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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鸡三啼》
第二章 龙蛇之会
三姑娘瞧着孟小月道:“你都瞧见了,为安插你来这个园子,还真不容易,这么一
来,在王爷跟前也备了案,凭他高大爷手眼通天,谁也别想再能把你给弄出去,你就放
心地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孟小月抱拳说:“姑娘成全!”
三姑娘一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文绉绉的,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子,倒
像是个读书人,说真的,你念过书没有?识字不?”
孟小月不自然地笑着,点点头:“念过一些……不是个白丁吧!”
“这就是了,瞅着也不像呀!”她说:“来,小孟,我带着你走走,看看!”
两个人顺着廊子一径下去,亭台楼阁,翠翘曲琼,一一毕陈,赏心小苑风光无尽,
大有可观。
三姑娘就像是遇见了她的亲兄弟一样,一路细细指点,一一解说,不觉穿堂过户,
来到了赏心小苑院门之外。
王邸占地极大,各处旁院,加起来总有二十来亩,网户朱刻,连槛层轩,时当雪后,
玉洁冰晶,更似来到了琉璃世界。
由于王爷、三姨娘的抬爱,本人又机伶自爱,三姑娘在这里甚得人缘,人人见面,
俱都笑脸以迎,连带着孟小月也沾光不少。现在似乎是人人都知道,赏心小苑来了新人,
小孟。
“高大爷那边,你就甭去了!”三姑娘说:“等着吧,早晚他会来看你!”
孟小月站住脚道:“还有那位李老爷!”
“这个人比较讨厌!”三姑娘皱了一下眉:“当时我真怕他伤了你,所以才……”
孟小月道:“姑娘不提,我还忘了,刚才多亏你出手解围,原来你身上有功夫,真
没有想到!”
三姑娘一笑仰脸道:“有什么稀奇!要是没点本事,敢在这里混吗!不过……说良
心话,李铁池那身功夫,可高过我多了……这倒是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过的!”孟小月
很自然地便联想到了裘大可——三姑娘的父亲。不用说,他必然也是此道健者了,却是
由于初次相见,相交不深,自不便以此类问题向对方出口询问,想了想,没有说出。
三姑娘翻着眼睛看着他,含笑说:“你在想什么?”
孟小月摇摇头,即道:“我想去拜见令尊裘先生,面谢他昨夜的大恩,可以么?”
“这倒真巧!”三姑娘说:“我心里正有这个意思,想带你到我家去坐坐,想不到
你居然先提出来了。来吧!这会子正好他有空,迟了就不行了!”
孟小月说:“你家就在附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随着她身子的一转岔进了一条冬青树衍生的花岗石板小道,便是在白雪覆盖的冬日,
亦可见美丽情致,瑞雪清除的路面,花岗石五色斑斓,吃阳光映照得分外醒眼,白雪绿
叶,两相映辉,辽回延伸的尽头,曲径通幽,红门深锁着的小小阁楼,便是裘家了。
“呶!”三姑娘伸手一指:“这就是我家了!”
孟小月站住脚,打量一番,觉得好雅致。
却只见“吱呀!”一声,门扉开启,出来一个拿着管帚,身着红袄的高大妇人。
三姑娘说:“我娘来啦!”
两人随快步上前。
红衣妇人好高的身子,较之孟小月也相差不多,看来约在四旬左右,一头黑发,向
上拢着,打着个盘头植髻,露着细白如雪的一截颈项,腰上扎着根绿色妙丝巾带,把个
腰肢扎得细细的,模样儿甚是俊俏。
孟小月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深深打了一躬。
三姑娘已代为介绍道:“他就是新来的孟小月,特为来拜会爹的……”
“裘大娘……”孟小月再次抱拳为礼。
“嗯——”妇人老大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在孟小月身上一转,冷漠的脸上才似着了
些笑容。
“你爹已下楼了,正在院棚里弄花,你们去吧!”
三姑娘应了声:“好——”
身子一闪,进了门扉,孟小月赶上一步跟上。三姑娘凑近他刚要说什么,看见妇人
正在回头顾盼,随即把话止住,妇人却似察觉到了,脸上微作冷笑带出了一丝怒容。
裘先生正在棚子里弄花。
卷着一双袖子,腰系板带,很是精神。
“哟!你们来啦?好些了没有?”
拍拍两只手,忙去拉一边的条凳。
条案上摆满了盆花,全是水仙。
三姑娘笑说:“你又在‘鼓揪’这两盆水仙啦!也不嫌烦?”
“嘿嘿!闲着也是闲着嘛!快过年啦!图个吉利嘛!”裘先生拍着两只手说:“坐
坐……”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揖道:“昨夜承先生妙手,竟是全好了,特别来看您,给您道上
一声谢!”
“哈哈!”
裘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还真响,老远树上的几只鹊雀都吓飞了。
“小伙子,行!瞧你这身子骨,还真是块料!”
一面说着,裘先生那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直向孟小月逼视过来。
笑了两声,他又道:“怎么样,到处看看没有?见了高总管了没有?”
“还没有!”三姑娘代为回答道:“我那个院里他管不着,要是他高兴,等着他来
看咱们!”
“不不不……”裘先生一面坐下来:“凡事都有个规矩,回头你带着他去一趟,礼
多人不怪,才来乍到就得罪了人,往后可就不好干事了,你这个丫头!”
三姑娘无奈地点了一下头:“好吧,反正听您的就是了!”
“还有一个人,也怠慢不得。”裘先生说:“也得先去拜会一趟!”
“李铁池!”三姑娘一笑:“这您就别担心了,这个人咱们已经见过了!”随即把
先时与李铁池一段经过讲了一遍,说到与李铁池动手一节,眉飞色舞表情大是得意。
裘大可只是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二姑娘见父亲并无责怪,更自得意地道:“哼——要不是王爷来了,咱们还没个完
呢,还不定谁胜过谁呢!”
裘大可冷冷一笑,忽然面现怒容说:“你太任性了!”
三姑娘见父亲不悦,一时住口不言。
裘大可怒气不息地道:“我不是早已告诫过你,要对他格外小心?哼!你那两手三
脚猫儿,也许在别人眼里,还称不错,要跟他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那可是一点不错!”
说话时有人掀帘而入,手里托着两碗热茶,正是刚才门口见过的那个高大红衣妇人。
一面把两碗茶分别放在裘先生、孟小月面前,红衣妇人脸色略似不屑地道:“这可
好,咱们下了好几年的工夫,叫姑娘你这一搅和,全泡了汤啦!”
