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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剑争辉》
第十九章
掀开珠帘,眼前的景象又令他呆住了。
沙漠龙斜倚着小几,一只手轻托着云鬓,身上本来盖着一袭猩红斗篷,有一半滑落在地
下。
宽大的袖子褪下了一截,露出了洁凝霜雪的手腕,正在慵慵娇盹。
脚旁有一个古铜的小火盆,盆中还有着几星炭烬。
他脑中浮起了韦庄的江南好: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沙漠龙的睡态是异常的美丽。然而,欧阳子陵的心中却充满了怜惜!可怜!
“她的卧房被我占了,自己却被赶在外头打瞌睡……”
他爱怜地伸手去替她拉斗篷,想把她的肩头盖好。
一动,沙漠龙醒了。
看见欧阳子陵站在面前,脸上含着关切与不安,自己也感到异常的安慰,我熬了大半夜,
总算没白费,至少让他知道了我的情意。
她长睫毛眨了两下,然后轻轻地说道:“陵……哥哥,你醒了,我也喝多了,本来想留
在外头照顾你的,自己倒睡着了!”
说完后又是浅浅一笑,梨涡乍现,粉颊微红,神态端的撩人。
欧阳子陵望着她脉脉含情的样子,心底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甜蜜蜜的,痒苏苏的暖洋
洋的。
沙漠上的夜是凉的,然而他背上却是热呼呼的,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在那儿爬着。
呐呐了半晌才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把你的床给占了,害你没地方睡……”
声音中含着歉咎。
“那里!我把你扶进去的,你自己还满口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呢!怎么都忘了干干
净净的呢?”
欧阳子陵摸摸头道:“我真是那样说的吗?我可是全都记不起来了!”
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占了你的房子,实在不敢当,你随便把我安排一个地方就行了,
干嘛闹得你不能睡呢?”
沙漠龙浅浅地笑着,模样儿无限温柔。
她纤手掠了一下额前的长发道:“我身边都是侍女,把你送到她们房里算什么呢?至于
外面那些人,他们终年不洗澡,帐篷里那股味儿,你怎么受得了!君子爱人以德,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想来想去,只有我这间蜗居,还勉强可以安顿你这条天外玉龙,怎么样,你是不
是感到委屈了?”
欧阳子陵连连作揖道:“这是什么话,你那屋子该住神仙,我这凡夫俗子,只合竹篱茅
舍。刚才我一醒来,几疑置身天台……”
话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刘阮天台这个比喻用得太过轻浮,连忙打住了口。
沙漠龙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幽幽地问道:“陵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那儿太奢侈,
这是我们族里的规矩,并不是我喜欢如此。在沙地我也一样能睡,跟师父练功夫的时候,我
就是住在山洞里,连个被子都没有,锦衣玉食我也不在意。只要我活得有意义,让我三餐啃
黑面馒头我我也甘之如饴。”
欧阳子陵见她越说越远,急得连连摇手道:“你误会我的话了,你是一族之主,这种享
受并不过份。再说,我也不是那种迂腐的人,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定要去找罪受,这种人一
定是傻子了。我的意思只是在夸奖你的屋子漂亮华丽,应该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别无他
意,你要是不相信,我对天盟誓好不好!”
沙漠龙嫣然转笑道:“你既然是师长,说两句也没有关系,那值得如此着急,对了,你
大概是渴醒的,光顾着说话,忘记给你倒茶了。”
说着笑盈盈起立。
欧阳子陵连忙拦着道:“不忙!不忙!你累了半夜,那敢再劳动,还是我自己来吧!”
