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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相思》
第十八章 邂逅疯华伦 灵药赠少侠
落日余辉里,过龙江身上白衣闪灿出一片刺目白光,整个身躯看上去柔若无骨,随
着关雪羽拉开的剑势,成为环状坠了下来。
关雪羽一剑走空之下,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过龙江的忽然来到,势若狂风怒涛,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滚过来的铁环,过龙江整个身子,其实就是一个圆圈,猝然而临,势
若旋风,一俟来到了近侧,其时已走避不及。
一弯长虹,闪自过龙江这个滚动的人球,这一剑看似光华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
忽地幻化为三,成了三段剑影,劈一挂二,直向着关雪羽正面猛力劈下来。
关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却没有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诡异莫测。
眼前情势,躲闪惧感不及,便只有实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兴,掌中剑运力一抖,就势向外挥出,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双剑交锋
之下,关雪羽格开了对方的一剑,紧接着利用后弹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挥出,“当”
一声脆响,格开了右侧面的一剑。
双剑交锋的当儿,关雪羽这才感觉出对方沉实惊人的臂力,然而这还不足为患,却
有一道阴森森的剑气,蓦地闪出,直向他左心窝处疾刺而来。
以关雪羽之机智身法,对于末后这快速闪出的一剑,竟然不能防范,一惊之下,由
不住吓了一身冷汗。
危机一瞬里,忽然想到了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中救命一招——“燕起秋
波”,在紧迫一瞬里,陡地挥出左掌,直向对方来犯的长剑身上按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过龙江意外,不禁为之一惊。
掌剑接触的一霎,激荡出清脆的一声剑鸣。
似乎就借助着这些微力道,关雪羽已野鹤振空般地腾了起来,在空中一个快速的疾
滚,呼啦啦夹带着大片的衣袂带风之声,已闪出了两丈开外。
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落地之后的关雪羽,虽侥幸没有为对方剑势所伤,却也吓得面色苍白,一颗心通通
直跳,这才知道对方非但一身内外功力惊人,即以眼前这手剑术而论,显然亦在自己之
上。
他原来对于本身的剑术自视极高,想不到与对方一经接触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
是对方的敌手,一腔热念陡地降落冰点,内心之沮丧惊悸,真个到了无以复加地步,一
时只管瞠目看向对方,作声不得。
眼前人影轻闪,过龙江已来到眼前。
“我几乎忘了,燕字门的‘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确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见,
总要我长长见识。”
话声一顿,掌中长根剑已居中劈下。这一剑看似四平八稳,居中而下,直向关雪羽
头顶正中劈下来。
然而关雪羽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贯注于剑身之上,并不急于迎架对方的剑身,足下前
跨一步,陡地一剑直向着过龙江咽喉上力刺了过去。
这种以进兼防的剑招,确是厉害,况乎剑身之上真力贯注,不要说真的被扎上性命
不保,就是为剑上光华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这里冷哼了一声,心中不禁暗吃一惊。
所谓“一人拼命,万夫难当。”正是说明了一个人气势驾人。
眼前关雪羽因眼见过龙江剑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对手,生死攸关,说不得也就存
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集全身功力于眼前一役,是以剑势一出,大异寻常,过龙江亦不得
不及时回避。
两口剑在极端险象里,“当”的一声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处只是剑尖部位,由于力道沉实,一触之下所生的反弹劲道至为强猛,两个
人的身子,乃像风中燕子般忽地腾飞开来。
关雪羽把握住这一刻良机,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剪。
“呼”一声,反欺而上。
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极点。
原来关雪羽目前虽然未能全部习会燕家七十二手飞燕剑法,却也精通过半,眼前这
一剑即是剑法之中“风雨燕归来”之一招。
“呼!”随着关雪羽拉出的一只右手,这一剑有如银虹例卷,却于丈许长虹里,卷
起了一天剑雨,猝然而临,使得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剑雨覆盖之中。
即使以过龙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骤然面临着这等剑势之下,亦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总算他身手确实有过人之处。
随着关雪羽腾起的剑势就空一个疾流,白衣如云一般霍地张了开来,隐藏在长衣内
的肉身,这一霎间,竟像是变得异常的薄小,几乎是薄薄的一片,这等收气御风之功确
是武林中极不易见的身手,更难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来,简直与长
衣合为一体,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动,那么疾猛的剑势,竟然
全走了空招。
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但只见一片白光闪过,却将对方那雪白长衣的下摆,斩下
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为动手拼命来说,这一招显然是失败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冷笑道:“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到剑到,快到无以复加,即使以关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无能看清,他这一剑的
出势,随着过龙江极为轻灵的一个前跨之势,掌中剑笔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这真是精妙绝伦的一剑。
随着一缕尖锐的剑风,笔直的直刺而进,虽然是四平八稳的一剑,却令人万难躲闪,
妙在他的时间部位准头,三者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无懈可乘。
这一剑过龙江手狠心毒,直取对方心脏。其实是他早已处心积虑的一招,终于得逞。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难免令他大失所望。
锋锐的剑尖,在刺中对方心窝的一霎,想象中原应该是“噗”地一声,事实却并非
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拨动琴弦“叮”然一声。
过龙江掌中那口长根剑,非但未能将对方身上刺穿,竟反弹了回来。
显然是在对方身上长衣之内,另外有物件防体。
过龙江不禁为之暗吃一惊,关雪羽绝处逢生,亦由不住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关雪羽肚里明白,要不是自己内里穿着那一件“飞燕护心宝甲”,眼前这一
剑定当一命呜呼。
饶是这样,由于对方这一剑力道至猛,虽然仗着护甲的反弹之力,将对方剑上力道
化解不少,余下的劲道犹有可观。
顿时,随着过龙江长剑力刺之下,关雪羽整个身躯蓦地腾空直飞了起来,这一个后
退的势子。一半由于过龙江剑上的力道,一半是借助于关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来才
算是把对方猛锐的穿刺之力化解干净。
容得关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后,才意外的感觉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当前。
这座古堡原本就建筑在高山之巅,四面悬空,只是占地甚大,处身堡内,万难体会,
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来环峙古堡四周,种植的有万竿修篁,关雪羽这一奋力腾起,便
超越于竹丛之外,一面是强敌在侧,另一面是万丈悬崖,真可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过龙江原本可以一剑结果对方性命,却没有想到对方身上竟穿有护心宝甲,时不我
与,一招之误,竟使对方得能逃过而有活命之机。
当然,他是绝不能就此甘心便放过了对方,冷笑一声,紧接着腾身而起,“呼!”
