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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公主》


第二十一节



  邵一子幽幽醒转的时候,似乎已是另一个世界。
  他直直地睡在一张床上,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透过他的视觉,一切是那么的模糊。
  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就在他眼前。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算认清了这个人。
  “啊,海兄弟。”说了这句话,他竟然气力不继地喘哮了起来。
  面前这人,竟是曾经把宝图亲手还给他,那个令他心仪的年轻人海无颜。
  邵一子想坐起来,可是他竟然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透过瞳孔的视觉,竟是那样的模
糊,随着知觉的恢复,立刻他也就感觉出来身上的痛楚。他呼吸短促,两肋间既麻又痠,这
种感觉使他觉得好像随时即将毙命。先时的遭遇,立刻重现眼前,犹记得“白鹤”高立加诸
于自己身上那离奇古怪的一招,以后就一切都不知道了,直到现在。他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先安静一下,”面前那个年轻人海无颜沉着声音道:“我必须告诉你,老前辈,你
的伤很重,我正在想办法帮助你,只怕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已经为你服下了一粒保命元
丹,但是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用。”
  邵一子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在枕上微微点了一下头,两行泪水汨汨地由眸子里淌了
出来。
  “谢……谢你,海……兄弟!”
  他虽然说了这个字,可是声音低到几乎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清楚。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是今天上午在‘黄果树老栈’发现你的,当时你的情形很糟,店
里面的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正在等候官方发落,那位左朋友已经死了,我因见你还有微脉,
才冒充你的亲人,把你救来这里,你可听见了我所说的?”
  邵一子在枕上点了一下头,汨汨泪水,又自滑落了下来。
  忽然他张大了眼睛,全身起了一阵剧烈的战抖。
  海无颜立刻俯近了他,想到了他必然有重要的话要说。
  邵一子很吃力他说道:“宝……宝……宝图!”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已经注意到了,可是很不幸,我想是已经被别人拿
去了!”
  邵一子身子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较前更为急促。
  “但是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张手抄的字条。”一面说,海无颜随即抖开了那张奇妙的字
纸,然后拿到距离对方眼睛很近的地方。
  “你老人家仔细看一下!”海无颜一面说道:“这是不是与宝藏有关?”
  邵一子顿时又张大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已认出正是左光斗在灯下为自己手抄的宝图译
文。
  于无比的失望伤怀之中,终于他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译文……你……你听见……没有?”声音既低又哑,然而海无颜显然已经听
见了。
  “我知道了,”海无颜一面折叠起,收在身上:“我先代你收着,你放心,一切听凭你
的嘱咐行事!”
  “好!”邵一子感激地点着头。
  他再次地张开嘴,却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海无颜眉头微微一皱,毅然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刚。
  “邵前辈,你听着,你的伤势过重,请恕我无能为力,我真后悔我离开你早了一步,否
则也许情形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这些都不再去说它了,现在我所能帮助你的,只不过把我内
力暂时贯注在你身上,也只是可以使你暂时能够发声说话,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希望你一一
回答,可好?”
  邵一子缓缓点了一下头,眸子里交织着伤心、感激的神采。
  海无颜点头道:“好!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在他说这句话时,掌心里蓦地传
过去一股力道,邵一子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邵一子发出了急剧的喘哮声。
  海无颜道:“首先我要知道的是,你是被什么人陷害,受伤如此之重?只要告诉我他的
名字就够了!”
  邵一子喘道:“他……他是……高……高立……”
  海无颜一惊道“‘白鹤’高立?”
  邵一子点点头:“是……就是他!”
  海无颜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我知道了,那么,那卷布达拉宫的宝图,必然也落在了他的手上了?”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是他……拿去了……不过……”
  海无颜用手势止住了他,继续说:“你只回答我所问的就好了。”
  因为他确知属于对方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不能作重点说明,将为遗憾之事。
  他接着问道:“这卷宝图落在了不乐帮手里,你以为他们能够拿到那批宝物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宝图上所记载的……文字,当今人世,除了左……光斗之外,再也没有人认
识了。”
  “我明白了,”海无颜接下去道:“那么左光斗现在已经死了,这卷东西如今岂非成了
废物?”
