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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第十四章



  河东,那原是智伯荀瑶的领地,但此刻知是属于赵襄子所有了。这是一场赌博,身家性
命作孤注一掷的豪赌。
  智伯是输家,也自然输掉了一切。
  但赵襄子也没有赢到什么。河东经一次大战后,壮丁死亡太多,剩下的一小部份回来
后,重整家园很辛苦,因为他们要养活很多孤儿寡妇。
  襄子为了收买人心,特地下诏免除河东十年的赋征,他也慷慨地下诏:准许修建智伯的
墓园,且决定在墓园完成之日,亲临致祭,还要带来一样珍贵的礼物——智伯的人头,一只
被他用来泄忿的骷髅杯,使智伯得以全骸归葬。
  这对已死的智伯而言,并没有多少的意义了,但对河东的父老,却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智伯仍然是他们心目中爱戴的领袖。死后骸骨不全,也是河东百姓的恨事。
  现在,这桩大憾事总算能解决了,他们对襄子的宽大,也是十分感激。
  智伯原来葬在一个荒郊,现在在一块指定的地方,兴建起庄严肃穆的墓园,大家都很尽
心。
  人工、民夫都是自愿前来的,他们都毫无怨言地工作着,建墓要用石头,那要从山上挖
下石块,再以车马运来,襄子特地送了军马,来协助成事。
  这些军卒们白天工作辛苦了,晚间总要轻松一下,那家小酒铺就成了唯一的去处。
  小酒铺也是应时而开设的。智伯的墓园早先是一片荒地,连鬼都没一个,自然也没人来
开设店铺了,现在有了那些军爷,以及那些民夫们,有了生意,就有人来赚残了。
  小酒铺的生意好得出奇,终日不断有顾客上门,入夜时虽点了几盏油灯,照得半明半暗
的,但是仍然有一大批的酒鬼挤在这儿。
  酒铺的生意虽好,但卖的东西简单,除了酒之外,下酒菜只有盐水煮豆和酱狗肉。
  一来是人们闲得没处去,二来是这家酒铺卖的酒很地道,最主要的是当炉的两个娘儿们
都是花不溜丢的。
  她们是姊妹俩,美得如同两枝花,姐姐爱穿红,妹妹喜绿,红绿交映,笑语交映,那还
有不叫人着迷的吗?
  不过这姐妹俩最多也只是对主顾们挺和气而已,倒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家,她们一脸
带笑,殷勤地招呼客人,如此而已。
  哪个要是藉着喝多了酒,想跟她们胡调,她们的汉子就出来了。
  这汉子一脸的疮疤,相貌狰狞,却又是哈腰驼背,站起来比人矮了一个头去,可是力气
是大得很。
  他对付那些人方法很简单,夹领一把,抓住了衣服,把人举了起来,往外一丢了事。
  不管对方是多高大的汉子,到了驼子手里,就像个稻草人似的,毫无挣扎余地。
  当然,也不是说这个驼子当真就没人能对付了,可是人家站在理上,谁叫那些人去调戏
他的浑家的?
  赵襄子遣军来助修墓是为拉拢河东人心,自然特别注重军纪,调戏妇女尤为禁例,挨了
揍只好自认倒霉,吵起来不但没便宜占,说不定还会掉脑袋。再者,河东地方民风纯朴,但
很骠悍,他们吃了败仗,可没有认输,更没有把赵的军爷们看成胜利者,欺负他们的女人可
不行!
  就因为这原故,驼子揍了好几个人,不但没事儿,反倒使别的人也乖乖的了。
  虽然有些小伙子看了两个花娘们儿心里不免有些痒痒的,但是想到驼子那张可怕的脸,
也就死了心。
  也有人在心里不服气的,看那驼子一副猥琐的样子,深深地为两个女的伸屈。
  这个丑驼子居然有两个老婆,他们怎么能平下这口气呢?因为有人问过两姐妹,她们都
说是驼子的女人。
  墓园快完工了,这天,从赵国又调来了一批新的军旅,他们可不是来做工的,而是赵侯
的先驱卫队。
  赵襄子决定在墓园完工迁葬之日,携带智伯的头骨前来致祭合葬,这一批军队是担任卫
队工作的。
  他们倒不敢太跋扈,也不敢太张扬,来到之前,先向河东将军王飞虎逐了照会,再一同
前来,由王飞虎指定了他们驻扎的地方。
  大营扎定后,除了巡逻的营卒外,其余的人都禁止出营,唯恐他们会与民众们起冲突。
  因为河东的百姓们也来了不少,他们有旧日征赵的少壮,也有亲人死于战争的孤儿寡
妇。
  大家情绪都很激动,最易闹事,因此双方都压制一点的好。
  恰好有一小队的巡卒来到小酒铺中,那个领队的十夫长是个颇为英俊的小伙子。虽然同
僚们已经告诉过他这小酒铺情形,但是他却不服气,尤其是喝了几盅酒后,跟那个穿绿的小
娘子又说了几句话,以为人家对他青眼独加,益发赖着不肯起来了。
  渐渐的,他的话更多了,而且口齿也轻薄了起来。
  驼子沉着脸出来了,走到他的座位前,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十夫长被这一喝,看见了驼子目中的精光逼人,倒是有点怯意,可是当着十来名部
下,不禁又感到脸上无光,连忙一挺腰道:“军爷是来喝酒,又不是不给钱,你凭什么叫我
滚?”
  驼子冷冷地道:“不凭什么,但凭这铺子是我开的,我不做你的生意,就可以叫你
滚!”
