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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捕会京师·少年追命》
敬请造反一次
做人应该要多记恩义少记仇的。
痴
在月下,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
尤其是在美丽的月光下。
铁手以他无形罡气把李镜花聚合月华之芒的精气,反掷在黄麻丛中。
哄的一声,黄火乍起,转成蓝焰,先是烧了一片,然后是焦了一大片。
在月下,苦泪乡后逶逦的山道上,那个背拖一屋一牛一斑鸠的披发人,突然仰首望天,
就瞥见那一抹蓝锭似的烟火,他张大了口,却极小声的吐了一句:
“是‘小相公’的‘残痕桃花镜’。”
在月下,越色镇的竹林边,那头戴火红僧帽赤裸背膊的人,忽然停止在竹上刻经,猛抬
头,一道蓝火冲上了天,他手把铜销古刀,噫了一声:
“是铁游夏的‘一以贯之神功’。”
大车店的禾火已熄。
只剩焦风刮来的秆烬和余烟。
舞已不再跳了。
马在栏里低鸣。
夜幕低垂,原本的狂欢都成静息。
蓝光一如无声的电,像月亮不甘寂寞的,在无尽苍穹处亮了一亮,予人凄凉而静止的感
觉。
他在房里与女子下棋。
他背着窗口。
他没有回头看窗外。
他只见跟他对奕的女子脸上蓝了一蓝。
——分明的是:朱色的唇在那一刹间紫意了起来。
他“哦”了一声,原要下那一着子的手便顿在半空,沉吟道:“铁手和李镜花都先我们
而上泪眼山了。”
跟着他便下了那一着子,道:“不过,没有用的,她已经先去了‘七分半楼’。”
然后他用一双虎目深情的注视对奕女子的手:“小千,你的手指真漂亮。”他轻柔万般
的执着女子的手。
小千靥上浮起浓艳。
“小唐姊姊的手才漂亮哩。”小千娇羞里仍自抑不住悦色,“主人刚才说的就是小唐姊
姊吗?”
燕赵忽然沉下了脸:“你千万不能叫她做小唐姊姊,叫她小唐,知道吗?否则,会有杀
身之祸的。”
女子轻声呼痛:“你握痛我的手了。”
燕赵只沉声问:“你听到了没有?”
小干明眸里孕含了泪光,委屈的点头,服从,但问:“……可是,为什么呢?”
燕赵沉重的道:“她是个永远也不肯老,永远也不能老,永远也不可以老的女子。叫她
姊姊,就是说她年纪比你大。”
女子点着头,泪也失去了平衡溜滴下颊颔去了。
说着长叹,这才放了手。
然后离开奕盘,负手看月。
月色皎洁,像在煎苦药汁般的夜穹里的一颗糖,凝住了许多愁。
(唐仇,唐仇。)
(你是个不会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能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老的女子。)
就在燕赵负手望月,有些痴了之际,在泪眼山下,铁手看着月华下的李镜花,也有点痴
了。
他在离京之前,曾得到从诸葛先生所提供的最新资料:
李镜花,女,绰号“小相公”,擅使“吞吐桃花掌”,中掌者伤处如花开;身怀法宝
“残痕桃花镜”。
她一直苦恋着一个人,那就是李国花。
李国花,绰号“大相公”,苦练“开谢血花劲”,着掌者伤处如开绽血花;并练成“燕
盟”绝技:“麻雀神指”。
据说李国花也一直痴恋着李镜花,但不知为何,他们俩人却一直未得结合。
原本,李镜花是梁癫教出来的弟子,而李国花是蔡狂的弟子,两人是恰好姓“李”,但
份属“花”字辈。早年,两人尚未分别加入鹰、燕二盟之前,曾联袂闯荡江湖过,两人行侠
仗义、好勇斗狠,好作“相公”打扮,所以人称李国花为“大相公”,他爱男扮女妆;李镜
花则喜反串男妆,人称“小相公”。
后来,二人发生趑趄,各投入“鹰盟”、“燕盟”。
李国花很快的就升为“燕盟”三大祭酒之一,与余国情、宋国旗并列。
李镜花也在“鹰盟”中迅升至“三祭酒”之一,与司徒黍、欧阳线并称。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久必见亭”的血案之前。
惊怖大将军野心勃勃,先后灭了豹盟、鸽盟、龙虎会、多老会、采花帮,生癣帮岌岌可
危,难图振作;凌落石对鹰、燕、鹤三盟是志在必得,而且指明要取“金梅瓶”,诸多恐
吓、挑衅,制造事端。
“燕盟”盟主凤姑情知以一己之力,对抗不了“大连盟”的侵略,所以她马上作了三个
措施:
一,她跟“鹤盟”长孙光明和“青花会”社怒福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以为首尾呼应,壮
大实力
二,她准备把“金梅瓶”赠予大将军。没有了这口贝,使大将军的进侵少了口宝,而
且,也如了他的意,或许可以暂作卵存。
三,她派得力亲信李国花到“大连盟”去,为大将军效命,与此同时,梁取我已逃离了
“燕盟”,听说也加入了与大将军敌对的集团,风姑顺此叫李国花监视“斩妖甘八”梁取我
的去向。
凤姑原与梁取我另有一番爱恨,暂此不表。但第三项计划才开始实行,便发生了一连串
的“意外”,使凤姑只好加强第一项,断然取消第二项了。
原来“大相公”李国花追踪梁取我到了“久必见亭”,进入拐子何家后,他便回到“将
军府”,向“一楼一”的燕盟总部飞鸽传书,同时,他也发现梁取我和阿里妈妈真的是两情
相悦、缠绵缱绻,他想起自己和李镜花的痴恋苦情,更不忍心拆散好鸳鸯,便如实向凤姑相
报。
不料,李国花一走,李镜花暗里跟踪个郎,见他老是在“久必见亭”勾留不去,便疑心
他对徐娘半老的阿里妈妈或是小家碧玉的猫猫姑娘有什么图谋,所以还留在当地观察。
这一来,就撞上了屠晚执行大将军的决杀令。
她见屠晚连猫猫也要杀,侠气一生,便给“大出血”屠晚发觉了。