  “不……”邵一子喘成一片:“不是废物……海兄弟你听着……左光斗已把宝图上的文
字翻译出来,就写在刚才……你收起来的那张纸上……”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这么说,高立虽然夺去了那份宝图,却是一无用处,可是?”
  邵一子点点头:“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个通晓前朝西藏五族秘体字迹的人……否则那
卷东西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了。”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当时高立在前辈你
的身上再多搜一下,很可能就把这张译文搜到了。”
  邵一子点点头,喘哮成了一片。
  “好!”海无颜道:“现在我要问你一句重要的话了,你这么苦心孤诣地去发掘这批宝
藏,真是为了藏族富强康乐么?”
  “是真的,”邵一子喃喃道:“皇天可鉴,兄弟,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我相信你,”海无颜一脸正气他说道:“那么,现在在前辈你临去之前,我可以向你
发誓,你的这个未了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邵一子顿时全身一振。
  “真的?”
  “苍天可鉴!”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邵一子喃喃地接道:“这样我死也可以安心了!”
  海无颜道:“但是我对于这件事一点也不清楚,前辈你请说出原有的计划。”
  “好!我说……我说……”接着他说出了他心里的话:“当今第十五王,是一个贤人可
以信赖,但是他叔父……扎克汗巴亲王,却是一个贪婪无厌的小人,你要……防他一防,如
今西藏所以贫穷、积弱,这个扎克汗巴应负一大半的责任……”
  “扎克汗巴!”海无颜点了一下头:“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不错……就是他……”邵一子咳了几声,呛出了一口浊痰,随即接下去道:“此
人……的武功极高,有全藏第一奇人之称,他一直居住在天竺国,近五年才回转西藏……”
  “这么说,当今第十五王,岂非要大权旁落了?他这个叔父,又如何能容他得下?”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但今王得人民拥戴……或许因为这样……他才
能存在至今……”
  喘息了一阵,他才又接下去道:“所以……你的任务,不但要把这批宝物……交在十五
王手里……最重要的是消灭……消灭……说到这里他又大声地呛咳起来。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消灭扎克汗巴……”
  “对了……”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劲儿,才咳出了嗓子眼儿里的一口血痰,喘哮得更加厉害。
  海无颜眉头微皱,他两手贯聚了真力,沉实地抵附在邵一子的两肋,徐徐地上下推按,
终于又把邵一子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一只脚给拖了回来。
  “噢……我现在好像好一些了!”
  “但是不会太长久的,”海无颜明亮的一双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你已
经足以自傲了,你能健康地活到了今天这个年岁,是因为你一生正直,主持公理正义,当今
武林中人、虽然比你武功高强的人还有不少,但是能有你这种侠义心胸抱负的人,却是微乎
其微。人生难免一死,你的死并无遗憾。”他冷笑了一声道:“那个用手结束你生命的人,
上天明鉴,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邵一子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你说得对极了!我死而无憾了,往后的事,就交给了你
吧!”他的眼睛眯成了一线,那么神秘地向海无颜注视着:“你是我眼前……仅有值得信赖
的人……而我对你,却认识不多……不过,你的言行,已经告诉了我,你不会让我失望
的……”
  海无颜肯定地点点头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邵一子把身子弯起了一些,频频喘道:“我还忘了一件事,你虽然有那张宝图的译文,
但没有原图指引,你是找不到宝藏所在的,所以,你仍要设法拿回原图,两相对照,才能成
功。”
  海无颜轻叹一声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尽力做
到,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邵一子颓然点了一下头。