  “笑话!天下哪有你这种做卖买的?只要你开门,就不能禁止客人上门。”他掏了一把
铜钱,往桌上一拍道:“再打两角酒来,老子喝到天黑都不走,看你能怎么样?”
  驼子没有跟他多言,只走一步道:“滚!”
  那小子见到来势太凶,色厉内荏地道:“老子不滚,要是敢撒野,老子就砍了你!”
  呛的一声,他已经拔出了刀。
  绿衣娘子见事情闹得大了,忙上来解劝,拦住驼子道:“大哥,算了吧,没几天君侯就
来了,忍一忍吧!”
  赵襄子来过后,此地又将归于冷寂,不会再有这么多人了,自然也没有生意做了。
  这是一般人的想法,但是听在驼子耳中,又别有一种意思,他已经准备罢手了。
  绿衣娘子又朝那十夫长道:“军爷,我家汉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您多包涵,今天您
的酒也够了,明天请再来吧!”
  小子这下子占足了面子,就此下台也就罢了,偏偏他不识相,伸手抓住了绿衣娘子的手
笑道:“我还早得很呢。来!再陪我喝两盅。”
  绿衣娘子目视驼子,满是哀求之色。
  小子更得意了,大笑道:“别怕你的汉子,小娘子,你是天仙般的人,嫁给他,真是一
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坐下来,他要是敢噜嗦,老子就一刀劈了他,你就可以另嫁了。”
  驼子怒极上前。绿衣娘子急忙抱住他,那小子却以为这是机会,因为绿衣娘子在起身
前,曾经低声道:“军爷,你快走吧,他凶得很,你会吃亏,在这儿,闹起来也是没理。”
  那小子却是色迷心窍,以为绿衣娘子特别关照他,哈哈大笑道:“什么?君侯虽然严禁
军队闹事,但我不同,我们是专司巡查捉拿奸人暴徒的,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就能抓他起
来,若敢反抗拒捕,有权格杀勿论。”说着举着刀冲上来,厉声叫道:“唉,你这驼鬼,看
这副长相,非好人,看刀!”
  驼子的恶名他已久闻,而且刚才接触到驼子的眼光,他忍不住有震栗之感,这时见到驼
子被抱住了,心想这是机会,一刀砍了下去,只要砍倒了他,营中很多人都能作证,说驼子
是个凶恶之徒。
  所以这一刀他倒是毫不容情,认真砍下去的。
  驼子双手一振,抛开了绿衣娘子,然后一伸手,不知怎的,刀已到了驼子手中,跟着寒
光一掠,他的鼻子已经粘在刀上了,是什么样功夫?
  不仅他吓呆了,那些军卒们也吓呆了,驼子把刀往地上一丢,怒声道:“滚!”
  那小子鼻子被划掉都不知道痛,回头就跑。那些手下也纷纷抢着跟他跑了。
  但是这批人并没有跑太远,忽而纷纷倒地,而且还有几个人过来,举刀乱砍,把那些军
卒都砍倒了。
  驼子大奇。那群人到了店里,首先乱踢乱打,把桌椅砍翻了,而且有一个人持刀过来,
砍在驼子的身上。驼子正待反抗,看清那个人时,不动了,而且乖乖地挨了一刀,这一刀并
不重,伤的部位也不重要,但是血流得不少。
  跟着有一件更令人吃惊的事,就是那个穿红的娘子由后面转了出来,她看了一下道:
“王将军,那家伙的鼻子是我咬掉的,他酒醉调戏我,被我咬掉鼻子,然后他砍了我一刀,
以后的事就由你去说了。来吧!”
  这个姓王的将军果然一刀砍在她的胸膛上,这是真砍。
  红衣娘子马上倒地。
  驼子大惊,上前抱住她,厉声叫道:“王飞虎,你疯了,你怎么?”
  红衣娘子道:“大哥!别怪王将军,是我请求他如此的。如果不如此,事情盖不下来,
你行刺的计划势必要泡汤了。小桃,你过来。”
  绿衣娘子畏缩地过来。
  大桃叹了口气道:“妹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身孕,你想闹点事,使预让的行刺计
划告吹而保全他。可是你错了,预让若是不能完成这件事,他活着也等于是死了一般,你整
个地毁了他。”
  小桃像是一下子崩溃了,跪了下来道:“我不管!我不要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不
要失去了他。”
  大桃叹了口气,道:“也许你并没有错,但是你应该明白,预让并不是属于你一个人
的,你该明白,你不能太自私。”
  她只能说到这儿,因为文姜已经伴着一位赵国的将军以及十几名亲兵急急地闯了进来。
  那位将军看了满地的死尸,皱着眉头问:“这些人是谁杀死的?”
  王飞虎道:“是末将。”
  文姜皱了眉头道:“飞虎,你也是的,怎么杀了这么多的人,你看该怎么办?”
  王飞虎道:“末将必须杀死他们,否则激起众怒,恐怕事情还要难以收抬。”
  那位将军皱眉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飞虎道:“那女子还没断气,还来得及告诉将军。”
  大桃挣扎着道:“是那位军爷喝多了酒,抱着奴家要强行亲热,奴家在挣扎中,不慎咬
下了他的鼻子,他就拔刀要杀奴家,奴家的汉子过来救助,也被砍伤了,那些军爷们纷纷上
前要杀人,幸朽王将军来到……”
  王飞虎道:“方将军,河东百姓对君侯的印象才转好一点,若是容此事宣扬出去,立即
将会激起民变,所以末将只好杀了他们,以息众怒。”
  文姜沉下了脸道:“方将军,河东虽已战败,但河东百姓,却不是任人欺负的,贵军到
达前,我已经再三关照过,结果还是发生了这种事,你可要负全责。”
  那姓方的将军道:“夫人,事情若是真如所言,自是错在敝方,可是王将军把人都杀光
了,不留一个活口,全凭一面之词……”
  王飞虎道:“方将军莫非认为我在说谎?”