屠晚以“问号之椎”伤了她。
她也回了屠晚一朵血花,落荒而逃。
这一战,使大将军必须要杀李镜花灭口。
李国花人在“朝天山庄”,得悉此事,因怕李镜花迟早要落在大将军手里,于是提出
“将功赎罪”之法,他冒充李镜花负伤向上太师求医,布好了局,以图引出“大连盟”、
“天朝门”和“朝天山庄”里的卧底。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一可以使大将军放过了李镜花,二可使凌惊怖不再怀疑“燕盟”的
忠诚。所以他纵然再委屈、不愿,也只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一次。
谁知弄巧反拙,从中杀出了个大笑姑婆。
大笑姑婆用反间计,在李国花擒住“卧底”追命之际重创了他,使“大相公”错以为:
这是大将军布局要杀他,并借他来得罪四大名捕,使诸葛先生派系跟“燕盟”结下深仇。
李国花负伤逃逸,回到“一楼一”,报告风姑:凤姑一听,玉颜大怒。她本来就一向不
值“大连盟”所为,委曲求全,也只为一时之计,而今既是这样,凌惊怖已显狼子野心,便
不再虚与委蛇,立即秣马厉兵,准备跟“大连盟”的人决一死战。
李国花这一逃,却使李镜花要为他设法补救,李镜花生怕大将军会一怒之下,歼灭燕
盟,格杀李国花,她便向大将军求情,并言明只要大将军不杀“大相公”,她目睹“久必见
亭”屠晚行凶一事,便决不对外人言。
大将军却要她再答允一事:她得里应外合,灭掉“鹰盟”。
李镜花对“鹰盟”的感觉跟李国花对“燕盟”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燕盟”的凤姑一手把李国花栽培出来,李国花也一向很崇拜凤姑,必要时,他是不惜
舍身以报的。
李国花对凤姑的这般情深义重,使李镜花错疑他是喜欢这个女人了。
李镜花在“鹰盟”则不一样。张猛禽玩弄她,同僚司徒黍、欧阳线则跟她不断斗争、互
相排挤,彼此之间,井无深厚感情,反而有很深的恨意。
有时候,她确切的为“鹰盟”做了大事,立了大功,但大家更嫉妒她,把她压下去;反
而她只奉承了几句,做了些华而不实的事,却得到迁升。
她对“鹰盟”,并无深情,更谈不上义气,所以她更不了解李国花对“燕盟”那种婆婆
妈妈的长情。
她答应大将军,应合卧底,狙杀“鹰盟”盟主张猛禽。
由于她的合作,使大将军不仅一气铲平“鹰盟”,还杀了“内奸”大笑姑婆花珍代。大
将军任命李镜花为“新鹰盟”的“代盟主”(他自己当然就是“总盟主”了);李镜花第一
件事当然就是重新整顿“鹰盟”,起用一些饱受欺压但有真材实学的同僚。
不过,大将军似乎并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大连盟”对“燕”、“鹤”二盟侵占之心,已磨拳擦掌,急不及待,天下皆知了。
——既是这样,铁手便自猜想:敢情大将军已发动进攻,李镜花得悉,旧情未了,急来
通知李国花好生准备吧?
所以他马上就说:“小相公,你别动手,我并无恶意,也不是来抓你的。”
李镜花看了看铁手壮硕颀长的身影,宛若玉树临风,心里马上跟李国花比了比。
——这些年来,她为了要淡忘掉李国花,只要一见到像样的男人,就要拿他来比,要把
他给比下去,自己便可名正言顺的忘了那没有心肝的男人!
可是不比还好,比了才知道他好,比了更忘不了他。
——就算比了有比他更好的,她也只对他好,只认他好,所以就更深情的怀恨他。
眼前月下,这说话泱泱气派的汉子,就比李国花雄豪大方得多了。
这名捕的风度令她心动。
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只是李国花能让她痴。
痴心。
——心痴。
“你下流,偷听人家说心事!”所以她冷晒道:“你没有恶意?身为名捕,要上来毁掉
“七分半楼”吧、不然,半夜三更的,当小偷不成?!”
不怕痴
——我下流?
铁手心里苦笑。
——倒是真的,他是准备盗走金梅瓶,一可省事省力,二可不必与一众绿林好汉直接冲
突,三可达成任务,速助老三老四。
他脸上也只有苦笑。
“我是来助燕盟鹤盟和青花会的朋友,对付大将军的——听说你现在已投靠了大连盟,
却为何还向七分半楼的人告密?”
李镜花一甩微垂的前发,冷傲的道:“这是江湖事,你管得着?这是我的事,为何要告
诉你?”
铁手摊一摊,无奈的道:“你说的有理。你可以不说,咱们就各上各的山吧。”
李镜花想起刚才若不是铁手明人不作暗事,道明身份在先,自己几乎就什么都说了,顿
觉得也太咄咄迫人一些了,于是忙道:“你要上山?”
铁手笑道:“不上山来这里看月色喂蚊子抓蝎子啃石头?”
“你上山,就正好;”李镜花唇角终于有了一些儿笑意。那是少女的小喜,噘着唇儿一
丝丝,却易牵动青年人的轻怜蜜意,中年人的似醉情怀。“正好替我办些事儿。”
铁手好笑起来了,抱着臂问:“我为什么要替你办事?”
李镜花恼火起来,跺足道:“你办是不办?”
铁手道:“你且说来听听。”
李镜花又化恚为嗔,笑道:“你潜进七分半楼——反正你都要潜进去的嘛——李国花就
守在“七分半楼”里,你告诉他,我来了,现在就在山脚下“久久饭店”等他——你告诉
他,他一定要来,不能不来,就算他当是造反一次,也得要来见我。他要是在明天入夜之前
还不来,就叫人来替我收尸吧。”
最后几句,她狠狠的说,说得眼圈儿都红了。
铁手沉吟道:“唔——”
李镜花急道:“哪,我都告诉你了,你要是不替我传话,我就——”
铁手故意问:“你就怎么?”
李镜花全力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杀了你!”
