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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三绝》
第 七 章
韩宏两人备足三日食用的乾粮和水,出了长安城,飞骑直奔终南山。
朱丹非常谨慎,一路留神,注意後面有没有人跟踪。
进入终南山,他们一直深入一处狭窄山谷,才停了下来。
本来传授武功,最好是选在人烟绝迹的岭顶,但韩宏不会轻功,翻山越岭诸多不便,只
好将就他了。
对一个仅学过几年拳脚,根本谈不上武功基础的人来说,要在短短三日之内,学会“虚
形幻影”身法,实在是件苦差事,但教他的人更辛苦。
朱丹自有一套速成的教法,也可说是断章取义,根本不理会什麽基本动作和章法,只是
填鸭似地要韩宏牢记“虚形幻影”的要旨,激发他的自然反应。
也就是说,无论对方从任何角度攻来,必须不能经过思考,立即靠自然反应闪避。
第一天,韩宏整天重复一遍又一遍所练的,就是自然反应而已。
开始,韩宏的反应不够快,被朱丹以树枝代剑,连连被击中,吃了不少苦头。
幸好朱丹只是点到为止,手下留情,否则韩宏早已体无完肤。如果用的是真剑,那就是
遍体千疮百孔了。
直到日已西沉,天色渐暮,朱丹才让韩宏休息。
韩宏已是精疲力倦,一歇手就躺在地上急喘不已。
朱丹不禁笑问:“练武的滋味如何?”
韩宏有气无力地道:“如果能选择的话,我还是情愿舞文弄墨。”
朱丹讥道:“韩兄十年寒窗,也不过落得流落长安,沦为替人捉刀维生,值得吗?”
韩宏无言以对,自从京试名落孙山,他确实感到心灰意冷,意志消沉,不复再有当初赴
长安的雄心壮志。
落榜的打击,使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更由於自命怀才不遇的心理,造成他的自暴自弃,
终日沉迷在乐坊中麻醉自己。
即使遇上了柳青儿,他也只不过想多赚些笔润,以免阮囊羞涩,遭受柳婆子的白眼与奚
落,能多见柳青儿几回而已。
可是,那夜好不容易右了几片金叶,以为能在势利的柳婆子面一刖,扬眉吐气一番。结
果那老鸨儿非但未把他看在眼里,反而使他气急攻心,连喀出几口鲜血,落个在诚意结交的
李存信面前丢人现眼,当场昏迷不省人事,被送了回去。
虽然因祸得福,获得意中人衣不解带的三日三夜细心照顾,但这是李存信与侯希逸的面
子,并非出自柳婆子的眷顾或同情。
如今虽得贵人相助,侯希逸以司马大人的官衔压住了柳婆子,又愿出面为他设法办理补
籍手续,这也完全是为李存信在办事。
问题是,一切仍得靠他自己争气,万一再度榜上无名,名落孙山,岂不是辜负了李存信
对他的期望。
对柳青儿又如何交待?
韩宏茫然了。
朱丹见他默默无语,有些过意不去道。“韩兄,我不是故意刺激你,实在是看不惯如今
官场的作风,犯不著为了一官半职,去苦苦钻营。不是在下狂妄自大,我若志在庙堂,凭我
的武功,武科榜首简直如探囊取物,非我莫属!”
韩宏说话了:“朱兄练就这一身惊人武功,恐怕也非一年半载可成,那你为的是什麽
呢?”
朱丹豪气干云道:“男儿志在四方,海润天空,任我遨游,我可不愿为了一官半职,为
自己加上桎梏。”
韩宏不以为然道:“那朱兄一心想寻获那神箫翁,得到“琵琶三绝”,不也是同样为了
追逐名利?”
“不!”朱丹道:“这完全不同,就像研究高深学问的人,并不是为了做官,或追求名
利,只是为了一种满足。譬如说吧,韩兄为文偶得佳作,是不是会吟之再吟,诵之再诵,恨
不得天下人都能奉为经典呢?同样的道理,练武的人对绝世武功,无不志在必得,怎能与争
名夺利混为一谈。”
韩宏辩道:“为学之道,在於自己苦读,进而研究更高深的学问。而“琵琶三绝”是别
人的成就,纵然得之者据为己有,练成绝世武功,那何异掠人之美?”
