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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三绝》
第二十一章
安禄山的近卫在长安市上神气不可一世,他们至此才算得到了证实,马行之际,他们遇
到了一位唐朝的将军,现在当然是已经降了安禄山,仍然维持了大将军的职务,俨然新贵,
在市上耀武扬威,而且还摆开了仪仗。
可是见到了他们之後,韩宏还在猜测是否会受到盘问。他虽然略事化装,只不过把脸涂
黑了一点,仔细看了,仍然会被人认出来。
但他却是白操心,仪仗队老远瞧见了他们,赶紧避过在一边,而那位将军更妙,居然下
马来,也垂手站在一边,向他们行礼先请了大燕王的安,又向他们问候。
许俊在马上只点点头嗯了一声,韩宏则扬著头,连招呼都不打,就如此扬长而过。
直到双方去远了,韩宏才轻呼道:“这是何苦来,那位将军在以前也是统率龙禁卫的,
御前侍卫见了他,只有向他问候请安的份,现在他仍然统率著龙禁卫,却倒过头来要向安禄
山的近卫请安了。”
许俊一笑道:“大哥!这没什麽希奇的,因为皇帝不同了,从前他是皇帝身前的贴身红
人,现在他只是在外城守大门,跟一条看门狗似的,而我们才是皇帝面前的人,他敢不恭敬
吗?”
韩宏道:“那也不需要如此卑恭屈膝呀!他的官阶比一名近卫不知高出多少。”
“大哥,不是这麽算的,像皇帝身边的太监,什么官衔都没有,可是一二品大员,见到
他们,谁敢不客气?”
韩宏道:“这是那些官儿们自己没出息,我会在李侯寓所里见到了官里出来的太监,李
侯问候圣安时,他们固然是抬著头答话,但请遇圣安後,他们垂手肃立回话,礼貌上一点都
不敢有失。”
许俊一笑道:
“这是李侯本身有尊严,开国公李老公爷对大唐的功勋太大,皇帝对三原李家都搭不起
架子来,那些太监自然也不敢放肆了。
在灵武,也只有侯大人对太子身边的那些人不假辞色,其他的那些官儿,对那些近侍仍
然是十分恭敬的。”
韩宏道:“我想这还是本身的问题,只要我立朝无亏,用不著对他们如此的,我也绝对
做不来这些。”
许俊道:“是的,侯大人对这一点也极为反感,他说内廷近侍之所以在以往跋扈骄纵,
甚至於干扰朝政,就是一些官员对他们太过於放纵阿谀,他劝太子要励行新政,革新政风,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削弱内侍的权力。”
韩宏道:
“好!这是针对时弊的一个大革新,以前这些内侍闹得太不像话了,太子对这一个谏议
作河反应呢?”
“太子当然是赞同了,事实上他自己当年也吃尽了那些小人的亏,他身为太子,有时竟
然半年见不著一次皇帝。”
韩宏道:“会有这种事?”
许俊道:
“的确有这种事。那些小人最可恶了,皇帝身体不舒服,太子去省视,他们因为跟太子
不太愉快,故意推说皇帝服药後已经睡著了,太医嘱咐不能惊扰,把太子给挡驾在宫外,然
後却又在皇帝面前进谗,说太子在东宫府中欢宴享乐,而不来视疾。”
韩宏道:“这批狗头太可恶了,皇帝信了吗?”
许俊道:“皇帝起先是不信的。可是当不起这个说,那个说,居然就信了,於是以後病
好了,太子来进省时,皇帝也下口诏挡住了,说叫太子回去请客重要,不必再来宫中耽误享
乐。”
韩宏棚一叹道:“这皇帝未免气量也太窄了,对自己的儿子,那怕真有此事,也不该赌
那种气呀!”
许俊道:
“可不是。而且太子天性仁孝,明知皇帝对自己有了误会,却不敢辩驳,只有含泪领命
而去。”
“这是为什麽?该想法子辩个明白的呀!”
许俊道:“太子知道皇帝是受了蒙蔽,若是去辩明了,岂不是有损皇帝的英明?而且皇
帝连骨肉至亲都无法信任了解,岂不是闹笑话?”
韩宏道:“那顾虑是不错,但是如此一来,岂不是会更引起皇帝的误解吗?”
许俊笑道:
“太子虽然不加辩解,但是他却会在旁敲侧击的地方设法的,尤其是有侯大人为他居间
参赞,当然不会叫他常受冤屈的。”
“不错,有司马大人为太子策划,当然不会让太子吃这闷亏的,可是侯大人又是如何为
之缓颊分解呢?”