“哦?”铁手慢条斯理的说:“——本来我还考虑要答应你的,但你这么凶,我便不答
应。”
李镜花气得噘起了唇,气得打了个寒噤:“你——”
铁手口里虽硬,但其实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成全这小俩口子,就因为李镜花把话说得
太呛,他故意逗逗她的。
他不知李镜花娇横惯了,她的师父梁癫从来只教武功,不教做人,认为“每个人做好自
己就是做好人”,所以,李镜花武功好,人漂亮,年纪又轻,成功时她当作自己应份的,失
败时她认为自己命蹇,因而稍不中意,即要发她的小姐脾气;换作别人,在“鹰盟”里已算
受到倚重了,可是她却只觉得自己受尽排斥,故而受大将军挑唆而倒戈应合。
她这下要铁手为她传话,对她而言,已够“忍气吞声”了,而今竟遭铁手“拒绝”,简
直气得发颤。
她气白了唇,颤声道:“我……我杀了你——”
铁手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正转念间,李镜花已扑了过来。
她扑来的姿势像一只猫。
出手却像一头老虎。
她五指箕张,疾抓铁手的脸。
铁手一看,心头也有点气:怎么出手恁地歹毒?
他双臂上下一腾,以“铁闸门”,闩住了李镜花那一爪。
李镜花哼了一声,像捱了一蹴的猫,但她的右足,却飞踹铁手胯下。
铁手浓眉一皱,双交剪向下一闩,又拦住了李镜花的攻势。
李镜花一阵摇幌。
铁手却未趁势反击。
但李镜花在身子似稳未稳之际,双指已疾戳铁手双目。
铁手双臂“铁闸门”往上一删,消解了李镜花的指劲。
李镜花只觉两指痛得发麻,差点没折了指骨。
但她仍发出攻袭。
一记比一记狠。
铁手沉着应付。
——对上身的攻势,他只用“铁闸门”便已消解。
——对下身的攻击,他使“金较剪”化解。
李镜花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攻得进去,反而双臂、两腕、十指给铁手内劲震得发麻。
铁手却未反攻过一招。
李镜花脸色苍白。
她的身子又开始轻颤了,恰似楼高孤身不胜寒。
这一回,她不进反退。
退时手上已亮出一物。
一朵花。
一朵桃红色的花,在月光下成了淡紫。
铁手神情凝肃,道:“好一朵花。不过,我们似无大恨深仇。”
他知道这是李镜花的绝门武器。
李镜花并没有马上出手。
她只用口,骂:“你卑鄙!”
跺了跺足。
转身就走。
在月下,她走的轻风,像月魂不意留下的痕迹。
铁手这辈子到现在是第一次被人骂“卑鄙”。
——她大概心知就算“吞吐桃花掌”出手,也未必制得住我吧?
铁手没料她竟说走就走——不说一声走也走了!
他本来是要为她带讯的。
他只是看她骄横,才逗一逗她、气一气她罢了。
——看她走的时候,气得那个样子,说不定会自杀呢。
铁手决定不再气她了。
他要告诉她,他会为她传讯的,教她放心等着,千万别想不开去。
可是他的轻功断没有内力那么好。
所以,他一直要追到久久饭店,才追上了情绪激荡中的李镜花。
久久饭店,其实是一家饭店,但也不只是一家饭店。
那同时也是整座村庄的名字。
其实,一样事物只要出了名,可能就会遮盖原来的名字。例如:有人本来叫容亮察,但
笔名叫甘容,由于文名太响亮了,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叫甘容,而忘了他本名;有的村子本叫
堵子庄,但堵子庄里曾有个阿甲太出名了,所以就改名为阿甲庄,于是人人知道阿甲,不知
堵子了。有的乡镇,因为一棵又老又大的树,干脆便叫做大树乡了。同样,有栋庄院,不见
得藏宝贮玉的,但因为收集了很多的书,而人谓“书中自有黄金屋”,故而就称作“黄金
屋”了,它里面其实不见得就有真金白银。有时候,人们索性简称它为“金屋”,外人不
知,以为这里面是拿来藏“娇”的,殊不知只有好友和书,或者只有一个老是上京只为看美
丽女子倒影而不应考的一介寒生而已。
久久饭店,也是因为它太出名了,它卖的猪仔饼、鸭腿面还有云雪鞍(一种耐用而外观
华贵但价钱并不昂贵的马鞍),驰名远近,所以这小村庄干脆就改名为“久久饭店”了。
——幸好,世上有些饭店是不卖饭的。(正如世间有些酒店是不沽酒的一样),这“久
久饭店”,毕竟还有饭可吃、有房出租、并且附近还有些美丽风景可逛。
——例如风火海、倒冲瀑、泪眼潭。
铁手当然不是来寻幽探胜的。
但他也不想李镜花一个想不开,一时想不开,出了意外。
于是他追上去。
偏偏是李镜花的轻功极快,铁手追到久久饭店那一带,才捎住了她。
可还是不敢接近她。
因为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时已近亥,但因村里神诞,赶集的赶集,看戏的看戏,
比平时热闹多了。
铁手生怕给她大骂:“卑鄙”、“下流”这等字眼——那时可是水洗难清。
他掩藏着跟去,只见李镜花仍咬着嘴儿,秀颔仍轻颤,像忍着什么,劲衣上的胸脯起伏
得像小鸡。
这时,恰好经过三个庄稼汉。
三个人一见李镜花,喝八成醉的眼都发了亮,咀里自然就不干不净起来:
“哗,小娘子,美得那样令哥儿痒,你一个人走不怕狗?”
“喂,小姑娘,嫁给丑叔我可好,我一天疼八回疼你娘的。”
“嘿嘿,你缝不缝裤?补不补锅?炒不炒菜?来我家当家的,包准你十指儿净得雪儿不
掉片……”
铁手心知要糟。
——这姑娘脾气这样还逗她!
——这大小姐气成这样还敢惹她哩!
果然李镜花就出了手。
劈劈啪啪。
三个庄稼汉捂住了脸,手里腰畔背上的活儿全掉了一地。他们全不知怎么捱的全都捱上
了。
李镜花刮了他们几个巴掌子,叉着腰,意犹未足,等他们还手。
直至看着这三人都肿得猪头鱼脸的,才意犹未尽的悻然道:“你们不会武功?”
三人都捂声答不出,有的吞血,有的吐牙,有的给牙和血哽住了喉头。
李镜花嘿了一声,又跺跺足道:“不会武功还学人家脏咀烂话的!”
说罢,掉下一小瓶药就走。
铁手眼尖,知道那是上好金创药。
——她并没有下杀手。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谙武功之故吧?)
