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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第 十 章



  襄子是从魏军包围的方向突围的,魏军没有阻拦他,因为襄子的军容没有溃散,仍然具
有很强的战力,如果力阻的话,很可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他们不肯做这种傻事。
  韩军就在邻近,见魏军不动,他们自然也不肯拼命。所以智伯虽胜了,不是全面和绝对
的。
  他自然很生气,召见两国的将帅,严厉斥问,怪他们不尽力。放走了襄子,留下后患。
  韩魏两国的主帅自然不服气,他们辩说智伯行动时不知会他们一声,使他们有所准备,
而且,攻下晋城是利于智伯的,他们全无好处,自然犯不着拼命。
  智伯更为生气了,大骂他们背信而无知。事前已经谈好了条件,晋城虽归智伯,但是赵
地所有相邻两国的属地是属于他们的。
  是属于襄子所领之地,襄子逃走了,那些双方的主权义易,约定所应两国的土地,需要
他们自行去设法,智伯不再帮忙了。
  这当然是很赖皮的说法,但是智伯有他的理由。他指出韩魏两国,这次虽然发兵合作攻
打襄子,却别具用心,他们从未跟襄子正面接触冲突,每处都是智伯攻下一地,他们才跟来
虚张声势一番,智伯没有得到他们一点帮助,却要供应他们大批的军需。
  智伯更坦率地指出,两国别具异心,按兵不战,保存实力,坐视河东与赵军相持,等待
两方元气大伤之际,他们好在中间渔人得利。
  两国的主帅在率军出发时,的确是受到国君如此指示的,国与国之间交往,本来就是以
利害为重,没有什么道义可讲,智伯未尝不清楚,可是两国按兵不动,放走了赵襄子,才使
它忍无可忍,当面叫了开来。
  那场面自然很难堪,一言不合,双方拂袖而退。
  文姜对盛怒的智伯道:“伯公今天不该对他们把脸抓破的。两国的重兵都在赵境,伯公
虽然已经占有晋城,尚未能真正的控制,襄子的势力未除,伯公岂非要三面临敌?”
  智伯叹道:“预夫人,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如此,不能再敷衍他们下去了。我已经检点
了一下晋城的仓库,发现其中存粮并不多,支持不了多久,若是再要供应他们,几天就光
了,所以我必须赶他们回去。”
  “伯公不是说襄子粮食很足吗?”
  “他是有不少,可是由于两国未作拦截,襄子得以从容载走了不少,剩下一些是未及捞
载的,自然有限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还能支持得下去吗?”
  智伯道:“短时间是没有问题的,幸好秋收已临,民间的禾麦已可收成,我可以向民间
征收去。为了节省开支,我们不能再有额外的负担。而这种的情形还不能给人知道,故而我
只有向他们翻脸发作,叫他们滚蛋了。”
  文姜道:“只怕他们未必肯乖乖的走路。”
  “这个我也考虑到了,只有先稳下来,等把粮草充实了之后,他们再赖不走,我就用武
力逐他们走路了。这次胜利,幸仗夫人的妙计以及预先生精良的训练,要是靠他们,那就完
蛋了。”
  文姜和预让无言而叹,他们总算也知道谋国之艰了。事实不能看表面的,若非得智伯器
重,参与一切的机密,他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会为智伯的胜利而欢呼的。
  智伯的士兵们是不知道内情的艰辛,他们都被胜利鼓舞着,兴高采烈的庆祝着,攻占了
晋城,虽然走脱了襄子,他们并不担心。晋城是襄子的根据地,失去了根本,襄子已不足为
取了。
  他们没有考虑到襄子仍然拥有着数万军队,襄子也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他发誓要回
来的。
  智伯在晋城的发展并不理想,虽然得到了一小部份的藏柢,暂时可以解决军需的困难,
但是无法续追襄子,一鼓作气,彻底的消灭他。
  韩魏两国的军队集结在晋城附近,迟迟不肯退去,他们所持的理由是未获既得之利,必
需留下继续截堵赵襄子,且他们也的确是在部署行动,向襄子退走的方向派出了大批的斥
侯,刺探军情。
  有他们隔离了赵襄子,智伯可以喘一口气,从事充实军需的工作而暂时不反扑,所以智
伯也就没有积极地催促他们离开。
  但是集粮的工作遭遇到了困难,原也是那一次决堤,虽然把赵襄子逼得狼狈而遁,但积
水三尺,多少也造成了一些损失,尤其是近郊乡下的一些农田,成熟的田禾,未及收割就被
洪水淹没了。
  智伯为了收扰民心,还拨出了自己的军队去救济受灾的民众,不足的粮食只有遣军远出
去抢收,那些地方的统辖谁属未明,不会主动来缴交,所以必需要使用一点压力,才能征到
所需的粮食。
  就是这要命的军需问题深深地困扰了智伯,使他的士卒们疲于奔命,所幸韩魏两国的军
队渐渐地离远了,他不必把大部份的士卒集中在晋城作防范,而且晋城的百姓们对智伯也感
恩戴德十分拥护,使他多少有了收获。
  占领晋城一个月,征粮的军卒回来了一半,征收的成绩不错,已数月之需,另一半在外
的军车们也有兵书呈回,说他们征粮的成绩很理想,智伯很开心。当夜在城中设宴庆功,也
下令犒赏士卒,酬谢他们的辛劳。
  智伯当席宣读了一连串的军报,说再过半个月,等各处的部队集中,由河东调来增援的
新军也可以到了,会合之后,追击赵襄子的残余,一统赵国,指日可待,再挟胜利的余威,
进军中原,将不难成为天下的霸主。
  这些话,在从前听来,不过是个梦想,现在逐步地成为事实了,这是一个使人兴奋的事
实。
  智伯按功论赏,预让夫妇当居第一,这也是不争事实,所以预让夫妇立刻就成了大家敬
酒的对象。
  智伯及伯夫人亲自敬了一杯酒,接着是他的僚属、门客,每个人都上来表示敬意。
  预让也实在高兴,他以一个流浪江湖的剑客,一变而为号令三军的将帅,这际遇太不凡
了,虽这是他凭本事挣来的,但若无智伯的赏识与推重,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文姜也是一样,她在范邑的地位不低,但只是一个庸俗的贵妇而已。跟了预让,只不过
是找到了中意的男人,可是智伯给了她一个不朽的机会,参与了英雄事业的开创。
  夫妇两人都受了智伯的祝贺与感激,也没法子推辞别人的敬意,他们虽然是好酒量,也
架不住这么多人的敬酒,终于双双醉倒了。
  不但是他们俩夫妇醉了,智伯夫妇以及与席的人都醉得差不多了,甚至于营中的军卒
们,也都醉了。
  在沉醉中,预让被人推醒,朦胧中只听得一片嘈杂声,剑手的警觉性使他意识到事情不
太对劲,连忙跳起来握住了身边的长剑,一看,推他的是王飞虎,忙问道:“贤弟………你
也催粮回来了?”
  王飞虎神色仓惶地道:“大哥,不好了,赵襄子去而复返,而且又联同了韩赵两国的军
队反扑,杀进了晋城!”
  预让道:“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赵国无信义,韩魏之所以与伯公联合以谋襄子,是因为襄子的力量太
大,足以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后来见到伯公所率部众的勇猛以及用兵的神奇,使他们深怀凛
惧,认为伯公若有赵国,对他们更有威胁,他们立刻又转向了襄子,回头来打伯公了。”
  “襄子会跟他们合作吗?那条件一定很苛刻的。”
  “在以前,襄子是绝不会同意,可是现在情势不同,襄子的天下已经不保,任何苛刻的
条件也会接受的。”
  预让想了一下:“他们已经攻进城了?”
  王飞虎道:“韩魏两国的军队,在外面堵住了我们支援的大军,把征来的粮食都抢去
了,正慢慢移师晋城,襄子则带了几百名精锐,潜入晋城围住了皇宫。”
  “襄子只有几百人,怎么能破城而人呢?我们有一两万人守城的。”
  “昨晚狂饮,两万人醉倒了九成。只有千把人在把守晋城,襄子在城中还留下了一些
人,乔装平民潜伏城中,趁机会内应外合,破城直入。”
  “糟了!糟透了,昨夜不该狂饮的!”
