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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相思》
第十二章 黑指逞杀功 金羽能却敌
虫声卿卿,落叶在地面上移动的沙沙之声……这一切先时间或毫无意义,而这一霎,
却都有惊心动魄之势。猛可里,院墙外传来一连两响的清脆锣声。
尽管这声音来自远处的报更,静夜里听来却异常刺耳。由于来得正是时候,无形中
形成出手的光头,像当头一声棒喝,提醒了当事者双方。
“呼!”“呼!”两条人影几乎是同时之间穿空直起。
虽然如此,却有高下之分,关雪羽的起势较高,过龙江起势略低,两者间距不及半
尺。双方的势子俱疾,恍惚中,交晃而过,却已交换了一招。这一招太过微妙,除却当
事者本人心里有数之外,第三者万难看穿。黑色的长衣,遮住了皎洁的月光,荡起了大
股旋风,像是春雨呢喃声中的一双燕子,两个人已快速地分了开来。一南一北,不过是
蜻蜒点水般地那么略一沾足,紧接着第二度腾身跃起。一个摔身倒扑,一个折腰反剪。
势子是一般的疾,双方乍扑的势子里,激荡起一股狂风,风势未已,两个人已二度
交合,四只手掌乍合的一霎,显然有惊天动地之势,“呼——呼——呼——”双股麻花
儿似的一连三度拧转,“唰!”一声再度分开。紧接着关雪羽一个疾扑,有如出云之龙,
直向对方头顶袭过去,其势之快,有如电掣。只是一闪,已来到了过龙江顶头之上。
过龙江鼻中冷哼一声,抱膝一屈,向外穿出,虽然如此,他却没有忘了施展他的杀
手。
这一霎真是惊心动魄。
关雪羽施了一招他燕字门不传绝技“出云爪”,原是向过龙江头顶上招呼下去,无
如为过龙江事先看破,这一手“铁雨藏龟”施展得险中又险,只听得“哧!”一声,随
着关雪羽指尖过处,金鸡太岁过龙江背上长披,已被划开了尺许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一抓如果再下一些,姓过的可就难保不为所伤了,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关雪羽原以为这一手燕门绝技当可奏效,却没有想到依然为对方险逃了过去。
一击不中,他知道情势不妙,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折,设非是有他这般灵活身手,
万万不能如此施展。事实上当今武林,能够全凭运息腾身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数。
无如这一次关雪羽所遭遇的敌手,实在是太过厉害,既狠又狡,再加上功力盖世,
关雪羽一击不中,再想全身而退,已是妄想,那只是极快的一霎。
金鸡太岁也似施出了他难得一现的独家身手。那双乍然分开的手,像极了一只展翅
雄鸡,上撩的指锋,既快又准地,直向关雪羽的心窝扎了过去。
这是他每遇强敌,动手不变的诀窍,“出手穿心”堪称一绝,并世无双。
关雪羽心中不禁一凛,自忖着必死无疑。
偏偏就在此一刻,好生生地扬起了一阵疾风。
这阵风来得好,至于风势之中凑杂得还有些什么别的物什,可就弄不清楚了。
总之,当它淬然袭向金鸡太岁过龙江时,过龙江不得不把运出的手掌,强行收回。
虽然如此,他老练的出手,在临回的一霎,兀自运用内功中“透点”的隔空指力,
点中了关雪羽右胁上下的“桑门”一穴。
关雪羽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情知不妙。
要是一般常人,只怕当此一霎,早已横死当场,或是动弹不得,关雪羽何许人也,
自不能同提并论。
虽然如此,这一霎,他也感到冷汗淋漓。
性命攸关之际,不得不全力出击,乘着真力还未曾散开之前,在空中一式鹰翻,右
手分处,施展出他燕家救命绝招之一的“断魂掌”法,一掌劈出,其力道足有拔树倒屋
之势。
过龙江想不到对方在身中了自己“黑指”之后,兀自余勇如斯,确实令人惊异不置。
这一霎,他心情十分紊乱,既惊于关雪羽身手了得,又复觉出先时那一阵风,来得
可疑,尤其是风中掺杂着的一些细小沙粒,其力道大悖常情。
眼前当然不是他细想的时候,首先,关雪羽这救命一击——“断魂掌”就不得不令
他腾身回避。
过龙江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之下,腾身而退,“唰——”退开三丈开外。
关雪羽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奋身一跃,没身于黑暗之中。
这一跃,已尽其全力,足足纵出四五丈开外,再加上过龙江后退之势,无形中已是
十丈开外。
那是一片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关雪羽身子一经落下,就地一滚,翻出丈外,才觉出全身麻软不堪,几乎走动皆难,
以他所练的内炁功力,虽然是可以打通各处关隘穴窍,无如这阵子麻痹之感,来得大异
常情,如非他强自镇压,几乎有攻心之势。
这一来,他才知道其势果然厉害,身子一缩,局促于一堵亭角之下。
却有一只细着柔荑的手,猛可里自暗中探出,扣住了他的右手穴脉。
关雪羽心头一震,正待出声,耳边上传过来细柔的女子口音道:“嘘,不要出声。”
知道了对方并无恶意,关雪羽也就不再吭声。
紧接着一股暖流,发自对方那只纤纤玉手。
关雪羽心头一暖,原先的寒意,顿时去了一半,只是那阵子麻痹之感,并未退却。
无论如何,较之先前之一霎,却是舒坦多了。
黑暗里,难以打量这位姑娘的娇容月貌。
关雪羽似乎已经认定她是谁了。
“谢谢你,麦姑娘。”
说了这一句,他颇似力不从心地闭上了眼睛。
那位姑娘鼻子里娇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那袭高身子,自一开始就掩饰在眼前的石柱子后面,这地方,借助着高大的厅堂
屏障,原本就够黑的,再一掩遮,神仙也难以察觉。
关雪羽自然心里明白,大敌当前,可不敢丝毫大意,细小如呼吸之声,亦不敢带出。
那位姑娘比他还仔细,睁着一双伶俐的眼睛,全神向暗中注视着,不时还适当地调
整着她站立的角度。由于她那只纤纤细手一直紧扣着关雪羽的腕子,无形中关雪羽也只
能跟着她移动。
当然,这番动作是含有作用的。
紧接着,当空一阵衣袂荡风之声,像是夜幅经空般地,飘过来一条人影。
落地之后现出了过龙江高颀的身影。
黑得紧,所能看得见的,也只有那一双精华毕现的眼睛,闪闪有神。
风势时起又歇,地上的枯黄落叶,沙沙作响。
过龙江,关雪羽,以及那个倚向亭柱的高挑长身姑娘,谁也没有出声。
静静观察了一番,过龙江一声不吭地这才去了,临去之前,他脸上所显示出的鄙夷、
仇恨表情,却在关雪羽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关雪羽既愧又恨,自从出道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敌手,无可否认,对方过龙
江之功力,要较他胜上一筹,今夜如能侥幸不死,全系身后麦姑娘的临时抢救,这番恩
谊是难得的。
他此来原是为解救麦家之危,想不到临到头来,反倒要人家姑娘临危援手,实在是
不大好意思。
令他惊异的是,这位麦姑娘功力之高,似乎已与自己不相上下。
这一点只凭她握着自己那只手上所传来的气机,即可证实。如果没有极深的内功造
诣,何堪臻此?关雪羽心中暗自钦佩。
“多谢姑娘搭救,我好多了。”
“是么?”身后姑娘俏皮地道,“我看不见得吧?”