铁手倒有点意外。
——该给这大姑娘送送信儿的。
转眼李镜花窈窕的背影已入了村。
她仍挺着胸,神情就像抓着的耗子给溜走的猫。
这时,一个老太婆抠着拐杖经过。
一个小小孩扶着她。
那小孩像泥泞涂的人儿,饿得己浑没了气力。
老婆婆伛偻着背儿,像背了座山,一对眼珠子全螺转着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
也没两成能见光。
她们刚好挡着李镜花的前路。
——因为未能省觉后头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挡着,这猛道路窄,直通轱辘窨子,气忿未
平的李镜花一直过不去。
她又全身轻颤了。
铁手心下一落,忙长身抢近。
——他生怕这女子猝然出手,这老婆子和小坭人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李镜花又顿了顿足。
然后她便出了手——
——出手扶老婆婆,还不顾泥污,拖着小小孩,就这样一直走到轱辘窨子那儿才回头。
铁手见老婆子不住的对李镜花哈腰、点头、说话——那大概都是谢她的话吧。
李镜花还掏出几块碎银给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给小孩。
小孩收了。
李镜花也就笑了。
——这一笑好美。
好俏。
连铁手心里都喝一声采。
——当然要为这姑娘送讯。
——不久,李镜花走入“久久饭店”。
——这是家有名的饭店。
掌柜姓哈,单名佛字,外号“九九修罗斧神君”,很长,也是武林人物,铁手一眼就望
出来,而在一眼没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饭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为这哈佛掌柜字
号够响、江湖招牌老之故。
只见李镜花走到柜台前,扔下一锭银子:
“这三天的宿费,您点着吧。”
哈佛立即哈着腰,脸上笑容笑得像团只许笑不备哭相的佛。李镜花因是“鹰盟”高手,
常在附近走动管事,哈佛是老江湖趟子,自然识得。
“小相公光临此地,蓬壁生辉,账这回全记在咱这儿,付银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侠女这是不赏面了,我这叫毛子们薄备水酒,为女侠洗尘。”
“不必。”
“这就是我姓哈的礼数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汉侠士了。您名震天下,来这儿就是
这儿的光采,去那里便是去那里的威风,我这小小的地主之谊,姑娘也不赏光——”
“不可以。你开店的,每个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赚个屁?都一样,江
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样真金白银,钱照付,千万别坏了规矩。您老好意,姑娘我这心领,
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说完就款款的上了楼。
留下哈掌柜在发呆。
摇头。
“哎,这年头,小雌儿还比大胡子的硬朗,绣花的要比打铁的还上道些……”
他见到铁手要住店,由于不认识,便没什么理会,更没啥招呼。
对铁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于他身份特别,有些地方,只要他肯去,就一定会有特权,还有特别优待。
可是他个性也特别。
——这种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愿意去:因为这样让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见得就是
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实的。
他当捕快,就是为了求“真”。
——“真”实的真。
他看见李镜花仍赌着气上楼,他已在心里立定了主意:
他决意替她传话给李国花。
于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让她等他,等她那个他。
李镜花住的是丑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间房子,全都空租了下来。
她虽刁横,但毕竟是惯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既较易查觉,也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较方
便。
铁手则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选这号房子,因与李镜花的房间遥对。
伙计见他衣着平凡,也没道出来历,以为只是江湖浪汉,对他颇为冷淡,他也毫不介
怀。
他入了屋,打开了窗子,本想招呼一声,说明自己会为她传讯一事。
不料,窗一开,“兵”的一声,一个瓷壶砸在窗扇子上,几乎没击着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对窗的李镜花正气白了脸,满房子摔东西。
俟房里事物摔了个八成,脾气也发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着墙壁,徐徐滑坐下来,
膝间还抱了只枕头,胸脯呼息吸促如鸽,抚着心口,似很疼,然后她的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失
足滑落在脸颊,接着便开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住。
哭得十分凄怆。
哭得雨打梨花,还边哭边骂:“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爱你骂你杀了你,你却冷我淡我
忘我弃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对你痴,普天之下,就你对我坏—
—”
说着一口咬住了枕,像捂着声:“二十年来,我对你这样,你对我那样,我好恨啊,恨
煞了,恨不得杀了你!痴情总惹恨招悔,我不怕痴,我只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应不管我,我
只恨你去疯去癫去狂去浪去花心!”
铁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女人是这样骂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缩回窗里去,但他想想还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开。
怕她自杀。
所以他硬着头皮,招呼打半个,语言说分明:“嗨,你好,我这是撞个凑巧,你说的那
件事儿,其实我会——”
话未说完,李镜花已尖叫着跳了起来,戟指尖叫:
“你偷听——偷看人家!卑鄙!下流!无耻!贱格!”
一句像轰地一声,在铁手脑门里开了花,生了炸。他这辈子“居然”会跟这四个“形容
辞”扯上关系,倒是做恶梦也梦不到。就在他觉得新鲜也苦涩得哽不下去之际,李镜花已一
甩素手,打出一朵花:
——血花!
错
桃色的血花。
铁手双掌一交,平空推出,以无形的劲气,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双手翻飞,把内
劲形成一个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里边,然后他再运劲一催,把“血
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毁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间的事物砸得个唏花烂。
当然他更不愿意那朵“血花”就“开”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把“血
花”完壁归赵,“送”了回去。
李镜花更气。
她气得在颤抖。
然后抚着心口。
铁手忽然怕了起来。
他怕把这个女子气死了。
——他听说过有一种体质荏弱的人,气一气就会死的。
他可不想气死她。
他忙说:“我我我无心偷看姑娘,我我我无意听姑娘说的话,我我我只是要告诉姑娘,
我我我会替姑娘上山传话,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来,我我我——”
他一向镇定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称著江湖,而今却忙着分辩几乎咬着了舌头。
李镜花噗嗤一声。
笑了?
她呶呶小咀:“你耍我到几时?我我我,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铁手道:“什、什
么?”
(唉,想我堂堂铁游夏,今天给人骂了卑鄙,又骂下流,骂了无耻,又骂贱格,还给个
小姑娘说成大姑娘!)
李镜花还想说什么,她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就看到哈佛那张笑脸,笑得七分孤
疑,三分张惶。
他也在往内张望,对着窗儿,望见对房的铁手。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道:“既知打扰,还来敲门!”
他说:“我听到房里有打斗声,特别过来看看,以李女侠武功高强,自然轻易应付,只
不过,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有些宵小之辈,招惹姑娘,小店便担待不起……”
她道:“这儿没事,你走吧。”
他说:“可是房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会赔。”
他说:“要不要我叫伙计先跟你换一换,清洗一下。”
她道:“待会儿再换,我会住子号房。”
他说:“那未……”
她不耐烦了:“什么那么这么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厮惹你?我着人把那痞三撵掉如何?”