沙漠龙却笑着不去理他,姗姗地走到暖炉前,打开包里的锦袱,露出一把紫铜茶壶,再
从旁边拿起一只王杯,先用绸布巾擦干了,才在壶中倒出一杯浓茶。
但她却不递过来,微触芳唇,试过了冷热,再姗姗地捧到他面道:“沙漠没有好茶叶,
这玫瑰露还是在甘州带来的。香是有余而品不足,同时也凉了,你将就漱个口吧!我给你削
梨,新疆的墨梨颜色不好看,味道可的确不坏。”
说着将茶递在他手上,只闻见一阵香风袭人,是茶香!还是脂粉香?都不是,这香味是
发自她身上的。
沙漠中的人以牛羊为食,乳果作饮,使得男人身上透着膻猩,女人身上却发着幽香,尤
其是女孩子,美得像花,香得似麝。
新疆的民谣中有一首:“吐鲁蕃的葡萄,哈蜜瓜,库车的杨姑一枝花。”
杨姑,就是维吾尔语中的少女。
欧阳子陵接过茶杯,眼睛望着杯沿一点淡淡的红痕,那是沙漠龙刚才试茶时所留下的脂
迹。
一抹淡红,曾经伊人朱唇亲印,天外玉龙的心中,怎不泛起如潮的情思。
沙漠龙已经把梨削好了,切成方方的小块,盛在银盘里,旁边放着一枝烂银的小又,婀
娜地走到欧阳子陵身畔。
她见他还在那儿发呆,娇叹地笑道:“快漱了口吃梨呀!一杯茶有什么好看的?”
银铃似的声音,将天外玉龙自遥遥的遐思中牵回。
他笑了一笑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这才端起茶,到盂前漱口,回到座上,朝她感激地说道:
“龙妹,恐怕这是第一次你这样侍候人吧?”
沙漠龙微微一笑道:“不,我师父来的时候,我也侍候他,不过,这是第一次我感到侍
候人也是一种快乐和享受。陵哥,假若你不嫌我讨厌,我愿意永远这样侍候你!”
欧阳子陵感于她语音中所带的诚挚。
灯下看这一位维吾尔的族长,她换了衣服,银色的小袄,淡红的长裙,不再似驰骋大漠
的矫健,也不再似女神般的不可侵犯。
她依然美丽,美丽得如皎洁明亮的秋月,那柔和的光辉是她千万种柔情,浸淋着欧阳子
陵。
使他彷佛在逐渐上升,升到碧荡无际的天空,升到美丽的广寒宫阙,在那儿会晤着月中
的嫦蛾。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欧阳子陵用叉子刺着梨吃,那墨梨望去漆黑,入口却泌芳无比,而且没有渣滓,确是无
上佳品。
当然他不好意思一个人独嚼,坚邀沙漠龙也尝一点,情不可却,她只好拔下头上银簪,
刺了一片。然后慢慢的咀嚼道:“多少年来,我这屋中从未招待过客人,所以别的东西都全,
这用具可只有一份,也许你不相信,我这儿就没有第二柄叉子。”
她讲这话时,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可是听在欧阳子陵的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她是多
尊贵啊!也许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男人能配得上她,这座锦绣的帐篷里,多少年来就是她一
个人住在里面,现在我确不知道有那一份荣耀,让我闯进她的生活,用着她的东西……
静静的吃完梨。
欧阳子陵站了起来道:“夜已经很深了,龙妹妹你也该去歇一会儿了,明天我教你练剑
的口诀。”
沙漠龙却含情脉脉地道:“不,陵哥,我不困,我从来没有今夜那样兴奋过,天还没亮
呢!外面风大,你别出去了,陪着我,我们长谈澈夜吧!陵哥……”
欧阳子陵无法抗拒那声音中所带的恳求,又坐了下来,于是,锦帐中充满了絮切的低语,
银红照着两个影子。
远处,草原中,有牛羊的低呜,有郊狼的长嗥,有土拨鼠翻动泥土的声息,也有着骏马
的长嘶。一切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一抹朝霞把天空涂红。
微风轻拂着碧绿的长草,草中放牧着千万只牛羊,晨光熹微中,除了没有鸟雀的噪鸣,
这完全是江南的风光,宁静、富庶、安详。
突然,远地驰来三匹骏马。
白的似雪,红的如朱,黑的像墨,这正是称雄漠上的三匹名驹,霜骠,紫骝和黑天骓!
马上驮着一个劲装的青年壮士与两位绝色佳人。
他们当然是欧阳子陵、辛红绢与沙漠龙。
天外玉龙一向是书生装束,然由于今天敌不过辛红绢再三的敦促,初试骑装。
小妮子说得好:“师兄,你虽然文武兼修,实际上说来你的文不如你的武,人干什么就
得像什么,何苦弄得那么文诌诌的,看上去多惹眼……”
欧阳子陵拗不过她,只好换上了劲装,外面披着锦缎的大麾,英姿勃发,一反以往文弱
的样子。
再加上跨下的黑天骓雄武的体态,益发得英气照人,使得两个女孩子的心中,又是倾慕,
又是兴奋,那种心情,远非笔墨所能形容尽至。
马惊起了牛群,使得它们不安的骚动着,间或发出哞哞的低鸣。
辛红绢却被眼前庞大的牛群惊住了:“龙姐姐,这么多的牲口,都是你的?”