  方将军道:“我可以相信王将军的话,但是,敝方却不留一个活口,我对敝国的人又将
如何交待呢?”
  文姜道:“他们私出营区就已犯了死罪。”
  “他们可不是出营区,他们是出来巡逻的。”
  文姜道:“巡逻是为公务,如同临阵,他们却擅入民家饮酒,这就更不可恕了。”
  方将军道:“他们都饮了酒吗?”
  他是问小桃,小桃但哭不言。
  文姜道:“有没有饮酒很容易知道,一个个检查一下就知道了,免得你又是一面之
词。”
  方将军挥挥手,他的部属忙分开一一检查,文姜也叫自己的手下随同去检查了一遍,赵
军没有来回报,倒是一名河东的青年过来道:“夫人,他们饮酒,而且还饮得很多,个个酒
气冲天。”
  文姜冷笑道:“方将军,这可不是在他们死后再灌下去的,死人的肚子里灌不下酒
的。”
  方将军看看自己的部属,见他们没有反对,知道这项事实已无法推诿,无可奈何地道:
“这是他们该死,来人哪,把尸体带回去!”
  这时大桃已断了气。文姜道:“方将军,慢来,你把尸体留下,我们等君侯来看了再
说。”
  方将军陪笑道:“夫人,末将已自承不是了。”
  “那就行了吗?这儿还有一个死的,一个伤的。”
  “我们死了十来人,难道还抵不过?”
  “怎么能抵呢?你的人是该死,可是这酒店夫妇死伤得太冤枉了。”
  方将军只有道:“死者已矣,除非夫人还要把我也杀了偿命,此外别无他策,至于伤
者,只有赔钱治伤!”
  文姜道:“赔?把那十名死者的三年钱粮赔给这店主,作为伤死抚生之费。”
  方将军只有道:“末将遵办,少时即将银钱送来。”
  “还有,在君侯未来之前,贵军一律不得出营。”
  “这怎么行?我们是来担任警戒的。”
  “可是你的军纪太差,反而会出事。”
  方将军沉吟片刻才道:“这件事实在难以遵命!”
  文姜沉下了脸:“方将军,我这是为你好。这儿是河东地界,你们的军卒在此,极易引
起反感,一点小的冲突,立可酿成巨波。像这店里的惨剧,酒醉闹事,对一个漂亮的女人调
笑几句,本是很寻常的事,只是发生在你们身上就不同了,顷刻之间,就是十几条人命,若
不是我赶来,他们可能会杀上大营去的。”
  “夫人,最好别发生这种事,否则就会很遗憾了。”
  文姜却不在乎他的威胁,冷笑一声道:“方将军,河东只是战败了,不是征服,我们还
有上万的丁壮,有几万个妇女老兵,这些人都能一战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只要一声令下,
可以在一个时辰内,杀得你们片甲不留,你不妨先回去准备。”
  方将军见她生气了,连忙道:“夫人,这是何苦呢?末将是受命前来担任警戒的……”
  “根本是多余,凭你那一两千人,干什么都不行。我只要派出两百名甲士,足可踏平你
的大营!告诉你一句话,我们之所以罢手息战,是为了心感赵侯的仁厚,若是以一副胜利者
的姿态来耀武扬威,我们可不吃这一套。”
  方将军只有连声陪不是。
  文姜又道:“我的条件不打折扣,接不接受在你,我给你一个时辰,把你们在营外的人
全撤回去,否则的话,你就准备着收尸吧。”
  方将军还要说话,文姜道:“一个时辰是很快的,到了时限,我在营外看见一个赵国的
人就杀一个。”
  方将军总算领教到这位夫人的厉害了,他自然知道河东战士的骁勇,文姜的那些话倒不
是虚伪的。更苦的是在出发之前,襄子对他一再嘱咐,要他注意军纪,万万不可跟民间起冲
突。
  不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由于己方的人都死光了,已无从了解,但是那个十夫长满口满
身酒气,而且杀死了一个女的,这是事实,说来总是理亏。事情闹开来,君侯一定会降罪自
己,那时脑袋就保不住了。
  君侯痛恨智伯,把他的头颅制成酒杯,现在却要归还,可见君侯极力在拉拢河东的人
心,这时候是绝不能开罪河东百姓的,因此他一拱手道:“夫人,末将即刻就送钱粮过
来。”
  文姜道:“我在这儿等着,你最好快点,否则百性们看到了死者,恐怕又会起闹,我还
要镇压一下。”
  方将军诺诺告退。
  方将军走后王飞虎道:“夫人真是了不起,败军之将,居然还能令对方屈而受命,不敢
违抗,也只有夫人才能具有此等魄力!”
  文姜笑道:“那没什么,也要有形势在后面作支持。形势比人强,不怕他不低头。飞
虎,事情发展是如何的?怎么把人都杀了呢?”
  王飞虎道:“事情是出自那个女的要求,她说形迹已经败露,必须要将来人全部杀死,
否则前功尽弃。”他低声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文姜听了后点头道:“这位小娘子倒是很难得。小桃姑娘你过来。”
  小桃过来跪下要叩头,文姜把她扶住了道:“谢谢你替我照顾他那么久。”
  小桃忙道:“贱妾应该感谢夫人的成全。”
  “那倒不必客气,这段时间内,我要照应河东的百姓,帮不了他的忙,还是你们方便
些。怎么?在晋城一直没机会吗?”