李镜花笑了起来。她的泪珠在颊上犹未干。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然后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撵走他?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哈哈!”李镜花这回干笑了一声。
“哈哈?我可没这个弟弟。”哈佛诧道。
“他是铁手。”
“铁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铁二爷。”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撵走,赶快扯铁链抓箩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万九千里吧!”她
寒起了脸,“不然,哈掌柜的,这儿可没你的事!”
“叭”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哈佛的那张强笑的脸关在门外。
然后她回到窗边。
“喂。”
她叫了—声。
“是。”
铁手不知是怕了她,还是不想招她心痛,应声也毕恭毕敬的。
“你真的替我传口讯儿。”她幽幽的问。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请过三人上去,都没了声息。”
“他们是谁?”
“鹰盟的亲信:‘响头蛇’侯大治、‘西班咀’祈大乱、‘红发神婴’洪水清。”
“他们既是‘鹰盟’的人,近日‘鹰盟’又为惊怖大将军为虎作怅,而青花会、燕盟和
鹤盟又正与‘大连盟’对抗,难免会防着点,当敌人办。”
铁手平心静气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镜花就这样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镜花忽尔宛然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大相公出来?”
铁手摇头,他在听。
李镜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纤细,但指节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较少见:
“我是下了决心,劝他和我私奔的。”
铁手有点诧然。
“我们加入‘大连盟’,也是逼于无奈。武林中只有现实和势利,没有道义。江湖上只
有拳头和名气,不讲道理,谁是真正对我们好的?没有。师父教我武功,初是为了找个女子
服侍他,好让他继续癫下去。也就是说,他能癫下去,就因我替他做尽一切不癫之事,他才
能癫得潇洒自在。后来,他悉心培育我,为的是要让我打赢蔡师叔的弟子李国花。同样,蔡
师叔对国哥也一样,为的是替他争口气,为的是弟子服其劳,为的还是他们自己!”
铁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还是没有成为敌人啊。”
“那是我们两情相悦。交手几次后,出手疼着对方,就打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就离开
师门,一齐加入了燕盟。”
“哦?却是后来你离开了燕盟,进了鹰盟,何故?”
“因为‘燕盟’的盟主是凤姑,她是个女人,美丽、妖艳,多男人喜欢,而我也美丽、
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轻,像她这种女人,必定容不下我这样的女子的。我看国哥对她多崇
拜、多听话啊!我看了就想吐,于是我要他一道离开,加入别的帮派。”
“他不肯?”铁手似听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脸,他说什么凤姑对他不薄,不能说走就
走,犹豫不决。我一气之下,骂他不长志气,就加入了鹰盟。”
铁手却问:“燕盟和鹤盟、青花会都有过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为何不加入
鹤盟或青花会,舍近取远呢?”
“青花会的杜怒福跟凤姑是同一鼻孔出气的,长孙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们?
更无出头之日,我宁跟从‘一飞冲天’张猛禽,”
铁手开解的笑道:“张猛禽待你算是不薄。”
“不薄?”李镜花靠着窗沿,斜靠坐了下来,柳眉一竖,“他也不过是利用我。鹰盟原
盟主林投花夫踪了,大概是跟那种花和尚跑了。张猛禽镇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
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这样一个女子,要在这样浑恶的江湖上立足,难免要
吃不少亏。所以,我一有机会,立即便反了他。”
铁手方正的脸恰好对映着圆圆的月亮。
他觉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华下,墙很苍白,李镜花也很苍白,她的声音更苍白。
“所以,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离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还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马上跟我走。”李镜花又在恚
怒懊恼了,可在她恼怒时候、她的样子还是那未嫩,那未俏,那未可人,“他是男子汉,该
有个样子:在江湖上历经这些岁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门户,不要再
寄人篱下,受人利用。我现在有鹰盟在手,可跟他一并统御,只要我们运气好,就可以称霸
一方。可不是吗?谁都一样——”
她倦倦的一笑:“大将军在利用四大凶徒,诸葛先生也一样在利用你们——四大名捕扬
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们毫无用处,他才不甩你们哩。”
她忽尔悠悠地带着微愁,低声问(像问她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铁手沐浴在对窗的月色,他觉得月色虽好,霜色太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镜花却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几丝秀气的笑纹:
“因为你肯听我说话,一直在听。”
然后她开心起来,眼中感动的亮了光华:“你真好。”
然后她又忧愁了起来:“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铁手咳了一声:“他……他没听你说话吗?”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说话,他手上总是忙这忙那的,像他整个人不是他娘生出来
的,而是忙出来似的,怎会专心跟我聊天?”李镜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对李国
花,还是针对她自己,然后她指着两窗间的差距,忧忧的道,“还是你好。四大名捕,铁手
二爷,这么忙,这么晚,又这么远,但你还是耐心听我说话,细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后面又加了一句。
很认真。
——她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铁手笑问:“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的听他说话?”
“我听他说话?”李镜花嘿笑了起来,她不屑的时候,玉颊一样有几道笑纹,“我听他
说话?”
好像觉得这句话很令她荒诞似的。
“我听他说话?我是女的,他听我说话才是!”她满脸荒谬讥诮的说,“他老是说他那
些英雄事,说什么为大局设想,说什么雄图大志,说什么锄奸去恶舍我其谁!我才不管!我
是女子,我也是风云人物,我自有光采风流,我也要找人倾诉,我找的是听我倾吐的人!”
铁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镜花望望月色。
水气渐消。
月如天镜。
清亮。
“什么?”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没有这种人。”铁手温和的道,“所以,你下回只有找她倾诉了。”
“她”就是月亮。
李镜花仍未感觉到铁手的话其实是凝肃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铁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吗?听你的话,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
觉。”
李镜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欢我。”
“不是。”
铁手用他内劲一般浑厚和坚定的语音道:“我的感觉是:你错了。”
不认错
他们隔着窗儿在说话,现在,月亮照到李镜花那边了。
当然,铁手那儿也有月色,只不过,此刻,月已偏西,照李镜花那儿少一点,照铁手那
边多了一点。
——原来月亮也会偏心的。
其实月亮当然是会偏心的,要不然,它又怎会有时圆?有时缺?有时上弦,有时下弦?