三姑娘怔了一怔,顶撞道:“我又怎么搅和啦?又怎么泡了汤啦?”
“你还我和争?”红衣妇人一只手叉在腰上:“人家要不看在你爹份上,姑娘你这
条小命早完了,还当这个姓李的是好惹的?”
三姑娘被她娘一顿抢白,气得脸色发红,却是当着父亲,不便对她过分顶撞,心里
一口气压不下去,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向她瞪着。
红衣妇人抛过来一个眼神儿,似笑又嗔地挑着一双眉毛道:“姑娘你还别不服气,
问问你爹看看我说的对不对?老爷子,你倒是说话呀!怎么着,我说错了没有?”
裘先生“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红衣妇人一双吊梢眼角,向着盂小月瞟了一眼,撇着嘴笑说:“这不是孟小兄弟刚
来吗,回头就别走了,在家里吃饭吧!”
三姑娘代答道:“那可不行,三姨娘那边说不定还有事招呼呢!”
红衣妇人看了她一眼,便不作声地转身自去。
孟小月待将起身抱拳恭送,却为三姑娘一只手轻轻拉住,递了个眼色,心里微微一
动,料将有故,便不曾移动。
裘大可说了声:“喝茶!”一只手端起了茶碗,孟小月称了声谢,举碗互饮。
茶质极佳,入口生津,再看碗具亦非凡品,裘先生举止有度,更似一善以品茗的文
人雅士,甚而他左手五指,俱都留着晶莹透剔的指甲,设非是昨夜之后,已知他是深藏
不露的高士,任何人在初初一见之下,莫不视之为典型的斯文人物。
“李铁池这个人城府极深……”裘先生说:“他对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这一次与
你动了手,绝不会就此甘心……却是要防着他一点……”
三姑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总是碍着孟小月在侧,不便多说。
裘大可一双湛湛目神,随即移向孟小月,话题一转道:“近年以来,奸宦当权,迫
害忠良,仅仅三年时间,已有十数巨户,惨遭落难发配,此次王府买奴,据说都来自以
前文、赵两府,孟小月你的出身,可与这两家有关么?”
孟小月怔了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裘先生嘴里所谓的文赵两府,俱是名重一时的朝廷大员,前者文良,职任礼部
侍郎,后者赵超,官拜福建总兵官,皆以开罪职掌朝廷近卫全权的京畿内廷都督马步云
而遭致整肃,分别发配抄家。这是本年的大事,远近皆知。
裘先生锐利的眼光,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他的出身来历,有着相当的
关切。
孟小月虽是不欲多说,要想安全藏拙,却也不能。
裘先生一笑,进而刺探道:“那么你的出身……又是哪里?”
“我……”孟小月凄凉地笑了一笑:“不敢先生见问,先主人姓金,我……”
“这就是了!”
裘大可微微一笑,面现诧异地道:“莫非是金开泰都指挥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欲将否认,神情上却已难掩遮,一时神色凄凉,勉强地笑了一下,点头道:
“先生说对了,小可正是来自金老大人的府上……”
“我明白了!”裘大可一只手捋着山羊胡须,冷冷笑道:“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听
说牵连极广,金家满门八十余口,全都下了大狱,同样是坏在那个马步云的手上……听
说他府上奴仆,发配不多,一半多都到了南直隶应天府刘英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不由一惊,注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
裘大可嘿嘿一笑,精锐目光未曾少移,冷冷说道:“当今天下大事,哪一件逃得过
我的耳目观察?更承这里王爷错爱,事无巨细,每以咨询相商,便是每日抄印的官报,
也都由我先看,摘要呈上,日久天长,也就当知尽知了。”
盂小月点头道:“原来如此!”说了这四个字,一时竟无言以对。
无疑的,裘大可所提及的金开泰一案,给予孟小月以极大的刺激,使得他原已压制
冰封的思潮,再一次汹涌翻覆,一时之间竟为之颇难自已。
老于历练的裘大可,看在眼里,自是心里有数。
笑了一笑,他才缓缓说道:“有关你来自金家之事,不可对外人提及。”目光一转,
看向三姑娘道:“你要记住,也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免生多事!”
三姑娘说:“您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孟小月不由抱拳道:“先生对我真正爱护备至了!”
裘大可微微点头,注目而笑说:“你我虽是初见,却也一见投缘,这里王府,人丁
杂乱,外表平静,内里勾心斗角,大不简单,一切言行举止,都要十分小心注意,免得
为人所乘,生出不必要事端,好在凡事,有妞儿关照你,这样方便的多!”
三姑娘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妞儿”,怪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爹”,就势站起
来说:“我们也该走了!”
孟小月站起来向着裘大可抱拳道:“告辞!”
裘大可一笑点头说:“有空你就过来吧,咱们多聊聊!”
孟小月应了一声,道:“还要请先生多多指教!”
“那倒是好!”裘大可脸现神秘地道:“只是看你是不是真心就教了!”
孟小月愣了一愣,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三姑娘说:“爹是逗你玩儿的,走吧,还得去高总管那边呢!”
孟小月随着她转身离开,待将跨出天棚,踏入堂屋的一霎,耳听着身后的裘大可一
声吆喝道:“小心!”
话声甫落,即有尖锐的一股风声,直循着孟小月后脑袭来。
事发突然,自是大出二人意外。
三姑娘“啊!”了一声,慌不迭向外一闪,展翅飞鹰一般地已腾身而起,落向摆满
了水仙花的长案之上。
却是那暗器并非冲她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一双尖锐的竹签,已飞临孟小月后脑部位。
较之三姑娘的机智应变,孟小月却似太过呆板。猛可里他回首一探,便在这一霎,
一双尖锐的竹签,在距离着他颈项左右不及一寸的光景,飞擦了过去,一路穿堂直入,
“笃!”地钉在粉墙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惊,只是向裘大可注目不言,后者却由不住朗声大笑道:“好!”
三姑娘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父亲有意向孟小月出手试探,只是手法过于冒险,试
以眼前而论,那一双飞临的竹签显然已经父亲真力灌注,孟小月设非如眼前的反应迟缓,
若是作左右闪躲,略有不慎,势将为飞签所中,非死即伤。
裘大可的出手,真正是忒也胆大了。
“小伙子,有你一手!”
一面说,裘大可已缓缓走近眼前,脸上表情,甚是欣慰,目注着孟小月道:“这一
手‘金风不动’,虽说不够十分沉着,却已不差,足见我没有看错了你,咱们可真是有
缘,以后可真得好好盘桓盘桓了!”