许俊道:“侯大人知道这类家务事一定不能由廷臣直接进言了,皇帝除非有意改诏废储
另立,否则也不会跟大臣商量这些事情的,倒不如走贵妃的路线,托她进言的好,於是就要
太子去私访秦国夫人与虢国夫人,先说通了,由她们进宫去见贵妃。”
韩宏道:“杨国忠不是跟太子素来不和的吗?怎麽会让自己的妹妹去帮太子解释呢?”
许俊道:
“杨国忠虽胡闹误国,但是那两位国夫人却比他识大体,最主要的是她们看得远,皇上
只有这麽一位太子,而且外有许多功臣国公拥戴,大宝迟早要交给太子的,为将来的长久富
贵计,也不该开罪太子,所以她们姐妹俩立刻进了官,说动了贵妃。”
“贵妃怎麽样?”
“贵妃对这件事也很重视,立刻把两个姐妹留了下来,设宴请皇帝来吃酒,皇帝对这两
个小姨子一向很喜欢,听说三姐妹陪他喝酒,当然很高兴,等他有了三四分酒意,最高兴之
际,两位国夫人才婉转地说出太子的冤屈,而且贵妃也在旁边打边鼓,说皇帝生病时,太子
不但天天来探病,而且也到自己这边来请安,因为被那些内侍所阻,所以每天都在自己这儿
打听皇帝的病情。”
韩宏道:“贵妃对太子倒是很支持的了。”
许俊道:“是的。贵妃也和那两位国夫人一样想法。”
许俊忽又压低了声首道:
“大哥,小弟听同僚说起,贵妃在未曾入侍皇帝前,跟太子也有过一段情,所以她对太
子,一直是很照顾的。”
韩宏也在民间听过此一传说,乃轻叹一声道:“李家天子风流是遗传的,从太宗皇帝开
始纳进武则天,父子同宠一女倒也不算是新鲜事了,还好他们在宫闱生活上虽然略加荒唐,
在处理国事时,倒还算英明……”
臣下批评君上,涉及官闱,是大不敬罪,要不是际此乱世,他们也不敢如此公开在闹市
中直言的,好在他们此刻身穿胡服,且是大燕王近卫的身份,即使批评大唐皇帝几句,也不
怕人听见。
许俊笑笑道:
“反正那一次皇帝总算明白了是几个内侍在捣鬼,龙颜大怒,一下子杀了好几个身边的
重要近侍,而且,听说这一次事件中,高力士还出了不少力,自从那天之後,高力士也升了
内廷总监,成了皇帝身前的红人。”
韩宏道:“这当然是道听途说的传言,而且还有内廷夺权的阴谋在内,内情不会如此简
单,兄弟!你以後对这种事,听了放在肚里,却千万不可对人再转述。”
许俊笑道:“大哥放心,小弟没这麽鲁莽,这是在大哥面前才偶一谈谈,在别人面前,
小弟绝不开口,侯大人也是因为小弟言行谨慎,才会一再地擢拔升迁,担任机密事务的传达
的。”
韩宏点点头道:“这就好,我也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只因为我们是兄弟,我才对你
要求多一点。”
许俊感动地道:“是!多谢大哥的教诲,小弟对大哥的擢拔举荐之恩,是永远不会忘记
的?”
韩宏忙道:
“兄弟,别这麽说,你我既是兄弟,本该互相照应的,而且,今後恐怕是你照料我的地
方多了。”
“这怎麽敢当呢?小弟在侯大人门下所以得受信任,完全是大哥举荐之故,而且侯大人
巴巴地要小弟到长安来要大哥前往效力,主要是因为大哥的参赞策略高明之故,今後仍是大
哥提携小弟之处为多。”
兄弟两人一路低声谈著,已经穿过了城区,到了设关检查的地方,沿途他们已经遇到一
些巡逻的胡兵,但由於他们身上那套服饰十分抢目,不但没人敢盘问他们,而且都是老远就
避开他们,低头垂手行礼。
这使许俊更为充满了信心,驰马直闯拓马的地方,连声大喝道:“开闸!开闸!不长眼
的狗头,难道你们没看见老爷来了吗?”
一名军官忙过来了问道:“什麽事?二位是要出去?”
许俊沉下脸道:“不是出去难道还是进来不成!”
那军官陪笑道:
“是!是!官爷别生气,卑职是为了职责所在,才特别问详细一点!因为外面虽是我们
的地界,却没有派军驻守,那些唐人坏得很,大军到临时,他们是恭顺得很,大军一过境,
他们立刻就变了嘴脸,我军弟兄落了单,经常受到他们的暗袭……”
许俊冷笑道:
“这都是你们会辨事,才挑得爷们这份好差事!”
那军官忙道:“二位是出去公干?”