沙漠龙微微地笑着。
她虽然着了一身短装,却显得异常的温婉。
她很平淡地说道:“这只是一部份而已,由这儿纵马出去,在半个时辰以内,你所能看
见的牛群,都可以算是我的。
因为我们族中是没有私产的,一切都由族长全权支配,要率领这么多人,管理这么多的
财产,实在不是一个女孩子所能胜任的。可是我父亲又没有男孩子,为了使我们维吾尔人不
致分裂,而受到其他部落的并吞,我只好勉强地担负起这付担子,其实我真愿意像其他女孩
子一样……”
这一位沙漠中的女主,身挟无比的权势,然而在她心中这却是一份沉重的担负,这种心
情是辛红绢无法了解的。
然而她那幽怨地神态使得辛红绢不由住了口,没有再提出其他的问题。
三个人默默地奔了一程,入眼依然是不尽的牛群,当然也有些骑着马放牧的维吾尔人,
看见他们来了,都一律恭敬地举手行礼。
欧阳子陵因为是客人,所以也客气地回礼,只有沙漠龙淡然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完全无
视于他们顶礼膜拜。
因为在沙漠上,她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马继续向前奔着,由于跑得太急了,她们的口中、身上,都冒着白气。
眼看着前面一汪碧水,欧阳子陵把马勒住,朝她们说:“这一阵下来,怕没有二三百里,
我们在这儿歇会儿吧!”
辛红绢与沙漠龙都顺从地下了马,慢慢地走到他身边。
辛红绢怜惜的摸了一下红马,忽而惊叫起来:“不好,我们跑得太急了,马身上都跑出
血来了!”
二人朝她的手上看去,果然在她白玉般的手指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沙漠龙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欧阳子陵却忍不住失声赞道:“这不是血,是它的汗,古所谓汗血宝驹就是指此而言,
龙妹,你真了不起,居然拥有这种价值连城的名驹!”
沙漠龙这才抬着眼皮,微带一丝娇羞道:“陵哥哥,你不愧博学,天下就没有你知道的
事。这三匹的确是大宛的汗血种,尤其是你骑的那一匹,它的汗是黑色的,称为泼墨,无论
这速度和耐力,都比另两匹强,它能遇见你这一位伯乐,总算不负所生。良马赠侠士,你这
天下第一高手,原该有一匹好坐骑,送你啦!”
欧阳子陵起初听她说黑马的好处,忍不住用手抚着它的鬃毛,发现沾手果然是微黑的汗
液。
正在欣赏之际,忽见她说到后来,竟要把良驹相赠,忙椎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
是你族中的至宝,我怎么可以平白地接受呢!”
沙漠龙一片诚意,想不到他会拒绝,粉脸泛红,星目中含着泪光:“小妹自知才德菲薄,
昨夜幸蒙不弃订交,满以为今后肝胆相照,不分尔我,谁知些许微忱,乃遭见拒,依然视小
妹若陌路,当然这是我自取其辱……”
说到这儿,语气哽咽,泫然欲泣。
欧阳子陵想不到她心眼儿这么多,连忙截住她的话头道:“龙妹,别这么说,我只是因
为这份礼大贵重,受之有愧,无以为报,既是这样,我就拜领了好不好?”
沙漠龙这才嫣然转笑道:“良驹虽佳,倒底还是有价之物,你传我的御剑剑诀,才是真
正的无价之秘,要是任何事都该有报酬的话,恐怕我还欠你的情呢!”
辛红绢一直在旁边,看他们吵吵闹闹的插不上嘴。这时见他们止口一段落,正想开口。
沙漠龙却抢先说道:“小妮子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想什么,黑天骓送了陵哥哥,紫骝
当然送给你,我自己留下霜雪,这下你该不会说我不公平了吧?”
沙漠龙兰心慧质,一言中的。
辛红绢果然高兴得跳前挽着她的胳臂,欢声道:“龙姊姊,你真好,谢谢你啦!”
