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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
第三十二回 龙腾虎跃刀鸣杖毁
青田道:“贫僧已跳出是非之圈,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施主何必多问。”
那人大声喝道:“胡说,把帽子脱下。”
青田征一下,道:“施主何故动气,贫僧实在不解。”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火了。恢复平静的声音道:“我便是上官民,武林的朋友送我一
个外号称为乾坤手,和尚你或许有个耳闻?”
青田和尚单掌合十道:“贫僧孤陋寡闻,极少注意世事。不过以上官施主的气派看来,
必定是极负盛名的人物。”
乾坤手上富民目射奇光,道:“好,好,你脱下帽子,让我瞧瞧是不是青田和尚。”
青田这一下可坠五里雾中,想道;“我头上连头发也没有,他怎能认出我是不是青田和
尚?”
乾坤手上官民微观怒色,催促道:“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
青田和尚不知不觉地举手脱下僧帽,但随即醒觉地戴回,道:“上官施主可满意了
吧?”此刻他心中,正为了自己何以不知不觉地将僧帽除下而羞愧。因为这样简直是自己受
到对方威严的声容所摄,显出太无定力。
乾坤手上官民微晒道:“我怎能瞧得清楚,再脱下来。”话声如嘲还想,表情冰冷。
青田和尚抗声道:“上官施主你迫人太甚了,幸亏贫僧乃是出家人……”“住嘴。”乾
坤手上官民叱了一声道:“你既未曾听闻过我上官某人的名字,哪有我这一号人物在眼中,
可是……”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和平一点,继续道:“可是我倒真个没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么一号人
物,咱们可得交个朋友。”
青田和尚这时才知道对方乃因自己不认识他的大名,当下歉然道:“贫僧的确是规矩的
出家人,不理红尘世事,上官施主莫怪。”
可是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负有特别任务,亲自出马到这大华严寺来,有所行动,这刻
心中越发疑惑,只因他是有身分名望的人物,不肯轻举妄动,贿人口实。是以这时心中虽仍
有所惑,依然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他道:“和尚你是佛门弟子,不必多呕闲气,何妨脱帽让我瞧瞧。”
青田和尚见他不像方才那般咄咄迫人,二次举手,欲脱僧帽。
“罢了,我给他瞧瞧又何妨?”青田想道:“反正他已好言相求,而且,我也想知道究
党我和尚的秃头上有什么秘密。”
他徐徐将帽脱掉,微微俯首,让对方观看。
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你可是刚刚受戒?”
青田和尚恍然想道:“原来他从我头上的成疤,看我受戒时候多久。”目中答道:“正
是。”
乾坤手上富民道:“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青田和尚反问道:“上官施主既已看过,那么贫僧可是青田?”
乾坤手上官民冷笑一声,忽然侧身一掌拍出。掌风呼地一响,极是强劲。
青田和尚因所站位置,乃在大殿内,那乾坤手上官民却在门口与他之间。是以目光给挡
住,但从灵敏的听觉中,也发觉上官民这一掌,乃是将一件体积细小而劲疾的暗器打飞。
那暗器啪地打在殿墙上,这时青田和尚可瞧见了,敢情仅是块拇指大的干上。
乾坤手上官民降一声,并没有立刻纵出门外,反而横睨青田一眼,那眼光森冷之极。
青田和尚念声佛号,将眼光垂向地上。
乾坤手上富民道:“这是哪一位朋友?想将我引开,好放你走么?”
青田和尚道:“贫僧没有朋友,更不是施主所说之意,贫僧若要走时,也不怕施主拦
阻。”
他说话时没有一丝火气,这是因为他认为事实如此,便照样说出。若他知道对面这个相
貌威严的中年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一等人物乾坤手上官民时,便不会这等从容了。
上官民反怒为笑,呵呵数声,然后道;“你试试看。”
青田和尚道:“贫僧犯不看得罪主啊,况且外面还有别的人,施主你不出去瞧瞧去?”
