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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红颜》第六部


第一节 白雪白驴 怪人怪行



  当西北风卷起厚厚的雪花,扑打在这石板道上的时候,这条路上,事实上已没有什
么行人了。
  大雪漫天弥地地落着,尽管世界是如此的残酷、无情,可是在这年三十夜里,人们
还是不寂寞的。
  如果你不怕雪,不怕冷,披上一领披风,在这青石道的雨檐下来回走上几趟,你可
以清晰地听见一些特别的声音。
  那是掷骰子的声音,大瓷碗叮叮的响,间以狂喊暴笑的声音,人们是疯狂了。当真
的,瑞雪兆丰年,我们不禁要佩服,这些人的自我安慰精神。又有谁能会想到,通宵豪
赌的情形之下,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多少人要再忧勤终年?
  街面上的买卖,可说是家家都关门了,只有卖香烛鞭炮的生意特别好,还开着半拉
门。
  掌柜的一边掷着骰子,一边照顾生意,这已是“子”时以后的事情了。
  “台州”府是个大地方,七八里正街,店面无数,可是除了以上的生意买卖以外,
别的买卖全歇下了,就连通常作夜市生意的人家,在这年三十的晚上,也都打烊掷骰子
去了。
  往西走,有一家“台州老客栈”,这时候也上了板子,大门前,吊着四个纸糊的大
灯笼,上面写着“恭贺新禧”四个大字。
  门廊西边,贴着一幅对子,写的是:
  “大造无私处处桃花频送暖
  三阳有旧年年春色去不来”
  横批“春满乾坤”,红纸黑字,倒也神气十分,按说这种时候,这店里不会再有客
人了,其实天底下尽多是流浪子。
  东房里那个算命的瞎子“刘半仙”,他是一个老江湖,在这店里住有五六年了,他
是永远不走的,每逢过年过节,他总是蒙头睡大觉。
  西屋里前月来了个大姑娘,她是设场子练武的,看来也是一个人,冷清清的,她也
没有走。
  每天差不多晚饭前后,这姑娘就走一趟场子,地点就在店前那个老神仙庙口上。那
大姑娘只要往那里一站,用不着她打小鼓,你瞧那人可就像水一样一下子就满了。
  只走一趟刀,一趟剑,在观众之中,有那略微内行的人,看过之后,无不惊赞备至,
都说这姑娘手下是真有好功夫。
  她练完之后,把一个箩筐里的钱往袋子一收,不论收多少,她绝不再练第二场,可
是却也不少了。
  所以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知趣,只一练完,大家也都散开。
  数月都如此。
  谁也不明白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好像并不全是为了卖艺赚钱,也许她还有重要的事
情。
  自从前两个月,她去了二次雁荡,在乐清县又逗留了一个月之后,她的心情更沉痛
了。
  就像今天夜里,大姑娘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望着几上那半截残烛,她只管支着头发
怔。
  时间时灭的烛光,映着她那美丽的轮廓,嫩柳似的两道细眉,不用笔描,它永远是
那么秀,那么黑,那么长长弯弯的……
  她过去在黄山的时候,虽说是姊妹两个从来没下过山,可是每逢年节,母亲也总是
兴高采烈地陪着自己姐妹俩蒸这个做那个,姐妹俩也总是拾摄得漂漂亮亮的。
  如今,虽说是自由了,可是……
  姑娘想到这里,眼圈可忍不住又红了,家也散了,妹妹跟人家跑了,母亲也走离黄
山,如今下落不明。
  这些都还不去说它,而自己这么飘零江湖,一无着处,谁又能会想到有什么结局?
  女孩子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自己嫁给谁?
  一想到这里,她脑子里马上就会映出万斯同,那个英俊、潇洒的影子。
  她确信今生今世,惟有一个青年,才真正地生根在自己心窝里。
  她更知道,自己所以这么浪迹天涯,主要的,也是为了去找他,要找着他,把终身
托付给他,自己才算是不虚此生。
  可是这三年来,她卖艺为生,已跑遍了南方各省,心上人依然“杳如黄鹤”;尤其
是在这种凄凉年夜里,想起来,心里可不是味儿。
  有时候她会想,莫非万斯同真的对自己丝毫没有情义么?
  以前他是对妹妹花心蕊有情的,可是心蕊既已嫁人,他也应该死了心啦!
  而自己,她想,论容貌、学识、武技,哪一样也不比心蕊差,可是他怎么就对自
己……莫非这就是天意?
  想到此,她的心不禁又碎了。
  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她想着往事道:“要是当年我早一步碰到秦小孚,岂不是就
遇见了他了。”
  谁又知道,这么一阴差阳错,徒令自己受了三年的流离之苦,这岂不是天意注定的
吗?
  花心怡下了床,把那开了花的烛心剪了剪,这时候已能听见有零零星星的炮竹之声,
一声声的脆响,似乎已把这黑浓的夜色,给炸开了。
  东房里的瞎子,大概也起来了,他抱着他那个琵琶,有一声没一声地干唱着,声调
沙哑凄怆,令人不忍卒听。
  心怡推开了窗户,冷风扑进来,就像箭似地,刺透了她的小红棉袄,她忙又把它关
上了。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睡吧!”
  这才灭了灯,一个人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天可就明了。
  大年初一,可是不能睡觉,她早早地起来了,自己用盆到厨房里去打了盆热水,好
好地洗了一个脸,把头发梳得连一根跳丝都没有。
  这时候掌柜的刘大个子,穿着新的狐皮袄子,老远隔着窗子直拱手道:“大姑娘恭
喜!恭喜!”
  心怡忙含笑道:“恭喜!谢谢你啦!”
  说着就开了门出来,刘大个子嘻嘻笑道:“过年以后,你的生意还得好,大姑娘,
你还要准备大秤,好往里秤银子、秤元宝!”
  他又和姑娘聊了几句别的闲话,见有几个朋友上门来拜年,他就笑着走了。
  姑娘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一转,看院中那一株老梅开得很盛,红得就像妇人家脸上
的胭脂一般。雪虽是不下了,可是积雪很厚,有半尺来深。
  再看廊子下结了一串百十根冰棍儿,透明的,就像是水晶一样的。
  那吊着的两个画眉鸟笼子,都用厚厚的棉罩子罩着,姑娘揭开来看了看,里面的画
眉鸟都缩着脖子在打盹儿,羽毛蓬蓬的,不带一点精神。
  她真是闲得一点事也没有,由西房走到东房,刘半仙的琵琶也不弹了,正夹着一个
活动的桌子,往外走。
  他要趁着年节,好好地做一笔生意,姑娘就问:“瞎子,今天你还不歇着呀?”