  “大哥,身在乱境,怎可放松警觉呢?兄弟外出未归,否则一定会留下一半人不参加庆
功的。小弟的部众在外受阻,原是回来告警求援的,那知道晋城更糟。”
  预让大急道:“伯公呢?皇宫那有没有危险?”
  “不知道,兄弟来时,他们正在围攻皇宫,小弟立刻跑到宾馆来通知大哥的。”
  预让看看犹在沉睡中的文姜,急忙道:“我到皇宫去看看,兄弟,大嫂交给你了!”
  说完他急急地走了,一迳来到皇宫,一路上但见人慌马乱,乱的都是晋城的百姓,遍地
躺的都是河东子弟的尸体,一个个都是衣甲不整,他们是在沉醉中闻警,迷迷糊糊地出来,
迷迷糊糊的被杀,有的人赤手空拳,兵器都没拿。预让又是心痛又是急。
  赶到皇宫了,他一看心就凉了,宫中灯火雪亮,照耀如同白昼,尽是赵军,已经没有一
个活着的河东子弟了。
  宫门口高挑着一根长竹竿,挂着两具没头的尸体,一男一女,看服饰,正是智伯夫妇。
  预让知道自己来迟了一步,但还存万一侥幸之心,他脱下了戎装,收起了长剑,在脸上
抹了一些泥,装出一片狼狈之相,挨头挨脑地走到宫门口,一个赵军已厉声喝道:“站住!
你是什么人?”
  预让作了一拱,笑道:“我是晋城的百姓,看各位的服色,好像是君侯回来了?”
  那士兵大笑道:“不错,我们君侯又回来了,不但杀尽了河东兵马,连智伯夫妇也被砍
掉了脑袋,你看,那两具尸体就是荀瑶和他的老婆!”
  证实了智伯的死讯,预让心中一痛,几乎要昏倒下来。
  但预让是个颇有修为的武士,他已能做到哀乐不形之于色了,所以他只淡然地问道:
“他们的首级呢?为什么不取出挂上示众,也好让大家替君侯高兴一下呢?”
  “呵!”那个士兵说道:“你怎么如此痛恨他们呢?听说他们在晋城很得人心,不久之
前,还有几个百姓装束的本城父老,在尸体前哭着跪拜呢!”
  “那……一定是河东人,我们真正的晋城百姓,都是忠于君候的,尤其是他引水灌城,
使我们的庄稼全淹没了,差点没害我们惨死,我真恨不得朝他们夫扫脸上吐两口唾沫。对
了,他们的头呢?”
  那兵士笑了道:“君侯持了他们夫妇俩的首级,赶出城去招降河东人马了。智伯有一半
的人马,派出去征粮未回,被韩魏的联军所阻,正在作战呢,君侯不愿意多伤无辜,故而拿
了他们的首级为凭,前去招降了。”
  预让哼声道:“韩魏两国的人都不是东西,他们不是帮河东来打我们的吗?怎么又会帮
着君侯攻打河东呢?”
  兵士道:“他们看到河东的军队那么利害,心中很害怕,唯恐智伯将来会把他们也吃
掉,所以自动地派人跟君侯联击,反敌为友,合攻河东了。”
  “这两个反复无常的东西,最为可恶了,君侯千万不可轻信他们,上他们的当。”
  那兵士大笑道:“老哥,你放心好了,咱们君候是多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上他们的当
呢?对他们的用心更是十分明白,故而一开始就跟他们约定,不准他们的兵马走近晋城五十
里,所以他们只能在外面阻挡河东残军。”
  “可是君侯现在孤军深入,不怕危险吗?”
  这一问却引起那兵士哈哈大笑,道:“老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君侯不会怕他们
翻脸暗算的。君侯本身的剑技极精,勇敌万夫,而且跟他一起去的几十个人,都是一流的剑
客,谁敢对君候有异心,那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预让心中又是一凉,他本来想赶了去,杀了襄子为智伯夫妇报仇的,大局已无望,但是
他至少可以为知己尽这一点心。现在看来这个计划也行不通了。因此他忍不住一声长叹。
  那兵士却会错了意,连忙道:“老哥,你也别泄气,君侯回宫时,一定会把人头带回
来,你就有机会在他们的脸上吐口水出气了!”
  “那时宫禁森严,我还能进得来吗?”
  “没问题,君侯对智伯恨之入骨,尤其是见到晋城的百姓对智伯夫妇的遗体下跪,更是
生气。但又不忍心杀死自己的百姓,只好把他们赶开算了,若是知道你老哥如此的忠心,一
定会让你如愿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于老七,”预让道:“是在城外种庄稼的,智伯决堤引水灌城,首先遭殃的就是
我,收成被淹屋子也被冲倒了,我的老娘被压在水中淹死了,我老婆跟孩子虽然逃了出来,
却也因此生了病,不知是否好得了呢?”
  兵士十分同情地道:“没问题,一定会好的,现在君侯回来,你又可以重建家园了,我
会把你的名字报上君侯,一定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预让拱拱手道:“多谢!多谢!别的我也不作期望了,只希望能在智伯的头上撒泡尿,
也灌他一灌。”
  “这个心愿一定会如你的心意的。君侯一回来你就来,说不定君候还会对你另有嘉奖
呢。他对于自己的百姓居然去叩拜敌人,很不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子民,他一定
高兴极了。”
  预让一看又有人来了,连忙告辞。那是两个在宫中服侍的人,智伯占领了赵供的宫室
时,这些人仍被留用,为时虽暂,但预让经常入觐智伯,恐怕会被认了出来。
  推开了宫门,预让顿有一种茫然之感,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
  智伯死了,他雄霸天下的雄心壮志也烟消云散,连早日的河东之地,也将为襄子所并
吞。
  预让对这一点倒还不太介意,他只是客居河东,既不是河东人,也没有太深厚的感情。
  但河东故日的领主智伯对他的情太深了,使他无法就此抽身退开,无论如何,他要为智
伯做点什么。
  但是做些什么呢?怎么做呢?
  预让在路上走,想着,仍然不得解答。
  他觉得要跟文姜商量一下,以她的智慧,必然能有个解答的。从他到达宫门之前,他已
经把文姜整个地忘了,他把文姜托给了王飞虎之后,就似乎忘掉这个人了。
  那时,他是抱定必死之心无暇他顾,也相信王飞虎会好好地替他照料文姜的。
  预让当时匆匆地离开,不等王飞虎把文姜叫醒,并不是真为了紧急,不管事机多么急
迫,那片刻的时间总是能抽出来的,他是为了怕跟文姜告别。
  当然,文姜是个奇女子,不会像一般的女子那样,阻止他为智伯身殉以报,而且还会极
力地帮助他,成全他,使他那一死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而后她会追他于地下,这是他们夫
妇早就说好了的。
  但预让希望文姜能活下去,所以他一个人悄悄地,急促地走了。
  现在他想到了文姜,没有去找她的意思,他知文姜一定还留在晋城的某个地方,那是细
心的文姜早就找妥的一所隐密的空屋,离开闹市不远,又不跟别人接邻。
  虽然他们的战事节节胜利,但文姜仍然作了万全的准备,她带他去看这地方时,曾经很
认真地告诉他:“夫君!我知道你神勇无匹。但我们这一次仍然是以寡敌众的战争,韩魏反
复无常,不可信赖,以伯公河东之众,比襄子仍是差了一半,因此,我们随时都可能遭逢到
失败,那时我希望你不必作无谓的拼命,留下有用之身,可以做更多的事……万一我不幸而
言中,你一定要突围出来,在此地等着跟我会合,我也是一样,只要我们无法顺利地见面
时,千万记住,一定要到此地来碰头,然后两个人商量着再该做些什么。”
  现在,这不幸果然被言中了,预让知道文姜一定到那儿去了,但是他不去会合。他要单
独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不把文姜也拖在一起。
  文姜所开的空屋在城北的郊外,预让却步向了城南,他要做的事是刺杀襄子,现在襄子
不在,他要把自己先藏起来,这倒并不困难。
  战争,必然会有破坏,也必会造成一些人的家园被毁,在晋城中有着不少流浪的灾民,
智伯占领晋城后,对这些人很照顾,因为他们的不幸等于是他直接造成的,他心中充满了歉
疚,只有尽力加以补报。
  这些人就被安置在城南的几所大庄院中。那些庄院是襄子家臣所有,屋主人跟着襄子一
起逃走,屋子空了出来,智伯就用来安插那些难民。
  预让想,要藏身,那是最好的地方。
  要把一个人藏起来,最好的地方就是藏在一堆人中间。但是预让这个愿望并未能实现,
他才找了一间空屋子,随便往地上一躺,闭目养神时就被人推醒了。“起来,来!你也不看
看这是谁的地方,就随便躺下了!”