哈哈一笑,便自转身自去。
出了裘家大门,踏上了通向后院的长长画廊。
尽管是白雪遍地,这胜宫幽院,景致仍然是大有可观。
走着走着,三姑娘忽然停下了脚步,偏过脸来向孟小月瞧着,脸上表情,大是费解
奇怪。
“我爹说的是真的?你身上有功夫?”三姑娘含着微微的笑:“怎么我一点都没瞧
出来,你可真会装!”
孟小月脸上微微一笑,表情很不自在。
“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着问就是了!”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其实我早就应该
瞧出来了,不是吗!一般人哪能受得了那个罪?光吊也吊死了!”
孟小月窘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瞒姑娘,早先确也练了几年功夫,实在谈不上
有什么大长进,也就不敢人前显露,若是姑娘不嫌弃,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正才是!”
“你看,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吧!”
三姑娘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闲人经过,才含笑说:“你可真傻,我这点本事算
得了什么,我家老爷子那一身本事,才真正是好样儿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对你很
是投缘,想收你作徒弟呢!”
“该……”
“算了,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三姑娘说:“是不是真是这样,还没准儿,他老
人家的事情可难说!走,咱们走着说话!”
二人边走边说。
孟小月道:“令尊身手惊人,难道没有传人?”
“怎么没有?只是……”三姑娘说着顿了一顿:“我还有个哥哥……只是不在跟前,
还有两个师兄,也不在跟前……”
孟小月点头道:“原来这样……”
三姑娘偏过脸来瞧着他:“这些话原是不该对你说的,你也不要对外人提起,要不
然我爹知道,又要怪我多嘴,恼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想起先前光景,不觉问道:“还有你母亲……”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忽然站住,忿忿地说:“这个女人可厉害了,人前
一个脸,人后一个脸,一身本事也是好样的,你得多防着她一点儿,反正没事少跟她罗
唆!”
孟小月一笑点头,心里盘思着,眼前自己所置身的这个环境,可是真够复杂,才来
第一天已是如此,日后将何以堪!?
高总管同李铁池外出未归,没有见着。
回来的路上,三姑娘笑着说:“这样最好,见了面反而罗唆,反正是咱们的礼数到
了,他也不能怪你!”
两个人又在各处走了一圈,遇见了府里一干闲杂人等,三姑娘均为之一一引见。
原来楚王朱华奎为人重义,讲究排场,王府里除安置有三房妻妾,各有一定住处,
仆从如云,各事其主,自是不在话下,其本人更是好客成风,家里礼待有大批食客,便
是等而下之的门丁、闲差也为数不少,这类人五花八门,良莠不齐,文能经邦,武可卫
民,便是来自江湖道上的武林朋友,也不在少数,整个一片北面大院,全教这些人住满
了。
三姑娘在这里锋头健极了,看见她的人都争着跟她打招呼,一圈走下来,还真够累。
孟小月跟着她,旨在礼貌拜访,并不多话,却是一双眼睛也不闲着,该留意的都留
意到了。
好容易出了这个大杂院,时已过午。
“肚子饿了吧?”三姑娘说:“我带你吃饭去!”
孟小月说:“回赏心小苑?”
“不!”三姑娘说:“咱们到厨房里吃去!”
厨房可真够大的。
七八个火灶都不闲着,除了供应全府上下的大厨房之外,各房各院都有专属的小灶,
烹制主子们喜爱的精馔。
赏心小苑当然也不例外。
这一房管灶的师傅姓王,安徽人,瘦瘦高高的个头,手艺特好,爆、炒、烹、烤,
样样俱精,王爷和三姨娘都挺爱吃他做的菜,特别打发他负责赏心小苑那边的饮食调理。
这会子,他刚忙完了,独自个坐着一边喝酒,看见三姑娘进来,霍地放下了酒,笑
道:“哟!三姑娘来啦?吃饭了没有?坐坐……”
三姑娘笑说:“吃过就不来了,这是新来的花匠小孟,王师傅你多关照。”
王师傅一面站起来,着实向孟小月打量了几眼,连声笑道:“小孟……小孟……我
早就听说啦,兄弟你一来,我就听说了,好好好,我得好好炒两个菜请请你……坐坐……”
三姑娘施了个眼色,向孟小月说:“坐吧,你的口福不错,居然能劳动王师傅亲自
下厨,回头你一吃就知道了!”
孟小月忙向对方道谢。王师傅其时已回炉灶上,好在是木案上菜齐全,鸡鸭鱼肉样
样俱全。砂锅里炖的是鸭子,并不怎么费事,很快地便摆上了四菜一汤。
王师傅特别还烫了一壶酒,笑着说:“这是王爷昨天晚上宴客,剩下来的,陈年花
雕,总有五十年了,好酒!”
一面说,随即为二人各倒了一杯。
三姑娘说:“我可不会喝酒,小孟代我喝了吧!”
孟小月端起酒,向王师傅道:“老师傅,我敬你一盅!”一仰而尽。
王师傅点头说:“好!”才饮了一半,却见孟小月将自己面前的一盅端起来也干了。
“好酒量!”王师傅忙为他又续上一盅,孟小月端起来又喝了。
“哟!”三姑娘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道:“你这是怎么啦,喝这么猛?”
王师傅赫赫笑着,拍着案上的瓷瓮道:“不要紧,小兄弟你放心敞开了喝吧,还有
大半坛子呢,多得是,不够里面还有!”
孟小月苦笑着说:“老师傅与姑娘见爱,今天我就放肆一回,下不为例!”
一面说,把面前的两大盅也端起来喝了。
“赫!”王师傅直着眼,兴奋地道:“你这是豪饮,可提防着,这是五十年的陈酒
呀,后劲可大啦!”