一声,一掠数丈,紧循着对方腾起的身势之后,落身于竹林之外。
关雪羽仗宝衣保住一命,内心余悸犹存,这时乍见过龙江如影附形而至,犹自不肯
放过自己,既愤又惊,怒啸一声,脚下力点,“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剑向外挥处,
闪出丈许长短的一道银芒,斩上削下,划出了一个“乙”宇,直向过龙江上下齐斩过来。
这一剑由于关雪羽悲愤在心,自是出尽全力,凌厉的剑气之下,迫使过龙江不得不
为之暂时后退。他这里方自闪身而避,关雪羽已陡地折过身势,随着凄厉的一声长啸,
直向着万丈悬崖下纵身而逝。
随着关雪羽投落的身势之后,过龙江再一次的快速闪身,来到崖边。
目光所及,但只见云霞片片,苍苍茫茫几乎将整个崖口封锁,哪里分辨得出对方一
些踪影。
这一手显然又是出乎过龙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杰出的轻功绝技,对于关雪羽投身
悬崖之举,也是不可思议,关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过龙江却又不能断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时在崖前踱来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来,会见过扎手厉害的人物不知凡几,却没有任何一个像眼前关雪羽这
般令他作恼头痛。这一霎,他目注着云霞满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伤
情别绪?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当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
看在他眼睛里。百战百胜,所向披靡,金鸡太岁盛名之下,天下更是无一畏惧之事,无
一可怕之人。然而这一霎间,关雪羽这个年轻人的影子,却在他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触,当他俯身向着崖下云雾怅望时,下意识里,总是认定关雪羽
这人还没有死,虽然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微小……
极其微小,并不是等于零。
俗语说得好: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听来像是无稽,其实若非知历其境者,万难体
会。
总之,当关雪羽饱受虚惊,不胜狼狈地逃得活命之后,回首方才经历之事,简直匪
夷所思,像是梦幻,其实却又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当时的情形发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这么巧法,关雪羽投身悬崖的一霎,是
因为他发现到半岭崖间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轻功造诣,足可用以借足,强敌在侧也
就不欲多思,随即纵身投落。
哪里晓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纵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为波诡的云雾所遮住,是以
后来的过龙江虽然仔细注视,却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后的情况,想来虽是迹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实却也并不太困难。关雪羽挟持
着他杰出的轻功、内功,运用着两手两脚,一路施展出“壁虎游墙”的绝技,在平如刀
削的峭壁间沉实前进,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攀上了侧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头,俯身地面,这才觉出全身像面人儿一般,真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了,如果说这座峰头再偏高一点,只消再高出丈许,后果便大堪忧虑。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个时辰,才算恢复了一些气力,看看自己这副样子,真跟要饭的
差不多,两只手掌多处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别说了,再加上湿林淋的汗水、泥污,
就像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经黑了,荒山野岭间也没人注意,一个
人摸着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里吹过来一阵透体的寒风,关雪羽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附近草丛间“哗啦”地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藏匿其中,关雪羽一惊之下,陡地拔
出了长剑,却只见一条黑影穿出来,敢情竟是一只山狼,一径地落荒而去。
关雪羽由不住怅望着黝黯穹空,发了一阵子呆,叹息一声,这才把那口青桑长剑收
入鞘中。
他这里自己唤着自己的名字,感伤着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剑门人
物,一向自负极高,想不到遇见了这个过龙江,竟而两度亡魂,险丧性命。今夜落拓至
此,诚是丢尽了燕字门的脸,此时此刻连一只小野狼也能吓得我心惊胆颤,传扬出去,
只怕江湖四海也无容我燕雪立足之处了。”
说着说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
夜风呼呼,吹得他衣襟飞扬,猎猎作响,先时汗水所沁湿的薄衫,此刻给冷风一袭,
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处为锋锐的石面割破,寒风袭下,简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这许多的疼痛,却都不比他内心的创痛来得更厉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
前,他的一切感受都仿佛为之停顿而麻木了。
对他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耻大辱,想到悲愤之处.真恨不得就着眼
前大石一头撞死算了,猛可里他拔出了长剑,向着迎面大石,一阵疾风骤雨般地劈砍,
霎时间石屑纷飞,溅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这样像疯子也似的发泄了一阵子,独自个坐在当地喘息不已。经此发泄之后,心
里才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剑,兀自青光灿然,这般猛砍硬磕,却不会想到是否会
伤及心爱宝剑?这时冷静下来,好不心疼,当下小心地把剑身拭抹洁净,细细观察一会,
幸无片毫损伤,家传名剑毕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才之事,总算万幸,如果自己来前没有穿上那件护心宝甲,此刻料必已死
在了对方穿心剑下,再者,奋身投崖之时,如果没有看见岔生崖畔的那棵古松,一脚踏
空之下,更是焉能还有命在?该死不死,显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这里,他不禁雄心顿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着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终必能练
成绝技,再一次找过龙江分一胜负。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便自还剑入鞘,一步步续向山下行去。只是这一霎脑子里,尽
自都是过龙江的人影,尤其是方才双力比斗时的那些动作过程、此刻想来,极为清晰,
一幕幕由眼前掠过,想到了对方那招狠厉的一剑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余悸。
他虽不似过龙江那般自负过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练到了一定境界,确实不易
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鸡太岁过龙江那般身手,却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这样,便越加地激励起他的雄心壮志,不只一次地为自己许下心愿,此生今世,
当以打败这个过龙江,为第一要务。这样发着狠,心里真个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觉,
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华灯初上,栈房里来往客人甚是熙攘,关雪羽自忖着这副作子实在见不得人,便绕
到了后街小巷,纵身而入,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的居住的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静,每一次居住客栈,都煞费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静室,一来便于自
己练功。再者为的是逃避乱嚣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这个地方,便是闹中取静,
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三间静室,其中两间是空着的,关雪羽占住一间。独享这满园秋色,
倒也有一分恬静。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这份恬静了。
当他一步踏上廊道时,意外地发觉到,紧邻着自己的那一间客房,现在竟然有人居
住了。
原因是这间房子此刻竟亮着灯。
微微愕了一下,心里不免有气,记得当日来时,他早已与店家说好,这里不再收受
外客,自己情愿多付些钱,想不到却是变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寻店家理论,想一想自身
此刻之狼藉模样,实在是见不得人,暂且隐忍不发,明天再说。
想着,他便特意地放轻了脚步.继续前行。
一阵清雅的琴声,随着微风隐送过来,声音里透着凄楚古雅。
先时,当他一脚踏入院墙时,便仿佛听见了这阵子琴瑟之声,事属平常也没有留意,
现在,当时再次听见时,情形便自不同。原来琴音发处,正是自己这位新来的邻居。
弹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辈,这乍入耳际的三擘四划,已是大有余韵,声调古
雅,正是引人入胜。
“哦,”关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驰,“这是什么人?竞有此功力造诣?”
一念之兴,便不禁把先时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龌龊。真恨不能直趋造访,
倒要见识见识这是何等人物?