上富民不觉狐疑地闪动一下眼光,显然他被青田和尚的态度所惑。他方才以为青田是故
意激怒他。然而,此刻却觉得青田并非假装。
但他只稍歇了一下,便道:“不劳和尚挂念,外面的入,自有他的遭遇。”
青田哪知他话中之意,不啻暗示外面另有能手,足以截击那发暗器的入,仍然糟糟然
道:“那个人有什么遭遇啊!”
乾坤手上官民把不定他是否装佯,沉声道:模扯别的,你说随便出去,倒是试试看行不
行?”
青田和尚迟疑一下,道:‘贫僧不想多生事故。”
“废话,快试试看。”声音变得严厉得多。
青田忖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凭什么非拦住我不可,想来你不过比南阳四鼠高明些,
我可不怕你……”
他这种想法,完全是不懂江湖过节的普通人的想法。要知江湖上最讲宪的是面子,刚才
青田的话,可使乾坤手上官民没法下台,除非他赔罪求饶;那也还要瞧着办哩。
青田和尚忖想一下。决然拽杖而行。
他迈开大步,直走向殿门,乾坤手上官民反而给他吓一跳,身形微闪,又退了三步之
远。
青田直走而前,连跨三步,乾坤手上官民生平以一对铁拳以及腰间围着的一柄缅刀;驰
名武林垂三十年之久。所使的乾坤十三式,无论是掌或刀,从未走过下风。尤其那柄缅刀,
乃是缅甸宝物,刀身扁狭,可软可硬,平时围在腰间,有如常人所用的腰带,科直时锋快无
匹,寻常兵对遇上,必受损缺。
这时上官民可不能再客气,举手虚虚推出一掌,风声呼地一响,劲袭青田。
青田突然止步,道:“施主真要动手么?”
这一问无异是最后警告,乾坤手上官民蕴怒于心,修然真力贯注掌上,本是虚虚推出之
掌,这时再击前数寸,掌风已大不相同,重压如山。青田禁不住挥臂一格,内家真力自然外
溢,硬挡了这一下,这电光石火般一触之下,青田不觉面目失色。敢情已觉出敌人掌力奇
重,迥非南阳四鼠可比拟。
这时他左手回缘击出。掌风又比上一掌强劲,而且有点儿坚硬的感觉。青田吃了一惊心
中电急忖道:“这人怎的这么厉害,光是第二掌,威力巨大不相同。这是特别的劈空掌力
啊,是越打越厉害的一种,我且运足真力,应付他一会儿。”
力随心生,霎时浑身都布满了真力,他的内功,乃是天竺秘传,别具另一种威力,左掌
同时使出降龙十八杖的变式,猛可迎击。
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大内领袖人物,所发出的掌力,岂比等闲。虽非劈空伤敌,但在两
尺之内,吃他掌风扫着,也会有皮裂骨折之厄。
故此青田和尚必须严密地拆招解式,一来要抵挡住敌人掌风,二来不能露出空隙,予敌
可乘之机。
两人掌力一触,青田和尚微微路前半步,那乾坤手上官民脚下没有移动分毫。
那位名震天下的乾坤手上官民,饶他半生戎马,屡经战阵,这刻也沉不住气,微喷一
声。敢请他这第二掌推出,已用了全身八成功力,可是猛觉那和尚举掌抵挡时,那内家真力
之强劲不但是生平仅见的高手,而且甚是特别,反应之力极强,大有自己的力量超用得重,
则反震之力越强之势。是以当掌力排山倒海船去之时,陡然悬崖勒马,硬生生将力量撤回
来,眼见敌人进了半步。
其实在方才彼此真力一触之下。青田立刻感到自己的内力,与敌相比,实是相形见细。
这番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么强的高手较量内力,是以他本身的功力,不免因完全没有经验
阅历而打个折扣。幸而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反震之力极强,把个领袖大内的魔头也给瞒住,
陡地收回力量。致令他煞不住脚步,随之踏前了半步。
他的掌法简直没有认真锻炼过,这时心中一惊,不觉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呼一声半截
掉杖疾砸而出。
杖风沉重如山,威势惊人,乾坤手上官民这刻已认定这和尚,乃是乔装故意拦阻自己的