  刘半仙一面弯腰道:“恭喜你啦,大姑娘,今天怎么能歇着哪,怎么?给你来一卦
吧?这是新春第一课,准灵!”
  说着睁着那一双白果似的眼睛,望着姑娘,还一个劲地翻。
  心怡忙笑道:“别吹!你还是到外头去算吧,我才不相信这个呢!”说着她就顺着
天井,又往里面去了。
  迎面就碰见了那个掌柜的刘大个子,老远就招手道:“来!来!来!大姑娘,我正
找你呢!”
  心怡问:“找我干什么?”
  刘大个子忙走了上来,笑道:“老神仙庙今天人可多了,今天这好时候,姑娘你还
不去练一趟子,身子也暖了,钱也赚了,还图个大吉大利。”
  姑娘皱了皱眉,道:“今天我不想动。”
  刘大个子唉了一声说:“姑娘你也真是,闲着也闲着,你没看见门口有多少人都来
问呢,去吧,去吧!”
  心怡想了想,就点了一下头说:“好吧,反正我也不多练,只走一趟刀。”
  刘大个子双手往袖筒里一揣,乐得龇牙直笑道:“一趟刀就够了,走,我也给你捧
场去。”
  心怡点了点头,很快地走回去,带上了单刀,刘大个子又催她带上了剑,又为她拿
着大箩筐,这才往外走出来。
  门口早就聚集了不少人,一见大姑娘夹着单刀走出来,就知道她是下场子去,一时
都跟上了。
  老神仙庙本来不远,出门走不多远,就到了。
  刘大个子分开了人群,一面道:“别挤!别挤!大家散开了,这么挤人家姑娘可没
法子练啦!”
  这些人才让开,当中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旁边的还直起哄,刘大个子先丢了一把钱
在箩筐里,大声道:“丢钱!丢钱……”
  不想姑娘却摇了摇手道:“今天不要给钱,我是专门为了谢谢大家才练的。”
  刘大个子嘿了一声说:“什么话,咱们哪能白看呢!呶!呶!给钱!给钱!”
  一时大家都掏钱往里头扔,而且扔得特别多,不多时就扔满了半箩筐,这些钱,姑
娘平常五六天也挣不出来。
  她粉脸微微红了红,抱拳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天不早了,我就练一趟刀吧!”
  说着“嗖”一声,把刀给抽了出来,迎空一晃,闪了一个刀花,小蛮腰一拧,“嗖
嗖嗖”一连泛了三个刀波,这算是个起式。
  场子里,立刻爆起了如雷似的一声喝彩,就有人问:“大姑娘,你这趟刀真好,有
个名字吗?”
  姑娘把刀往回一带,瞧着这个人,点了点头道:“这趟刀叫……”
  这是母亲亲自传给她的一套天南派的“金刀二十四式”,乃是天南不传之秘。
  姑娘如今卖艺,只不过是别有用心,再者那时一个女孩子家,行路太难了,如果没
有卖艺掩饰,可是麻烦。
  她也知道,这种事,如果打着天南派的旗号,倘是遇有天南门下弟子,那么对方一
定是不依从她。再者母亲传这套刀法,再三告诫不可轻易施展,想不到今天竟会施展出
来,却是在街头卖艺。
  此刻这人一问,令她不胜惭愧。
  当下脸上微微一红,就道:“这是一路旋风刀,客人请赏脸吧!”
  随着她的话一落,这口刀已展开了起来,也许是她今天特别卖劲,这趟刀施了个风
雨不透,只见刀光,不见人影。
  这一练开了,直把四周请人,看了个目瞪口呆,要说江湖卖艺的,他们谁都看过,
无非是花拳绣腿,江湖把式,像这种惊人的实在功夫,他们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一时爆雷似地喝着彩,姑娘这一路刀法,足在半盏茶的时间,才施展完了。
  只见她身形一伏一仰,横刀而立,面不红气不喘,身形稳立,有如石柱似的。
  四下诸人,又是一声如雷的吆喝,姑娘抱了一下拳,羞涩地道了道:“再会!”
  她收起了刀,见人群还不散,自己本不想再练了;可是看一看那箩筐里的钱都快满
了,就这么走,也实在太不好意思。
  刘大个子也笑着说:“姑娘再来一趟剑吧,今天大伙可真捧场哪!”
  心怡就点了点头,她抽出了剑,方自抖了一下,忽地一眼瞧见,就在老神仙庙台上
有一匹黑马,马上挺坐着一个英俊的少年,正用一双俊目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心怡因觉这人奇怪,不觉多瞟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顿时就令她怔住了。
  她手里的宝剑也差一点掉了,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这人正是那
三年不见的万斯同。
  花心怡哪里再有心情练剑,就见她面色大变,一阵子发白,顿时呆住了。
  万斯同也远远地,以一双痴情的眼睛望着她,四只眸子凑在一起,竟都呆住了。
  大伙人都奇怪地东张西望,心怡才忽地警觉,她红着脸收起了剑,道:“对不起,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不练了。”
  说着又对刘大个子急急地道:“麻烦你就代我整理一下吧,我先回去。”她一面说,
一面偷偷地用眼去看那万斯同,忽见那匹黑马掉转了身子,竟不顾自己而去。
  刘大个子本想拉着她再练一场,可是一眼瞧见了这种情形,他心中立刻就明白了。
  马上的万斯同,他也早就留意了,因见那少年器宇不凡,不免多看了几眼,却想不
到大姑娘也直了眼了,他俩相对一望,刘大个子心中就知道这二人必定有些隐情,后见
姑娘一走,心中更知所猜不假,因此他就不好意思再留住她。
  非但如此,他还帮着姑娘往外挤,一面道:“大姑娘你放心追他去吧,场子交给我
了,钱也少不了。”
  心怡不禁玉面绯红,她知道刘大个子一定是都看见了,自是不能瞒他,羞涩地道:
“谢谢你啦!”
