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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剑争辉》
第二十二章
今夜这朵回疆的玫瑰,柔顺得像一只小羊,娇弱得如一枝蓓蕾,热情得又如一株怒放的
山茶,依偎在陵哥身畔,她不避形迹地向他布菜,替他斟酒,为他剥果子。
牧地上的筵席都是在露天摆设的,因为他们的皮帐中并无多大的余地,每席只能坐三个
人,空出两头与对面不坐,围成一个大圆圈,中间是空场,以备即席兴起,表演娱乐时而用
的。
三个老头子识趣,他们自凑成一桌,疯叟的火伤已被渥丹宝珠治好了,他也在痴道的口
中,得知了少年侠士的超人技艺以及许多特殊遇合,一面听,一面咋舌,疯病没有治好,反
而颠得更厉害。
因为他听说痴道得了一个瓷瓶,心里痒得比什么都难受,一面骂他昧心欺侮人家年青人
不识货,讹人家的东西;一面又追不及待的要去看那三包珍玩,一面又对两个老人家暗示:
这个年青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们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义父,可别糊里糊涂的不管事,真
要是坐失良机,那可是照着模子,都塑不出第二个天外玉龙来。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真后侮自己为什么不教个娇娇滴的徒弟,或是收个如花似玉的
干女儿,将她嫁给欧阳子陵才好。
左棠笑着道:“年青人自己懂得安排,那里用得着我们老不死的烦心,你不会用眼睛多
瞧瞧!”
三个老人都向旁边的桌上看去,这幸运的青年正享受着人间无比的艳福,接受着两个女
孩子的笑语温存,软意照应。
疯叟用手摸着烧焦的胡子,渥丹宝珠能疗火毒,却无法治好这玩意,所以依然显得焦焦
断断。
他这忘情地一抓,又拉下了十几茎来,他却全不在乎,微笑地朝痴道说:“你那宝贝徒
弟何等娇贵,一生中恐怕从来没有这样伺侯过人吧!你这做师父的瞧着难过不难过?”
痴道笑骂道:“放屁,疯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师父难道好意思去吃徒弟的醋?”几句话
招得两个老人哈哈大笑,喷了一桌子的酒。
月到中天,酒意酣然,紫葡萄酒将它的色彩,染在每个人的脸上,疯叟醉态可掬,眯着
眼睛朝沙漠龙叫道:“丫头,既是那么谒诚招待你陵哥哥,为什么却留着压箱底的玩意儿,
不拿出来!”
沙漠龙不解地问道:“师叔,我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孝敬您,只管说好了,只要我有,
一定解囊而出,决不小气……您快说呀,别闷人好不好?”
疯叟笑着道:“丫头的嘴真甜,孝敬我不敢当,还是招待你陵哥哥吧,我们跟着沾点光
算了。如此良宵,盛会不再,要是没有你的清歌妙舞,总觉有点遗憾,不许推托,我传令奏
乐!”
说罢站起身来,用维语向邻近的桌上大声说了几句,那些维吾尔人听说公主要表演歌舞,
欢笑着就去拿乐器,可见他们对这事的欢迎了。
沙漠龙却不依道:“师叔,您老没正经,尽拿我开玩笑,处处出我的丑,我们的俚歌蛮
舞,陵哥哥会看得上眼吗……”
疯叟用眼一挤欧阳子陵,使坏道:“怎么样?欧阳公子,您要瞧不上眼,那就算了!”
这一来欧阳子陵说什么也不能不开口了,连忙说:“那儿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龙妹若肯一展歌喉,愚兄先浮一白为敬!”
说着干了面前的一注酒。
妹辛红绢也帮着催促道:“龙姐姐,你就答应表演吧,我最爱歌舞,可是跟着我师父,
只学会了打坐念经。”
各方面一凑合,沙漠龙想不答应也不行,场中已奏起音乐,三弦伴着婉转的月琴,膻鼓
紧合着清脆的竹简,充分是塞上风味!
