龙严公展项上之物也!
  而这颗头颅,正是去年秃龙在水晶宫中宴请众师弟时,被降龙圣手用来做「沙锅人头」
的那一颗!
  所不同的是,那时,这颗头颅鲜血淋淋的,而现在,脸上的血都干涸了!
  但,使众人吃惊的还有一层——秃龙严公展已死去将近一年,他的头颅为什么没有发
烂?也没有干瘪的现象?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众人真个白天见了鬼似的,瞧得目瞪口呆,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整个场上静寂得像被
冰雪封冻了一般!
  三多老人首先打破静寂,他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目注上官慕龙平静地道:“孩子,把
你大师伯的首级拿出来!”
  上官慕龙应声上前,俯身毕恭毕敬的把秃龙严公展的头颅抱起来。
  三多老人又道:“给我瞧瞧!”
  上官慕龙忙把头颅递过去,三多老人伸手接过,翻转着打量了一会,忽然凝重的脸孔泛
起了一片笑靥,抬目轻注上官慕龙笑问道:“孩子,你看怎样?”
  上官慕龙俊愣愣道:“怎样?”
  三多老人微笑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杰作!哈哈,太了不起了!”
  醉龙常乐见三多老人身为师叔,手上拿着师侄的首级竟无一丝伤感之色,不由轻「嘿」
一声道:“师叔在上,常乐对大师兄也没有什么好感,但常乐以为我们似不宜把他的头颅当
作古董来欣赏!”
  三多老人移目望他笑问道:“怎样,你看了不忍么?”
  醉龙常乐肃容道:“是的,师叔或许不太喜欢他,然而严大师兄还不至算是一个穷凶极
恶之徒!”
  三多老人忽然将首级向他抛去,笑眯眯地说道:“好吧,你要是看了伤心,可以拿去痛
哭一番!”
  醉龙常乐伸手接住首级,突地面色大变,张目惊叫道:“啊啊,天啊!”
  或许由于太激动,秃龙严公展的头颅由他手上掉落,而头颅着地时,发出「咚」的一
响,好好一个头颅顿如挨了一斧头,竟然一分为二!
  没有脑浆流出来,也没有一些儿的臭味,因为那不是真的人头,而是用木头雕刻的一颗
假人头!
  众人眼睛一直,同时脱口发出一声惊叫,又为之呆住了!
  现在,任何人都看得出那颗假人头不是醉龙失手打破的,而是三多老人在抛给醉龙之
前,已先暗中以内家其力将它震裂。
  但这已不是众人吃惊的原因,因为在场众人都不是愚笨之徒,他们已由这个意外的变化
而联想到许多可怕的问题了!
  这颗假人头,会是去年在水晶宫被端上酒席的那一颗么?
  如果是的话,那么……
  上官慕龙不敢再往下想,他不希望那是个事实,那太可怕了!
  又一阵死寂之后,还是三多老人首先打破沉默,他忽然变得很严肃,双目充满慑人神
光,环望六龙一遍,视线移回到上官慕龙的脸上,开口问道:“孩子,铁盒中有无别的东
西?”
  上官慕龙答道:“没有!”
  三多老人道:“那么,那位黑衣蒙面女侠说,等你挖出这件东西后,自会明白她是谁,
现在你明白是谁了么?”
  上官慕龙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三多老人垂目缓缓问道:“她是谁?”
  上官慕龙答道:“弟子的养母—一徐香琴!”
  三多老人又问道:“何以得知?”
  上官慕龙道:“昨天早上,弟子在降龙老贼的手中时,徐香琴曾向降龙老贼恫吓说,她
除了已立下遗嘱外,另外还有个证据——一颗人头!””
  三多老人双目一睁,精光湛湛地道:“好,你看这颗人头是不是去年你们在水晶宫看到
的那一颗?”
  上官慕龙呐呐道:“弟子说不上来,师祖还是问六位师伯吧。”
  三多老人笑「哼」一声,转对笑龙翁笑非问道:“笑非你说呢?”
  笑龙翁笑非不做正面答复,含糊道:“咳,现在想来,当初应该「打破沙锅问到底」,
把锅里的那颗人头拿出来看看才……”
  三多老人冷笑道:“适才当你第一眼看见这颗人头时,并不怀疑它不是水晶宫那一颗,
是不是?”
  笑龙翁笑非恭声道:“我一人的观察恐怕不能准确,师叔!”
  三多老人目光移向睡龙董路臣,问道:“路臣,你说是不是?”
  睡龙董路臣支吾道:“师叔在上,愚侄生性懒散,很少用全付精神去看一样东西,所
以,愚侄实不敢断定这颗假人头是否去年在水晶宫的那一颗。”
  三多老人目光转向醉龙常乐,问道:“常乐,你也不敢断定吧?”
  醉龙常乐严肃而沉痛地道:“看起来,这颗假人头确是去年那一颗,不过,小侄不敢相
信真有这种事!”
  三多老人再转向盲龙柯天雄问道:“天雄,你眼睛失明,自然无法判断前后出现的两颗
人头是否二而一,但你有无意见?”
  盲龙柯天雄一躬身道:“小侄的意见与四师兄相同——不敢相信真有这种事!”
  三多老人皱眉道:“假使确有其事,你也不敢相信吗?”
  盲龙柯天雄苦笑道:“小侄想不出大师兄会那样做的理由,假使那是事实,那将是个可
耻的笑话!”
  三多老人再转对病龙柴亦修问道:“亦修你有何意见?”
  病龙柴亦修搓搓手叹道:“唉!自从我们恩师仙逝后,师叔即极少过问世事,以当前的
名望来说,严大师兄已稳然为武林祭酒,如果今天这颗假人头即是去年我们见过的那一颗,
小侄真想不通严大师兄这样做,又是何苦!”
  三多老人道:“好,你已搔到问题的痒处,天影,你呢?”
  文龙宫天影沉声道:“首先,我们应该研究「徐香琴」这个女人,她既是当年杀害九师
弟夫妇的策划人,可知其心肠至为狠辣,可是她后来又为何愿意抚养慕龙贤侄呢?这是小侄
不解者之一,其次,若说徐香琴已有悔悟之心,她为何迟迟不肯把真相说出?这是小侄不解
者之二,再其次——”
  三多老人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好了,这些问题以后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师叔现
在只问你,你看这颗假人头与你们去年所见者是否同一颗?”
  文龙宫天影吞了一口唾沫,慢吞吞道:“小侄以为,如果这一颗不是去年那一颗,也必
是出自一人之手雕刻的!”
  三多老人道:“为何不说前后两颗是二而一?”
  文龙宫天影道:“在未获确证之前,小侄不敢武断……”
  三多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环望六龙说道:“看来你们好像都不肯相信徐香琴这个证
据,是不是?”
  六龙默然不语。
  三多老人微微一笑,转对上官慕龙问道:“孩子,降龙圣手曾亲口向你承认他就是当年
的「毒龙王詹讼」是不是?”
  上官慕龙点点头道:“是的,这个名号,首先出自徐香琴之口!”
  三多老人含笑道:“那正是徐香琴给你的一个暗示!”
  上官慕龙一呆道:“暗示?”
  三多老人颔首道:“正是!现在师祖且把他这个名号一个字一个字拆解给你听吧,所谓
「毒龙王詹讼」:「毒」,不在话下;「龙王」,暗喻「九龙之首」之谓也;「詹讼」,这
两个字把它倒过来,再拆开那个「讼」字,便变成「言公詹」,而「言公詹」也者,正是
「严公展」三字的谐音!明而言之,降龙圣手即是毒龙王詹讼,毒龙王詹讼就是秃龙严公
展!”
