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 我要
张炭只苦笑一下,没有反。
这一来,唐宝牛心中可憋死了。平素,他与方恨少等人在一起,没事就专抬抬杠、
骂骂架,时间反而易以打发,这次在京城里遇上了温柔,口里处处与她争持,心里却是
挂虑她:她虽说是苏梦枕的师妹,金风细雨楼的子弟都维她,但她啥事也不懂,夹在朝
廷内争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的阋争中,只怕要吃亏了,说
来说去,他是宁给温柔叱骂,都不愿走。
这次赴三台褛,见着张炭,真个“惊为天人”,难得有一个人能像恨少样,没事跟
他耍嘴皮子、阋阋气,骂过了火也不记在心里,遇事时却能祸患与共,他心里直乐开
了,不料,眼前见得张炭为了雷纯,如此无精打采、心无阋志,登时感触了趄夹,愀然
不乐。
“其实,京城也没什麽可留恋的,”雷纯悠悠一道,“俟这儿事了,我也想跟你和
“兄姊们,上庐山、赴古都、买舟轻渡愁予江,那多好啊。”
张炭向往地道:“那真是好……”
雷纯偏一偏首,问:“怎麽了
张炭垂苜道:“没什麽。”
雷纯专注地说:“我觉得你接下去还有话要说的。”
“我总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张炭摇首悠然地道:“你跟我们“桃花社口的大姊
不同,她可以退隐,既很避世,也可以很出世,你则很入世,也很能干。”
“我能干?”雷纯笑了一下,笑起来眼睛眯了一眯,皓齿像白而小的石子,仍是那
末好看,但让人看了,却有一阵无奈的凄迷与心酸,“我却连武功也不会。我自幼经筋
太弱,不能习武,习武不能不学内功心法,可是一学内力,我就会五脏翻腾,气脉全
乱,血气逆行。走火入魔,所以,我就是成了要人照顾的废人一个。”
温柔听着听着,看看看着,忽然觉得,难怪眼前的雷纯,是这般绝世的音容,就像
幽谷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一笑,道:“其实,我活到现在,这已经算是个奇了,”
不薄命的红颜,是不是会化作祸水呢?身作红颜、生作红颜,如果不薄命,即要成
祸水中的兰花,清纯得像水的柔肤,经不得一记轻弹,原来她的体质那麽薄,是不是红
颜都薄命,那麽,该当祸水好呢?还是薄命算了?薄命害苦了自己,祸水害苦了别人。
那麽,该害人好呢还是害己好?她倒觉得自己非常漂亮,可是,她的身体很健康呢,看
去没啥薄命的感觉,难道自己是祸水?不过,自己没害着人,倒是给鬼见愁和小石头气
得火冒王千丈……"自己不是祸水、又非薄命,难道…
难道自己不是红颜?
不可能的!
若是,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像我那麽美丽的女于,都不能称作红颜,那麽,世间溜溜的女子,至多只能算是青
颜、篮颜、白颜、朱颜了……
当然,说什麽,都得除了雷纯之外……
温柔这样胡思乱想着,但对雷纯清丽的容包,却十分的服气。她心中想:要是我是
男孩子,我也一定喜欢她……却因想到这一点,而想到白愁飞,心里一阵恍惚,如掉入
冰窖里,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炭却赶紧道:“雷姑娘,你别这麽说,会不会武功,根本算不了什麽,那次,记
得是去年的六月初一,我要回鹰潭探亲”
雷纯笑了,眼睛像星子一般的闪亮着,皓齿也自得令人心眩,像一个很快乐、很美
丽、很单纯的小女孩,正在听大哥哥讲述有趣好玩的故事,“还说呢,五哥哥真的去探
亲┃鹰潭乡下订了头亲事呢!”
张炭也笑了,脸上居然红了,像他那麽一张黑险,居然也红得邃入瞧得出来,这可
达唐宝牛也看直了眼。
可是张炭的羞怯,很快的叉转为忿意。
“不过,我回到家乡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也可能是说不下去了。
雷纯连忙按着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知道,这一年多来,我也尽可能不去想它。”张炭低沈地道,“现在我说出
来,是想告诉你,那时侯,你不会武功,却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丧在“淝水不流
别人田口的手里了……”
雷纯笑道:“机缘巧合,所幸如此,让我有这个仙缘,结识五哥。”
唐宝牛平生为人,何其多管闲事,一听之下,有头无尾,怎生忍得一你们说什麽,
是不是那个恶人田老子?”
张炭不理他。
雷纯不置可否,只说:“过去的事,还提来作啥!”
张炭却认真的道:“七妹子,你虽不诸武功,但丽质兰心,除了赖大姊之外,你比
我们都强得多了
雷纯清清地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用心,我也不敢妄自菲薄,所以……不是
一直活到现在吗?”
唐宝牛几乎吼道:“什麽事嘛…吞吞吐吐的,这算什麽男子汉”
温柔也憋不住了,婉声哀求似的说:“你说吓,你说嘛……”见张炭不理,立即转
求雷瞠,“你不说,就是不把我们当作朋友了?”见张炭仍不为所动,即转瞠为怒,
“你不说就算,你求我听,本姑娘还不要听呢?”
张炭仍是没说。
温柔正要翻脸,雷纯忙道:“柔妹,待会儿有的是时候,不如你来六分半堂玩玩逛
逛,姊姊再说予你听好了。”
温柔十分听雷纯的话,只这麽一句,便转忿为笑,要是旁的人,她才不依呢。
唐贸牛目定口呆好一会,才喃喃地道:“奇迹,奇迹……”
这次轮到张炭禁不住问:“什縻奇迹?”他原本也是个多管闲事、唯恐天下不乱之
辈,刚才只是被勾起伤心事,一时恢复不过来,而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而今,心情已
略为恢复。又“原形毕露”了起来。
唐宝牛口直心快,说:“了不起,了不起。”
这回轮到张炭发了急:“什麽这样了不起?”
“女人,唉,女人,”唐宝牛叹道,“女人多变,犹胜我唐门暗器。”
张炭赫然道:“你真的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宝牛回过身来,一对虎目,瞪住他道:“我是不是姓唐?”
张炭一窒,只好道:“是罢。”
唐宝牛气虎虎的道:“姓唐的就一定是四川姓唐的那家吗?不能有第二家?姓唐的
使着器,就一定是川西唐家堡的暗器吗?不能有第二家麽?”
张炭给他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嗫嚅地道:“有是有……不过,不过……”
唐宝牛又吼了:“不过什麽有话快说,有……那个快放?”他因“姑念”在场有两
价女孩子,而且都云英未嫁,貌美如花,说话总算已“保留”了那麽一些。
张炭说:“别的唐门,似乎没那麽出名。”
“有一家,也有一个,名动天下,”唐宝牛认认真真的道,“保准比蜀中庸门有
名!”
张炭嘿嘿乾笑道:“该不是阁下自创的那一家罢?”
“绝对不是,有史为证,”唐宝牛光明坦荡的说:“你以为我会像你那麽自大狂
麽?!”
这回,温柔和张炭都自卑了起来,思而想後,怎麽都想不到究竟是那一号人物,忍
不住,齐声问:
“是谁?”
唐三藏!唐宝牛得意洋洋的说,“他的暗器是连齐天大圣都能治得服服贴贴的金钢
圈,是如来佛祖传授给他的。”
说完这句话,唐宝牛站在那儿,看他的样子,一定是以为自己是可以升天的佛祖
了。
要不是有雷纯,他真有无可能被张炭和温柔联手打得“升”了“天”。
“你又不说是唐明皇:”张炭叫了起来,“你飞梦都可以杀人哩”
雷纯连忙劝阻。
“温柔是我所见过最乖的女孩子,也是我最汞的妹子,”雷纯这样说,“五哥当然
也会知道,唐巨侠风趣好玩,正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她补充了一句:“开玩笑也要向有度量的人才开的,唐巨侠慧眼识人,这次可员选
对了人。”
就这几句话,一切干戈,化解於无形。
温柔要做乖女孩。
张炭只好不与唐家牛计较。
“我们且不管唐三藏是不是姓唐的,但唐巨侠的联想力无疑十分丰富,连孙悟空都
变成了武林人物,真是一种创举,”雷纯轻轻的笑着说:“也许,古代的神话故事,根
本就是当代的侠义传奇,只不过再夸张了一些些,说不定,真有其人、实有其事呢:”
温柔却说:“雷姊姊怎麽看我是乖孩子?”