只是现在,他却宁可保持着一副属于自己的寂寞,虽有诧异之心,想过也就罢了。
进屋亮灯,一翻清洗之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这才像是真的舒畅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阵子幽雅含有古韵的琴音,自一开始就
若即若离的响着,对于此刻的关雪羽来说,实在是一种心灵上最恰当的安抚。
斜倚着倦躯,原应思睡的神情,却竟外在此缕缕音韵里,得到了振奋、亢进,敢情
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后,这门乐艺便屡有进展,发展至
今,堪称洋洋大观,极不简单,良琴择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乐,诸此自不比一般
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则便落俗矣。
关雪羽于此道虽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却也得窥堂奥,说得上一个知音,正因为如此,
这乍然飘临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觉亲切、惊喜,平心而论,对方于此琴艺之一途,却
是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这人显然既琴又瑟,尤其难能,所谓“琴传而瑟不传”,是因为擅琴者多,而
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这人必将是右手挑琴,左手弹瑟,左右互换,一樽满俯,
谓之“珠玉满怀”,寓意于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盘”之典故也。
过去在青燕峰,关雪羽常见父母双合琴瑟,那才是叹为观止,晋朝的杨泉曾说:
“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是因为瑟声偏高,不慎便将夺琴声,故只能取其幽,至于所
弹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声相应,才能配合无间。
有了这番认识,关雪羽此刻再听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为钦佩。
他所以猜测隔室只是一人独奏,并非二人配合,那是因为由相同无隙的指法中听出,
一个“小间勾”接下去一个“大间勾”,魂魄相依,听起来真个回肠荡气,接下去的一
段大四走弦“大漠风沙”,更不禁把关雪羽听傻了。
正因为这一曲“大漠风沙”也是他父母喜爱的曲子,此时听起来便越加的感到亲切,
当日父母双合此曲时,曾使他叹为观止,直认为当今人世,再无人能与之抗衡,而眼前
这陌生客人的造诣,更像是较诸父母犹上一层,令他惊异的是只闻曲韵的抑扬曲折,一
擘一划都似与父母一般。
他这里正自如痴如醉,弹者更似难能自己,陡然间音歇飞吟,所谓“弦瑟欲断,声
声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实不多见。
关雪羽忍不住脱口而出,轻轻地喝了声彩。
彩声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声蓦地中止,弹者用了一手轮指,乱音一转就此打住,
却听得隔室传来了一声冗长的叹息,就此归于寂静。
关雪羽心中甚是后悔,只道是自己一时盂浪,大意失色,败坏了人家清兴,那一声
叹息,多半是为此而发,想要到隔墙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说吧!”
心里这么想着,便过去拨暗了灯光,顺便打开了门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却只见银红
的窗户纸上映着一个高髻长髯的老人形影,不过是匆匆一窥,紧接着那房里的灯光便自
熄了。
关雪羽益发地觉出无趣,方要把门关上,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口音说道:“慢着!”
暗影里人影一闪,一个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现身眼前。只须瞄上一眼,关雪羽便立
刻认出了她是谁来。
“凤姑娘?”
“是我,”一抹笑靥展显在凤姑娘脸上,“抱歉,这么晚来造访,我可以进来么?”
“这……请。”
凤姑娘一笑,进入屋内。
关雪羽走过去,正欲剔亮了灯。
“不用,难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欢亮光的……”
关雪羽点点头,回身坐下。脑子里记起那一次在麦家晤谈时,果然是置身于黑暗之
中,比较起来,今夜还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还没有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
说时,凤姑娘那一双充满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了一转,浅
笑着点了一下头。
“看来还算好,只不过破了几块皮,有些擦伤罢了。”
关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唇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见着了过龙江,两
个人在竹林子比剑,你败了跌落悬崖……”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又睁开来,颇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
去道:“害得我饱受虚惊,白忙了一场……”
“白忙了一场?”
关雪羽一时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是?”凤姑娘说,“我得着了讯儿,特地带着几个人,灯笼火把。在山洼
子里一阵子好找,连个影子也没找着,可是我还是不死心。”
大眼睛转了一转,怨叹一声,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们回去以后,我一个人又施
展轻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吓人,差一点连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
壁又峭,连个借力站脚的地方都找不着,隐约看见了生在半壁间有几棵松树,我心里就
求神说,阿弥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树上就好了……”
关雪羽报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儿里的感激之情。
凤姑娘那双剪水双瞳,似嗔又娇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心里是
这么祷告了,可就是没法子能爬上那几棵树去,没法子就拣了几个小石头子儿往树上乱
发一气,丢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可见得你不在上面,这才失望地回来。”
顿了一下,她幽幽一叹道:“这样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个是你已经脱险返回客栈,
另一个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里可是乱极了。”
在关雪羽印象里,这位姑娘还很少说过这么多话,一喜一嗔,跃然脸上,表情真挚,
丝毫不带做作。
在说到“心里乱极了”那句话后,忽然觉出了有语病,脸上由不住有些发臊,正巧
关雪羽正在注视着她,她便把头转过一边,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关雪羽苦笑道:“多谢你的关怀,你倒是真的没有猜错,也幸亏那几棵树才救了我,
只是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为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
情,我就一定会知道。”
关雪羽倒也不太惊奇,这句话如果出自一般人嘴里,也许是夸大其词,但是出自这
位来自“七指雪山”凤姑娘的嘴里,便不足为怪。
由方才对方所说的话中推测,关雪羽已猜测到凤姑娘现在身边颇不寂寞,似乎已经
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临淮关他曾听过一个传说,说是这位凤姑娘已收服了闻名的皖北
大盗“沈邱四老”,据说这四个人甘愿听其驱使做任何事,他虽听知、却并未加以证实,
这时由凤姑娘语气里,显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一双澄波眸子,直直注视着他。
关雪羽摇摇头说:“没什么。”
接着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由衷地看着她道:“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愧无所
报……每一想起,便曾无限遗憾,我只望有一日能为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里的歉疚,
但愿能达到这个志愿才好。”
“你别……啦!”凤姑娘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笑了,嘤嘤地笑了两声,又
再抬起头来,“求求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点还忘了,
听说你还是个念书的,还中过举人呢,是不是真的?”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话声充满了兴奋。
接着她拍了一下手说:“你刚才不是说想要报答我对你的什么恩……吗?现在机会
来了……”
也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只见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挑着眉,睁大了
眼,满脸喜孜孜的样子。
“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嘛?”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关雪羽无奈的样子,心里却几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了。
凤姑娘摇摇头,乐不可支地道:“我一高兴就糊途了……是这么回事,我爹从小就
骂我不喜欢念书……性子太野,说我像个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谁又来教我呢?……
这一下机会来了,我可找着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关雪羽说:“你是想跟我念书?”
“对了,”凤姑娘说,“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
“这……”
“不愿意?”
“不,”
“愿意?”
“不……”关雪羽讷讷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哪个意思?”
圆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瞪着他,就怕他说这个“不”字。
“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关雪羽微微皱着眉,却也无能拒绝。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凤姑娘绷了一下嘴角,哼了一声道:“就来一句干脆的话吧。
行,还是不行?”
这可是难题一件,答应吧,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绝吧,刚才嘴里还在说着要
报恩,轮到对方有事相求时,自己可又往后面退,又后悔了,岂非语出无诚,出尔反
尔?”
风姑娘脚尖一连串地踢着椅子脚,半嗔着:“怎么回事嘛?够久了,答应了吧,告
诉你收了我这个学生,包你不吃亏,我一定用功,不调皮捣蛋,怎么样?”
关雪羽终于点了头,凤姑娘脸上这才现了笑靥。
“好!咱们可是说定了,以后我就管你叫老师了。”
“那可不要……”关雪羽皱了一下眉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
在这里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会死缠着你,你不走,我还得走呢,只是看机会就是了。”凤姑
娘轻颦黛眉道,“只是,我们念什么书好呢,我只念过四书……”
关雪羽一笑道:“这些你倒是不必费心,书我有的是。”
凤姑娘秋波一转,可没看见这些书放在什么地方。
关雪羽指了一下头:“都在这里,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课吧。”
一听他答应了,凤姑娘可是打心眼儿里开心,就道:“这样吧,我们暂定,每逢双
号,就是我念书的日子,明天是四号,双日,我晚上来,到时候可不能说了不算哟!”