声音很低,关雪羽也只能模糊听见。
他有说不出的倦怠感觉,全身麻软不堪,但是一想到麦家上下安危,有如万蚁钻心,
实在静不下来。
“姑娘,你父亲伤势如何?他……”一想到麦玉阶很可能已死,大为内疚,叹了一
口气,下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
“你放心吧,我父亲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轻轻哼了一声,她淡淡地道,“别
光顾人家,还是看看你自己吧!我看你倒是有性命之忧呢!”
这几句话一经传入关雪羽耳中,由不住吃了一惊。方才一来对方说话的声音太低,
再者大敌当前,只顾敌人还来不及,未及分辨。这时才陡然警觉到对方口音有异,虽然
十分耳熟,但绝非是麦小乔,这一点是可认定。
心念微动,情不自禁地偏过头来,向对方打量一眼。
夜色虽暗,却亦难逃关雪羽观察之微,一望之下,由不住令他心头一震,半晌作声
不得。
面前站立的这位姑娘,哪里是麦小乔?由其俏立的轮廓,以及她特赋的气质风华,
立刻使关雪羽恍然警觉到,对方敢情就是今晨小店所邂逅的那位凤姑娘。
这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呆了一呆,苦笑道:“原来是你,凤姑娘。”
对方少女微微一笑,半嗔地道:“难得关先生还记得我的名字呢,我还以为你心眼
儿里就只有一个……”
那麦姑娘三字,总算没有说出来,大眼睛滴溜一转,向外面瞟了一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出去再说。”凤姑娘打量着他,眉头微皱道,“你
本事不是大得很么?怎么这会子成了这副德性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瞧着他:“怎么样,能不能走?”
关雪羽平生何曾为人奚落过?想不到此刻为对方一个姑娘揶揄打趣,一张脸实在有
些挂不住,无如对方救助之恩,不容抹煞,听其语气亦不过玩笑性质,自然不便为此发
作。
当时听在耳中,冷冷哼了一声,倔强地道:“不碍事,我自己能走。”
一面说,霍地用力站了起来。
凤姑娘颇似惊讶地道:“啊?”
一声未毕,关雪羽只觉得两膝一酸,身子一闪,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凤姑娘眼明手快,轻舒玉腕架住了关雪羽一只胳膊,总算没有让他摔倒地上。
“你呀,这就别逞能了吧!”凤姑娘又气又怜地望着他,“亏你还有什么一身好本
事呢,却是一点儿见识也没有,难道你不知道,金鸡太岁的‘断魂指’毒入骨髓么?”
关雪羽原本心中就有几分疑惑,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得心头一凉,一时万念俱灰,
轻轻一叹,未置一词。
凤姑娘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得了,我背着你吧,不瞒你说,那只老金鸡
要是再找回来,我跟你也差不多,一样打不过他,没办法的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来吧,少爷,你也就别拿架子了。”
一面说,转过身子真的蹲了下来,却侧过脸,似羞又笑地瞧着关雪羽,自己也怪害
臊的样子。
关雪羽摇摇头道:“多谢姑娘一番好意,只是,我不能现在就走。”
“为什么?”
凤姑娘缓缓站起来,疑惑地看着他道:“难道你还不死心,还要找他拼命?”
“那倒不是……”
关雪羽很是伤感地摇摇头,道:“我此行发过重誓,只要我关雪羽有一口气在,绝
对不令姓过的得逞。”
说到此,他黯然苦笑道,“此事因是万难,但我却别无选择,这里杀机四伏,姑娘
方才援手之恩,在下永铭于肺腑,姓过的不是傻子,说不定过一会儿又会转回,姑娘为
万全之计,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凤姑娘看着他,似嗔又怜,无可奈何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怕死贪生的
人了,那好吧,谁叫我们两个有缘呢……老实告诉你吧,姓过的那个跟班的,已经被我
点了穴,制住了,麦老头跟那个姓黄的,目前也都没事,已经藏起来了。这一下,你总
可以放心走了……”
一面说,杏目流转,打量着附近动态,显示着十足的机警伶俐。
关雪羽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略放宽心,却又有几分迷惑,灼灼双瞳,直向对方注视
不语。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莫非还不相信么?好吧,我就陪你去一趟,你看见了
他们,大概也就放心了,总可跟我走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
凤姑娘立刻面现笑靥道:“来,我背着你。”
关雪羽怔了怔,轻叹道:“在下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何蒙姑娘如此思待……却是
关某受之有愧。”
凤姑娘原是一张笑脸,被他这么一说,似乎微微一怔,继而竟呆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又现出了笑脸。
“老实说你这句话,还真地把我问住了……”凤姑娘面上讪讪地道,“我要想一想
才能告诉你……喂,你倒是走不走呀!”