一边说,王老师傅卷起了两只袖子,大为起劲地道:“娘呀,今天我可是遇见对手
啦,小兄弟,我知道你心里头苦,我老王陪着你喝,只此一回,不醉不休,来——当着
三姑娘的面,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说时,他也一连干了两杯。
旁边打杂的小厮,连忙帮着烫酒,又为两个人满上。
三姑娘原要阻止,听王师傅这么一说,也就不便扫兴,再想孟小月口虽不言,定必
身世奇惨,可怜他年纪轻轻,历经丧家发配极刑之苦,人间奇惨莫过于此,今日逢酒,
触发伤怀,便不自禁,好在下不为例,今日初来,且让他喝个痛快,大不了回去睡觉,
料无大碍。
这么一想,也就不再阻止,索性让他们喝个痛快。
风一阵紧似一阵,引动着整个的一片院落,俱都为之摇动了起来——那光景颇似有
飞沙走石之势。
孟小月莫名其妙地由梦中惊醒,只觉得全身燥热,像是端了一盆炭火般的难以忍受。
灯还不曾熄灭,噗突突时有跳动,连带着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片闪烁阴森,桑皮纸
糊就的两扇窗户,在风势里唏哩哗啦乱响……骤然听在耳朵里,一阵心惊肉跳,真还不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孟小月醉了……
已经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四周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到后来什么酒都搬了
出来,好几个坛子都见了底儿,王师傅酩酊大醉之后换上了老李,老李也醉了,换了小
蔡、老秦,到后来他们两个也躺了下来……孟小月是不是真的醉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反正是以后的事他糊里糊涂都记不清了。
幸亏有三姑娘在他身边照顾着,把他搀了回来,折腾了半夜,她才去了。
“我真的醉了?”
对着八仙桌子上跳动的灯焰,孟小月强睁着惺松的一双醉眼,睁圆了又收小了,总
是想不明白,“凭我的酒量,会喝醉了?”
记得那一年与素有“酒龙”之称的七叔金涛夜饮高阁,曾有过千杯不倒的记录,迫
使七叔也为之甘拜下风,想不到事隔三年,一场大难之后,自己竟变成了如此不济,在
此王府,竟然让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厨房里的家伙给灌醉了,可真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喉咙里干得难受,小肚子鼓膨膨胀着一泡尿,更待发泄。
孟小月一个咕噜下了床,脚下一闪,噗通!坐了个屁股墩儿,爬起来东倒西歪,这
才知道自己敢情是真的醉了,且是醉得不轻。
光一双鞋就穿了老半天。
外面风势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唏哩哗啦,像是满院子的树都在摇动,那玉树频摇,
白雪尽落,该是一番何等光景!
找着了桌子上的瓦壶,先灌了几口水,尿涨得实在憋不住,便只好披衣外出。
月色明亮,飞云电转,大风迂回,呼啸来去,这般景况还不曾多见,引得这附近警
犬尽吠,深夜里听来,更似无比凄凉阴森。
孟小月由茅厕解手出来,吃迎面冷风一吹,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连带着酒
也醒了一半。
却在这一霎,让他看见了件新鲜事儿。
先是左面廊子下面,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扑面而来!简直不容他看清是什么人,那
个人已迎着自己这面掠了过去。
月色里,对方似乎穿着一身紧身黑色夜行衣靠,头遮风帽,身材甚高,举动间极是
轻快利落。显然轻功一流身手。
孟小月一惊之下,待转住目看时,对方夜行人已由身边贮花暖房侧面掠了过去,却
是这一面院墙极高,另有一道回廊甬道,通向别院。
夜行人身方掠过,蓦地定住了脚步,便在这一霎,另一条疾劲人影忽地扑身而近。
孟小月心里暗吃一惊,慌不迭后退一步,贴向门角,这么一来整个身子俱都掩遮在
墙脚暗影里。
两条人影先后的展现,顿使他觉到事态的非比寻常。
果然,就在第二个夜行人方一逼近,先前的黑衣人蓦地掉过了身子,随着他疾快的
转身之势,“咻!”地发出一枚暗器。
后来人“嘿!”了一声,举手一盘,“当!”一声,把来犯的暗器磕开一旁。
风摇树动,哗哗声不绝于耳,也只有近到孟小月所站立的这个位置,才能窥听一清。
打落的暗器,明晃晃堕落地上就在孟小月脚前不远,竟是口细长的柳叶飞刀。
“好大的胆!竟敢到王府里来撒野作案,今天看你往哪里跑?”
话声一落,后来的这人已扑身而上。
借助于天上月色,约莫可以辨出后来这人是个身材魁梧汉子,留着一圈绕口胡子,
由他身上所穿着的衣着式样,很容易使人判定,必属于王府护卫人员之流,比较起来对
方黑衣人的身份,也就显得格外神秘而费人思忖。
看来此二人,早已接触,展开了一番追逐,误打误闯地来到了赏心小苑,无巧不巧
的恰恰为孟小月所闯见。
这时的孟小月虽酒醒过半,却也并非全然清楚,脑子里沉甸甸的,很有点头重脚轻
的感觉——可是现诸在眼前的这一幕,却使他警觉到事态的非同小可,从而也使他警觉
到这样的事情自应以不卷入其间为妙,偏偏眼前的发展,竟使他难以脱身,逼得他僵立
一隅,进退维谷,竟似非看不可。
虬髯汉子话声出口,己向黑衣人扑了过去,手里的兵刃,很像是一把轮状物什,随
着他的出手,“嘶!”的一声直向黑衣人身上抡来。
黑衣人身子向侧面一个快闪,样似挪身而开,其实只是错开了上半截身子。
如此一来,虬髯汉子的兵刃便自落空。
猛可里,随着黑衣人的身势一转,“呼!”的一掌,拍中虬髯汉子左肩之上。
这一掌功力纯实,虬髯汉子那般魁梧的身子,竟然吃受不住,身子一歪,竟自跌了
出去。
“碰!”一声撞向院内假山巨石,手内兵刃先自把持不住“呛啷!”松手脱落。
孟小月不由暗吃一惊。
按说他们双方若无深仇大怨,黑衣人此行既是不欲人知,此刻胜负已分,便该即速
求去才是正理。
偏偏黑衣人行为怪异,用心狠毒,一掌得手,并不思去,竟欲置对方于死地。
先者,虬髯汉子头撞巨石,非但兵刃脱手,人也几欲昏死了过去。“唉哟!”一声,
倒了下去。
黑衣人蓦地顿生杀机,腰下一拧,“呼!”地蹿身而进,随着他前探的身子,一口
冷森森的短剑,直向虬髯汉子当胸力扎过去。
目睹及此,孟小月实不能再保持缄默,嘴里一声喝叱道:“拿贼!”