  虽然上官慕龙和六龙刚才发现假人头时,心里都已有数,但现在由三多老人的嘴里断然
地说出,仍不啻是个晴天霹雳,听得众人的心弦都颤栗起来了!
  笑龙翁笑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睡龙董路臣睁大了他的一对惺松睡眼,醉龙常乐的血气
直冲脑门,整个脸庞涨得红光闪闪,盲龙柯天雄发须无风自动,一对白果眼不住闪动着。
  三多老人神色一片凛然,沉声一字一字道:“你们可以再提出疑问,师叔也非常希望能
获得一个有力的证据来推翻这个很接近事实的想法,因为这件事十分可耻,也十分可悲,对
你们九龙师兄弟的声誉更是个莫大的侮辱!”
  笑龙翁笑非浓眉紧皱,满面严肃地道:“哼,徐香琴既肯给我们这颗人头,为何不肯指
示我们一条如何去证实的路线?”
  三多老人以肯定的语气道:“会的!师叔可以断定不出这两天,她会有消息来!”
  醉龙常乐悲叹道:“那位「一朵云」仁兄倒有先见之明,小侄曾因他一度怀疑大师兄是
降龙圣手而对他非常不满,看来小侄是错怪他了!”
  三多老人道:“这正好说明严公展所以要假死的理由,他知道已经有人怀疑到他的头
上,因此不得不让自己「死去」,以便消除你们对他的怀疑!”
  盲龙柯天雄接腔道:“但诚如六师弟所说,当今武林,他严公展已稳然是个武林祭酒,
因何还要干出这种傻事呢?”
  事实,盲、病二龙口中所不解的「干出这种傻事」的原因,以事情发展至此的一切显
示,再证之过去与降龙圣手及一干党徒的接触,秃龙严公展这种行为的动机已甚明朗,心中
尽管都明白了七八分,但这对九龙师兄弟的确是件十分可耻又可悲的事,他们自然不愿受打
击也不甘蒙此拖累,而上官慕龙则因降龙圣手曾亲口说过:“刀剑双王竟敢公然和老夫反
目,今后他们想进兵中原已不可能,好在老夫已得了他们许多金银财宝。”的话,他把前后
经过一切加以印证后,胸中即已了然,但此事确是对九龙的声誉有莫大的影响,他不欲使诸
位师伯完全断了希望的转机,故尔他不敢开口发表自己所见。
  三多老人听了盲龙所发的疑问以后,说道:“原因并不简单,这个问题,最好是由他亲
口来解释!”
  盲龙柯天雄睁大白果眼,惊讶道:“他会亲口解释么?”
  三多老人点头道:“我想会的,他气数已尽,要逃也逃不掉了!”
  笑龙翁笑非神色一震,急问道:“师叔知道他此刻躲在哪里么?”
  三多老人摇头道:“不知道,但徐香琴会知道的,师叔刚才已说过,徐香琴已给了我们
这颗人头,不出两天,她一定会有消息来的。”
  略一停顿,手指山巅的黄鹤楼笑道:“现在,我们且到那上面去玩玩吧!”
  于是,一行人随着三多老人登上了黄鹤楼。
  午后的太阳,温暖如春,黄鹤楼游人来往不绝,三多老人带着众人随处浏览着,很快
的,大家便发现了一个可笑的现象,几乎每到一处,都听到许多附庸风雅之流在摇头晃脑的
念着:“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冯燕燕听了有气,讥笑道:“这些人何不自己作一首?”
  三多老人笑道:“是啊,燕儿,你以黄鹤楼为题,吟一首诗来给爷爷听听!”
  冯燕燕不禁红脸道:“燕儿不会吟诗,爷爷您怎么搞的嘛!”
  三多老人大笑道:“哈哈,既然自己不会,就不该去讥笑别人啊!”
  冯燕燕把嘴一嘟,忽然对上官慕龙笑道:“对了,慕龙哥,我知道你会吟诗,念一首来
听听如何?”
  上官慕龙心情沉重异常,哪有兴致吟诗,轻瞪她一眼道:“别扯到我头上来,燕儿!”
  冯燕燕笑道:“爷爷要听诗,你吟一首孝敬爷爷不好么?”
  三多老人接口笑道:“对,孩子,你吟一首来听听也好!”
  上官慕龙苦笑笑道:“这黄鹤楼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典故,唐朝诗人崔灏的一首「黄鹤
楼」已道尽了一切,弟子实在想不出新鲜的题材立意了!”
  三多老人笑道:“即使在字眼上稍加变动也好,免得燕儿听了心烦!”
  上官慕龙不好再推辞,略一沉思,便开口轻吟道:“黄昏闲登黄鹤楼,烟波万顷眼中
收,乘云人去无消息,唯见长江滚滚流——不好!不好!太浅陋了!”
  三多老人笑道:“虽然不如崔灏的那一首,但其中有一点却比他强!”
  冯燕燕喜道:“哪一点?”
  三多老人道:“崔灏的「黄鹤楼」,最后一句「烟波江上使人愁」,终是免不了一个
「愁」字,你慕龙师哥的这一首没有一个「愁」字,听起来却有愁滋味!”
  冯燕燕高兴地笑道:“正是,好个「唯见长江滚滚流」,这一句太好了!”
  三多老人含笑反问道:“好在何处?”
  冯燕燕对诗词一门只能会意,无力言传,一听爷爷又找上她,不由大发娇嗔,跺足道:
“爷爷,您又来了!”
  三多老人哈哈大笑,忽然转对笑龙翁笑非道:“笑非,你平时也难得翻翻书籍吧?”
  笑龙翁笑非颇为尴尬,窘笑道:“是的,小侄虽非老粗,距「老粗」两字也只差那么一
丁点儿了!”
  三多老人道:“据师叔所知,严公展对此道亦甚荒疏,这就是一个人容易走上歧途的原
因,你们以后应该多看看书,有时候,书上的一个字或一个句子,都能使人悟出许多道理,
譬如崔灏的那一句「白云千载空悠悠」及慕龙吟出的「唯见长江滚滚流」,你们如仔细去品
味,就会发现它包涵着很深奥的哲理……”
  笑龙翁笑非恭谨地道:“小侄敬领师叔教诲!”
  三多老人缓缓道:“崔灏那首诗说:仙人已经乘黄鹤去了,这地方只留下一座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再回来,只有白云经过了千年,还是照旧的在天下飘浮着。这可以使我们悟出另
一层道理,即是说费文伟虽然已成仙得道去了,天上的白云却毫无改变,长江的水还是照样
的流着,所以,光阴是最可怕的东西,不管你有通天的本领,到后来,一样逃不掉光阴的淘
汰。项羽称霸一世,结果他得到些什么呢?曹孟德官居汉丞相,老奸巨滑,足智多谋,为一
世之枭雄,到后来,他也一样逃不过「生老病死」四个字。又如秦始皇雄心万丈,并吞天
下,建阿房宫,筑万里长城,对内暴敛横征,焚书坑儒,收天下之兵器,徙人民于边鄙,藉
以消除内忧外患,永享人间安乐富贵,又听方士徐福之言,驱数千童男女赴东海蓬莱,以求
长生不老丹,结果呢?他只活了四十八岁。凡此种种,都说明一个人力量再大,终归敌不过
光阴二字,杀千万人也不能使你在世上多活片刻,集天下之财宝,死后也无法带得一些儿
去,倒不如安份守己,不以富贵为荣,不以贫穷为鄙,力量所及,多做一些好事,则死后也
可流芳百世。”六龙听得默默无语,除了醉龙常乐自认一生行事俯仰无愧外,其余五龙面上
均有惭愧之色!三多老人看了众人一眼,笑道:“老朽最不喜欢向人说教,今天有点反常
了,哈哈……”
  笑龙翁笑非肃容道:“师叙之言犹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俟严公展之事一了之后,小
侄一定遣散含光城英豪,从此退出武林!”