雷纯微讶反问:“怎麽?你不乖吗?”
温柔唉声叹气的道:“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是乖了,她们都爱壤的,越壤,就越人
所接受,越会使坏,就越为人所看好,为人所崇拜。”
“是麽?”雷纯悠悠游游地道:“现下江湖上时兴这个縻?”
温柔眨着里眼:“是呀,而且,我自己觉得,我一向,都不是很乖,家里给我闹得
谁都怕了我,鸡飞狗跳,拜入了小寒山门下,师傅也说我:师兄姊们当中,算我最皮,
最不长道,又最会捣乱……”
“你聪明呀,才顽皮,聪明人才能顽皮得起。”雷纯笑吟吟地道:“你师父这样
说,只不过是跟你开着玩罢了……”
温柔分培道:“不啊,我师父平日对我挺慈蔼的,但她训起人来,也够把人吓得魄
散魂飞的了……”
雷纯肃然道:“尊师红袖神尼,是当今武林中最受敬重的人物之一,与世无争,避
世已久,她说的话,可能是用心良苦,并非苛责,要是她不疼你,你不乖,她怎会让你
不远千里,来劝你大师兄回心转意来着了……”
温柔不听犹可,听到这里,眼圈儿一红,道:“就是呀,他们给我出来就好了。”
这一句话,倒把雷纯十张炭等全吓了一跳,雷纯诧然间:“你是说…:二张炭道:
“你出来,令师和令尊……”雷纯道:“他们都不知道?”张炭急道:“那你还敢出
来:”
温柔一见他们全变了险色,她自己嘴儿一撇,几要想哭,雷纯忙拍拍她的肩,抚着
她的乌瀑也似的长发,柔声道:“你说过,你这次出来,是令师红袖神尼派你来找苏师
哥的,而且,令尊“嵩阳十九手口温晚温大人,也同意你来此,原来,你是自行溜出来
的……”
温柔扁着嘴儿,很委屈地道:“就是呀,我要是不偷溜出来,他们这辈子只怕都不
让我出来呢。要俟我学成之後才能下山……那些功夫又不好学又不好玩,学成之後吗,
只怕我都眼角几十条皱纹、额角几百条皱纹,嘴角几千条皱纹,老罗,还下山干啥
去!”
张炭和雷纯都听得暗捏了一把汗,想到德高望重的红袖神尼还有名重朝野的温晚温
嵩阳,得知温柔失踪的消息,当何等之急:却听温柔道:“要真的是师父叫我找苏师哥
回来,他那还敢在开封府里忙着跟你爹爹闹事!”
雷纯和张炭这下总算是弄清楚了:温柔这次来京,真的是没得过红袖神尼的首肯、
温晚的允可!
唐宝牛却兴高采烈地一拍大腿,可能用力太钜,自己也痛得一龇牙,道:“好啊,
这样你就不必赶着回去了,咱们玩够了开封府,就可以找沈大哥闹着玩去!”
他口中的“沈大哥”,正是他所最崇仰的沈虎禅,沈虎禅和方恨少及唐宝牛,近年
来被江湖上人称为“三大寇”,名义上虽是“寇”,但许多武林中的人,以及受过他们
赈济的贫寒弱小,都当他们如同“四大名捕”样般崇敬的人物。
温柔破涕为笑:“好哇,”又抱住雷纯的手邀道:“姊姊也去。”
雷纯抚了抚她额前的发,这样看去,很有些奇特,因为雷纯样子很小,举措却十分
成熟,温柔的样子也很娇孺,举止间更显稚嫩,两人在一起,虽然温柔请武,雷纯不
会,但明显地雷纯像是她的姊姊,反而成了照顾她的人了。
“在没有离开京城之前,不如妹妹来我处作客,”雷纯说,“姊姊有私己话要跟你
说张炭一听,便道:“温女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又是苏公子的师妹,这样过去六分半
堂,不会有些不便罢?”
温柔没好气的道:“你忑也太顾虑了,凭六分半堂想动本姑娘?他动得起!”
一个人目睹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好手力哄关七後,尚且还有那麽大的自信,信
心丝毫不受动摇,怕也只有温柔一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唐宝牛也兴致勃勃的道:“好啊,我也过去瞧瞧。”
雷纯仰着美丽的睑,问道:“你去干什麽”
唐宝牛一见这张幽艳的脸,登时酥了半截,晕了泰半,鼻瘥瘥的又想打喷嚏,只
道:我要……我要保护她呀…
温柔更没好气,啐道:“谁要你保护来着?!”
“你:”仁宝牛这头被雷纯一张水灵似的笑厣,弄得骨酥心乱,再加上瞠喜花容的
温柔,更没了主意,“我……我只是要……”
温柔顿足道:“你要什麽嘛?”
雷纯温和她笑道:“我们姊妹说些体己话,你不要来。”
唐宝牛吃吃地道:“那我……在什麽地方等你?”
温柔气鼓鼓的道:“你不要等好了。”
雷纯向张炭问道:“五哥要不要一道来六分半堂?”
张炭想了想,道:“我想,晚些才同去。”
雷纯有些犹疑:“五哥……”
哦,我不走的,就算走,也会先告诉你一声,你放心,我不会不辞而别的,”张炭
恍惚地道,“我只想静一静……不过,我仍是耽心,温女侠她”
“你也放心,爹知道温女侠跟金风细雨楼,实在没有太深的渊源,他要对付的是苏
公子,如果得罪温妹昧,只是与红袖神尼及温晚结仇,对六分半堂一无好处,同时,也
威胁不了苏公子;至於迷天七圣,已给掀翻了,在城里大致不会有人再动得起我们姊妹
两人罢?”雷纯这样地道,温柔却听不出来,雷纯其实已经暗示了:温柔无足轻重,就
算擒下了她,也不足以使苏梦枕就范,“如果小张你你着我这又忘了叫五哥了。五哥担
心的是其他的人括手惹事,不过,六分半堂加上金风细雨楼,那是不白发生什麽乱子
的。”
张炭明白雷纯讲的是实情。
雷损留住了豆子婆婆与林哥哥两名堂主,在街口远处等候雷纯回返六分半堂,其
实,也是在执行维的责任。
看来,到了京城,雷纯真的已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温柔在那边,却在忙不迭的支使苏梦枕留下来护送她的师无愧先回金风捆雨楼。
唐宝牛见张炭也不走,本来有点失落的心情,一变为想打探别人的隐私,即过去用
刚才拍自己大道的力道一拍张炭肩豪笑道:“来:咱们不管这干孔夫子说难养的动物,
哥儿俩豪情豪情点,喝酒去:”
“豪情点?”张炭苦着脸抚着自己的肩膀,“我就耽心你老哥太豪情了。”
四九 燃香
“你耽心些什麽?”
雷损上了马车之後,就这样地向狄飞惊问。
“顾盼自首无相知,
天下唯有狄飞惊。”
雷损唯一的知音,除了昔日的关昭弟,也许就只有狄飞惊。
狄飞的唯一知音,会不会也就是雷损?