  预让睁开了眼睛,却见是一个公人打扮的男子,手中执了一把大竹扫帚,像是要打扫的
样子。
  预让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装出一脸呆相道:“老哥,你要扫地,那可不敢当,回
头我自己来扫好了!”
  那个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冷笑道:“自己来扫?敢情你还以为这是你的地方?”
  预让陪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但智伯分配我们暂住在这儿,我自然应该把地方打扫清
洁的。”
  “智伯?那老小子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他回河东去了?仗打完了?”
  “不错,是打完了,是咱们君侯打了回来,砍下了那老小子的脑袋,把他的鬼魂送回河
东的老家去了!”
  预让显得很平淡地道:“哦,原来是君侯回来了,那么这屋子的主人也跟着回来了!”
  “不错,”那个人道:“这是侍卫将军卜大明的家宅,卜将军追随君侯出生入死,建了
大功,智伯的脑袋就是他砍下来的,他已升为君候的虎卫大将军,随侍左右,住进宫里去
了,这所屋子他已用不着,准备拨给他手下的弟兄们住,所以要让我先来打扫一下。”
  预让道:“那我住那儿去呢?”
  “你自然也回你的家去,君侯凯旋回宫,大家又可以过从前的日子,怎么你还不打算回
去?”
  预让苦着脸道:“我是打算回去,可是我的庄稼被水淹坏了,屋子也被水冲倒了,现在
回去,没有吃的,住宿露天,怎么过日子?”
  “怎么过日子?你问我我去问谁,庄稼坏了可再种,屋子坍了再盖,田地可是冲不走
的,瞧你年轻力壮的,总不成要我来养你?”
  公门中人,嘴皮子总是有点刻薄的,预让装出一副乡下人的样子,这就更增加他调侃的
乐趣了。
  预让也是有计划的,继续地装下去。
  因此他高兴地道:“你老哥肯暂时养我一阵就太好了,我也不白吃你的,等我田里明年
的收成齐了,我加倍还给你,而且我还有个老婆,眼前走散了,过些日子,一定会回来的,
她能替你浆洗缝补,也会织帛替你缝制新衣服。”
  那公人差点没被气得吐血,冷笑道:“可想得真好,我不但要养你,还得替你养老姿,
我成了你的儿子!”
  “这又不是白吃你的,我明年就可以还给你。”
  “别搅和了,你请回吧,我可没那份闲钱来养你,公门一份钱粮,我还得养个女人
呢!”
  “只不过一年,明年我就有收成了。”
  “我养不起,老哥,你另外想办法吧!”
  “我上那儿去想办法?水虽然退了,但是我种的庄稼全完了,连房子都坍了,再起屋子
至少要半年,重新种下庄稼,收成也在明年。”
  公人冷笑道:“老兄,你的问题还大着呢,盖屋子要砖瓦木料,种庄稼要农具种子,你
一样也没着落。”
  “说得是啊,那一场大水,把什么都冲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还忘了那些,幸亏你老
兄提出来了。”
  “我只是提醒你。”那公人道:“就算养你一年,明年你还是还不了,除非我借钱给你
盖房子,买农具、买种子,还得帮着你把屋子盖起来,这么一算,你十年都没法子还
清……”
  预让道:“要是年成好,倒不要那么久,三五年就行了!”
  “五年啊!三五天我都供养不起,你也别做梦了,正经点,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预让要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道:“是的,这个主意不错,你看看什么地方有活儿,帮
帮忙,给我找一个。”
  “我给你找活儿?我不给你一顿拳脚就是客气了。你趁早给我滚远点,别耽误我的公
务。”
  预让嘟着嘴道:“你不肯帮忙就罢了,这么凶干嘛?我到宫里找君侯去,叫他给我想办
法。”
  “君侯给你想办法?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这是他应该做的,我一个好好的人家,让打仗给毁了,他就得给我设法恢复,至少也
得给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连智伯都对我们尽心照顾着,他总不能连智伯都不如。”
  那公人瞪着眼道:“好家伙,居然拿君侯跟智伯相比,还对君侯出言不敬……”
  预让也大声道:“我也没有对君侯不敬,我说的是道理,我的家毁了,智伯来了,我能
有地方住,有口饭吃,君侯回来了,我就得挨饿,住在露天,那还不如不要回来呢!”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跟我上衙门去,一个字都别漏,见了官你照样说一遍。”
  说完上前抓人,预让挣扎着叫道:“你别拖拖拉拉的,上那儿去我都不怕,见了君侯,
我也是这番话……”
  挣挣扭扭地出来,预让并没现出功夫,他是希望把事情闹大,能吵到襄子的面前,就有
机会出手了。
  所以一面挣,一面大声叫吼,让每个人都能听见,也借此引出地位较高的人,使事件扩
大。
  他在叫嚷中自然语侵襄子,说君侯未尽责任保护百姓,使百姓的家园被毁,倒是敌人还
能照到灾民,君侯回来了,反倒要抓他去坐牢。
  这话极具煽动性,然而多少也有点道理。此刻四周聚集了不少被驱出的农民,被预让的
话引起了共鸣,围起来鼓噪着,几乎就要冲突开了。
  忽然几个穿公服的汉子排众而入,领头的居然是个女子。沉声道:“小崔,是怎么回
事,叫你来打扫宅子。你怎么跟人闹起来了。”
  这个叫小崔的公役已经吓白了脸,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被拉破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
大喜,如同救星天降,连忙道:“桃姑娘,你来得正好,事情是这样子的……”把原委说了
一遍。
  那女子听完了才道:“人家说的也是道理,自己不懂却随便抓人,还不把人家放开好好
地向人家赔罪!”
  小崔一听怔了。自己为了维护君侯的尊严,居然落了不是!正想辩两句,那女子又道:
“小崔!叫你赔罪听见没有。君侯已经有了指示,对受灾的民众感到十分抱歉,要我妥为安
顿,你居然作威作福,胡乱加罪于人,若不是我来了,闹到宫中去,君侯不砍你的头才
怪!”
  小崔这下子不敢倔了,委屈地向预让赔了不是。
  那女子又向四周道:“各位乡亲,君候对于各位的家园被毁十分愧疚,他为民之牧,自
然要尽到照顾的责任,帮助各位重建家园。这些屋子原有屋主,不能让各位居住,但君侯已
经另觅地方安顿各位了,我这就送各位前去。”
  经她这么一说,四周的人也不再鼓噪了。预让心中一沉,他已经认出这女子正是朱羽家
中见过的小桃。
  后来预让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的父亲是晋城的捕头,因官饷被劫而获罪下狱,她跟姊
姊大桃继续乔装追查盗踪而入朱羽家中为婢。
  朱羽被杀,他暗中为劫盗的秘密也揭开了,想不到小桃仍在晋城担任公职。
  彼此是熟人,预让改了装束,相信对方还没认出来,但是预让却不想跟她多说话,怕一
个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小桃带着一批灾民走的时侯,预让找个空,偷偷地溜进了一条巷子,转了几个弯,他才
出来。不想一女子笑哈哈地等在巷口。
  “预大侠,别来无恙!”那又是小桃。
  预让大感窘迫道:“你……找谁?俺可不认识你。”
  小桃失笑道:“预大侠,何必呢?彼此俱为故人,就算你改了形貌,而你的声音我还是
听得出来的。”
  预让知道赖不掉了,目中已现杀机。他不能让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活着。
  小桃已知道了他的心事,笑道:“预大侠,妾身对你绝无恶意,先前妾身已经认出了
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看见预大侠离开也没有声张,特地单身在此等候,大侠千万别
对我存有敌意。”
  预让只有叹了口气道:“小桃姑娘,你既然找到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准备怎么
样?”