关雪羽原以为她阅历既深,行为必然亦甚老道,此刻看来,对方分明真情未开,不
失冥顽,倒是自己方才那一问,有失孟浪,似乎多此一问。
轻轻一咳,关雪羽道:“不能劳累姑娘,只请助我一臂之力就行了。”
凤姑娘一笑道:“好吧,真要是不行,你可得先招呼一声,待会摔着了可不是好玩
儿的。”
关雪羽在彼此对答之际,早已聚集本身内力,把蔓延身上的阵阵麻痹,自强置于丹
田一处,以他功力自可办到,一生要强,所向无敌,更不愿在对方姑娘家面前示弱,聆
听之下,一鼓作气,真的挺身站起来。
凤姑娘拍了一下手笑道:“好,真有你的。”
话声方落,就见关雪羽忽地又坐了下来。一面轻声道:“小心。”
凤姑娘赶忙向下一蹲,缩向柱后。
二人方自藏好,只听见当前树帽子上一阵沙沙声响,紧接着人影飘动,面前已闪出
一人——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
由于在暗中处了一段甚长时间,关雪羽与凤姑娘均已经习惯黑暗中视物,是以把对
方看得十分清晰。
过龙江似乎因为找寻关雪羽不着,更兼以自己手下跟班祝天斗为人点了独门穴道,
以他之功力见识,居然解他不开,因此想到很可能另有高手在场,是以越加忿怒无名,
偏偏对方沓如黄鹤,竟是找他不着。
这时只见他满面怒容,圆睁着两只眸子,频频向四下打量着,一面频频冷笑不已。
“姓关的,你跑不了的,我知道你藏在哪里。”
嘴里虽这么说,两只眼睛兀自左右频频逡巡不已,风引树动,一排翠竹“刷刷——”
摇曳不已。明月当空,却驱不走令人心悸的眼前阴森气氛。
过龙江如电双瞳,继续静静地在眼前搜索着。
关雪羽察其来势,几乎已接近自己不远,不由暗自心存戒备。
他即以传音入秘的功力,鼓足下腹,把一丝声音,传向凤姑娘耳边说:“姑娘不要
害怕,若然他来到这里,我当以‘大霹雳手’取他性命便了。”
这两句话说得至为凄凉,凤姑娘何许人也,一听也就会意。
他轻轻一叹道:“这么说,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那是因为“大霹雳手”这门功夫,固是厉害绝顶,惟在于万不得已情况之下最后杀
手功力,一施展,敌人固然非死即伤,自身却以全身气血一鼓作气而爆炸必死无疑,是
以非到最后拼命关头万不得已之情况下,是不会想到这么施展的。
关雪羽苦笑了笑,没有置答,他何尝又愿意这么施展,只是想到了本身已为对方毒
指所伤,以金鸡太岁之狡黠凌厉,所炼之毒,必然独树一门,除却其本门之外,外人无
能解开,横竖是死路一条,也就无所谓一拼了。
二人对答,全是以“传音入秘”互通,外人即使近在咫尺,也难听见。
凤姑娘惠心兰质,对于关雪羽之伤势,早有所见,正想传音过去唤他稍安勿躁,嘴
唇方动,未待出声,却只见眼前黑影略闪,金鸡太岁过龙江已现眼前。
过龙江来得突然,二人俱不禁为之一惊,只道是二人藏身之处,已为其所发现。却
是皇天有眼,恰恰就在这一霎,对面竹梢“刷刷”声中,蓦地扬起了一只乌鸦。
金鸡太岁过龙江似乎已将举步前迈,耳闻及此,陡地一个旋身,“刷”地掠身而起,
一连两三个起落,直身着那排竹林扑了过去。
这一霎良机难逢,凤姑娘一拉关雪羽道:“快走。”
单手就势向关雪羽腋下一抄,蓦地腾身而起。
关雪羽随着她的身势,也自施出全力,奋身一跃,配合得恰到好处,与金鸡太岁过
龙江成了背道而驰,自不会为其发觉。
凤姑娘轻功竟是出奇得好,关雪羽人在伤中,万非所及,本来还怕跟不上,落后太
多,待到一经腾起,才知道对方凤姑娘那只搀着自己的手,十分着力,根本无须自己费
什么力气,只须配合着起落姿态,便可如意纵行。
有此一见,关雪羽才忽然警觉到敢情这位凤姑娘身手十足惊人,即使自己未尝负伤
之前,也不过与她在伯仲之间。
这个突然发现,使得关雪羽暗自惊心,实在弄不清对方姑娘的来路家数,因为能具
有如此身手的人,必须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凭着自己阅历,竟是一时猜她不出。
当然,眼前时机紧迫,根本不容他涉及旁念,这位凤姑娘敢情对麦家并不陌生,夹
持着关雪羽一连五六个闪纵已来到侧院。
这里原插着一盏高挑长灯,凤姑娘手势轻起,只听得灯“啵”一声光焰立熄。
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凤姑娘道了一声“快”,拥着关雪羽只一转,已进入花厅之内。
厅内点有一盏纱罩灯,光华闪烁,影像婆娑。
关雪羽心中正自不解,何以她把自己带来这里?
凤姑娘却先已猜出他的心意道:“刚才麦老头同着那个姓黄的就在这里,说是里面
有一间暗室。”
“原来如此——”
关雪羽心中想着,二人已迅速来到里间,却只见一人自暗中忽地闪出,倒是吓了一
跳。
凤姑娘一声清叱,拳掌待发,关雪羽延臂拦阻道:“且慢,是自己人。”
这个“自己人”好生好奇,圆睁着滴溜溜一双大眼睛,只是在凤姑娘身上转着,细
腰丰臀,个头儿高高的,端的是“婷婷玉立”,忽然间的现身出来,与眼前的凤姑娘这
么一比,可真有几分相似,难分轩轻。
凤姑娘倏地后退一步,转向关雪羽看了一眼,意思是要他说来人身分。
“这位是麦家姑娘……麦小乔。”
几个字说得甚似吃力,麦小姐惊得一惊,这才发觉到关雪羽负伤了。
“麦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关雪羽强打精神道,“令尊与令堂还有黄兄他们呢,可
好?”
麦小乔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里噙着泪。
“关……先生,你这是受伤了?”