  三多老人道:“退出武林大可不必,你看人家瞿老,他老婆在外偷汉子,他反而戴着一
项绿帽子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人家不是照样很尊敬他么?”
  绿帽公瞿正燮怪叫道:“嘿!冯老,我瞿正燮是没地方可去,才跟着你们混饭吃的,你
别恭维我好不好?”
  三多老人笑道:“老朽认为这种恭维还不够,说真的,你是老朽一生所见最奇特的人
物!”
  绿帽公瞿正燮一拍屁股道:“好,你这分明是想把找给撵走,罢了,此地不留人,自有
留人处,我走就是了!”
  说着,当真掉头便走。
  哪知才转身走出两步,不知看见了什么东西,突地面色大变,口时一声「不好」,慌忙
闪身躲入一座菜棚后面去。
  这时,众人都已跟着他转过身子,三多老人诧异道:“瞿老,什么事啊?”
  绿帽公瞿正燮由菜棚后面探出半个头,满脸紧张之色,低声道:“别做声,我那母蜂王
和宝贝女儿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众人举目一望,果见绿帽公之妻母蜂王,和女儿傻大姐正随着
许多游客朝这边走过来,母女俩均面有菜色,一幅无精打采之态,看样子近况不佳,没有找
到肯花钱的人!
  上官慕龙曾被傻大姐缠过两次,余悸犹在,一见大惊,忙道:“糟糕!大家快躲起
来!”
  三多老人失笑道:“躲?你也怕她们母女?”
  上官慕龙慌张道:“正是,那位瞿姑娘十分难惹,一见弟子就……”
  一言未了,那傻大姐瞿琳琳已瞧见了上官慕龙等人,登时面现喜色,拉着母亲急走过
来。
  母蜂王莫名其妙,尖叫道:“傻丫头,好好不走,拉着为娘的跑个什么名堂?”
  傻大姐欢叫道:“看,他们都在那边哪!”
  母蜂王只见过上官慕龙一次,印象已甚模糊,至于三多老人和六龙,更是一个也不认
识,故此跟着女儿奔到三多老人等面前时,仍是一脸茫然之色,瞪望傻大姐问道:“傻丫
头,这些人是谁?”
  傻大姐举手一指上官慕龙,羞答答地道:“他就是上官慕龙,娘不认得了么?”
  母蜂王仔细看了看上官慕龙,终于记起来了,两年前,她曾拿过上官慕龙十两银子,因
此对上官慕龙甚具好感,连忙堆出笑容,连连点头道:“啊哟!上官少侠,你好呀!两年不
见,想不到你这孩子竟长得这么帅了,使得老身都认不出啦!”
  上官慕龙甚是尴尬,朝她一揖道:“大娘您好!”
  母蜂王正要开口,傻大姐已盈盈福了下去,道:“上官少侠您好!”
  上官慕龙一怔,只得拱手回礼道:“瞿姑娘好。”
  傻大姐四望一眼,接着美眸转注,低声问道:“那个跛脚叫花子今天不在这里吧?”
  上官慕龙知道她害怕再逢见一朵云,故装正色道:“在!他等一会就来!”
  傻大姐大为气沮,叹道:“哎,真讨厌!”
  母蜂王笑嘻嘻道:“上官少侠,您定了亲了没有?”
  上官慕龙窘道:“没有,大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母蜂王笑道:“我是说呀,要是您上官少侠还没有定亲,老身打算赚您个媒人钱,嘻
嘻,您不知道,我们家乡有一位唐员外,他有个掌上明珠,今年才——二不,今年才十八
岁,人长得如花似玉不说,她爹给她准备的嫁妆,可真多得吓死人,您上官少侠要是有意—
—噢,您先别生气,听老身说清楚,老身也不是依靠媒人钱吃饭的,只因老身见少侠老成,
人又长得顶帅的,跟那唐家千金匹配起来,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所
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发觉上官慕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像罩着一层严霜,冷峻
得使人毛骨悚然!
  傻大姐瞟了母亲一眼,悻悻地道:“活该!”
  母蜂王老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活该?你这死丫头骂老娘活该么?你也不想想,这些
日子来,那批胆小鬼都不敢再接近老娘了,说什么对不起你那窝囊废的爹爹,使得老娘一个
子儿也刮不到,如今眼看快要喝西北风去了,你还一点不知死活,娘替人做媒,只是想赚几
个钱来养活你,你这个死丫头还骂老娘活该,你有没有良心?”
  傻大姐嘟嘟嘴道:“咱们去找爹爹,爹爹会做生意养活娘和我的!”
  母蜂王「呸」的吐出了一口痰,嚷道:“你爹能养得了咱们母女?别做梦了,他只会卖
豆汁!”
  傻大姐道:“卖豆汁也一样可以养活咱们,都是娘嫌爹赚钱少,天天跟他唠叨——”
  母蜂王怒叱道:“闭住你的乌鸦嘴,老娘跟他唠叨是要他好,你不记得他当时一天到底
赚几个钱么?”
  傻大姐道:“娘天天都要吃鱼吃肉,要不然,爹爹赚的钱也够用了!”
  母蜂王气得脸也红了,跺脚大骂道:“你这个死丫头!老娘吃鱼吃肉有何不对?”
  傻大姐道:“娘要多吃一点青菜,不然终有一天会落个半身不遂!”
  “扯你爹的蛋!”
  “真的,这是我听人说的!”
  “扯你爹的蛋!”
  “娘,爹不会扯蛋,你才会扯蛋!”
  “扯——呸!你这个死丫头,你有办法赶快找个婆家去,免得老娘气死……”
  母女俩就这样在三多老人一行人面前吵了起来,越吵越大声,招来许多游人围过来观
看,三多老人眉头一皱,闻声道:“瞿嫂子,你好大的嗓门!”
  声音不大,可是母蜂王却像被闷雷打入耳鼓中,不由吃了一惊,瞪眼骇然道:“你是
谁?”
  上官慕龙代答道:“他是我师祖三多老人!”
  敢情母蜂王也听过三多老人的大名,闻言又是一惊,失声道:“哦,原来你就是三多老
人,听说我那老不死的时常和你在一起,真的么?”
  三多老人颔首道:“嗯,怎么样?”
  母蜂王注目问道:“你知道他眼下在何处?”
  三多老人反问道:“你想找他?”
  母蜂王点头道:“正是,老娘要问他一个明白,到底还要不要我们母女了?”
  三多老人微笑道:“他怎会不要你们母女,我看是你不要他吧?”
  母蜂王道:“老娘哪里会不要他,只要他有能力养活我们母女,老娘马上跟他回家
去!”
  三多老人道:“瞿嫂子现在只求「一饱」而已了么?”