有时缺左,有时缺右,有时候还干脆不亮了。
“我错了?”
看李镜花的神情,敢情她这辈子很少给人说过她“错”。
——甚至连“不对”也难得几回闻。
“对,你错了。你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你如果真的喜欢他,你就应该不只要求他听
你的话,你也该好好的听他说话,试想,一个男子汉竟然只能恭聆红粉知己的威风史,而他
自己却乏善可陈,那么这男人还值得你尊重吗?不尊重的人,如何喜欢?老是只有你说,没
有他说,到头来,只有谈天气月色哈哈哈,你便要失去他了。”
李镜花噘着唇儿:“我……我……我偶然也有听他的……我总不能啥都不干,放下活
儿,只听他的吧?”
“放下活儿,听老朋友、好朋友说说话,有什么不当?活儿只要活着,总是要干一辈子
的。可是好友找你谈心,不一定再有此情此境。也许,时过境迁,他不想再跟你谈了;或
许,雨过天晴,他觉得没啥好谈的,或者,他其实比你更忙,但仍争取一刻谈话,说不定,
你们再也没有谈天的机缘了;那么,为何不珍惜这一刻对话?你专心听他片刻,可能好过心
不在焉谈一整天,也胜过在千言万语尽说些不相干、不契心的话。”
“我……”忽然理屈气壮了起来,“我干吗要让步,我是女子,一让步,就让人欺负
了。我是女子,一相就,人家还以为我在讨好他!”
“你便是这样,什么理由都搬到脚下垫着,但其实都只是借口。斤斤计较,得的是势,
失的是心。要当成武林侠女的是你自己,这自然刚强惹不得;要当弱质女流也是你,那当然
软弱欺不得。反正对你有利的,你都当仁不让了、理亏的都在对方、你叫人如何亲近你?从
何帮你?怎样对你好些?”
“我……”
她觉得月亮有点晒,照脸有点灼热,就“我”不下去了。
“做人,原是该多记恩少记仇的。你看你,总是往仇恨处想,对待你好的没了感谢之
情,对待你坏的有仇视之意,结果,就自己活得不快而已。梁癫扶育你,你才有出色武功,
省却许多远路崎岖,一下子能出人头地,你为他做点事,也理所当然,但你只怪他驱役你。
燕盟、鹰盟,待你也算不薄,始终都当你是重将,可你只说凤姑排挤你,张猛禽打你主意。
要是他们真的心存歹意,早就把你杀了埋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瞧不起李国花脱不离燕
盟,可你呢?也只不过大连盟大将军麾下的傀儡而已,你责人严,律己宽,谁会服你?”
李镜花这回气得竟有些口吃了起来:“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你当我是朋友,才告诉我这些话,承蒙你不弃,大家才刚相识,你当我
是好友。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就要做好当朋友的责任,明知你不悦,也要骂你,提醒你、
好好教训你,好让你知道,其实是你自己错了:师友们是爱你的,喜欢你的,扶植你的,为
什么要把帮助都尽想成利用?别人好意不一定别有居心!就算是利用吧,那也说明了你有
用,我还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说:‘请利用我’呢!”
李镜花的胸脯又在起伏。
她的人很秀气。
也很瘦。
所以胸脯不宽。
但高。
——她的身裁并不丰满,却是另一种好看。
她呼息起伏不定时,似只不安的小鸡。
铁手本待斥骂下去,忽又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欲言又止。
李镜花忽道:“你有没有听见?”
她的语音很小。
也很轻。
铁手茫然的摇了摇头。’——奇怪,凭我的内力,居然听不出来。
他神凝气聚,摄镇七窍,方圆里内,虫行蚁走之声均在他听觉之内,并无异声,但却渐
感一种奇怪的异象。
李镜花在月下抬起了秀颔,笑了:“不是那个,是这个。”
她指了指自己起伏的秀胸:“我的呼息证实了我理亏。”铁手凝了凝神,不知想到哪里
去了,脸上却是一热。
——幸好脸红耳赤在月色里是不易觉察的。
“我理亏,但我没有错。”她悠悠的笑道,“让我告诉你,世上有四种人是死不认错
的:一是位高望重、手握大权的人。他们要面子,生怕认错会伤害他们的权威,二是大奸大
恶、坏事做尽的人,他们已不能认错,一认就错到底、永不翻身了。三是固执成见、蠢材笨
人、他们以为认错才是愚蠢的行为。”
她说得甚为欢快,还指着自己秀巧的鼻尖,说:“第四种就是我这种人。”
她很得意的说下去:“女人。女人是不惯于认错的,所以尽管你的话有理,我听进去
了,但我是不认错的。”
铁手觉得她很可爱。
但自己任务已了。
而且,就在刚才凝神静聆的刹那间,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还在眼前出现了一些景象,交
错幌动,惊心夺魄。
李镜花这时又说:“你会替我向国哥传话?”
铁手道:“会。”
李镜花慧黠的笑了起来:“你帮我的忙,我也帮回你一个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黑摸
上七分半楼要做什么?你们四大名捕的冷血,正在对付大将军,凌落石志在金梅瓶,献上讨
好,你们一定是夺他所好。我可以告诉你金梅瓶在哪里。”
她悠悠一叹又说:“可惜我不能与你一道上山。国哥说过,我要是杀伤燕、鹤、青花会
三帮人马任何一个,他都此生不再理我,可是,以我武功,若不伤人,根本就上不去;如果
出手,只怕是伤人杀人都难以自控,只好托人上去了——我听你的话信人好意,但你可不要
负了我之托。”
她像小孩子跟人约定似的认真的说。
铁手在月下坚定的点头,
向对窗月下的女子。
还有他心里从刚才细聆凝神之时闪过的映象:
山摇地动,杀气裂岩,一个腥红僧帽的人负拖着一间大房子逶逦而行,屋顶上有一头金
眼的牛。
石火惊飞,刻字镂血,一个腰插青铜长刀的披发僧人,一路镌着经文,他布满伤痕的背
后,彩虹幻化成红蓝绿黄色的佛尊。
烈火熊熊,金蛇狂舞,一群欢歌而生悲歌而死的女子,围绕着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慷
慨豪士,醉生梦死,如蛾扑火。
这些幻象,仿佛穿透了时空,堆叠了蠢蠢欲动、惴惴不安、步步惊心、念念不忘的异
动,迫向现实里的他,潮湿的泪眼山,惊梦中的七分半楼。
鹤飞燕来,青花如梦,他觉得李镜花在此,已如中天之月一般安然无恙,他就去插手管
一管那平静无波中的暗潮,暗潮卷涌中的江湖。
离开未号房的铁手,受到空前未有的热烈待遇。
哈佛和哈佛的伙计们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之后,打躬作揖,赔罪阿谀,几乎没把头叩得
捣蒜泥似的,也巴不得把他供上了久久饭店的神龛上。
——原来:“名气”是那么管用的,难怪足以使人力争不休。
铁手感叹。
他也不过份漠然,只匆匆离去。
就要走出饭店的时候,忽见一个黑色还是枣色劲装的女子,一闪身就上了楼梯,她背着
月色走近来,脸上只映着店伙出迎的烛光,眸子里也映出两点烛火。
铁手因为赶路,所以才不经意的瞥了一眼。
那女子掠过一阵香风。
淡得像一场忘记。
铁手也不觉意,但在路上猛念起李镜花的样子,却只记得照在屋脊和窗棂子上月色,她
那苍白的心疼,还有那一缕香风。
以及那两点烛眸。
——他当时并未细辨:为何他把两个女子的形象混和在一起,更未细思为何一个只瞥一
眼的女子和一个与他在月下跟他谈了整个时辰话语的女子,在他的偶掠的思忆竟然并重!