  他的眸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采。
  “邵前辈,你还有什么要关照我的没有?”海无颜轻轻地在他耳边问,这几个字传进邵
一子耳中之后,他竟然又像是得到了一些鼓舞,微微合拢的眸子倏地又睁大了许多。
  “贤弟……我今年八十六了!”邵一子声音沙哑地接下去道:“遗憾的是,我身后竟然
没有一个弟子能够继续承我‘二天门’……失传江湖已久的身法……”
  海无颜呆了一呆:“原来你老竟是二天门的传人,这一点我倒是不知。”
  “岂止是你不知道……”邵一子接下去道:“这是一个隐秘……当今武林只怕还没有第
二个人知道………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道:“二天门自从‘乾坤’二位先生去世之后,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这
二位老人家有任何传人,想不到……”
  “这是一个天大隐密……”
  “天大的隐密……”
  邵一子努力地想把身子坐起来,他忽然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海无颜忙把他扶坐起来。
  “邵前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邵一子未说之前,先自发出了一声叹息,汨汨的泪水又自他眸子里淌了出来。
  “天大的隐密……”他注视着海无颜道:“本来我决心不说出来,让二天门武功随着我
的死永沉人世,但是你的正义却感动了我,现在我到底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海无颜低头思忖了一下,苦笑道:“虽然蒙你信赖,但是我却无意探人阴私,如果没有
十分的必要,我看前辈你也就不必再说了。”
  “不……要说,要说!”邵一子挣扎着侃侃说道:“二天门武功神秘高奥,不是当今任
何武林门派所可以想象臆测的,乾坤二先师在本门之中,充其量也只是中人之材,至于我,
不怕贤弟你见笑,我只是为门下,至今犹未能踏入门径,得窥其真实武功菁华堂奥,这是我
一生最大的遗恨,万死不能饶恕的大罪!”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注视着他,却不知说什么,在他想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以对
方垂死前所说的一切,又岂能是假的?
  邵一子抖颤沙哑的声音接着道:“我的前半生只是乾坤二先师座前的一名茶童罢了,二
位先师穷其一生之力,即在想为二天门物色一个理想的传人,但是这个愿望,他们二位直到
临死竟然都未能实现……在失望的心情下,才把我这个明知不成器的人收为门下。”
  海无颜打量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你不要太激动,慢慢他说吧!”
  邵一子仍然抽搐垂泪道:“事隔数十年了……我犹不能忘记两位先师当年造就我的苦
心……”
  他终于吐出了他心里想说的话:“海贤弟,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只可惜那样东
西,现在不在这里。”
  海无颜道:“什么东西?”
  铁匣秘芨!邵一子喃喃道:“这是我二天门经三百年,早已失传武林的下传绝技,可恨
我自两位先师手中接过之后,至今仍未能叩开门径,天怜我二天门,竟然会在我垂死前遇见
了你……这本秘笈就赠送给你了……希望……你能珍视它……”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会的!”老实说,对于这件事他并无丝毫喜悦,面对着一个即将
离世的老人,他只觉无限悲伤。
  邵一子身子开始缓慢地缩下来,似乎他这盏生命的灯,已经燃到了尽头,就将要熄灭了。
  “大柱子……那里……找回……我的黑马……马鞍子,铁匣……秘芨……在……在那
里。”
  含糊他说了这些,他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海无颜看了他一下,只见他双颊间显现着一丝酡红,嘴里虽仍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却只
是些吃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就这样,这位曾经在西北道上,被公认为那一带武林盟主的老侠客,就这样撒手离开了
人寰。邵一子去了,可是他身后却留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这副担子却交给了海无颜。
  海无颜以简单的方式,料理了邵一子的后事,然后便潜返武汉近郊七里铺,在那里他找
到了那个为人家种田的长工大柱子,取回了邵一子寄存在他那里的一匹黑马。
  这匹黑马,端的是一匹罕见的伊犁好马!