  小桃淡然道:“请大侠到下处去小坐片刻。”预让道:“我这算是被捕了?”
  小桃笑道:“大侠言重了,妾身只是心慕大侠,请到下处去小坐而已,怎能说是被捕
呢?”
  预让道:“那也只是说得好点而已,实际上是一样的,小桃姑娘,假如我抗拒不去
呢?”
  小桃笑道:“大侠!我对你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回来专候大驾了。此刻晋城兵
荒马乱,认识侠驾的人不少,像小妹这样尊敬侠驾的人却不多,念在故谊,大侠也不当拒人
于千里之外。”
  预让只有一叹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究竟还是故人,也罢!与其成就别人,倒不如把
这一功送给你了,走吧!”
  “多谢大侠,小妹敬为前导。”
  她转身在前面引路,预让跟在后面,两人默默地走着。
  来到一座平房前面,预让感觉很奇怪,这儿并不像是官衙,但小桃却推开了门肃容道:
“大侠请进!”
  预让踏进了门,在他的意料中,里面一定埋伏了刀斧手,准备要擒下他的,但进门之
后,屋中竟悄无一人,陈设虽简单,却很整洁。
  他除去了靴子,从容地跨上了木榻就坐。小桃到后面去,端了一个盘子,盘中是一瓦壶
的酒,一方熟肉,以及两个酒碗。她把酒肉放好,斟满了两个碗,自端了一碗笑道:“因为
不知侠驾将莅,未及准备,粗肴淡酒,委屈大侠了。”
  预让倒是有点莫名其妙,举碗道:“姑娘!预某说过跟你来了,便不会再作抗拒,你要
是怕预某不肯就范,想用酒把预某灌醉了再下手,那倒是不必了。”说完一口喝完了碗中的
酒。
  小桃含笑再为他斟上,再度举碗劝客。
  预让也不多说,举碗又尽。小桃再斟,他再喝,一壶尽了,小桃又去灌满一壶。
  赵国的酒以烈著称,预让也不知道自己一共喝了多少,终
  那是他存心求醉,见到了智伯夫妇的尸体后,已经没有主意,心中只感到无限的抱歉。
  智伯受到突袭,虽是出乎意外,预让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他归咎于自己的防范不周,
更归咎于自己的警觉性不够。晋城原是襄子的地方,虽为智伯所占,但襄子未灭,随时都可
以回来的。
  他们身在敌阵之中,怎么可以庆功而狂欢饮至醉呢?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失,也是一
个无可挽回的错失。
  虽然,狂欢庆功的命令是智伯下的,而预让只是客卿的身份,并不是领军的主帅,但那
些庆功的,他却是受祝贺的主宾,对这场失败,他自觉该负完全的责任。
  智伯夫妇已死,河东儿郎也大部分被杀,失败的命运也注定是无可挽回了。预让万念俱
灰,本来他只想出其不意地刺杀襄子以报智伯的。
  但是,他的身份已被发现,这个机会也没有了,他唯有一死以报知己了。
  小桃是晋城的捕快世家,现在,她也仍然在担任这个职务,既然被她发现了,自己是无
法再隐身了。
  当然,预让要想逃走还是有能力的,但是,逃出去又干嘛呢?一个剑手的生命与荣誉都
失去了,仅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活着,他倒是生不如死了。
  他曾经轰轰烈烈的生过——以一个江湖游侠的身份,被公侯奉为上宾,委以重任,赋以
重兵,率领数万之众,败了一个大国之君——这些事迹足以为傲了。
  他不能像一头丧家之犬一样地逃亡求生,更不能默默无闻的死,所以他情甘被捕,被解
到赵襄子的面前,他也将慷慨地陈词,表示他不屈的尊严,然后在众目注视下,赴法场,引
刀一快。
  预让已经为自己的将来作了决定,所以小桃给他斟酒时,他毫不犹豫,他是在甘心求
醉。
  醉了,好给小桃方便,把他绑了送到襄子那儿去。虽然他已表明了不作抵抗,但他知道
小桃是很难相信的,正如小桃仅为倾慕而邀他一叙,同样的难以令他置信。
  预让终于醒了,小桃家藏的汾酒真烈,预让从未醉得这么厉害过,因为他在酒醉中完全
失去了知觉,是一个剑手从不应有的现象。
  现在,他虽已醒,但是头还很痛,身体还很软,使不出气力来。他默默地运了一下气。
使残存的酒意慢慢地逼出体外,达到完全清醒的状态。
  然后,他动一下手脚。很奇怪,居然没有桎梏镣铐,甚至于没有捆绑,他竟是完全自由
的。
  预让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的惊异,他知道自己在赵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自然也有
不同的待遇。
  坐起身子,他看看四周,却也不像是在狱中,没有粗大的栅栏,没有巨厚的石块,甚至
于,他也不见睡在乱草上,布的被褥,虽不华丽,但很干净舒适。
  而且,也没有人看守他,从窗子里望出去,一片蔚蓝的天空,有白云飘浮,他可以隐约
地听到远处的叫唤声,婴儿啼哭声,以及各种属于人的声音。
  他确定了一件事——他没有在牢房中。
  监狱中是没有这些声音的。小桃并没有将他送进宫中去,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赤着足,下了床榻,撩开门帘,外面是一间客堂,也是他酒醉的地方,他一直没离开
这屋子。
  这使他更为不解了。大声叫道:“小桃姑娘!小桃姑娘!你在那里?”
  “来了,来了!你可醒了?”
  一个女郎从另一道门里过来了,手端了一口碗,碗中是一碗热腾腾的汤。
  不过,这女郎却不是小桃。她比小桃高一点,比小桃丰满一点,样子却是很像小桃。
  预让也认得她,她是小桃的姊姊大桃。姊妹二人都曾潜身在朱羽家中为婢。
  预让怔了一怔:“大桃姑娘,你也在这儿?”
  大桃笑笑道:“是的,预大侠,我是被妹妹叫回来侍候你的,她去钓鱼去了。”
  “啊,钓鱼!钓鱼干吗?”
  “做汤给你喝!你喝醉了,醉得很厉害,要用鲜鱼汤来醒酒,可是这几天晋城还很乱,
没人卖鱼,她只有每天自己出去钓鱼,出去时,就由我来照顾你。”
  “每天都去?莫非已有几天了?”
  “是啊,已经三天了。”大桃说:“这三天来,你一直沉醉不醒,可把人急坏了,又不
能去找大夫来瞧。只有每天喂你鲜鱼汤,幸好你今天醒了!”她把手中的汤送过来道:“快
喝了吧,这是昨天的,当然不够新鲜,但一直用炭火温着,也没变味。”
  预让倒不客气,接过来几口喝了下去。他感到又渴又饿,这碗鱼汤使他十分舒服。
  放下碗,预让才问道:“这是你们姊妹的家?”
  “以前是的,半年前我嫁人了,只有妹妹一个人住着。”
  “令兄呢?朱羽就诛,他的冤屈得申……”
  大桃道:“也只还他个死后清白,就在我们还家前五天,他因病而死于狱中。”
  “呵!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干了这一行呢?重金一再被劫,捕盗不力,他该受惩的。”
  “小桃姑娘好像还在担任那份工作?”
  “是的。”大桃道:“案子查探清楚了,先父理应复职,可是他已身故,职务只好由我
们姊妹来担任,因为这是世传的。”
  “家有男子才是子袭父职。”
  “我家没有男子,”大桃道:“我们姊妹只好挑起这份担子了,一直等我们嫁人为止。
其实本来也没有这么严格规定的,我们破了朱羽的盗案回来,君侯宫中的总管看中了我们姊
妹,要我们下嫁,我们不答应,他就用这个方法来羁住我们,不让我们脱身。”
  预让道:“这太岂有此理了!你们可以不理的。”
  “我们在他的管辖下,不理不行。”
  “那就弃家出走好了。”
  “我们有过这个打算,可是先父手下的弟兄们都有家小在此,我们若是逃走,总管会令
他们追拿,岂不是连累了他们?没奈何只有撑下去。”
  “那你们就嫁人好了。”
  “我早已订字于人,可是总管把那个男的找去,一面贿以重金,一面施以威胁,逼令他
退了婚。其他人家也不敢再娶我们,我气不过,嫁了宫中的一个侍卫,总管没办法,只有死
了心。但妹妹坚持不嫁,硬是对撑下去。”
  “赵襄子听她说颇有贤声,怎么会容许臣属如此跋扈的?”