关雪羽想了想,点头道好。
凤姑娘这才高兴地站起来,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点忘了,我带来一些药,也
许你用得着,过来,我瞧瞧你。”
关雪羽摇摇头说:“一些皮肉擦伤,不碍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伤治不好,等到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你就是这个样,死硬死充
的。”
说着她就走过来,攀着关雪羽肩膀,往他脸上、臂上、手上细细地瞧着,嘴里还自
一个劲儿地“啧啧!”响着,样子令人发噱。
关雪羽总算认识她了。
记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时,这位凤姑娘是绝少说话,缜密沉着。以后在麦家二度
见面,已可见其勇敢坚毅、机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见
得一个人的天性,固可为环境所左右,却不会为环境所掩埋。即以眼前这位凤姑娘来说,
想象中的她,到底与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谓“不可尽信传言”便是这个道理。
脑子里只管这么想着,那双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凤姑娘的脸上。
她这时全副精神只是贯注在关雪羽身上的伤痕,手上拿着金凤堂秘制的外伤药,用
晶莹的手指甲轻轻挑起来一些,然后轻轻抹在关雪羽的伤处,再用一根纤纤食指,慢慢
揉抹。
这些小动作,她竟是十分的认真,那么心细,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质的药膏,搽抹得
不留下一丝痕迹,才算完事。
在这个动作里,双方的距离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凤姑娘原来就是直率性情,看来不拘小节的人——凑巧关雪羽颈下有一处擦伤,皮
破肉绽,看在伊人眼里,便似格外心疼。
“嗳——唷——这里还有啊——”
纤指轻抹,檀口轻吹。她这里娇躯前耸,几乎把身子都偎进了对方怀里,几根散发
挑逗般地在雪羽脸上拂着,那里微微散发着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关雪羽情不自禁地觉得脸上一阵子发热,落下来的眼神儿,偏偏留在了对方粉搓玉
揉的颈项之上——一阵心慌意乱,再想目逃都来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颈项上,覆盖着大蓬黑细的柔发,而在那一抹浓密的柔发,满生在发根
处,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无限童稚天真融汇其间,敢情她还是个大孩子。
凤姑娘轻吹一口气在他新搽了药的伤处,翻过眸子来问道:“还痛不?”
关雪羽已发觉出了自己的尴尬,脸红心跳,傻子般地摇了一下头。
陡然间,他看见了隐藏在浓发遮盖的颈项间的一粒红痣,红红的,亮亮的,像煞一
粒南国的红豆。
凤姑娘也发现了。
“你坏死了。”
就势施劲儿地往对方胸上一推,移开了身子。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两张脸都红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脉里四下窜着。
夜深了,风沙沙,叶儿窸窸,多情灯焰,只噗突突地冒着,每一朵冒起的灯花,都
似两性相爱的多情情结。
镣乱了,眼花了……迷离,迷离,几许意乱情迷。
四只眼睛兀自对吸着,如痴如醉。
孤灯、怅惘、迷离,再加上多情而体贴的今夜,一霎间勾动起来了情焰,如怒火烧
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变了?
情焰来袭时,浓眉乍展,目光如炬,张开的铁腕,敞开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坏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荡。
凤姑娘像是欲图振作,偏偏力不从心,摇散了的头发,云也似的撒了下来。
敢杀、敢打、敢爱、敢恨……无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写照,爱就是爱,她
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过来。
伸出来的一双皓腕,枷锁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锁住了这段“情”,锁住了这个
“人”。
凤姑娘半边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双铁腕。
忽然,关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离的脸。灯下,但已见珠泪籁籁。
“姑娘,我们不能。”
“为……什么?”
“为……”
紧紧地咬着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为……什么……”
两只手抖得这么厉害,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便只有良心的不安与罪恶,才能够
使其颤抖与战兢。
关雪羽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却已无能扳回。
风势悄悄地越过屋顶时,有几片落叶凋零。
关雪羽几乎已经崩溃了。
怎道是“断琴”的一摧?
那一声琴音来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响之下,紧接着的一抡乱指,更似万马奔腾地响了起来。
对于几乎痴迷了的两个人来说这阵子空如其来的琴音,简直有似当头棒喝,劈顶的
一声焦雷,一惊之下,蓦地分了开来。
一念之间,却像是另外转变了一个世界。
在无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对视里,凤姑娘缓缓地坐了下来。
关雪羽显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声,好险。
两个人在醒酢灌顶的琴音万缕中,终于寻回了失去的冷静,对于这阵子突如其来的
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来自紧邻隔壁,正是方才双合琴瑟的同一个人,只听他那烂熟的运弦指法,便
知是同一人,琴道中杰出高手。
关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于隔室老人这般断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于铸成
大错,由不住收存感激,凤姑娘也显然恢复了冷静,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静
坐一隅,深深地垂着头,秀发如云,长长地曳下来,几乎已挨着地面,看在关雪羽眼里,
更是无限怜惜。
“你,还好吧?”
鼓足了勇气,关雪羽总算说出了一句话。
“嗯,很好。”
声音很低,紧接着她霍地仰起了头,深垂的长发,“刷”地甩回身后,脸上带着一
抹红晕,掩饰在羞涩的笑靥里。
“我竟然是忘了。”她讷讷地说,“刚才我来之前,就听见了,好美的声音……还
只当是你弹的呢!”
关雪羽摇头:“我哪有这等造诣。”
“是谁呢?”
说时,她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关雪羽跟过去,原想指给她看,却在门开的一霎,那阵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
止住了。
灯原本就是熄的,这一次连映在纸窗上的人影都没有看见。
微微一笑,凤姑娘掠了一下长发,道:“我走了,不要忘记了明矢是上课的日子。”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知道。
人影轻晃,带起来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凤姑娘已腾身而起,跃上了正面高墙。
月色里所显示的是那种淡淡的朦胧,凤姑娘便是朦胧中的一只凤,那般轻飘迷离,
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许是太累了,关雪羽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小二打来了洗脸水,侍候着漱洗,待去之际,关雪羽唤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吗?”小二赔着一脸的笑,“你先生说的是八老太爷?”
“谁是八老太爷?”
“啊,”小二这才想起来,摇头笑着说,“我还只当你们认识呢?”
“是怎么回事?”
“这位太爷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店小二说,“每年都来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
回都一定是住在这西跨院里,他老人家喜欢静,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这间房里,这一回
却让先生你占了先,他气得不得了。”
“原来如此。”关雪羽一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谁叫我比他先来呢?”
“就是这句话呗。”小二说,“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将就着住了。”
关雪羽道:“这位八老太爷竟是弹的一手好琴,实在难得。”
小二眯着一双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位老太爷是
有名的雅人,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嘿!你先生还没有见他老人家写的那一手好字呢,
画的那个画儿,真比赵子昂还强呢!”