  说着她已走了出来,却见黑马上的万斯同,已走过了前面的小桥。
  花心怡先是快行,因怕人看出来,等到人少了,她可就忍不住跑着追了下去。
  可是马上的万斯同,却是头也不回,一径地直行了下去,心怡忍不住大声喊道:
“大哥!大哥……”
  可是万斯同依然头也不回,那匹马反倒是行得更快了,心怡不禁一阵心酸,泪下如
雨。
  可是多年的相思,乍见了此人,她是如何也不能再让他走开了,说什么也要追上他。
  她又叫了两声,正自无法,却见身边正有一匹白马拴在树上,没有人看着,她就解
下了那匹马,也不问是谁的,便腾身一跃上了马鞍,一路策行如飞,直向万斯同的背影,
紧追了下去。
  奈何那匹黑马,依然不停,一径地顺道驰去。
  花心怡仍不死心,犹自独追不舍,她喘着喊:“万大哥……万大哥!”
  万斯同想是也听见了,当时在马上回了一下头,只见他剑眉微蹙,一脸的痛苦表情。
  心怡立刻挥着手道:“大哥是我……我是花心怡……你不认识我了?”
  说话之间,马已经追了上来,万斯同再想跑也来不及了,因为他胯下黑马有脚程,
万万不及白色的蒙古马快。
  他只好倏地勒住了缰,花心怡的马自他身侧一闪而过;可是她也立刻勒住了马,猛
地掉回了头,四只深情的眸子,立刻凑在了一起。
  心怡泪眼迷糊地道:“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
  万斯同痴痴地道:“你是花心怡,我认识你,姑娘。”
  心怡的脸红了,她低下头笑了笑,又抬起头道:“大哥你……你可好?”
  “我……啊,很好!”万斯同说。
  心怡回头指了一下,嫣然道:“大哥……我暂时就住在前面台州客栈,大哥如无事
请到那边一谈可好?”
  万斯同有些张惶地道:“啊……不!不!我还有点事,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心怡闻言真是心酸到了极点,可是她是一个极要强的女孩,绝不愿在对方面前,表
露出自己的弱点。
  当下忍着内心的失望和心酸,勉强地点了点头,本想带马回去了,可是想了想,好
不容易见着了他,岂能如此就失之交臂,我又为了些什么呢?
  想着微微咬了一下小口,有意作出了一个微笑道:“大哥现在住在何处?”
  万斯同苦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才来到此地,尚无住处,姑娘,你……”
  万斯同仔细地打量着她,三年不见了,她似乎比昔年瘦得多了,可是她那种秀丽的
天生气质,却永远也无法掩饰得住。于挺秀玉立之中,似乎又别具了一种说不出的楚楚
可怜之态。
  如今心蕊已嫁了人,所嫁的,还是自己一母双生的亲胞弟,万斯同不得不运用慧剑,
把这一段情丝斩断了。
  在他未见心怡前,他已是一个心意皆灰的人了,他本以为自己一生是再也不会喜欢
第二个女人了。
  可是这些意念,在面对着心怡之前,却显然遭受到重大的考验了。
  花心怡那双澄澈的双目,直直地注视着他。也许是多年的风尘磨练,已改变了她昔
年那种羞弱的做作,她变得比以前敢面对现实了。
  在这种对视之下,万斯同反倒是心虚了。当下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住在……”
  心怡回头指了一下说:“就在前面不远的台州客栈,大哥你……”
  万斯同摆了一下手说:“不必了,姑娘,我会去看你的,再见!”说着他就徐徐放
马,向前行去。
  花心怡讷讷地也说了声:“再见!”
  她那流满了泪的视线,一直目送着那匹黑马,在雪地里消失。小桥,窄道的雪面上,
留下了一层蹄痕,一边的小溪上,还有孩子在嬉戏着。
  溪水都结了冰,孩子们都穿了新衣新帽和厚厚的新棉鞋,他们正在冰上玩。
  心怡默默地掉过了马,自己不禁想哭又想笑,这才正应上了:“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所不同的自己是个女儿罢了,她这么停缰在马,目送着万斯同完全消失之后,她才
带马回头,边想边行。
  忽然马前蹿过了一个蒙古装扮的人,出手夺过了马缰,用生硬的汉语道:“女贼,
你抢我的马?”
  说着这人抢拳就向心怡身上打去,可是他又如何能打得着?
  花心怡虽是吃了一惊,可也不容这人打着自己,这时她只一伸手,居然把那凶蛮的
蒙古人也给制住了,四周围看的人都不禁暴雷似地喝起好来。
  还有人大声嚷道:“妈的,揍,姑娘你尽管揍,官府要是来人,我们给你做见证。”
  还有人大声骂道:“欺侮人家一个姑娘,你他妈算是什么英雄!”
  蒙古人一听四围的人,非但不帮着自己拿贼,却反倒是帮着女贼来骂自己,一时也
吓慌了。
  他大嚷道:“你们弄清楚了吗?这女人偷我的马呀!快帮着我把她拿下来。”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反倒更糟,有几个地痞,平常老在心怡那里要几个钱花,
一天闲逛到晚没事做,这时见心怡和人家打架,他们怎会不帮忙,袖子早都卷好了。
  蒙古人话才一说完,就有一人大喊了声:“打他个蛮子,妈的蒙古人,跑到这里撒
野来了。”
  说着率先就是一拳,其他几人,更是一拥而上,一时拳脚交加,直把那个蒙古人打
得哇哇直叫。
  心怡双手本是抓着这蒙古人的一双手腕,此刻见状,反倒不过意了。
  因为细推起来,到底是自己无礼,怪不得这个蒙古人,此刻见这么多人打人家一人,
她的心就软了。
  当下忙一松手,不意这蒙古人,本在极怒头上,叫心怡抓着双腕,虽是暴怒如雷,
却是无法可想。这时心怡一松手,他迎面就是一掌,直朝着心怡面上打去。
  花心怡一闪面门,闪开了他一掌,这时候四下诸人一拥而上,那蒙古人的皮袄都给
扯烂了。
  正想运劲分开的当儿,却听得侧边,有一男子口音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一面叫着,双手一面分着人,已有多人为他推开。
  他似力大无穷,双手推出之际,那些人就像挖地瓜似地,一个个给拉了出来。
  一时只听得叫痛叫骂之声响成一片,须臾之间,已为这人挤了进去。那蒙古人已为
众人打得满面鲜血,人群一散开,他就倒了下去。那汉子弯下腰来,把蒙古人抱了起来,
猛一回身,大声叱道:“你们哪个敢来?”