  一般伊犁马都是黄色的,像这匹全身纯黑的,端是还不多见!想到了邵老人的遗爱,海
无颜不禁对这匹坐骑十分爱护。
  邵一子临终之言,果然含有深意。
  海无颜整理老人身后各物,在那个古老的皮鞍座里,终于发现了隐藏于其中的秘物:
“铁匣秘芨”。想象中那必然是一本包罗万有的巨作,事实上却是不然,那仅是一本只有十
二页的素绢薄册,其中所载,多是深奥意境的武学用语。
  海无颜仅仅翻看了几页,已引起了内心极大的震荡,也只有像他具有如此深奥武学造诣
的人,才能会有如此感受。只可惜他眼前待办之事太多,否则他必将觅一僻静之处,仔细研
究一番。
  “白鹤”高立竟然会离开不乐岛来到了中原,显示着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这倒非得要去
探查一下了。
  灯光下,那口剑现出蓝汪汪的一片光泽。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它,每一回当她向这口剑注视着的时候,内心即
情不自禁地兴出一番惆怅,一番愤恨。
  她这“无忧公主”的封号,乃是前朝天子所赐,用以告诫她要永远保持着快乐天真,无
忧无虑。照常理来说,一个美丽的公主,是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忧虑的,然而她却是一猝
惊变故,迭遭迫害不幸的公主。
  当初离家习武时,曾经发过誓言,要以自己一身所学为人间除尽恶人,消除人间所见之
一切不平之事,这是何等雄大的抱负,然而,如今呢?每一次想起来,她都会情不由己地皱
起了眉毛。
  父亲的死,母亲与弟弟的安危,这些不幸的事,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地刺扎着
她。
  这一霎,只见她紧紧握剑,拧眉剔目,忽然当啷一声,抛下了手中剑,蓦地伏在床上痛
哭了起来。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来,闪进来黑衣窈窕的潘幼迪,朱翠忙自停住了泣声,把身子转
到了里面:“是迪姐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潘幼迪微微一笑,先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宝剑,插进剑鞘里,轻轻走过来坐下。
  “你怎么了?又哭了?”
  “没有呀!”
  朱翠一面说,一个骨碌由床上坐起来,强自作出了一副笑容。
  潘幼迪伸出手指,揩去了她脸上一滴泪水,朱翠顿时显得很尴尬。
  “怎么啦,你又想妈妈和弟弟啦?”
  朱翠摇摇头,眼圈一红,差一点眼泪又要淌下来,她可不愿在人前示弱,尤其不愿意被
这个结拜的姐妹给看轻了。身子一翻,下了床,走向窗户向外面探望着。
  潘幼迪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这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干吗不好意思?”
  “你再说……”朱翠霍的回过脸来,真像是要恼了。有心要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奈何
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偏偏又有些发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潘幼迪一笑说得:“得了,你也别难受了,倒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一定高兴!”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道:“是什么好消息?”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道:“我本来想找李妙真的,却想不到会偶然发现了你想要找的仇
人!”
  “是谁?”朱翠精神一振的道:“曹羽?”
  “那倒不是,听说他已经离开了汉阳。”
  朱翠顿时显得很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那么看起来,这一趟武汉又白来了!”
  “那倒也不是!”潘幼迪冷笑道:“姓曹的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姓常的却跑不了。”
  “姓常的?”朱翠立刻精神为之一振道:“你是说常威父子?”
  潘幼迪一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
  朱翠顿时兴奋的道:“那可好极了,他们不是已经搬离了汉阳府吗?”
  “亨,那倒未见得,依我看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
  朱翠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好吧,你告诉我他们这两个狠心狗肺的东西藏在哪里,今天
晚上我就找他们去!”
  潘幼迪摇摇头冷笑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冲动,反正我既然找着了他们,他们就一定跑
不了,不过经我初步打探的结果,常威那个老贼,大概是怕你报复,可是小心得很,保护他
的人多极了,尤其厉害的是神机营的火器抬枪。”
  朱翠挺了一下腰道:“我不怕!”
  说着就过去拿剑,那副样子像是立刻就要走。
  潘幼迪一把拉住她道:“给我坐下来吧!”
  朱翠想到自己的过于冲动,不禁为之失笑,她一向是严密谨慎,想不到此刻竟然会乱了
方寸。当下摇了一下头,苦笑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变疯了!”
  潘幼迪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感叹道:“也难怪你了,任何人遭此大故也会有些反
常,何况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已经很难得了!”
  朱翠翻起眸子白了她一眼:“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你还当我是娇生惯养,哼!”
  潘幼迪一笑道:“比起我来你还是够娇的。好啦,咱们先别斗嘴,言归正传吧!”