沙漠龙本来穿着银绸长裙,上面罩着猩红色蚵小马甲,袅娜地走到场中。随着,她依照
音乐的节拍,翩翩地舞起漫地倩影,三弦与月琴渐转为低柔,鼓简有节奏地轻点。
突然,像是由天际慢慢地飘来一阵娓娓的低诉,那歌声是以维吾尔的语言唱出的。疯叟
为她一句句地译出来:“天上的白云悠悠,地面的绿水长流,妾以万斛柔情付君,心比金石
更坚!……”
歌声拖着一丝细长的尾音,又慢慢遁入天际。
沙漠龙带着脉脉含情的眸子,轻鸿般地飘回席间,望着欧阳子陵仍在低念回昧,不由展
眉娇羞一笑。
月将残,夜正阑。
“日出东南偶,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额上倭堕髻,耳中明日珠。
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将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峭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是古曲陌上桑,作者已经不详了,内容是以侧写的方法,描出美人罗敷的丽质无双,
深入而动人。
可是在往南疆路上,这些词句便又成了沙漠龙的写照。
这个高贵,温柔而又艳绝人寰的沙漠公主,本来是冷漠的,平寂的住在白龙堆的万顷黄
沙里,孤芳自赏,像一株生长在空谷的幽兰,无意把她绝世的姿容公诸人间,只是心甘情愿
地伴随着高山白雪以终。
可是自从欧阳子陵踏进沙漠之后,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她心底的
涟漪,也引燃了她热情的火焰。
所以一听说欧阳于陵等人要上南天山,滴水崖七星岩去救陈慧珠与崔珏,立刻磨着师父
痴道,要他代理旅中事务,自己却一马一剑,跟着陵哥哥走了。
她举世无匹的美丽,在一路上的确得到无数人频频注盼,不过大家全认得这是白龙堆里
的公主,多少也听过一些她往日的事迹。
尤其是前几天阿基克泉外的一战,直杀得风云变色,山摇地动,所以尽管瞧着往肚子里
直咽唾沫,神色上却没敢现出一丝猥亵。
辛红绢用了一根皮带,围在金儿的脖子上,绿色的小袄裤下登着蛮靴,骑在枣红的紫骝
上,别有一番英气照人的样子。
她紧挨着沙漠龙,顽皮地笑道:“龙姐姐,你真美得出奇,可也厉害得紧,这一路上走
来,我看每一个人都是眼不转睛的望着你,可是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一来是怕你给吹跑了,
再者也是给你的声名吓住了,怕半夜里不明不白地给人割了舌头!”
沙漠龙见她提起了自己往日的那些行事,不由得脸上一红,微叹道:“往日我的确是过
份一点。可是那时候我心高于天,觉得自己的工夫实在很了不起,可是自从你跟陵哥哥来了
之后,我才深深地感到自己不行。
陵哥哥一身技业不必谈了,就是你那套诡奇莫测的剑法与绝妙轻功,也比我高明多了,
因此这一回到南天山,我只是跟着观光,根本就不想逞强出手了!”
辛红绢见她秀眉高耸,彷佛有无限感慨,不由得娇笑着道:“你那里用得着出手呢!对
方若是个女子,见了你就羞跑了,若是个男人,你只要冲他笑一笑,包他连魂都飞上天了,
乖乖地束手投降……”
俏姑娘话还没说完,沙漠龙已经羞红了脸,扬起鞭子要打她,叹骂道:“疯丫头,满嘴
胡言,这种下流话难为你怎么说出口的,你笑掉过多少人的魂,换来这一份经验……”
辛红绢笑着纵马前逃,沙漠龙也勒马追上去,银铃似的笑声,荡漾在空际,把跟在后面
的左棠与欧阳子陵都招得据鞍大笑不止。
霜骊紫骝都是汗血宝驹,她们俩这一跑出去,顷刻就没了踪影,欧阳子陵的黑天骓是赶
得上的,可是他顾虑到左棠的马匹不佳,所以没有跟着追下去。
左棠的这一匹虽也属于佳种,可是与那三匹大宛种的良驹就不能比了,所以他也没有策
马前追的企图,走了一会儿,依然看不见两个女孩子的踪影。
欧阳子陵心里有点担心,表面上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左棠了解他的心思,笑着道:“贤侄,你的马快,赶上去看看吧!回疆不比中原,在这
儿隐藏着许多高手,她们俩的功夫虽然不错,倒底是女孩子,万一有什么舛错,咱们的人可
是丢大了,而且端木赐良这老毒物已得知我们的行踪,难保他不在路上捣鬼……”
欧阳子陵听了果真心焦异常,不再跟左棠客套,说了一声:“如此小侄先走一步,追上
了她们,就在前途等侯,老伯的马也不算太慢,随后也快来吧!”