先时他手里早已扣留了几块石子,这类用以铺路的碎花岗石块较诸武林中常用的暗
器飞蝗石尤具功力,叱声出口,右手抖处,三块石子呈三角形,直向黑衣人身后袭到。
黑衣人一口短剑,眼看着已将得手,作梦也没有想到竞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出手。
那一声“拿贼!”虽说为风势所掩遮,到底作贼心虚,聆听之下,同时亦感觉身后
尖风袭项,自不顾再向虬髯汉子出手,腰下一拧,直向斜刺里跃身闪开。
却是如此一来,仍然逃不开身后暗器侵袭。
救命关头,孟小月出手暗器力道极重,他原本功力不弱,这一式暗器手法,名唤
“三星伴月”,施展得恰到好处。
黑衣人一式快闪,虽然躲过了上面直奔后脑的一颗,却不曾料到左右两侧下方,仍
然还有两颗。
眼下他身子方自向左侧面闪开,无巧不巧,正为左下方这颗石子击了个正着。
“噗!”的一声,正中后腰下坐骨部位。
黑衣人“哎哟!”了一声,想是负痛甚剧,来不及回头察看,随着他身势一个侧滚,
“呼!”地翻向侧面墙脚。
孟小月暗器侥幸得手,自不会对黑衣人就此放过,嘴里大喝一声:“哪里跑!”
急切间信手操起了一根门栓,随着脚下的一个猛扑,“呼!”地一棍,直向黑衣人
身上打去。
黑衣人反臂以迎,手中短剑虽是轻便兵刃,却锋利己极,“喳!”的一声,已把孟
小月手上门栓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好快的身手!
把握着这一瞬之机,黑衣人腰肢再挺,虽是后脊有伤,却也大有可观,“呼!”地
起势如云,已攀上了丈许来高的院墙,紧接着一个疾滚,已飘身墙外。
孟小月这一霎酒已醒了七分。
眼看着黑衣人身已负伤,自不会就此便宜让他脱逃,更因手上门栓吃对方斩断,不
禁激发起要胜雄心,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好看,把他力擒到手。
有此念头,当下脚上用劲,“呼!”地飞身而起,丈许来高的院墙,一掠而过。
黑衣人身手绝顶高超,只因不慎为孟小月飞石所伤,伤中之处更是极称要紧的尾椎
骨节,连带着整个背脊都不易施展。
孟小月茫然地越黑过墙。
也不知这一面是王府何处?月光照射之下,地面的白雪极其醒目,刺眼难开。四面
打量一眼,竟不见对方黑衣人的踪影。心里正自狐疑,难定取舍,猛可里背后风紧,即
在孟小月反身而窥的快速动作里,一条软索,蛇样的灵巧,直认着他头上飞射而来。
黑暗里仿佛看见,对方黑衣人贴墙而立,短剑在手,极称凌厉,由于他所着紧身衣
靠、连同风帽,头脸俱都遮住,只见双目,自是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却是身材曼妙,
腰肢细纤,宛若妇人。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孟小月大大吃了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条直奔面门的软索,已经迫前。孟小月起手一拨,却不意那飞来绳索至为灵巧,
头上一转,便搭在了孟小月肩上,其势绝快,忽悠悠一阵打转,即把他紧紧缠住。
黑衣人立身墙角,更不怠慢,低叱一声,蓦地扑身而进。
孟小月这才知道,为对方所乘,急切间待得摆脱身上绳索,势已不及,再听得黑衣
人一声厉叱,已为对方当胸抓住。
“我宰了你!”
话声出口,一口锋利短剑,直向他咽喉刺来,其势绝快,不容人少缓须臾。
孟小月功力虽高,到底还有几分醉态,以致上来为对方所乘。再者黑衣人一开口说
话,声音清脆,更自断定她是个女人,声音颇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原就心胸狭窄,出手狠毒,更因为孟小月飞石所伤,对他恨之入骨,仓猝交
锋,恨不得一剑结果对方性命,自不会手下留情,眼前随着她的进身之势,一剑直取孟
小月咽喉要害,眼看着已是得手,猛可里由侧面飞来一件物件,不偏不倚,正中在黑衣
人那一只持剑的手上。
紧接着一条人影,深宵大雁般自斜面拨起,起抄之间,翩若飞熊,已落向一隅假山
之上。
黑衣人“哦!”了一声,张惶着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霎才似突然看清了孟小月的脸,
不由得呆了一呆,“是你……孟……”
话声未已,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忍着身上的伤疼,倏地转身急蹿而去。
盂小月这一霎早已挣开了身上绳索,由于眼前这一霎的错综复杂使得他心思错乱,
如堕五里雾中。尤其是后来现身的这人,那种神兵天降的飘飘然,轻功之高,简直令他
叹为观止,相形之下,自己这样的身手,实在也就不必再现丑了。
对于黑衣人的突然退身,这个人并不曾出身阻止,只是遥遥向着孟小月打量一眼。
陡地拔身而起,一缕轻烟样的轻飘,落向画楼一角,身躯再摇,鬼魑样的便自消逝无踪。
返回到原来院子。
虬髯汉子仍然歪在地上直哼哼,看见孟小月来,赶忙作势爬起来,不意才爬起一半,
便自又坐了下来。
“你……你是……”
借着天上的月光,他仔细地在孟小月脸上瞧着,显然还不认识。
“我姓孟——”,孟小月上前把他搀起来:“新来的花匠——小孟!”
“小……孟!?”
看样子他还真伤得不轻,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了下去,孟小月用力架着他,来到了自
己居住的草舍,用脚踹开了门,两个人踉跄着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亮着灯。
孟小月扶着他坐定了,再一打量,好家伙,身上都是血。虬髯汉子自己也发现了,
伸手摸了一下后头伤处,满手都是血。
“他娘的……头撞破了!”
孟小月吓了一跳,赶忙掌过了灯,仔细瞧瞧,可不是后头上一大片血渍,都凝住了。
“还好,只是些皮肉之伤……我给你先缠上……”一面说,孟小月赶忙过去把床单
子撕下一条来,昨天三姑娘带来的一个“千金急救药箱”还在这里,正好用得着,里面
举凡一切刀伤火烫药物、刀剪针线,样样都有,倒像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一样。
孟小月又找来了一盆清水,倒是好好地给他整治了一番。
灯下打量着虬髯汉子这个人,猿臂蜂腰,身材轩昂,衬着他脸上的一圈虬髯,直是
画上的钟馗,极是英挺魁梧。却是由于失血过多黑色脸膛渗着一抹灰白。
嘴角上牵着冷笑,虬髯汉子一双大牛眼只是在孟小月脸上转着。“今天晚上要不是
碰见了你,我展飞熊非丧命在那个娘儿们手上不可……孟兄弟,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
姓展的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展兄……这件事又是怎么……”
缠好了布条,孟小月总算松了一口气,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展飞熊连气的哼着,十分气馁地道:“他娘的,今天晚上真不知是遇了什么邪,会
碰见了这个扫帚星,好大的胆子,竟敢摸到王府来作案来了!”