  “不,有机会的。我们行动过一次,没有得手。”
  “哦?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失败的呢?”
  “夫人,您还是问爷吧。”
  “他在哪儿?”
  小桃怔住了。她相信文姜一定早已认出预让了,而文姜居然会问出这句话。她看着预
让。
  预让笑道:“小桃,文姜夫人的丈夫是预让,是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文姜也道:“我丈夫去做一件大事了,这件事没完成,他不会跟我见面的,所以刚才经
过的情形,还是你来说吧!”
  小桃只有把上次谋刺的经过说了一遍。
  文姜点着头,听完了才道:“那倒是难怪,预让是剑客,他看看智伯的遗骸受到了小人
的凌辱,当然会受不了的。这也是他们热血男儿才有的行为,假如他能对那种事无动于衷,
纵然行刺成功,也不可贵了。”
  预让微微一震,脸上带着微笑。
  小桃不解地道:“为什么?夫人,这不是爷此生唯一的奋斗目标吗?”
  “是的,他是一个游侠,一个剑客,游侠剑客所标榜的是一诺千金,他要刺杀襄子,不
是为了私怨,不是为了国恨,只是因为他受智伯知遇太深,无以为报,而这是他在智伯生前
答应过还没有做到的事,所以他要完成它。”
  “那又为什么完成了并不可贵呢?”
  “因为在那种情形下,还有比践诺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使智伯的遗骸不受辱。他不能在
生前保护智伯,已经是万分内疚了,如果还能眼见智伯受辱而无动于衷,那就不像个人
了。”
  小桃点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还是您了解爷。”
  文姜苦笑一声道:“我宁愿不了解他。如果我不了解他,我就会像一般的女人一样,想
法子去阻止他,平平凡凡地活下半辈子,因为刺杀襄子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襄子归还遗
骸,亲自致祭,善视河东百姓,这些多少也是因为他而有的改变,他就是不行刺,别人也都
能谅解了,他已为智伯赢得了尊敬。”
  小桃目泛异光道:“夫人,是真的吗?”
  “是的。但是很遗憾,我太了解我的丈夫,他如不完成这件事,他的人活着也等于是死
了,而他去完成件事后,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可是这一次更为困难了。”
  “是的,不管是否得手,他都是死定了,行刺诸侯当灭族,他虽不死,王法也会弑死
他,但那时死的只是一个刺客而不是预让,剑客预让从此就永恒不死了。”
  “夫人作何选择呢?”
  文姜的回答颇堪玩味,她幽幽一叹道:“我是预让的妻子,我会希望丈夫死吗?我要他
活千年百年。”
  小桃顿了一顿才道:“我希望孩子生下来有父亲。”
  文姜道:“小桃,你在做人母之前,应该先学会为人妻。假如你连丈夫都侍奉不好,又
如何能教好你的孩子呢?今天幸好是你姐姐发现情形不对,立刻去向王飞虎求告,总算摆平
了这件事,以后可不能傻了。”
  小桃低下了头。
  文姜又道:“你们是做生意的,该守本份,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动辄找人打架,就不像
是做生意了。喂!店主,你说是不是?”
  预让道:“是,多谢夫人,以后我会注意。”
  “尤其你这个老婆欠庄重,该多管管。”
  “是的,夫人。假如她再那样胡闹,我会管教她的,如果她太不守妇道,我就休了
她。”
  “别胡闹,她已经有了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
  小桃脸色一变。
  预让已经沉下脸来道:“小桃,如果你那样疯疯癫癫,生下孩子来也不会好,我倒不如
在他没有出世前宰了他。”
  小桃掩面痛哭失声。
  文姜也叹了口气道:“你们慢慢地吵吧!我要走了,还有很多事情呢。”
  小桃忙止住了哭泣道:“夫人不多留一下吗?”
  “不了,襄子在后天会来到,我得准备一下,因为我跟我丈夫约好了在那天见面的。”
  预让道:“夫人知道他那天准来吗?”
  文姜笑道:“我对自己的丈夫有信心,不过他真要是有事耽误了,我也能谅解的。汉
子,你也好好地招呼你的浑家,有身孕的人情感较为脆弱,好好地劝劝她。”
  预让只是笑笑。文姜走到了门口,预让也送到门口。
  文姜忽然道:“汉子,你说话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但他比你可高多了,若不是
看到你本人,光听你声音,我真还以为是他呢。”
  预让道:“那我倒要注意,别让人当成是他。”
  “你最好想想办法。要不然襄子一来,可就苦了。我那故人在赵国闹了很多事得罪了许
多人,若是有人听见你说话,很可能会把你当成了他。”
  预让笑道:“那不至于,我只是个卖酒的驼子。”
  “但是这儿已经闹过事了,这儿是行列仪仗必经之地,恐怕会有人来问问的。”
  预让道:“是,我会特别留意的。”
  文姜又道:“我听人说,吞生炭可以使人声音变哑,你倒是可以试试看。”
  预让道:“多谢夫人,一会儿我就预备去。”
  文姜叹了口气道:“这两天我没空出来了,以后我们再见吧,这两天你们别再闹事
了。”
  “不会了,我要办丧事,家有丧事,不做生意了。”
  文姜道:“那也好,少了许多麻烦。这个死的听说也是你的婆娘?”
  预让苦笑道:“那只是说说,我一个生意人,那里养得起这么多女人,但是她死在我这
儿,我倒是不能不认了,因此我打算把她算是我家里的人,到时还请夫人帮忙。”
  文姜笑道:“我会安排的,王飞虎是个很义气的朋友,他会把一切做得很好,我自己恐
怕抽不出空来,因为后天我要跟我丈夫一起走了。”
  预让默然片刻才道:“好吧!我就先把这个婆娘打发了,王将军,你能帮个忙吗?”