朱丹顿时为之语塞,怔了怔,才哈哈大笑道:“韩兄的辩才确实高人一等,在下甘拜下
方。我们不谈这个,换个话题吧!”
韩宏也不想争论下去,笑问:“那就论点风花雪月如何?”
朱丹道:“那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这倒不是虚伪或谦虚,事实上,他的一身诡异武功,即是以“童子功”为基础。
所谓“童子功”,也就是练功的人,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一旦身破功败,轻则终身成残,
重则把命送掉。
朱丹那夜包下秋娘,又有几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相陪,美色当一刖,他能无动於衷,不让
柳下惠专美於前刖,即是受了“童子功”的禁戒,并非他不解风情。
而他置身乐坊的真正目的,则是为了“琵琶三绝”。
要谈风花雪月,朱丹那是韩宏的对手。
不过,他是最好的听众。
韩宏津津乐道,朱丹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插上一两句“门外汉”的话。
他们取出了带来的乾粮和水,边吃边聊,从风花雪月开始,然後天南地北,愈聊愈起劲,
也愈聊愈投机。
虽然一个习文,一个练武,各有各的志向和抱负,以及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但披此都有
相见恨晚的感觉。
当韩宏说出结识李存信与侯希逸的经过後,朱丹的俊眉一挑,神采飞扬道:“韩兄,我
的麻衣相法果然没有看错,这就是我说的韩兄命中必有贵人相助哦!”
韩宏轻喟道:“以他们二位的身份,折节下交,确实出自一番诚意。但这样一来,我的
心理和精神压力就更重了,万一……那不辜负了他们对我的期望。”
朱丹正色道:“韩兄,你有这种想法就不对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你尽力去做
了,做不成也是天意,难道你非高中榜首,考上状元才不辜负他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自信对一个人的成败很重要,譬如拿我来说吧!虽然我有些狂妾自大,但我说了一定自信做
到,那就是如果我要参加武试,就非夺得武科状元不可。同样的,我既一心向武,就决心要
成为武林第一人!”
韩宏强自一笑道:“朱兄的这种大无畏精神,在下实在衷心感佩,但愿我也能像朱兄就
好了。”
朱丹劝勉道:“韩兄不必患得患失,就算文才无从发挥,不妨弃文从武,在下负责把你
推荐给我师父,保证不出三年五载,韩兄必可在武功上有所成就,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韩宏笑道:“既有朱兄,在下充其量也只能争得个武林第二人了吧!”
朱丹笑了,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
累了整天,两人的胃口都奇佳,吃了不少乾粮,又喝了些水,倒头便睡。
他们以天为被,以地作席,一旱受著大自然的情趣。
韩宏从来没有这样逍遥自在过,仰望著星罗棋布的夜空,脑际浮起了无限遐思。
他不明白,自己怎会被朱丹说服,跑到这里来练什麽身形步法。
尽管朱丹说是为了他的安全,但他并未见到任何危机,怎知朱丹不是故意危言耸听呢?
秋娘被马平昌挟持,韩宏并未亲眼目腊。
蒙面人闯进寓所的那夜,他昏迷不省人事,事後也未听柳青儿和玉芹提及。
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他根本无法确定。
如今秋娘虽然离开了长安,但又怎知她不是回乡省亲,或者为了其他的事?
而且,现今正跟柳青儿打得火热,李存信和侯希逸又在为他补籍的事大费周章,他有很
好的理由拒绝朱丹。
可是他没有拒绝。
为什麽?
韩宏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唯一的解释,或许就是朱丹具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
力吧!