他居然还知道赵子昂,这位前朝古人,以所画的一幅“八骏图”,饮誉天下,盛名
之下,妇孺皆知,就连店小二也不例外。
这倒是又投了关雪羽所好,心实为之向往。
“为什么叫他八太爷,他姓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摇着头说,“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掌柜的也不
知道,反正认识他老人家的都这么称呼。”
关雪羽越加的对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干什么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买卖的。”店小二说,“一年一次到咱们这个地头上来办货,
听说是专办纸和墨的生意。”
关雪羽点点头,想起了一个人,问道:“这么说,他应该和鲍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着眼问道:“鲍三爷?”
矮金刚鲍玉是这地头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对于关雪羽这么直呼鲍三爷其名,
不禁有些奇怪。
关雪羽遂发觉自己多此一问,八老太爷认不认识鲍三爷他又怎么会知道?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话,店小二即自去。
这里关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顺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确实是不带一些江湖
味道,这才走向隔壁,专程拜访这位“八老太爷”。
他却是失望得很。
原来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门上加着一面黄铜大锁,倒是两扇轩窗大敞
着,由于设有格栏,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着窗户看见擦得甚是洁净的一面矮几,几上架着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
遣之物。
关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价不凡,正是“面圆底洼,首俯尾杀,左
右双飞”,端的是千金不购,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这等名贵之物,对方老人竟然如此随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潜入偷窃,诚然是胆大
心粗之至。
关雪羽正待转身回屋,耳边上却听得有人远远地发出了一声咳嗽,转身望时,只见
一个锦袍长身老者,正自跨进院子,向这边一路行来。
由于昨晚,隔着一扇纸窗,关雪羽会见过对方一个轮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这来
人正是这间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访的对象,不觉仔细地向对方打量几眼。
初冬的阳光,照射着眼前这片院落,更显得今晨的绚丽可爱,行走在阳光下的老人,
看起来长衣飘飘,神采如仙,敢情老头儿,竟是如此一个体面人物。
皓发银髯,长眉细眼,高颀的个头,腰干直直地挺着,却是那种奇异少见的独特行
走姿态,长手长脚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副样子像极了行走田陌间的长腿白鹤,
样子实在很滑稽,但关雪羽却不敢取笑,往前面赶上了几步,望着对方抱拳一揖,算是
执行了后辈之礼。
长身老人手上提着一个网袋,里面装着两个药包,像是刚从中药铺子回来。
关雪羽这一个动作,使得他愣住了,一只手抄着过长的长衣下摆,频频地眨着一双
银眉,阳光下,他这样的打量着关雪羽。
“这个不敢当,兄弟这是……”
口音里参杂很纯的江南味道,听在耳朵里,倒是挺新鲜。
“晚生关雪羽,昨夜拜赏仙音,无限钦佩,特来造访,望能拜谒高颜,还未请教老
先生高姓,大名是……”
长身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他却不急于立刻报出名字,探出一只留有长长指甲的手,只向着那一缕花白胡须上
缓缓捋着。
“不敢当,不敢当,来来来。请屋里谈,屋里谈。”
边说边自前行,来到居室当前,关雪羽自后跟上,只见他探手杯内,摸了半天才找
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含笑向着关雪羽点头道:“请——”
关雪羽拱拱手,迈步进入。
老人回身关了门,把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随即
坐了下来。
关雪羽近看这位八老太爷,大概年岁是不轻了,也许是保养得好,一张脸虽略嫌瘦
些,但色泽很好,一只手不停地搓着一对墨玉核桃,叽呱有声。那对核桃看来要较诸一
般人所搓玩者显然更大上许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铮亮,光可鉴人,和他手指
上的一只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衬得甚是有趣。
这位老人家坐着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宁,也不时的前后移动着,一双雪白长眉更是
频频地眨动不已。
关雪羽正自奇怪,却发觉到老人家所着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团,又自陷下,里
面像是藏着什么物什,遂见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讨吃的了。”
一面说着,随手在桌上一个纸包里拿起了一块麦饼,却将一只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
即见由那只肥大的袖口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猴首,紧接着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猴儿。
那猴儿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体黑毛,油光铮亮,却在颈项之向,生有细白的一
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银色项圈,十分逗人。
这类“墨猴”,关雪羽早有所闻,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据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读书世
家多豢养此物,擅于调教者,每能驯服为之磨墨抻纸,一待主人书写完毕,即将现内所
剩余之墨汁赏食,由于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将砚内所余舔食得涓滴不剩,为此省事不少,
正合了主人心意,由于其长相伶俐可爱,身材娇小,读书的相公戏之于掌肩上,任其在
书房随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这般将猴儿养之衣内,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钻,
倒是未有所闻。
这只小小墨猴将所赏之麦饼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唤一声,随即蹿起,落在老人肩上,
尽自玩耍起来。
白发老人随即不再睬它,只把一双甚为慈祥的眸子。视向关雪羽,点点头道:“那
一天,这里店主说,一位读书的相公占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说是阁下喜欢清静,不喜
欢为人打扰,倒是老朽不识趣了……呵呵……”
一边说着,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雪羽不免客气一番,道:“哪里,哪里,老先生如属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
晚生这就换过,不要客气。”
“不必,不必。”白发老人挥手道,“这里很好,这里很好,再说,我住不了几天,
眼下就要走了。”
关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里?”
“噢,我是个生意人,这一次除了办一些纸墨杂货之外,如有时间,也许闲中去看
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里?”
“噢——远啦,”老人家含着微笑道,“在昆仑山……可远啦……”
“但是听你老人家的口音,却是江南地方……”
“不错,不错——”老人似有些凄凉的微微一笑,抬起的一只手,习惯地又揉着胡
子,“我是个苦命人,很年轻的时候离开家,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还不能落叶归根,客
居昆仑,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乡人了。”
说到这里,由不住呵呵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朋友你这是哪里来的?”老人一双眸子,在他身上缓缓搜索着,“看来你也不
像是本地人啊,是南边来的吧?”
关雪羽微微一惊,含笑点头。
那老人说:“你的家乡……”
“啊是——”
“是余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会知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人眼睛笑得成了两道缝,“我家就离你们县城不远,你可
听过红树岭那个地方?”
“听过。”关雪羽倍感亲切地道,“原来你老人家是红树岭的人,那不也是余姚县
吗?”
“是呀!谁说不是?”
说着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来:“我们是地道的老乡呀。”
这几声大笑,称得上中气十足,震得屋子里余音回落,嗡嗡直响。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问来问去,两个人敢情竟成了同乡,这一攀上了同乡,顿时
便显得无限亲切。
“小友今年贵庚?”