语毕,一勒黑天骓的嚼铁,像飞似的奔前走了,左棠也不敢怠慢,鞭马如电,紧随着欧
阳子陵的去路急驰。
他这匹马的速度不算慢,可是癖性太烈,受了几鞭之后,一面跑,一面跳,若非左棠骑
术尚佳,功力不凡,几乎就被它颠了下来。
这下子惹起了他的癖火,心中在说道:“老夫外号鬼见愁,早岁在江湖上谁不钦服,晚
年跑了一赵南海,一赵沙漠,倒连碰了好几个钉子,那是时衰鬼弄人,今天要是让你这畜生
给治倒了,以后可真的没脸再混了!”
一面想着,一面就加劲地策马,马受痛性发,跑得更快,颠得更凶,一人一马,就这么
边赶边惹气,直奔前路。
约莫有两盏茶时分,人累了,马更累了,不住地吐气,衔铁的地方,因为被他勒得太紧,
已经滴下血来。
左棠见了,却又有些不忍,想到我真是老悖了,何苦去跟一只畜生惹闲气,两个女娃儿
跑得没有影子,那个小伙子也看不见人影,要是再把这匹马给累倒了,可是找自己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自然地放松了辔头,马匹吃足了苦头,想是也服了一点气,稍微减低了一些速
度,乖乖地朝前跑着。
大约又走出一阵,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一抹青山,山下弯弯的一道河流。这时已是仲春,
积雪皆溶,水势倒异常地湍急,奔腾澎湃,冲击在石岸上,溅珠泻玉,十分好看。
河畔停着一白一黑,两匹空马,马上的人影不见,老头儿心中一动,猜测到必是发生了
什么事,否则何以不见辛红绢的红马!
因此他立刻摧骑前进,未到山下,只见欧阳子陵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沙漠龙,辛红绢依
然毫无踪影。
欧阳子陵听见蹄声,抬头一望,见是左棠,神情在忧急中略见一丝喜悦,高声地叫道:
“左伯父,您赶来了?”
左棠飘身下马,急急地走到他身畔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红妹妹呢!”
欧阳子陵也急着说道:“我也不晓得!我跑到此地,就看见龙妹妹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红妹跟她的紫骝都不知上那儿去了,只有将龙妹妹救醒才知道头绪。
可是她受的是外家的重手法,虽然我已经喂了她一粒大还芝所合丹药,性命已经无妨,
可是那伤势疗治起来,颇费周章,左伯父!您年纪大一点,是否……”
左棠见沙漠龙星目紧闭,粉脸失色,知道受伤非轻,虽经灵药保命,却仍须上内功极高
的好手,为她引血归经,再以绝高功力,助药力化开。
这种治法,势必肌肤相触,难怪欧阳子陵着急。
老头儿明若洞烛,虽然因为辛红绢的下落不明,他还悬挂在心,老朽虽叨在年长,却恐
功力未逮,一个失策,不冤遗恨终天,便道:“贤侄与龙公主谊在兄妹,此事未便越殂代庖,
老朽不才,还是权为护法罢!”
说完凝神戒备,背身而立,欧阳子陵明晓得左棠在借故推托,可是事实上不允许他再作
怠慢。
只好屏息解开沙漠龙的衣襟,触目凝脂,是否令他心神旌摇不得而知,翻过沙漠龙的背
后,只见一大块淤青,那伤势是再也耽误不得。
只好伸掌紧贴在她背上,潜运功力,让一股热流,从掌心慢慢透过沙漠龙的背上,渐次
到达她的全体,直至功达百穴,药力慢慢化开。
而沙漠龙也在一阵轻微呻吟中,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当然她首先感到的是轻微寒风袭体,很自然地睁开眼睛一看,自己上衣罗襦全解,而陵
哥哥却一本正经的托着她的后背,头上热气直冒,知道他是在以内力替自己疗治伤势,女孩
儿家的身体何等尊贵,洞房花烛,也不肯裸裎相见,何况是……
再一瞥,左棠背面而立,而欧阳子陵的掌心,不住地有一股热力传来,将这位一向珍贵
的沙漠公主,直羞得无地自容。
幸好左棠始终没有回头,而欧阳子陵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神无旁逸,所以她只好一声
不响,赧然地再闭上眼,承受他无比的温情。
片刻之后,沙漠龙背上的淤青逐渐地消褪,肤色也由红恢复到玉也似的洁白。欧阳子陵
深长地吐出一口气,抽出手掌来,见沙漠龙依然闭着眼倚在他怀中,也不知是否已经清醒,
只好替她把衣服再次地穿上。
沙漠中的女孩以雄健为美,因此沙漠龙的全身发育得很完整,前胸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
那样,裹扎得平平的。
因此他看在眼里,的确无法遏抑那一阵猛烈的心跳,呼气急促,连忙闭上眼睛,摸索着
替她掩上衣襟。
越怕越过上,糊里糊涂的,他的手突然触到一团柔软的,滑腻的肌肉。
欧阳子陵虽然对女孩子全无经验,可也知道触手的是什么东西,立刻他的双颊透过一阵
火也似的飞红。
而在他怀中的沙漠龙,全身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
欧阳子陵只得又睁开了眼睛,三把两把地替她塞上衣襟。
由于刚才的那阵颤动,他知道她的确是醒了,对于她赖着不肯醒过来,多多少少的也有
一点明白。
所以他将嘴凑在沙漠龙的耳旁,轻轻地说道:“龙妹妹,你醒一醒,为了替你治伤,愚
兄自承冒昧一点,那是没有法子的事,快告诉我,你们遇见谁了?红妹上那儿去了?”
