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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箫》
第 十 章 人猿之间
上官琦虽然从未见过此等猩猩,但也能辨识出是一只幼猿。
那幼猿不但异常胆小,而且十分机警,但却又似掩不住好奇之心,一面不时地停下张
望,一面仍然惜那长藤向下滑落。
上官琦暗暗想道:“我不但身受重伤,而且数日未进饮食。这头金毛猩猿,看去虽像一
头幼猿,但也有两尺多高,只看那神气的样子,定然有甚大气力……”
心中忖思之间,那金猩猿已缓步向他走来,正待挣扎坐着,准备抗拒,突然脑际灵光一
闪,忖道:“这条绝谷之中,除了一片潭水解渴之外,任何食用之物均无,纵然不遇什么凶
险,也难逃活活饿毙之危,倒不如装作不知,看这头金毛幼猿如何对我?”一念好奇,索性
闭上双目.调匀呼吸,静静地躺着不动。
只觉一只毛茸茸的怪手,轻轻在脸上一触,立时缩了回去。
上官琦微微启开双目望去,只见那金毛猩猿远远地站在五六尺外,半屈半伏,圆睁着一
对火目,凝神相注。
足足等待了一盏热茶工夫之久,重又缓步走了过来。只见它一面摇动着金光闪闪的猴
头,一面伸出长臂,向上官琦摸去。
上官琦虽早已把生死置诸度外,但眼看一只毛手向脸上触摸过来,心中也不禁生出厌恶
之感,赶忙又把双目紧闭起来。
但觉一只毛手在脸上触来摸去,初时甚觉厌恶,过了一阵,心中逐渐平静下来,只觉那
毛手触在脸上,十分柔软,厌恶之心顿消。
逐渐地那毛手由脸上向身上移动,遍及全身,而且力道也较前加重了很多,全身舒畅无
比。
忽觉那毛手缩了回去,上官琦睁眼望去,只见那金毛猩猿,转身又向那石壁之处奔去,
手攀葛藤,迅速绝伦地向上爬去,片刻之间,已到那突出石壁之后不见。
上官琦目睹那金毛猩猿去后,心中反而生出了惘惘之感,盼望着那金毛猩猿,重再出
现,时把目光投到那突出的石壁之上。
大约过了有一顿饭工夫之久,但见突石上金光闪动,那金毛猩猿,果又攀藤而下,而且
连续出现了四个之多,每个金猿的身上,都背着一大捆葛藤。
四只毛猿下落之势,异常快速,眨眼间落到实地。这次不再犹豫,一齐向上官琦身侧奔
去。
上官琦心中讨道:“这几头金毛猴子,也不知存的什么用心,反正留在这山谷之中也要
饿死,倒不如看它们如何摆布于我。”
心念一转,心中甚感平静,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一下。
但听四个金猿,绕身而走,口中吱吱乱叫,似是争执什么一般。
上官琦早已把生死之事看淡,心中毫无惊畏之感,反而觉得在这等大山绝壑之中,人迹
罕至之处,能有几个猴子相陪,已是件十分难能之事。
只觉手脚似被牵动,身子也被抬了起来,心中虽然甚想睁开眼睛看看,但又怕把四个金
毛猩猿吓跑,强忍着好奇的冲动。
但觉手臂、双腿之处,突被绳索一缠,紧接着全身都被索绳捆起,不禁心头大吃一惊。
睁眼看时,只见四个金毛猩猿,各自手执葛藤,挥起毛臂,不住在自己身上缠绕,赶忙暗中
运气,想把绕身葛藤震断。哪知一提劲,伤脉立时剧疼难忍,心中暗暗一叹,忖道:“完
了,这四个金毛猴子,看去虽然生得甚是灵巧,但它们究竟非人,不知要如何摆布我了?”