朱丹倒是颇能随遇而安,很快就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韩宏则是辗转不能成眠,整夜胡思乱想,直到月移中天後,才沉沉入睡。
天色微明,韩宏就被朱丹推醒。
他们又开始了第二天的练习。
复习一遍昨天所习的自然反应,连韩宏自己都感到惊讶,无论朱丹以树枝代剑,从任何
角度攻来,他居然都能及时闪避。
朱丹非常满意,便开始了传授身形步法。
由於时间有限,朱丹不得不采用囫图吞枣的教法,使韩宏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练身形和步法,较之昨日的自然反应更加艰难,吃的苦头也更多。
韩宏必须死记固定的步法,再以各种不同角度的身形配合,分毫不能有差错。这种练过
轻功的人来说,也许能够驾轻就熟,对韩宏可就不轻松了。
尤其那种身法,全是高难度的动作。韩宏稍一不慎,不是摔倒就是闪了腰,比幼儿学步
更困难。
幸好朱丹很有耐性,不厌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甚至亲自示范,务求韩宏能做到他六、
七成的程度。
韩宏收紧牙关,苦练不懈,一直练到子夜时分,朱丹才算勉强认可,结束了一天的苦练。
第三天,是要将前两日所学,自然反应与身形,步法合而为一。使那固定的七七四十九
步步法,凭自然反应,利用身形的变化,能随机应变,随心所欲地灵活施展。
这是最後一天,韩宏更咬紧了牙关,决心全力冲刺,以免过不了关,朱丹再要延长时日
就麻烦了。
韩宏今天的表现,令朱丹感到非常满意,黄昏时就提前休息。
两人席地而坐,一面拿出乾粮来吃,朱丹一面笑道:“韩兄真是奇才,想不到短短三天,
就学会了这一套身形步法。就算已有轻功基础的人,至少也得花上一年半载呢!”
韩宏谦道:“全仗朱兄教导有方。”
朱丹笑了笑,正要说什麽,突然似有所觉,神情倏地一变,轻声道:“韩兄,附近有人
在窥探,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四周查看一下。”
韩宏不动声色,会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朱丹站了起来,故意大声道:“怎麽搞的,没喝多少水,尿这麽多!”说著便急步向树
丛走去。
韩宏若无其事,独自坐在原地,继续吃著乾粮。
过了约一盏热茶时间,没有丝毫动静,也未见朱丹回来。
韩宏正待起身去找朱丹,突见两条人影疾掠而来,一眨眼已到了面前。
这两人一僧一道,年纪都在五十以上,面相十分凶恶,一看就是佛门败类。
他们一个手提戒刀,一个握剑,双双在韩宏面前站定,眼光四下一扫,由那凶和尚发言
喝问:“小子,怎麽就你一个人,还有一个小子呢?”
韩宏心中暗惊,力持镇定,缓缓站了起来:“你们是什麽人?”
恶道人斥道:“是我们在问你话!”
韩宏自知不是这一僧一道的对手,打算用缓兵之计,尽量拖延时间,希望朱丹能及时赶
回,便故意装傻问道:“你们要问在下什麽?”
凶和尚怒道:“少装蒜!酒家刚才问你,还有一个小子那里去了?”
韩宏道:“噢,他刚才去那边树丛小解,老半天了还不见回来,大概是吃了不少不乾净
的食物,在拉肚子吧!”
“鬼话!”恶道人哼声道。“八成是发现我们来了,赶紧溜了吧!”
韩宏绝不相信朱丹是这种人,会在紧要关头,置他不顾而去。
但朱丹一去未返是事实。
韩宏心中纳罕,却不便说什麽。
只见僧道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由凶和尚开言道:“先把这小子捉回去,不怕那小子不
来救他。”
恶道人把头一点:“对!让那小子来自投罗网。”
凶和尚说道:“就这麽辫!”人已扑向韩宏,左手一扣向他当胸抓去。
韩宏情急之下,不自觉地施展出这三天所学的身形和步法。
这完全是出自然反应,只一闪身,便避开了凶和尚的当胸一抓。
恶道人一掠身,横剑封死了韩雄的退路:“那里走?”
不料,韩宏身形一晃,又巧妙地避了开去。
僧道二人可不服气,齐声狂喝,双双扑了上来。
韩宏大惊,掉头就拔脚飞奔,一面大叫:“朱兄快来救我……”
凶和尚轻功极隹,一个拔身疾射,凌空一翻身,已从韩宏头顶飞越而过,双足一落地,
正好挡住了去路。
韩宏一回身,恶道人也已赶到,顿使他进退维谷。
就在情势危急之际,忽听一声长啸响起,一条人影疾掠而至。
韩宏定神一看,及时赶来的正是朱丹。
朱丹果然没有弃他不顾而去。
但令韩栩吃惊的是,朱丹手上竟提著颗血淋淋的斗大人头!