左棠也听见欧阳子陵的说话,将头回了过来。
沙漠龙知道再也不能装迷糊了,只得含羞带怯地坐了起来,压低着声音道:“我追着红
妹妹刚到这河边,就看见那个被我们放掉的喇嘛哈达跟着四个老和尚拦着路。
红妹妹性子急燥,一见他面就叫道:‘你这个该死的贼和尚,上次我陵哥哥一念之慈,
只散掉你的横练工夫,你不回去面壁思过,又在这儿干什么?’
哈达没开口,另一个老和尚寒着脸,一声不响,戟指就朝红妹妹点了一下,她连躲都来
不及,就叫他点倒了,金儿也被一个老和尚捉去了。
我冲上前想救红妹妹,其中的一个老和尚朝我劈出一掌,我就摔下马来,哈达冷笑着说,
‘留下你告诉其他的人!’说完就跟在老和尚身后,带着金儿红妹妹和紫骝朝山上去了,我
疼得很厉害,心里又着急,也昏了过去……”
左棠与欧阳子陵听着,面上现出诧异的神色,辛红绢与沙漠龙功力虽然不足,已非一般
高手所能比拟。
而那几个老僧却能在一招之内,伤人擒人,更能将金儿活捉了去,则功力之强劲,简直
是不可思议。
因之又问沙漠龙道:“那四个老和尚什么样子,你以前见过没有?”
沙漠龙摇摇头道:“我只知道年纪很大,而且都是喇嘛的打扮,这座山属于阿尔金山的
支脉,听说山上有个喇嘛寺,是蒙回藏各地喇嘛的圣地,不过外人从来没有到过,我想他们
一定是那寺里的!”
左棠愤然道:“不管是不是,反正我们总要探一探那座喇嘛寺,要是掳走红儿的,真是
那寺里的秃驴,我非放火烧了他那间破庙。”
这老头儿早年心狠手辣,遇见欧阳子陵后才敛起了一些凶性,前几天一阵火雷珠,炸出
他的心火来,直到今天还没有平熄。
所以再遇上义女被劫,竟把昔年的那些怪癖凶性全引发了。
欧阳子陵听得心里当然不会赞同,不过表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皱着眉头道:“喇嘛
虽然礼佛,为空门弟子,可是他们的武技自成一派,天龙掌法属天下至刚硬功,噶达与哈达
不过稍具根底,那几个老和尚可能已深得其中精奥,去是一定要去的,然而交起手来,恐怕
我们并无太多胜望。”
他说话的态度很庄重,沙漠龙是吃过苦头的,闻言自有同感,左棠也不觉懔然生戒,三
人一时默默无言,空气极为岑寂。
歇了片刻,欧阳子陵突然豪气激发道:“我们上体天心,下尽人事,何必去计较成败,
龙妹妹,你现在能走动了吗?”
沙漠龙试走了两步,虽然仍有不适之感,可是她知道此刻廷误不得,咬紧牙关点点头。
欧阳子陵看出她的勉强之态,遂道:“你重伤初愈,不宜多作劳动,少时若有拚斗,千
万不可冒昧从事。假若我与左老伯有所失陷,你更不可逞强,火速回到白龙堆,通知痴疯二
位前辈,然后往疏附找到我义父,召集大家,再作区处,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记着我的
话!”他说话的神情坚决,大有易水之畔,壮士永诀的意味。
沙漠龙听得眼眶一红,强忍住泪水点头答应。
左棠见气氛太沉重,故作轻松的说道:“几个臭和尚罢了,贤侄何必把事情看得这么严
重。”
欧阳子陵懂得左棠的心意,也把庄重的脸色一收,笑笑道:“侄儿不是怯敌,只是想先
把退路铺好,此所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兵法亦云,备而后动,龙妹妹你只要记住这件
事就行,倒并不一定要去行,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撮口吹了一下,黑天骓和霜骊带着左棠的座马跑了过来,三人按鞍登骑,由欧阳子
陵领先,向着一条狭仄的山道驰去!