关雪羽回以苦笑。
“是黄大叔说你现身救了他和爹,我这才出来接应你,想不到……”
一面说,她赶忙上前去搀扶,看似受伤颇重的关雪羽,不意却被凤姑娘的一只手给
挡了回去。
“这位关兄的安危暂时由我负责,你就不必多事了。”
话是够冷的,神色也够冷的。
麦小乔微微一怔,窘笑道:“也好,就请二位随我快进来吧。”
身子向后一倚,只听“吱呀”一声,启开了一扇暗门。
麦小乔向外一闪,情不自禁地又想去扶关雪羽进去,不意却被凤姑娘的眼神止住,
在这些小地方,凤姑娘竟是这般认真,麦小乔觉得很好笑,干脆连关雪羽的衣边都不沾
一下,都由得她服侍去好了。
然而,麦小乔心里却关怀着关先生,正所谓“最难风雨故人来”,想想自己冤枉了
人家,尤其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人家来了,救了爹,自己却受了伤,就只是这番心意也
值得自己为他感激落泪。
虽只是照面间的匆匆一瞥,麦小乔已发觉出关雪羽的伤势非比等闲——以他那等武
功之人,竟然举步维艰,伤势之严重,实可想知。
凤姑娘搀着关雪羽进入。
就在这一霎间,身后传进来一声阴森的冷笑,一人用着沉着的口音道:“果然不错,
这里还藏有机关。”话声出口,一条人影箭矢也似的,直射眼前,连同着他前进的身势,
带来了冷厉的大股劲风。
麦小乔万万也没有想到事到临头,兀自“百密一疏”,心惊之下,两只手掌上运足
了功力,一声清叱,直迎着这人来势,迎头痛击了过去。
无如对方这番来势实在过于强大,麦小乔虽是施展了全身之力,迎头夹击,奈何较
之对方的力道,还差得远,两者甫一交接之下,麦小乔只觉得其力万钧,简直难以招架,
身子一个踉跄,直向后面倒退了出去。
来者显然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本人,似乎也只有他,才有这等功力。
非但如此,随着他前进的姿态,双手同时向外递出,十指张开,形如幻影般,直向
麦小乔双肩上抓来。
麦小乔仿佛看见对方双掌间一片漆黑,陡然间记起了一门失传武林的功夫,大吃一
惊,双掌猝然一合,用“玉座观音手”的招势,直向对方脸上击去。
然而金鸡太岁的出手,却是形如幻影,明明看他奔向两肩,其实却又不是,容得麦
小乔招式递出,这才恍然觉出了不妙——
耳听得“呼——”的一声,一股疾风,带着过龙江庞大的身躯,直由她当头掠了过
来。
也就在同时之间,麦小乔只觉得背上一麻,由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过龙江却已由其
头顶上快速掠人。
一想到暗室内的父母可能受害,麦小乔尖叫了一声,循其势自后扑入,却已有些力
不从心,身子方一进入,只觉得腿下一软,一跤坐倒在地。
密室内显然由于来了这么大批不速之客而为之大乱,特别是最后进来的金鸡太岁过
龙江,对于在场各人来说更是具有震撼之力。
惊乱的场面不过仅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瞬息之间,又恢复到了平静。
麦小乔显然在与对方一接触的当儿,已经受了伤,这时生恐父母受害,娇叱一声,
奋力扑前,无如两只腿恁是不听使唤,身子方来到父母跟前,脚下一软,晃了一晃,几
乎又自跌倒。
却被黄通一只有力的手按架住。
“姑娘……你也受伤了?”
此刻的黄通,看上去满脸通红,大异于昔日,圆睁着两只眼,他早已不止一次的大
口吐血,眼前竟然还能保持着不倒,更像是余勇可贾,倒也奇怪。
麦小乔挣开了黄通扶持的手,倚墙而立,右手轻翻,龙吟声中,已把一口长剑掣在
了手上。
“姓过的,你敢……”
金鸡太岁过龙江直挺挺的倚门而立,脸上显示着微微的笑,一种胜利的微笑。
他所引为第一强敌的关雪羽,已为他毒指所伤,眼前的麦姑娘亦复如此,黄通更不
用说,眼前已是稳操胜券,最难得的是这些人齐聚一堂,自己独据当门,便不愿一人逃
脱。
过龙江自满之余,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眸子,徐徐自各人身上掠过。
麦玉阶呆坐一隅,垂首不语。
麦妻紧紧握住女儿一只手,只是流泪,她身子抖颤得那么厉害,想嘱咐女儿句不要
她逞强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老奴麦贵,江婆婆,丫环碧喜呆若木偶的席地而
坐。
黄通、麦小乔左右护侍着麦氏夫妇,前者二人虽然称得上一流身手,但是过龙江并
不十分把他们看在眼中,更何况他们还身负重伤。
过龙江眼光比较注意的是关雪羽,这才是他生平罕见的敌手,然而对方既已为自己
毒指所伤,肯定的性命不保,大可不必再加提防。
于是,现场所剩下来的便只有一个人了。
过龙江的眼光随即落在凤姑娘身上。
凤姑娘也在注视着他。
“我明白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大概点伤我手下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凤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事实上,她也是现场惟一还能保持住实力的一个人。
“你可是麦家的人?”
凤姑娘摇了一下头。
“与麦家沾亲?”
凤姑娘又摇摇头。
“好,又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过龙江冷峻地道:“我本可饶你不死,可是你既然
伤了我的手下,情形便又不同,我是不吝惜多杀一个人的。”
凤姑娘一笑道:“是么,我看你就杀不了我,非但杀不了我,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
人,你都杀不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微微一笑,当她是个笑话,或是“童言无忌”。
他的眼光遂落在麦玉阶身上:“麦老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麦玉阶张开眼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叹,摇摇头又闭上了。
过龙江徐徐地道:“黄金万两命一条,算算一共有多少?”
目光在室内一转:“这里一共是九个人,你可以自救,也可以救人,只看你要钱还
是要命了,记住,我是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去考虑的。”
黄通冷森森一笑,插口道:“姓过的,我家主人已为你掌力所伤,迟早丧命,你还
有什么好说的?莫非连老弱妇人也要下毒手不成?”
过龙江鼻中哼了一声,心中忽然动了一动,忆起方才确曾向麦玉阶发过一掌,当时
虽是距离甚远,但以自己功力,也足能使其毙命,当时情形,明明似见麦玉阶中掌飞滚
而出,照理说以其平凡老朽之身,此刻应该是早已命丧黄泉,然而此刻看来,对方不过
只是一些皮肉擦肿外伤而已,这倒是一件稀罕之事,诚属令人不解。
他心念一动,却是胸有成竹,冷冷一笑道:“麦老头既是要钱不要命,我又何吝于
多杀上几个人呢!”
话声一落,陡然间自丹田提升起一股内力,举掌平胸,呼啸一声,直向麦玉阶当胸
推去。
这一掌力道,为释存疑,过龙江特别施展出一门绝功,慢说是一个不曾习武的老夫
当受不起,即使是一堵青石,也料必会应掌而推,击成粉碎。
密室内就在过龙江举掌推出的一霎,激荡出大股旋风,其势猛锐之极。
过龙江五指箕开,内力十足,这一掌非但麦玉阶首当其中,万难逃过,即使麦老夫
人以及黄通与麦小乔等一干人,也全在其照顾之中。
麦小乔与黄通虽说武功高强,无如此刻俱在重伤之中,面对着过龙江如此充沛浩大
内力,俱不禁心头吃惊。
一旁默坐调息,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关雪羽,蓦地长眉一挑,他虽然亦在毒伤之中,
便是当他发觉到过龙江竟然施展如此凌厉杀手,意欲一举而歼众人时,亦不能保持沉默。
过龙江所施展的这门绝功,其实在武林之中,并非真的绝无仅有,最起码燕字门出
身的关雪羽,就是一个行家。
无独有偶,凤姑娘竟然也是行家之一。
事实上这位凤姑娘对于过龙江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密切的注意中,她原是不欲多事,
直到关雪羽要带伤出手,才不得不挺身而出。
一阵风也似的,带着她窈窕的倩影,陡然间闪身而出,随着她递出的一双纤纤玉手,
“排山运掌”。呼一声,发出了大股掌力。
密室内原本空间就不甚大,如何当得起这等劲道?