许俊怒道:“不是公干难道还是私干不成?大燕王就是听说有弟兄在郊外受到暴民的袭
击,才著令爷们出去调查一下,看看是那个王八蛋吃了狼心豹子胆!”
那军官道:“就是二位出去?”
“怎麽了?难道还嫌太多了?”
“不!不!卑职只是怕二位的力量太单薄,那些暴民之中,有些是唐军逃亡流落在民间
的……”
许俊一拍鞍边的大刀冷笑道:
“爷们追随大燕王从范阳一路杀过来,不知宰了多少南蛮子,现在居然会怕几个逃兵,
你快给我滚一边去!”
他神气十足,那军官却也没有被唬倒,只是客气地道:“是!上差既是追随大燕王征讨
的,必然是艺高胆大,请上差赐下令箭!”
许俊一膛眼道:“你说什麽?”
“令箭!史元帅亲下的日谕,说任何人要通过,必须要有他的中军令箭!”
许俊一听,内心焦急异常,他知道史元帅必然是指安禄山的都招讨大元帅史思明,此人
是安禄山部下的勇将,统率著大燕一半的军马,十分跋扈。而且连安禄山都要让著他几分。
没想到此处已换了史思明的部属把守,看来自已这个大燕王的近卫也不管用了。
但是他若回头,将更为糟糕,因为安禄山的近卫也是不肯服人的,所以他率性冷笑一声
道:“爷们办任伺公务都是凭大燕王的一句口谕,从来也没领过什麽令箭,难不成还要跑去
向史思明去讨令不成!”
那军官不禁也愠然道:“二位上差,怎麽直呼史元帅的名讳!”
许俊道:“爷们当了他的面也是如此叫他,你若是不信,把他叫来,爷们且叫给你听听
看!”
部军官肃然道:
“这个卑职不敢,不管二位在大燕王面前有多得宠,但此处是史元帅辖区,以元帅的将
令为上,二位没有通行令箭就无法放行。”
许俊冷一声道:“好!大燕王的口谕居然没有史元帅的命令行得通了,行!你要令箭是
不是?把这个带给史思明去。”
说著刷的一声,对那军官的脸上就是一鞭,然後又是一鞭,卷著了横在路中间的拓马圆
木,信手一拉一抖,竟把三百多斤重的拓马架子卷起抛开一边。
这一手神技震住了那些涌过来的胡军,许俊装著满脸怒色地道:“大哥!咱们走!回来
再跟这狗头算帐,看史思明是否有种把咱们哥儿俩的鸟咬下来!”
这一副腔调像煞安禄山属下亲兵家将的口吻,因为安禄山未叛之前,长安市上已有许多
胡人,他们都是一些胡将的亲信,蛮横不讲理,许俊学得很像,何况又露了一手,使得部些
胡人都慑然不敢动,韩宏拍马前行。那挨打的军官却恼羞成怒喝道:“弓箭手!放箭射他们
下来!”
刷的一声,两边草丛中站起两列弓箭手,每个人都是一面强弓,长筋新弦,比住了他们。
许俊倒是进退无据了,他自己拍马冲出去,尚可利用骑术,藏身马腹下突围,但韩宏却
无法脱身了,当然,这时若是回头,就更为丢人了。也有更引起疑心了。
他只有装做到底,慢条斯理的除除驱马,日中还冷笑道:
“好王八羔子你倒真有种,跟爷们玩上这一手了,行!算你厉害,你叫他们放箭好了,
只要爷们碰断了一根汗毛,你看看史思明那小子会怎麽奖赏你!爷们同标的哥儿会怎麽地感
谢你。”
韩宏一颗心,本已几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可是他看到许俊在後面那付从容的样子,也心
知他是为了自己在硬挺著,心中又感动又歉咎,不过他看到那些弓箭手的态度,心中不由得
一动。
由於他经常还跟曹二虎等人接触,虽然是匿居城郊,但对长安市上的动静倒并不隔阂,
而曹二虎那批混混儿,则终日穿行市上,他们不理会谁当皇帝,仍然混他们的日子,而且还
特别起劲,因为变乱的时候,他们混水摸鱼的机会特别多,因而消息也特别灵通。
韩宏好像也听得长安城中的胡儿们也时有冲突,尤以安禄山的亲兵与史思明的亲兵冲突
最多。
安禄山的亲兵对长安较熟,因为他们早先跟安禄山来过,那时犹是客居,虽然蛮横,毕
竟还有点拘束,此番则已是征服考的姿态,重入长安,自然更不可一世了。
他们凶蛮,但是长安市上的生意人更为聪明,豺狼当道,霸王生意实在难做,而安禄山
又不准歇业,尤其是茶楼、酒馆以及布匹绸缎、珠宝古玩等业,为了点辍升平,亏本也得继
续营业下去。
开门做生意,本来是不大会亏本的,但登门的顾客若是不付钱的多,那可就非倒闭不可
了,这些生太息人灵机一动,想到与其应付一群狼,不如养肥一头虎。
因此,他们就凭著一些旧日的关系,跟那些亲兵们搭上了线,店中营业算他的乾股,只
求他们出出力做後盾,叫其他那些买东西的人付帐。
本来,这些胡儿们不过是强吃白喝,强买一点小东西而已,安禄山做了皇帝,对老百姓
多少也要照顾一点,对所属的部下也命令不得扰民,问题是这命令没人来执行而已,这下子
安禄山的亲兵自己也当了老板,坐在家中就有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片进帐,何乐而不
为?