“不敢,”关雪羽说,“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胡子,“老了,老了,不是占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
你爷爷还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谈岁数了。”
这敢情好,名字也不说,岁数也不说,到头来却占了爷爷的辈分。
关雪羽却是好涵养,微微的一笑,并不生气。
虽然是不过片刻相处,关雪羽却已由对方这个老人身上看出了诸多异态,足可证明
眼前这个老人,大非常人。
他岁数显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发须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丝毫老态,尤其
是大笑时,所显现出的一嘴牙齿,竟然白洁整齐,看来一个不少,即使保养得体,也难
臻此。
老人态度从容,看来体态柔软,一双眸子精华内隐,望之如君子美妇,这一点关雪
羽尤其注意。他假设对方如不是一个善养浩然正气的恂恂君子,便为武林中极难邂逅一
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关雪羽神思的当儿,却只见那只小小墨猴,不时在老人身边跳上跃下,甚是灵活,
一人一猴久年相处,看上去热络极了,最后隐身于老人扬起的袖管之内,才算安静了下
来。
一片冬阳照在老人红润的脸上,他微微眨动着眉睫,随即闭上了眼睛。
关雪羽当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辞,心里方自动念,却见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道:
“你先别走,我们再谈谈。”含着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壶道,“来来来,
这里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参汁,来上一杯,对你会有好处的。”
关雪羽讷讷道:“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长者赐,不敢不受,还要我亲手为
你倒么?”
“我遵命就是。”
心里既认定了对方老者是个异人,也就不便以俗礼相待,嘴里答应着,当下走近桌
前,取壶在手,果然有余温,俟到倒入杯内,才发觉到这杯“参汁”,大异寻常,色泽
鲜红,如非关雪羽认定了是“参汁”,简直与鲜血无甚差别。
端在手里,关雪羽一时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声,道:“错了这个机会,只怕此生难逢,还不快喝了它?”
一面说时,对方老人眼睛里大有责怪之意。
关雪羽越来越信对方老人绝非凡俗,萍水相逢,无理由要陷害自己。这类异人相交
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一纵即逝,事后再要挽回,便属难为。
心里想着,便不敢再多作迟疑,举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这杯既红又浓、看似鲜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难以下喉,却不知喝在嘴里,却有
一股异香满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涩,亦有些甜,虽不好喝,却也并非不能下咽,
倒是有些儿人参汁的味道,当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两口,把这一杯参汁喝下肚里。
白发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么?”
“不是什么参汁么?”
“一小部分是参汁,高山野参的参汁。”老人双目注视着他,缓缓地道,“其他的
可就万金难求了。”
说话的工夫,关雪羽已感觉出一双脚心隐隐发热,不多时通体上下大见灼热,直觉
得就想脱衣裳,
白发老人道:“到底年纪轻,见效快,你此刻一定体热难耐,无妨把长衣先行脱
下。”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对方既这么说,他即脱下了长衣,一时大见松快。
“你刚才所饮用的,乃是一条千年毒蟒的血汁。”
关雪羽听到这里,一时由不住为之大吃一惊。
老人举手制止他的发言:“你且不必惊怕,蟒里奇毒,但血质清纯,并不含有丝毫
毒性,非但如此,一经你饮用之后,对你伤势却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
小友你还好像伤势不轻呢!”
关雪羽顿时张大了眼睛,即点头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问得好,不瞒小友你说,我除了贩卖纸笔之外,还会给人家医
病,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是江湖上悬壶问医的草地郎中,那就错了,我看病有个规矩,
专看疑难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够看好的病,我绝不看……不对我的脾昧的人,我更
是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他由不住仰头哈哈又自大笑了两声,又接下道:“所以在西昆仑一带,
有些认识我的人,都管我叫疯华伦。”
关雪羽心里在盘算着,确实不曾听说过疯化伦这么一个外号,越加对眼前这个老人
家感到好奇。
由于他身中金鸡太岁毒掌之后,虽赖凤姑娘七指雪山“续命金丹”之药效,加上他
本身功力,勉强将毒性困锁于“气海穴”内,但是却并未能将毒性完全根治,一朝发作
起来,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这个白发老人,仅仅凭着对面观察,匆匆一见之下,即能看出关雪羽的身上伤
势,只此判断功力,已大异寻常。
当下,他即离座趋前请医。
老人点点头道:“你的病情,重在一个毒字,可是?”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从你这双眼里,即能察看出你伤势的轻重,你目色蓝中透青,
这就表示你在内功中具有相当不错的境界,似乎已进入上层境界,只可惜还未能达顶峰
地步,否则,眼前毒势又岂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说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带金,就证明,你身上奇毒,眼前虽受
制于你,未能发作,但毒性奇烈,一朝发作,便将构成大害……俗语说得好,来好不如
来巧,我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对症下药,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一说,自无可疑之虑,内心之一腔隐忧,顿时为之扫除一空,既惊
又喜,一时为之瞠然。
愕了一愕,这才惊觉过来,当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着老人一拜,道:
“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
白发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捋着飘洒在胸前的长须,微微点了一下头,倒是
并不谦虚,实实在在地接受了对方的大礼参拜。
“论及我们在余姚的乡礼、辈分,这一拜倒是受得。”白发老人一双眸子,直视着
对方道,“老实说吧,你大概不姓关吧……年轻人不可说谎咧。”
关雪羽脸上一红,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点了点头,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隐瞒,
尚请老人家海涵。”
一面说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着老人拜了一拜。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会怪你。”白发老人道,“怪只怪你们燕字门在江湖上名声
太大,树大招风,名高见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连带着你们小一辈的人,在外面行
走,也碍手碍脚。”
好大的口气,江湖武林中,那一个提起燕字门来,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这般
托大,言词之间,非但把关雪羽视作不足论的小辈,即使整个燕守门,也未曾看在眼中,
简直一副教训口吻。
关雪羽听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来对方与己有恩,二来谊在同乡,说不定
细论起来,真个便是位尊的长辈人物,三来对方身分,尚是讳莫如深,他既对自己家门
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风尘中的侠隐人物吧!
想到这里,关雪羽心里不禁又为之一动,由不住直向着对方脸上看来。
这张脸尽管潇洒如仙,关雪羽却依然无丝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绝不认识他,
妙在他对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请你老人家释怀。”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关雪羽道,“请教。”
白发老人一笑说:“这一点并不奇怪,我们余姚以文风见长,习武的人称得只是凤
毛麟角,比较起来,最出色的,便只有你们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长相好,男的英
俊,女的清秀,而且你们之间都有一个特征。”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关雪羽的脸上,“那就是你们眉眼之间异常开朗,这一点
外人固是不察,我却是一望即知。”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问道:“这么说来,你老人家与家父、与先祖,是曾相识的了?”
听到这里,白发老人禁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却又似有些儿感伤地叹息一声道:
“令尊大概便是当今燕字门的掌门人燕追云,燕大侠?”
关雪羽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就是了。”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又即张开道,“我们见过几面,但是比较
起来,我却与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摇摇头,说:“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来甚是遥远……”轻
轻地叹了一声,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在这个客栈里,竟会遇见了你,
也算是有缘……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岂会舍得送与你喝。”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对方既是与自己祖父辈中兄弟论交之人,往后多年
来又复迁居昆仑,这就难怪自己对他如此陌生了。
当下又复向他道了谢,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问姓名。
白发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无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愿多
惹是非,小友,你就别多问了。”
关雪羽料定对方这类奇人异士,多是性情古怪,不愿诉说之事,再多问也无益,倒
不如顺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从方才服下和参的蟒血之后,一阵
奇热过后,已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只觉得通体上下,甚是舒坦,仿佛所有汗毛毛孔尽数张开,遍体生温之下,随
即兴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几乎忘了,你方才已服过了灵药,理当有一场大睡的,
你这就去吧!”