  立有一人蹿了前来,照着汉子一拳打去,却为这汉子巧妙地一闪;并且在这人后胯
上加上了一脚,这小子弯着腰一连跑出十几步,一头就栽在雪地里了。
  经此一来,这四下的人,却是一个都不敢动了。
  那蒙古人见状,挣扎着要下地,他口中哼哼道:“哎……哎!谢谢这位壮士,只是
那个偷马的女贼……哎哟……”
  大汉皱了一下眉道:“女贼?”
  花心怡这时看见这汉子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堂堂,十分雄昂;并且好像
有些面熟,像在哪里见过此人似的。
  这时,心怡已走了出来,冷笑道:“你这人说话客气一点好不好,谁是偷马的贼,
我看你才像是贼呢!”
  蒙古人已指着她大叫道:“就是她!就是她!”
  那汉子翻了一下眼皮道:“怎么,你是偷马的女……”
  他本想说“贼”,可是对方那种眼光看着他,令他吐不出这个字。
  心怡冷冷地道:“这事情你不明白,最好不要多说,我要是偷他的马,还会给他送
回来吗?”
  汉子怔了一下,就望着那蒙古人道:“是怎么一回事?她怎说又把马送回来呢?”
  那蒙古人却是一个个性很直的人,这么一想,他立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睁着一
双赤红的大眼睛,骨骨碌碌地望着花心怡。心怡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为追一个多年不
见的人,才借一借你的马,后来想当面向你赔礼,可是你不该动手就打人;而且开口就
骂我是贼。”
  蒙古人立刻哭丧着脸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心怡道:“我还来不及说,你的拳头就上来了。”
  蒙古人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又动了动身子,一脸苦相,心怡叹息了一声说:“很对
不起……”蒙古人尚未说话,那汉子已爽朗一笑,说道:“这事情,我也看出来,完全
是一场误会。”
  他笑着拱了拱手又道:“姑娘这是误会,大家都算了吧!”
  又回过脸来向那蒙古人道:“怎么样?老兄。”
  蒙古人叹了一声说:“就这样吧,我的马……呢?”
  说着又扭过头去找他那匹马,还好他的马就在一边,这蒙古人就一跛一拐地走过去,
翻身上了马,又向着那打抱不平的汉子抱了抱拳,就策马走了。
  这边花心怡也不愿和这人多说,遂转身自去。
  不想她才走了没有几步,就听得身后那汉子的声音道:“啊,大姑娘,请停一
停……”
  心怡就转过身来,皱了一下眉说:“有什么事?”
  这人走上来,一双大眼睛看了半天,才咳了一声道:“姑娘很面善,在下不知在何
处见过,一时却是想它不起,姑娘的芳名,可否见告?”
  心怡本来也看他甚为眼熟,只是自己不愿和人随便搭讪,再者眼前万斯同的事,令
她已够心乱的了。
  她转了一下眼珠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轻咳了一声,说道:“那么,姑娘的芳名是……”
  心怡脸红了一下,顺口道:“我姓万名美娟。”
  说着转身就走了,那汉子立刻怔住了,他脑中,却再也想不出曾经结识过一个姓万
的女子。
  花心怡这时道了姓万之后,就转身走了,不言那汉子心中惊疑,只说心怡转回之后,
一径地就直向台州客栈行去。
  台州客栈的掌柜刘大个子,这时正在店内,和另外一个伙计,用红线把箩筐里的钱,
一串串地穿了起来,已经穿了好几十串了。
  这时见了心怡,他笑道:“嘿!大姑娘快来看看吧,可真不少。”
  心怡含笑道:“谢谢你啦!”说着她就坐了下来,用红线把小钱十个十个地穿起来。
  可是她的脑中,却是在想着那个秀逸英俊的万斯同,芳心之内,却如同是打翻了一
个五味瓶儿似的,只觉得是酸一阵,辣一阵。
  想到了伤心处,眼泪只是在目眶中打着转儿,因为万斯同似乎对自己太冷了。
  忽然刘大个子在旁边呵呵一笑向一边的伙计说:“去,去端一碗杏仁茶来,给大姑
娘暖和暖和。”
  待那伙计走后,他又冲着心怡一笑道:“怎么着,那个小伙子追上了没有?”
  心怡不禁面色一红,就用眼睛去看他,刘大个子翻了一下眼笑道:“我是说那个骑
黑马的小伙子,嘻,大姑娘,他是…”才说到此,因见心怡面色不对,他就不敢接下去
了,咳了一声,用手指着那个大箩筐,说道:“这些钱……”
  心怡站起来道:“就存在掌柜的你这里吧,现在我还用不着。”
  “这……”刘大个子说不出话来。
  心怡怏怏回到了房中,把门“砰”地一关。她痴痴地坐在床上,回想方才的事,她
的心激动得很厉害,她记得万斯同曾对自己说过,要来拜访自己,不知是不是真的。
  她心里想,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把握机会,要坦白地向他表明心意,我不能
再隐瞒在心里了。
  一个人正在出神凝思的当儿,忽闻得门外刘大个子的声音道:“大姑娘出来一趟吧,
有人来找了。”
  心怡不禁猛地跳下床来,口中问道:“是谁?”
  可是她心里已想到,定是万斯同来了,匆匆地换了一双红绣花鞋,把头发理了一理,
就把门开了。
  刘大个子笑着说:“客人在天井里站着,我可不敢把他带进姑娘房中。”
  心怡不等他说完,就匆匆向天井院子行去,她面上浮着一层兴奋的微笑。
  天井内来回踱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心怡远远地叫了一声:“大哥……”
  那人一回头道:“不敢当,姑娘。”
  心怡不由玉脸一阵绯红,顿时就愣住了,敢情这人不是自己心上人万斯同,竟是方
才打抱不平的那个汉子。
  花心怡立时觉得很失望,她后退了一步,秀眉微颦道:“是你……你来此做什么?”