敌人。可真不敢大意,以免半世英名,折损在这大华严寺中。当下脚下微动,又退开三步。
青田和尚禅杖打出,脚下如影随形,行云流水般挪前两步,呼地又是一杖斜恋过去。
墓地眼前白光一闪,跟着金刃臂风之声,疾卷进来,敢情那乾坤手上官民已掣下腰间缅
刀,抖得笔直,从杖风疾卷进来。他的面色寒如冰,两道乌黑浓眉上,尽是煞气。
青田和尚嘿然一喝,收杖封架,杖尾迎击敌刃,枝头却从下暗袭。
乾坤手上官民猛可发觉敌人这一招虽是神奇严密,但内力似乎嫌弱了一点儿。大叱一
声,旋风般连环送去。
钻然一响,刀杖相触,那支镔铁打成的梯杖,竟然给削断寸许长的杖尾。
青田和尚简直无暇去瞧那掉落地的铁块,连连奋力招架。
霎时间白气弥漫,黑龙乱舞,这座宽大的殿堂中,竟被刀光杖影所占据住。
青田和尚这时忽又闭目,尽量施展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但见杖影绕身飞舞,严密神妙,
兼而有之,他的闭上眼睛,并非故意如此,乃因当日左右月陀嘱咐过他,说他本练成佛家大
金刚心法,不能对敌无所畏怯,岂非影响到杖法和功力。因此,遇在上强敌之时,可以先闭
住眼,将杖法尽量施展出来,等到局势稍定再作打算。
不过,若是他老闭着眼睛,那也不成。因为若是这样,便绝对无法作逃走的打算。
这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是佛门奇技。四五个照面过处,杖风山响,竟是严密
异常。方才已落下风的败象,已经完全挽回。
乾坤手上官民这时已使出武林称绝的乾坤十三式,那柄利可削铁的缅刀,光芒如雪,尽
是纵横挥霍,不停进击。
可是他立刻被敌人杖上所带出的风声和力量所迷惑,以他们这种高手软技,差不多全是
从敌人兵刃上的风声来决定自己的动静进退,可是目下这个和尚,枝法神妙,这时不但削他
的排杖不到,反而那禅杖是重兵器,必需找寻机会削,不敢硬砍,而且那招数之神妙,似乎
还在自己的乾坤十三式之上。更有甚者,敌人杖上的风声和内家真力,极是古怪,分明察觉
出敌杖已经砸上身来,连忙闪时,却发现敌杖实在未曾够得上部位。
这一来可把他弄糊涂了。于是在十五招之后,他更改变了打法,专一游身疾走,向隙进
击。
他的身形如此迅疾,使人骤眼瞧去,严似穿花蝴蝶,绕飞花丛之中。
枝风刀影,此起彼落,渐渐将战圈扩大,甚且在那些硕大无朋的铜像间出没。
大约一顿饭工夫,青田和尚但觉自己十八路降龙杖法,益发使得应手得心,便放胆张开
眼睛。
他这时的情形,大可比方作一块无价的宝石,愈磨愈见光彩。
乾坤手上官民是何许人也,这时已约略估出敌人杖法神异之处,攀然大喝连声,挥刀进
击。喝声坚宏响亮,殿中回音激荡,更添声势。
青田和尚立刻又得将杖圈收窄,却因应变略慢,常然一声,又给敌人别断两寸许杖尾。
他心中一阵谏然,却连转念头的工夫也没有,全神凝注在十八路降龙杖法之上。
看看又战了许久,殿门外人影屡现。
乾坤手上官民久经大敌。耳听四面,目观八方,早知那是自己的人。
他这番不意遇着这位平生强敌,鏖战许久,仍未分出高下。虽说曾经两度削断敌人兵
器,到底没有将这不见经传的和尚收拾下,终是盛名之累,因此完全将殿外之事略下不管,
全力窥伺这和尚的破绽。
青田和尚总觉得敌人内力之强,使自己常有首尾难顾之弊,幸亏杖法神妙无比,战了这
么久,还没有现出破绽。
又是个把时辰过去,青田和尚已被敌人刀光四下裹住,渐有相形见纳之势。
猛听殿外有人叱道:“老和尚你找死么?快回后边去。”
一个苍老声音念佛号道:“殿里是谁在弄刀动棒啊?这是佛门清净地“住嘴,老爷不念
你年老糊涂,可不跟你这么客气,现在快给我老爷滚回后面。”
那苍老的声道:“老衲是这里的住持啊,你们……哎,好,好,老衲这就走……”
殿中的两人,正在舍死忘生地苦斗。青田一点儿没听见外面的对答。但人家全听在耳
中。
乾坤手上官民呵呵大笑道:“你的朋友早就远走高飞,那老和尚不是你的同党吧?”言
中大有讥嘲的意味。青田和尚只听到他后面的话,勉强随口应付道:“什么和尚、同党?”