他们还真尽责,往往三五个分守在街市的两头,只要这条街上有人敢使强耍赖,他们立
刻上前干涉,硬逼著对方付清银子才准走路,因为只要有一个人买了东西不付钱,他们也会
蒙受到损失,而人对保护自己的财产是最忠心、最努力的。
这一下子倒是有效,长安市上很快就恢复了繁荣,人人都守规矩了,包括那些征服者在
内,只是史思明的部属有点不服气,他们一路打过来,抢掠已经成了习惯,从来也没有付过
钱,满想到长安,可以大捞一票的。
那知道晚到几天,长安市上居然有了秩序。而维持秩序的是大燕王的亲兵,监视既严,
计算又精,别说逞强不给钱,就是想少给几个都不行,而长安的物价又比别处贵上很多,这
批後来者不甘损失,争夺时起。
有时一两个人,有时十几个人,事情闹大了,自然有上层出来处理,两方来头大,只有
两不偏,讲理,自然是安禄山的亲兵理直气壮。大燕王下令安民,是在保障人民安定,让他
们安心做生意。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谁也驳不倒。当然他们分暗股、抽红利的事是绝顶秘密,不会说出
来的。
因此,史思明著实为此挨了几顿训斥,当然,安禄山还是给他面子,只是说:“思明!
你该约束你的部下,在长安守点规矩,中原的花花世界,比咱们老家好得多,咱们要在此地
生根长久待下去,就得要老百姓来支持,否则这地方跟沙漠废墟没什么两样,孤下令安民,
严诫所属不得扰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也希望卿家明白。”
前一两次是解劝,渐渐地就变成申斥了,史思明憋了一肚子的火,只有把部队调驻到城
外,避免再生冲突。
韩宏想到了这些情形,乃对部些弓箭手道:
“各位弟兄,史元帅因为跟大燕王别劲儿,才要想出些法子故意跟咱们为难,这会儿你
们放箭,回头有了事,他可推得一乾二净的,那时砍头挨刀,可都是你们自己。想想看,划
得来吗?”
这番话颇具煽动性,倒有一半的人放下了弓箭,那军官大为愤怒,又气又急地吼道:
“砍!砍!放箭,我负责!”
韩宏冷笑道:“你负个屁的责,你自己不想活了,却还要拖几个陪葬的,史元帅的军令
难道是叫你们对付自己人的?难怪大家都说他靠不住,他要是这麽样子教部下,倒是真要奏
明大燕王注意了。”
部军官却又气又怒,但是却也不敢过份地坚持了。因为他也算得是高阶级的军官了,对
於主帅与大燕王的情形是清楚的,最近为了军纪问题,主帅被大燕王训斥了好一顿,回营後
牢骚满腹,当著部属大骂安禄山忘祖背宗,当了皇帝就忘了本,居然帮著汉人来压制自己的
弟兄了。
他曾愤怒地叫道:
“混蛋东西,自己坐上了宝座,居然把这些南蛮汉人当百姓了,惹火了老子,就反他娘
的,看看这些汉家百姓是否还会捧你做皇帝……”
这当然是气愤之词,但可以想见主帅心中已极为不满,今天若是又冲突了起来,後果却
是难以想像,也许马上跟大燕王反开来,不过这可能性不大,因为史元帅的部队大部份都开
出去征伐了,长安只有小部份,不够造反的力量。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自己给这两个人抵命,说不定还得赔上几个弓箭手。还是先敷衍过
一段时间,慢慢等大军会集时再作打算。
如此一想,这个军官就觉得此刻不宜意气用事,但这两个人违反军令却是事实,那必须
要禀报史元帅知道,因此他将手一挥道:“停!收箭!让他们走好了,反正就是这条路,他
们要回来的,那时再跟他们理论。”
语气软了,分明是屈服的表示。
韩宏与许俊这时才吁了口气,但他们为了身份,必须要撑下去,自然更不能放辔疾驰,
那样反而显得情怯了。
许俊还冷笑一声道:“好极了,爷们回来再跟你算帐,王八蛋,让你去把史思明搬来好
了!”