  “君侯忙于军务,有了空就去演击剑之术,根本不理这种事情。我嫁了君侯的侍卫,原
想托他向君侯陈情,但那个混帐东西不知受了人家什么好处,竟然也一直拖拖延延,始终没
有消息。”
  预让轻叹一声:“像你们姊妹这样一代英雄,居然也会受到别人的欺凌,这倒是使人难
以相信的事!”
  大桃居然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想欺凌我们姊妹的人,本身所付的代价也相当大
的。”
  “你们施以反击了?”
  大桃道:“是的。平时他的势力太大,我们奈何不了他,但是智伯大军攻来时,引水决
堤,君侯仓皇撤退,那个总管可神气不起来了,是受命守住宫室的……”
  “这对他太为难了,怎么守得住呢?”
  “不是他抵抗,而是要他负责看守及管理,智伯来了,一定会住进宫室,想必也还用得
到他。他的职责是保持宫室的完整,以待君侯归来。”
  “这倒是,据我所知,智伯住进了宫室,一切都保持了原状,宫中旧日的执事人员,也
都留在原职,对了,率先领人进宫的是我,可没见到那位总管呵!”
  “他不敢出来见智伯,而且他当了多年的总管,落下了不少的金银财富,唯恐在乱中被
人所抢,把那些值钱东西包成了几包,放在马车上,乔装易容想逃亡出去。”
  预让笑道:“他不跑倒没事,智伯的军纪极佳,进城时一再告诫,不得扰民,妄取民间
一草一木者,杀无赦,所以智伯进城后,百姓没一点干扰。”
  大桃也点点头道:“是的,晋城的老百姓都很感激智伯的仁德,智伯也是赵国的人,对
他入主赵国,百姓们并不反对。”
  “哦?那么百姓对襄子呢?”
  “也没什么不好的批评。这些年来,战祸连结,攻来攻去,百姓们都已经习惯了,三家
分晋后,百姓们只希望能再有一个雄伟有力的,如晋文公那样的雄主,重掌天下的霸权,大
家就可以不受侵扰了。”
  “那有什么好处呢?身为霸主的人极少安份的,不受侵扰,却要去侵犯别人,战事仍将
不免。”
  “那总比受人的侵略好一点。”
  “对百姓而言,该没什么好坏的分别,战事发生,丁夫被征入军中,赋税加重,仍是要
百姓负担的。”
  “但至少可以安定的过日子,家中有男丁被征召,就可以免苛捐,出去打仗的人,多少
还可以发点小财回来,最苦的是被侵略的国家,人员一样要被征召,田地庄稼要被毁坏,更
要负担两方的军需粮秣,城堡坍坏,要出动额外的民夫去修筑。”
  这倒是预让所没想到的,也就明白了智伯何以会受到百姓们如此热烈的拥护了。领主好
战,百姓们的鼓励才是最有力的支持。
  百姓们也不是好战,他们只是在无可奈何中作了较优的选择,不去打别人,就会被人攻
打,与其等别人来进攻,倒不如采取先机,把战场移到别人的土地上去。
  百姓们难道错了吗?
  预让长长地叹息,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他不准备在这上面去多花精神,所以他拾回话
题道:“那个总管一跑又如何呢?”
  大桃笑道:“正如大侠所说,他不跑倒没事,这一跑是自投死路。他被智伯的巡逻军所
执,当时就被杀了。”
  “不可能,智伯入城后,就一再地宣谕所属,不扰民、不得任意伤人,更不可能会杀人
了。”
  大桃微笑道:“但是对襄子总管就不同了。”
  “也没什么两样,而且不可能杀死他,因为要问他襄子的下落去向呢。”
  大桃道:“反正就是死了,除了智伯的兵,别人不敢杀他的。”
  预让想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是你们杀的!”
  大桃道:“可没有我,我守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是妹妹下的手,妹妹在城外捉住了
他,给了他一刀。”
  预让道:“他擅离职守,杀之亦不为过,但又何必要栽在智伯的头上呢?”
  “尽管他擅离职守该死,但是我们没有杀他的权利,他是襄子的家臣,是个官,刑不上
大夫,礼不下百姓,周公制定礼仪时,就作了这个规定。”
  预让道:“诸侯逐鹿,帝权形同虚设,这些公侯都不讲礼了,凭什么叫我们百姓遵
守?”
  “预大侠,这种话不必问我,也不必对我说,我既不是公侯,也不知如何回答你。”
  预让苦笑了一声道:“恐怕举天之下,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不是我们百姓们所能解
决的问题。”
  大桃笑道:“可是智伯杀了那个总管,没人会追究,我妹妹若是杀了他,就不免有罪
了,何不替我们担待一下呢?”
  预让道:“担就担吧,反正智伯夫妇都已经死了,何况智伯为人,极具侠心,他虽贵为
伯爵,却极为谨行守仪,若是他知道此人如此挟势欺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大桃道:“是的,我们也知道,要不是智伯前来,我们仍将受那个小人的欺凌,我妹子
也不敢杀死他了,因此,我们姐妹对智伯是十分感激的。”
  预让知道她们对智伯是谈不上感激的,大桃之所以如此说,只是表示她们的心意,不会
出卖他而已。
  两人陷入了沉默,却听见外面的门响,大桃探头一看,说道:“妹妹回来了,我要回去
了,免得我那汉子回家,看不到我,找到这儿来就糟了!”
  她转身出去,恰好小桃进来,看见预让已醒,十分高兴地道:“预大哥,你可醒了。”
  她忽地改口叫他预大哥,竟是十分自然,预让倒是为之愕然,一时不知怎么答复。
  大桃笑道:“醒了半天了,你们谈谈吧,我回去了。”说着走了出去。
  小桃提着手中的竹篓道:“今天运气不错,钓到了好几条大鱼呢,大哥,要怎么吃
法?”
  预让道:“谢谢姑娘,不用麻烦了,我要走了。”
  “走!预大哥,你要上那儿去?”
  预让长叹一声道:“我能上那儿去,智伯夫妇已死,他们尸体还暴露城上,我总得去收
殓一下。”
  小桃道:“好叫大哥放心,智伯夫妇的遗体已经有人收殓,带回河东去安葬了。”
  预让大感意外地道:“啊!是谁?”
  小桃道:“是尊夫人文姜夫人。”
  “是她?她怎么出来的?我们约好在一个地方会面的。”
  小桃看了他一眼:“河东的勇士实在是令人敬佩的,君侯带了智伯首级前往招降,谁知
反而激起了他们的仇恨之心,个个拼死力抗,誓不屈服,结果他们自己死伤累累,但是也把
君侯及韩魏两国的军队杀了不少。”
  预让忍不住道:“好!好男儿,有志气!”
  小桃道:“但这只是暴虎冯河,徒逞匹夫之勇而已。他们聚集残余,不足千人,死守在
一个小山头上,在好几万大军的围困下,迟早必死无疑!”
  预让的眼睛红了道:“但叫死得其所,虽死何憾!”
  “但是这并不是死得其所,他们只是徒然的牺牲,于事无补,而且他们轻言求死,留下
了河东的老弱幼寡无人保护,任人欺凌蹂躏,岂不更为罪孽深重?”
  预让唯有仰天长叹,目中强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一个英雄真正到了末
路之时。
  小桃道:“这时文姜夫人在王飞虎的陪同下挺身而出,首先劝阻了八百余名河东子弟的
拼命,然后去见君侯,要求率同他们归返故里,而且要求把智伯夫妇的遗体归还。”
  “襄子肯答应吗?”