说着话的工夫,三匹马都各自跑到湖畔饮水去了,三个人也就慢慢地踱向湖岸。
沙漠龙指着浩翰的湖水说道:“新疆把湖泊叫做海子,这叫做博格海,我的领地就到此
为止。冬天,我常到此地捉鱼。那时湖面上结了冰,凿一个大洞,鱼见了光,自己会跳出来,
你们可惜来迟了,不然,围火烤鱼,吃起来别是一番风味呢!”
辛红绢童心最盛,听她说得好玩,忙道:“现在一样可以吃呀,龙姐姐,你管生火,我
去捉鱼,咱们也请陵哥哥吃一顿烤鱼!陵哥哥,这是我们女孩儿家的事,你只管坐在一边看
着,不许动手帮忙!”
欧阳子陵果然含笑负手,在一旁观看湖景。
沙漠龙搜集枯草细树,生起一个火堆。
辛红绢却在身上解下一个后附丝绸的小银钩,站在岸上凝神注视水中。
突然纤手一扬,银钩带着一片光芒,入水无声,接着皓腕抖动,随手提起一条尺余长的
鲜鱼,钩子恰好钩在腮边,兀自拍尾跳动。
辛红绢喜孜孜地捡起来放在一边,又去钓第二条。
不要多久工夫,已经够上了四五条。
沙漠龙娇笑道:“够了!够了!多了也吃不完的,糟蹋了反而可惜!”
辛红绢却钓上了瘾,不肯罢手。
她也笑着道:“好不容易二三百里跑一趟,多捉几条带回去送人吧!我以前在哀牢山上,
背着师父常常这样捉鱼吃,那时怕挨骂,不敢多抓,今天一定要多钓几条。”
说着又钓上了五六尾。
还是欧阳子陵笑着拦道:“师妹,真的够了,杀这么多生,你不怕作孽吗?”
辛红绢这才住了手。
不过她仍不服气地反驳道:“陵哥哥,你就是爱讲那些扫兴的话,其实佛家茹素不杀生,
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谓。天生万物,那一样不是生命,吃青菜不见得就不是杀生,君子远庖厨,
更是掩耳盗铃之举。佛说:‘若叫人作,不如自作。’假若大家都不吃肉,屠夫也不会天天
杀猪,所以吃肉的人,杀孽并不比屠夫更少一点,人哪一天不杀生?你何独怪乎我!”
俏姑娘妙语如珠,欧阳子陵纵然佛理精深,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倒是沙漠龙笑着过来,拧着她的脸颊道:“小妹妹,真不得了,你这篇大道理应该说给
那些老和尚听,快把鱼拾夺干净了,烤来吃是正经!”
两个人嘻嘻哈哈在湖畔剥鳞剖鱼,细碎的涛声伴着银铃样的笑语,为这荒漠上的春天更
增添无限春意。
轻风微微地吹过欧阳子陵的脸,使他有些晕淘淘地感觉。
他含笑地望一双丽姝,四只白手衬着碧绿的湖水,想起她们对自己的万千种柔情,深深
地沉浸在幸福里。
这无边旖旎的风光是多么使人羡煞啊。
可是他始终有一丝惆怅地感觉,那是为什么呢?
他立刻忆起了陈慧珠,那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而且也是深深地爱着她,此刻她正
在天山的七星岩上受着磨难,而我却在此地享受着人间无穷的艳福,这是多么的不公平的事
啊!
他不是一个得陇望蜀的人。
这三个女孩子中任何一人,都值得一个男人终生不渝地爱她们。
尤其是沙漠龙,她更是人间的一株奇葩,可是此刻,他私心窃愿陈慧珠也能在湖畔洗鱼
的行列里。
两个女孩子并没有发觉到他出神的状态。
她们兴冲冲地洗好了鱼,然后用细树枝穿好,放在火上烤着,直到鱼肉发出诱人的香味
才每人持了一块,争先走到欧阳子陵身畔,一齐喊道:“陵哥哥,吃我的!”