孟小月点点头说:“原来是个女贼……你们以前见过?”
“没有,不过……”展飞熊一只手摸着下巴:“这事透着玄,我缀着她一路,穿堂
越院,比我还熟,看样子她是想上东珠楼下手……”
“东珠楼?”
“那是王爷驾寝的地方!”展飞熊说:“后来发现那边防得紧,就转到了赏心小苑……
我怕惊着了三姨娘,这才现身给她叫开了字号,没想到她转身就跑,原来是存心把我引
到了这个暗处,再图对我不利!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他娘还能活着?”
孟小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里一动,再想到刚才那个黑衣女人的动作、口音,以
及后来发现自己以后的反常神态,蓦地恍然大悟。
竟会是她!?
裘大可的二房妻子,三姑娘的继母!也就是日间在裘家所见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红
衣妇人。
真的是她?却又是为了什么?
一霎间,孟小月脑子里充满了紊乱,可真有些糊涂了,一时间只是看着展飞熊发呆,
说不上一句话来。
“帮我个忙!”展飞熊抱拳向着孟小月拱了拱:“今天夜里的事,谁跟前也别提,
要是惊了驾,咱们这个罪可就大了!”
孟小月点头一笑:“放心,我不会说!”
展飞熊打量着他,忽然面色微异,点点头说:“我想起来啦!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
孟!嘿!听说你好酒量,把王师傅、老秦一伙子人都撂倒了……怪道呢,这屋子里酒气
熏天……想不到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可干这个花匠太委屈你了!”
顿了一顿,他瞪大了眼睛说:“这样吧,明天我就给你说说,到我们‘天卫营’来
当差吧,包管你平步青云,今后大有出息!”
孟小月摇摇头,含笑道:“展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新来乍到,疲累极了,
只希望安静一个时候,以后再看情形,请你大力成全吧!”
展飞熊怔了一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好吧!天可是不早啦,搅了你半夜,
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一面说他即站起来告辞。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展飞熊握着他的手用力撼了一撼,眼神里热情奔放,无限感
激。
随即转身自去。
“喂……该醒醒了!”
三姑娘一面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了“笃笃!”声音,瞧着榻上孟小月的那个睡相,
不由得“噗!”地笑了起来。
“喂!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
末后这句话,简直就是挨着他的耳朵根子说的一一孟小月忽然一惊,鲤鱼打挺也似
地坐了起来。
“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姑娘后退一步,抱着胳膊:“都快晌午啦,还睡!还说没醉,醉
得像头猪!”说着忍不住自己低头笑了。
“对不住、对不住……”
一面找着鞋子穿,孟小月怔忡道:“都是昨天夜里闹的……”一想不对,赶忙闭上
了嘴。
“昨天夜里闹的?”三姑娘奇怪地道:“昨天夜里怎么啦?”
孟小月摇摇头,含糊地说:“我真喝醉了,记不清了。”
三姑娘用鼻子闻闻,哼了一声,白眼珠子斜着他说:“闻这酒味儿,昨天夜里你准
是起来吐啦,说真个的往后可别再这么喝了,瞧着真吓人……你知道吧!”
接着她笑孜孜地说:“你把王师傅、老李、小蔡他们几个都害苦了,刚才我听说,
小蔡昨天发了一夜的酒疯,说是半夜上茅房,掉到粪坑里啦,差点没死了,你看看,这
不是闹着玩的吧!”
孟小月找着脸盆,在墙角洗漱,回头苦笑了一下,自忖道昨天也太过放肆,这件事
要是让高总管知道,又不知要怎么样了?自己个性一向沉稳,不喜招摇,况乎身世殊异,
消声匿迹,尚且不及,焉得如此荒唐放肆?真正愚不可及。
心里好不后悔。
看着眼前一朵鲜花样娇嫩,却是唯一体贴和关心自己的好心姑娘,由不住脸上讪讪,
轻轻一叹说:“你说的不错,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喝酒了!”
三姑娘一笑说:“得了,没事儿,喏——给你带的烧饼夹肉,乘热快吃了吧!”
孟小月怪不好意思地瞅着她。
三姑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我陪着你一块儿吃!”打开纸包儿,里面又
是烧饼又是肉,还真不少。
“快吃吧,三姨娘刚才传下话了,要你去见她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有什么事……”
“不要紧,不过是例行公事吧!”三姑娘把夹好肉的热烧饼递给他,说:“她为人
最好,反正问一句你答一句就对了!”
孟小月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喝了一碗三姑娘带来的热茶,就口问说:“裘先生可
好?还有你娘……她可好?”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脸色一下子凉了下来:“也不知道我爹到底看上了
她哪一点?”
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病啦!今天连床都起不来
了,我爹一大把子年岁,反过来还得侍候她!”
孟小月心里一动,想到了昨夜为自己飞石所伤的那个蒙面女人,心里更加笃定,看
来果然就是她。
这件事真叫他纳闷儿,百思不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便向三姑娘提及。
三姑娘瞧着他一笑说:“去吧,见三姨娘去!”
一直把孟小月带到了楼上,进去回了话,又出来,三姑娘小声地说:“你进去吧,
我在楼下等你!”说罢她便含着微笑,自个儿下楼去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待将告门而进,珠帘卷处,一个俏丽丫环探头
说:“奶奶唤你呢,来,跟着我!”
“是——”孟小月应声进入。
眼前楼厅,彩幔低垂,锦绣铺陈,地上是厚厚的藏毡,古董玉器,琳琅满目,极其
华丽。
两个白铜火盆,蓝汪汪地冒着火焰,整个厅房兴起暖洋洋的一派和煦,较之外面的
酷寒,诚然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两面临窗,盆景插种的水仙,都盛开了,满屋子沁放着
淡淡的幽香,一只白毛的狮子狗,忽地由隔壁屋子窜出来,只是在孟小月足下打转。
三姨娘却不在暖厅里。
“奶奶正在画画儿,来,跟我来!”一笑扭身,头前带路。
窗开二扇,屋子里凉飕飕的。
三姨娘身披长帔,正在作画,透过敞开的窗扉,正可见白雪深叠中的曲翘琼楼,角
上红梅吐艳,正有几只八哥儿嬉闹追逐,情景入画,真正便为三姨娘捕捉到了。
“你先等会儿,再有几笔就好了!”