乾坤手上官民笑容未放,故意将刀法松弛一下,再说了一遍。
青田和尚趁机又扩大杖圈,一面摇头道:“我连主持是哪位大师也不晓得呢!”
上官民道声好,忽又增加压力,两人齐齐移动数步,正好在两座铜像之间。
乾坤手上官民募然飞纵而起,划起一溜刀光,急射而至。青田和尚一跨步,挥杖欲击
时,却因这一枝击出,必中铜像,忙不迭移形换位。杖法一懈,上官民已乘隙而进,刀光如
雪,直卷进来。
青田和尚明知身后便是那宝贵的铜像,若一闪开,敌人之刀斩金削铁,必将铜像毁掉。
然而他又不能不闪,因为他虽然可以横杖招架,但从方才杖尾被削的经验,这一招架,
整根掸杖可就得分作两截,而且自身也甚危险。
高手决斗,讲究的是分秒时间,也得争取。这时刀风锐利急劲,已疾袭而至。
青田和尚大喝一声,蓦地一式“银流沙焦”,仗影横封,全身内家真力完全由杖上溢
出,宛如怒涛澎湃激荡。
乾坤手上富民刀光连闪,在这一触即及之际,已连变了三招。
他的确不愧是领袖大内群雄的人物,缅刀如电,姚开放人以杖影和真力所布成的铁壁,
只寻到那么一丝地空隙,刀尖已疾深而进。
常地一响,刀杖相砟。青田和尚已存着禅枝被削断之心,这时毫不犹疑,全力一压。
这次他既不存苟避之心,力量便给用出二十成足。乾坤手上官民缅刀一削,竟不曾将敌
人禅杖完全削断,仅仅刀口深嵌在杖身之上。
青田和尚双手持杖全力一压,跟着撒杖抽拿,猛击而出。
乾坤手上官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兵刃撒手,只好左拿一翻,硬迎上来。啪地三掌相交,
一个是有意,一个是勉强招架。是以立分强弱。
人影乍分,青田和尚宛如一缕轻烟,向殿门外飞纵而出。那乾坤手上官民却连退三步,
等到稳住身形,敌人的按铁禅杖余势劲急,不得不拧身跨步。那铁样杖重逾五十斤,掉在殿
中方砖之上,发出极响亮的声音。
青田和尚一个起落,已抢出殿门。只见两条人影,各向一方追扑而去。眼光一扫,地上
有两三粒铁菩提和三粒铁莲子,兀自流转未息。料得那两条人影,定是被那铁菩提和铁莲子
的两人引开。心中电光大石般掠过一个念头。
“怪不得那厮不肯放过我和尚,敢情这里面有佛门中人。”
心虽在想,脚下可下停留,疾向殿后飞跃,穿过一座佛堂,转出一道廊,再经过一个院
落,陡见前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却是一座院落。
他惟恐让那魔头从空中飞纵时瞧见,不敢停留在院中,一径冲入堂中。只见堂后一道门
口,连忙走进去,却是个小弹院。
廊上一个老和尚,凭栏站着,一径凝视着他。
青田和尚合十道:“老禅杖请恕擅闯之罪……”
老和尚转身临房,一面道:“请进来吧!”