  “君侯先前并不肯答应,可是文姜夫人提出了警告,说他们八百人虽是败兵残卒,却人
人有一颗必死之心,若是拼命再战,人人都有以一抵十之能,他们若是专对赵国的士卒进
扑,至少可以拼掉五六千人。”
  预让道:“不错,那些人都是经过我精心训练的,存心拼命的话,我相信万把人才能跟
他们同归于尽。”
  小桃道:“文姜夫人是作最少的估计,就这样也把君侯给吓住了。这一战大家都伤亡惨
重,君侯的人只剩一万两千多,韩魏二国,也差不多各剩下万人,谁也经不起一次牺牲了,
尤其是君侯,假如再去掉一半的实力,纵使能杀光残敌也无力再抵制韩国的军队了!”
  预让道:“他们也绝不会放弃这个分食赵国机会,这一来襄子是非答应不可了!”
  小桃道:‘堤的,君侯很不服气,可是在文姜夫人的精辟分析之下,他实在不敢冒险,
河东战士的厉害,大家是目及身受的,若不是利用这次庆功酒醉之际进行突击,智伯是不会
失败的,到最后,君侯只有答应了。”
  预让道:“他们已经回去了。”
  “是的,今天早上拔营动身的?晋城的百姓对他们并不怀恨。很多人家还设了筵,路祭
智伯的灵枢。”
  预让红着眼道:“我应该追上去,跟他们一起走!”
  小桃道:“大哥,我已经去见过文姜夫人,告诉她你在我的地方。”
  预让十分紧张地道:“她怎么说,一定骂我没出息。”
  小桃摇摇头:“没有。她说智伯之失不能怪你?因为你是个剑客,不解行军戒备,那是
将帅之疏忽,而你后来的一场大醉,也是剑客很正常的表现。她不怪你。且说此去河东,只
是帮助河东的百姓重建家园,王飞虎是个干才,已足胜任,用不到你了。”
  “那她要我干什么呢?”
  小桃欲言又止,预让道:“你说好了。”
  小桃道:“夫人说君侯曾经问起你,夫人回答君侯说你已在乱军中被杀死了。”
  “那怎么可能!我预让岂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小桃道:“河东的勇士都是在酣醉中不及抵抗,就被杀死的。虽勇何为?夫人说,河东
认为你已死了,赵国也认为你死了,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干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照说夫人不是这么绝情的人,而且她又频频问你的身体状况,十分关
切,可是最后却吩咐我那两句话,我实在不懂。”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我懂了,我也知道她要我做什么了。小桃,现在只有你们姐妹两
个人知道我尚在人世。”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们姐妹绝不会说出去的,我们近来的遭遇,你知不知道?”
  “知道。令姐对我说过了。”
  小桃道:“我本来还不想杀死总管的,可是我从车子里居然发现了几方玉壁,是从前的
失物,原来总管跟朱羽是串通了的,他提供消息,朱羽带人下手。”
  “这家伙果真是该死了!”
  “所以我忍不住宰了他,因为我想到我父亲死于拒盗,兄长病死狱中,都太冤枉了,赵
国对于我家,无恩可言。”
  预让道:“这只是一个人混帐,与赵国无关。”
  小桃道:“我也知道这与君侯无关,但是他信任小人,使我家蒙冤不白,智伯使我的冤
屈得以申报,虽然智伯与君候都不知道内情,但是在我来说,是蒙了智伯之恩而受了君侯之
害,因此,你为智伯做什么,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
  预让沉思片刻才道:“小桃,你要考虑清楚……”
  小桃道:“不考虑了,预大哥,我说句不知羞耻的话,在朱羽家中见到你之后,我就心
慕英飒,暗自立誓,以身相许,不再接受第二个男人了?”
  预让大感意外道:“小桃姑娘,这太不可能了,预让只是一个亡命天涯的剑客而
已……”
  小桃道:“预大哥,你不必自谦,你的一切我很清楚,只是私心相淑,并不打算让你知
道,所以后来我也没来找你,可是现在我们有机会又见面了,而且能够有机会为你做些什
么,你总不忍相拒吧。”
  预让沉吟不语。小桃又道:“夫人还托我一件事,你即使不接受我,也该帮助我完成这
件事。”
  “文姜托了你什么事?”
  “君侯在归还智伯遗体时,只有智伯夫人的首级,智伯的首级却说是遗失了,所以智伯
目前是以一颗木刻的首级暂作归殓的,夫人相信智伯的首级仍在赵宫,要我找一找。”
  预让忙道:“这是我的事,该我来办。”
  “夫人也托了我,我也答应了,所以这也是我的责任,再说,这件事我办起来比你方
便,你不能出入赵室宫寝中去找寻,也不便去找啊,我却可以的。”
  预让道:“文姜不是托你,是借你的口告诉我,要我去尽心而已。”
  “预大哥!这话太牵强了,夫人跟你是夫妇,要你去做事情,何必还要借我之口……”
  “那是她……”
  小桃抢着道:“那是她知道你有更重大、更危险的事情要做,而且做了那件事情后,生
还的可能性很小,无法再去寻觅智伯的首级了,所以才托了我。”
  预让无可奈何地道:“就算是吧,所以我才要快快地离开你,因为我要做的事会牵连到
你的。”
  小桃笑道:“我已经是个杀人的凶犯,还怕牵连吗。”
  “话不是那么说的。”
  “那还要怎么说?当我挥刀杀死总管的时候开始,我已存了一死之心,我家中只剩我一
个人,我的感情也早已托付给一个不可得的人,此生本无遗憾眷恋,天幸让我见到了你,我
觉得上天对我已太厚……”
  预让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顿了一顿才道:“小桃!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小桃一笑道:“文姜夫人跟您都没有明说,但是我猜到了,你要刺杀君侯以报智伯。”
  预让心中一阵大震,这是她心中的一个秘密决定,既未泄之于口,也没有形之于色,小
桃又如何得知呢?
  小桃却盯着他问道:“预大哥,我有没有说错?”
  预让故作轻松的道:“平民杀公侯,律当族灭,你知道我有这打算,干嘛还要跟我在一
起呢?”
  小桃道:“为我只是一个人了,无族可灭,没有什么人会受我的牵累。”
  “你自己会受连累的!”
  小桃道:“我自己也想杀他。”
  预让道:“别胡说了,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我父亲因公殉职,我哥哥因公受伤,只落得病死狱中,我们姐妹辱志屈身,在朱羽家
中为婢,好容易打听得案情大白,却未得一字之褒奖,是牧民者失其聪,女流弱息,受酷吏
迫害,是牧者失其政……”
  “这些可不是他的错,至少不值得你去杀他。”
  “当然,这只是说他对我已无恩德。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为了你,你要杀他,我就帮助
你这次壮举。”
  预让道:“我是为了智伯知己之德,而且我不是晋城的人,你却是赵侯的百姓。”
  小桃道:“我是女人,忠不及妇人,但从一而终是妇人之守诚,我既已把自己的一生都
献给你了,自然是一切唯你是重,唯你是从。”
  预让刚要开口,小桃又道:“预大哥,你别说你已有妻子的话来推辞,我见过文姜夫
人,取得过她的同意……”
  “啊!文姜同意你什么?”
  “同意由我代她来照料你,同时也请我帮助你。”
  “帮助我?她要你如何帮助我?”
  “她没说,我也没问,我们之间,心中都有个默契,大家都能明白的,那是不论你做什
么,我都尽力帮助你。我是一个孤身未嫁的女孩子,若非她同意接纳我,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的,再说,你要做什么,她总该明白的,她要我帮助你,自然也想到了我可能受到的连累,
她连谢字都不说一个。自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预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小桃太干脆,已经没有他反对的余地,而且他也不知道
她跟文姜是怎么说的,不过他相信文姜是会接纳小桃的。
  那是一个伟大而坚毅的女性,不会为这种事嫉妒的。她与预让的爱情深而且坚,已经超
越了时空的限制,超越了世俗,因此,他们之间可以有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但不管
有多少个介入,却不能分占掉他们的一份感情。
  文姜知道预让的确需要帮助,小桃也的确能给他很大的帮助,只此一端,文姜就不会反
对她了。
  重整河东,有王飞虎就够了,文姜本不必去的,或许,原来她也没上河东的意思,但她
居然走了,不问而知,她是把预让暂交给了小桃。
  一个女孩子只有在爱情的鼓舞下,才会抛弃身家、性命以及所有的一切,但这种爱情的
力量,不能光靠私心的倾慕与单恋,一切还要有更多的获得才能促使她慷慨的付出。
  预让想到这儿,不禁苦笑一声道:“小桃,我相信你已经把一切后果都想过了,所以我
也不再说什么了。你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又有一身本事却找上我这么一个不幸的人,我不
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
  “笨!”大桃去而复转,接道:“不过这世上聪明的人已太多,找到一两个笨人就难能
可贵了,我妹子笨,预大侠又何尝不笨!智伯兵败被杀并不冤枉,他是死于自己的野心,如
果他安居河东,谁也不会去侵犯他。他死于君侯之手,也是自取的,因为是他要来并吞晋
城,君候只是自卫而已。预大侠,你是个游侠,应该讲理,我的道理对不对?”