匆匆几笔,补下了鸟的动态,三姨娘才自搁下了笔,回头吩咐说:“春绸,把窗户
关上,怪冷的!”
这才转过身来。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参见三姨娘!”
春绸关上了窗户,回头说:“他就是新来的花匠,小孟。”
“我知道!”三姨娘微微一笑:“献茶!”指了一下边上的位子:“你坐下说话!”
孟小月怔了一怔,抱拳一揖,转身坐下。
春绸捧茶进来,孟小月道:“不敢!”双手接过放下,前者不待吩咐,自个儿退身
外面,在暖厅一角坐下。
听候着主人的差遣。
如此一来,书房里便只有主人与孟小月两个人了。
打开了珊瑚盆盖,捏了点檀香末儿,散向眼前的喷香宝鼎里,书房里立刻散发出郁
郁的清香。
解下了身上的帔风,里面是大红缎子袄,沙绿绸裙,衬着轻云密雾,两鬓堆耸的一
头秀发,尤其是压在额上发际的银狐卧兔儿,模样儿更增无限娇媚,真个我见犹怜。
三姨娘看着他微微点头而笑:“你来了应该有三天了吧?”
“是……有三天了!”
“还习惯吧!”三姨娘说:“我是说在这个园子里你还住得惯吧?”
孟小月连连点头说:“习惯、习惯……很好……”随即不自然地又自垂下了头。
“我知道……”三姨娘话声带着微微地笑:“昨儿晚上你喝醉了,又为了什么?”
孟小月怦然一惊,抬起了头。
“不要紧,没有人怪罪你!”三姨娘笑靥不失地道:“是心里烦?”
“这……”
“这也难怪,孤零零的一个人……”三姨娘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颇似关切地注视
着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成了家没有?”
“没有……”孟小月苦笑着摇摇头:“谢谢夫人的关怀,过去的不要再谈了!家里
什么人都没有了……”
三姨娘点点头,很能会意地道:“好,那就不谈过去,谈谈现在吧,三姑娘把你的
情形大概给我说了一下,却是你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没有告诉我,是别人告诉我的,你
可相信,在这个家里,我虽然坐在这里不动,却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都知道!”
“是,夫人!”孟小月似乎也只能这么说。
三姨娘一笑说:“从你这声称呼里,就可以知道你是一个平素很有教养的人……看
起来,你并不习惯听人差遣,而且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儿吧!”
孟小月着实吃了一惊,不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只是默默向对方望着。
三姨娘笑了一笑道:“在这里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小妾,并不是一个十分体面的人,
人家都称呼我是三姨娘,还有人称呼我三奶奶……只有你叫我是夫人——夫人……多高
贵而不落俗的称呼……”
孟小月愣了一愣:“我称呼错了?”
“不!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三姨娘微微一笑,表情里略似冷漠地说:“人都喜欢
被人家尊重,只有那些天生自甘于下贱的人,才会不看重自己,所以,你此刻的心情,
我很能体会!”
孟小月心里不由暗暗一惊,摇摇头说:“夫人看错我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听人使
唤的下人……”
“是吗?”三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那我可真的看错了你……”
孟小月几乎不敢与她的一双眼睛接触,像是怕自己的情虚,被对方觉察,从而被她
看出了什么。
三姨娘却是落落大方,侃侃说道:“你在这里的工作很是清闲,尤其是这几个月……
这里的一切,这些盆景儿也是三姑娘由各处精挑细选的,来头可大了!呶,你看这一盆!”
她随便指着面前的一盆说:“别看这么一棵小树,说是有四百多年了,还有这一棵
——叫矮人柏,也有好几百岁了,三姑娘可是爱了,每天都要来瞧瞧,当它宝贝一样—
—还有这块天然大理石屏风,你看着上面的花纹,像不像是日出云海……你也得多留些
心,上面不能落上灰,否则看起来就不美了。”
孟小月心里凄凉,面上含笑。
“谢谢夫人关照,这些我都会做得很好!你放心吧!”
命运既然这样地安排了他,较之屈死九泉之下的家人,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有什
么好埋怨的?转念及此,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挽挽袖子,即刻开始了他的新
工作。
每日舞花弄草,日子倒也清闲。
转眼之间,已是半月有余,眼前已是辞岁的年关,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团喜悦气氛,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焕然一新。
一连下了三天的雪,王府内外点缀成一片琼瑶世界。尽管是今年世道不好,江河平
原的水甚缺,老百姓收成不好,上百万的居民,沦为饿浮,可是作为统治者阶层的王府,
却丝毫没有影响,看起来较之以往更似风光,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该
是一个何等鲜明的写照!
由于三姨娘的前此指点,再加上孟小月的谨慎行事,他果然对于裘家保持了一定的
距离,这些日子以来,也只去了两回,倒是三姑娘待人亲切,体贴入微,平常既然在一
处工作,想要疏远亦是不能。事实上,三姑娘的温柔关爱,在这个时候,却是给了他一
份温暖,而似不可或缺的了。
在这里,他不过是个花匠的身份,地位极低,可是偏偏他那种高尚的气质、谈吐,
大异寻常,反使他置身于群仆之中,有着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感觉,无形之中,他
竟像是被自己孤立了起来。
年关打赏,各人得了五两的赏银。
晚饭后,各处聚赌,呼卢喝雉,乱成一气,整个王府上上下下,汇集在一团欢欣鼓
舞里。比照以往惯例,年节前后的一个月里,可以大开赌禁,除了分派固定职司的仆役
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这种欢乐的场面,一直要持续到来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过
了上元灯节之后,才恢复正常。
今夜,他显得很不安宁。事实上从早起以来,都像是没精打采,笼罩在不佳的情绪
之中。
晚饭后,三姑娘陪着他聊了阵子天,他却兴趣索然地推说困了,想睡觉,独自个回
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间”。
自从他住进来,经过一番整理之后,两间草房看起来顺眼多了,三姑娘更帮着他用
漂亮的洁白棉纸,把四面墙壁重新糊贴一新,竹制的桌椅洗擦一净,再摆上几盆水仙,
挂上儿幅字联、梅竹,顿时气象一新。
子时前后,夜阑人静,各处都安静了下来。
孟小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关上了门,找出了早已备好的黄纸素帖,正襟危坐地
在灯下写下了,“显考妣金公开泰府君大人双亲之灵位”。
下款落名为“不肖子金孟逍泣血叩立”,走笔至此,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己地
竟自垂首痛泣起来。
原来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便是他父母双亲大人落难的忌日。
凶讯传来之日,适当他充身发配于南直隶应天府刘英之府第,那一纸油墨版报,至
今还收藏在身。
报上消息该是金氏夫妇因畏罪在狱中自缢而死,实在是不耐于内廷都督马步云的严
刑拷打、逼供,才自双双寻了短见。
时间真快,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父母冤沉海底,大仇未报。金孟逍这一位昔日的名门公子,得庇于老奴孟昭恩谊,
以其子孟小月名顶替,苟且偷生,辗转流离,发配为奴,才得保命至今,个中曲折,惨
绝人寰,偶一思及,亦有锥心沥肝之痛,真正不忍卒思,不足为外人道及也!