在轰隆隆一阵声响中,四壁皆摇——
在双方的力道猝然接触之下,过龙江的一身长披陡地凌空向后扬起,但他却能稳步
原处纹丝不动。
凤姑娘功力毕竟略差一等,身子晃了一晃,约莫向后退了半步,雪白的脸上猝然涌
起了一片红潮,随即又再消失,脸上便无任何迹象可资观察。
金鸡太岁过龙江脸上显示着简直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双眼睛几乎有所畏忌地盯在凤
姑娘的脸上。
“当今天下,擅施无形罡气的门派不过三五,这其中多有牵连,姑娘你报上门派,
免有误伤,请教——”
说话时,他气机内沉,一双眸子尤见菁华,足证明他早已作好了第二次出手的准备,
果真是二度发掌,当较第一次更具功力,凤姑娘是否再能挺受得住,可就大有疑问。
凤姑娘偏偏却是好涵养,听了他的话,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难得你竟然还会顾及
几分故人之情,足见天良未泯,我的名字可不能随便告诉你,至于我从哪里来的你应该
可以猜出来,用得着我说么?”
过龙江冷冷一笑道:“今日之势,即使姑娘道出了身分门派,也只怕难以自了,哼,
你既练有无形罡气,当非寻常之辈,再请接我一掌便了。”
话声出口,不容分说,举手一掌劈面而来。
一旁的关雪羽看到这里猝然一惊,过龙江功力如何,他方才已有领教,以眼前情形
论,这一掌外表看来,虽是不文不火,实际上骨子里,当是大有可观,偏偏自己此刻全
身为对方毒息所侵,举动皆难,更无能出手相助了。
眼前这位风姑娘既练有“无形罡气”,当然大有来头,只是想来却绝非过龙江之诡
谲阴沉可比,无如“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却是无能助她了。
心念方转,凤姑娘已出掌相迎,看上去与对方一般不文不火,“啪”一声,声音不
大,却震得每人耳鼓发麻。
两只手掌其实并没有接触,当中间隔至少在尺许左右,只是内气的接触。
凤姑娘长长的一双眉毛,往上挑了一挑,白皙的脸上,再一次泛出了红潮,鼻子里
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狂笑道:“好。”
只见他高大的身子蓦然之间往下一坐,右手举起,一只手掌黑同墨染,正是其仗以
成名的“黑手功”。
关雪羽虽半身麻痹不堪,看到这里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深知对方“黑手穿墙”功
力,天下无敌,凤姑娘万难接住,自己焉能坐视?
万般艰难里,关雪羽举手发出一掌,这一掌是用“无形罡气”发出去的,虽是最后
余力,却也非同小可。
关雪羽一掌发出之后,再也难以保持着原来坐姿,身子一软随即倒了下去。
过龙江一掌发出一半,猛然里感觉到侧面强力劈面,他久经战阵,根本不待与对方
掌力接触,一闻其声,已知究里,心中一惊,不敢轻视。
浓眉乍挑,左手侧翻,劈出一股掌力,右手出势不变,照旧直向凤姑娘击出。
凤姑娘敢情是大有来头之人,就在过龙江掌势方自递出的一霎间,只见她双手一合,
十指外翻,拧肩错臂,施出了极其诡异的一招。
过龙江乍见之下,神色一变道:“啊——”蓦地腾身,向外掠出了三尺开外。
凤姑娘竟然实实地接了他的一掌。
当她收势站好,那张脸看来更见苍白,却挂着一脸微微的冷笑。
现场这一霎,变化多端。
关雪羽自发出了最后一掌,似已余力用尽,原本尚能以内力锁住毒息,此时便无能
为力,毒势既发,看来形同废人。
麦小乔站在母亲的身边,既感分身乏术,却有无限同情,心里涌上一阵难受,忍不
住低头落下泪来。
过龙江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凤姑娘一人身上。
他似有无限的感慨,向着凤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是来自‘七指雪山’的传
人,那可失敬了。”
凤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地道:“我以为你早就应该看出来的……”
过龙江凌厉的目光,在各人的面上一转,恨恨地落向凤姑娘道:“这件事原与姑娘
无干,你又何必。”
凤姑娘秀眉轻扬,插口道:“既已置身,又何必多言。”
过龙江浓眉乍展,杀机重现,一声冷笑道:“过某人生平言出必践,可不能就此坏
了规矩,姑娘可以自去,只是这等人却要留下来。”
“太迟了……”凤姑娘摇摇头道,“除非你先杀了我。”
过龙江冷冷一笑:“这件事原与你没有关系。”
“不错!”凤姑娘微微一笑,“可是现在我却已置身其间,如果你一定要赶尽杀绝,
就得把我也算在里面。”
过龙江呆了一呆,神色有异地道:“贵门不入江湖已有数十年之久,姑娘的出现,
不能不令人有所怀疑。”
凤姑娘冷冷地道:“这么说,你仍然对我心存疑惑了?”
微微一笑,她随即探手翠袖内,蓦地自其间抽出了一根金色的长羽,晃了一晃:
“你可认识此物?”
过龙江神色一凝点头道:“这就是了,姑娘竟是金凤堂的传人,失敬之至。”
凤姑娘哼了一声,收回了金羽道:“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莫非连凤七先生的面子,
你也不赏么?”
金鸡太岁过龙江恨声一叹,只见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站定道:“好吧,当年断魂
谷,凤七先生飞索救命之恩,过某不敢稍忘,今夜之后,两不相欠,就算扯平,若下次
再见,却是另当别论,过某去了。”
话声一顿,人如狂风卷起,两扇门户一开复合,随即无踪,密室之内冷嗖嗖的,只
剩下了满室清风。
凤姑娘这才似松下了一口气,取出绣帕一方,捂在嘴上轻轻咳了几声,就身边一张
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霎间麦氏夫妇才似大梦初醒,抱头痛泣出声。
麦小乔十分憔悴地坐在椅子上,似是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关先生……他受伤了,
快……瞧瞧他去……”
不意她自己中毒更深,说了这两句话,机灵一连打了两个寒噤,便似面人儿般,无
力地把身子倚向坐椅。
倒是黄通兀自挺立如旧,他早已注意到了关雪羽,只是方才大敌当前,护主有责,
无能分身,这时见状抢步来到了关雪羽跟前,伸手搀住他一只胳膊:“关先生你?”
正当他待把关雪羽由上扶起,却被另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那是一只十分纤细白皙的手。
“你不知道。”是凤姑娘的声音道,“还是交给我吧!”