  这人爽朗地一笑道:“姑娘我认出你来了,你并不是姓万,你是姓花,叫心怡,你
妹妹是花心蕊,我和你们姊妹都认识!”说着他走近了一步,张大了眼睛道:“你真的
不认识我了?”
  心怡不由心中一惊,她讷讷地道:“你……是谁?”
  这人哈哈一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说来姑娘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唉!姑娘,
你竟会把我给忘了?”
  心怡立刻口中“噢”了一声,她又仔细看了这人一眼,才惊奇地道:“郭?”
  这人立刻笑着打了一躬道:“不错,我正是郭潜,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心怡笑道:“原来是你,我竟认不出来了。”
  郭潜长叹一声道:“三年来,你我的样子都变了,怪不得我们初一见面,谁都不认
得谁了。”
  心怡知道郭潜是自己心上人万斯同的好友,也许从他的口中,可以知道一点万斯同
的消息,当下就含笑说道:“既是郭兄,请进室一谈。”
  郭潜含笑道:“正要打扰。”
  二人入房坐定之后,郭潜叹息了一声说:“方才我不知是姑娘,以致多有冒犯,尚
请不要怪罪。”
  心怡笑了笑,说:“郭兄是打抱不平,令人可敬,何必如此说。”
  郭潜睁着一双大眸子,望着心怡,愈觉得对方美若天仙,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再一想到对方曾向自己表露过爱万斯同的意思,自己虽有满腔热情,又怎能随意倾吐。
想到这里,他就苦笑了一声,问道:“姑娘这几年可好?”
  心怡含笑点了点头:“很好。”
  郭潜心内不由一笑,心说由一个小姐,沦落到卖艺街头,居然还说很好。
  这时花心怡遂向他道:“郭兄这三年一向在何处逍遥?”
  郭潜点了点头道:“自姑娘走后,我的伤没有多久也就全部复元了,我到汉中去了
一趟,住了一年,后来又到湘省去了一趟……”说着笑了一声道:“我是一匹野马,是
居无定处的。”
  心怡就问:“你也去了湘南吗?”
  “是的!”郭潜说道,“是去找我的好兄弟!”
  心怡讷讷道:“是找万斯同吗?”
  郭潜看着她点了点头说:“不错,可惜我去晚了,据波心寺的智通老方丈说,我那
万兄弟已经离开了,听说还有……”说着顿了一下问:“姑娘你也去过那地方吧?”
  心怡的脸红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郭潜也点了点头说:“这么说那大闹波心寺
的女侠客就是你了?”
  心怡的脸又红了一下,很羞愧地道:“郭兄取笑了,其实只是那群和尚太紧张,我
只不过去看看万大哥而已。”
  郭潜点了一下头又道:“那么,你见到万斯同了?”
  心怡点了点头,郭潜叹息了一声道:“我那万斯同兄,他的病……”
  心怡不愿别人再提到这件令她伤心的事,她苦笑了一下道:“郭兄,咱们不要谈这
件事吧,郭兄今天找我,还有事吗?”
  郭潜不禁脸红了一下,因为心怡这句话内,似已有逐客的意思,可是他尚有很重要
的话未说完,怎能离去。
  当下点了点头:“姑娘,令堂去世之时,你不在身边么?”
  心怡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谁……谁去世了?”
  郭浩不禁一怔,他眨了一下眼皮道:“我的天,这件大事,你竟会不知道?”
  心怡立刻站了起来,她脸色猝然变得苍白,身子也有些颤抖了,她说:“郭兄,请
你……说清楚一点。”
  郭潜长叹了一声,期艾地道:“莫非令堂在天台山上丸天宫殉难之事,你还不知
道?”
  “我……母亲?”心怡连声音都抖了,她说,“是……什么时候?”
  “唉……”郭潜叹道,“这件事已快三年了,我本来还以为你知道呢!可是,仔细
看你身上没有孝,我这才奇怪,想不到你真的不知道。”
  他的话,令心怡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一刹那她的脸就青了。
  “郭兄!”她泪流满面地说,“这事情有点不可能,我母亲曾发下过重誓,她是今
生不下黄山的,她……她又怎会命丧在天台山呢?”
  郭潜正色道:“姑娘,这事情到底详情如何,我并不知道。可是武林之中,却已传
得人人皆知,听说令堂是死在那个老魔头鬼面神君的掌下的。”
  “我不信!”心怡痴痴地坐了下来,她冷冷一笑道,“这一定是武林中人造谣中伤
我母亲,她有一身好功夫,是不会败在葛鹰手下的!”
  郭潜苦笑了一下道:“这个……”遂皱了一下眉道:“当然姑娘本人,在未证实这
件事情以前,是不便轻易相信的。我看要证实也不难,只须去一次天台山就行了。”
  心怡此刻心乱如麻,她是一个心情至孝的女孩子,在听到了这件事情之后,虽然尚
不敢断定是真是假,可是心中又怎能平静下来。
  一时她几乎呆住了,郭潜不禁不安地叹能:“唉……这都怪我不好,今天是大年初
一,我不该……”
  才说至此,心怡忽然泣道:“妈妈啊!”她猛地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郭潜一时急得直搓手,他频频皱眉道:“姑娘……唉!姑娘,你这是……”
  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心怡一面擦着脸上的泪;并且苦笑道:“郭兄,你不要急,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
  说着眼泪又从眸子里淌了出来,咬了一下牙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一定要为
我母亲报仇。”
  只见她秀眉倏地向两边一分,郭潜不禁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由得呆住了。
  心中却不禁暗暗忖道:“我可把她给害了,上丸天宫的鬼面神君,是多么厉害的人
物,倘使这姑娘真的找了去,岂不是以卵击石?她母亲花蕾那么厉害的功夫,尚且丧命
在他之手,何况她呢?”
  想到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当下急忙摆手道:“姑娘,这件事莽撞不得,依我看
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轻举妄动,因为……”
  心怡苦笑了笑道:“这个我知道,郭兄,我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郭潜脸红了一下道:“那么我先告辞了,这一二日之内,我如不走,再来看看姑
娘。”
  心怡含笑点点头道:“谢谢你。”
  说着她走了上去,把门推开了一扇,意为送客,郭潜虽有满腹热情,却又不知如何
吐露。再说这种情绪之下,也不是表露的时候。
  多年未见,这姑娘冰冷的情形,和当年并无两样,看来自已是没有希望了。
  想着,他就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姑娘多多保重,再见吧。”
  心怡含笑点了点头,郭潜遂出门而去,他走了几步,站定脚步,心想她也许送自己
出来了,就回过头来看看,却见门已关了。
  想着,又重重地叹息一声,遂大步向外走去。
  他脑中又一转念道:“我这番深情,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何苦再这么痴情妄想,
我还是走吧!”