四个金毛猩猿的动作甚快,片刻之间已把上官琦全身缠满了葛藤,合力抬了起来,向那
断崖之处奔去。
上官琦虽然睁着双目,但那四个金毛猩猿似已不再怕他,毗牙裂嘴,吱吱怪笑,放下了
上官琦,相对跳跃起来,手舞足蹈,似是十分高兴。
大约过有一盏热茶工夫,忽听其中一猿,长啸一声,跃起四五尺高,抓住那突岩之上垂
下来的葛藤,手足并用,向上攀登,动作迅快。眨眼之间,攀登到百丈以上的突岩之处。
另一猿紧随而上,余下的两猿却把那垂下葛藤,牵了过来,和上官琦身上缠捆的葛藤,
结在一起,仰首长啸。上面两猿,闻得啸声,立时收起垂藤。上官琦的身子,随着向上升
去,片刻之间,己升高三四十丈。
回头下望,只见谷底双猿,翘首仰视,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想不到我上官琦竟被几
头小毛猴子这般摆布起来。”
但觉上升之势逐渐加快,忽然眼前一暗,耳际怪声不绝。定神看时,只见自己已仰卧在
那突岩之后一个石洞入口之处。
这座石洞十分宽大,深入约二丈友右,即向右面转弯过去,因洞口被那突出石岩挡住,
人在谷底之中,极不易看得出来。
两只金猿拖上上官琦后,似是甚觉吃力,相对倚在洞口石壁之上休息,神情却又似十分
快乐,不时吱吱而笑。
忽闻连声长啸,传了上来。两猿闻得啸声之后,才似想起还有两个同伴留在谷底,由上
官琦身上解下葛藤,放了下去。
片刻之后,留在谷底的两个猩猿,也攀藤上来。四猿相会,又相对跳跃一阵,抬起上官
琦,直向洞中走去。
上官琦暗中留神石洞形势,只觉洞中十分干燥、深大。四猿抬着他转了四五个弯,才停
了下来。
这是一座两间房子大小的石室,地上铺着异常柔细的干草,躺在上面,如卧在绣榻之上
一般,十分舒适。四猿把他放好之后,忽然一齐转身,争先恐后地向外奔,你推我拉,争先
恐后,看得上官琦暗感奇怪。
不大工夫,四个金毛猩猿,又一齐走了回来,来得和去势相同,个个要抢先而入。直待
走到上官琦身边之时,才一齐停了下来。但见毛臂晃动,每个金猿都把手中拿的桃子,送了
过来。
上官琦数日夜未进饮食,眼看着那又大又白的桃子,早已馋涎欲滴,但因双手仍被葛藤
捆着,却无法伸手去接。
这金猿虽然生性灵巧,但究竟非人,过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有一头金猿发觉了上官琦
双手仍被绑着,奔了过去,放下手中桃子,扯断了绑在上官琦手上的葛藤。
上官琦略一活动双手,抓过摆在地上的桃子,大口吃了起来。只觉甜香可口,味美无
比,连着几口,把桃子吃得只余了一颗桃核。
另外三猿见状,齐齐把手中桃子,放在地上,转身向外奔去,一面吱吱大叫,似是心中
甚为快乐。
上官琦腹中饥饿,一口气把四个桃子,尽都吃了下去。腹中饥火顿消,精神也好转了不
少,闭目休息一会,自行动手把身上葛藤解去。
他扶着石壁站了起来,绕洞走了一周,伤脉虽未减轻,但行动尚无大碍。只是不能运
气,一身武功尽失,暗自叹道:“在这等深山绝壑中,失去了武功,纵然不被什么虎豹之类
猛兽伤害,也是难以出这绝壑……”
心中正忖思间,忽觉眼前一阵金光闪动,一只奇大的金猿,疾奔而入。
此猿高可及人,全身金毛闪闪生光,长臂过膝,火眼金睛,头上金毛如发,直垂腰际,
形状威武,异常吓人。后面相随的四个小猿,只不过到它腰间高低。
上官琦呆了一呆,暗自惊道:“这金毛猴子好大!定然有甚大气力,内伤未愈,决难打
得过它,看来只有任它宰割了。”
那高大金猿突然伸出手来,口中吱吱低叫,好似对人说话一般。
上官琦不解兽语,但见它指手划脚,也不知说些什么。
金猿似是甚有耐心,一遍不通,又连做带叫地比划了一遍。
上官琦聪明过人,心中也逐渐平静下来,待那金猿比划到第五遍时,他居然看懂了一
半。当下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走到石壁之下,躺在一片柔和的于草之上。
那巨大金猿,看到上官琦躺下之后,伸出长臂一挥,四个小猿立时退了出去,然后它自
己也缓步退了出去。
上官琦看得心中甚感奇怪,暗道:“这猴子似是甚有灵性,既然让我休息,那就不如放
心大胆地好好睡它一觉再说。”当下紧闭双目,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醒来时天已人夜,满室昏暗。
他觉着精神好转了甚多,除了不能运气之外,一切都和常人无异。他举手轻轻在头顶上
击了两下,开始思索眼前这特殊的境遇。目下武功既失,想出这立壁如削的绝壑,甚少可
能,但也不能就这样的和几个金毛猴子守在一起,糊糊涂涂地生活下去……
忽然间心念一转,暗暗忖道:“这山壁石洞,上不见天,下不靠地,草木不生,五谷不
长。这几个猴子刚才拿给我的桃子,分明是异常新鲜之物,不知是从何处取得,难道这山洞
之中,还有密道通往外面不成?”