欧阳子陵从出神中惊醒过来,发现她们各持着一块鱼,四只眼睛盯着他,都含着一种急
切的,祈求的光彩。
他又面临选择的困难了,到底拿谁的好呢?满足了一方,必将使另一方失望,满足只仅
仅在片刻,失望也许会影响到一个女孩子的终生。
所以他只好同时伸出两只手,将两块鱼同时接下道:“嗯!真香,两块我都吃!左手一
口,右手一口,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两个女孩子都满足了,也都有些失望。
事实上这是最完美的答覆,只是欧阳子陵左右逢源的那句话令她们羞红了双颊,各自又
回到火旁烤鱼去了。
欧阳子陵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在庆幸着还亏陈慧珠没在这儿,否则他那来第三只手
呢!
三个人尽情地饱餐一顿。
沙漠龙撮口吹一声长哨上一匹马也得得地踏着碎步跑来,一白一红,却将黑马夹在中间。
这情景让他们看在眼里,又是一阵会心的微笑。
由于人马都在饱食之后,不宜放辔疾驰,所以他们顺着归途,听由马匹慢慢地走着。马
上的人也谈着、笑着。
骄阳高挂在天空,照着他们,使每一个人的心头充满了暖意。
蓦地,前程尘头急起,好像有好几匹马奔来。
欧阳子陵眼力最佳,观望了一阵,对沙漠龙道:“来的是你的族人,他们跑得很急,恐
怕是有什么事情?”
沙漠龙也看清楚了!急忙催马上前。
欧阳子陵跟辛红绢也赶辔追上。
两方的马都急,不一会,就走到跟前。
来的果然是沙漠龙的属下,他们参见之后,立刻由为首的一条大汉叽叽哇哇地报告,沙
漠龙听着,脸上时惊时怒。
欧阳子陵与辛红绢听不懂,只好耐心地在旁等着。
很久之后,那大汉才报告完毕,沙漠龙脸色沉重的将手一挥,那几个族人哈腰上马,回
首绝尘而去。
沙漠龙才寒着脸向欧阳子陵道:“方才据族人报告,说我师父跟疯师叔在路上遇见了左
老前辈带着一条怪兽,在找你们。刚好师父他们发现了一册失传的练功秘岌,赶去寻求,由
于人手不足,便邀请左伯父帮忙,左伯父因为你们有了下落,便答应了。
他们在库鲁克塔格山下找到了那册秘笈,可是却遇见了蒙古札萨克图汗部的高手围攻,
三个人都被火器打伤了。师父和左伯父伤重不能行走,只有疯师叔一个人逃回来求救,而且
札萨克图汗的骑兵正在部署,有进犯白龙堆的企图。疯师叔此刻正在疗治,叫我们火速赶回
准备战争救人……”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尤其是辛红绢,听说义父受了伤,急得心如火焚,立即纵马飞奔。
欧阳子陵究竟比较慎重,一面问她有关札萨克图汗的情形,一面在思虑措置的方法。
沙漠龙见问,才半带羞怯地说出。
札萨克图汗系蒙古的一支大族,酋长札克汗早有野心,觊觎白龙堆的富庶,王子雅里都
精于技击,两年前曾来求婚。当时曾以信仰不同为由而拒绝,雅都里不死心三番两次来纠缠,
都被师父薄予惩戒赶了回去,很可能因恨成仇。这一次他挟精锐而来,必是存心侵略,为了
救师父与左老伯父,也为着族人的生存,少不得只有一拚。不过札萨克图汗人多兵猛,硬拚
起来必占劣势……
欧阳子陵极力劝她放心,说自己既然遇上这种事断无不管之理,更何况还有左棠失陷在
彼,以阴掌鬼见愁及痴道疯叟的绝顶功力都不免受伤,敌人必定极为扎手。自已同来虽尚有
不少高手,可是分批而走失散了消息,敌强我弱,必须小心应付,几个人生死事小,举族数
千人生死存亡堪虑,只有到时再作打算。
说着话,马行颇速,已然赶返牧地。
维吾尔的战士们大部份都得到了此一消息,纷纷披挂定当,他们看见了沙漠龙大声喧呼,
要求一战。沙漠龙接受了欧阳子陵的建议,此刻她显得异常镇静,从容地吩咐大家静听候分
配,一面派出六批人马作为前哨,探听敌踪,其余人待命候战。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才跟欧阳子陵到蓬帐内探视疯叟。
疯老头子满头满脸都是灼伤的痕迹,辛红绢正在细心的替他敷油膏。
老头子疯疯傻傻的毛病没改,见了他们俩进来就笑迷迷的道:“哇!你们年青人真不含
糊,没几夫功夫就搭上了,这就叫做双龙齐飞。你是条沙漠龙,他是条天外玉龙,往后再生
一些龙子龙孙,龙儿龙女,你们可真是一门龙种了!”