说话的当儿,关雪羽已自觉出一双眼皮时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浓,忙即起身告
辞,白发老人只是笑脸相送,并未多说。
待到转回房中之后,关雪羽已是步履蹒跚。
他生平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地困过,匆匆把房门关上,倒向床头,还未及宽衣,
便自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可真是够长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琴声,很可能他还不会醒。这时,当他睁开眼向外张望时,迎
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红日。
关雪羽怔了一下,一个骨碌地坐了起来。
“怎么,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时分了么?”
等到他下了床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正面长窗是面对东方,日落应在西方才是,
显然有些不对。
一念之兴,不禁令他为之大大吃了一惊,如果眼前红日,并非日落,便为日出,那
便是自己这一觉,几乎整整睡了一个对时。
想想确是如此,原来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会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这一觉真是睡足了,只觉得通体上下舒服极了。
目光转处,似乎发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
首先他注意到,先时颇为凌乱的那张八仙桌子,现在似乎焕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
过了,其上的杯盘、文房四宝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这里,他才恍然记起,这个桌子上的一部分东西,以前似乎是没有的,像是
那个四四方方的砚台,新的纸、笔,还右厚厚的一叠书。
“啊——”他这才记起来了,竟然把那个新收的女学生凤姑娘忘了。
很显然的情况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应凤姑娘,为她上课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
不醒,她来了,但是却没有叫醒自己……然后,她闲着也是闲着,随即动手为自己把房
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个便于读书的环境。
隔室的琴声琤琮悦耳,不用说,那个白发老人又在弹琴了。幽美的琴韵,直如仙乐
飘临,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于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准定知道,如果他一开门出去,对方便会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静静地由头到
尾,听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残茶半杯。
这个茶几就安放在自己床侧,就在这里,凤姑娘近近地守候着自己,也许直到寒夜
深深时,才自离去,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沉睡如斯。
一想到这里,情不自己地脸上泛起了一阵热,这种微妙的感触,以前是没有过的,
倒是那一日与麦姑娘小桥晤别,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麦姑娘……”
下意识里,他对麦小乔感觉到一种歉疚,不期然的麦小乔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里。
没有山盟海誓。
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甚至于连与她单独相外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实在说,的确扯不上男女间事,然而,
这类事有时候无需明说的,一个会心的微笑,几次眼神的交流,所谓“澄波暗渡”便心
里有数儿了。
如果说,他与麦姑娘之间已有“私情”,那么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筑在磊落的
侠士风范,与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间,那是无需要明说一切。可以说其清如水,其重如山,
微妙处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为凤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虽具“沉鱼落雁”的盖世娇容,却与自己扯不上
一些儿蛛丝马迹,无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阴错阳差,竟然会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
处,情愫暗生,乃至于……
关雪羽想到这里,一时亦为之感动不已,只觉得心绪无比紊乱、沉重,仿佛坐立难
安,如此一来,隔室琴韵虽如天乐,亦无能欣赏。以至于在它忽然停止的时候,关雪羽
竟是不知,倒是那一声冗长的叹息之声,使得他微吃了一惊。
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的口音道:“自古艳福修非易,一人情关出便难,汝本绝世聪
明之人,莫非这一层道理,便想不通么?”
关雪羽不禁为之又是一惊,暗忖道,这些话莫非说给我听的么?
这里除了彼此对方,并无外人,自然是说与自己听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
又如何会知道?这老头儿岂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里正自犯着嘀咕,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一声咳嗽道:“关小友醒了么?”
敢情已来到了门口,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来,上前匆匆开了
房门,对方八老太爷果然含着微笑,站在门口,见面向着关雪羽脸上看了一眼,点点,
道:“恭喜,恭喜,这便太好了。”
关雪羽闪身道:“请!”
八老太爷微微一笑,径自走了进来。
关雪羽张罗着要去倒茶,八老太爷摇摇头,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坐一会
儿这就要走的了。”
关雪羽腼腆地道:“昨日饮下你老人家所赐的蛇血,竟然一觉睡到此刻。”
八老太爷点头道:“这是必然的现象,若是换在另一个人,少说也得睡上三天三夜,
你因内功深甚,在移精换气这一层上。较诸常人,便大占了便宜,是我算计着你大概也
是醒的时候,才用琴音将你唤起,否则沉睡过久,对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关雪羽原来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随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觉醒转后,较之未服之前,在感觉上来说,显然大为不同,试将
内力贯注气海,一收一放,所行无阻,通体舒适无比,料想着前番积压在气海穴内之剧
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来得过于突然,还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爷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关雪羽:“全身上下通体松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余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后,
已再没有任何毒质能够伤害于你,岂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
关雪羽一些疑念,经对方这么一说,顿时为之化解,心头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来
过于突然,再者平白无故,接受了对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为报,正是受易还难,这便
如何是好?
一阵狂喜之下,紧接着便又为之默然,嘴里道了一声谢,便一时反倒不知要怎么说
才好。
八老太爷一双深邃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摇摇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
够思恩图报,不愧是大丈夫,不过你我之间,却大可不必……我此行来皖,主要是会见
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无意间邂逅到你,倒是有缘,心喜之余,对你略加援手,
实在说算不了什么,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碍了我们的继续交往,以后我反倒不好再跟
你见面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当时便点点头,将此番恩情,永记心里。
其实他原有意向对方为麦小乔也讨上一杯这类蛇血,只为一来实在难以启齿,再者,
只怕这类蛇血,时间一久,灵性即会丧失,况乎小乔所居住处,远在四川,为此走上一
程,少说也得二三月之久,至于到了那里,是否能见得着她,仍在未知之数。
有了这许多疑虑处,关雪羽话到唇边,便复吞住。
这位八老太爷似乎今天情致很高,当下与关雪羽又谈了许多别的,忽然站起来,道:
“肚子饿了吧?”
关雪羽其实早就饿了,此刻被他这么一提,顿觉饥肠辘辘,不禁点头道:“真的饿
了。”
“走,这里有家好地方,我请你吃饭去。”
说着便直向外步出。
关雪羽原想作东请他,反倒又为对方占了先,想想对方诸多异状,分明奇人,便不
与他客套。
二人相继步出。
关雪羽道:“你老人家便这样就走么?也不怕房中的东西会遗失么?”
八老太爷抖了一下身上所着的锦饱,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会遗失么?”
“看来价值不菲。”关雪羽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八老太爷摇头笑道:“无妨,无妨,我那房子看似无妨,哼哼,却又有些不便,不
必多心,我们走吧。”
听他这么说,关雪羽也就不再多说。
二人一径步出栈外,来至大街上。
这时正当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边谈边行,穿过正前大街,来至一条街道
当前。
关雪羽饿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便道:“这附近有卖吃的地方么?”
“不用慌,你跟着我走,保管没错,呶呶,这就快到了。”
边说边自岔进了右面当街,拐了一个弯,来至一处巷道之内。
关雪羽看时,这巷内乃是住家之处,并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没有开张的买卖,
心里暗自奇怪,对方八老太爷不说,也不便尽自多问。
锦袍老人——八老太爷徐徐缓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席棚的红门宅第之前停下来,
一面笑说:“就是这里了。”
说时,伸手在门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开门!”