他疾如飘风地闪入禅房中,只见这禅房甚是雅洁,自有一种庄严清静的情调。
他立刻便推想到这是本寺方文排房。
那老和尚摄衣坐在禅榻上,一面摆手请他在一张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师兄绝艺惊
人,老销方才已略窥一斑,不胜仰佩。”
青田不知所措,嗫嚅一下。
老和尚又道:‘老衲广智,乃是本寺方丈,敢问师兄法号?”
青田连忙说了。
老和尚道:“适才和青田兄交手的人,乃是方今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供职大内,
与南疆血掌尤锋并为领袖,天下之八,闻名色变。师兄居然能够与他以兵刃相见,争持两个
时辰有多。这件事著传出江湖,必定震动江湖无疑。”
青田和尚呀地一声,道:“弟子实不知该人来历,是以冒失挺斗,若知底细,恐怕会曳
杖而走。”
广智老和尚道:“老衲早年也曾研练武功,然而总不成材。晚近二十年静中有悟,然而
筋骨已衰,已无寸进。不过以老衲愚见,师兄杖法绝伦,只惜方寸中杂念未祛,不时动心转
意,影响功力。而且那上官民的缅刀,乃是希世之宝,师兄禅杖被削,更加影响斗志。目后
尚须从持心定慧方面加点儿苦功,再与上官民相逢时,定能一挫凶焰。”
青田和尚心中如有所悟,不禁着意寻思,歇了好一会儿,才连忙向广智和尚道谢。
老和尚道:“那上官民率同两名大内好手,来本寺搜寻敌人,其中一位正是佛门弟子,
啊,师兄果真不管世事,那么老油也不须多言。不过有一点要奉告的,便是他们欲搜捕之
人,果然匿伏本寺,幸亏那魔头被师兄牵制住,否则后果如何,便难说了。”
青田道:“老样师切勿误会,弟子虽是出家为增,但仍然记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
话。而且,弟子之看破红尘,与山河沦落于外人之手,亦有关系。不过,此刻弟子身有重任
牵涉到佛门大劫,是以日夕惕惕,不能自安耳广智和尚诵一声佛号,道:“师兄有此缘法,
可喜可贺。然而佛门劫运,系于天心,师兄虽然必须谨慎从事,但也不可太于执着,反坠庞
道。啊,老袖饶舌了,请师兄海涵……”
青田连声不敢,猛然又如有所悟。
老和尚道:“那魔头收拾不下敌人,定然无颜留在此地,况且另两人已现身逃走。他奉
了密旨,必定不敢先私仇而后公事。那屋角一根竹枝,权当排杖,师兄可持去,力挽狂澜。
我佛无所不在,必定庇佑师兄。”
青田转眼一看,只见屋角靠住一根长逾眉际的竹杖。大约是久无人理,是以有点儿黯
淡。
他走过去,伸手拿处,但觉竹杖重量还在自己那根掉杖之上,不禁诧异细瞧,只见那杖
仅仅粗及儿臂,色泽金黄中,隐隐幻出一圈圈的紫景,极是悦目。
老和尚道:“这是沙门至宝南海紫檀竹,坚逾钢铁,可也甚重。以师兄之功力,再不怕
人家的宝刃了。师兄既弃以往的按铁禅枝,今日之事,便传为另一人所为。如此一则师兄来
日走动时,不致多生麻烦。二则有这么一个高手,便可为我方益增声势。”
青田无道谢过赠杖之德,然后道:“弟子此时无暇及此,一切便请老禅师裁决。”他再
坐下倾谈,便将此行内容说出来。
广智老和尚原来也会见过左右光月头陀,当了便约定代为留意,两个月后再来此一晤,
以便得知确实消息。
青田和尚用过斋膳之后,才又从容上道,先到云岗堡瞻仰石窟佛像胜迹,然后一路北上
访寻。
不过他这一路上都不像以前那么急切,他深深体味到广智老尚话中微旨,从而了悟出许
多道理。于是,他变得沉默深思,路上所见的一切,部另有一种意义,那是恒久的内在的意
义。他似乎探索到宇宙的真相,他得悉生命中更多的限制,不论人类智慧如何发展,但仍然
有许多限制,是超乎于智慧之上,为智慧和人力所无法逾越的。他从北方折回大名府,逼着
了小毛。
两人都无所获,青田算算日期,便携同小毛回到大同的大华严守谒见广智老和尚,探听
一下消息。
十天之后,他们已到了大华严寺。
远远已望见寺门,小毛已买了一匹马,这时扬鞭追上青田,呼叨道:“三相公,前面可
是大华严寺?”