雷损与狄飞惊的距离,足有九尺。
马车很大。
十分宽敞。
就算在京城里,除了皇亲国戚、达官朝贵,也很少能见着这样豪华的马车。
他们两人都背靠着车篷。
中间隔着一件事物。
──当然是那口棺材。
棺材是雷损看人小心翼翼的搬上来的。
搬棺材的人,不但在六分半堂极有地位,就算手底下,也绝对是硬点子。
就算是身分高、武功好,依然不能负责“抬”这一口棺材,也还要得到雷的信任,
以及他特别而严格的甄选。
雷损挑选的是乾净的人。
特别乾净的人。
通常武功练得好的人,特别乾净的实在不能算是太多,也许那是因为一个有真材实
料的人,反而不会花大多时间来修饰自己。
不过决不是没有。
雷损选的就是这种人。
人要乾净、武功要高。
而且双手还要特别乾净,不准留指甲,不许有些微污垢,要是在“扛”了这副棺木
才给雷陨发现它的手有些许“不乾净”譬如曾挖过鼻孔、摸过女人的身子、剔过牙齿┃
他就会把那人的手砍下来。
他做得到。
他做得出。
因为他是雷损。
雷损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近几年来,也许他唯一做不到的事,便是对付不了苏梦枕,灭不了金风细雨楼。
在六分堂里,被选为负责“抬”这副棺材的人,是一种荣耀,也是一件随时有杀身
之祸的差事,要比出去与敌人拚命,更加战战兢兢。
他们都是年轻人。
雷损喜欢年轻人。
常与年轻人在一起,才能确保自己的心情不致老化。
这些年轻人,在抬起这副棺材前,至少都已净手三次,所以,跟在他们身後,有好
一些拿着洗手盘的人跟着,就连这些“托盘的人”,也是特别乾净的人。
故此,江湖中人盛传:得罪苏梦枕,也许罪不致死,但要是开罪了金风细雨楼的长
老“一言为定”,苏梦枕就决不会放过他;同样的,你对狄飞惊不尊重,也许还有可能
不发生什麽,因为狄飞惊的心思,谁猜不透,包括他几时发怒、几时高兴、对谁好、对
什麽坏;要是激怒了雷损,或许也还会有一线生机,因为雷损在大怒的时候,可能会杀
了那人全家大小,可”擢升那人,造就他前所末有的地位,因为雷损向来是一个小事急
惊,遇大事沉着的人,可。决不能、万万不能、永远也不可以去“碰”雷损这口棺材。
──要是去触摸雷这口棺材,你一定会後悔为何要生出来。
这是雷损的禁忌。
绝对的禁忌。
棺材被平平稳稳的停放在马车篷中央後,雷损才“敢”上车来,狄飞惊上车,当然
在雷损之後。
他一向最知道白己最逼切要做好的事:不是如何争先,而是如何随後。
这点他一向很懂。
所以他是狄飞惊。
一直都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
他也很清楚:要不是他一向都这样想、并且都这样做、而且地做得很好,他这个
“第二把交椅上早就塌了、碎了、不复存了,在六分半堂、武林中、江湖土、世间里完
全消失於无形。
包括他这悯人,
雷损很喜欢狄飞惊。
也很敬重这个人。
因为他知道狄飞惊知道什麽是该做的、什麽才是不该做的。
刚才纯儿说到“量才适性”,狄飞惊无疑就是这种人。
有野心、有志气、有魄力争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俯拾皆是,在所多有,但一个有野
心、有志气、有魄力的人只愿坐稳他的第二把交椅,才是万中无一、罕见罕有的人物。
狄飞惊就是这样的人物。
──可是狄飞惊怎麽却忧愁起来呢?
──他耽心些什麽?
──正午的一战?
──还是另外有些隐衷?
雷损知道这是他认同的时侯,也正是狄飞惊该说话的时候了。
这许多年来,他们之所以能合作无间,便是因为他们各自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各自
站好自己的岗位,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这充分发挥和互为照应的结果,使得六分半
堂,强大无比如果不是遇上了金风细雨楼。
棺材前,烧着一炷香。藏香。
藏香很香。
马车内氤氲着悠忽的香气,实在非常好闻。
──可是为何要燃香?
──难道棺材里睡着个死人?
如是,死人是谁,何致於雷损这般注重?为何不入土收殓?为何在跟金风细雨楼会
战於三合楼时,仍然抬到战场来?
如果不是,因何燃香?
问题永远是问题。
当我们试着解答一个问题时,如果你认真追索下去,又会产生许许多多的问题。
能够有答案,尤其是正确答案的问题,其实并不多,但人生里的问题,尤其是无法
解决的问题,确实是太多大多了。
狄飞惊现在所提出的,显然就是一个。
其中一个。
你看这香。”
雷损看去,
香点着。
香烧了一截,香灰正断塌下来,掉落在瓷制的心杯炉边沿上。
雷损着不出什麽来。
“马车是动着的。”狄飞惊又说了那麽一句。
这彷佛是句废话。
马车当然是动着的。
而且还直奔六分半堂。
按照这样的速度,只怕不消一个时辰,就可以同到总堂的“不动飞瀑”。
可是雷损知道狄飞惊必有所指。
所以他耐心的等下去。
等狄飞惊再说下去。
“所以风力很大,”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风力猛劲的时候,会影响香的默燃,
也就是说,有风的时候,香特别快烧完。”
他顿了顿,又道:“故此,我们以一顿饭来计算时间,那便不甚精确,因为吃饭的
人,
有快有慢,要是由一直慕恋雷小姐的那位张炭来吃,只怕还不到他三扒两拨,就只
剩下了个空碗。”
然後他补充道:“同理,用一盏茶、一炷香、一眨眼来计算时间,都不大稳定,不
大确实,如果这时间不重要,那还不如何,如何刹那间都足以到生死,那就所误极大所
谬极钜矣他垂着头、但跟里发光:“没有时间,就没有光阴,我们就不会衰弱,不会
老、不会死,这样重要的东西,没有准确的计算,怎麽可以”
他坚定地道:“我想,日後一定会有些发明,能够计算出精确的时间,而且,也
许,还能够留住扁阴。”
雷损似也期许地道:“但愿能够。”
狄飞惊道:“希望能够。”
雷损接道:“可是,如果我们现在想不衰、不败、不死,首先要解决的,便是苏梦
枕的问题。”
“我知道,”狄飞惊道:“这便是苏梦枕的问题。”
雷掼静了下来,寻思。
“首先,我们曾猜测过,苏梦枕之所以急於决战,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狄飞惊道:“因为他病。
雷损点首道:“时间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时间对我们而言,也非常重要;”狄飞惊道:“他甚至想要在明天决战,为了怕
我们临时延期,他不惜失去地利、人和,答应带队闯入六分半堂。”
雷损嘴角似乎微微有了些笑意:“刚才,我刻意忍让,是要培养出苏梦枕的傲意和
盛气,就算是再精明的人,在傲慢与气盛的时候,总是容易有缺失的。”
他把双手摆在袖子深处,彷佛正在抱着自己:“我也藉此辨察他的盛衰强弱。刚
才,我一味谦让,而你替我处处与他争锋,我们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缝,”狄飞惊忽道:“如果我们织就的是天衣,我们的天衣绝对有缝。”
““嵩阳大九手”温晚麾下有一名强助,就叫做口天衣有缝”,与我们的“後会有
期”,金风细雨褛的“一言为定”,齐名江湖,你不是说这个人罢?”雷损微说地反
向。
“我当然不是在说他,”狄飞惊道:“我只是在奇怪,苏梦枕实在没有必要把他的
急躁和沉不住气,表现出来,让我们知道的。”
雷损道:“他是故意表现出来的?”
狄飞惊道:“只怕是。”
“他故意让我们以为他不能等?”
“如是,也就是说,他能等;”狄飞惊道:“至少,要比我们更能等,他才会故意
表现不能等。”
“要是这,”雷损沉吟道:“我们以前的一切判断,都得要推翻了。他既然能在我
们故意表现得谦退畏怯的时候,刻意盛气凌人,就是要让我们对他作出错误的估计。”
“在战场上,错误的估计,往往就等於失败。”
“也就是说,他的痛,不一定那麽沉重。”
“可能全不严重。”
“他腿上所藏着的暗器,也没有发作开来。”
“看来是这样的,”狄飞惊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花无错的“绿豆口,无药可
解,就算及时剜去伤处,也难制止毒力延。”
“而一言为定口依然活着?”
“并非没有可能。”
“他故意要闯六分半堂?”
“有可能。”
“他有必胜的把握?”
至少他现在仍没有败。”
我们也还没有败。”
“因为我们还未曾决战。”
“我们只合力把“迷天七圣”解决掉。”
“但关七也还没有死。”
“关七已经是个废人,他断了一臂,身受重伤,又遭雷殛,纵然能活得下来,也不
足畏”
“可是那在关七背後支持他的力量,依然是个谜:”,飞惊慎重的说“关七一臂被
砍了下来,但那条“天下万物,莫之能毁”的“辟神钢链口,也等於是被这一刀砍了下
来,关七是拖看他的断手走的。”
“你的意思是说?”