  小桃神色一变连忙道:“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根本没有走,只是出去把门关上,然后到厨房弄点吃的,我来一天了,粒米没有下
肚。”
  “那……我们的谈话,姐姐都听见了?”小桃的神色展动,目中流露出一丝杀机。
  大桃如同未觉,笑吟吟的道:“预大侠,我在等你的答案。”
  预让顿了一顿才道:“诸侯逐鹿中原,强者先鞭,攻来攻去,这已经没有是非可言了。
稍有为的人,不甘拘于一隅,老成固守者,也未必能求保江山。襄子这些年来也吞并了不少
小国,假以时日,安如他不会对河东发动攻击,这个道理没什么抬杠的。”
  大桃道:“对,他们贵族攻来攻去,没有是非,反正是强者生存弱者灭亡,都与我们百
姓无关。智伯已亡,预大侠的责任已了,你却还要作孤军之斗,为的是什么?”
  “为报知己。”预让道:“智伯知我、敬我,待我以国土,我也发誓以死相报。”
  “那你可以身殉!”
  “是的!我与拙荆原都打算如此的,所以我们不敢有孩子,就是怕遗下后累而影响死
志。可是智伯死后暴尸城楼,未能安葬,预某不敢死。”
  “现在智伯夫妇已经归葬了。”
  “但尸骨不全,预某责任未已,而且故主心愿未了。”
  大桃一笑:“智伯生前最大的志愿是兼并赵国,你要了结他的心愿是不可能的。中原虽
无主,健者纷纷逐鹿。那可是贵族们的事,平民是没有希望的。”
  “预某也没这个雄心,谋国虽然无望,但是,智伯第二心愿是杀死襄子,这个预某倒还
可以一拼。”
  大桃点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为酬知己,不辞一死以竟遗志,这才是烈士之所为,
也值得我们姐妹用性命来巴结你了,如果你只是为智伯报仇,那实在太牵强,相信你自己也
明白,这实在不能算是仇的。”
  小桃道:“你也要参加?”
  “是的。我也要参加,而且有我参加,你们也会更方便些。我的丈夫在宫中当侍卫,对
于君侯的行动,打听起来比较方便,更可以掩护你们入宫。”
  预让道:“大桃,你不必的,因为你……”
  “我有丈夫是吗?妹妹知我们夫妇之间,根本无情义可言,我嫁给他。只是避免嫁给陈
甫那个家伙。原来我还指望他能为我们在君侯面前进言,后来我看他跟陈甫是串通一气的,
我自己也想宰了他呢!”
  小桃道:“姐姐,我知道你跟姐夫没有感情,可是……”
  大桃道:“你别再劝我,我知道,你是说你心许预大侠,甘愿为他效死,而我没有这个
必要,是不是?”
  “是的,姐姐,你的确无此必要,这件事非同小可,不管事成与否,都是要死的。”
  大桃正容道:“我晓得,但是我活着又干什么呢?而且我的遭遇你是清楚的,我的心早
已死了,我活着本来是为了照顾你,若是你也死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乐趣呢?”
  小桃的眼睛一红,哽咽的道:“姐姐……”
  大桃一笑道:“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了,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你们倒好,找了个轰轰烈
烈的死法,想把我撇开,那可办不到!干什么都得带我一份。”
  预让略作思索,才一拱手:“大桃,我知道令姐妹都不是寻常女子,因此,我也不说什
么了,只有一句话:‘预让很高兴能结识你们。’”
  大桃笑笑道:“这才像句大侠说的话!预让,今天我这个做姐姐的作主,把我妹妹嫁给
你,兵乱初定,也不必举行什么仪式了,今天你们就涓吉成礼……”
  预让一怔道:“这……”
  “你犹豫什么?谁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日子?你总不能让我妹妹守着一个空名相随于泉下
吧?”
  预让道:“这当然是万万不敢的,预让身在难中,得有玉人为侣,那是天大的幸福。”
  小桃忽然道:“预让大哥,你我都不是俗人,也不必讲些俗套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
真愿意要我。”
  预让道:“我当然愿意,但是我以为不必拘于形式,我与文姜成婚的时候,是在一个树
林里。”
  小桃道:“我知道,你们指天为凭,拈土为香,没有一个贺客,然而你们彼此却信守不
渝,我跟姐姐在远处看着你们交拜的,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预让道:“你知道就最好,我是个不喜欢拘泥于形式的人,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能互
相敬爱,信守不渝,也就够了。”
  大桃道:“预让!你跟文姜可以说是够了,但是对小桃而言却不够,因为你还要住在这
里等候机会。那说不上这是多少天,让人看到平白多了个男人出来……”
  小桃忽然道:“姐姐,我想不必了,有人问起来,我会告诉他们说是我的汉子。”
  “你是个姑娘家,那来的汉子?”
  “我出外的时候就嫁了人,现在汉子找来了。”
  大桃叹道:“妹妹,我是为你们好,你们将来要做的工作很重大,必须不引人起疑,而
照你的说法,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议论!”
  预让道:“我可以深居简出,不迈大门一步,这样就不会有人议论了。”
  “那不是三天两天,也许要好几个月呢?”
  预让道:“再久一点我也呆得住的,由于近日里我忙着教人击剑争斗,自己的剑术反而
生疏了,我本来也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研练一下。”
  大桃还要开口,小桃已推着她道:“姐姐,你如要参加我们,就在打听消息上多费点
心,别的都不要管了。”她一直把大桃推到门口。
  大桃道:“我真不明白,你们是什么意思,我的确是为大家好。”
  小桃道:“我知道,可是姐姐,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有了文姜,他连一丝的感情都吝于付出?”
  “他倒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不愿接受我,根本就不会住在我这里了。他不会做那种口
是心非的事。”
  “那么他为什么一个普通的仪式都不肯举行呢?”
  “我知道,他是不肯连累我们。”
  “什么?他既然要我们参与工作,那有不受连累的?”
  “我们所谓的参与,只是帮他打听一下消息以及平日掩护他的身分而已,真到要动手
时,你我是打不上手的,我们那点本事该有自知之明。”
  “就算是如此,也免不了要受连累。”
  “是的。所以我们必须先作好心理的准备,作万一的打算,只不过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关
系,未必会想到我们。”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我已抱必死之心,难道他还不相信?”
  “他相不相信都无关紧要,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原不必要人相信的,他已经承认了他的
企图与行动目的,就是已经信任我们了,他为我们打算,希望我们能不受连累,这也是他的
一番好意,我们又何必拒绝呢?”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妹妹,你到底比我了解他!”
  小桃道:“这是当然,你视他为一个热血可敬的朋友,我把他当作终身的依归,我一定
要更深入的了解他。”
  大桃轻轻一叹:“妹妹,看来我在此地实在是多余的了,我这就回家去了,一有消息,
我就来通知你们。”
  小桃点点头,眼看着大桃转身落寞的走了,她才关上门,回到屋里,但见预让用菜刀在
削一根木棍,要削成一支剑的样子。忙问道:“大哥,你要削一支木剑?”
  “是的。我要把剑技重温一下。”
  “那也不必用木剑呀?家中有几支剑呢?”
  “我知道,那些剑不够锐利,不如用我自己的那支。”
  “总比木剑好得多了。”
  “不见得,如果我用木剑,我会小心记住,不用它跟对方的兵刃接触,专找对方的空隙
出手。”
  “那样子机会不多,而且危险太大。”
  “是的,但必须如此,我才能速战速决,不跟对方缠斗,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用普通的长剑也一样可使用那些精招的。”
  “不错,但是我本身也有危险时,我就会撤招自救了,那是很自然的反应。我用木剑,
可以坚定我的决心,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自己的剑呢?”