说了这句风凉话,他正准备启辔快跑了,那知远处阵头上一片尘雾,拦在他们的前面,
那军官却面有喜色地迎了上去,还朝许俊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道:“差爷,你等著吧!我治
不了你,有整得了你的人来了。”
许俊见那彪人马为数约在两三百骑,个个长刀出鞘,骠悍矫捷,不由心中直叫苦,低声
道:“大哥,完了!恐伯是史思明来了,咱们往另个方向逃吧!”
韩宏道:
“来不及了,我们的马不如他们,逃不掉的,只有硬著头皮撑下去了。”
许俊道:“我们这个身份唬得住别人,可唬不了史思明,他可不卖我们的帐的。”
韩宏道:“这个我知道,他的部属跟安禄山的近卫时有冲突,因为理屈被斥了好几回,
他遇上了我们,又正好犯在他手里,只有认倒楣了,不过我们只要应付得宜,最多陪个小心
而已,兄弟!你可忍著点,除非他要杀你,否则即使是挨上两个嘴巴,也不能发作。”
许俊道:“是,大哥放心好了,兄弟理会得。”
韩宏道:
“回头让我说话吧!你一直扮黑脸,一时不便转过来,这白脸的由我来吧!”
许俊知道韩宏是怕他受辱,心中十分感激,韩宏又道:“对了,那两块腰牌上的名字咱
们也没瞧,回头一问可就穿帮了,快拿出来瞧瞧。”
许俊道:“我看了,上面镌的是胡文,我一个也不懂。”
韩宏道:
“我为了要刻印,倒是学了些天方文字,只要不太艰深,还能瞧懂几个。”
许俊忙把腰牌掏出来,韩宏看了一下道:“记住,你名字叫麻思哈,隶属於虎卫营第九
队。”
他来不及掏出自己的瞧了,因为那军官已经牵著一匹马过来,马上一个胡儿少年将军打
扮,十分粗壮。
韩宏心中一怔,这人不会是史思明,但是那军官对他执礼极恭,想必地位极高,自己身
为大燕王近卫,如果不认得此人,那岂不是要立刻现形?
一急之下,倒被他想出点苗头了,原来他对胡人习俗略有研究,一看那少年人马上所悬
的花式竟是王室的族徽,长安市上胡人王族极多,但此人却是用的与安禄山一般旌徽,而安
禄山的儿子安庆绪也在长安。
不管是不是,反正此人是王族,叫声千岁殿下总不会错了,於是一拉许俊,下马屈膝行
礼。
他的运气实在好,这一弯腰,腰间刀柄突出,刀柄上居然有一行名字,刻的是巴洛,第
九,还有一个虎头,却与腰牌上相同,那巴洛必然是名字了。於是他一局声道:“小的巴洛,
参见千岁殿下!”
许俊听他报了名,忙也跟著道:“小的麻思哈,参见千岁殿下。”
那少年人见他们的礼貌不差,笑笑道:
“起来吧!方才这位将军告你们不守军令,没有通行令箭,要强行闯出去,可有这回子
事儿?”
韩宏这见第一关闯过了,一声千岁殿下没喊错,这少年人果然是安庆绪,胆子就大了,
忙恭身道:“回殿下,事情确是有的,但小的们奉有大王密谕,必须外出,因此不能算是强
闯。”
安庆绪道:“既有父王密谕,你们只要去见史元帅,他自然会给你们令箭的。”
韩宏道:“是!是!小的因为事情紧急,若去见了史元帅,耽误了大王交派的公务。”
安庆绪道:“什么事那样急呀!说来听听。”
韩宏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词,正在沉吟间,那军官道:
“回殿下,他们说是近月有不少大燕兵士,落单进入城郊民家而失踪,要他们去调查
的。”
安庆绪双肩一耸道:“这件事父王已命本爵前往调查,难道是怕本爵不能胜任?又著令
你们来监视不成?”
韩宏一听更糟,这件事若是承认,安庆绪必会抓住自己二人为证,去找安禄山理论,若
是否认,则又必须提出一个过得去的理由才行。
且不管什么理由,反正是不能承认的,因此他低声道:“殿下明鉴,那只是小的临时抓
的理由而已,其实小的根本不知有此事,都是听他说了,才随口胡绉的,想大王对千岁是何
等器重,那会另行派人去监视呢?”
安庆绪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父王究竟派你们出去干什麽事?”