“他本来有两只手,因被链子扣着,只有一半的用处,现在他只有一手,但⌒全恢
复了功用。”狄飞惊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华,“开封府里,虽然已没有第二个关七但
只要仍有半个关七,那也很可观了。”
“何况还来了个白愁飞和王小石。”
“苏梦枕要是没有了白愁飞和王小石,他一定不会那麽有信心,那麽胸有成竹”狄
飞道:“他幸运,此时此际,来了这两名强助。”
“他不一定幸运。”
“为什麽?”这次轮到狄飞惊问。
“王小石和白愁飞,跟纯儿是朋友。”雷损道:“男女间交朋友,很容易不只是明
友这次狄飞惊沉默良久,然後才道:“我看得出来。”
“王小石和白愁飞既然是苏梦枕的朋友,”雷损捻须道:“为何不能成为我的朋
友”
“可是他们之间已结为兄弟。”
“朋友、兄弟、爱情、亲情,有时候也会变质的,”雷损的眼里也充满着智慧,
“只是看是什麽样的威逼、和什麽样的利诱。”
狄飞惊静了下来。
“你的意见?”雷损忽问,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狄飞惊说话。
“如果这计划能成,的确能打击到苏梦枕的罩门,金风细雨楼的心脏,”狄飞惊
道:这样重大的计划、这样重要的步骤,所以,在进行的时候,应该要特别小心一
些。”
“你的意思是说……”
“当我们看到敌人的缺点的时候,很可能是敌人故意让我们看到的,当我们看到敌
人的优点,很可能那才是他的破绽。.”狄飞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对付像苏梦
枕这样的敌人,是丝毫错失不得的。”
“敌人可能是计?”
“可能"”
“就像以燃香来判断时间一般,很容易会有差池?”
“是。”
“差池虽然很小,但在重要关头,却足以全军覆没?”
“同时也足以致命。”狄飞惊答道,“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你说。”
“苏梦忱来找过我。”
“他自己?”
“不,”狄飞惊道,“还有杨无邪。”
“那我们还算什麽?提前发动攻击吧,”雷损着着他那副棺材,“我们就照苏公子
的计划,来对付他自己:”
五十 红楼梦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一行人回到天泉山的“红楼”里,苏梦枕一路行,一路
咳,咳声哙烈,远甚於他力战关七、与雷损对峙之时。
楼子里只剩下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杨无邪、师无愧、莫北神等几名要将。
王小石和自愁飞看着他如抽风袋般播动着的肩背,眼中都流露出耽忧之色。
杨无邪自一口白玉小瓶倒出了几颗药丸,
苏梦枕也不取水,仰首吞服,合目养了一阵子的神,王小石低声道:“大哥可能要
先歇歇。”
白愁飞默首道:“我们晚上再来。”
苏梦枕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又发出森冷寒光,忽然道:“禁忌:那是禁忌:”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苏梦枕指的是什麽,一时间都现出了茫然的表情。杨无邪返身入
内,白愁飞却道:“那也不一定。”
苏梦枕即问:“为什麽?”
白愁飞反问道:“我们今天是不是成功地打击了迷天七圣?”
“至少是重创了关七。”
“关七他为什麽会来?”
“他以为“六分半堂口正与我们互相对峙中,没想到我们竟会联手,先剪除他。”
“所以敌人给我们看到的破绽,未必是真正的破绽;”白愁飞道,“我们看不到的
破绽,往往才是敌人的罩门。”
“你的意思是说……”
“同样的,敌人让我们着到的禁忌,未必是真正的禁忌。”白愁飞飞了飞眉毛,
“雷损表面上对那口棺材敬若神明,可能只是故弄玄虚。”
“可能,”苏梦枕欣赏地道,二也可能不是。”
莫北神接着:“如果万一是:我们就得要顾虑到,棺材要的是什麽叮”
白愁飞立刻反问道:“如果雷损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大伤脑筋、大费周章、疑神疑
鬼、投鼠忌器呢?
莫北神微徵一窒。杨无邪已从室内行出,手里拿着一册宗卷,道:“根据纪录,在
过去八年来,六分牛堂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雷损都抬出了棺材,没有人知道棺材有
没有开启过,因为,在场的人,後来能活着的,只有一个狄飞惊。”
苏梦枕沈思。
白愁飞蹙眉。
“还有,六分半堂的子弟,对这口棺材既敬且畏,如果是堂中小卒,冒渎了棺廓,
必定就地处死,当年:有一名堂主,因为不小心把手在棺材上按了一按,雷损就着人砍
掉他按在棺上的两只手指,从此以後,再也没有人敢在得到指令之前,行前那付棺木的
十里之内。”
杨无邪侃侃而道:“雷损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总是要独对棺木一个晚上,谁也不知
道他在干什麽。”
苏梦枕忽问:“雷损把棺木搁在那里?”
“不勒飞瀑之前。”
“不动飞瀑是六分半堂重地?”王小石问。
“是。”杨无邪道。
苏梦枕道:“後天我们正是要攻取这个地方。”
白愁飞问:“被砍掉手指的堂主是谁?”
杨无邪答:“他已被降为第十三堂主,“独脚铁鹤”周角。”
白愁飞一皱眉,道:“六分半堂不是只有十二名堂主麽?”
杨无邪道;“周角被贬,只算是“半名”堂主,地位略高於丁瘦鹪、厉单、林示
己、林己心等香主。”
白愁飞沈吟道:“哦……”
苏梦枕神眼一亮:“二弟的意思....
白愁飞道:“除了狄飞驽之外,周角是曾最接近及接触过那日棺材的人。”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不能向狄飞惊求证的事”
白愁飞接道:“却可把周角“请田同来问问。”
苏梦枕道:“六分半堂断不会料到我们竟会打一名连堂主都算不上的人的主意。”
白愁飞道:“何况,冈角手指被砍,心怀怨愤,就算未必会出卖六分半堂,但也对
那口棺材心存赚恶。”
苏梦枕唇边居然微微有点笑意:“所以,有时候,看来没有用的人,却常常大有所
用
白愁飞道:“同样,看来毫不起眼的疏忽,却往往造成致命伤。”
苏梦枕道:“但这个伤肯定是六分半堂的。”
“凡是伤。都会痛,敌人的伤处,就是自己出击的重点,”白愁飞道:“不过,像
狄飞惊那种伤,实在很可能反而成为出击者的致命伤。”
苏梦枕黔怼头道:“你注意到了?”
白愁飞道:“我看见了。”
苏梦枕道:“别人以为你很骄傲、很自负的时候,你却什麽都留意到了。”
白愁飞道:“所以我才自大得起。”
苏梦枕一时说不下去。
王小石即道:“你们是说狄飞骜曾抬过头?”
苏梦枕道:“在闪电的刹那。”
白愁飞道:“在拦截关七夺路而逃之际。”
“狄飞惊的头骨没有折断,他自然也可能有武功,可能还是绝世的武功;”王小石
问:“只是他为啥要作这样的隐瞒?”
“他要人掉以轻心。”白愁飞道,“敌人集中注意力在雷损,他就可以在重大关
头,助雷损一而胜。”
“不一定。”苏梦枕忽道。“也有可能助我们一击不成!
“哦?”白愁飞目注苏梦枕。
“雷损也不一定知道狄飞惊的颈骨没有断,”苏梦枕道,“或者,狄飞惊的颈骨的
确折断过,可是现在又复原了。”
杨无邪道:“问题是在: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肝胆相照,并肩作战的原由,我
们找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笑着说:“他们肝胆相照。也许是因为他们一个生有肝病,一个患有胆
病。”
莫北神却正色道,“只要找得出原由来,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苏梦枕微喟道:“不过,天底下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也没有拆不敬的关系,永不
变质的感情。”
白愁飞一哂道:“所以,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永久的仇敌。”
王小石忽然大声道:“不对!”
白愁飞瞪住他道:“就算不对,也是事实。”
王小石道:二要是人生是这个样子,那还有什麽好玩?”