黄通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已来到了眼前。
“是,”黄通后退一步,“姑娘偏劳。”
凤姑娘另一只手抄向关雪羽身上,竟把他整个托了起来,转向一旁,轻轻地把他的
身体放在长案之上。
麦玉阶老泪纵横地偎上来道:“关先生……”
凤姑娘向着他微微摆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不要多说,麦玉阶心头一惊,顿时住口
不言,他此刻心里乱极了,包括这位凤姑娘在内都是他的恩人,满腔感激,却不知向谁
吐诉才好,摇头一叹,退向一旁。
却听得一旁麦夫人哭泣道:“老爷,快来看看吧,小乔她……不好了。”
麦玉阶吃了一惊,才注意到自己女儿敢情伤势不轻,但见她粉颈深垂,一头秀发长
曳地面,显然已昏了过去。
屋子里一阵大乱,几个人都慌了手脚。
凤姑娘一只手正为关雪羽切脉,见状秀眉轻颦,道:“你们不要惊慌,她死不了的,
还有我呢。”
麦氏夫妇正自伤心,聆听之下,全都止住悲声,大家的眼睛,都向这位凤姑娘望去。
凤姑娘轻轻一叹,在她来说,还不曾遭遇过今天这等尴尬之事,以她昔日之娇宠任
性,行事果断,天大的事情,一经插手,快刀斩乱麻。无不干净利落,顺理成章,想不
到眼前所遇,竟是这般碍心碍手,既不能狠心一变,便只得一一抚就,拖泥带水,婆婆
妈妈的,与她昔日处事为人大相悖谬,却又奈何?
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面子上可不能不与闻问。
不期然的,落下来的眼神儿,正与关雪羽张开的那双眸子相接触,四只眼睛对望之
下,后者眼神里显现着感激与祈求。
凤姑娘原本皱着的眉头,竟为之舒展开了,脸上这才微微显现出一些笑意。
“你醒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嘴皮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说“谢谢”两个字。
“你就别客气了。”
满屋子的人都注意她,她却似只注意着关雪羽一个人。
“这我可就放心了。”凤姑娘素手轻扬,把头垂向前胸,金带扎着的大束发掠向肩
后,只是低眉看着他,“你果然内功精湛,要是差一点的人,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一面说,她探手身侧鹿皮革囊,取出了一个绿光铮亮,十分晶莹可爱的扁扁玉匣,
打开匣盖,面色微异,迟疑着由里面取出了一粒丹药。
“这是金凤堂续命金丹,吃下去可以保住你真气不散,也可让你少受点罪。”
关雪羽感谢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只见他牙关紧咬,似乎连张嘴都无能为力。
凤姑娘怜惜地摇了一下头,伸出纤纤玉指,在他下额上微一着力,启开唇齿,乃将
那扁圆粒的续命金丹放进了他的嘴里。
“很快你就知道它的灵效了。”凤姑娘打量着他的脸微微一笑,“我发现了你的一
个秘密,原来你是燕……”
她原想说出“燕字门”三字,忽然感觉到关雪羽眼神里的制止之意,便临时止住没
有说出,目光四下里一转,才似霍然警觉到,这屋子里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
睛都在注视着自己的举动。
尤其是麦夫人,眼见爱女毒发,昏死当场,而现场又似乎只有这位活菩萨凤姑娘一
人可以救治她,偏偏对方只似关心关雪羽一人,竟不把自己的女儿死活着在眼中,心里
之焦虑沮丧便也可想而知。
凤姑娘轻轻地“哦”了一声,才似忽然想起来,正等待站起,却见关雪羽嘴唇里面
蠕动,似有话待说。
“你有什么要关照我么?”
关雪羽自服下对方所赐赠的那粒续命金丹,虽只是片刻之间,却已有了妙用,丹田
一暖,便有了无限生机。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总算能够开口说话了。
目光一转,视向一旁的黄通,又扫过毒发昏睡的麦小乔,最后又落向凤姑娘脸上,
却是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凤姑娘点了一下头道,“你可是要我也救治他们?”
关雪羽点点头道:“姑娘高情。”
凤姑娘苦笑了一下道:“好吧!”
杏目一转,看向昏睡不醒的麦小乔,姗姗移步过去。
麦夫人老泪纵横地道:“好姑娘,快救救她吧,迟了怕来不及了。”
凤姑娘仔细地在麦小乔脸上看了看,惊道:“她原来伤得这么重。”
随即动手,一连在麦小乔全身点了十数处穴道,仔细再看却是毫无动静。
凤姑娘秀眉微颦,左右看了在场之人一眼道:“你们之中,哪一个精通气穴之理?
可来帮我一下么?”
黄通原在一旁默坐不语,聆听之下,霍地站起来抖擞精神道:“在下听使。”
凤姑娘这才向他看了一眼,点头道:“是黄兄么?”
黄通抱拳躬身应道:“不敢,在下黄通。”
“你的功力确然扎实,很是难得。”凤姑娘含笑说道,“我原以为你受伤甚重,暂
时不能行动了呢?”
黄通苦笑了一下,大步踏前。
凤姑娘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身上长衫尽湿,前胸处留有一大片血渍,不禁微微一
惊,道:“你……果然伤势很重,到底伤在哪里?”
黄通一笑道:“不碍事,一时气忿,呛了几口沸血而已,姑娘事不宜迟,还是请先
救治我家小姐要紧。”
凤姑娘看着他眉头微皱,颇似有些奇怪,她深精医理,如果真如黄通所言,呛吐几
口沸血,在练武之人来说,并无大碍,只须调服几帖补元润肺的灵药,调养些时日定可
痊愈,否则,情形可就不妙。
她虽然心生疑惑,但是黄通本人既如此自承,便不多疑。
黄通站在一旁,再次抖擞振作道:“姑娘请吩咐吧!”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家姑娘虽是为金鸡太岁毒掌所伤,但亏了她内功底子颇好,
看来真气未散,真要是真气散开,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有办法。闲话少说,我现在出手,
用九转真力,护住她的丹田,你却要出掌,听我所报出的穴道,一一抚按她全身穴口,
将全身穴路全数引通,这是很费力的,我只怕你身子吃受不住,你却要想想,不可勉强
自己,否则更伤自己……”
黄通听罢她所言哑然一笑,道:“姑娘请放心,在下曾习十年‘碎马’之功,当不
致误了姑娘的大事。”
凤姑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道:“这就很难得了,看来你与西北道的马二先生,是
颇有些渊源了。”
她边说边自动手,先是搓动两只手,待到内外功力达到一个定数,才将火热的掌心,
贴向麦小乔“气海”穴上,后者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黄通这时双腿跨开站立,频频提运着真力。
昔日原来是轻而易举之事,想不到现在行来,竟是这般不易,他屡试屡败,霎时之
间已是大汗淋漓。
凤姑娘偶一抬眼,见状惊道:“你怎么了。”
黄通总算自将一口真力运接上,若有所失地笑道:“这就行了……姑娘请招呼吧。”
凤姑娘每见黄通,所行多异,越觉对方情况不妙,只是眼前已不容有所更异。
她冷冷一笑,锋利的目光直射向黄通脸上:“你这是何苦?”