人在绝望之际,常常想出甚多足以慰藉自己之事,以激励求生之心。上官琦这般一想,
忽觉生机大增,求生之心,顿时加强了不少。
他在数日夜中连番惊遇了很多闻名已久、但却难得一见的武林高人和很多机诈凶险人
物,手段之辣,阴毒惨酷,兼而有之。这使他对世道人心、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关系,都有了
戒心,对事之心,也不似初出道武林时的躁急。虽然觉出这几个猴子,定有什么秘密通路和
山下相接,但他却不肯轻举妄动。
时光匆匆,转眼之间,上官琦在这石室之中,已渡了旬日时光。
在这十日之间,那巨大金猿很少在石室之中出现,倒是四个金毛小猿,经常给他送来甚
多水果之类的食用之物。
这日天色人夜时分,忽见那巨大金猿带了四个小猿,奔入室来,抓住上官琦一只左手,
不停摇动,口中吱吱乱叫,神色之间,似甚惶急。
上官琦虽然和这几头金毛猿,相处了半月之久,对它们的动作习性,已不似初来之时那
样陌生,但这些兽声兽语,还难完全了然。只是觉得巨猿和四头小猿神情急促异于往常,如
不是遇上什么惊险之事,定然有什么重大的欢乐情事。
只觉那只巨猿抓在手上的力道,愈来愈重,叫声愈来愈急,只好站起身来。
那巨猿见他站起身子,叫声立时停了下来,松开上官琦的手臂。转身向外走去。
上官琦略一犹豫,随在那巨猿身后。四只小猿,已和上官琦相处得十分熟习,紧随他身
侧而行。
他虽然早已想好了探查这石洞的隐秘计划,但因一身武功尽失,行动迟缓,只怕被那巨
猿发觉,人兽之间,语言难通,引起误会,无法解释,只有耐着性子等待。一面暗中试行运
气,试图恢复武功,纵然武功难复,但如能和几个金猿相处时间再久一点,人兽隔膜逐渐消
减,不致引起几头金猿的误会时,再设法一探这石洞,是否有通达外面之路,哪知事出意
外,竟被那巨猿把他由石室中拖了出来。
他因武功全失,行动不似过去灵活,跟在那巨猿身后,向前走去,左转右曲,连转了七
八个弯,形势突然开阔起来。
那巨猿突然长啸一声,纵身直向前面跃去。
夜暗如漆,很难看得清楚前面的景物,只能隐隐约约瞧出前面形势突然开阔了甚多。看
那巨猿向下跃落的情形,似是前面开阔之处,陡然地低了下去,只见那巨猿,金毛闪了几
闪,消失在黑暗之中不见。
上官琦暗暗忖道:“看那巨猿向前跃去的情形,前面可能低陷甚深。我眼下失了武功,
难提真气,无法施展轻功提纵之术,跌将下去,什伯要摔个筋断骨折。”当下放慢了脚步,
缓缓向前走去。
果然向前走了大约一丈左右之后,地势突然向下陷去。
低头望去,只见那深陷之处,大约有丈许高低,心中暗暗忖道:“我已失去武功,如若
跳将下去,非要摔倒不可……”
正在忖思之间,只见那四个较小的金猴,齐齐跃了下去。
上官琦看那四个小金猿,毫不避忌危险的跳了下去,忽然激起了豪壮之气,暗道:“我
上官琦难道连这四个小毛猴也不如么?”