“活着是件庄严的事,没啥好玩的:”苏梦枕淡淡地道:“现实本就不好玩得很,
只有在梦中才好玩。”
“活着就算不庄严,也很无奈,因为你除了死,就是活,没有别的选择。”白愁飞
道:“所以我要活得好,活得光采,活在胜利中,那才活得过瘾,活得痛快:”
“因为这是梦想,所以我们都活在梦里,偶尔也算是会有好玩的事儿。”苏梦枕居
然笑了,他一笑,又咳嗽,眉一撮,像是什麽地方刺痛了一下似的,可是他若无其事的
接道,“这是红楼,我们彷佛都是活在一场红楼的梦境里。”
王小石喃喃地道:“不过,我们能在一起,共商大计,倒真似一场梦。”
“不道,到了後天,这场梦就得醒了;”苏梦枕道,“不是六分半堂惊梦,便是金
风细雨楼的梦醒。”
王小石问:“所以你才故意表现得非常骄傲?”
苏梦枕道:“我要让他们都以为我骄傲。”
王小石道:“骄傲的人容易大意。”
苏梦枕道:“我就是希望他们以为我正在大意。”
王小石道:“但雷损也要你以为他懦怯。”
“所以我跟他真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苏梦枕居然笑了出声,“他尽量胆小怕
事,我全面趾高气昂,真正的实力谁也不知,双方都在试探虚实,我们都是在演戏!”
白愁飞笑道:“人生本就像一场戏。”
王小石咕噜道:“我宁愿像梦。”
苏梦枕对白愁飞道:“你我那一场戏,也演得很逼真。”他顿了一顿,又道:的一
样。”
王小石恍然道:“你们……原来……
苏梦枕微笑道:“我要老二当众与我冲突,让他们以为,我们军心未固、人心末
稳。”
王小石茁笑道:“果真是敌人让你看得儿的破绽,可能是个陷阱。”心中忽掠过一
个念头:他原以为白愁飞和苏梦枕真的容不下对方,只耽心一山不能藏二虎,而今得悉
反而是双方当众“演一场戏”,受欺瞒的是自己,心中也真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他很快的便开解自己:
──大哥和二哥配合无间,为的是对敌,他俩没有真的龃龉,那是好事,自己应该
高兴才是!
却听白愁飞道:“不过,对关七放虎归山,对六分半堂身闯虎穴,我还是非常反
对。”
苏梦枕道:“你不明白的。”
白愁飞道:“那你就让我明白明白。”
杨无邪插口道:“楼主行事,莫测高深,不一定要事先道分明。”
白愁飞道:“事先明白,总好过事後反悔。”
师无愧忽道:“你是什麽东西,公子做事,要先跟你说原由?”
白愁飞道:“我是副楼主,你这样对我说话,算是什麽态度!
苏梦枕低叱一声:“无愧!
师无愧低首退後不语。
白愁飞兀自道:“关七已去,来者可追,但我们没有必要让敌人以逸待劳。”
苏梦枕脸色一变,道,我自有分数!
白愁飞仍寸步不让:“我们是在同一战线上,理当明白个中内情。”
王小石慌忙道:“我们才加入不久,很多事情还末拿捏到分寸,机密大事,确乎不
宜大多人知晓。”
白愁飞仍道:“连我也不可以知道?”
“如果你是六分堂派来的人,”苏梦枕冷笑道,“我把什麽都告诉你,岂不是正好
入彀?”
“好,好:”白愁飞怒笑道:“我来帮你,你竟以为我是奸细!
“这是我楼子里的事,关系到上上下下千百人的性命安危,我自然要审缜从事,”
苏梦枕冷着睑色道,“再说,你来帮我,我也一样帮了你:没有金风细雨楼起用你,你
又如何能逞野心、立大叶?”
白愁飞忿然道:“你以为我非金风细雨楼便不能创道立业?”
“非也。”苏梦枕依然沈着地道:“我就是着得出你们两人非池中物,日後必有大
成,才诚意邀你们进楼子里来。”
王小石见白愁飞和苏梦枕又过不去起来,忙圆场道:“全仗大哥的慧眼和栽培,不
然,我还在路口医铁打,二哥仍在街边卖画。”他这几句话,是由衷之言,说的十分诚
挚。
白愁飞静了一阵子,忽问:“你怀疑我们?”
苏梦枕一笑道:“要是怀疑,你们现在还会在这里?”
白愁飞是一个非常坚决的人,他坚持问下去:“你着是不怀疑我们,为何在这生死
关头,仍有所隐瞒?”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苏梦枕平静地道,二就算是无邪、无愧,他们跟在我
身边多年,有些事,他们仍然是不知晓的。”
杨无邪即道:“但我们并没有追问。”
师无愧也道:“因为我们信任公子。”
“你既不任我。我又为何要信任你?”白愁飞固执地道,“你既防范我们,又为何
要重用我们”
“你错了。”
苏梦枕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因为太过重才,才一直没有发作。“我就算怀疑你,也
会试用你,不试用你,又如何才能信任你?在暴风雨前,我们还不能问舟共济,你还不
能对联手放心,那只有徒增覆舟之危了:”苏梦枕道,“任何人都不会在一开始就信任
人,何况,你们出现的时机,恰好就在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决一死战之际,未免太过
凑巧了。”
这次到王小石忧心忡忡的问:“你认为我们是故意潜入金风细雨楼卧底的?”
苏梦忱道:“不是。”
王小石问:“为什麽?”
苏梦忱道:“因为谁也料不到我会这样的重用你们。就算你们很有本领,我也可以
弃置不用,甚至着人杀了你们。但是谁也无法料定我的反应,所以不甚可能局来卧
底。”
他了顿,又道:“更何况,在雨中废墟里,我吃了一记“绿豆”暗器的时候,你们
就有机会在那时候杀了我,恨本不需要作卧底。”
王小石目光垂注在苏梦枕的腿肚于上:““绿豆”很?”
苏梦枕道:“毒得超乎想像。”
杨无邪道:“花无错存心背叛,要取鲍子的命,不够毒的暗器,他也不自使出
来。”
王小石耽心地道:“不知……有没有妨碍?”
苏梦枕还末答话,白愁飞已道:“他不会回答的。就算答你,也未必说真话。”
苏梦枕眼里已无了笑意:“你很聪明。”
“我喜欢交聪明的朋友,最好是人又聪明,良心又好的人,”苏梦枕忽把话题移
转:“止如找老婆,我喜欢人又长得漂亮,心地又好,又能干聪明的女孩予。聪明的
要,因要对着一生一世,要是不够聪明,那漂亮只是虚,徒增烦恼。故此,宁愿不甚
美,也不可不够聪明。美会逝去,聪明永存。可惜,人世间又美又好又聪明的女子,不
可多得,纵是男子,也少之又少。”
王小石笑道:“雷姑娘美极了,人又聪明,良心又好。”
“良心我不知道,她武功却是不成;”苏梦枕也笑道:“不过她确是又美又聪敏,
所以我要托你一件事。”
王小石乐得把白愁飞与苏梦枕的争执化解,忙问:“什麽事?”
“在私下与你说这件事之前,我们正要面对的是後午六分半堂之会?”苏梦枕长声
道:“我们现在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要有充分的歇息,然後”
“我们再聚於此地。共同擘划攻破六分半堂的大计:”
五一 道旋风
“我的大计就是发财:”唐宝牛喝到第三的时候,眼睛已经有点发了直,舌头也大
了起来,“待发了大财,我就可以做我要做的事
“你到底想做什麽事情?”张炭已喝了十六碗,脸不红、气不喘,他饮酒要比喝茶
还顺畅,但算来还是要比吃饭慢上一些。
“我需要一个如花似玉,有闭月羞花之貌的老婆,”唐宝牛眼里充满了幻想,“我
要出名,成大名,让人人一听我唐宝牛,都怕了我,都吓退三步……”
“你要做到这点,不必要等到发财。”
“哦?”
“你只要去买一把刀就够了。”
“买刀干啥?”
“你只要在心里不高兴的时候,有人敢笑,你就别管认不认识,一刀割下他的瓢
子,如果在你心中高兴的时候,有人胆敢哭丧着脸,你就一刀劈下他的脑袋,有闲之
馀,还可以挺。刀去抢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兄回来,这样一来,只要半年功夫,只要你还
能活着,包管教你名震天下。”
“呸?我要行侠仗义,这种恶霸行迳,怎适合我的作为!”