  母蜂王面上忽现凄凉之色,点点头道:“是的,要是他不能天天给老娘吃鱼吃肉,隔一
天买一次也好,咳,这几年来,老娘大江南北也走了不少的路,深深觉得男人都是无情无义
之徒,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丈夫好……”
  看来这些话都是真的,因为她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那份凄苦,一看就知道不是假装得来
的。
  三多老人默望她半晌,忽地笑声道:“瞿嫂子,你真想念你丈夫么?”
  母蜂王点头道:“是呀,你别看刚才我跟女儿吵架,其实那是一时气闷,说了不怕你老
人家见笑,我们母女俩一天总要吵个一两次的!”
  三多老人道:“这个毛病要改掉,否则你丈夫纵然愿意回家,恐怕也不能长久呆下
去!”
  母蜂王道:“是的,是的——哎,傻丫头,你听到没有?以后可不准跟老娘吵架了!”
  傻大姐噘唇道:“谁要跟娘吵,每次都是娘先吵起来的!”
  母蜂王道:“从今以后,谁先吵嘴,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傻大姐噗哧一笑,伸出右手小指头道:“好,咱们来勾勾手!”
  母蜂王伸手便要与女儿勾手,忽又缩手藏到背后,绷起脸斥责道:“我是你娘,你跟我
勾什么手!”
  三多老人哈哈大笑道:“瞿嫂子,你停一停,容老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母蜂王眼睛一亮,急问道:“什么好消息?”
  三多老人笑道:“最近你丈夫发了一笔小财,你还不知道吧?”
  母蜂王又惊又喜道:“真的?有好多?怎么发的财?”
  三多老人道:“怎么发的财老朽不太清楚,只看见他时常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来把
玩,口里叹气不已……”
  母蜂王叫道:“那贼头,有了一千两银子,高兴都还来不及,还叹气干么?”
  三多老人微笑道:“是啊,老朽问他为何叹气,他说他一生没有使你们母女快活过,心
中甚是惭愧,而今有了一千两银子,却不知你们母女在什么地方——”
  母蜂王又叫道:“那贼头,老娘不是在这里么?”
  三多老人笑道:“你现在在这里,他却已回家去了!”
  母蜂王大喜道:“啊,他回家去了?”
  三多老人颔首道:“是的,老朽告诉他说:你既想念你的妻女,就应该回家去等候,总
有一天,你妻女会回家去的!”
  母蜂王低啸一声,拉起傻大姐冲出人群,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傻大姐不愿意走,踉跄地跟着,气叫道:“娘,好好不走,拉着女儿跑什么名堂
呀……”
  转眼间,母女俩去得没了影子。
  围观的游人在笑声中散去,绿帽公瞿正燮立刻由茶棚后面跳出,气息交迸的望着三多老
人嚷道:“冯老,你这不是坑杀人?我哪里来的一千两银票呀?”
  三多老人微笑道:“所以你现在非有一千两银子不可了!”
  绿帽公瞿正燮不由哭丧着脸道:“冯老要我去抢么?”
  三多老人探手人怀,掏出一颗光芒四射的夜明珠,递给他笑道:“这是燕儿由剑王艾诺
克那口宝剑上摘下来的,你拿去吧!”
  绿帽公摇头道:“不成,我还不想回家去!”
  三多老人脸色一正道:“你那老妻现在已有悔悟之意,你应该让她有个忏悔的机会,你
那女儿天真而不傻,只要善加教导,必可变成一个好姑娘,这些都是你的责任!”
  绿帽公仿佛挨了一棒喝,拼命搔头皮道:“唉,这个……这个……”
  这个还没完,上官慕龙忽然惊叫道:“啊呀,她母女又跑回来了!”
  绿帽公浑身一震,慌忙伸手「抢」过三多老人手里的那颗夜明珠,又一个箭步跳到茶棚
后面去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母蜂王拉着傻大姐急奔回来,一眨眼奔到众人面前。
  三多老人诧异道:“喧,瞿嫂子,你们怎又回来了?”
  母蜂王一声不响,塞给上官慕龙一件东西,转身拉着傻大姐又跑,旋风一般飞奔而去。
  上官慕龙愕然亮开手掌一瞧,发现母蜂王塞给自己的竟是一封信,不禁心头一震。
  三多老人道:“孩子,快拆开来看看,如果师祖猜的不错,这该是徐香琴写的!”
  上官慕龙应声拆开信封,由里面抽出一张折着的信笺,沉着地把它展了开来,只见信上
写:
  “上官少侠:我不能再呼唤你一声龙儿,实在是一件痛苦之事,但我有自知之明,我知
道你不会原谅我,而我也不敢冀求你的原谅了。
  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仇恨必须有个了结,后天早上,我将与降龙老贼上九宫山老僧岩
「述旧」,那是我们当年杀害你爹爹的地点,如你打算为父报仇,请来吧!
                    徐香琴手笔”
  九宫山,在湖北通山县八十里处,接江西武宁,广八十里,山有九十九峰,千岩万壑,
崎岖盘折,奇胜无数。
  这天早上,当朝阳刚由云海中探出半个头时,山中的老僧岩上,出现了一个黑衫少年!
  他腰间悬着一口宝剑,神态冷峻而沉着,由氲氤的晨雾中缓缓走出来!
  这时,在他对面三丈开外,一个身穿黑色衣裙的中年妇人由一块平面石头上慢慢起立,
开声道:“过来,就在这里!”
  黑衫少年缓步走过去,就在那中年妇人面前寻丈处停住脚步,神色冷漠,一对深邃而发
射着异样光彩的眼睛死死的盯视着中年妇女,但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在微微颤抖,好像
面对着一个吃人的女鬼,又怒又怕!
  那中年妇人脸上带着一丝惨笑,轻叹一声道:“在你拔出宝剑之前,请先坐下来听我讲
一篇故事如何?”
  黑衫少年摆头慢慢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迷茫地道:“他呢?”
  中年妇人道:“下山买酒去了,大约一个时辰后才能回来,这是我叫他去的。我告诉他
说,我们旧地重游,感触良多,应该喝一点酒才是,他同意我的意见,天未亮就下山去
了!”
  黑衫少年默立片刻,随即在身边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
  中年妇人也就地坐下,凝眸注视黑衫少年半晌,苦涩一笑道:“你瘦了!”
  黑衫少年低头道:“请开始讲故事吧!”
  中年妇人点了点头,那一对充满梦幻的眼睛慢慢移向岩外深不见底的深渊,呆呆注视着
缭绕如带的云雾,开始讲出那段褪了色的故事—一
  “这个故事,有许多你已经明白,但为了叙述方便起见,我仍想从头讲起,你不反对
吧?”
  “唉,那已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只有十六岁——噢,我应该先说我的姓名,我
姓徐名香琴,小时候由于体弱多病,我父亲就把我送给一位法号镜心的老尼姑做徒弟,她是
个身怀绝技的出家人,也许这是缘份使然,我们师徒相处得很好,自拜她为师之后,我的身
体渐渐转弱为强,在我十岁时,她开始传授我武功,到了我十六岁时,我已尽得她一身武
艺。就在那一年,她送我回家,把我交还给我父母,然后飘然而去,可是那时我已不习惯呆
在家里,不到半月即偷偷离家出走,我先跑回山去看望我师父,哪知她已经圆寂七天了,原
来她自知大限已到,故而把我送回家的……”
  “那以后,我就独自一个人在江湖上飘荡,由于我少年时容貌可人,又加喜欢穿黑衣
裳,不到一年间,竟赢得了「黑玫瑰」的绰号。”
  “严格说来,我的武功不能算第一流,但因我外表好,因此我的名气一天一天响亮,慕
名来找我的青年几乎天天都有,可是对于他们,我一个也看不上眼,我心里只想着一个人,
那就是你爹爹金龙上官天容!