朱丹身形一收,就振声喝问:“你们要找我?”
僧道二人尚末看清朱丹提著的人头是谁,已是暗自一惊。因为,光凭朱丹疾掠而至的轻
功身法,他们已然望尘莫及了。
不等他们开口,朱丹已将血淋淋的人头掷在地上,冷声道:“这是你们的老大邪魔君,
难道认不出了?”
僧道二人顿时大惊,但几乎不敢相信,“终南七煞”中的老大邪魔君,竟会被眼前这小
子摘下了首级。
但定神一看,地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颗光秃秃的斗大脑袋瓜,浓眉大眼,朝天鼻,
长著一脸兜腮大胡子,不是他们的老大邪魔君是谁?
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他们不禁魂飞天外。
凶和尚好不容易迸出了一句:“你,你杀了我们老大?”
朱丹轻描淡写道:“他想杀我,我只好杀了他。如果你们想赶去追随他,那就一齐动手
吧!”
“终南七煞”中,以老大邪魔君的武功最高,尚且被朱丹所杀,他们动手岂不等於送死
僧道二人相顾愕然,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一言不发地掉头狂奔而去。
朱丹并不追杀,其实他已无能为力。
目送僧道二人去远,消失在暮色中,朱丹突然不支地跌坐在地上,口中喷出了一大口鲜
血。
韩宏见状大惊,急问:“朱兄,你受了重伤?”
朱丹点点头道:“刚才我要不是用这颗人头,把他们吓走,动起手来,我至多只能硬撑
三五招,最後必死无疑,韩兄则很可能被他们活捉回去。”
韩宏惊问:“朱兄,他们是什麽人?”
朱丹调息了一下,强自振作道:“他们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终南七煞”,我之所
以选择这处狭谷,原想借他们的恶名,也许使别人不敢闯来。
结果反而弄巧成拙,落入他们的眼中!唉!只怪我那天一念之仁,手下留情,放走了那
个女扮男装的蒙面人,想不到那女子就是“终南七煞”中的老五毒美人!”
韩宏惊得呆住了。
朱丹接著又说:“刚才我去四下查看,遇上了毒美人和老大邪魔君,遭他们双双夹杀。
毒美人的淬毒暗器未及出手,就被我先发制人打伤逃走了。邪魔君逞强跟我力拚,结果落个
两败俱伤,不过他彼我的“黑心掌”击中,当场毙命。
我虽把命保住,但也受了很重的内伤。一想到韩兄还留在这里,处境非常危急,只得强
以内力将内伤逼住。
不过,我知道已无力再战,只要跟人一动手,内伤迸发,就保不住命了,所以我急中生
智,灵机一动,摘下了邪魔君的人头,急急赶回来,总算把那凶和尚与恶道人惊走……”
韩宏见朱丹又吐出口鲜血,情急道:“朱兄,我们快离开这里,让我护送你回长安吧!”
朱丹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受的伤,长安城的大夫无人能救治,就算宫中御医也无济
於事。我必须赶回去,唯一能救我的,只有我师父。本来,今夜我打算授你一两手制敌绝招
的,可惜……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已无法保护你了。
这也许是天意,人力难以挽回。韩兄,你我相交一场,如今只有各奔前程了。日後若有
缘,我们仍右相见之日,请多保重了。”
韩宏泪光闪动道:“不!朱兄要回去,也必须由我负责护送!”
朱丹苦笑道:“韩兄能有这份心意,在下已死而无憾,交对你这位朋友了。不过,邪魔
君被我所杀,毒美人又受伤逃回,万一他们纠众追来,你我绝无逃生的机会。趁他们惊魂未
定,我们赶快走吧!”