  文姜已经调头走了,王飞虎仍然留下来,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听见了预让的招呼,连
忙恭身立正道:“大哥请吩咐,兄弟无不从命。”
  预让道:“飞虎兄,别这样,你现在已是主领河东的将军,虽然未经天子授爵,可是诸
侯之间,都把你称为一个领主了,连赵襄子对你都要客气三分,而我只是一个布衣百姓,你
不必对我如此客气的。”
  王飞虎却恭敬地道:“大哥这么说,兄弟就太不敢当了,兄弟虽是碌碌之辈,也不是尘
俗富贵所能绑得了的,兄弟之所以在河东,一则是报故主之情,二则是文姜大嫂之命,要我
留下来帮她一点忙。”
  预让叹道:“你们都比我做得多,做得好。”
  王飞虎道:“犬哥!兄弟以为我们目前所从事的一切,不是以成就多寡来讨功的,只要
我们尽心尽力地做了,那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成功与否,已没有关系,无论事成不成,都改
变不了什么。”
  预让不由得苦笑道:“是的,我也不明白何以会成这种尴尬的局势。我们似乎不为什
么,也不为了什么人,更没有人在背后推挤着我们,但是却非做不可。”
  王飞虎道:“是的,大哥,兄弟也有这个感觉。我们就像是扑向火炬的飞蛾那样,虽是
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却会以无比勇气与毅力以赴,停都停不了。”
  预让想了一下道:“河东对襄子之来作何反应?”
  王飞虎道:“他们不会反对、仇视他,但也不会去拥戴他,在河东,智伯的地位是无人
可以替代的。”
  “这就好,我是怕大家还记住仇恨,有所蠢动,会造成很糟的结果。”
  “这个大哥放心,大嫂一直在向他们多方解说,绝不会让他们做出贻祸乡里的事来。”
  预让道:“她也没有另作部署吧?”
  “没有。她说过,这是大哥一个人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上忙,也不让任何人插手。”
  “那我就是这个问题了。”他的手指向了小桃,沉声道:“她已经有了身孕,我本来也
在遗憾着,怕愧对泉下的祖先,现在这个问题倒是解决了。”
  王飞虎喜道:“恭喜大哥后继有人。”
  预让道:“我想请你把她送到我家乡去。”
  小桃立刻道:“不,我不去。”
  预让道:“你在这儿,会碍我的事。”
  “我不会了。我从现在起,不说一句话。”
  预让摇头道:“你刚才就害死了大桃,所以你一定要离开。你在这儿,我放不开手去行
事。”
  “大哥!我求求你,别把我送走!”
  王飞虎道:“嫂子倒是必须要走,否则事后谁都无法保护你了,行刺君侯乃灭族之
罪。”
  “我知道,上一次不是也没事吗?”
  “那是大哥没有得手,襄子又不加追究。这次大哥一定不会失手了,即使不能成功,也
不会有上次的情形了。大嫂既已有了身孕,还是要早点离开……”
  小桃倔强地道:“不,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预让怒道:“小桃,你要死也得把孩子生下来再死。”
  “大哥,你若是坚持要我走开,我就先毁了孩子。”
  预让看看她道:“你打算这么做?”
  小桃道:“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做给你看,你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胆子的。”
  预让顿了一顿才道:“小桃,我现在倒不想要你走了,因为我也不想要那个孩子,在你
这种狠毒的母亲身上生下的孩子,必将是个恶毒的人,所以我要先毁了他。”
  小桃怔住了。
  预让道:“你放心吧,才两个月左右,婴儿尚未成形,不会很痛的。”说着他的手指戳
向她的腹部。
  王飞虎忙将小桃推开,急声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小桃已经昏倒了。
  预让道:“我要她走!”
  “那也不必如此。”
  预让道:“小桃知道我对她腹中的孩子很重视,才会以此来要胁我,这是很愚蠢的事。
我就让她明白,我并不是像她所想的那么珍视这个孩子。”
  王飞虎叹了口气,叫从人扶起了昏绝的小桃,并且很快地将她送走。
  他很想跟预让多谈谈,但是没多久,方将军那儿着人送钱来了,由王飞虎代为收下。
  来人走了后,王飞虎道:“大哥,这钱要加何处理?”