  “我第一次看见你爹,是在第二届九嶷灯会的时候,那时你爹已是名满武林的青年高
手,也是许多少女们仰慕的对象,虽然他是九龙之末,但武功却是九龙之最,看着他一路领
先的飞上石城峰点亮龙灯,我内心对他的敬慕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
  “于是我再也克制不住,就在第二届灯会后的第二天黄昏,我在衡阳追上了他!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黄昏,他身穿一袭蓝衫,骑着一匹雪白神驹,背着夕阳缓缓在官
道上驰驱着,神态潇洒俊逸,风度翩翩,的确是今人为之醉心。
  “尽管我已在江湖上行走了一段时日,当时我仍不敢上前自我介绍,我在他身后远远跟
踪了一程,最后竟被他发觉,他拨转马头,含笑静坐着,等着我过去。
  “我当时甚是窘困,本想转身逃走,但我忽然想到,我也是个江湖上有名人物,我为什
么要怕他?
  “于是我坦然向他走了过去,走到他身前,我还未开口,他已先笑着说话了:「你是黑
玫瑰徐香琴?」”
  “啊,你怎么知道?”
  “美丽和一身黑衣是你的标志!”
  “不错,我正是黑玫瑰徐香琴,我今天之来,是想向你上官大侠讨教一两手!”
  “噢,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么?”
  “没有,只因有人说:「当今武林最有名的两个青年男女,男的是金龙上官天容,女的
是黑玫瑰徐香琴,不过,徐香琴是靠美丽出名的」。这话对我是个莫大的侮辱,因此我要打
败你,好让人们知道我徐香琴除了美丽之外,手底下也实有一两手!”
  “哈哈,徐姑娘,你认为能够打败在下么?”
  “不相信就来试试!”
  “千万试不得,徐姑娘,你成名不易,应该好好爱惜自己的声誉才是啊!”
  “你瞧不起人了?”
  “我很瞧得起你,只是你根本不是我的敌手!”
  “别狂妄自大,说不定我一招可就打得你滚出三丈!”
  “好吧,我们来较量一下也好,只是打输了可不许哭!”
  “于是乎我们就在路上较量起来,他实在厉害,三五个照面就绊了我一跤,那时我只有
十七岁,我没有办法不哭,他就向我陪不是,我不理他,他便拨马扬长而去。”
  “我赖在道旁哭个不停,其实我心中一点也不伤心,我只是莫名其妙的哭着,一边哭,
一边在脑海里捕捉他英俊的影子,我多么希望他能转回来看我,而正当我想得如醉如痴的时
候,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唉,还在哭么?」”
  “我抬头一看,果然幻想成了事实,是他!他站在我的面前,望着我微笑……”
  “之后,我们便成了好朋友,我们漫无目的地一起走着,相处数天后,我发现他的为人
比传说的更好,他聪明而正直,个性活泼豪放,谈吐也非常风趣,对我爱护备至,视如亲妹
妹!”
  “或许你怀疑你爹爹并不喜欢我,不,他也是很喜欢我的,我们曾有一段极甜蜜的生
活,我们也曾山盟海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你娘柳映华时,事情才起
了变化!”
  “你娘柳映华,当年也是个颇有名气的女侠,她也长得很美丽。我们遇见她,是在一个
武林前辈的寿宴上,那位武林前辈复姓令狐单名青,本无多大名气,可是由于你爹是武林人
心目中的大英雄,所到之处,当地武林必然为之惊动,常常有人设宴请他,你爹虽不喜欢应
酬,为了怕得罪人,只好每请必去。”
  “那一天入夜,我们走到洞庭湖附近,又有人拿请帖恭候在道上,主人就是当地武林前
辈金刀令狐青,他正在做八十大寿,听说你爹莅临洞庭,连忙派人持帖来请,你爹推辞不
掉,只得带着我前去应酬一番。
  “寿宴中,你爹和我是所有宾客中最令人瞩目的二人,大家都来向我们敬酒,我正在得
意洋洋的时候,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绝色少女!
  “她就是散花女侠柳映华,那时她也只有十七、八岁,黛眉杏眼,唇红齿白,再加上一
副婀娜多姿的体态,果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我看见她时,顿使我感到自己的美丽并未
在那寿宴上独占鳌头,不由得心头酸溜溜的!”
  “她举杯向你爹敬酒时,口里脆吟道:「门对清溪曲曲流,洞天开辟几春秋,中原随处
皆烽火,底事将军不出头……上官大侠,小妹柳映华,敬您一杯!”
  “你爹张口「啊」了一声,仓皇站起身,以惊喜的语气道:「你……那天也在山上?」
  散花女侠柳映华赧然一笑道:「是的,上官大侠在将军洞外运指题诗时,小妹恰好也在
附近游览,只是当时小妹并不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金龙上官大侠!」”
  “你爹向她含笑一躬身,道:「柳女侠真好记性,在下去年在雁荡山将军洞外所题的一
首歪诗,柳女侠竟还记得一字不差,真令在下汗颜之至!”
  “散花女体柳映华浅笑道:「将军洞中并无将军,上官大侠却怪「将军不出头」,这个
玩笑闹得太大,小妹觉得好玩,故此把它背下来了!」”
  “你爹哈哈大笑道:「当时在下若知附近有个以诗词载誉武林的「散花女侠」在场,在
下说什么也不敢献丑了,哈哈哈……」”
  “他们两人越说越投机,简直忘了我的存在,大有相见恨晚之慨,我再也忍耐不住了,
突然由座位上站起,向她冷冷说道:「柳女侠,你的脚大概站酸了,我这个位子让你坐
吧!」”
  “我说完便匆匆走出寿堂,哭着奔出金刀令狐青的住宅,飞也似的向黑暗中的荒野奔
去。
  “我虽然听到你爹在身后呼唤,但我没有理他,我一直向前跑,足足跑了四五里路,方
在一处山脚下停住,坐在一株树下继续哭泣。”
  “我哭了半夜,气渐渐消了,那时你爹如果找上来,我便不再怪他,哪知他一直不来,
看看天快亮了,我只得走回去,在金刀令狐青的住宅外等了许久,总不见他出来,我实在不
甘心就这样和你爹分开,最后硬着头皮进入令狐青宅内一问,方知他早已离开那里,找我去
了,当然他是找错了方向,故此没有找到我……”
  “唉,那以后,我们便失了联络,我四处找他,而后来他说他也在四处找我,也许这是
上天的作弄,我们一直在阴差阳错,一直没有相遇,直到第三届九嶷灯会时,我跑去九嶷山
见他,我们相对半天无语,最后他说:「香琴,你还来找我干么?」”
  “我不该来么?”
  “不,我是说……太迟了!”
  “太迟了?”
  “是的,这一年来,我找得你好苦,几乎已踏遍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你为什么不早出
来见我?”
  “谁说我不出来见你,我也一直在找你呀!”
  “那么,这是天意,你知道当我整整找了你一年而找不到你时,我会怎样猜想么?”