  他走后不久,那间南厢房里,传出了心怡断肠的哭声,在这人人欢乐的大年初一,
惟独她一人这么伤心地痛哭。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怎会不令她伤心欲绝呢?
  整整的一天,她都关在房中不再出来一步,刘大个子虽然也听到了哭声,心中奇怪,
可是他知道这是无法劝阻的。
  他也知道姑娘的脾气,如果自己贸然去劝慰她,很可能就会遭到对方一顿臭骂。
  所以,姑娘虽然是哭得伤心泪尽,却没有一个人去打扰她。
  她一个人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声尽力竭;然后就翻身坐了起来,心中暗暗忖道:
“看来这事情也许不假,否则江湖上传闻这种事情作什么呢?郭潜又何忍造这种谣?”
  想到此,忍不住又流了一些泪,紧紧地咬着牙忖道:“我不要如此伤心,好在事已
至此,我还是要冷静下来处置这件事才好!”
  想着觉得甚为有理,自己低下头,忽然发现足下还穿着一双红鞋,颇不适宜,就忙
脱了下来,一时却也找不到白鞋,只好就换上素日所穿的黑布弓鞋。
  于是,又把原先供桌上的一双红烛吹灭了,自己走出去,买了一双白烛,又买了一
个灵牌,用黄裱纸贴成三尖形状。
  然后她恭恭敬敬地在牌位上写下:
  “先母花蕾女士之灵位”。
  她忍不住一头拜倒在供桌前,放声大哭了起来,一时哭得呜呜有声。可是却不知什
么时候,一个魁梧的影子,悄悄走了进来。
  只见他身披玄色披风,头上戴着遮雪的瓦棱皮风帽,明眸皓齿,剑眉斜飞入鬓,说
不出的那种英朗气质,足令人望之生“爱”
  这人轻轻地推门走来,很可能是为哭声所惊动,以至于忘了叩门了。他挺立在心怡
背后,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这时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来,在心怡背上拍了一下,遂后退了一步!
  心怡大吃一惊,倏地二个疾转,旋身如风,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同时她口中叱了声:“谁?”
  可是来人身形并不少移,他脸色沉痛道:“是我,我看你来了。”
  心怡再朝这人一打量,她的眼泪,可就籁籁地淌了下来。
  她低下头饮泣道:“大哥……大哥你可来了。”
  万斯同长叹了一声道:“心怡,你不必再伤心了,令堂大人的仇,我及家师、师兄,
已为你报了,上丸天宫已整个瓦解。”
  心怡忽地睁大眸子,抖声道:“真……真的?”
  万斯同苦笑了一下道:“我不骗你,只是我们并未要葛鹰的老命!”
  心怡整个的身子都软了,她泪流满面道:“如此说来,我母亲是真的死……死了。”
  万斯同怔了一下,他指了一下一边的一张座位道:“心怡,你先坐下,我再把详细
情形告诉你。”
  心怡摇了摇头,说道:“我才知道,但不敢相信;现在,大哥既然如此说,可见是
真的了……”
  万斯同叹了一声道:“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心怡,我把我所知的详细情形告诉你,
只是你千万不要伤心。要知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何况这件事已是三年以前的事了,伤
心于事无补!”
  心怡点了点头,其实她早已泣不成声。
  万斯同遂把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形,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花心怡听得呆住了。
  最后她喘了一口气,伏在桌上大哭了起来,万斯同说:“心怡,你是一个很明事理
的女孩子,平心而论,你母亲行事,也未免过于偏激,我也是深受她害之人。不过,如
今也就不必再提这件事了!”
  心怡点了点头,其实她早已泣不成声,忽然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问道:“大哥……
你的伤可好了?”
  万斯同点了点头,他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心说奇怪,这事情,她怎会知道的呢?只
是他也没有多问。
  心怡多年以来,一直为万斯同担忧,此刻闻言,她的心不禁顿然开释了。
  现在她真不知再归罪于谁了,上丸天宫瓦解了,葛鹰也弃邪归正;葛金郎却又是万
斯同的亲生弟兄;花心蕊,虽然多行不义,但是她到底是自己的胞妹。这些人中,又能
找谁?又能归罪于谁呢?她想到了这些,不由得顿时就呆住了。
  来本她渴望着要向万斯同一吐的心事,这时候反倒是一句也吐不出来了
  两个人对坐着,一人叹息,一人流泪,再衬以室内的白烛、供桌,真是凄惨极了。
  万斯同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伤心自是难免的,依我看
来,还是办正事要紧。现在……”他说到此,把身上的那领披风卸下来,就见他背后有
一个方形的小匣子,这匣子为一方黑绸子包着,他把它解了下来,双手捧着摆上了桌面。
  心怡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
  “这是……”万斯同慨然道,“这是令堂的骨灰,我带来了。”
  “谢谢大哥……”心怡忽地哭了出来,她扑上去紧紧抱住了那盛骨灰的匣子。
  万斯同叹了一声道:“我本想亲自把它带上黄山,略尽我一点心意,可是一想,这
骨灰还是应该交给姑娘;而且要由姑娘亲手把它掩埋起来。”
  心怡已泣不成声了,在她内心的深处,此刻实在把万斯同感入骨髓。
  她点头道:“大哥,我一定会这么做。大哥,你对我们这么好,可叫我怎么来谢你
才对?”