韩宏心知情势危急,不敢久留,当即扶起朱丹,匆匆出了狭谷。
来到林中,找到留在那里的两匹马,二人便飞骑出了终南山,互道珍重,各自分道扬镳
而去。
韩宏回到了长安,由於时值深夜,城门已关,只好在城外民家借宿,第二天开城後才入
城。
从此以後,韩宏再也没有得到朱丹的消息。
幸好长安城里平静了下来,更庆幸的是,不再有江湖人物找上韩宏。
这些日子,一切都很平静。
侯希逸顺利地为他办妥了补籍的手续,使他恢复了应考的资格。
李存信的书僮兴儿一直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才告辞回到三原去
向李存信覆命。
韩宏果然收起了心,一出息在家中用功,连门都不出,他的小厮升儿照料他的起居,每
天有个老妪在为他们做饭、洗衣服。
韩宏什麽事都不管,连家里的日常用度是怎麽来的都不间,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玉芹不时地会来一趟,有时是给他送新制的衣裤来,有时则是一两样精致的小菜。——
来了,也不向韩宏打招呼,韩宏也不问她青儿的消息,他知道衣服一定是伊人亲手裁剪缝制,
菜肴也是她特意烹饪的。他穿在身上有温馨的感觉,吃在口中有甜美的滋味,这就已经够了。
没有片言只字,表示一切都安好,知道玉人无恙,又何必多问呢?他要保持一个怡然的
心情。
侯希逸在百忙中,总不免还会抽空来探望他一下,但看到他在用功,总是不多打扰,寒
暄了几句就告辞。他本是忙人,韩宏知道一定是李侯著人来问候,他才受托过来一下,因此
也不多留,送到门口,一揖而别,连谢字都不说一声。
即使是李侯所托,侯司马大人能够亲来致意,也是一桩大人情。这份情很重,不是一个
谢字能报答得了的。大德不言谢,说出那个字,反倒是俗气了。
到了考期的一刖一天,柳青儿又遣玉芹给他送来了新的衣服鞋袜,连被褥行李也都是新
制的,而且还用香薰过,以驱除考棚内那股子霉湿阴暗的气味。
唐时考试已颇具规模,考场设在贡院,考生唱名编号入闱,就与外界隔绝,进入到一个
小棚子里,不到交卷,不准出棚。
考试内容题目很多,经史时务什麽都得会,考卷上的字体必须工整,卷子只得一份,暗
码密封,不得涂改,写错了字,必须小心地挖补,所以定要先起草,修改推敲定了,再细心
地誊录上去。
考期是三天,第一天早上进场,第三天午後缴卷出闱,这三天中吃喝拉撒睡觉都在考棚
中,除了一两名招呼他们生活的老号军,看不到第二个人,也接触不到第二个人,这三天简
直跟牢狱中差不多。
吃的东西规定是自备的,三秋天已很凉爽,食物不会馊坏了,大小便有个桶,一个考棚
宽不过数尺,气味难免会薰人,所以大家就尽量吃乾粮,少喝水,自然更谈不到洗澡净身了
三年一大比,这棚子才会有人住进去,又阴又暗,大白天有时都得点上腊烛,那滋味实
在不好受。
柳青儿根细心,也是在长安,听过很多举子的赴考经验,所以考篮中的东西准备得很充
分。
再者,侯希逸也著人打了招呼,老早就替韩宏封了个大红封子给号军,要他多照顾。
所谓照顾,不过是得便给他送点热水来,好泡盅热茶醒醒神,以及偷空替他换个乾净的
屎桶,免得气味薰人,再者就是事先替他把考棚打扫清洁,抹掉灰尘。
这些小小的方便却已能使应考音轻松很多了。韩宏第一次赴试时,不懂得那些规矩,没
有在号军那儿行使人情,因此饱受其苦,首先是入棚後,要整理棚中的环境,蛛网、死老鼠
的尸体,既无扫帚,又没畚箕,而且也没处丢,只有捏了鼻子,硬挨了三天两夜,这种情形
下,纵有天大的才华也挤不出好东西来︶
这一次他心里已有准备,那知待遇却非前度,他当然也猜到了是已行了人情,在感激之
馀,却也难免感慨,人不可无权,更不可无钱,这使他挣扎奋门向上的决心又坚决了一点,
因为他已饱受了贫困潦倒的苦味。
文章对题,策论上也著实下过了一番功夫,就是那些水利钱粮等实务,他多少也经涉猎
过,文章内容,不会流之空洞,言之无物了。