  “你不该那样想,我当时只是一时气愤……”
  “是的,我知道你当时很生气,可是我也很生气,因为你不该在大庭广众之前拆我的
台,你想我只和她谈了一阵话,难道那一阵话的分量会比我们俩的感情重么?”
  “我后来也知道那是不对的……」
  “可是我一直找不到你,所以越发使我怀疑你已经不喜欢我了。两月前,我和散花女侠
邂逅于华山,我便向她求婚!”
  “求婚?”
  “是的,我想你大概已经在别人的怀抱里了,因此我也要采取报复举动。当然,我对柳
女侠的印象也很好……”
  “她答应了?”
  “起初她不答应,她劝我再找你,我告诉她没有希望了,经我再三恳求,她才答应下
来。”
  “你们已经成亲了?”
  “是的……”
  “再见!”
  “我离开他时,人差不多已快要发疯,我心中充满了怨恨的怒火,我不止一次咬牙切齿
对天发誓:「我要报仇!我要杀死那个无耻的践人!」”
  黑衫少年——上官慕龙——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开口道:“那错不在我娘,你凭什么
要找我娘报仇?”
  徐香琴惨笑道:“是的,可是当时我不那样想,我只觉得如果没有你娘,我们就不会发
生这种悲局!”
  上官慕龙沉痛地道:“好,继续说下去!”
  徐香琴含泪继续说道:“为了达到我报仇的心愿,我跟踪你爹到他的家乡,在他居处附
近潜伏,伺机下手杀害你娘,可是由于他们新婚燕尔,两情缱绻,终日相守一处,我潜伏了
将近数月之久,竟等不到下手的机会,而那期间,看见他们那样情深意重,更使我怒火中
烧,报仇的心意也更加坚决!”
  “约莫等了半年,有一天,你爹带着你娘出门,我发现你娘挺着一个大肚子,原来她已
身怀六甲,那天他们去一间庙里烧香,我看那情景,忽然心软了,决定等她分娩后再来杀死
她,于是我就离开那里。”
  “四月之后,我又去了,那时你娘已经生下你,她还在坐月子,你爹时常出门去买东
西,我认为有机可乘,就加紧准备动手,就在那个时候,忽然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他就是
你大师伯秃龙严公展!”
  “我一见到他,想到他是你爹的大师兄,心里自然很害怕,转身便想逃走,他却笑着
说:「别怕,徐香琴,我早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们可以合作!」”
  “我假装听不懂,问道:「你在说什么?」”
  “严公展沉声说道:「我说假如你想要柳映华的命,我可以帮助你!」”
  “胡说,我要柳映华的命干么?”
  “报仇!她从你手中夺去了上官天容,不是么?”
  “我不想报仇,也不想要她的命!”
  “哈哈,别骗我,徐香琴,你的行动早已落在我的眼中,甚至有好几次,我还听见你在
睡梦中发出梦呓,你说你要杀死她,还要把她剁成肉酱!”
  “你是金龙上官天容的师兄,为何反要帮我?”
  “这有两个理由,第一:我喜欢你,自从我第一次在九嶷山上看见你时,我就暗中在喜
欢你,可是由于我容貌没有上官天容英俊,你从来注意到我。第二:我对上官天容根本没有
师兄弟的感情。你知道,我是九龙之首,可是我那可恨的师父却只传我一种绝技,而把九种
绝技完全传给上官天容,使得我每次飞上绝壁点灯时,都落在他后面,这个怨气令人难
消!”
  “他说喜欢我时,那表情多么真挚而热忱,使我受了创伤的心灵起了一丝慰藉之感,我
便问他:「你打算怎样?」”
  “我帮你杀死柳映华,你帮我设法由上官天容身上窃取九龙香玉佩!”
  “柳映华此刻正在坐月子,找也可以杀死她!”
  “这个我知道,但你杀她的手法必然不会很高明,上官天容回来一看,就会猜想到可能
是你干的,若是由我来动手,我可以使用很高明的手法,那种手法绝不是你的功力所能做到
的,如此则上官天容自然不会猜想到你,是不是?”
  “……”
  “然后你要为我设法接近他,偷取他的九龙香玉佩?”
  “是的,到那时候,我希望你嫁给我,要是你不肯,我也不敢勉强。”
  “好,咱们一言为定,不过,你可不能杀害那婴儿,那婴儿是无罪的!”
  “当然,我也没有斩草除根的必要!”
  “于是那天晚上,严公展趁你爹出门去买东西的时候,就和我进入屋里,直入你娘的卧
房,其时你娘正在睡觉,严公展轻轻把她喊醒,指着我说:「弟妹,你看谁探望你来
了?」”
  “你娘一见是我,大吃一惊,猛地坐起,张口骇呼道:「你……你……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胸中怒火翻腾,冷笑着说:「杀!杀!杀!杀!」”
  “严公展一掌便向你娘头额上按去,也没见一点伤痕,你姬便仰躺下去,死了!”
  上官慕龙听到这里,霍然起立,双目暴射怒火,大叫道:“徐香琴,你心好狠啊!”
  徐香琴泪珠顺腮而下,语调平静地道:“听我说下去吧,我并不想逃走!”
  上官慕龙泪如泉涌,颓然坐下。
  “我们杀死你娘后,立刻由后门逃出,躲在附近暗处等候,不久你爹回来了,自然,当
他发现爱妻突然惨死时,那种惨恸是不言可知的,他形同疯狂的仗剑冲出屋子,到各处搜索
一遍,然后踉跄而回,那天晚上,他一直哭到天亮……”
  “他除了给你喂了些米汤外,就像个木头人足足在你娘尸身边枯坐了四天,方见他出去
买棺为你娘收殓,草草办完葬事之后,便把你背在身上离家出门,一路北上,每到一处即先
打听哪家有奶妈,买点奶水给你吃,有时找不到奶妈,则用牛羊的奶水或米汤代替!”
  “他为了一路给你找奶水吃,所以走的很慢,我和严公展为避免他生疑,不敢操之过
急,只好耐性的暗中跟踪他,伺机向他下手夺取九龙香玉佩。我们跟踪了将近两月之后,我
才装作偶然与他邂逅的在他面前出现。他见到我时,真的一点也不怀疑,不过,那时他已是
像一个死了心的人,我的出现并未使他寂死的心潮激起一丝涟漪。”
  “经我一再的要求,他才答应接受我的帮助,从那天开始,我便跟着他走,替他照料你
的一切,他告诉我将把你带去九宫山一个朋友的家里寄养,然后下山全力追索仇家,为爱妻
报仇!”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你爹的那块九龙香玉佩始终不离身上,我一直找不到窃取的机
会,其实我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大愿意替严公展窃取九龙香玉佩了,因为我还希望你
爹能回心转意,娶我为妻……”
  “一月之后,九宫山业已在望,我急得不得了,顾不得羞耻,向他跪了下去,哀求说:
「容哥,你为什么不要我?我可以替你养育这孩子,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
的!」”
  “你爹不说话,只望了我一会,摇摇头,叹息一声,背起你继续上路。”
  “说真的,当时我已暗中打定主意,假如你爹愿意娶我,我将设法杀死严公展,然后以
养育你来赎我的罪孽,可是你爹对我的苦苦哀求一点也不动心,这又使我勾起了怨恨之心,
刚好在我向你爹跪求不果的那天夜里,严公展偷偷递给我一包迷药。他说你爹明天要上九宫
山,必须携带水囊,他教我把迷药倒入水囊中,这样才有机会窃取他的九龙香玉佩。”
  “不是毒药吧?”我问。
  “绝对不是,喝下后只会昏迷半天而已!”