当下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只听“蓬”的一声,摔在地上,跌得头晕脑胀,双耳长鸣不绝,全身痛楚难当,足足过
了一盏热工夫之久,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凝神看去,那金毛巨猿,和四个小猿,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伸出双手,撑在地上,吃力
地站起身子。只觉触手之处,十分松软,原来地上竟然是土地,不禁精神一振,暗暗忖道:
“此处到处坚石,既然有了土地,定然长有生物,想来那四个金毛小猿送给我食用的桃子,
极可能就是生长在此地,说不定这一道幽谷,可通达绝壑之外。”
心中一阵高兴,忘去了身上的痛楚,挣扎着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大约走有四五丈远,忽觉眼前一亮,抬头一看,繁星满天,拂面微风中夹杂着阵阵花
香,敢情已出了石洞,到了一片露天的草地之上。
藉繁星微弱的光芒看去,只见林木隐隐,这一片空洞的草地,竟然是十分广大。可惜夜
色过暗,无法看得清四周的真正情形,只能凭藉感受上,觉到这一块世外乐土,地方十分阔
大。
忽闻猿啸传来,那四个金毛小猿似是受到了惊骇一般,齐齐疾奔过来,躲在上官琦的身
后。
上官琦还未来得及转动念头,忽听厉啸之声大起。四个金毛小猿,也突然吱吱怪叫起
来,似是和厉啸之声相应,也似与那厉啸助威。
四个金毛小猿,忽然一齐伸出毛茸茸的小手,抓住了上官琦的衣袂,不停地向前推他。
上官琦忽有所悟,暗道:“是啦!想必是那巨猿遇到了什么强敌,彼此争不下,拖我来
帮它对付。”
仔细听去,果然隐隐中辨出那厉啸声似是巨猿所发。
但闻那厉啸之声愈来愈是凄厉、尖锐,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
四个小猿也随着那高亢的厉啸,提高了怪叫之声,两个抓住上官琦的衣袖,两个推着他
的后背,强行向前拖去。
上官琦在四个金毛小猿推拉之下,不自主地向前走去,行约十几丈远,到一处丛林旁
边。
只见两个巨猿,相互搏斗在一起,一个正是那金毛巨猿,另一个全身黑毛,彼此挥动着
毛臂利爪,相互扑击,斗得十分激烈。
那金毛巨猿,似是瞧到了上官琦,斗兴忽起,突然长啸一声,缩身而起,悬空打了两个
筋斗,手臂挥动,疾向那黑毛巨猿抓去。
这一扑迅快恶猛至极,那黑毛巨猿微微向后一挫身子,也纵身跃了起来,直向上面猛撞
过去。
但闻砰然一响,两只毛猿悬空撞在一起,一齐摔在地上,震得沙土横飞。
可是这两只凶悍绝伦的罕见巨猿,并未停下手来,彼此互相揪住对方身上长毛,扭作一
团,不住在地上翻来滚去,脚踢口咬,大有不分死活不住手的决心。
四只金毛小猿忽然齐声大叫,放开了上官琦的衣袂,齐齐扑了上去,八条毛臂挥动,一
齐向那黑毛巨猿抓去。
黑毛巨猿和那金毛巨猿缠斗正烈,实难分手对付这四个金毛小猿的扑击,八条猿臂,一
齐抓在那黑毛巨猿的身上。
哪知黑毛巨猿虽然无法腾出手来,对付四个金毛小猿,但凭仗坚厚的皮毛,忽然向后一
滚,反向四个小猿撞去。四个金毛小猿吃它身躯一撞,一齐向后翻跌过去,但闻一阵吱吱怪