韩宏心中在想理由,口中却道:“这个……请殿下鉴谅,小的不便说。”
安庆绪怒道:“混帐东西,对本爵还有不能说的了。”
韩宏陪笑道:
“对殿下自然是可以说的,只是此地尚有外人在,小的不敢轻泄。”
他故意把眼睛瞟向那军官,果然安庆绪一瞪眼道:“木爵正在询问机密大事,你还杵在
那儿干吗?退一边去!”
那军官只有哈腰退後,这时韩宏已有计较,上前两步,凑在安庆绪的耳边,低声说了一
番话,安禄绪笑道:
“这有什麽可神秘的!”
韩宏笑道:“殿下明鉴,小的知道这算不得大机密,但是总不能跑到史元帅那儿去为此
而讨军令吧!”
安庆绪笑道:“这倒也说的是,不过史元帅负责防守这一带,你们总别太给他过不去才
是。”
韩宏笑道:“其实他是大惊小怪,有殿下神勇,那些南蛮给殿下的铁骑神威早已吓破了
胆,那里还敢闹事,再者,也怪他的部下大窝囊,像小的两个人,照样敢出去。”
安庆绪笑道:
“你们是父王精选的铁卫,本爵的手下是身经百战的健儿,老史的部下当然是不能比的,
喔巴洛,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虎卫营第九队,以後尚祈殿下多提拔。”
安庆绪道:“好!你很会说话,也很会办事。”
韩宏打了个千道,
“谢谢殿下夸奖,小的只有忠心而已,殿下,小的不敢去向史元帅讨令,是知道史元帅
也好此道,若是明说了,恐怕他会截了下来。”
“他敢吗?当真他不要脑袋了!”
韩宏道:“明著他不敢,可是小的得了消息後,立刻赶了出来,没来得及向同僚联系,
万一他起了心,把人截了下来,再一刀砍了小的,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安庆绪道:
“这倒是可能的,咱们大燕的将领们,谁不好此道?你说的那个柳氏果真是人间绝色
吗?”
韩宏道:“小的没见过。但听人说的确是沉鱼落雁,是长安市上第一美人!”
安庆绪道:“比那杨玉环如何?”
韩宏道:“这个小的也没法子比,因为小的是这次才到长安来的,也从没见过那位杨贵
妃。”
安庆绪笑道:“父王对杨玉环念念不忘,本爵却认为不怎麽样,第一她太老了,第二她
太肥了,这不是在咱们北边,把胖女人看成了宝,本爵认为中原女人,小细玲珑才能叫人销
魂。”
韩宏忙道:“这个雌儿正是殿下喜欢的样儿。”
安庆绪赫赫笑了几声道:“可惜父王捷足先登了。”
韩栩道:
“殿下,小的只是得了消息,还没禀告大王,也没向人联络,因此还没人知道哩,既是
殿下喜欢,小的把人找到了,悄悄的送到殿下那儿去好了。”
安庆绪忙道:“这行吗?万一给父王知道了呢?”
“小的不说,大王如何得知?再说就算大王知道了,难道还好意思向殿下讨取不成?”
安庆绪笑道:“好!好!巴洛,那就这麽说定了,以後你们向父王禀告一声,就到本爵
身边好了,本爵不会亏待你的。”
韩宏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只是殿下要关照这儿一声,别让
他们作怪。”
“没问题,本爵派几个人跟你们去。”
韩宏忙道:
“使不得!殿下,那雌儿躲的地方十分隐秘,若是人一去多,她躲了起来,就难以找寻
了。小的是跟个线人约好了,到了地头,还得换衣服,妆成汉人的样子,哄那娘们出来,再
带人走的。”
“那……本爵就吩咐一声好了,喂!你过来。”
那军官见安庆绪跟韩宏有说有笑,已经知道不妙了,硬著头皮过来。恭身道:“末将敬
侯殿下谕示。”
安庆绪道:“这两个人负有机密任务,回头他们还要带人回来,你可不得留难,而且不
得外泄!”
那军官道:“末将是否要禀告元帅一声?”
安庆绪刷的一声,抽了他一鞭道:“混球,你没听我说,这是秘密军情,不得泄漏?难
道我这王子殿下说的话就成了放屁了?”
那军官挨了这一鞭却不敢反抗了,双手垂直道:“是!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安庆绪道:“我说的,史思明来了也不能告诉他。”
那军官只有可怜兮兮地道:“是!末将遵谕!”
安庆绪道:“你给我听著,这件事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或是泄了一点风声,本爵立刻要
你的脑袋!”