这条路很不好走,沿着山壁以人工开辟出来,宽度仅容一马,底下就是湍急的奔流,地
下也是高高低低的。
幸而坐骑都还不错,左棠的那一匹虽然较差,可是有欧阳子陵的黑天骓在前面带领着,
倒也亦步亦趋,没出什么差错。
而且在这危险的地方,它也不敢再闹脾气了,于是三人三骑就在阴沉沉的山道上,不快
不慢地走去。
天色已近黄昏,这山上树木葱笼,枝梢上有不少新芽,在暮色中也绿得可爱,归鸟噪鸣,
景色倒是不错。
可是三个人都无心观赏,尤其是欧阳子陵,从树叶想到了辛红绢的绿衣,不知她现在如
何了,心中非常焦急,不住地促马前进。
正是四月中旬,一轮满月升到半山,将银白的光辉洒在山道上,所以还能看得见前进,
走出约莫有十几里的光景,随着晚风,送来了一阵钟声,寺院近了,三个人的心情也跟着紧
张起来。
又走前里许,灯光隐约中,已可见到寺院的外貌,这座庙建筑得并不大,可是矗立在山
上,却又有一种森严的感觉。离寺十数丈,就有一个声音喝道:“来人止步,本寺与外界不
相来往,施主们请回头吧!”
欧阳子陵尚未答话,左棠却在马上冷笑道:“这是什么话,天下就没有不准人随喜的庙,
我们老远的赶了来,岂有个不参拜真佛就走的道理!”
他这几句话是以深沉的内力发出,震得山谷响应,遂见在阴影处跳出一个中年喇嘛,面
色平静,合十为礼道:“原来施主是专程而来,这又不同了,请施主们见示尊姓大名,贫衲
好禀告住持方丈接待。”
天外玉龙淡淡一笑,用手指着自己这边道:“在下欧阳子陵,那是我左棠老伯父,另一
位是白龙堆龙白玉公主,冒昧造访贵寺,实有一事相询,大师示宝号职事,以便称呼!”
那个喇嘛听见欧阳子陵四字,面色略为一动,但遂即恢复平静道:“原来是中原第一高
手欧阳施主,失敬!失敬!贫衲嗉达,乃呼音寺第三代首座弟子,现掌本寺经堂执事,不知
施主们光临敝寺,有何见教!”
欧阳子陵听见他叫嗉达,心中已有分寸。
但还是故意地问道:“呼音寺为贵教圣地,则贵教各地的执事法师,大师想必都能知悉
吧?”
嗉达摸不清他问话中的用意,率而答道:“是的!各地首座执事,都是敝寺第三代弟子
担任,贫衲鲜有不知!”
欧阳子陵再问道:“藏边噶达法师,蒙疆哈达法师,与大师如何称呼!”
嗉达依然平静地说道:“他二人俱为贫衲师弟,只是行为不检,多管闲事,有违出家人
本分,噶达师弟承左老施主超渡,哈达师弟承欧阳施主管教,敝寺十分感谢!”
嗉达的这几句话简直是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但是看他的态度很诚恳,则又不像虚伪,因此欧阳子陵只好将信将疑地再问道:“但不
知哈达法师此刻何在?”
嗉达的面色又是一动道:“哈达师弟于前日来寺,遂由住持罚往后山苦修,三年不准步
出经堂,欧阳施主问他作甚,莫不是要赶尽杀绝,呼音寺不愿介入是非,但也不是任人上门
欺人之地!”
嗉达说到这儿,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
欧阳子陵却哈哈笑道:“在下行事向来留人一分余地,真要赶尽杀绝,何必放他回来,
只是大师方才的话是否信得过?”
嗉达愤然道:“真如在上,出家人向来不打诳语,欧阳施主此言,实在欺人太甚!”
欧阳子陵道:“并非在下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事实与大师所云,大相迳庭,故而动疑!”
嗉达作色道:“贫衲所言,何处不实,施主还我一个明白,否则请施主立刻道歉!”
欧阳子陵道:“方才大师所云,令师弟哈达在后山苦修,不准步出经堂一步……”
他才说到这儿,就被嗉达打断道:“此乃主持法论,千真万确,怎会有错!”