叫.全被撞跌出四五尺外。
那金毛巨猿目睹小猿被伤,凶性大发,借那黑猿分心撞击四个小猿之势,突然一口咬
去。
上官琦站在夜黑之中,看两猿扑击搏斗,目力逐渐适应,但见那金毛巨猿森森白牙,一
口咬去,正中那黑猿臂上,登时深入毛臂,疼得那黑猿“吱”的一声怪叫,猛然一翻,挣脱
金毛巨猿深入臂上的利齿,急跃而起,直向林中奔去。
那金毛巨猿站起身来,不顾剧斗后的疲乏之身,疾快地奔向四个跌倒的小猿身侧,扶起
四个小猿。
上官琦凝神看去,只见四个小猿之中,有一个被那巨猿扶起之后,竟自站立不稳,
“吱”的怪叫一声,又自行跌了下去,不自禁缓步走了上去,低头一看、原来那小猿腿被撞
断了一条。
他伸手扶起伤腿的小猿,把它平放地上,不住在它伤腿之处抚摸,忽然双手一错,那小
猿突然怪叫一声,站了起来。
上官琦武功虽然失去,但他神志并未受到伤害,胸中所学,仍能记忆,在那小猿伤处抚
摸一阵,已知是猿腿关节错折,当下施用接骨之术,替那小猿接上断骨。
当他接上小猿断骨,站起身子之时,忽觉眼睛一花,跌倒地上,晕了过去。
原来他刚才跌了一交,震动了受伤经脉,致使全身气血流动不畅,适才看那两猿搏斗,
精神十分紧张,一股精神力量,支持着身体没有晕倒。此刻精神一懈,人又蹲了下去,替那
小猿接上断骨,伤脉借势发作。待站起身子之时,那半身经脉已然不听使唤,行血中分,一
股积血,直向脑间冲去。
当他醒来之时,眼前的景物大变。只见自己横卧在一棵巨树之下,身下铺着十分柔软的
干草,树叶拂动之际,可见蔚蔚蓝天。
一阵阵袭人花气,由四面八方飘来,顿使人精神为之一爽。
这时,他的神志已复,挺身想坐起身子。
哪知半身经脉麻木,这一挺身,竟然未能坐得起来,不觉心头大骇,暗道:“如我经脉
麻木,身躯难动,只有活活饿死在这片世外乐土中了。”
忽然想到昨夜两猿相斗之事,不禁转头向四面望去。
但见疏林无际,山花似锦,景物之美,生平仅见。
忽然映入眼中一片殷红血迹,仔细看去,不觉失声惊叫。
那血迹相距他卧身之处,大约有四五丈远,在那血迹附近,散铺着很多金毛,几条断臂
残肢,杂陈在散浮地上的金毛之中。
只瞧上一眼,即已辨认出那断臂残肢,是那金毛小猿的尸体,不禁一阵偶然。
他和那几个小猿,相处了半月时间左右,虽然人兽异类,但在不知不党中,已生出了感
情。
正在感叹之间,忽听一声长啸传来,啸声甫落,一头黑毛巨猿,已出现在眼前。
那黑猿左臂之上,仍有口咬的伤痕,一望即知,正是昨夜与那金毛巨猿相搏的黑猿。
上官琦也不知这黑猿要如何对付自己,但他却十分明白眼下自己已毫无抗拒之能。
只见那黑猿缓缓伸出巨掌,利爪如刀,慢慢向他脸上摸来。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暗道:“完了!”迅快闭上双目。
只觉那毛茸茸的猿掌,在脸上抚摸了一阵后,身子突然离地而起,被那巨猿抱了起来,
向前跑去。冷气拂面,两耳风生,奔跑之势,竟然十分快速。
这时,上官琦被那青衣人震伤的经脉,已经发作,半身麻木,难以动弹,只有头颈尚可
微微地转动,纵有挣扎之心,却无挣扎之能,只好让那黑猿抱着他向前奔走。
转脸望处,只见红绿山花,闪电般掠目而过,人已被黑猿抱着奔入了丛林之中。
忽觉身子停了下来,耳际响起了一个苍哑女子声音,道:“你抱的什么?”