  万斯同不由呆了一呆,三年来的山林独居生活,使他习惯于冷漠,他已很久没有面
对少女谈话,更何况对方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又是自己心目中,原来已有分量的女子。
他的脸红了一下,讷讷道:“姑娘你不必这么说,这是应该的。”
  心怡忽然拜倒地上,叩了一下头,说道:“大哥,你是我花氏门中的大恩人,我给
你磕个头。”
  吓得万斯同忙把她扶了起来,他紧张地道:“心怡,你千万不要如此,你要这么客
气,我就走了。”
  心恰含着泪说:“你不要走……大哥!”她说:“这几年流浪的生活我真够了……
以后我……我怎么办呢?我……”
  万斯同叹息了一声道:“依我看来,葛鹰既然落得如此下场,也够了,姑娘也不必
再去找他了。至于舍弟斯亮,却又和令妹是夫妻,如今也都改过自新,我们也就原谅他
们吧?至于你……”
  心怡原本是低着头,此时她仰起头注视万斯同,万斯同反倒说不下去了。
  他讷讷地道:“姑娘既有这番孝心,应该亲奉令堂骨灰,上黄山予以厚葬,然后至
青城认父……”
  花心怡忽地站了起来,只见她秀眉一挑,气得声音发抖地道:“大哥,这件事情你
不要提了,我至死也不会去认他的,他……他害得我母女三人好苦……”
  万斯同内心不胜叹息,心忖她这种情形,和她妹妹心蕊是一样的,我这个调解人看
来是没有希望了。
  但南宫敬那长者的影子,飘浮在他眼前,此人非但是自己严师慈兄;而且,更是当
年拯救自己的救命恩人,恩重如山,自己如果眼看他父女相背,而不予假手调和,实在
问心有愧。
  可是这姐妹二人,态度又是一样的顽固,看来这事情是急不得,以后再为设法的好。
  当时就点了点头道:“姑娘所说也许有理,但就我和掌门师兄十八年的相处经验来
看,南宫敬是一个心地善良、德高望重的长者。”
  他看着心怡,又继续地道:“这十年以来,他无日不以令堂为念……”
  说着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道:“家师为他至情感动,领悟昔日之非,所以才令我
千里下书,谁又想到你母亲成见如此之深,居然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囚禁地窖,若非你
姐妹救我……以后情形还自难预料,姑娘!”
  心怡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大哥,你不要再说了。”
  “好吧!”万斯同失望地道:“目前姑娘还要好好保重身体要紧。”
  “大哥。”心怡垂下了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可否答允?”
  万斯同问:“什么事?”
  “我……”她说,“此处离黄山甚远,我一人……”她似乎不知如何说才好。
  但聪明的万斯同,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他当时立刻接下去说道:“姑娘单身一人,
行走江湖,多有不便,我一定护送姑娘到黄山就是。”
  心怡闻言,不禁内心大喜,她猛地抬起了头,以一双深情的眸子,注视着万斯同,
讷讷道:“谢谢大哥。”
  万斯同注视着这个姑娘,内心不禁大为有感,设想一个弱女子,数年来居无定所,
流落江湖,如今沦为卖艺为生,其下场也确实够惨的了。
  但她始终把持着她崇高的理想,确实不易,俗谓:“莲出污泥而不染”,看出来,
她实在令人可敬。
  于是他不禁又为自己想到,自己也是老大不小了,如今尚且没有家室,武技既成,
流落江湖,浪迹风尘,终非久远之计。
  想到此,目光不禁偷偷地朝着心怡望去,凑巧对方也正以一双深情、饱浸热泪的眸
子,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下,各人都似有无限深情,可是谁也不愿在这时吐露出来。
  这种情调,最能消蚀一个人的灵魂、魄力的情操,初涉情场的少年男女,多半是受
不住的。
  可是他们二人,都是在痛苦中打过滚的人,虽都是涉情不深,也可以说是初涉情场。
可是他们到底比别人多领会了一些所谓感情的真谛。
  万斯同在这一刹那间,却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令他把火热的情操顿时
冷了一半。
  他想:“南宫敬既是她父,却又是自己大师兄,虽说是自己对这位大师兄,一向如
同师父一样,可是严格论起来,到底和他平辈,如此说来,这花心怡应算是自己子侄一
辈了,怎么可以和她……”
  想到此,不禁令他打了一个寒颤,一时就怔住了。
  继又想,依此推来,那花心蕊情形也是一样,万斯亮和她成婚,那么南宫敬理当又
是万斯亮的岳父,可是万斯亮却又是自己的弟弟,无形之中,自己又较南宫敬低了一辈。
  如依此看来,自己和这花心怡,又似无甚不合,如能成婚,则两对姊妹、兄弟成婚,
反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话……
  两种思潮困扰着他,令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顿了一下道:“姑娘预备何日起程?
不妨先告诉我一声,因我近日内要回雁荡山面谒家师一次。”
  心怡垂首道:“既如此,我就暂时在这里等你,只等你归来,我们就可动身。”
  万斯同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道:“也好,我这就走了。”
  心怡既得对方口允护送自己返回黄山,来日方长,她的心情也就放了下来。
  此刻,见万斯同要走,虽是不无依依,可是,却也不便多留,当下说道:“大哥请
沿途珍重。”
  万斯同已走到门口,却又回过了身子道:“姑娘,我都忘了,你一个少女沿街抛头
露面,总非好事……”
  说着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包碎银,道:“我是我留得一些碎银,姑娘可以拿去,以
后再说。”
  心怡脸红着:“大哥……我用不着。”
  万斯同却面带不悦,他也不多说,遂上前,把这一包银子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出去
了。
  心怡赶上一步,道:“大哥……你自己不用吗?”
  “我还有……”万斯同说着,已大步走了出去。
  心怡突然想起了郭潜来此之事,竟忘了告诉他了,当下跨到了院中,却见万斯同已
走远了。
  她就叹息了一声,默默地转了回来。
  一个人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想到了母亲,忍不住又籁簌泪下。
  唯一令她感到安慰的是,万斯同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逃避自己了。
  尤其可感的是,他竟说出,要护送自己到黄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意呢?