  “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是用不着了。”
  王飞虎想了一下道:“那就交给小桃吧,虽然,以后我们会照顾她的生活,但是这笔钱
应该是她的。”
  从人回来复命,小桃经过文姜夫人劝说了她几句,总算乖乖的上路了。
  预让笑道:“是的,我这一生中乏善可陈,但是却娶了个好老婆,交了这样的好朋友,
再有就是遇上了智伯那样的好东主,这一生实在已经满足的了。”
  王飞虎觉得不便再说什么,而预让也不想问什么,这使王飞虎很纳闷,他原以为预让会
问一下文姜在什么地方或是别后的情形,但预让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曾在文姜那儿略作试探,文姜居然也没有见面小聚的意思,但他深知这夫妇两人感情
之深,是无以言喻的。
  文姜在河东时,每天都在静处对天祈祷,为预让祝福,可是现在预让来到了此地,文姜
反而没有一见之意。
  这夫妇两人都是不平凡的怪人,所以他们的思想行为,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所能理解
的。这是王飞虎在心中暗自所作的结论,但他自言自语时,是充满了尊敬。
  预让弄了几块生炭吞了下去,干而粗厉的炭很难下咽,有时要用手指的力量硬往喉咙塞
下去。
  粗糙的炭划破他的喉咙,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声音变得低哑深沉,再也没有以前那种
嘹亮震人了,再加上他故意以叠骨法做的驼背,使他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一点旧日的形
貌。
  襄子的侯驾终于来到,他为了表示他的诚意,轻纵简骑而来,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不
能过于草率,所以在他行祭时,仪仗军列排在两旁,亲人等被隔得远远的,不得接近。
  连王飞虎和文姜她们也都被隔开,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是酒店中的驼子,因为他死也不
肯离开他的店。因为在他的店里闹过事,而且还杀了他的一个女人,方将军多少有点歉意,
没有办法去赶他。
  赵襄子骑着马,后面跟一对步行的侍从,其中一人捧着—个金盒,盒中放着智伯的骸
骨。
  墓园已经做好,只等这一盒子放进去,就算是完骨全安葬了。
  河东的父老百姓们都含着泪,捧着香,虽然被隔在两边,仍然是十分哀切。
  襄子的马经过时,他们不见行动,但是等装有智伯骸骨的金盒经过时,每人都擎香跪了
下来,低声祝祷。
  襄子的骑乘跟后面的智伯骨骸柜距不逾两三丈,因此这种情形,他看得很清楚。
  他的风度是很好的,一般的情形,这种清况,都会悖然而震怒,但襄子没有,他只有感
慨地想着:荀瑶的确是个人杰,我能胜过他是运气。他攻进晋城,我的百姓对他歌颂仁德,
我以征服者的身份来到此地,仍不如他受到尊敬,看来河东的百倒真够倔强的,他们不容易
归心于一个人,但如把心交给了谁,就很难再转移。
  有两名侍卫看到了这种情形,走近襄子低声道:“君侯,这些百姓们太无礼了,也太顽
强了。”
  襄子连忙道:“别胡说,这才是真正的义民,他们不忘故主,正是忠义的表现。”
  “可是他们对君侯太不敬了。”
  “他们对我并没有恭敬的理由,我杀了他们所敬爱的领主,伤了他们的子弟,他们是应
该恨我才对。”
  “君侯,是他们先启战端来攻打我们……”
  “唉!王琮,你不懂,有些事情是不能以道理去评估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是非就不存
在了。我还活着,他们却死了,这才是事实,他们心里不舒坦是必然的。你退下去,态度放
恭敬些,不要引起他们的反感。”
  襄子斥退了这名王琮的侍卫,自己也下马来步行了,反而叫那名捧着金盒的侍臣骑在马
上,他自己在马前牵镫而行,态度愈见庄重。
  赵国的大夫子盾过来了。他是天子所委,作为诸侯的礼仪以及事物顾问,上前道:“君
侯,这不可。依礼仪所定尊卑之分,君侯不可如此。”
  襄子却一笑道:“智伯所授的爵秩尊于我,他是河东伯,我只是子爵而已,何况先者为
大,我对他尊敬亦未逾越,我觉得应该对他恭敬一点。”
  “可是君侯现已承继公侯的身份,为一国之君了,名份之所关,不能错的。”
  襄子微笑道:“大夫,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若受死法所拘,那太愚蠢了。若说
要遵守成规,我们韩赵魏三姓,都是晋公的众臣,三家分晋,已失人臣之分,朝廷该对我们
大申挞伐才对,可是天子却派了大夫前来,承认了我们的地位,这不也是反了礼法尊卑正名
之义了吗?大夫食禄于赵已有数年,怎么未有见及此呢?”
  这番话说得太直率了,使得子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诸侯割地自雄,君权早巳衰
微。五霸时代,霸主还喊出了尊王攘夷的口号,对那个没多大实权的天子还保持礼貌上的尊
敬,但到了三家分晋后,七雄分据,攻战时起,天子根本就管不了,朝廷也就形同虚设。
  大夫子盾是太子派来的,襄子继位时,年纪尚轻,对他倒是颇为客气,他就倚老卖老起
来,渐渐的言词上对襄子颇为干涉,使得襄子很讨厌他。
  今天正好是个机会,着着实实地抢白了他一顿。当然,这种话也只有襄子才够资格讲,
出于别人之口,就是大不敬罪了。而且襄子并不讳自己先人分晋之事,使得这位礼法权威的
大夫汗流浃背,却又哑口无言。
  襄子微微一笑道:“天气太热,大夫上了岁数,不宜多作步行,请上马去吧!我年纪
轻,走两步没关系的。”
  “不,不!君侯都在走路,老臣怎敢僭越?”
  “那就慢慢的走吧!王琮,扶住大夫,若是大夫走不动了,就歇一下。今天我是以私人
的身份前来致祭,不行国礼,大夫到不到都没有关系。”
  他穿了私服,这也是为了避免引起反感,若是他大排仪仗,堂堂皇皇地前来,就不会草
率了,而河东百姓对他的态度尚未十分转变,不是自讨没趣就是一场大冲突,那就失去他拉
拢人心的本意了。
  襄子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种笨事的,因此,他的行事也可以有适度的自由去表现他的
谦逊。
  而这一着还真用对了,他再向前行时,前面的河东父老不待他走近,即已跪了下来,口
中呼着:“多谢君侯!”
  这是百姓们表示谢意,也可以解释为他们感谢他对智伯的礼遇与恭敬,再者,也可以说
他们是为智伯而跪拜,但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了。
  而且,百姓们称他君侯,这已经是承认他了。国无二君,百姓们口中的君侯,没有第二
个的,他们口中称他为君侯,即已自承他的子民了。
  襄子心中非常得意,他终于成功地获取到河东的拥戴,这是很足珍贵的,他几乎想笑出
声来。但此时此地,是不容轻慢的,他只能努力地把笑容浅浅地刻在脸上,和气地不住点头
道:“不敢当,不敢当!应该的,应该的!”