在这等深山绝壑之中,骤然间听得人声,上官琦反而生出了一阵惊怖之感。还未来得及
探看那人声来自何处,那黑猿却突然吱吱两声怪叫,单用一臂抱住上官琦的身子,腾出一条
右臂,纵身一跃,飞起四五尺高。毛臂伸处,抓住一条垂下来的树枝,身子悠动,陡然向上
一翻,落在一处枝干叉分之处,沿着一条碗口粗细的横枝向前走去。
上官琦只觉眼前光线忽地一暗,似是进入一座厢房之中。
那黑猿十分细心地把他放在地上,然后自行转身,走到门口坐下。
上官琦缓缓转动项颈,仔细地打量眼下景物,只见用竹枝架搭成的两间房子中,一角用
葛藤编成的一座藤床上,坐着一个面色姜黄的中年妇人。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枯朽,破裂处处,露出了身上的肌肤。
从她轮廓上,仍隐隐可辨,她是个异常美丽的妇人。只是此刻,满脸菜色,皱纹错纵,
看上去十分苍老,但身上皮肤,却又异常白嫩。
那妇人看到上官琦后,也不知是惊是喜,呆呆地望了半天,才叹息一声,说道:“你可
是被它打伤了么?”
室中只有他们两人一猿,这“它”字显然是指那黑毛巨猿而言。
上官琦摇摇头道:“我被一个仇人打下悬崖绝壑之中,幸好跌入了水潭,才未当场摔
死。但内腑经脉已受重伤,不关它的事……”
两人用人言交谈,那黑毛巨猿,听得似懂非懂,站起来吱吱叫了两声。
那中年妇人微微一笑,也学那黑猿一般,吱吱叫了两声,黑猿忽的纵身一跃而去。
上官琦看得十分奇怪,忍耐不住,问道:“敢情姑娘可通猿语么?”
那中年妇人脸上微微泛现一层羞红,叹道:“我已经老了,就在这树上藤屋之中,埋藏
了我二十年青春岁月……”
上官琦吃了一惊道:“怎么?你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啦?”
那中年妇人低头沉吟了一阵,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此地人迹罕至,我已和猿兽为伍
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在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岁月中,是何等的重要……”
她微微顿了一顿,又道:“反正我今生今世,已难再出那绝壑,说将出来,也不怕你笑
话,我不但在此相伴猿兽二十年,而且,而且……”而且了半天,竟说不下去。
上官琦是何等聪明之人,看她结结巴巴他讲不下去,已知她心中有着甚大苦衷,忽然激
起了侠义心肠,当下说道:“我己身受重伤,纵是不遇外力伤害,只怕也难活上好久了。姑
娘如有什么需要在下相助之处……”
忽然想到自己半身经脉已经麻木,动也难以动弹一下,哪里还有能力帮助别人?不禁黯
然一叹,接道:“可惜我已身受重伤,动也难以动弹了。”
那中年妇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还记得幼年之时,母亲常常叫我阿莲,此地除了猿
兽之外,只有我一个人。别说你身受重伤,无能相救于我;纵然是救我,今生中,我也不愿
离开此地了……”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抬头望着葛藤编成的屋顶,泪珠滚滚,夺眶而出,音调十分凄凉的
接道:“距今二十年了,那时,我好像只有十八岁吧!有一天中午时分,我们村庄之中,突
然来了一只凶残绝伦的金钱豹,连伤了十余名村人,闹得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畜养的猪羊,
已是无能顾及,被它饱餐一顿而去。此后,它经常在我们村中出现,到处伤食人畜,迫得村
人闭门不敢外出,田地荒芜,通路断绝,家家存粮用尽。眼看全村中人,都几陷入绝境之
时,突然出现一头黑猿,就在我村庄之中,和金钱豹拼斗起来了……”
上官琦“啊”了一声,道:“是啦,想必是那黑猿替你们村中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
余,把你……”忽然觉得下面之言,甚是不妥,赶忙住口不言。
那中年妇人凄然一笑,道:“家父乃村中甚得人望之人,别人纵有此心,也决不敢提
出。只怪不该年少好奇,跑出深闺,看那生裂巨豹的黑猿。哪想到一时难耐好奇的冲动,造
成了人为兽妻的悲惨之局。”
上官琦轻轻的叹息一声,道:“姑娘这等际遇也可算人寰中伤心惨事……”忽然提高声
音,豪壮地接道:“姑娘忍受了二十年的岁月,尚望能再多忍上几天,容我上官琦思索几
日,或能使你们骨肉相聚。家人重圆。”
那中年妇人摇头笑道:“纵然你能想出使我出这绝壑之策,我也不愿生离此地了。身为
猿妻二十年,还有何颜去见父母?”