考完了出场,他自分较上一次有希望,然而遇见了熟人问起来,他反而谦虚了,不像上
次,未待榜发,即已自许必中。
这次他只很客气地说:“小弟只是照自己的所能做了,能否中考官的意很难说,考场中
论文,一半是学问,一半是运气,只有听天由命罢了。”
回到家里,侯希逸倒是很关心,著人来把他的草稿要了去,过了一天,又亲自送了回来
道:“韩先生,你的文稿我请了几位老夫子详读过了,因为我是个武人,不敢多谈文事,据
那几位老夫子的意见,说先生这几篇文字立意深远,用字铿锵,掷地有声,真够得上是字字
珠玑,若再不中就是没天理了。”
他却谦虚地道:“这倒是不敢当,在下的才仅如此,也尽了力往好处做,容或有未当之
处,总是我的努力不够,等下一科再去试一下。”
侯希逸点点头道:“先生能如此达观倒是难得,文章好坏虽有定评,但是在考场中却很
难说,因为主试的考官,并不是那几位老夫子,他们也许另有看法,不过只要先生有真才实
学,总不会埋没的。李侯对这次的考务很关心,托我在太子殿下前致意,要求务必公平。”
韩宏道:“国家以文章取士,可见是多麽隆重,想来一定是公平的。”
侯希逸轻叹一声道:“这个倒是很难说,先生也明白,刻下是杨国忠、李林甫等人在当
权,他们不学无术,却又贪得无餍,每次的大比,他们总是借机会捞上一笔,今年内官又加
上个高力士插了一手,想得到很糟。”
“可是主考官王大人听说极为正直无私。”
“不错,圣上总算不太糊涂,点了他主考,但是两位副主考却是杨国忠和高力士推荐的
人,他们二人少不得要受杨高的影响。”
韩宏一听,倒是凉了一大截,但是侯希逸安慰他道:“先生不必耽心,李侯说了,要以
先生文章为准,叫人抄了呈送太子殿下处为准,若是先生落了第,就要再审查厅中的文章,
请人重新评估以作比较。”
韩宏这下子更为惶恐道:“这是万万不敢的,虽是李侯错爱,但韩宏不过是粗通文字而
已,如何能以之为取士之准呢!这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认为韩宏太过狂妄了?”
侯希逸一笑道:“韩先生不必太谦虚,虽说见仁见智各右取舍,但文章自有定评,先生
这篇应试的文章,无论从那方面看,该是列榜的,若是先生落选了,就是主考官刻意埋没真
才了,李侯此举倒不是专为先生,也是为天下那些被埋没的士人争一份公道。”
韩宏心中倒是一阵激动,长叹了一口气道:“李侯这份心愿苟能实现,将是天下士子之
福。”
侯希逸笑道:“李侯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太子殿下也是个颇有作为的年轻人,他们在
一起很相投,对目前的用人与时政颇为不满,很希望振作一下,这固然是好事,但是有些人
羽翼众多,势力很强,硬碰上去,恐怕他们会碰个钉子。”
韩宏道:“难道连太子殿下也碰不过他们?”
侯希逸轻轻地叹了口气:“太子虽是圣上的骨肉至亲,但却不是整天都在皇帝的身边,
今上年事渐一局,行事亦不如当年圣明,易受小人的包围,不过殿下若是站住埋,相信还是
会得到支持的。”
他忽又换了付口气道:“不过,最好还是希望韩先生得以高中,由此可知科场中虽有弊
端,不过是少许而已,大部份的人,仍是以真才拔选的。李侯与殿下也可以稍作忍耐,朝廷
虽是该作一番整顿,刻下却非其时。”
韩宏道:“是,等殿下主政之後,相信必有一番振作改进的,现下的四民百姓,都在私
下作此期望著。”
侯希逸十分注意地道:“韩先生,有这种事情吗?”
“是!不仅在读书人的圈子里经常以此为话题,就是百姓之间,三五人聚谈,内容也不
出此。大家都听说是圣上有倦勤之意,准备禅位於太子,大家也说太子英武有为,一旦视政
之後,很多不合理的现象就会得到改善了。”
侯希逸一叹道:“圣上前些日子透露过口风,可是最近却绝口不提了,就是因为消息传
出後,众说纷纭,有些人因而自危,自然会极力阻挠此事了。”
“他们阻挠得了吗?”