  朱翠问道:“你真的看见常威那个老贼了?”
  “那倒没有,”潘幼迪道:“不过,我看见了他那个宝贝儿子常孟!”
  喝了一口茶,潘幼迪才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想更了解李妙真这个老尼姑
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所以暗中跟了她一下午,想不到这个老尼姑精明得很,大概是被她看
出了我的行藏,故意把我引到树林子里,转了一圈就没影了。”
  朱翠道:“你也真是,就算这个老尼姑行为有些古怪,但是与我们没有关系,只要她不
干坏事,我们又何必管她的闲事呢?”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可不像你这么想,一个人做事如果光明磊落,自然不怕人知,反
过来要是行事诡秘,掩掩藏藏,就一定有鬼。”她冷笑了一声,接道:“就像白衣庵主李妙
真这个人,她明明没有退出江湖,却偏偏要装出已经封剑江湖,吃斋念佛的佛门中入,这当
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我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好吧,那你就慢慢地查吧,可是这件事又怎么会与常威父子扯上
关系呢?”
  潘幼迪道:“他们之间有没有来往,我还没有听说,我只是误打误闯地碰见了姓常的而
已。”
  “你在哪里看见了常孟?”
  “在茶馆里。”
  潘幼迪于是说出了她的所见:“当时我被李妙真骗到了树林子里,才知道上了她的当,
再找她已经没有她的影子。出了树林,见有一个小茶馆,因为肚子饿了就去吃碗面,却没有
想到那个常孟居然也在座上。”
  朱翠道:“他可看见你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当然看见了,这人必定是作贼心虚,一看见我顿时吓了一跳,匆匆
就走了。”
  “你难道没有跟下去?”
  “哼!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这个人作贼心虚得很,一出门就上马跑了,还有
四个人暗中保护着他,可是仍然没有跑开我的眼去。”
  朱翠道:“你可找到了他的住处?”
  “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我要不说,你一定想不到,你猜姓常的住在哪里?”
  朱翠道:“可是一个农庄里?”
  潘幼迪摇摇头道:“不是,是个庙里。”
  “住在庙里?”
  这倒是朱翠事先猜想不到的。
  潘幼迪冷冷地道:“庙虽然还是庙,可是里面的和尚却都搬空了,现在暂时变成了将军
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姓常的大概想到了我饶不了他,所以想出了这个花
样来,他又能瞒得了谁?”
  潘幼迪道:“庙里的情形我也大概地看了一下,的确是戒备森严,住着很多假和尚,人
人武功高强,我猜想这必然是曹羽那边派过来的人。另外神机营的火器班就散在庙外四周的
民房,常氏父子自以为这样你就找不到他们了,哼,想不到偏偏鬼使神差地竟然会被我给碰
见!”说到这里,她目光注视向朱翠道:“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下手?”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点点头道:“那还用说,这种见利忘义,出卖主子的奴才,我
恨不能立刻要他们的狗命!”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这件事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
  微微笑了笑,潘幼迪又接下去道:“谁叫我们是姐妹呢,这件事就算也有我一份!”
  朱翠一笑道:“你也愿跟着我去蹚这个混水,可别忘了杀害朝廷的命官,是一等的杀头
罪犯呢!”
  潘幼迪出声笑道:“现在才说这个岂不是太晚了,第一天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呀我这
个死罪的罪名已经扣在头上洗不掉了!”
  两个人都不禁格格笑了。
  “说真的,”朱翠道:“你看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你先别急,这种事是急不来的。”说着,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
店,芝麻花汤圆搓得很不错,我们到那边去边吃边聊怎么样?”
  朱翠一跳喜道:“好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肚子正饿着呢!”