“那你还想要干什麽?”
“我刚才说过了,我要成名,我要娶个漂漂亮亮的老婆,我要住得舒舒服服,过得
快快乐乐,我还要一身武艺,比沈老大、苏楼主、王老石、白阿飞的武功都高,我还要
人人都佩服我,侠名震天下,方恨少见着我便後悔当年为何不早些巴结我……”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麽?”唐宝牛诧问。
“你的愿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跟发财都全无关系;如果你有能力去做,现
在就可以做到。”张炭道:“发财只可以让人活得舒服一些,或许还可以要到几佴外表
美貌里面草包的老婆,还有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奉承讨好你,但要打败苏梦忱那额枭,
要沈虎禅这等人杰佩服你,可全起不了作用。其实,一个人只要心里舒服:量才道性,
不管住哪里,怎麽过也都一样舒服。”
唐宝牛想了想,顿时豪笑道:“好,既然银子买不到这些,我还要那麽多钱夹干什
縻!”其实知足常乐,只要明白这个道理,人人都可以富甲天下。”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想要做的事,不一定要等到发达
才能做,而且还要先干了了有可扛发达,可惜这道理到现在道是有很多人想不明白。”
说罢又去叫了一坛子高粱,边向张炭敬酒。张炭仰脖子一口乾完,唐宝牛却只呷上
一小口。
张炭初不为意,後来还是发现了。
於是他问:“怎麽你喝起酒来,就像蚂蚁饮水?”
“什麽蚂蚁饮水?”唐宝牛听不懂。
“少啊!”
“因为我不会喝酒。”
张炭登时大笑,狂笑。
“笑什麽?”唐宝牛颇感不满,他知道张炭是在笑他。
“我看你牛高马大,威武非凡,以为你有海量,原来竟如此喝不得酒,可笑,可笑!
“有什麽可笑的?一个高大威猛的人,不见得就能;一个小精悍的人,不见得就不
能饮。”唐宝牛大眼一翻,道,“正如高壮雄豪的人,可能心底善良;但矮小温和的
人,也有可能心存恶毒,反之亦然。以身形论心性、好恶,那是白痴才干的事。”
“所以能喝酒的未必是真豪气,不善饮的未必非大勇。”
“同理,能饮的不见得就是好汉,不擅饮的也不见非好汉。”
“你的意思是说:喝酒归喝酒,好汉归好汉。”
“酒是酒,人是人,有人以酒许人,正如以文论人,都是狗屁不通的事。”
“你既不能饮,又要叫酒?”
“我不善饮,你却能饮。”
“所以你买酒,我喝酒?”
“对;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
“我平生不喜请人喝酒,酒能乱性,一些自以为好酒量的人,不醉时已不说人话,
醉了後说话一如放屁,所以我不请人饮酒……你是例外。”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我听。”
“我今晚才第一次喝那麽多的酒。”
“哦?”
“因为我看不起的人请酒,我不喝;看不起我的人,自然不会请我喝酒。要我自己
买酒,我宁愿花银子买饭吃;而我的好友们,都不嗜喝酒。”
“那今晚你是在赏面给我了?”
“这话倒也不假。”
“看不出你个子小小,酒量却好。”
“我自己原先不知道,现在看来倒是事实。”
“所以我负责劝酒,你负责饮酒。”
“如果你有心请我多喝点,为何不叫点下酒的东西?”
“好,你要叫什麽下酒?”
“饭,当然是热辣辣香喷喷白雪云的饭。”
“好,没问题,我叫饭,给你下酒,但只要你多赏我一个脸。”
“要我多喝一窿?”
“非也。我只想多知道一件事情。”
“果然,”张炭一笑道,“你这人好奇心志重,不问个水落石出不死心。”
“我这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唐宝牛搔搔耳颊笑道,“你跟那个雷纯是怎麽认识
的?”
“告诉你也无妨,”张炭又一口吞掉一杯酒,唐宝牛为了要听人的故事,忙着殷勤
为他倒酒,“你有没有听过“桃花社”的“七道旋风”?”
“是不是长安城里,由赖笑娥统御的朱大块、张叹、“刀下留头”等六人所组成的
“七道旋风”?”
“便是。”张炭道:“你总算还有无见识。”
“我的优点很多,”唐宝牛笑嘻嘻的道,“你大可慢慢发掘。”
“七道旋风里,我也是其中一个。”张炭酒兴上了,话说得更起劲了,“我跟赖大
姊等生死义结、清同手足”
“对了,就像我和沈虎禅沈大哥及方恨少一样。”唐宝牛插嘴说。
“有一年元宵节,“杀手员外”曾在长安城花灯会上暗算方振眉,可是功败垂成,
你可有听闻?”
“有。那是轰动天下的大事,我怎会不知?”唐宝牛眼睛发着亮,“方振眉是萧秋
水之後最教人注目的大侠,杀手员外是“舟子杀手”张恨守之後最有名的杀手,幸好他
杀不着方振眉……”
“他也杀不了方振眉。”张炭道,“所以他迁怒於赖大姊。”
“他要杀赖笑娥?”唐宝牛惊问。
“有我们在,他也杀不了赖大姊,”张炭叹道,“所以他一气之下,盗了一册赖大
姊的星象真监秘本,一路逃到庐山去。”
“嘿,”唐宝牛眉毛一斩道,“教他得手了,你们也真差劲。”
“故此我也一路追到庐山去。”
“就你一人?你那干结义弟兄呢?”
“他们走不开,”张炭道,“因为城里忽然来了一个极厉害的神秘人物。”
“是谁?”唐宝牛奇道:“有什麽人要比“员外”更厉害?”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迄今尚不知他是敌是友,”张炭道,“只知道他又高又
瘦,脸白森寒,背上掮了个又旧又的包袱,任何人跟踪他,都撮不上,俟跟他动手,都
胸口一个血洞,不曾有半个活着的……”
“好厉害,”唐宝牛顿时叫道,“他是谁?”
“你没听我先前说了吗?我们也不知道。”张炭也叫道,“所以,张叹、“刀下留
头”朱大块、齐相好等弟兄才留下来陪赖大姊,驻守长安城,我独个儿去抓“杀手员
外”。”“你一个人,对付得来吗?”唐宝牛斜睨了他老半天,“我要是你的兄弟,也
不会放心你一个人去。”
“说句实话,”张炭苦笑道,“我想独力干点扬名的事儿,是偷出去的,赖大姊等
事先并不知情。”
“好极了!唐宝牛拊掌道,“我也常做这种事,沈大哥时常给我气得耳朵都歪
了。”
“可是我这一来,差点没送了性命!”
“性命送掉不妨,人怎可不做好玩的事?”唐宝牛这次自动喝三“大”口,“你我
同一性情,当浮三大白。”
张炭一口把碗中酒乾尽。“我追踪杀手员外,到了庐山,眼看逼近他时,他却失去
了琮影,我知道他已发现了我,要来杀我了……”
“所以你准备跟他拚了?”
“不,我逃。”
“什麽?”唐宝牛又叫了起来。
“我一逃,他才会以为我怕他,他立刻追杀我,这一现身,我们才能激战起来。”
“杀手员外身上有至十六种兵器,每一种都是用来对付有不同特长的敌手,你……
怎敌得过他?”
“我敌不过。”张炭道,“所以我一上来,就偷走了他身上的至十六种武器。”
“对,打,你不行,偷,你是行的,”唐宝牛瞪着眼道,“不然你怎麽偷得了我怀
里的手绢。”
张炭只横了他一眼,迳自说下去:“可是,纵没有了武器,我还是敌不过员外。眼
看就要丧在员外的手下,忽听松石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老五,凭你身手,要独战这
死人员外,还差一截呢,大姊说的,你不相信,现在自己吃着亏了。”
“暧,你的赖大姊来了不成?”
“我登时一怔,员外也吃了一惊,提防起来,却闻一个男子悄声的道:“大姊,咱
们何不一起做了他?”只听原先的女音如银铃般笑了起来:“他要莽撞,让他吃热小亏
也好,方公子片刻就到,到时候看员外还怎麽杀人?”张炭坠入了回忆之中,“你知
道,杀人员外吃过方振眉的亏,而今一听赖大姊和兄弟们来了,方公子马上就到,心中
一慌,那敢勾留,立即夺路而逃”
“你居然给他逃了麽?”