狂
李镜花实在高估了铁游夏。
这也难怪:她跟他几次动手,根本连迫他出手都办不到;况且,他跟踪她一大段路,她
也不曾察觉。
——她不知道这只是因为铁手的内功高明、内息雄长之故。
铁游夏长于内功。
逊于轻功。
他上“泪眼山”,不让人发现,这点他办得到,且毫不费力。
但要他悄没声息的进入“七分半楼”盗“金梅瓶”通知“大相公”,实在力有未逮——
如果遭人发现,他只好被迫动手,但动手伤人,他又不愿。他思虑再三,觉得明人不做暗
事,加上自己要讨的是人家的东西(且不管东西原是不是属于他的),都该光明正大,当面
说清楚。宵小所为,他还是干不来,于是决定投帖拜山,叩门拜会。
七分半楼位于倒冲瀑的泪眼潭前,水气迷离,烟雾弥漫,湿气很重。
七分半楼楼高七层半,顶上半层,是用来种植一种黑色的花一每七年半才会结实为“青
寒果”——由于气候潮湿,水质特异,此处最合青寒花果栽植生长。这时候,已过子时,月
过中天,略偏瀑崖,铁手不欲等到天明,以免夜长梦多,所以他即现了身,拜会“青花会”
会主杜怒福。
他才一现身,青花会的高手、徒众立即知道了,他递上了拜帖,守卫知道他是“四大名
捕”中的铁游夏,一面留神着他,一面客气寒喧,一面则派人向内走报。
铁手也先不入内,好让对方准备,所以就站在门外,耐心候着,忽见蓝火金星一炸,接
着啧啧作响,原来门前已多了一人,赤膊上身,满头狂发,腰佩古铜长刀,正趴在长阶上凿
字。
只见他手锤急啄,提凿密敲,一下子便在石板阶上镌出了一个直欲翻飞入眼的大字:
狂
守卫见此人形迹忒怪,但以为是与铁手同来,不敢干涉;那人龇牙一笑,他的乱发遮盖
了他脸部十之六七,笑时牙龈有血,但自发帘里透露的目光有一种疯狂的宁静。
“这便是我的名帖,快去通报社老怒,我来了,咱嘛呢叭咪眸,密言佛耳,万载真
谛。”
这时,大门里外各走出二人来。
这四人形状不同,高矮不一,但都气凝神锐,步履沉稳,除此以外,四人皆有一个共同
表情,那就是脸有怒容。
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特征:
瘤。
眼睛不住霎动的人左颊有一颗大瘤。
鼻子如隼钩悬的人喉咙有一颗大瘤。~
马脸汉子背上有一颗大瘤,高耸如驼峰。
脸上有王字形皱纹的人,左胸衣襟空出了一大块,大概也是肿瘤。
这四人分别从门左右两侧,自外左右两边行来,其实恰好分了四个方位,堵死了铁手和
蔡狂的去路和退路。
铁手才看一眼,便知道来的是谁了。
——“鹤盟”盟主长孙光明,手下有三大祭酒: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都是一流好
手。
——“燕盟”盟主凤姑,手上也有三祭酒: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
——同样的,“青花会”也有“青花四怒”:陈风威、李凉苍、张寞寂、王烈壮。
——所谓“四怒”,其实是江湖人意指“四瘤”的谐音。
四个样子愤怒的人。
四名长着肉瘤的人。
四人先向铁手、蔡狂抱拳拱手,唱喏招呼,执礼甚恭,但也极为防范:
“两位稍候,我们已请人通知会主了,他片刻便会出迎。”
“难得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尚祈恕罪。”
“却不知何事劳动大驾,使二位夤夜来访?”
“咱们会主因会务烦缠,久未拜望诸葛先生,不知先生可好?这次铁二爷和疯圣莅临,
想必有要务在身吧?”
铁手知道这四人见蔡狂和自己一道出现,早已当作是一道上的人了,只是这也不好一一
澄清,便想当着杜怒福时再一并说明,当下寒喧几句,搪塞过去,前来“讨瓶”一事,毕竟
不能如此便开门见山。
语不到两句,杜怒福便匆匆行出。
他已五十开外了,肥头大耳,好眉秀目,虽然像一尊雕在蕃薯上的活陀佛,不过行动之
间,一点也不颠蹭蹒跚。
他一见二人,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失迎,失迎。”
他笑的时候,竟似满脸怒容。
他执着铁手的手,亲切而亲热地问候:“诸葛兄可好?国事蜩螗,豺狼当道,天下黎民
百姓福祉,都要依仗他多费周章了。”
铁手听得心头一热。
他自己极尊敬诸葛先生,所以,当人衷心诚意的推崇诸葛先生,他便会由衷感激,十分
感动:觉得世叔所作所为,费心费神,没有白费。
然后,杜怒福转向蔡狂笑道:
“疯圣,别来无恙否?”