欧阳子陵笑一笑接着道:“可是今日午后,龙公主与敝师妹辛红绢途经山下,为令师弟
与四位老法师阻路,龙公主受伤,敝师妹被掳不知下落,在下为寻找师妹来此,大师对此事
作何解释?”
嗉达听了这番话后,脸上浮起一阵犹疑的神色道:“施主此言当真!敝师弟确曾做过此
事么?”
他们这儿文诌谄地一问一答,左棠在旁早已不耐,冷冷地插口道:“怎么不真!难道龙
公主会诬赖你们不成?再说天龙掌功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家,对一个女孩子下此重手,已
属卑鄙之至,何况强掳妇女入寺,简直丢尽了出家人的脸!”
嗉达受他这一顿骂,恼怒得满脸通红,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清清楚楚,急声道:“事
实真相尚未明白,左施主不要血口喷人,若此事属实,本寺定有适当处置,否则便有你好看
的,三位请在此稍侯,贫衲立即入内禀告住持方丈,一作调查!”
说完正想离开,左棠突然在马上而起,烂在他面前道:“且慢!”
嗉达诧异道:“左老施主尚有何见教!”
左棠脸上依然挂着冷笑道:“你进去调查,假若确有此事,你们面子挂不住,把我干女
儿杀了,再来个毁尸灭迹,出来告诉我们一声没有,老朽找谁讲理去,我行道江湖数十年,
岂能上这个当!”
嗉达被气得脸色铁青,沉声道:“呼音寺望重一方,岂会作出这种卑鄙行为!”
左棠道:“颜面攸关,这可不敢担保,总之防入之心不可无,我凭什么相信你!”
嗉达道:“依你之见,又待如何?”他急怒交加,连老施主三个字都忘记叫了。
左棠还是冷冷地说道:“我们一起进去搜搜看,然后再一起去找令师弟,三面相对,我
才相信!”
嗉达沉吟了一下,决然道:“呼音寺从来就未容外人登门,今天为了本寺荣誉,我拚着
违例受责,也要把你们带进去,只是马匹可不准牵进去,你们放心,放在门口,决不会有人
偷!”
欧阳子陵见嗉达倒不失为一个正派人物,因此对寺中的清规也十分钦佩,生怕左棠把他
逼得太难堪,忙接口说道:“这个自然,其实我们此来别无用意,只要能找到敞师妹。其他
的事一律作罢!”
嗉达却铁寒着脸,一言不发,带着他们三人,走进了巍峨的寺门。
欧阳子陵用眼睛一打量这所圣寺,觉得它的气派确够宏伟的,寺门里就是大雄宝殿,供
的是如来佛像,高有二丈余,宝相庄严,却是纯金铸造。
殿中香烟缭绕,钟罄之音不绝,显见这时正值晚课。
欧阳子陵心中一动,拖着左棠与沙漠龙道:“既入佛寺,断无见佛不参之礼,我们应该
先参拜一下圣像,再作其他之议!”
左棠亦懂得他的心意,沙漠龙却有难色,因为她是个回教徒,不允许参拜其他宗教的神
像。
欧阳子陵遂在她耳旁轻轻说道:“龙妹妹,事急从权,你非去不可,因为我们要找一下
午间拦截你们的四个老僧,是否在这一群诵经僧侣之内!”
沙漠龙没有办法,只好跟在欧阳子陵与左棠身后,走至殿前,盈盈下拜,嗉达身在佛门,
当然不能拦阻他们拜佛,亦在一旁,合什躬身,口中喃喃作祷,似乎在祈求佛祖原谅他将外
人带入寺中。
欧阳子陵等人拜罢起身,殿中有百余僧侣,对他们都视若无睹,沙漠龙眼尖,一限瞥见
殿中前排的蒲团上,赫然坐着日间拦路的四僧之一,而且出手掌击她的,就是此僧,是以印
象十分深刻,忙悄悄的指给欧阳子陵看。
青年侠士心中有数,泰然地向嗉达道:“借问大师,前排右起第四位老法师,在贵寺中
掌何职事。”
嗉达向殿内看了一眼,脸色又自动了一下道:“那是敝师叔赫尔尊者,现掌本寺刑堂,
噶达师弟便是他的弟子!”
欧阳子陵见嗪达回答的话很诚恳,心中对他的正直很有好感,遂直接地告诉他说:“日
间击伤龙公主的,便是这位法师,既是令师叔,想来大师亦不便前去询问,莫若由在下等拜
见住持方丈后,再论曲直如何?”