  一面说就去拿宝剑。
  “用不着带这个,”潘幼迪道:“那里离常威父子住的地方太近了,要是被人认出来可
就不太好。”
  朱翠摇动着头上的两根辫子道:“你放心,我这副乡下姑娘的打扮,就是我妈也认不得
我的。”
  潘幼迪久历风尘,虽说岁数不大,可是江湖经验却远较那久处深宫的朱翠要丰富得多,
当下由行囊里找出了两套粗布裤褂,拉着朱翠一并换上。
  对着镜子一照,果然模样儿一点也不像了。
  二女本来就年岁相若,虽然各有一身了不起的本事,到底年纪轻,稚气未退,此刻对镜
理妆,看见了自己前所未见的怪模样,一时乐不自禁,历久以来所压诸在身上的万斤愁担,
似乎一股脑地都暂时抛诸九霄云外,一时间对着镜子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两个大姑娘彼此
调笑了一阵,这才手拉手地步出旁门,向大街上步去。
  夜也已经很深了,但是眼前这条“王府井大街”,却仍然很热闹,许多夜市仍然开张。
这边上有卖面茶的,有卖面饽饽的,有耍把式卖艺的,还有玩猴儿戏的。
  朱翠、潘幼迪两个并世无双的侠女,此刻混身其间,只觉得无比轻松,尤其是朱翠,自
从家庭连遭事故后,还不曾像今夜这么开心过。
  混迹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看这个指指那个,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逛完了夜市,找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家小店,两个大姑娘各叫了一碗汤圆,朱翠一尝之
下,果然美味,一连吃了三碗,仍然意犹未尽。
  潘幼迪白着她小声道:“够了,我的小姐,真是好吃相!”
  朱翠笑道:“谁要你带我来的,这么好吃,我还要吃几个芝麻团呢!”
  潘幼迪怔了一下,笑道:“好好!你就吃吧,待会夜里别叫肚子痛就好了!”
  朱翠道:“管他呢,先吃了再说!”于是招呼道:“喂!老板,再来四个炸麻团!”
  店老板答应一声,刚要转身,就听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也给我来几个麻团!”
  这一句话当然引起了两个大姑娘的注意。
  朱翠顺着对方声音看去,就在自己左侧前方一个小方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
客,白白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颧骨虽然嫌高了一点,却是掩不住对方独独具有的那种气
质,是个相当美的妇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袭暗红色的衣裳,尤其是上身的那袭披肩,垂挂着一些金丝银珠,看上
去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朱潘二女扭脸看她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们,彼此眼光一交接的当儿,红衣妇人微微一
笑,点了一下头。
  朱翠由于不惯与生人攀交,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向一边。
  潘幼迪却冷冷哼了一声,道:“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邪门,还是少答理她,吃完我们走
吧!”
  她说话声音甚低,当然不愁被对方听见,谁知话声方落,却听见对方那个女人微笑着说
道:“明明不是乡下人,硬要装成乡下人,那才叫邪门儿呢!”
  二女心里一惊,对看了一眼,暗里诧异着对方好灵的耳朵,自然她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
的。
  朱翠不由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对方却连这边看也不看上一眼。
  潘幼迪微微一笑,向着朱翠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有所异动,随即站起来道:“我们
走吧!别吃了!”
  说时,店伙计正把炸好的一碟麻团端过来,潘幼迪就吩咐他包起来带回去吃,丢下一小
块碎银子拉着朱翠就往外走。
  二女经过那个红衣女人时,对方正自向着手上的一个麻团往里面吹气,一双深洼灵活的
眸子,似笑非笑地向朱翠注视着,并微微点头告别。
  朱翠生怕为对方看破了自己的行藏,赶忙把眸子移向一边,匆匆同着潘幼迪步出店外。
猛可里一股疾风,直向着脑后袭到。凭着朱翠过去练武的经验,立刻就感觉出来必然有暗器
袭到,当下也来不及向潘幼迪招呼,霍地一个转身侧步,把身子闪开一旁。
  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一股风罢了,再看那个红衣妇人,一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麻
团,正在微微吹气。
  彼此间隔距离,少说也有三丈开外,难道对方这个红衣女人仅仅只凭嘴里吹一口气,就
能使自己有暗器临头的感觉,这也未免太过玄虚一点了。
  走出了小店,拐了一个弯,在巷头站住。
  “这个人太怪了!”朱翠看着潘幼迪道:“你可看出来她的底细了?”