  这种谦和使他更为取得好感了,河东人是不易流露感情的,他们虽然还没什么进一步的
表现,但是一个个热泪盈眶。襄子知道他已真正地征服了这个地方。
  但是在稍前的地方,却有一个人为这种现象感到十分的焦灼不安,那是预让。
  他身在左边的桥下,过了桥就是墓园的入口,桥的两端站了不少的人,河东的重要人物
如王飞虎、文姜等都在桥的那一端。
  照一般的情形,襄子马到此处,必然略为加速过桥,以接受河东首要的迎接。到了这
儿,他的注意力将会为对岸的人所吸引,防范较疏,也是最易下手之际。
  预让一大早就蜷伏此地,躲在桥洞中,准备等襄子过来,暴起出击。
  但是现在襄子下马步行,这使他搏击较为不利,因为马上行动不便,得手的可能较大。
  现在,不但襄子的行动较为利便,而且又走在马的右边,预让从左面出来,有马身相
间,直接攻到襄子的机会就更为减少了。
  本来,预让若全力一击,剑气所及,足可将马腹裂穿而不减威势,但是智伯的骨骸在马
上,那是不能冒渎的。
  时机稍纵即逝,如果等襄子走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回程时,襄子必然是在扈
从车骑的簇拥下行进,更没有办法得手了。
  因此,当襄子走近桥头的时侯,预让还是作了个最危险的选择,他冲出了桥洞,弓着的
身子忽地弹得笔直,像飞鸟般的弹起两丈多高,越过马身,剑光下扫,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
击。
  这是他在万般无奈下定的步骤,也是唯一可行之途,除了从上面越过外,没有任何的办
法了。
  因为襄子本人的技击极精,而且随行的护卫俱非庸手,只有突然的一击才有得手可能,
若是先给他们发觉,就全无机会了。
  从桥下出来,已经被人发觉,然而可以利用人们在惊愕时所生的片刻迟疑,迅速地行
动,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得手,所以,一出来就要立刻进攻,如果他绕过马身去找襄
子,那就来不及了。这不仅是找到他的问题,还要发动攻击,也不是随便的出手,而是全部
劲力凝聚的一击。
  预让在很早以前就剑气蓄势,使自己像一柄拉满了弦的弓,然后再使自己再像控在弦上
的那枝箭,急射而出。
  箭不能拐弯,但是由高而下时,有一个弧度。
  预让也是一样,他身与剑合一,越过马身,笔直地向着襄子刺去。这雷霆万钧的一剑,
应该毫无疑问的能得手,而襄子在极度的惊骇中,也不知道闪避或拔剑抵抗了。
  然而,预让那一击落了空,剑尖以两寸的偏差,刺在襄子的颈旁滑过。倒是他的冲势,
把襄子撞倒了。
  以预让那样的剑手,作全力的一击时,居然会刺弯偏过,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预让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只感觉到在将要得手时,有样东西在他脚上轻轻地一碰,只是
些微的,然而使他的剑势偏了半尺。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半空中的一触是何由而来,只有委之天意,大概是上天不让襄子死
在他的剑下。
  天意如此,何能违天而行?因此跟襄子一起倒地的预让,已经放弃了努力,不想再尝试
了。
  其实所谓天意,却只是一只马蹄而已。
  马匹被掠过的人影所惊,忽地前蹄扬起挥了一下,这是马的习性,襄子乘坐的这匹马是
久经训练的战驹,它发觉掠过的黑影不过是一个人,立刻又安静下来。
  这些动作都极快,但是它惊立而起扬蹄时,马蹄在预让的靴底上轻轻地擦了一下。
  若是有半分的间隙,双方都不会接触了,就是这轻轻一触,使得预让功败垂成,也挽救
了襄子一命。
  襄子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沙场老手,突然的惊诧过后,立刻恢复了神智,发觉这个突出
的人将要不利于自己,立即握住了对方握剑的手,不让他再有攻击的机会,另一只手紧紧地
勾住了他的腰,使他无法动弹。
  他还没有看清预让的脸,他的头由对方的肋下穿过,紧贴着对方,使自己的喉头,眼睛
等容易受伤的部位都在无法攻击的地方,这是一个老经验的斗士常采取的方法,在贴身的肉
搏中,避开要害受伤是第一要务。
  而且他知道不必支持太久,他侍卫们就会来解围的。可是在他的感受中,这个刺客似乎
是个很平凡的人,身上连一丝劲力都没有,也没有一点挣扎的意图。
  不必等侍卫们过来,他自己就能打了。于是他手一用劲,把对方远远地抛了开去,更巧
妙地,在对方身躯离去时,自己一个鲤跃翻起,呛然长剑出鞘,直刺出去。
  抛人、出剑、挺身、发招,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他不但表现了优越的战技,也借机会炫
耀了一下自己的武功。
  他知道此时有很多河东的人在看着,而河东的百姓尚武、崇拜英雄,这一手必可得到赞
赏。
  果然,很多人都为他漂亮的身法与手法响起了欢呼,大家虽然为突然出现的事件而震住
了,但因为大家对襄子已经没有了敌意,因此,对这个行刺的人也没有特别的支持,当然他
们也没有对刺客怀有仇意。
  他们的立场是超然的,无所偏袒的,襄子表现了一招漂亮的脱身与反击,赢得了欢呼,
他们也希望这个刺客能够露几手漂亮的攻击。
  照他由桥下出来所作的出手一击,他无疑是个技击高手,这一战将是很精采的。
  可是大家很失望,连襄子亦然,因为那个刺客虽然擎剑而立,却没有作战的意思。
  但是他的剑并不是垂下或是无力战斗的样子。
  他所采取的姿势仍是充满了战斗性的,只不过他听任襄子的剑长驱直入而没有抵挡而
已。
  这实在太怪了,也太出人意外了,襄子是个很谨慎的剑手,反而不敢深入了,剑尖已经
刺中对方的胸膛,入肉分许,忽然急速拔剑退后。
  刺客却一动都没有动,依然那样站着,被刺中的部位已经流出鲜血,但是他像一尊翁仲
般的站着。
  襄子怔住了。他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何在,这时大批的侍卫都拥了过来。
  有两个执剑上前道:“喂,汉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行刺君侯,还不快快放下凶
器,束手就擒!”