沙漠龙把小脚一跺道:“师叔,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开玩笑,我师父跟左老伯父怎么
样了,你们受的什么伤?”
疯叟依然笑着道:“没有关系,我们都成了火龙了,只不过他俩的火比我多挨些,我把
他们安排在一个山洞里,有那条金毛狗守着,准保出不了事。可惜的是那本天残秘笈,眼看
着已经到了手,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阵子火药,把我们炸得遍体鳞伤,好好的一
本书硬叫雅都里麾下的高手们抢了去。那小子虎子狼心,要是再学成了秘岌上所载的绝世神
功,恐怕今后塞上,再也无宁日矣!”
欧阳子陵本想多问一些他们受伤争斗的情形,可是疯老头一味的胡扯八道,想来是对这
件丢人的事不愿多说。
而前线的飞箭告急却已传至,雅都里亲率了四千劲骑,正取道乌尔士雅,兼程赶来,大
概还有半日功夫,就可以抵达白龙堆。欧阳子陵和沙漠龙立即准备应战。维吾尔能出动的战
士,只有两千人左右,在数量上就弱了一半,幸好敌劳我逸,而且士气激昂,尚可一战。沙
漠龙主张坚守白龙堆的门户阿基克泉。欧阳子陵却认为在牧地上发生战争,无论胜负,都是
件不上算的事,他主张留一半人坚守。另一半人衔枚轻出,暗伏在来路上,出其不意予以痛
击。论兵法韬略,沙漠龙自知比不上陵哥哥,当然只有同意了。
疯叟火伤经过治疗后,已经稍愈,只是行动不便,于是就把留守的事交给了他。
辛红绢、沙漠龙、欧阳子陵,分骑了三匹汗血宝驹,率着七百健儿,一迳奔出阿基克泉
而去。走出约有一个时辰,刚好前面横着一座小山。欧阳子陵看过地形之后,认为恰如所用。
遂请辛红绢带领六百骑,先埋伏在山上,等到一声信号,飞速冲下山来,出其不意,必定可
以克敌致效。天外玉龙与沙漠龙却只领着一百人守候在山下。欧阳子陵也带着猩叽皮甲,可
是他恃着有护身神功,将它让给沙漠龙穿了,自己只披上一件团花战袍。
马健、人俊,伴着旁边如花似玉的沙漠龙,越发像一双天人。他们镇静的神态,英俊的
风标,就增加了那些维吾尔战士的信心,他们都肃静地,恭谨地追随在身后,摩拳擦掌,等
待着一场浴血的厮杀。
大约有半个时辰光景,远远地蓬起随天尘雾,接着就可以听见汹涌的蹄声,札萨克图汗
的骑兵到了。沙漠龙紧傍着欧阳子陵。这位沙漠中的公主虽有绝顶功夫,也曾经过很多次小
的拚斗,但是参加大规模的战争,一种先天的女性的本能,使她表现得怯懦,所以她将一切
都倚赖着欧阳子陵,彷佛只有这个男人的保护下,她才感到安全。欧阳子陵望着她的粉颊,
耳上的珠坠正在不住的颤动,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反之远远在山上的辛红绢却兴奋地朝他
们挥挥手。
欧阳子陵不禁在心中暗暗地感慨着,这两个女孩子在早上争相送鱼的时候,是一般的娇
憨可人,然而此刻却又是多么地不同啊!沙漠龙完全是深闺弱质,她只合住在高楼,吟花叹
月,过一般小姐的生活,要她驰骋沙场,率领着几千健儿,称雄漠上,又是一件多么不相宜
的事。
来骑渐渐地近了。当头一匹骏马,上面载着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紫黑脸膛,微微留着
些短髭,也不过三十左右年纪。背后另有人替他撑着一杆大旗,旗上黑底绣着一只白色大鹫。
沙漠龙低了嗓子对欧阳子陵道:“陵哥哥,这个人就是札萨克图汗的世子雅都里,他的
后面马上跟着的,都是他从各地以重金礼聘的高手,我们该怎么办?”