  “第二天早上,离开客栈之前,我偷偷把迷药放入水囊中,动身时,你爹向我说:「香
琴,谢谢你这一阵子的帮忙,现在九宫山已到,你可以不必再管了!」”
  “我送你到山上!”
  “不,我那朋友住在九宫山的最高处,你要上去,须要费一番气力,这又何必呢!”
  “我不怕,容哥,你知道我是不怕艰苦的!”
  “你爹看我态度坚决,只得答应我跟随,于是我们动身上山,来到这里——老僧岩,你
爹把你放下来休息,他要拿水囊里的水给你喝,我阻止他说婴儿不能喝冷水,他信以为真,
就自己喝了几口。”
  “未几,他突然面色大变,虎然站起,戟指我厉声道:「香琴,你干得好事!」”
  “我大吃一惊,连忙后退道:「容哥,你怎么啦?」”
  “你在水囊中放了毒药?”
  “不不,我没有,啊呀……”
  “很快的,他脸上呈现一片紫黑色,浑身开始颤抖起来,那情形正是中毒的现象,我又
惊又怒,尖叫道:「严公展!你骗我!你这无耻的东西!」”
  “严公展出现了,他满脸露着得意的狞笑,一步一步向你爹逼去,你爹连忙把你放下,
一步一步往后退,颤声问道:「大师兄,拙荆是你下手杀害的?」”
  “严公展嘿嘿狞笑道:「对,好师弟,你快把九龙香玉佩交出来吧,愚兄可以给你留一
个全尸!」”
  “你爹勃然大怒,暴喝一声,腾身便向他猛扑过去。但是,由于你爹已身中剧毒,没有
几个照面即被严公展打倒,并随即俯身去搜查你爹全身及行囊,却没找到那块九龙香玉佩,
他一气之下,一脚把你爹踢落深渊!”
  “我见他转过头来,脸上满布杀气,两眼闪着凶光,盯着躺在地上的你,我知道他要搜
你身上,不管找得到九龙香玉佩与否,他都将毫不留情的杀死你,我自量万万阻止不了他,
趁他人尚在四丈外,赶紧把你抱起,没命的往山下飞逃,一路高喊救命……”
  “当我逃出约有一箭之地时,身后严公展喝骂声中,忽然渗入一声陌生的冷喝,但我无
暇回顾那人究竟是谁,一味向前拼命飞奔,又奔出一箭地,继之传来一声惨叫,尾音拖得很
长,显然那陌生人为了要阻止他的追杀之路,结果因敌不过他也被打落深渊,幸亏有那不知
名的武林人适时现身缠了他片刻,我才得以抱着你逃离了他的魔掌。我最近才获知,那位助
我脱危而丧身的人,原来就是你爹欲将你送去寄养的那位隐居九宫山上的朋友。”
  “事后,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严公展所要的九龙香玉佩!”
  “这就是事情的全盘经过,其后的事情作已经知道,找带你匿居剑门关,后来你年龄渐
长,我不得不利用一个别人的坟墓来瞒骗你,因为你是你爹的唯一后裔,我要你永远而安全
的活在这世上。当然,我也一直在计划着为你爹报仇,我不敢说这样做就能赎我的罪恶,但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冷水滩的那天晚上,我想死在你的剑下,哪知发生了意外!啊!严公展买酒回来
了!”
  上官慕龙心神一震,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山腰间有一点黑影疾掠上来,身法奇快绝伦,
一眨眼便已掠上老僧岩,来人正是降龙圣手。
  他一手提着一只酒葫芦,一手拿着一包食物,见上官慕尼和徐香琴在一起,登时面色遽
变,一声惊啊,突地止步。
  上官慕龙缓缓起立,从容而冷漠的朝他一揖道:“大师伯,您好!”」
  降龙圣手面色又是一变,双目射出锐利光芒,瞪视徐香琴厉声道:“徐香琴!你这个狡
猾的贱人,原来你要老夫跟你来此「述旧」,竟是——”
  徐香琴未容他说完,接口苦笑道:“是的,严公展,血债血还,今天是你我两人该还债
的时候了!”
  降龙圣手—一秃龙严公展——似已感到今天的情况不妙,两眼左右闪视着,似在观察附
近有无其他人潜伏,以及该如何选择逃走之路。
  上官慕龙冷冷道:“大师伯,您可否把脸上那张人皮面具揭下来了?”
  秃龙严公展沉然不语,两眼仍左右来回游闪不停,一对眼神渗着不安与诡异之色,可知
他心中此刻正在矛盾的交战着—一他乃惯使诡计之人,此时此地,他自然害怕落入三多老人
和众师弟诸人的包围,成众矢之的,在众寡悬殊情形下,想突围逃走就不容易,一面他也希
望上官慕龙此来是偶然的,三多老人等并未跟来,若果幸而如此,他便可把上官慕龙和徐香
琴杀死,掩没这两个要命的人证,而免被揭穿身份和所有罪状了。
  徐香琴冷然一笑道:“严公展,你别想逃了,拿出勇气来面对一切吧!”
  秃龙严公展沉哼一声,缓缓道:“就只你们两个人么?”
  徐香琴道:“当然不,我现在介绍一个人让你认识一下!”语毕,举手指向他身后。
  蓦地,由严公展身后的岩缘下冒出一人,面貌奇丑,双腿残废,目光灼灼如星,正是一
朵云残丐!
  秃龙严公展回头一瞧之下,神色大变,退步惊呼道:“啊,是你,一朵云?”
  徐香琴平静地道:“不错,你们是老相识,不过,还是让我再为你详细的介绍一下吧,
他就是当年被你踢落这下面深渊的那人——金龙上官天容!”
  啊,一朵云残丐就是金龙上官天容?
  这对上官慕龙来说,真是太出乎意外了,他万想不到这位曾经与自己见过数次面的「一
朵云残丐」竟是自己的爹爹!
  数年前九嶷山下的赠金,今年赴九嶷途中,金龙剑的神秘出现,以及冷水滩头的「传音
者」,这些事情一下如电掠过他的脑际,他终于恍然大悟了!
  惊、喜、悲、激动,顿使上官慕龙呆在原地!
  但是最为震骇的还是秃龙严公展,他一听一朵云竟是九师弟金龙上官天容,仿佛被一声
闷雷击中,又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双足一顿,猛可向左方一堆参差不齐的岩石上掠去!
  “给我下去!”
  “砰!”
  一声如击败革的脆响之下,秃龙严公展一个身躯如被一股强烈无比的风暴压落,登时由
空中又堕下岩石上,与此同时,岩石上人影一晃,出现的赫然是三多老人!
  他神威凛凛的巍立于岩石上,手上拿着刚才一掌逼落秃龙严公展时,顺手由他脸上抓下
来的一张人皮面具,两眼射出冷电般的光芒,凝注着秃龙严公展,一步一步的缓缓的跨过
来。
  秃龙严公展假面具被揭下,现出本来真面目,只见他已惊得面如土色,一连退了六七
步,突又一跃而起,反向上官慕龙这边的岩石上电掠过来。
  “大师兄,莫教小弟为难!”
  “砰!”
  又是一声暴响,秃龙严公展再度被一股劲力震退,这一次出现的是睡龙董路臣!