黄通真力既接,一口真气霎时走贯全身,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容不发,只涨得面红
耳热,双目如火。
“姑娘请。”
一句话说出,直有气冲发梢之势。
凤姑娘见状,轻叹一声,一连报出了“左右玄机”、“海底”、“扶桑”几处穴名。
黄通应了一声,举掌待发,容得这只手掌,几乎已接触到麦姑娘胭体之一霎,忽然止住,
微怔了一下,想到“大行不顾细节”,也就不再迟疑,随即按掌其上,即行推接起来。
凤姑娘原以为他伤势不轻,尚有些担心他内力不济,难免力不从心,却没有想到对
方功力竟是如此充沛,与自己所发之真力一经会合,立时打开了一条通路。
“很好,就是这样。”
凤姑娘于是接二连三地报出了一连串的穴道名称,黄通果然不负使命,掌到力到,
就这样一连百十掌后,眼见着麦小乔苍白的脸上渐次有了血色,忽然长长发出了呻吟之
声。
凤姑娘这才点点头道:“好了,她总算醒过来了,你也可以喘口气歇歇了。”
黄通闻听收住掌势,一时气涌不已,似乎连张嘴说话都感困难,一张脸上黄中带青,
汗下如雨,却不欲让凤姑娘与眼前各人看出他的窘态,自向一边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麦
氏夫妇爱女心切,眼见爱女有了生机,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只管暗自庆幸,竟然未曾注
意到功成身退的黄通。
那黄通果然是一条顶天立地铁汉子,只见他默默独坐一隅,褪下长衫,频频用以擦
汗,万般痛苦,竟自隐忍不发,却是一声不语。
凤姑娘细察了一下麦小乔的脉搏,微似吃惊,是时麦小乔已睁开了双眼。
她眼见父母家人围在四边,心里一阵难受,竟自落下泪来。
麦夫人爱女心切,见状不免又是一番悲切,麦玉阶好言相劝,半天才止住了她的伤
心。
凤姑娘细察了一下小乔的眼睛,微微摇头不语。
麦玉阶关心地说:“敢问姑娘,小女的伤势……”
凤姑娘道:“你女儿中毒很深,这是一门很奇特的毒,这个天底下,除了老金鸡本
人之外,也许只有二三人能够化解,除此之外,家父的‘续命金丹’亦不过只能收一半
的功效,却已是难能可贵了。”
麦玉阶抱拳道:“姑娘请告其详。”
凤姑娘点点头道:“这些话一时也说不清,眼前自然先保住令媛活命要紧……不过,
这件事还有一个难处。”一面说着,她已探手革囊之中,取出了前见的扁玉药盒,打开
盒盖,以之示麦家二老。
麦氏夫妇注意看时,才见那药盒敢情是空的,其中仅仅剩下一粒所见之丹药,凤姑
娘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我为难的地方了,只怪我离山时,没有留意到此,半路上遇
见了一位父执前辈,又问我要去了两粒,现在竟然不敷应用……”
说时,她取药在手,面色迟疑地道:“药只有一颗,如果给了令媛,便不能给这位
黄兄,如果给了黄兄,令媛这边也有性命之危,这可怎么是好?”
麦氏夫妇这么一听,都不由傻了眼,他二人自是爱女心切,只是如果事关黄通之生
死,只为救了女儿性命,便弃黄通性命于不顾,麦玉阶尽管怀有私心,大义当前,也不
忍偏执一方了。
凤姑娘一双妙目,十分注意地观察着麦玉阶,倒要看看他如何决断。
良久,麦玉阶仰天一叹,点头道:“黄义士对麦家恩重如山,麦玉阶纵死九泉,也
难报答其大恩于万一,看来小女命当如此,姑娘请不必迟疑,快将此续命金丹,为他服
下吧!”
话声未歇,麦夫人忍不住先自发出了泣声,频频道:“老爷……老爷……你就忍心
看着我们女儿死了么?”
麦玉阶顿足道:“住口,你就不要哭了。”
乍一转身,才发觉到黄通敢情已来到了面前,只见他深深向着凤姑娘打了一躬道:
“在下方才已经说过,只是伤了些肺气而已……麦姑娘中毒太深,略有迟缓,便有性命
之危,姑娘自然是以解救我家姑娘性命为重……千万,千万……”一面说,一面频频打
躬恳求不已。
凤姑娘轻轻一叹,道:“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好吧。”
转过身来,向着麦小乔微微点头道:“我虽赠药与你,你的性命却是这位黄兄所救,
以后却不可忘怀呢!”
随即将手上续命金丹,效先前关雪羽一样,放入她嘴里,道:“好了,无论如何,
你这条命总算保住了。”
麦小乔嘴虽不能说,心里却是明白,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只是在凤姑娘与一旁伫立
的黄通身上转动着,千恩万谢俱在不言之中,不觉清泪两行,顺腮淌下。
黄通伫立一旁,眼看着麦小乔把一粒续命金丹吞下腹中,才似松下了口气,无如他
伤中要害,早已是强弩之末,一鼓作气,拼死不倒,到底也已到了尽头,此刻心里一松,
中气不接,正是灯干油尽,哪里还能再强自支持?身子一歪,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大家只顾注意着麦小乔服药之后的变化,竟是没有注意着他。
这一切却似乎只看在了嘴不能言的麦小乔眼中,她的身子猛然间为之一阵颤抖,眼
睛里的神采显示着极度的惊讶。
各人才似有警觉,发觉到黄通的有异。
事实上黄通倒后的身子,并没有真的摔倒地上,却有一只有力的手,在他倒地之前,
先已经托住了他的身子。
对于关雪羽这么快速的复原,大家均表惊异,幸亏他的及时伸手,已托住了黄通直
直下倒的身子。
然而,这样并不能便使得事情变得更为乐观。
凤姑娘吃了一惊:“他怎么了?”
关雪羽虽然已能行动,那是仗恃他早已具有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内功根底,要是
谈到功力的复元,距离尚远。
“黄兄……他不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饱受惊吓的麦家各人来说,心情之所能承受,几乎已到了极限。
麦玉阶“啊”了一声,率先抢步过去,紧紧地捉住了黄通的一只手。
一只冰凉的手。
一阵心惊,麦玉阶几乎要昏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关雪羽道:“他……怎么了?”