嗉达见欧阳子陵很客气,心知他是在替自己立场设想,心中也很感激。
可是他彷佛不愿意惊动住持,慨然地说道:“施主美意可感,不过敞寺规矩,固重尊卑
之分,然长幼之序,尤为重视。
除祖师及家师之外,贫衲忝列为第三代首座弟子,此事贫衲亦可担待,现经事未了,请
施主们稍候,少时贫衲必可还施主们一个公道。”
欧阳子陵等人听说,知道他在寺中职权颇大,倒是不便再作催促,立在庭院中静静地等
待晚课终了。
经音,梵唱,交织成一片祥和的气氛。
然而在欧阳子陵等三人的心中,却掀澜着无比的激动,看来在这清静示禅门圣地,又将
发生一场狂烈的拚战!
“当!”这是晚课的最后一响钟音,僧侣们鱼贯而出,低头闭目,对庭中的几个人,依
然不看一眼。
好像除了他们的经课之外,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僧侣中有很多年轻的,他们走过沙漠龙的身畔,也漠然无视于她的美丽。这情景让欧阳
子陵非常佩服,他心中想,他们才是真正的出世者啊!我虽然禀受了佛门至学,却做不到他
们的心若止水……
他的思绪立刻被打断了——因为殿门口出来的一排僧侣,个个都是长髯飘拂,掌伤沙漠
龙的那个老僧,也夹在中间慢慢地踱过来。
嗉达将那一排老僧都唤住了。
他的神情亦卑亦庄,表现出一种威严,朗声道:“诸位师叔请慢走一步,弟子有微事奉
渎!”
那些老僧果然都将步子停住了,一齐躬身道:“首座执事有何吩咐!”
嗉达用手一指道:“这三位是中原第一高手欧阳大侠,阴掌鬼见愁左棠老师父,及白龙
堆的龙白玉公主,今日来寺,动间一件有关本寺荣誉的事,弟子未敢擅专,恭敬列位师叔商
裁!”
说着用目光瞧着赫尔。
那老僧眉头一耸,跨出一步道:“呼音寺佛门圣地,从不许外人踏入一步,今天执事擅
自将此三人引入,你是首座弟子,应懂得知法犯法,罪该何等,老衲责在刑堂,不必请示住
持,就可以制裁你!”
嗉达毫不为他厉言所动,依旧冷静地说道:“师叔忘记了,首座弟子犯过,仅只有住持
师祖可以处罚,此事弟子情不得已,少时自会向师祖头责。师叔无权动问,反倒是弟子有事
请问!”
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才道:“哈达师弟领命受罚,今日私出经堂,师叔是否知情!”老
僧脸上抽搐了一下,沉吟片刻道:“老衲知道!”
此言一出,不惟嗉达悚然动容,连四周所站的那些老僧也都显出一种惨然的神色,因为
他这一句话,呼音寺多少年的清规算是毁了!
嗉达颤着声音再问:“掌伤龙公主,是否师叔所为!”
赫尔也极为难过地答道:“是的!”
嗉达更激动地道:“掳却欧阳大侠师妹辛红绢,是否确有其事!”
赫尔不作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嗉达再问道:“日间另有三位师叔,与您一起下山,那三位师叔是谁,请师叔指出!”
赫尔经过一阵激动,心中似已打定了主意,此刻反而变得冷静起来,徐徐地说道:“这
个,老衲未便奉告!”
嗉达惨然地说道:“师叔虽然仍刑堂执事之尊,犯下此等欺师妄法之过,弟子也无法包
涵,只有去禀告住持祖师处理了!”
说完,转身正要进去,赫尔却目射精光,亘暍一声道:“且慢!执事把事看得太严重了,
老衲除了将哈达师侄纵下山一项罪名外,其他均不算过,即此一项,老衲亦有可谅之情呀!”
嗉达闻言果然止步,用眼望着赫尔,他心切寺中的荣辱,虽然为了武林的正义,他必须
执法如山,但是他依然希望这位掌刑堂的师叔能说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保全呼音寺的
清誉。
赫尔一望师侄的脸色,知道他心中的想法,遂缓缓地道:“小徒噶达较技点苍,虽然杀
死无因师太及了性大师二人,但他自己亦伤在左老师父掌下,技不如人,无可厚非,本门并
未深究!”
说到这儿,嗉达及一干老僧俱点头赞同,面有得色。
欧阳子陵与沙漠龙不作表示,左棠抿了一下嘴。
赫尔又接下去道:“哈达师侄心切同门之义,冀图报复,虽不合出家人宗旨,情亦可原,
他技业不精遭擒,也是自取其辱,无法怨得别人!”