  刺客只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剑客的剑永不离手的,你们可以把我杀了,却不
能叫我弃剑。”
  声音虽很沙哑,而语气却很傲,那些侍卫正准备上前,襄子却喝止他们道:“退下来,
由我来斗斗他。”
  那刚上任的侍卫领班王琮道:“君侯,这应该是卑职们的责任,君候何必冒险呢?”
  襄子冷笑道:“你的责任是保护我,可是在危险中,仍然是靠我自己解脱。”
  王琮低下了头道:“是!是!请恕卑职们失职疏忽,但卑职们没想到他会由桥下出来,
卑职等以前已经检查过那个地方,那里是绝无可能藏人的。”
  “喔?绝无可能?那他是如何藏身的呢?”
  “这个卑职实在难以想像,那桥头根本没有立足之处,桥下的水深逾丈,连站有水中都
不可能,而桥腹处的桥洞只有径尺大小。”
  “那已经够把一个人缩在里面了。寻常只要能把头钻过去的孔,身子也能跟着过去,”
  “可是那桥孔却不通的,只得三尺来深,最多只能藏进半个人,有一半要在外面。”
  襄子冷笑道:“武功练得好的人,能把身上的骨节松散,身躯四肢屈折合成最小的体
积,有三尺多深,一尺为径的地方,足够藏身了,”
  王琮讶然道:“卑职听人说过,但不信有人能练到这种境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襄子冷笑道:“王琮,你自己不行,却不能把别人也看成如此。别的不说,要讲藏身于
那个桥洞中,在跟前就有两个人能办得到。”
  王琮道:“是,是,君侯。属下孤陋寡闻,这汉子由桥下出来,藏身桥洞中殆无疑问,
属下一时未注意及此,请君侯原谅,属下愿领失职之罪。”
  襄子叹道:“罢了,你已经很尽心了,像那种情形,是特殊的例子,能达到那种标准
的,举世也没几个人,你想不到也不足为怪。”
  “多谢君侯不罪。君侯,这刺客既有那等手段,必然不是庸手,君侯更不可冒险轻斗
了,还是让属下来吧。”
  襄子沉声道:“你们应付得了吗?”
  王琮顿了一顿,才道:“属下等当尽全力扑杀这个刺客。一人不行,就用十个人,属下
等愿效死命。”
  襄子笑道:“人家能运气叠骨,你连这种功夫都不知道,两下相去甚远,上去一定是送
死。虽然你们仗着人多,可以用轮战制服对方,但是太不公平了。”
  王琮忙道:“君候,属下等乃为护人而尽职守,不是武人争强斗胜,不讲什么公平
的。”
  “不行!我是学剑的人,我讲究的就是公平,在我跟前,不准有倚多为胜的事,你要是
行,就一对一上前对战,不行就让给别人来。”
  王琮道:“属下自承不行,但不知道还有谁行。对了,君侯说眼前就有两人擅长缩体之
功,一个是这刺客,还有—个是谁呢?”
  襄子脱去了身上的外衣,整理了一下劲装道:“我!”
  “啊!是君侯?”
  “是的。练剑到了某一个阶段,讲究身与剑合,那就必须要使肢体柔软任意屈伸,然后
才能发挥某些招式的精辟之处,使对方无法想像的情况下突出奇招。我已经突破那个阶段,
所以我才知道有那种可能。”
  “属下愚昧,不知君侯高明若此。”
  襄子微微一笑道:“我的责任在施政牧民,本不应该把精力放在击剑上的,可是我由剑
道中悟出许多道理,在理政治国用兵交战时都能适用,而且还别具徵效。”
  “剑道即仁道!”木立的刺客忽然开口了。声音还是沙哑的,然而语气中有着无比的庄
严,使得襄子悚然动容,移目看去,预让的脸又经过了一番改变,连声音也变了,但是他的
那种内在的剑客的风标却是无法改变的,尤其是那种面对着死亡而毫无畏惧的态度,使得襄
子十分熟悉。
  他顿了一顿之后才道:“预让,怎么又是你?”
  这句话问出后,四下都为之震动,尤其是河东的父老们,因为预让跟他们的关系太密切
了,难道这个形貌丑陋的汉子会是预让吗?很多人不相信,他们都见过预让,预让是个美男
子,英俊魁伟,剑技超凡,所向无敌,视如天神。这个汉子怎么会是预让呢?
  但有些地方却又使他们无法不信。第一是这汉子的身形很像,第二是他那一剑在手,睥
睨天下的气概。这个汉子虽然一击未中,但他抱剑在手,毫无恐惧,只是他也没有了杀机,
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
  原野上虽然拥集了近万人,但是没有一丝声息,人人都屏息伫望着。还有不少人看着文
姜,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答案,但他们也失望了。文姜站得也如同一尊石像,没一点表情,似
乎那个人并不是她的丈夫,也似乎预让这两个字与她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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