那军官只有唯唯称是,安庆绪道:“你们两人把腰牌给他看一下,叫他以後记住,你们
两人不但在父王驾前办事,而且也是本爵的亲信代表,以後出入营寨关卡,不受任何军令拘
束。”
韩宏把腰牌亮了一下道:
“老哥!我告诉过你,爷们办的可是秘差,别说你不够资格过问,就是你家史元帅也过
问不了,这是皇帝的事儿。”
那军官只有道:“是……是……上差请多担待。”
安庆绪挥手道:“你们快去吧!记住一回来就到我那儿去报到,本爵重重赏你们。”
韩宏道:“殿下放心好了,小的定不辱命!”
他拉著许俊,行了个礼,而後上马,扬长而去。
一直等走出很远,许俊才吐了口气道:“好险!好险!大哥,多亏你认得安庆绪那个小
贼,不然今天可惨了。”
韩宏苦笑道:“我那里认得他,这是乱蒙的。”
“什麽?乱蒙的?那有这麽巧?恰好就蒙对了!”
“虽说是蒙,多少也有点根据,因为他的旗麾与安禄山相同,身上穿戴是皇族的标志,
年纪又不大,我想先称他为千岁殿下总不会错,胡人的王族很多,王子也不少,都有资格被
称为殿下的,等他一开口,我已能确定他是安庆绪那小贼,投其所好,捏了一套话。”
许俊道:“对了!大哥,你跟他说了什麽?居然哄得那小贼眉开颜笑,而且还是言听计
从。”
韩宏道:“我知道安贼老小都是酒色之徒,自然只有女人的事才能使他感兴趣。”
许俊道:
“妙!妙!只有出去找女人,才不便去向史思明讨取通行令箭,大哥,还是你的主意
多。”
“我还不是被逼出来的,今天已经碰上了,若是唬不过,我送一命事小,还要连累兄弟
你。”
许俊忙道:“这是什麽话,若非大哥援助,小弟差点没被债逼得杀人抢劫。一条命早就
保不住了。
再说自家兄弟,生死相共,谈不上连累两个字。对了,大哥,你说是那个女人,才能如
此引得他入神?”
韩宏低下头道:“我说得到了消息,说你大嫂藏在一个乡下秘处,准备去抓她出来。”
“这……你什麽人不好提,偏要扯上大嫂呢?”
韩宏道:
“你大嫂名列美人榜首,是他们知道的,我又不知榜上还有谁,如只是乱诌一个,恰好
是被他们找到的,岂不又穿了帮?我说你大嫂,至少有把握还没被他们找到。”
许俊低头不作声了,韩翻长叹道:
“大丈夫不能保妻小,已经够惭愧了,还要拿著老婆的名字来哄人,我又何尝愿意?向
况他们把青娘列名榜首,这也不是光采。”
许俊忙道:“大哥言重了,这是不得已,大嫂冰清玉洁,可说举国皆知,这是胡儿们乱
来……”
但是韩宏又轻叹了一声道:“我担心的不是她的名节,我信得过她,对於青娘,也不能
用一般的眼光与标准去衡量她的名节,否则我就不会娶她了。我要求青娘的,只是感情上的
坚贞,心灵上的忠实,只要她的心属於我,其他我都不计较。”
许俊道:
“大嫂对大哥情深似海,义重如山,当初大哥落魄时,她都能推拒一切的富贵诱惑,矢
志相守,现在大哥已有了功名,她更不会变心了。”
韩宏道:“我不是怕她变心,就是怕她不变心。”
许俊不禁奇道:“大哥,这是什麽话?难道你……”
韩宏道:
“我对青娘的感情永不会变,爱她的心永不稍减,我说怕她不变心,是由於时势,我想,
胡儿对她如此重视,她被找出来的机会是很大的。”
许俊道:“那所尼庵根清静,没人会去侵扰,那位老师太的家中也颇有势力,连胡人也
不敢去侵犯,大嫂只要不出庵门,应该是没问题的。”
韩宏一叹道:“不怕一万,就伯万一。”
许俊对韩宏的多虑感到很好笑,忍不住道:“大哥,你平素是个很豁达的人,怎麽突然
变得这麽婆婆妈妈起来?昏是如此,你发愁也没有用,若是你守在长安,能够对大嫂有好处
倒也罢了,可是你在那儿,对她只有危险,今天若不是她出来与大哥告别,就不会被人闯见
了。”
韩宏也知道自己的态度近乎可笑,因此一叹道:
“兄弟,我也不是放不开,我只是希望她能想开一点,万一被人找到了,能咬牙忍下去,
别萌轻生之念!”