“韩先生,你在长安应该知道的,那些人的气焰有多盛,尤其是杨国忠,仗著贵妃的得
宠,大权在握,简直已经到了不像话的程度,而圣上居然对他言听计从,杨氏一族,鸡犬升
天,连个目不识丁的家人都做了官。”
韩宏也只有摇头慨叹,这些事他也有个耳闻,但是却未予深信,因为长安本是个口舌是
非最多的地方,往往言过其实,现在听侯希逸一说,竟是真的了。
侯希逸又顿了一顿才问道:“韩先生,你在外面还听说了什麽传闻没有?”
韩宏倒没想到侯希逸会问他这个的,一时不知由何答起,想了一下道:“草民接触的无
非是些市并匹夫,他们口中的话更是荒诞不经,作不得数的。”
“这个自然,不过也不能作等闲视之,因为这些话多半代表了民心之依向,我搜集了起
来,等太子视政後,也可以作为施政的参考。”
看来侯希逸是个有心人,时时都在作太子接掌政权的准备。但是他们毕竟是属於年轻的
一代,这种重视民隐的作风,也是亲民的表现。韩宏对他们倒是十分支持的。
又想了一下才道:“司马大人,也许这是草民书生的管见,我以为目前的隐忧不在於内
而在於外,方今长安市上,胡人的行为已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而朝庭也好,官府也好,都
对他们百般忍让,这绝非善策。”
侯希逸叹了口气:“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想,每个人都具有同感,可是这些胡儿一向散漫
习惯,不服教化。因为朝廷借重过他们出过一点力,自以为有功於朝廷,因而变得骄横,起
初朝廷曲意容忍,到後来则是积习已成,不易改变了。”
“上国天朝,都阙所在,总不能听任胡儿放肆无忌。”
“这个朝廷已有旨出息降下,著令他们的酋长首领严加管饬,再有胡闹的行为,定当严
惩不贷,情形已改善了。”
韩宏道:“别的胡将大概尚知收敛,只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部属太过於蛮横了。”
侯希逸有点愤然道:“这家伙倒的确是碰不了他,因为他是杨贵妃的乾儿子。”
“这……怎麽可能呢?他的年纪比贵妃要大呢?”
侯希逸冷笑道:“这可一点都不假,官廷之内的事,不堪一提的太多,不提也罢。”
韩宏却道:“司马大人,韩宏乃一介布衣,无由得知朝事,但是照情理推测,朝廷如此
优容安禄山,绝对不会是因为贵妃喜欢他们吧?”
侯希逸看了韩宏一阵,忽而笑道:“韩先生,李侯对你极力推崇,许为理国之良才,我
先前倒还不大相信,现在看来,李侯的确是别具慧眼,你居然能够从事情的表面上,看到深
里去,实在了不起。”
韩宏被说得右点不好意思了,侯希逸道:“本来这是朝廷的事,不该用作私谈资料的,
但韩先生对此似有特别的见地,倒是不妨请教一下,朝廷优遇安禄山,的确不是那些表面上
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为了要拉拢他。”
“是他在胡人中很有影响力?”
侯希逸点点头:“不错,陇西漠北,胡人都奉他为首,把他派为范阳节度使也是这个道
理,再者,他与另一个胡将哥舒翰不睦,重用他亦为抵制哥帅之意。”
“哥舒翰不是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誉为擎天之柱吗?现在驻守潼关,为当世之虎
将。”
侯希逸轻蔑地一笑:“韩先生,你知道的只是一般人的看法,但胡人究竟是胡人,不管
他有多大的功劳,总是无法获得朝廷的亲信的,但话又说了回来,胡人的桀傲不驯,不知感
激,也是众所周知的,不管朝廷对他如何礼遇,他也不会感到满足。”
虽然侯希逸说得很含蓄,但韩宏已经听出了一个端倪,功一局则将骄,将骄则为人主之
大忌,这是必然的现象。
因此韩宏很小心地问:“哥帅是否有了不稳之象?”