“我即以反反神功,击了他一掌;”张炭道,“他伤得很是不轻。”
“不过仍是逃了,是麽?”
“逃了,我当时也受了重伤,追不上。”“你那个赖大姊是怎麽搞的?”
“因为来的根本不是赖大姊,”张炭摇头笑道,“那女子的笑声也很好听,但比起
赖大姊来,还是差了点,我一听,便知道不是真的大姊,所以知道那女子只是要用话扰
乱员外的心,我便蓄力反击,一掌伤了他,让他胆丧而逃……”
“来的不是赖笑娥……”唐宝牛灵机一动,拍着大腿道,“一定是你姊姊:”
“啐:”张炭没好气的道:“我没有姊姊。”
“那……”唐宝牛试探着道:“敢情是你的妹妹?”
“:”张炭白了他一眼,“我妹妹胖得像头大象,外号大肥獭,她上得了庐山来,
除非庐山高不过一匹马。”
“那麽……”唐宝牛苦思半天,终於恍然道:“一定是雷纯:”
“聪明:”张炭恨恨地道。
“她是开封府六分半堂缌堂主雷损的独生女儿,再说,她不久之後就要嫁了,”唐
宝牛居然细心起来,“她到庐山干?”
“她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唐宝牛的眼珠又几乎跳出眼眶之外。
“她一向都甚有志气,以前在六分半堂,曾是雷损的臂助,但雷损而今信重狄飞惊
与雷媚,与金风细雨楼哄得如火如荼,她活在两块巨石之间,如受烈火寒冰煎熬,又苦
无武功,无能为力。雷损要把她嫁给苏梦枕,用意是伏下一记杀着,控制金风细雨楼,
雷姑娘只觉苦恼,便偷偷的溜了出来,以她的聪明智慧,摆脱了追踪的人……”张炭说
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声:“这天她到庐山游玩,刚好逄着我遇危,他一见我和员外的
武功,便知道我们的身分,联想起员外曾在花会上杀方振眉而功败垂成一事,她即以一
人装成赖大姊和弟兄们数人的声音,来吓退员外…
“雷纯会扮作几种声调麽?”唐宝牛讶异地道,“包括男声?”
“她外柔内刚,是个很有本领的女孩子;”张炭欣佩地道,“可她的身体太羸
弱。”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其实员外也挺狡猾的,他没有走远,又倒了回来。”
唐宝牛跌足道:“这可糟了。”
“幸好雷姑娘一现身来,就对我以最快的时间说了几句话,这几句就是杀手员外武
功的弱点,俟他一回来发难,我就以猝不及防的一轮急玟,在他应对失措之际,又重创
了他,这一下,员外可真的吃了大亏,不过,他仍死心不息,沿路上伏击我们。”张炭
道,“我的偷术,跟打人的出手完全不一样。打击敌手,出手越狠、勇、猛越好,要求
力大劲沈,偷术则完全不一样,讲究轻、巧、技法与快速,越是微波不兴、纤尘不扬越
好;故能打倒对手,跟是不是能偷着别人身上的东西,绝对是两回事。”
“所以能取得到那人的事物,不见得也能打倒对方;”唐宝牛这次作了个聪明的总
结,“所以你不是我的对手。”
张炭不去理他。“那时侯我不知道雷姑娘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我还以为
她武功高强,深藏不露,後来才知道,她完全不会武功,但却智能天纵,对武功博识强
记,对各家各派武功都很了然。她及时让我开了窍,以几招高深的盗技,吓退了员
外。”他喟然道,“故此,一路上,着似是我保护雷姑娘,其实,没有她,我早就命丧
在杀人员外手上了。每次员外在什麽地方设下埋伏、用什麽诡计来喑我们,雷姑娘都能
事先算中,或安然妲避,或授计於我准确反击,使杀人员外,每次都落空而退。她还提
醒我运用“八大江湖术口,使得一路上各路好汉,挺身相,这才逃得过员外的追杀。”
唐宝牛倒有些不信了:“她有这麽厉害?”
“这一路上,我们在“愁予亭”中结义,咱们一男一女,在江湖上行走,不结拜为
兄妹,总有不便。”张炭把这一段草草略过,“我带她回到长安,赖大姊也很喜欢她,
也收她为七妹子……”
唐宝牛忽问:“你们原先不是有一位七妹叫做小雪衣吗?怎麽……?”
““桃花社的“七道旋风,原本是赖笑娥大姊、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
我、齐相好和小雪衣,可是,小雪衣曾失踪了一段时期,人人都叫惯了“七妹子”,雷
姑娘来了,大家惦着小雪衣,不意也叫她七妹子起来了。”
唐宝牛又问:“那她还为何要回到开封府来?”
“她怎放得下心这儿?”张炭道,“再说,六分半堂的人也找上了桃花社,同赖大
姊要人,要是雷姑娘想留,那还有得说的,但雷姑娘地想回来……”
“所以你就陪她同来了。”唐宝牛哈哈笑道,“这次可是你护送看她回来了。”
“不是,张炭像是在自我嘲笑的道,“她也是偷偷出来的,只告诉了赖大姊,到了
中途,又给六分半堂的人截着了,派了一大堆婢仆老妈子的跟着她……我……我是到开
封府找她的。”
唐宝牛张大了口,“你……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也是从“桃花社”出来的罢?”
张炭又在大口喝酒。
唐宝牛本来想调侃几句,忽然间,他想到了温柔。
然後,他想通了。
他明白了一些事情,只咕哝了一句:“这年头,溜家的人倒特别多……”便没有再
说什麽,也在默默的喝酒。
张炭吞一大碗,他才喝一大口。
在他而言,已经算是尽情的喝了。
数字上的量,或大或小,或多或寡,因人而异,例如在富人眼中的一两银子,比值
屁都不如,落在穷人手上,则不惜为它头穿额裂了。
在这样一个昏幕,外面下着连绵的雨。这时候的雨,时来时收,又似永远没有完
结。
在这雨声淅沥的酒馆子里,唐宝牛却有与张炭一般的心情。
俟张炭的故事告一段落,便轮到唐宝牛诉说自己认识温柔的经过……
他们各自有骄人的往昔,那就像好汉敞着胸瞠让刀客骓刻流血的痕迹,有他们不惜
抛头颅、热血的生死之交,当然,也有他们心坎底里梦魂牵系的人儿……
“这雨,几时才会停呢?”
“金风纲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仗打完了,而已下成了雪罢?”
“我们把酒带出去,淋着雨喝。”
“好:我们且把雨水送酒喝。”
“小张,我们这就散步去……”
“,雨中步?跟你?”
“跟我又怎样?难道你有别的选择?”
“对,有就不跟你了。”
“你这人,现实、冷酷、无情、无义……
“好啦,别骂了,白天还没骂够麽?”
“够了,够了,酒倒没有喝够……”
“那我们就提出到外面喝,看我们在雨中,能见到什麽?”