上官琦黯然一叹,默然不言。
那中年妇人忽的展颜破涕,微微一笑,道:“往事已矣,何苦再为逝去的岁月伤怀!待
我煮上几味山菜,为嘉宾洗尘。”说话之间,挣扎着由那藤床之上,站起身来。
上官琦听她谈吐不俗,分明是读过诗书之人,心中更为她的不幸的际遇感伤,倒把自己
的生死之事,忘置脑后。
中年妇人下身的裙裤,早已枯朽,随手在藤床之上,抓了一件柔草编成的遮体草裙,系
在腰际,直向门口走去。
只见她扶住藤壁,举起手来,从壁问一个藤篮之中,取出一大块风干的鹿肉。
上官琦望了那鹿肉一眼,不禁馋涎欲滴,只觉腹中饥肠轭糠,连忙别过头去。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道:“两三年来,我都没有生火煮过饭了。每日以生果、水草充饥,
疏懒成性,连那藤篮中风干的鹿肉,也懒得吃它了。今日嘉宾难逢,小妇人兴致颇佳,想取
火替佳客煮一点野味尝尝……”
她微一停顿后,又道:“深山绝壑之中,难得调味佐料,定是难以下咽,还请相公包涵
一点。”
上官琦急道:“姑娘不必费心.在下跌入这绝壑,已近半月之久,已食惯生果、水草,
不敢再劳芳驾。”
那中年妇人不再答话,走到门口之处,取过一个铁镰,和一块山石,和一团棉花,安在
那山石之上,用铁镰在那山石上敲打起来。但见火星四飞,刹那之间,那棉花被燃了起来,
迎风晃了几晃,登时火焰高烧。
她伸手取过一把干草燃起,又从藤壁下取出一只铁锅,架在门外一个岔枝之上,放人手
中于草,熊熊燃烧起来。
上官琦看得暗暗担心,忖道:“如若这把火燃起了树枝,势必造成一场火灾不可。”
那中年妇人似已窥透了上官琦心中思索之事,举手理理头上散乱的长发,说道:“相公
但请放心,这岔枝四周,和下面横架之物,都是石条,决不致引起火灾。”
上官琦一面点头微笑,一面暗中运气,只觉数处经脉,一阵剧疼如割,不禁心气一馁,
暗道:“完了!这受伤经脉,愈来愈重,看来今生是难复元了,那就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那中年妇人看他默然不言,立时又接着说道:“那黑猿搏杀巨豹的事,哄传在我们邻里
之间。我那时只不过十八九岁,一时忍耐不住好奇,和家中两个仆妇,一齐出去看那黑猿。
哪知那黑猿见我之后,突然大发野性,冲入人群,把我抢走,背在身上,疾奔而逃。”
上官琦道:“村中之人,难道就没有人追赶它么?”