关雪羽神色黯然地摇摇头,轻轻地把黄通身子,放在了长案上,转脸看向凤姑娘。
“姑娘,劳驾。”
凤姑娘默默地点点头,向前靠近一步,缓缓伸出手,切住了黄通脉道。
其实,无须切闻其脉,凭着她敏锐的观察力,只在黄通脸上扫了一眼,已知其大概。
“太迟了。”
缓缓地松开了切住黄通腕脉的手,凤姑娘摇摇头,一双眼睛盯向关雪羽,苦笑了笑:
“真气已散,六脉俱开,我是无能为力了。”
各人聆听之下,无不神色黯然,尤其是麦玉阶,忍不住落下泪来。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看来这位黄兄确是如此了。”
说话时,只见长案上黄通的身子,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一双原本深锁的浓眉,忽
然往两下里一分,倏地睁开了双眼,却把一双昏浊泛黄的眼睛,盯向表玉阶,嘴唇蠕动
了一下,未闻其声。
关雪羽神色颓然地道:“黄兄像是有话要说——”
一言甫出,麦玉阶已痛泣出声,道:“兄弟……我害了你……你是我麦家生生世世
的恩人,我对不住你。”紧握住黄通的一只手,麦玉阶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
凤姑娘一霎间也似为之心酸,垂下头,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却把噙在眼睛里的泪水,
硬生生的忍了回去,长久以来,在她出生的那个神秘地方——“七指雪山”,那里长年
难见日月,所见皆是冰雪,再加上幼承的严厉调教,冷酷的武功淬练,琢磨出她看似无
情的偏激个性,生为女儿身,却像比男人更要强好胜,她是不轻易流泪的……
看着黄通待死挣扎的脸,她冷冷地道:“他像是有话要说,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右腕轻启,一只素手,已经贴在了黄通右胸心腔之上。
像是触了电也似的,黄通身子一震,乃自大口呼吸起来,一丝惨笑,挂在他黄蜡也
似的脸上。
对着凤姑娘他微微点头,表示了他由衷的感激,这才把迟滞的目光,转向麦玉阶。
“有件事,在下要告诉大爷……”
“兄弟……你可别这么称呼我……我愧死了……”麦玉阶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地道,
“有什么话说,你就只管说吧……老哥哥今生不能回报,来生变狗变马,也得为兄弟你
办到,黄……兄……弟……”
末后三字出口,麦玉阶大声抽搐不已,一张脸白中透青,显然悲伤到了极点。
“大爷不必伤心。”黄通讷讷道,在下此来原就存有必死之心……有件事,大爷还
不知道,当年横行京都的大盗黄虎,就是在下的先父。”
麦玉阶不由为之一愣,勾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却有些记忆不清,只管
愣愣地看向对方。
“大爷莫非忘怀了。”黄通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接着道,“先父被擒之后,论
罪当斩,各方会审皆道先父罪有应得,惟独大爷独排众议,声言先父之义行三件,以之
功罪相抵,乃是免其一死,发配西疆。那年,在下年方稚龄,于襁褓之中,随父流落边
荒,父子相依,备尝人世辛酸,先父在有生岁月中,无日无时不念及大爷赐生之恩,要
在下刻刻谨记,不可稍忘……到先父去世之后,在下苦练武技,重入中原,曾三度察访
大爷踪迹,不得要领,直到去年,才探知大爷原来归隐此乡……这才辞千里……前来投
奔,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得能……拜……”
说到这里,话声中止,只见他上胸频频起伏,一双眸子怒凸如珠。
凤姑娘心中一惊,忙自把俯按在对方胸上的那只手向后快速收回,却已难止其势,
即见黄通背脊向上一挺,一口血箭,直喷而出。
由于力道至猛,这口血足足喷出了丈许来高,砰然作响直击于顶壁之上,怒血四溅,
洒下了一片血雨。
各人触目惊心,无不骇然。
黄通这口血一经喷出,诚所谓“灯枯油尽”,双腿一伸,便自去了。
却只见麦玉阶一声狂呼,紧接着也倒了下去。
凤姑娘眼明手快,举高手一抚,麦玉阶猝呛一声,才苏醒过来。
她虽冷漠成性,眼见了这一切之后,亦不禁为之动容,叹息一声,转身步出室外。
关雪羽乃自张罗着吩咐眼前各人,将小乔、麦氏夫妇搀扶内室休息。
各人离去之后,他重来到黄通尸身之前,注目片刻,心中难以释怀,有件事他不大
明白,想到了自己传家至宝“护身宝甲”,便伸手向死者胸间探去,一模之下,竟是空
无所有。
这件事其实也不难理解,深精武技内功的黄通,若真的穿有燕字门至宝护身宝甲,
即使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掌力惊人,也不致便为此送命,反观之,并不诸武功又复年迈的
麦玉阶,却能在身中过龙江掌力之后,并无大碍,岂非有些于理不合?
如此看来,答案便似乎只有一途,便是,关雪羽虽有借爱黄通之心,将传家至宝护
身宝甲,私相借与,无如黄通报主心切,却暗里又将宝甲转借与麦玉阶,如此一来,麦
玉阶幸运地得以保全了活命,黄通却自丧其命,生死有命,端是关雪羽始料不及了。
伫立在黄通灵前,想到了此人之大义节烈,不愧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他既是早已有
报主捐躯心意,求仁得仁,命有所归,外人便难以左右其间了。
关雪羽这么想着,真有置身冰炭之感,他随即脱下外着长衣,将之覆盖在黄通灵体
之上。
秘室内的热闹厮杀景状,一变而为眼前的冷清如斯,瞬息万变里藏匿着人生的生离
死别,悲欢离合,从而像似悟出了什么,却又是那般飘渺不着边际,关雪羽侥幸地逃过
了一场大难,想到了出云和尚的行前忠告,竟然含蓄有几许天机,设非是凤姑娘的及时
现身相救,自己眼前只怕也已作了古人,从而对于那位凤姑娘,生出了无限感激之意。
一想到凤姑娘,才使他警觉到对方的不在眼前。
关雪羽转身踱出秘室,正逢着麦家的管事麦丰张惶而来。他手上掌着一盏灯,身后
紧跟着老奴麦贵。
双方乍见,麦丰哆嗦着道:“那不是关先生……么?那位凤……姑娘呢?”
原来麦丰原本跟小乔在一起,眼见金鸡太岁现身,一时心胆俱寒,不待进入秘室,
就地先掩藏了起来,事后才自现身,兀自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关雪羽摇摇头道:“我也
正在找她,七爷仔细料理黄兄的后事去吧。”
麦丰听到了黄通之死,忍不住唏嘘出声,一面用衣袖拭着脸上的泪,频频点头道:
“关老师你放心吧……我家老爷已有交待……我这就不耽搁了。”
说着拱拱手,随即同着麦贵匆匆赶向里面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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