“你真蠢:”唐宝牛不知打何时起,也喜欢学温柔一样,常骂人蠢、笨,“雨中见
到的当然是而….…”
“对,雨中见到的,这不是而是什麽……”张炭笑得几乎在雨中摔一跤。但就算是
在他们醉後的梦里,也难以梦到他们不久之後,在雨里所看到的情景
<五二 风声雨声拔刀声声声入耳/div>
两人说着喝着,走到门外,张炭几乎一步摔倒,唐宝牛笑得直打跌:“看你喝得脸
不红、气不喘、酒呃不打一个似的,以为有多大能耐,原来走起路来已在打醉八仙”
张炭扶着店门,气吁吁的道:“谁说:我,我走给你瞧……”勉强走了几步,只觉
头发昏、脸发热、头重脚轻,唐宝牛笑他,笑没几声,忽闹内急,当下便道:“你自己
闹,我到後头解手去:”
张炭挥手,把头搁回桌子上,“去,去……”
时已入黑,外面雨势不小,雷行电闪,酒馆里只亮着几盏昏,只有两巨桌客人,掌
柜和店夥见唐宝牛与张炭一个猛吞、一个小酌,但同样都醉了六、七成,虽然放浪形骸
了些,不过没招惹看人,又付足了酒钱,便任由他们胡闹。
偌大的一间酒馆,只有数盏油灯,加上外面风雨凄迟,馆子里显得特别幽黯。
一般馆子里的酒客,酒酣耳热之际,大呼小叫,猜拳助兴,都属常见,但今天馆子
里叁五人聚在一桌,低首饮酒,都似不问世事。由於这是酒馆,在酒子里居然会有这样
子的安静,实在可以算是个意外。张炭看着那几张桌子上的杯子,不禁有点发怔。外面
轰隆一声,原来是一个惊雷。
意外的惊雷。
唐宝牛已走到後头去了。
後头是毛厕。
张炭等唐宝牛的身形自後门掩失後,才用一种平静而清楚的语调,说:“你们来
了。”
没有人应他。
只有叁张桌子的客人。
叁张桌子,八位客人。
八位客人都在低首饮杯中酒,外面风雨凄迷,幕初浓,夜正长。
他在跟谁说话?
外面没有人,只有一、二声隐约的马嘶,就算有路过的汉子,也仍在天涯的远方。
张炭的请向谁而发?
难道是那位白胡子灰眉毛遮掩了面孔的老掌柜?还是那个嘴角刚长出稀疏汗毛的小
店侏?
张炭又饮下一大碗酒,金刀大马的坐在那儿,沈声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着不
见?”
他说完了这句话,又静了下来。
一阵寒风吹来。
店里的烛火,一齐急晃了一下,骤黯了下来。
张炭只觉得一阵寒意。
一股前所末有的悚然。
外面又是一声惊雷。
电光一闪而没。
唐宝牛推开店里的後门,一摇叁摆的,口里拉了个老不龙冬的调,往店後的毛厕走
去。
大雨滂沱。
身全湿。
唐宝牛根本不在乎。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根本不介意睡在自己所吐出来的秽物上,又怎会在乎区区一场
雨?
唐宝牛仰着脸,让雨水打在脸上,他张大的口,把雨水当作醇酒豪饮。
要真的是酒,他反而不敢如此鲸吞。
他喝了几日雨水,自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由於天雨路滑,几乎使他摔了一跤,他
便用手在一个矮树上扶了扶,走了定神,才往前走去。大雨愈渐浓密,千点万声,使他
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毛厕在店後边。
那是一座用茅草搭成的棚子,只能供一人使用。唐宝牛正是要用。
他急得很。
一个人喝多了酒,总要去如厕,不然,反而不大正常,唐宝牛一向是“直肠子”,
除了个性如此,消化排,也无不同。
他小里嘀咕:好在往毛玩的路上,两旁种了些矮树,否则,一不小心,张炭没摔个
仰不叉,自己可先跌个狗抢屎!
他走上几步石阶,打开了厕所的门,臭气扑鼻,苍蝇群舞,他也顾不得那麽多,走
了进去,掩上了门。
就在他掩上门的霎间
轰然一声。
电光划破而空。
大地一亮。
在这电光乍闪间,在密雨交织中的两排“矮树”,原来并不是树。
而是人。
精悍、坚忍、全身黑衣蒙头鱼皮水靠动装的人。
可惜唐宝牛看不见。
他已进入毛厕里。
这些黑衣人,立即“动”了起来。
就算没有雨,这些人的行动,快、速、而不带一丝风声,手里都掏出着几件事物,
迅疾接驳成一把锐刃长枪,分四面包围了毛厕,枪尖对准毛厕的草墙,在雨中电光下骤
闭起精寒,其中两人还飞跃而上,落在毛厕顶上,枪尖抵在毛厕的顶上。
没有一点声息。
更何况这是而被。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他们都在等。
他们都在等什麽?
又是一记惊雷,惊破了大地,惊亮了群雨。
又是一声雷鸣。
油灯呼地一声,其中一盏,灭了,飘出一缕辛辣的黑烟。
张炭的脸色微变。
他自袖中掏出一盒指甲大小的铁盒,用指甲挑开了盖子,沾了一些盒内的事物在指
甲上,放在鼻上索了一索,然後才道:“没有用的。八大江湖,我都精通,这“灭迷魂
还赚不着我:”
这次他收到了反应。
他听见刀声。
拔刀声。
第一张桌子传来一阵刀声。
优美的刀声,像一串风过时的铃铛,又像一声动人的呻吟。
这麽好转的刀声,张炭很少听过。
这种刀声,不像是在拔刀,而是像是演奏。
第二张桌子也传来刀声。
只有一声。
好快。
他听见的时候,那人刀已在手。
这种刀声,才是真正的刀声,从刀声里便可分晓:一刀出手,人命不留!
第叁张桌子却没有刀声。
刀一在手,已有剧烈的刀风,但连声音也没有。
这人拔刀,竟然没有拔刀之声!
这样子的拔刀,已经不是拔刀,而是在杀人了。
“原来是你们。”张炭叹道,“真没想到,今晚我不但能听到风声雨声,还可以听
到刀风刀声。”
唐宝牛掩上了门扉。
他很急。
生老病死,就算武林高手也难免,武功练得深厚且得养生之道的,也只不过能长寿
一些
外面滂沱大雨,喧哗而嚣。
外面除了雨,还有敌人。
不知是谁的敌人。
可怕的敌人。
还有雷电。
又是一响。
雷响在电闪之後。
因为距离远在天外,所以雷鸣和电闪,才分得出先後,可是那一刀只有刀风,没有
刀聱,张炭算来算去,在北京城里,只有一个人能发得出来。
同样的,那只有乾净俐落的一响刀声,和那绵延悠长的刀声,也只有两个人可以发
得出来。
第一个人,拔刀无声,必是“五虎断魂刀”的顶尖儿高手彭尖。
第二个人,拔刀只一声,乃声陡然而起、戛然而止,便是“惊魂刀”习家庄主习炼
天:
第叁个人,拔刀作龙吟,比琴鸣筝响还动听,就是“相见宝刀”当代传人孟空空。
张炭知道必定是他们。
所以他只有长叹。
趁他还能够叹出来的时候。
“你们好:”张炭道:“在开封府里,在王小石还未来之前,最可怕的五把刀,没
想到後面叁把今天都到齐了。”
他这句话很有效。
张炭正是要他们说话。
对力不动声色,来意便难以捉摸。
果然习炼天立刻就问了下去:“还有两把?”
张炭道:“而且是排第一和第二约两把。”
召炼天冷哼一声。
他的刀,薄如纸,突然发出厉芒。
五彩的厉芒。
难道他的刀也似人一般,竟会有喜有怒?
这次是彭尖问:“是谁?”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一个被人用手掐着咽喉快要窒息似的,但他整个人,又精壮得
像头牯牛一般。
“苏梦枕的“红袖小刀”和雷损的“不应宝刀。”张炭答。
张炭这样一说,那叁个人的脸容都放松了下来。
本来,张炭那一句话,等於是侮辱了他们,而今,张炭一道出了那两人的名字,反
而像是恭维了他们。
而且还是极高的恭维。
所以叁个人的心里都很舒服。
“苏梦枕的“江袖跟雷损的“不应,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孟空空悠闲地道:
“你认为呢?”
“他们还没有比过,”张炭道,“我不知道。”
孟空空优雅地道:“那你知道些什麽?”
张炭道:“我只知道你们来了。”
盂空空悠悠地道:“你可知道我们来作什麽?”
张炭又叹气了。
他每次叹气都想起他的好兄弟张叹。
因为“大惨侠”张叹也老爱叹气。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你们已拔出了刀。”
孟空空笑了:“通常拔刀是要干什麽的?”
“杀人。”
张炭只好答了。
孟空空以一种悠游的眼色看他。这人无论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幽雅好看。“这
儿有谁可杀?
张炭又想叹气。
“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如果你们不想杀掉自己,好像就只有我可杀了。”
“对了:”孟空空愉快她笑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人生有些时候,对比错更痛苦。
张炭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他这个答案却使张炭说什麽也愉快不起来,任何一个人,只要是面对这叁大刀客,
谁都不可能愉快得起来。
张炭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