  潘幼迪哼道:“照你这么一说,我成了神仙了,什么人一眼就能摸清她的底细,不过,
只凭她刚才那种灵敏的听觉,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内功极高,比我们不在以下。”
  朱翠道:“她可能练的有‘提呼一气功’,迪姐,你可听见过这门功夫么?”
  潘幼迪斜视着她,奇怪地道:“你说的是‘南风’老前辈的看家本领?”
  朱翠点点头道:“不是她又是谁?”
  潘幼迪一笑道:“这位老人家好像早已经死了,不,不是她!”
  朱翠道:“当然不是她,不过,我在怀疑刚才那个女人可能与她有关。”
  潘幼迪道:“你凭什么以为她擅长‘提呼一气功’?”
  朱翠随即把刚才奇怪的感觉说出,潘幼迪聆听之后亦颇感怀疑。
  她冷冷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像,不过除了‘南风’的提呼一气功之外,武林
中仍有几门高深的气功可以达到吹气伤人的境地,就好比我们‘观涛阁’的‘蝉觉之术’,
就与你所说的提呼一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翠心中着实佩服这位拜姐的见解高越,比较起来自己的经历差得太远了。
  潘幼迪接着道:“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确是一个不大简单的人……奇怪,我居然认不出
她是谁,让我想想看……”
  朱翠一笑道:“算了,也许以后一辈子也看不着她了,何必费这个心思!”
  潘幼迪看着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太单纯了,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的,等
着瞧吧,早晚我们还会碰着的,是友是敌,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话时,只听见背后哗楞楞一阵铃声响,一头黑白花的小毛驴直由身后疾驰了过来。
  二女方自看清驴背上的骑客,正是刚刚在小店所见的那个红衣妇人,无奈速度太快,瞬
息之间,已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哦,”潘幼迪急急赶上一步,看着对方渐逝的背影,冷笑道:“看起来她还真是有心
人了!”
  朱翠也是纳罕地道:“这么快的小毛驴,我倒也是第一次见
  潘幼迪在脑子里仔细盘算了一阵,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
  朱翠道:“我们走吧!”
  潘幼迪问:“去哪里?”
  朱翠一笑道:“别装了,你会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难道我真的只是为了吃这个汤圆才来
的?”
  潘幼迪道:“去是可以,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天晚上不许下手!”
  朱翠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我原来就没打算今天晚上动手,要不然我会不带着剑
吗?”
  潘幼迪道:“好吧,今天晚上我们只是去探察一下,不要惊动任何人!”
  朱翠道:“我知道,你可真够小心,一切听你的就是了!”
  潘幼迪看着她点点头道:“我们两个相处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你可曾想到我们就要分手
了?”
  朱翠一愣道:“你要走了?”
  潘幼迪点点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有我的事,哪能老跟你在一块……好吧,
我们走吧!”
  朱翠一听说她要离开,立刻就觉得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来,潘幼迪既催着走,也就不再多
想,当下匆匆上道。
  潘幼迪由于已经走过一次,就头前带路。二人撇开大路,来至乡野,施展开轻功提纵之
术,好一阵子急赶,追追赶赶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座庙宇。
  庙名“大方禅寺”;这是一座前朝古庙,碧瓦飞檐,甚具规模,尤其是庙门两侧的两个
大石头狮,看上去更为庄严,朱翠忽然记起自己鄱阳湖畔的王府旧居,门前也似有这一般的
立有两个大石狮子,触景伤怀,心里不禁越对常氏父子生出恨意。
  二女远远来到了庙门正前,只见两扇庙门已沉实地关闭着,这已是大异常情(按:庙门
是永远开着的),却在正门门檐内侧,悬挂着一溜子气死风灯,发出一片昏黄灯光,不过也
只能照明三四丈方圆内外而已。
  由外面看进去,这座庙宇的规模实在不小,飞檐交错里悬挂着点点红灯。
  二女虽是站在庙前正侧,却隐身在一行柏树下。
  潘幼迪打量着眼前的大方禅寺道:“这就是临时的镇武将军府了。”
  朱翠恨声道:“也不知常威那个老贼藏在哪里,我们进去看看去!”