  不言这姑娘独自闺房深思,她是喜一阵、忧一阵、悲一阵,却又哭一阵。
  却说万斯同离开了台州客栈,跨上了他那匹高大的黑马,展望驿道上,全是一色的
白,长空有几只雁影掠过,风飕飕地抄着雪面刮过来,袭在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寒
冷感觉。他在马背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深深感觉到一个流浪无家人的孤单和飘零之
苦。
  黑马展开了四蹄,雪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蹄痕。
  已是午饭的时候了,家家户户在拜罢了祖宗神位之后,都热热闹闹地在吃饭了。
  万斯同不禁回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一个自幼死去父母的孤儿。
  这其中的温暖,他是从来也未曾体会过的,因此当他目睹着别人一家老小团聚时,
他的心就有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难受。那种滋味,是远比西北风吹在脸上的割痛,
更难忍、难受。
  他因此最怕目睹别人的亲情,他的马跑得更快了,直到驿道的两边,没有了人家,
他才把马放慢了下来,人马都在冒着热气。
  同时他的肚子也感到一阵阵饿得难受,冷天是最不能饿,非要吃些东西才行。
  在驿道的一边,凑巧有一家烧饼铺子还开着,虽是大年下,这种生意也还不恶,来
往进食的,也都是一些苦哈哈没有家的朋友。
  随着冷风,传出来热腾腾红烧肉的香味,嗅到了这种味道,万斯同是再也走不动了,
他翻身下了马,掀开了棉门帘子进内,见是一间敞间,里面已坐满了人。酒香、肉香和
烧饼的味道十分浓,一个穿破棉袄的伙计,招呼着他坐好之后,问:“先生要吃什么
吗?”
  万斯同就随便叫了一盘扒羊肉和一碗汤,来了十几个烧饼,一个人低头吃着,无意
间,偶一抬头,却见隔座上坐着两个怪人。
  这两个老人长相非常奇怪,衣着也是少见,万斯同不免就多看了他们几眼。
  只见二人,一高一矮,俱着白衣,猛然看起来,像是戏台上一对纸糊的人一样。
  万斯同还真没见过这么怪的人,二人是白衣、白笠、白鞋、白袜,身上白衫,又肥
又大,看来非丝非麻,也不知是何质料,似非常之软,其上不着点尘,就连他二人的脚
下,也不见一点雪迹。
  万斯同在江湖上混了这些时候,也有了相当的阅历,这两个人一人目中,他就知道,
对方必定是武林中人,二人身上定有相当的功夫。
  当下心中又不由动了一下,对他二人更加注意地去看,遂又见那高个子斗笠之下,
有一个白布所缠的弯形东西,背在背后。
  这是一件形式特别的东西,万斯同更可断定,那是一件奇形兵刃,再看那矮子左肋
之下,也有一个布卷儿似的东西绑在肋下。万斯同看到此,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假,这两
个人必定是身怀绝技的一双怪客,只是不知二人来此为何?
  心中正在想着,就见那矮子把桌子一拍,打着一口浓厚的川音道:“喂!再来两角
烧刀子,切一碗冻蹄花来,快点!”
  他这一出声,万斯同听在耳中,真差一点想笑,因为那声音,就好像踩着鸡脖子一
样的别扭。只是那嗓子,听在耳朵里,真叫你起鸡皮疙瘩。
  客人之中,有一个靠墙的胖子,忍不住呵呵地大笑了起来。
  那个矮子忽然目光瞪向他,身子倏地一动,似乎右手想抬起来,却为那个高个子伸
手把他压住了。
  万斯同和这两上怪人是临座,所以他们说些什么,他都能听得很清楚。
  这时就听得那高个子小声道:“少惹闲事,兄弟!何必呢!”
  声音也是透着很重的川音,那矮子随着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我只是想叫他掉两
个门牙,你又何必朗格多心,我又不是小娃儿。”
  说着一仰脖子,把手中酒干了一半,发出了喷的一声,又说:“这冻蹄花还不错。”
  万斯同心中一动,这才知道,这两个人果然是身上有功夫,只由矮子口气判来,他
和那个胖子,相差着最少也有丈许远近,居然有把握举手之间,把那胖子门牙打下。只
此一语,也足见他身上有相当的功夫了。
  万斯同本是一时好奇,只不过看着二人奇怪罢了,现在却不得不注意二人了。
  这时伙计又送上了酒和菜来,这高矮二人好像是酒量很大,彼此又对饮起来。万斯
同对这二怪人发生很大兴趣,一时不想走,就唤来了伙计道:“喂!也为我送一角酒
来。”
  伙计答应而去,那矮个子本是侧面向他,闻言之后,不由偏头看了他一眼。
  万斯同忙把目光转向一边,那矮子目光十分锐利,似乎也看出了万斯同不似常人,
把万斯同身上来回地转了几转,又小声地向对面那高个子说了几句。
  高个了目光也不由向着万斯同望去,万斯同仍是装着不看他们。
  二人看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遂又对饮了起来,那矮子想是多吃了几杯酒,这时
把杯子一推,道:“叶老大,这个年过得惨啊!腰里没有银子,到哪里都不方便。”
  说着又偏头看了一眼,万斯同忙把头一低,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他耳中却在留神倾
听着。
  遂又闻那矮子小声道:“这笔钱要是到了手,我们要好好吃他几……”
  高个子用手在唇上一按,嘘了一声,斥道:“老二,你太大意了,这是什么地方?”
  矮子呵呵一笑道:“格老子,有什么关系……”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万斯同仍然
低头吃饭,可是他心中已经知道,这高矮二人,定是绿林道上的高手。他二人来到这台
州,绝非是游赏观光,却是在追踪着一桩买卖,也就是他们的财路。
  万斯同不由暗笑了笑,自语道:“万斯同,这一下你可是走不了啦。留下来吧,留
下来看看这是一件什么事;然后再见机行事。”
  心中方自想到这里,却见这高矮二人,一齐站起了身子,高个子一面漱口,一面道:
“伙计,算账。”
  那个矮子也尖着嗓子问:“咱们的小驴,你们喂过了没有?”
  伙计笑道:“喂过了,已牵到前面了。”
  高个子遂取出了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二人直向门外行去,万斯同忙也放下了杯箸。
  他等到二人出了店门之后,匆匆付了账,赶向门外,却见那一高一矮两个怪人,已
经走了一段路了。
  万斯同望着二人背影,心中更是不胜惊奇,因为二人每人都骑着一匹小毛驴。
  一般的毛驴,都是灰色或黑色;可是他们这两匹小驴,却是其白似雪,身上不见一
根杂毛。每头小驴的脖子上,都拴着一小串铃铛,走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十分
悦耳。
  他二人这时都把背后的大斗笠戴上了,由后面望去,斗笠的下后方,还有一圈白色
的绸子垂着,衬着尖尖的帽顶,白色的长衣、白履、白驴、白雪……
  这两个人,看起来真是潇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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