哭泣既毕,这才找出了日间所备下的纸钱,便在眼前一个瓦盆里焚烧起来。
想不到火势甚大,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差一点连祭桌四周的案帖子也烧着了,孟
小月忙自把瓦盆拉开,纸灰飞扬,飘得满屋都是,黯影里直似一天蝴蝶,便在这一天纸
灰蝴蝶里,恍惚看见了父母的面影,栲栲大小的两颗血淋淋人头,上下翻飞,加之爱儿
的声声呼唤,便是铁石心肠人儿,也为之动性断肠,孟小月疑真似幻地扑捉着一天幻影,
大呼一声“爹娘”,扑倒在祭桌上……
便自在这一霎,幻像消逝,迷离灯影里,犹自见满屋飘动的纸灰!便是那种清冷冷
的孤伤感觉,战栗着他,真似一身气血也为之冻结了……
窗外传过来沙沙的寒风声,细小的雪粒,飘打在纸窗上的那种声音。这声音最是听
来惆怅。情夜里极是清晰,声声在耳,感觉着,外面仿佛是又下雪了。
孟小月待将有所振作,却于这一霎,清晰地听见了有人叩门的“笃笃!”声。
心里一惊,孟小月出声喝问:“谁?”右手出掌,呼地熄灭了祭桌上一双白烛。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如此深夜,谁还会到这里来?
随着孟小月更快的扑身之势,抢到了门前,霍地拉开了柴扉,外面一片耀眼的白,
哪里有半个人影?
却是对面大树簌簌地起了一阵颤动,抖落下零落落雪,孟小月却是意会着有人藏匿
其上,哼了一声,陡地扑身而前,一连四五个起纵,直扑树下,树下仰视树上,静悄悄
的哪里有任何人影。忽然起了一阵风,惹得落雪簌簌。
孟小月才自警悟到,原来是这么回事,目光逡巡当儿,却只见一条人影,直由自己
居处的草舍拔身而起,身法灵巧,雪夜里有似冲天大雁,翩翩乎已落身高墙之上。
这一次所见清晰,再无可疑。
孟小月“嘿!”了一声,脚下用功,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绝技,蓦蓦扑了过去。
无如两者之间间隔数丈,俟到他扑身来到眼前,对方夜行人早已失了踪影。
孟小月心里吃惊,立身院墙之上,四下里打量一眼,哪里有任何踪影?
好快的身法!
忖思着先时所见只不过七八丈的距离,一转眼的当儿,竞自失了踪影,且是来去无
声,寸草不惊,只看这般从容架式,当知其为大家一流身手的事属必然。看来这王府一
地,真正卧虎藏龙,非比等闲,自己若不谨慎言行,势将暴露身世,无地自容。
这么一想,只觉着遍体生凉,忽然,他像是触及了什么,暗叫了声:“不好!”陡
地飘身而下,急急向居住的草堂赶回。
灯光复明。
房间里各物依旧。
婆娑烛焰,摇动着满屋的凄凉。瓦盆里已无余烬,先时散飞的一天纸灰,俱已落空,
白白的落了一地。
孟小月却是发现了什么!
那是几个极不显眼的足迹脚印,却是一经注目,所见昭然。
可以猜想出,来人的心思灵巧,足迹的显示,来人像是以脚尖企步而行,地面上不
过微微数点,梅花样的点缀着几处雪屑。
孟小月俯下身子仔细的瞧了瞧,用手指拈着雪屑细看,再无可疑,那个人确是进来
屋里了。
随着足印的移换,清晰的标明着来人在屋内的一切活动,在不过丈许方圆之间,其
中立足于供桌前的两点足迹,一经注目,尤其令孟小月有“惊心动魄”之感。
“天啊……”
孟小月只觉着双腿一软,差一点坐了下来。
假设着,这个人确如足迹所示,立身供桌正前,手持火种,那么,供桌上那只书有
自己父母以及自己真实姓名的供鉴,必为所见,那么,自己的身世一切均将暴露无遗了。
是谁?
王府的总管高大爷?
侍卫头子李铁池?
设非是此二人之一,谁又会有如此身手?却是又有些不像。以他二人那等跋扈嚣张
声势,实在难以想象会对自己采取如此隐忍姿态,应是早已向自己出手问罪,又何必如
此鬼鬼祟祟,一副生怕为自己撞破、见面尴尬模样。
这么一想,心情略微安定,觉得甚是有理,再想方才所见那个人影,身材颇似细纤
灵巧,雪光映衬里,仿佛身上披有一袭长帔……
一个念头,突然自他心底升起。
她是一个女人!
再看地面足迹,小小梅花印记,以之与女子纤足弓方鞋印证,应是十分恰当,顿时,
他明白了,一点都不错,来人确是一个女人。
三姑娘裘贵芝?还是她继母那个行动诡异的红衣妇人?后者自前此为自己飞石误伤
之后,极可能心里种下了仇恨,伺机来摸摸自己底细以为日后的报复作好准备,这一点
也不无可能。
再想,那一天拜见裘大可老先生时,双方对话,裘老爷子亦曾提起自己满门为奸宦
马步云所陷害事,言下不无同情,当时情景,裘老头语涉玄机,虽未明言对自己伪称的
出身而有所置疑,其实已呼之欲出,那么,今夜他差遣妻女来对自己进一步有所刺探,
实亦在情理之中了。
心里这么胡乱地想着,匆匆收拾了桌上的供物,把书有父母姓名的供签在瓦盆里烧
了。
火光耸动里,却让他意外地又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枚闪着亮光的珠子。
拾在手里看看,竟是一枚连有细致银链的珍珠耳坠。
不用说,必然是来人匆忙中遗落。且先代为收藏,暗中再细细打探,以此对证,正
可测出来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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