他一直说到这儿,彷佛都是极为公平,无懈可击,因此大家都只好再听下。可是老和尚
的语调转为激昂了:“不过欧阳大侠不应废掉他的横练工夫,本门弟子犯了过错,自应由老
衲刑堂处理,追废武功,外人怎可越俎代包。住持师尊息事宁人,不作追究,老衲责掌刑堂
怎可坐视,因此携哈达师侄下山指认,擒辛红绢为质,就是希望欧阳大侠前来了断!”
老和尚把话说完了,须发皆动,一派理直气壮的样子。
天外玉龙却始终不动声色,转身向嗉达道:“大师为首座执事,对于令师叔所言,是否
也有同感?”
嗉达见问,虽然感到赫尔有些强词夺理,但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只好嗫嚅答道:“贫
衲认为尚无不合之处!”
欧阳子陵的脸色泛起了怒色,夷然道:“初时我对大师的公平正直,颇表敬仰,不想大
师仍是不通情之人!”
嗉达被他骂得真有点受不住了,举掌欲劈道:“欧阳大侠说话请稍留分寸,贫衲何处不
通情理,请告示明白,否则莫怪贫衲出手无情!”
欧阳子陵泰然而立,微笑着看着他举起的手掌。
嗉达这才觉得此举有失身份,红着脸将手收回。
少年侠士正容道:“就如赫尔尊者所云,武林较技,以胜者为大,那么我废掉哈达法师
的功夫,正是我的权利。哈达法师如果真认为有辱师门,应该当场自尽,才算武林本份,忍
辱偷生,也只该再练绝技来找我雪耻,怎么可以蛊惑师门,迁怒别人,快意私仇,这实在是
卑鄙鼠辈的行迳。”
欧阳子陵的话也讲得牵强,不过针对着赫尔的歪理,恰是正好,所以那些僧侣们个个怒
形于色,倒是哑口无言。
青年侠士豪气干云,又侃侃的说下去道:“贵寺若直接找我,并无不当之处,家师妹弱
质女流,与贵寺何干,将她擒掳,算是什么英雄!
而且无故击伤龙公主,若非在下幸懔灵药,且略解歧黄,那等重手法下,那有活命,以
贵寺堂堂之尊,此等行为,岂非令天下不齿。
再者贵寺不准外人进入,嗉达大师公开将在下等带入,尚难卸责任,则赫尔尊者将敝师
妹掳来寺中,又不知该当何责?
当然这是你们家事,我不便过问,昕以提出来,无非是负咎于心,替嗉达大师卸轻一点
责任。”
欧阳子陵辩才若泻,笑骂自如,更妙在看透赫尔心思,把自己等人诓入寺中,意欲举全
寺之力,向自己为难,故而插入一笔,先令他们合不起来!
果然赫尔恼羞戍怒,霍地一掌劈过,口中骂道:“小辈!你信口雌黄!”掌风雄劲无比,
欧阳子陵慌忙举掌一接,却也心惊!难怪辛红绢与沙漠龙接不下一招,这老和尚劲力之强,
还在他之上。
两掌相击,碎然一声,震得四周的人,衣衫直飘,沙漠龙较近,生生被劲风推后了四五
步,多亏左棠拦住,才差点没撞上柱子。
欧阳子陵退后一步,赦尔也退了一步,看上去双方在功力上不相伯仲。
可是少年侠士心中明白,这老和尚实较他以往的任何一个对手都强,勉力地压制住自己
跳荡的气血,冷笑一声道:“呼音寺领袖西域,难道这点名声就靠偷偷发招赚来的!”这句
话实在太重,重得连四周的老僧们都受不了。
赫尔心惊之余,正想再度挥掌攻击。
嗉达却突地劈出一掌,扫向赫尔,口中说道:“本寺历年盛名,全为师权破坏无遗,弟
子身为首座执事,职份所关,只好斗胆犯上,师叔们,先擒下刑堂执事,以正门规,再图别
事?”
赫尔刚挡下嗉达一掌,那十几个老僧已将他团团围住,举手欲击,赫尔长叹一声,黯然
地垂下头来,一点也不抵抗,听凭两个老僧点住他的穴道。
蓦而殿后传来一声宏亮的佛号:“阿弥陀佛,老衲一步来迟,已贻圣寺万年之羞!罢!
罢了!”
一个白发老僧,身披红色袈裟,缓步出殿,所有的僧侣都恭敬的低下头去。冷月无声照
房拢,山风飒起,春夜还有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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