他对蔡狂似有些避忌。
也不似对铁手那未亲切。
蔡狂没有什么反应,像忽然之间入了定。
杜怒福向铁手笑道:“你们怎一道来的?你看我,要两位站在大门口叙议,真是怠慢
了!该打!不如咱们进去——”
蔡狂忽喃喃的道:“对,该打。”
杜怒福没听清楚:“什么?”
蔡狂抬起了头,乱发披脸里又倏射出两道寒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杜怒福一楞:“我说什么来着?”
蔡狂认真的道:“你说:该打!”
杜怒福仍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我说该打?”
蔡狂在披发的寒光转而成厉:
“对,你该打!”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就出了手。
狂得起
杜怒福对蔡狂似有些防范。
可是,他也万未料到蔡狂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对他动手。
——何况,蔡狂是明着来拜会的,而且,还是跟铁手一道来。
蔡狂一出手,手就抓向杜怒福的脖子!
杜怒福怒叱:“你——”
全身倏然一缩,十八道阶梯,给一缩而上。
但蔡狂的身子随之而上,就像他的手陡然伸长了似的,仍捏向杜怒福的颈项。
铁手惊叱:“你!”
他腾身要拦。
这时候,阶上已闪过一道青色的精光,“青花四怒”一齐出了手。
向铁手。
陈风威的掌劲青黑。
李凉苍的掌劲灰黑。
张寞寂的掌劲黛黑。
王烈壮的掌劲朱黑。
四种掌劲,幻化为四种黑色的劲力,向铁手截击。
铁手大喝一声,左掌接下四道掌力。
右掌一吐,劈空内劲,攻向蔡狂。
这刹那之间,铁手和“青花四怒”都抹过不同的怀疑与恍悟:
铁手在“青花四怒”向他出手的一刹间,一时不知这四人是错疑他和蔡狂是同谋,还是
他们根本与蔡狂是同谋,对杜怒福倒戈相向。
“青花四怒”在铁手居然只以一掌抵消自己四人掌力,感到惊震,但在铁手凌空出手阻
拦蔡狂之时,才知道原来铁手和蔡狂并非同路。
但已迟了。
如果铁手能全力阻拦蔡狂,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因为就在铁手分心与那四股黑色掌力相对时,蔡狂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的手始终
抓不住杜怒福短小多赘肉的脖子,但他的长刀已戮着杜怒福的背心。
刀是白色的。
白如月。
月却是青色的。
——像一张因太惧怕而转成惨绿色的人脸。
奇怪的是,当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虽然快得谁都不及细看,但它明明是青色的。
可是,当这把刀停在那儿的时候,却换去了月亮的光芒,变成了月白色。
还带着月色般的沁寒。
这时际,“青花四怒”都立即收了掌。
收掌原因有三:
一,他们掌力全吐,铁手一掌相对,只觉如泥牛入海,但铁手掌力却全不回攻。
二,杜会主已受制遇危。
三,看来,铁手跟蔡狂并非一道的。
同在此时,蔡狂散发飞扬狂旋。
飞发如鞭,一一切碎铁手的凌空掌劲。
叮叮当当连声,铁手给切成碎片的掌力犹自落地有声,石阶簌簌碎落,余劲似一条条喷
着火信的金蛇,灼得疮痍处处。
只听蔡狂闷哼道:“铁手,这儿没你的事,也不关你事!”他唇角流着了血丝,像爬出
了几条红蚯蚓。
月下,每人的脸孔都成了惨绿。
就在蔡狂飞发碎掌劲的刹间,他的脸容已亮了出来:
原来是一张凌厉的俊貌,约莫三十来岁,神情中带有一种痴狂的宁谧,像个伏在草丛里
要扑杀蚱蜢的乖孩子。
他身上的疙瘩疤瘌,似跟他的脸孔气质全无瓜葛——仿佛身上是租赁过来似的。
只听杜怒福忍怒道:“蔡狂,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狂道:“没什么,我只请你造反一次。”
杜怒福奇道:“什么?!”
“敬请造反一次。”蔡狂说,“现在鼠蛇当道,狼狈为奸,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朝廷
不振,积弱一至于斯;社稷不宁,奸佞横行无忌。苦的是百姓,惨的是人们。我们是苦大仇
深,我是心高情真。我要你们都站起来,敬请造反一次,打一场人民战争。”
杜怒福骇然道:“你……你要我造反?”
蔡狂道:“造反又怎地?拚得千刀剐,皇帝拉下马。想不流血?只怕血流成河!要不动
干戈?只怕任人渔肉!命只有一条,心只有一颗。我是来世间行佛道,杀父杀母不可,杀君
杀魔无妨!如果佛阻佛道,杀佛祖亦成道!我信得过你一诺千金,今天只要你要一口答允,
我便收了刀,为你奔走,供你差遣。”
杜怒福又惊又怒:“这……这怎生使得?!”
蔡狂道:“什么使不得?你们仅存的五帮六会六联盟中,已有三派人马加入我的大计,
为“天机”效忠了。”
杜怒福冷笑道:“没想到“疯圣”也为张三爸卖命。”
蔡狂道:“我只是为国家民族卖命!你要是不答应,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一刀劈了
你:二是你把养养给回我!”
杜怒福怒不可遏:“蔡疯子!……你……你太……太狂了!”
蔡狂冷冷地道:“怕什么?老子狂得起!”
杜怒福气得口吃了起来:“你……凭什么扯上养养——”
蔡狂啐道:“因为她本来是我的,是你夺了她!你年纪大,你无胆量,你不算条汉子,
你没有资格跟她在一起!”
他一激动,齿间便淌着腥红的血。
杜怒福惨笑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你竟要在铁捕爷面前定计造反?!”
蔡狂道:“姓铁的也不算什么,四大名捕都是傀儡而已!诸葛先生抵死周旋,也不过将
死局强撑、败局求活而已,那是没有用的!到这个地步,已不是让坟墓里的死人苟延残喘,
而是让我们活着的人多争一口气。铁手又如何?你瞧着吧,他们若仍有一点血性,迟早都要
反了!”
杜怒福叹道:“可是,我们这样做,只会致使战祸肇生,连累大家,害苦百姓,牵连养
养……”
蔡狂又啐了一口血沫子:“呸!你何德何能,在我面前提养养姑娘!”
忽听一个女子在阶前道:“蔡狂,你也太狂妄了!”
蔡狂闻言一震,半晌,才敢抬目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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