中年妇人笑道:“它力大无穷,疾行如风,一般人如何能追得上它……”忽地哑然一
笑,道:“它已作了我二十年丈夫,现在更不该再这样骂它了。”
上官琦看出她笑容之中,含蕴了无比的悲怆,叹息一声,劝道:“一个人的命运,谁也
无法预料。姑娘已忍受了二十年,还请再继续忍耐下去……”
那妇人淡然一笑道:“我要死,早就该死了。活到今日不死,早已把妇德羞耻,忘诸脑
后。”
她轻轻地叹口气,又道:“它把我带到此地第六年上,生了一个孩子。不怕你相公笑
话,那孩子虽然人不像人,猿不像猿,但总是亲生骨肉,为那个孩子,我费尽了心血,教他
说话、穿衣,总希望他还能保留一点人的气质……”
话还未完,忽听一声似人非人的怪叫,隐隐可辨,那听音似是呼唤妈妈之声。声起人
到,只见一个高约四尺、全身生着二分长短的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腰中系着草裙的
怪物,右手拿着一只山兔。左手捧着一只茶杯大小的朱果,偎在那中年妇人身侧,两只圆大
的眼睛,却怔怔地盯住在上官琦的身上,神情中十分惊异。
那中年妇人缓缓举起手来,轻轻地拂在那怪物的头上,说道:“快上前去,见过叔
叔。”
它放下手中朱果、山兔,挥动满身黑毛的双臂,整理一下身上的草裙,大步走了过去,
很吃力地叫了一声“叔叔”,拜倒地上。
上官琦全身经脉,都己渐转麻木,无法起身相扶,口中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快请
起来。”
那半人半猿的怪物,回头望着中年妇人,不肯站起身来。直待那妇人点头道:“叔叔既
然要你起来,你就起来吧!”它才一跃而起。
上官琦暗暗赞道:“看不出这半人半猿之物,竟还有这等孝顺之心。”
只听那中年妇人说道:“这孩子从小就和他那父亲游奔在这深山之中,以生果野草为
食,长成这等满身黑毛的怪样子。而且在家中时间甚少,我虽尽了最大的心力,教他讲话,
可惜他用得不多,教过就忘。一直到现在,还是讲不了几句,唯一能够使我稍感安慰的,就
是他还有一片孝心。”
上官琦笑道:“此子身上的黑毛,大概是食用水果、野草所致,如能改食五谷,也许会
自行脱落。”
那中年妇人凄然一笑,道:“小妇人已别无心愿,只望相公伤势养好之后,离开此地之
时,把他带走。如果他能够脱去这身黑毛,那是他的造化,尚望相公对他提拔一二;如果不
能脱去这身黑毛,相公请把他送到外祖家中,留他吃口闲饭,也就是了。”
上官琦暗暗忖道:“我眼下伤重难动,今生只怕永难出这绝壑了……”忽然脑际灵光一
闪,暗暗忖道:“那荒庙中的吹萧老人,尚不知我陷身这绝壑之中,也许他知道之后,或能
相救于我。”
心念一转,望着那妇人说道:“在下有一件事,想托请这位兄弟,代我……”
那妇人接口说道:“我原想依他外祖之姓替他取个名字,但后来一想,他并非王家骨
肉,我父亲乃读书之人,知道此事,心中定然不乐。想来想去,只有把他父亲那个‘猿’字
的犬边去掉,替他取名袁孝,相公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他袁孝就是。”
上官琦道:“夫人绝才,这名字取得好极。”
那妇人笑道:“小妇人年幼之时,曾经读过几天诗书,故而粗通文字,相公不要见笑才
好。”
上官琦道:“眼下我的伤势甚重,想独力出这绝壑,万无可能。只有一线生机,但希望
仍甚渺茫,而且还得借重令郎之力。”
那中年妇人道:“相公如有用他之处,但请吩咐就是。此于虽然聪明不及常人,但却十
分忠实,只要相公把吩咐他的事情,讲得十分详尽,决然不会出错。”
上官琦精神一振,道:“只不知他能否通人言。”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道:“相公且莫心急,待小妇人煮好这块鹿肉,相公食用之后,再
吩咐他不迟。”
上官琦不再说话,凝神静思给那吹萧老人写信的措词。
片刻之后,忽闻肉香扑鼻,那中年妇人手中捧着煮熟的鹿肉,栅栅走了过来,说道:
“绝壑幽谷之中,没有碗筷之物,相公请迁就着用手食用吧!”
上官琦也不客气,伸手抓过鹿肉,大吃起来。
那满身黑毛,半人半猿的袁孝,一直静静地、循规蹈矩地站在母亲身侧。
上官琦食过鹿肉,精神似好转了甚多,要那妇人取过两节燃烧过的枯枝,撕了身上一片
衣衫,侧过背来,写道:
“晚辈已被那凶暴绝伦的青衣人,打入绝壑,半身经脉麻木,行动不便。老前辈如有解
救之法,请书赐一笺,交来人带回。”
他生性倔强,虽在生死关头,仍不愿意求那怪老人出手相救,措词间也不愿叫老人一声
师父。
写好之后,唤过袁孝,用手指在地上划出那寺院位置,和那老人留住的阁楼的形状,一
面又详尽地用口解说。
袁孝虽得母亲苦心教导人言,但仍难全懂上官琦的言语。幸得那中年妇人一边用猿语传
译解释,袁孝才能完全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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