  “在!我藏起来了,暂时不想用它。”
  “为什么?那是一柄宝剑,可斩金断铁……”
  “是的。那是智伯花了两万金价,特聘一位名匠为我铸成的,剑名燕支,锋利无匹。”
  “为什么不用那支剑呢?那也可以帮助你成功呀!”
  “我把剑藏在宫中的一个地方。那时襄子不在宫中,警卫松弛,我可以进去,现在可没
这么方便了。”
  “我可以设法为你取出来。”
  “不必了。我藏剑的地方在深宫内寝,进去势必要惊动人,要是因此而打草惊蛇,反而
得不偿失了,剑在那儿很安全,非到必要的时候,我不想去动它。”
  小桃不说话了,半晌后才问道:“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在吃食上一向很马虎。”
  “要不要酒?”
  “小酌无妨,可别再像那天一样,把我给灌醉了,我要一直保持着清醒。”
  “大哥。我可没灌你,是你自己要醉的。”
  “我这人就是对酒不知节制,一喝就不知道停,一醉就不容易醒。”
  “我用什么方法才能制止你呢!那天,到了后来,拦都拦不住,自己把罐子抢来猛灌
的。”
  “我知道。”预让道:“我并不是完人,而是一个流浪江湖的剑客,有些时候,我是很
野蛮不讲理的。”
  小桃道:“要那样才好。人若是十全十美,处处都能做到克己复礼,反而变得虚伪
了。”
  “要不叫我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少准备一点,我的量不大,每饮可尽一壶,到时候
没有了,我也没办法。”
  小桃点点头,含笑到厨房去了。她把菜肴烹好,端出来放在堂屋里,才去请预让,只见
他已经削好了剑,握在手中,凝视着墙上,良久,才徐徐刺出一剑。
  剑是对准一根嵌在壁中的木柱上刺去的,柱上原有一个虫蛀的小孔,只不过一粒米那样
大,预让连刺了三剑,每一剑都恰好把剑尖刺进小孔中。
  这虽是很简单的一招,但是小桃却明白,若非有数十年的造诣浸淫,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的脸上流露出惊异之色,也有着更多的倾折,忍不住轻轻的喊了一声好!
  预让看了她一眼,笑道:“不算好,我先前已经刺空了好几次,现在才算是练准了,可
见剑技是荒疏不得的。从今天起我每天都要练两个时辰。”
  “随你高兴,你练上一整天都行,不过现在可得去吃饭了。”
  预让含笑跟着她出去,果然看见桌上放了一把酒壶,高约三尺,约可容酒一斤,微笑
道:“这么大的酒壶。”
  “这是我家中的祭器,只有在祭奠祖先时才用的,壶中的酒在祭完时轮流传递,每人都
要一爵。”
  “你家里有多少人?”
  “我家本是大族,我父担任族长,全族总有一百多人,后来因为发生瘟疫,死得只剩我
们一支了。”
  “这酒中就有一百多盅了?”
  “是的。注满了有两百盅呢!我的手劲不足,只能注到一半,一百盅总是有的”
  “我怎么喝得下那么多呢?我说的一壶,差不多只有三四盅。”
  “酒在壶中,你可以不喝。”
  “我就是无法自制,所以才要你帮忙的。”
  “预大哥。”’小桃道:“这种事没人能帮助你,你必须练习自制,假如你连这点本事
都没有,你也不必去想你的工作了。”
  预让道:“为什么?这是两回事。”
  “以前是的,现在却不同了,以前你心中没有杀机。所以能与人和平相处,现在你心中
充满了杀机,以至于杀气四溢,到你的身边,就能感觉到……”
  “这是我一向就有的。”
  “不然。我守候在你身边有三天,体会得比较深切。你只在心中想到要杀人时,才有杀
气溢出,在平时,你和常人一样,如果你无法克制住这阵杀气,没有走近敌人,已经给了对
方警告,就不会成功了。”
  “可是这与喝酒无关。”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但你可以从这儿开始,这也是一种内心的欲望,你能用意志去
克制它,慢慢的,你也能去克服其他的欲望了,最后终将能克制杀人的欲望。”
  “杀人也是一种欲望吗?”
  “欲望就是内心急切想做的事。”
  预让仔细玩味她的话,倒是颇有见地,于是笑着拱手道:“小桃!难得你费了这么大的
心思,我就从酒上开始。”走到榻前坐下。
  小桃双手去举壶欲斟,预让却一手接过笑道:“我自己来好了,不敢劳驾。”
  他轻盈地举壶,在面前的那尊铜爵中浅浅的斟了一爵,毫无吃力之状。
  小桃吃惊道:“大哥,这本身已重十钧,再加上半壶酒,重量也差不多,你一手提起
来,好像丝毫不吃力。”
  预让道:“是的,一个剑手最重要的就是练腕劲。要能举百钧如草芥,才配资格用剑,
所以一剑在手,能出入于千军万马之中。”
  “一个剑手一定要有这么大的腕劲吗?”
  预让道:“当然不是一定需要,剑的份量并不重,一个普通人也能舞动的,但是有了那
么大的腕力,才能使剑执在手中轻若无物,有许多精妙的剑式才能得心应手。能舞几手剑的
人都被称为剑手,但要成为一个剑士,却必须还要具备更多的条件。”
  “那些条件呢?”
  “所谓剑士,是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于剑道,精研剑艺,重视剑格,历行规诫,尊敬剑
誉……”
  “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的规格,我以为能舞剑的人,都是剑士了。”
  预让一叹道:“剑道之所以日衰,就是因为剑手与剑士不分。学剑的人日众,而敬剑者
日稀,以至于杀手、打手,也成为剑士了。”
  他话中有着很多的感慨,但是他的酒却很能自制,喝到第四爵时,居然自动停止了。
  小桃笑问道:“不喝了?”
  “不喝了,我真正的量只有三爵,过此即有酒意,今天我故意多饮一爵,使自己有了酒
意,而后再控制自己。”
  “是不是很困难呢?”
  “是的,很困难。我心里很想倒第五爵,那是一种很难抵制的冲动,你有没有注意到我
的眼睛一直在避开酒而不去看它?”
  小桃没有注意,因为预让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使她感到很不安,但是她心中也在窃窃
的暗喜。
  为了下厨方便,她把衣袖卷得高高的,露出了两截手臂,而且因为烧火时很热,她把衣
襟也拉松了,露出了半边的胸脯。
  她并不是故意如此的,所以并没有自觉,也没有故意去掩饰,殊不知这种自然的风韵,
在另一人眼中,是最具魅力的诱感。
  预让看她的眼神,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以前在别的男人那儿,她也接触过这类似眼光,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去躲避,也没有厌恶的感觉而已。
  空气一时变得很沉寂,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双方都已明白对方的心意,也
都没有拒绝的意思,但是谁也不便开口争取先手主动。
  过了很久,终于还是小桃鼓起勇气道:“爷的酒既然够了,就请回房休息吧!”她把称
呼改为爷来作为暗示。预让点点头道:“好,我几天没洗澡了!”
  “爷就稍候,奴家这就烧热汤去。”
  “浴后连替换的衣裤都没有。”
  “没关系,我爹跟我兄长的衣服还在,有些是新缝的,没来得及穿,他们的身材跟爷差
不多。”
  “小桃,还有一点文姜可能没告诉过你,我虽是活了这么大,自己不会沐浴,都是文姜
替我洗的。”
  小桃忍不住道:“在未与文姜夫人结婚前,爷难道都不沐浴的?”
  “那怎么会呢?不过那不能称为沐浴,提桶水,从头上淋下来,就是沐浴了。”
  小桃道:“我们也都是这么沐浴的。”
  预让叹道:“可是我到了范城后,才知道以往的那种淋浴,只能算是沐身。而所谓沐
浴,较之舒服千百倍。自此之后,我已不习惯那种冷水浇头的沐身了。”
  “那究竟是怎么一种沐浴法?爷可以告诉我,奴家虽然不会,但可以学着做的。”
  于是预让拉她,到了浴室中,告诉了她,他跟文姜是如何共浴的。
  小桃红着脸听着,也红着脸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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