欧阳子陵见她的声音中含着懔惧,赶忙低声鼓励她道:“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你先不
妨以礼相见,若能善罢,当然更好,否则真要拚起来,我们也不会吃大大的亏。”
沙漠龙听见他的劝慰后,心中比较安定了点。
她轻轻策马走前了一步。
她尚未开口,雅都里已经嘻开大嘴笑道:“我们冒昧前来,未尝先容,倒劳公主远迎,
真是不敢当之至!”
沙漠龙也勉强地浮起一阵笑意道:“王子率师远出,驾临敝部,不知有何见教!”
雅都里又大笑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声中满含着诡诈,有如豹狼的嗥呜:“哈哈哈……公
主,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明明你我都根清楚,何必还装糊涂。不过我倒是愿意再说一遍。
第一,令师在库鲁克塔格山,得到了一部练功的天残秘笈,虽经在下拦截到手,却发现原来
是假的。令师与一个老头子现在被困在洞中,谅来插翅难飞,只是那个疯老头子逃到了白龙
堆,真经或许在他身上,请公主将他交出来,由在下带回。”
他的话到这儿顿了一下,观察到沙漠龙与欧阳子陵的脸上都有着惊诧之色,反而放下了
心。
因为由此证明,那真经也不在疯叟身上,自己依然有机会可以找到。
所以他的语气也变得温和一点:“其次,我们是旧调重弹,公主姿容无双,敝人曾数次
托姻,你都以信仰不同而推托。我现在再来求一次亲,只要公主答应两族缔姻,我就放弃自
己的宗教,信奉你的神明,我们两族只要联合起来,整个回疆蒙古都是我们的天下。敝人也
是一个王子身份,不算辱没公主,但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一番说得简直匪夷所思,沙漠龙听后在羞怯中更带着无限悲愤,觉得这家伙实在无耻
到了极点。
她飞红着脸,怒喝道:“疯师叔的确在白龙堆中,他有没有得到秘笈我不清楚,至于把
他交给王子带走,则阁下似乎过于上门欺人了一点。别说他是我的师叔,就是一个普通人,
他既然托庇到我白龙堆,敝族就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
谈到第二件事,我更不能答应了。你既然能为一个女人放弃信仰,那么你的人格高下也
可以想像而得知。敝族人少地狭,招待不起几千大军,王子如没有其他见教,恕我怠慢,你
请回师吧!”
雅都里见她一阵奚落,不但不感到羞耻,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公主,你眼光不错,总
算看出来我有数千大军,你更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人少地狭。那么你总该知道我们似乎不
会这样简单,挥之即去吧!”
沙漠龙退后了两步,走至欧阳子陵身畔,勃然色变道:“你还想怎么样?”
雅都里将手举起道:“我不想怎么样,可是只要我手朝下一挥,我身后的四千余铁骑立
刻可以踏平你的白龙堆。”
沙漠龙冷冷地笑了一声:“原来阁下是早就准备着来的,那还多说些什么呢,你就冲着
我来吧!”
雅都里似乎没有想到沙漠龙会对他的骑兵孰视无睹。
他调查得很清楚,白龙堆中能作战的维吾尔人不会超过二千人,所以他带四千人是占绝
对优势。
现在见沙漠龙镇定的样子,不由得怀疑地问道:“就凭你身后的一百人,能挡住我的大
军?”
沙漠龙的确没有把握。
不过她接触到欧阳子陵安详的眼色,立刻恢复了信心。
她淡淡地笑道:“地上的蚂蚁该比老虎多吧,可是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蚂蚁能咬死老虎
的!”
雅都里脸膛上泛起了怒色,他见沙漠龙亲昵的傍在欧阳子陵身边。天外玉龙俊朗的丰仪
令他自己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心中在暗暗的咒着:“你这小妮子原来认识一个小白脸,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非给
点颜色看看。”
突然他兴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剁凤不如屠龙,我宰了那小子,让她绝了念头。
所以他一招手,射出两点乌光,直朝欧阳子陵打去。
然而他口中却对沙漠龙喝道:“混蛋丫头,本王子给你面子你不要,先让你尝些厉害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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