许俊倒是无法接嘴了,他发现怎麽说都对不上劲儿,说柳青儿能通权达变,是侮辱她的
人格节操,但如说她能轻生而全贞,则又刺激韩宏的心。
想了半天,他只有一句话:
“大哥,最好的办法是希望王师早日奏凯,收复两京,驱除胡贼,大哥能早日回去与大
嫂团圆,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韩宏道:“也只有希望如此了,不过我看这件事总没如此容易,贼势猖獗,自渔阳东侵
後,一路上势如破竹,可知朝廷的兵马,因升平日久,战备疏忽,要想从头整顿起来,殊非
易事。”
许俊笑道:“大哥,你若是这样想就错了,朝廷的那些外藩确是师老兵衰,不堪一战,
才容得安贼长驱直入,但太子在灵武所训的那批新军却不一样,在李小侯爷以及司马侯大人
的合力训练下,不仅战技精良,而且斗志高昂,小弟离开的时候,他们正积极备战,檄文天
下,各地也纷起响应,最多是三五个月的事,必能收复失地的。”
韩宏对战局却没如此乐观,但也不便说什麽,许俊笑笑又道:“而且我们此行,还大有
收获,第一是间接得知史思明与安禄山之间,已有不和之徵。”
韩宏道:“那只是心里有点不痛快而已。”
许俊笑道:
“作战时将帅不和是最大的忌讳,只要能稍加利用,加以挑拨扩大,就能造成他们的冲
突,内乱一生,贼破之日近矣。”
韩宏笑道:“只可惜我们无法再回去了,杏则在安庆绪面前,就可挑得他跟史思明闹翻
起来。”
许俊走著想著,似乎韩栩这番话给了他新的灵感。
在走了近百里之後,已远离燕军的势力范围,许俊笑道:“好了,总算安全了,我们可
以剥下这身贼皮了。大哥,你不是会胡文吗?不妨写几个字,小弟叫人送回去。”
韩宏道:“这是干什麽?”
许俊笑道:“小弟想到一条妙计,你就写说完成了任务,回程为史思明所禁,请殿下救
命。小弟著人秘密呈交给安庆绪,就可以挑得他们冲突起来。”
韩宏想了一下道:
“不好。第一、我的胡文不行,那些事又烦,不易表达,再者,我们对这个人的底子不
清楚,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写字。”
“他们身为侍卫,总该会一些文字吧?”
韩宏道:“不然,胡人重武而轻文,通晓文字者不多,有许多将军都不识字,所以他们
的文书往来,都要叫人像歌谣一般的唱出来,甚至於军情急报也是如此,因此,你这个计划
很可能弄巧成拙,万一他们是不会写字的,岂不立见其伪吗?”
许俊倒是怔了,但又道:
“但试试也不妨,万一他们是通晓文字的,岂不蒙上了?这个机会放弃了太可惜,反正
不成也没有损失。”
韩宏笑笑道:“兄弟,如若他们是通晓文字的,这一来更易出漏子,因为字迹不同,闹
开来立见其伪。”
许俊道:“这麽说如此一个大好机会,竟是无法利用了?”
韩宏道:“只好如此了,因为我们是冒牌货,真正的人早已埋在那口枯井里了。”
许俊嗒然若失,不过韩宏毕竟是读书人,脑筋动得快,许俊引起了他的灵感,忽地一笑
道:“兄弟!你是否能在长安找个人假扮胡人?”
“当然可以,不必假扮,真的也可以找到,有些胡人看准了燕军叛乱必不长久,目前为
了形势所迫,不得不受节制,暗中却与王师通消息,大哥要他们做什麽?”
韩宏道:
“这次倒必须要用假扮的,用一个人,穿上史思明部属的服装,骑上快马,把我们这两
方腰牌,往安庆绪的大门口一丢就走。”
许俊道:“这是干什麽?”
韩宏笑道:“这是向安庆绪提出示威,表示人已落在他的手中,也是给安庆绪一点颜色
看看。”
许俊道:“那有什麽用?光凭两块腰牌,证明不了什麽,史思明一定会矢口否认的。”
韩宏道:“史思明当然会否认,因为他并没有扣人呀?而这两块腰牌的主人已死,永远
也无法作证,这就成了悬案,安庆绪在明里无法抓到他的罪证,心里头却会对他恨之入骨,
迟早会借别的原因爆发开的。”
许俊欣然道:“对!对!有道理,小弟这就去办,大哥,造成安史的不和而促其速败,
这可是大功一件,小弟报上侯大人,为大哥记上一笔,将来论功行赏必然不小。”
韩宏道:“我倒不在乎功不功,只希望王师能早日定中原,我能够早日与青娘团聚。”
对韩宏的痴情,许俊心中虽是十分同情,却也没什麽话好安慰他,但他却找到了侯希逸
留在此地的探子细作,把两块腰牌交给了他,照韩翻的计画吩咐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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