青田点点头,小毛又问道:‘哪位老和尚是约定这个时候么?”
他又点点头,凝目瞧着远处的寺门。
小毛已抱怨地道:“三相公啊,自从在大名府再见到你,但觉你已变I一个人,老是不
做声,尽在思索些什么,三相公休老是想些什么啊?”
青田道:“你喜欢我说些什么呢?”
小毛道:“什么都行啊,只要别那样子不做声,可要憋死小的了。说些老和尚的事,或
者是大小姐……什么都可以。”
青田微唱一声,道:“你怎会明白我的思想。”
小毛道:‘’这就快到大华严守了,若果仍然没有大相公的消息,可把大小姐等惨啦,
对了,三相公啊,那天你不是对大小姐说你爱她么!那时小的心里很气愤,那是为大相公气
愤,故此当你阁小的慢走,你和大小姐先赶去西安时,小的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妥的念头,现
在小的才知道自己该死,三相公你……”
青田截断他的话头,道:一这些事不消再提,你瞧我已经是个和尚,那就太够了。”
小毛嗫嚅一下,道:“小的知道三相公不会怪责,三相公你果真爱大小姐么?”
青田沉思片刻,缓缓道:“那是以往的事情,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的青田,哪还有什么爱
不爱的。”
小毛征一下,大声抗议道:“你三相公的话太绝了。你能够削发出家,也可以蓄发入世
啊,大小姐她呢?她怎样说?”
青田嗯了一声,侧顾小毛道:“你今天这么多话,奇怪?”
“小的在想,大小姐怪可怜的,又是那么一个美人,唉,大相公也大忍心了,然而作,
也一样地忍心。”
青田心波荡漾,遐想欲飞,连忙诵声佛号,自个地念道:“有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
已溟蒙……”
小毛道:“三相公,等会儿若果然不知大相公下落,你就蓄发还俗吧,小的知道唯有三
相公你能够使大小姐抛开愁思……”
青田猛吃一惊,再看他一眼,只见他面上神情甚是思挚,仿佛这个要求,乃是对他本身
十分重要。这要求生像已非罗淑英之事,而仅是小毛生命中最要紧之事。
“他……他想什么啊!”青田吃惊地思忖:“他为什么这般替她着急。”罗淑英情影已
经多日没有侵扰他的心灵,但这刻却清楚地浮现心头,他悲哀地叹息一声,想道:“我焉能
代替她心中的影子,若是能够的话,我……”下面的他不再想下去,这刻他已生出犯罪的感
觉。
他大声道:“小毛以后不得再胡说了,你可知自己说些什么话。”
小毛勇敢地点头道:“小的知道自己说什么,小的但求能使大小姐快乐,心中便觉得舒
服。三相公作应该蓄发还俗的啊。”
青田和尚央一下马腹,冲在前面,一面惊诧地想道:“真料不到,小毛对她也生出这么
强烈的感情,虽然因为各方面都太过悬殊,故此不像寻常的爱情形式表现出来,但他的确是
对她有了莫大的感情,她……”
蹄声得得,已走近大华严寺,只见寺门石阶上,一个和尚站在那儿。
那和尚正是大华严寺的老方丈广智者和尚。
青田滚鞍下马,上前行利,广智老和尚也还了一礼。
他道:“老纳已探出圆通师兄的行踪,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时间很久。”
小毛可不知圆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烦老禅师指点,既是如此,弟子便归西
安。”
广智老和尚微微点头道:“如今寺中尚有恶客留驻,彼以老销不知耳。师兄禅光冲和,
遇异昔日,大是可贺。”
青田和尚向寺门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辞了。”
当下彼此行礼告辞。
小毛跟着青田远了,才问道:“刚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数语,便立刻离开,已经知
道有什么消息么?”