  接着,笑龙翁笑非、醉龙常乐、盲龙柯天雄、病龙柴亦修、文龙宫天影及冯燕燕、小秋
儿,一个接一个由四面八方现身,眨眼间排成弧形,把秃龙严公展围住。
  秃龙严公展满脸死灰,冷汗由头额上涔涔冒出,一步一步往下临不见底的深渊边缘退
去。
  这时,一朵云金龙上官天容忽然开声道:“大师兄,当心一点,那是小弟当年被你踢下
去的地点,当年勾住小弟的那株松树已经折断了!”
  一言甫毕,秃龙严公展已不自觉的退到深渊边沿不到一寸之处,他也许由于心慌意乱,
当最后一步放落时,恰好踩上一颗小卵石,脚底一滑,一脚踏空,登时仰身跌下那云气茫茫
深不见底的深渊去了!
  “啊……”
  一声惨叫拉得很长,显示着秃头严公展正在直线下堕!
  众人急忙趋近岩缘探头下望,但都为蒙蒙的云雾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蒙蒙的云
雾,像天上的白云,悠闲的飘荡着,毫不因吞噬了一个人而有所变动!
  静静地,老僧岩上,老少十一人临渊而立,呆呆注视着那渊底千万年前如此,千万年后
也将是如此的氲氤云雾……
  “唉……”
  一声浩叹打破了寂静,三多老人环视众人微笑道:“现在,一切都已过去,让我们一起
来欣赏那一轮刚升起的朝阳吧!”
  上官慕龙冲到金龙上官天容身前跪倒,抱住他的双膝颤声道:“爹,怎不早说?”
  金龙上官天容微微一笑道:“为父如果早把真相告诉你,那个对你有二十年养育之恩的
母亲将不敢偷生人世,你知道,如果她死了那是不公平的—一”
  「的」字刚出,突地面色一变,伸手一推上官慕龙喝道:“快!孩子!”
  上官慕龙不用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疾忙仰身纵起,空中身形一转,鹰隼般往岩边扑
去!
  一点不错,当众人全把视线投注在上官慕龙身上的时候,徐香琴便悄悄向岩缘走去,金
龙上官天容警觉而开口喝叫时,她人已纵出岩缘,直往深渊下投去!
  好个上官慕龙,他眼看徐香琴已纵出岩缘,竟无丝毫犹豫,身形去势如箭,飞出岩缘,
左掌一沉,临空抓住她的肯衣,右掌再往下一拍,打出一股掌风,藉击气回弹之力飞返老僧
岩上!
  这是一个惊险无比的场面,设非上官慕龙已深得」九秋蓬「身法的奥妙,加以自」九龙
香玉佩「上学到各种绝技,功艺猛进,临机应变得快,配合运用得法,只怕和徐香琴一起堕
下万丈深渊而非死不可!
  虽然这惊险的场面已于一霎眼间成了过去,上官慕龙已将徐香琴安然救回岩石上,但众
人仍为她捏了一大把的汗!
  上官慕龙为了救母要紧,仓猝间自己也不知用了好多力气,待纵飞返回岩地上,母子俩
双双跌于地,一会儿才坐起身来!
  他奋力坐起,一把扶起他母亲,哭着呼出一声「妈」!
  一字喊出,泪已如雨而下!
  不用解释,如今这个妈字再由上官慕龙口中喊出,它不仅代替了他们父子的千言万语,
而且也已说明一切的一切了!
  徐香琴悲喜交集,张开双手将上官慕龙楼入怀中,失声痛哭道:“龙儿!龙儿!呜
呜……”
  她满脸泪水纵横,不停地哭喊着,似乎要把长年郁结在心底的怨苦一口气完全宣泄出
来。
  母子俩人相抱痛哭一阵,上官慕龙边哭边问道:“妈,一朵云就是爹,您为何不早点告
诉龙儿?”
  徐香琴哭道:“妈也是最近才知道,妈自冷水滩离开你后,几次企图自杀了此罪身,但
都为你爹暗中出手阻止,无法遂愿,六天前,妈正又要自决时,你爹又来阻止,但这一次,
他例外的明着现身出来阻止我的行动,我一看是一朵云残丐,才恍悟几番暗中使我死不成的
原来是他,我气不过,大骂他多管闲事,他却一点不生气,一味教我活下去,但我死志已
决,怎会听他的?我用种种强辞夺理的话对付他,到后来忽觉听入耳中的语音一变,像是换
了另一个人,那是妈最熟悉,好久好久没有听到的语音,也即是妈认为只有到黄泉路上才能
再听得到的你爹的声音!”
  “妈惊得捉住他的臂膀,逼问他究竟是谁?怎么忽然间声音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叹
了一会气方才坦然承认他其实未死,妈知道后更觉无脸见他,仍想一死赎罪,可是在他的处
处跟踪监视下,死又谈何容易?”
  “今天这个场面,也是你爹蓄意替我安排的,他知道你大师伯现在已临到山穷水尽的境
地,但你爹的本意也只是希望他能悔悟回头,不料人要原谅他,上苍却不原谅他,今天他遭
了天谴,正是作恶的下场……”
  说着,仍是哭个不休……
  在徐香琴向上官慕龙诉说同时,金龙上官天容也已上前拜见师叔三多老人,并和六位师
兄—一见过,然后在他们七人的围聚下,述说出他当年的遭遇——跌入深渊后,幸而有生长
于岩下绝壁间的一株松树勾住,猛烈的撞击,毁坏了他的面目和双脚,强烈的求生意志支持
着他,他就在那松树上运功迫出体内剧毒,克复万难,自疗重伤的身体,才逃出死神之手,
后来又费尽心力慢慢攀下深渊,在那深渊底下度过漫长的岁月……
  他说到末了,看见徐香琴和上官慕龙仍在抱头痛哭,不由眉头一皱,双手一按地面,纵
身跳到他们母子身边,大声道:“嘿!你们母子俩还有什么伤心事么?”
  徐香琴没听清楚,抬起泪眼问道:“你说什么?”
  金龙上官天容笑道:“我说你们母子还在伤什么心?”
  徐香琴流出欣喜的眼泪,又哭又笑地说道:“不,容哥,我很高兴,你说得不错,龙儿
果然原谅我了!”
  金龙上官天容笑了笑,转对上官慕龙幽默地问道:“龙儿,你还在伤什么心?”
  上官慕龙起立答道:“没有了,爹爹!”
  金龙上官天容笑道:“那么,拭干眼泪,为父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上官慕龙忙自拭去眼泪,咧嘴一笑道:“爹要送什么礼物给龙儿?”
  金龙上官天容虽已由「一朵云丐残」一变而为上官慕龙的父亲,仍不改其「游戏」作
风,闻言笑道:“为父在此途中看见一个小姑娘被她师父追得无路可走,为父便把她救下
来。她说数日前离开长乐庄时,曾和冯姑娘开了个玩笑,假如冯姑娘不究既往,她将不计较
名位问题……”
  上官慕龙大喜道:“哦,她在哪里?”
  金龙上官天容用手一指右方山腰上道:“就在那边的一株相思树后!”
  上官慕龙喜得心痒痒,转望冯燕燕急问道:“燕儿,你认为怎样?”
  冯燕燕又羞又喜,低头一噘樱唇道:“随你的便!”
  上官慕龙跳起来拉着她,疾往山上奔去,大叫道:“雁儿!雁儿!别再躲了,快出来
啊!”
  金龙上官天容等都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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