侯希逸摇头道:“桀傲不驯,由来已久,以此作为不稳之徵,似乎太过份,但却屡屡抗
命,不能说他是个听话的,尤其是他据守潼关,不肯回师,不肯入朝,这实在叫人难以放得
下心。”
“朝廷是用安禄山来压住哥舒翰。”
“初时是作此打算,但是近日安禄山势力日盛,朝廷又有意思以哥舒翰来镇住安禄山一
点。”
韩宏喔了一声,然後又道:“听说李林甫还能吃得住安禄山一点。”
“这倒是,李林甫奸归奸,但毕竟还是有一套的,在他手中执权时,四方夷狄都能制得
乖乖的,这个杨国忠却是个庸才,大权在握,却越弄越糟。听说最近他又在动兵权的脑筋,
太子几次公开反对,力陈不可,为了这件事,跟皇上弄得很不愉快,所以极力要抓老杨的
错。”
韩宏沉思片刻才道:“草民却有一得之愚,不知是也不是,目下姑妾言之,司马也姑妄
听之。”
侯希逸忙道:“快说!快说!我透露这些内情,原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的。”
“圣上年轻时英武奋发,晚年虽近声色,究竟不是昏庸之君,扬国忠有多大的才具,圣
上会不清楚吗?”
侯希逸道:“是啊!圣上也曾公开说过,杨国忠的才具平平,做个太平丞相都不见得能
称职,乱时就更不必说了……可是圣上偏偏就相信他。”
“圣上之所以重用他,或许就是因为他无能。”
“这……是怎麽说呢?”
“因为他凡事当不了家,必须事事请示,目前虽然尚称太平,但兵悍将骄,有力者各自
为党,不服朝廷,到了必须整顿的局面,朝廷却困於几个势力的窥伺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无论对谁用兵,势必造成第三者的机会。”
侯希逸悚然动容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情形!韩先生看得准极了。”
韩宏道:“倒不是我看得准,而是天下大势分明,略加注意都会想得到的。”
“先生对处理这个局面有何良策?”
“这个我就不敢妄加抨测了,因为对用兵之道,我完全不懂,但是我想到皇帝也是在束
手无策下,索性将大权交给一个不懂兵的人去乱整一通,杨国忠无能而贪,军需粮饷,正是
一笔大财富,他一定不会放过的,他若是在粮上克扣过钜,总会有人忍不住而冒起发难的。”
侯希逸道:“有道理,杨国忠目前最不顺眼的人,就是安禄山最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
杨国忠手中若有了军权,一定会先对安禄山开刀。”
“安禄山自然也不会乖乖的受他的节制。”
“那是一定的,这一来上定会把安禄山逼反不可,安禄山有了反心,朝廷也顺理成章地
调哥舒翰征剿,一仗打下来,必然是个两败俱伤之局,那时朝廷也顺理成章地把他们手中的
军权收回,韩先生,你真是奇才………”
韩宏作梦也没有想到他这番话作用有多大,侯希逸把这个意见加以归纳,再经过一番周
密的策划,终於取得太子的同意,促成杨国忠兼掌兵权。
同时,他在隐约之间,把李侯要为这次京比清查弊端的消息与方法放了消息出去。
目的却是在促成韩宏的中试,这不但是李存信的期望,而且侯希逸也了解到韩宏的才华
与见解超人一等,他也非常需要这样一个人才为用,擢拔人才固然有很多方法。但是要擢拔
韩宏,却必须经由正途不可,别的途径,韩宏都不肯接受的。
在试场上玩点花样无不可,只不过李存信本著爱人以德的原则,不止目那样做,再者,
消息传到韩宏耳中,也会激起他的反感。他虽穷途潦倒,却是一身傲骨,断然不一目接受怜
悯或施舍的。
好在韩宏的文章不怕比,韩宏的才情也不怕被埋没,侯希逸原来还担心他徒事文饰而言
之无物,所以要了他的底稿去,请行家老手详细地看了,结果一致公评为锦绣文字,侯希逸
才放心地推出了那个计划。
要以韩宏的文章为准,来衡论本届考场,虽是一种空气,他故意在无意中放出来,也故
意让一些人带到杨国忠的耳朵里,效果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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