即听得里面一人咦地应一声道:“这是哪个?”一面大声道,“来啦——”
关雪羽原以为对方会带自己去一家饭店用饭,想不到竟然是一户住家,倒似有些冒
失。
再看眼前这所住宅,虽谈不上什么大家门第,倒也干净雅致,正想问对方主人姓氏,
耳边已听见一阵木杖触地声,来自门前。
随即又传出前面人声道:“这是哪一位……口音可这么熟啊!”
接着两扇大门便吱呀地敞了开来。
一个乱发如草,面如锅饼的高大汉子已当门而立。
这人不用说便是那个所谓的老瘸子了,只见他胳肢窝里夹着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
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着,一半却虚插在腰带上,脚上虽不怎么得劲儿,腰身却结实得
很,尤其是那个头儿,真个活似戏台上汉寿亭侯的跟班儿周仓。
这人眉粗目烈,乱发如蓬,尤其是那双眼睛里血丝密布,整个看来,简直就像是一
个鬼,这样的一个汉子,如果招摇过市,胆小一点的人,不吓上一跳才怪。
此刻,那汉子圆睁着一双红眼,先是对着关雪羽看了半天,再转向锦袍老人,只看
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声慌不迭地抢地便拜。
“这不是八老太爷么……这这……”
八老太爷一只手搀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汉子却硬是要拜,一个不要他拜,一个偏
偏要拜,似乎较起了劲儿来,显然是八老爷要强一些,虽然是一只手搀着他,那汉子无
论怎么地挣,硬是弯不下腰来。
“唉,罢,罢,不拜便不拜吧,你老这是什么风吹来的?”
八老太爷呵呵笑道:“就算是东南西北风吧!来来来,我为你引见引见。”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这位小朋友年纪虽轻,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
起你那两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这后面一句话,不啻使得关雪羽与老瘸子双方二人都为之一惊。
老瘸子心想,什么路数,一个黄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论高低?
关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这样的一个莽汉子,还是一个瘸子,竟然武功较我还高
么?哼哼,八老太爷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虽然如此,双方都表现得极有风度。
老瘸子说:“幸会了,小伙子。”
关雪羽抱拳道:“前辈多多指教。”
不服气归不服气,冲着八老太爷的面子,俱是不敢对对方心存轻视。只是老瘸子这
一句“小伙子”多少有一点“倚老卖老”的味道,听在关雪羽耳朵里,有点不大对味儿。
八老太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们肚子可都有些饿了,我可是跟这位小朋友夸下了
海口,就看你与郭老七怎么招待我们了。”
说到这里“咦”了一声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后院修墙呢!”随即扯高了喉咙大声道,“七哥,快来瞧瞧,这
是谁来啦?”
这一声吆喝,看来较诸当年张飞在当阳桥头上那一声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后院里
的郭老七是听见了。
很快的便由后面来了一号人物。
看见了老瘸子这份尊容,想象里面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实上却是大谬
不然。
那是一个看来五十上下,一身蓝绸子裤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着一只袖子,手里还
拿着砌墙的家伙。
想是忽然看见了八老太爷,有些意外,长长地“啊”了一声,“当”地丢下了手上
的工具,大步走上来,道:“这不是八老太爷么?”
说着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爷一只手架着他,道:“免了,免了,刚才胡老幺都免了,咱们这一次可有
两年没见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爷,可想死我了。”
一面说兀自频频向着八老太爷打躬不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咱们回头好好再聊聊,来来来,这位小朋友给你
引见引见,关雪羽,身手很有两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盘桓盘桓,说不定
他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呢。”
这么一说,姓郭的便格外注意关雪羽了。
“关兄弟,里面请,请——”
一行人进入客厅,落座,献茶。
雪羽一打量客厅里的几样摆设,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家具,揩得一尘不染,
四壁上的几幅字画,几乎已证明了主人是腹有诗书的,所谓“腹有诗书品自高”,主人
显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认定。
八老太爷这才为关雪羽介绍两位主人,那个先见貌若猛张飞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
后来的那个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这两个人都江湖上不见经传的人物,然而透过了八老
太爷的推荐,却使得关雪羽不敢轻视。
后来的郭九如在悉知来客还未曾用饭,微微笑道:“巧得很,我们也没有吃饭,老
幺,你去厨房瞧瞧,还能加些什么好菜,就快点弄来吧。”
胡烈答应一声,向着八老太爷与关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说罢,即行拄着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厨去了。
郭九如谦虚地道:“不知老前辈与这位兄弟驾到,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菜,倒是有新
摘的一篮鲜笋和几条活鱼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见称,要是不合味,还请多多包涵。”
八老太爷大笑道:“这就很难得了,只要是胡老么亲自掌厨,菜便是错不了,我倒
是无所谓,这位小兄弟今天特别饿,饭恐怕要多准备一点。”
说时,向着关雪羽会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这位关兄弟是哪里来?”
关雪羽不擅说谎,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爷对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实说,显然虚
假,如就实说,却又有违门规,更不知对方来路,眼前吃对方这么一问,一时还真个不
知道该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爷却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却是性情中人,说起来与令尊多少也
有些渊源,你就实话实说吧!”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实在也就不便再行隐瞒,当下遂将真实的姓名出身报出。
郭九如聆听之下,一张白皙的长脸上,立即绽开了微笑,一面点头道:“我是说这
位小友看来这般面善,原来是追云老哥的令郎,这就难怪了。”
一面含笑向关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誉满天下,小哥既是燕门之后,身法自
是错不了,赶明儿个空下来,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道:“这就不敢当了,前辈既与家父同辈论交,小可岂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关世兄,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与令尊早期虽有交往,惟后来道
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学大师,我呢,说来只是武林中一个叛徒而已,唉,提起来令人
可叹,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一旁的八老太爷鼻中哼了一声道:“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每
个人如果都抱着各扫自己门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传,邪恶高炽,这个世界也就不
成为世界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不禁为之一惊,倒想不到这番话,竟会出自如此斯文的一个老人
嘴里,听他的口气,大有以天下为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负,这就不由得他不对他另眼
相看。
郭九如聆听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说得好,说得好,为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
一白。等喝完了酒,咱们兄弟把年来所为,好好向你老报告报告,还要听候你老的指示
才好办事。”
八老太爷点头道:“买卖怎么样?”
“还能应付,不过,也难……等一会再向你老报告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
“这些年里里外外,倒也亏了云家妹子,替咱们干了不少事,论功行赏,应是少不了她
的一份。”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举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这还用说吗,提起了云四姑
娘,就连远在关外的人也都有了耳闻,我知道,她干得很好,不过……这一回只怕她遇
见了比她还要强的人了,这就叫人给比过去了。”
郭九如眉头一皱道:“那可不是,你老说的莫非是——”
八老太爷忽然站起来道:“好香,胡老幺真有两下子。”一面站起来走向里面,可
就把郭九如即将出口的话题岔了开去。
一旁聆听的关雪羽固是一头雾水,有些不着边际,只是却是略自惊心,对方三个人,
自己因无所闻,那云四姑娘却是听说过的人——那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由父母嘴里听
过这么样的一个人。好像是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提起,想不
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而且听口气,竟是与他们一伙之人,怎不令他为之怦然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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