青田沉重地点点头。他这一回到西安府,找着了罗淑英,便立刻得将底蕴揭穿,那时
候,后果如何,正未可预卜。纵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执着。然而,到底关系甚大,不
由得他不耿耿于心。况且他极不愿令罗淑英伤心,然而当他说出真相之时,她焉能不芳心尽
碎?他们终于回到西安府,那罗淑英在城郊外租赁了一间孤零零独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
到处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归来。
如今已是秋深时分,田野间一切都枯黄了。纵目遥览,难得见到代表生命的绿叶,只有
山谷间枫树千重,染得遍谷红成一片。可是这种颜色,终不似鲜花之红,使人无端生出衰飒
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独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风中,倍觉孤单萧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这座屋子更加凄凉,在这几个月的等候中,她觉得像是已过了千年。
日子是这么地难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则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门前,眺望西沉的太阳,
余晖残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缤纷油彩,尤其是那长满枫树的山谷,更加美丽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这一切一切美丽的景象,都随着暮色降临而消失。她深深觉得悲
哀,这不仅是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的惆怅。那原本是生命中最
灿烂美好的日子,却是轻忽地让它逝去。
她的青春,正如那黄昏夕阳美景般令人爱恋和美丽,然而一会儿便失落了。
尤其是袁文宗的远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补的损失,永远再也不能填补。
是以她变得沉默、衰颓。生像青春已从她身上消逝了,再没有那种活力。
她忽然发觉头上出现了一银白发,这是一个极恶劣的凶兆。
以她那种道家罡气的造诣,本可以转白为黑,返老还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发,这是多
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如今她深深体会到忧愁滋味,并且无能摆脱相思的樊笼羁绊,这情枷恨领真个把她折磨
得比普通的女人还在弱,她经常静静地哭泣,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这天,她清晨便起来了,晓色迷离,曙光黯暗,她盥洗罢之后,走回房间,四下一瞥,
但见红窗寂寂,一个茶杯孤单地摆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却是凌乱得那么单调,她叹口气,
轻轻诵道:“红窗小泣低声怨,永夕春寒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累乱,晓等啼破梦匆匆。”声
音凄清,玉容惨淡,跟着又将这首诗倒转来念道:“匆匆梦破啼莺晓,乱絮飞花落洒中,空
帐斗寒春夕永,怨声低泣小窗红!”
她念的那首诗,乃是宋代眉山苏东坡的回文诗。诗中之意,除了节候不对之外,其他的
全都极贴切她这种孤单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实在也曾红窗小泣,晓莺破梦。
她独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马蹄声,使她墓然惊觉。
那蹄声毫不迟疑,直向她屋子疾驰而来,她心中猛然震动,霍地站起来。可是她没有立
刻奔出房去,因为她甚至在梦中也惊怕的,便是两骑并驰而来,却没有他在其中。而来人更
带着恶讯。
她在房中团团走动,始终不敢出去。
蹄声在屋前嘎然而止,接着木门有敲叩之声。
她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叩敲之声又响,并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里,大小姐……”
却是小毛的声音。她忽然流下两点泪来。她记得当日青田曾说着小毛回袁家镇等候。也
许袁文宗会回到故家,那样小毛便可带领他来西安。
她也从蹄声中得知来的若是两骑,那么另一骑不是他还有谁?清泪悄悄从脸上跳下衣
襟,她感激上苍地用双手抱住心房,长长叹口气,于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门声仍然继续着,她一下子便来到门边,伸手轻轻卸下门检,然后吸一口气,猛然拉
开木门。
小毛站在门口当中,把她的眼光遮挡住,只约略瞧见他身后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难道他真出家了?那么他还来此干吗?”
小毛欢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来啦,这一阵子可好?”
她的脸色沉寒如冰,只点点头。
小毛随即挪开身躯,于是,她清楚地瞧见那和尚,却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渊沉没,仿佛无休止地向下沉。
这世界已经离她远去,一切事物,不论是美好的或丑恶的,都与她无关。
眼中的青田,与他颇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绝对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个譬
喻,一只金铸的狮子,再另铸一只金狮,虽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终究已非那只金狮,即
使溶了重铸,到底已非本来的金狮。
她麻木似地靠向门边,这动作显得这么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惊,急步上
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们进去说话,你没事吧?”
他的心也是难过得很,一方面为了她这可怜的遭遇,一方面为了自己,因为她终究是全
心全意向着袁文宗,对于他的出现,甚至于不屑一顾。
小毛也抢上来,伸手相扶。
罗淑英忽然将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铜墙铁壁,硬碰过来,不由得连退四五步,
却没有受伤。
小毛扶着她,走进房内,他有点儿儿结巴地道:“大小姐你没事吧二’罗淑英抬眼向着
屋顶,却没有发现小毛那种焦虑的神情,那是焦虑关心得有点儿过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厅子(勉强称为厅子,其实比她的房间还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进来,脸色有点发青,而且还带出激动的样子。
他没有坐下,一径站在罗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话说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却显得极其淡漠,使人生
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侧着的小毛,眼珠一转,道:“小毛出去把马系好!”小毛无可奈何
地去了。
他才继续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踪,故此立刻来告诉你。”
她霍地站起来,却紧闭着嘴唇,等候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有一点要先告诉你的,便是大哥已经……”
她忽然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会儿再说。我
有一个问题,几个月来,经我反复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领。我想请你帮助找寻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宠若惊地随口反问:“你且说出来,看是什么问题?”
“我反复地想着,我本是十分骄傲的人,是么?”
青田和尚点点头。
她又道:“可是你也见到的,我为他弃家出走,风尘跋涉地找寻他,可是,若果换了是
他,他可肯为我这样?又这等做法,是否太过愚蠢而令他看轻?”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心中想道:“我别要节外生枝,这些问题,
老天爷也弄不清楚……”
他断然遭:“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经做了和尚。”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原状,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种煞气。
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
青田倒是没有话好说了。她徐徐走过去,剩下青田独个儿呆在外面。
片刻地再走出来,玉手中捧着一口剑,她说:“我早已买了这口剑,便是为了这个消息
而用。”
青田凝视她一眼。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几乎可以数出她那双澄澈如秋水
的眼睛上,那两道细长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后,下面是个挺直鼻子,再下面是纤巧而丰润的
嘴唇。
他一点儿也找不出她有什么邪恶的表征。反而在操心底同情和宽恕她,人往往要做许多
不愿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诉她说,他原谅她决定的做法,而且要将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让她能痛快地一
剑收拾掉自己。这样,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后漫长岁月的折磨。
他几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声音把他惊醒。
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剑干什么?”
罗淑英娇躯猛震一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出去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慢慢退出屋门外。
青田低声道:“那么你要从我杀起了?这是你说的,是么?”
淑英道:“对,就打你开始。”声音十分坚决,显出绝无转回余地。
青田道:“那么你何须用剑,只须你一举手,我便变成苗粉。”
罗淑英道:“你图个省事么?那也可以破例为你这样做。”
她咬一下牙齿,这一下动作,显示出她的内心并不似声音那么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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