  潘幼迪道:“这样吧,里面地方太大,我走东边,你走西边,半个时辰以后咱们来这里
会面。”
  话声方住,忽然身侧草丛里有一物蠕动。
  二女几乎同时发觉,不待招呼蓦地左右分开。
  就在这一霎,身边已响起了一声低沉的犬鸣,一条黑影直循着朱翠身上疾扑了过来。
  朱翠乍惊之下,身子向前一伏,这条厉犬竟然擦着她的背脊扑了过去,“扑通!”扑落
草丛。
  显然这是一条经过训练的家犬,咬人都不出声音,一式扑空下,紧接着一个反翦之势,
第二次掉过身来,再次跃起来,直扑向朱翠正面。
  黑夜里也看不清这畜生是什么模样,倒是那双眼睛反映着月色,现出了两点绿光,阴森
森的十分骇人。
  黑犬一扑不中,第二扑亦未见佳。朱翠迎着对方来势,这一次是向后面倒下去,这只狗
“呜!”一声,又自扑了个空。两扑不中,朱翠不容它再扑第三次,就在对方黑狗一式扑空
前爪方自着地的一霎,她已借助两时之间的弹力霍地把身子弹了起来。
  正当朱翠要施展特殊身法,向对方厉犬袭近的一瞬间,一线白光“哧”地划空而过,不
偏不倚地正中黑狗前额正中。
  “噗”的一声,黑狗原待第三次窜起了一半,即为暗中飞来的一口薄刃命中前额,当场
深入脑髓,随即倒地不起,只见它四爪抓动,把附近乱草抓得一塌糊涂,狠狠地折腾了一阵
子才毙命。虽然是一只狗,却也有其震撼人之处。
  自然,发出飞刀的是潘幼迪了。
  潘幼迪就站在朱翠旁边,见状,她冷冷地道:“好险!想不到!”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幸亏你身上还带着有飞刀,哼,你叫我不要带剑,自己却带着暗
器!”
  潘幼迪一笑说道:“防身的暗器嘛,总是少不了的,你学过柳叶飞刀的手法没有?”
  朱翠点点头道:“学过。”
  “那好!”潘幼迪说:“我身上共有两件刀衣,每一件上面是十二口飞刀,呶,这里分
给你一件。”
  一面说她探手解下了一件递过来。
  朱翠接过一看,见是寸宽四尺长短的一条布带,其上相交对插着十二口细窄短小的薄刃
飞刀。
  观诸这类飞刀,每一口不过四寸许长短,刀身既薄,分量自然极轻,设非是具有极为精
湛内功指力的人,简直无能施展。
  拉起弹管,只须将刀衣往小腿上一缠,不过像是多穿了一双袜子样的,一点也不觉累赘。
  朱翠方自把刀衣缠好腿上,蓦地一道强光直射过来。
  方才一场虚惊,二女早已特别留下了仔细,这时灯一现,二人倏地左右分开。只是对方
居高临下的势子,把现场情形看得十分清楚,灯光乍然一收,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已窜到了
眼前。
  这人头缠深色布巾,一身劲服,左手拿着一盏带有罩头的长灯,右乎握着一口鬼头刀,
乍然现身之后,左手长灯忽然亮起一道匹练灯光,直向二女之一的潘幼迪藏身处照去。
  朱翠有了前次被犬袭经验,深悉快战速决之必要,这人既然已有所发现,便无论如何也
留他不得。
  当下,趁着对方注意另一个方向的当儿,蓦地跃出,身子向前面一欺,右手纤纤五指,
有如五把利刃,直向着这人后背上力插了过去。
  这人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身后劲风一现,他即倏地转过身来,只可惜朱翠的来势过于疾
劲,迫使他措手不及,一口刀不过才吐出一半,已被朱翠的健步连身掌势击中前胸,整个身
子直直向后倒下去。
  他身子才不过倒下一半,却迎着了另一个要命的杀星潘幼迪。后者身形向前一欺,二指
着力之处,已准确疾快地点中了对方后背的志堂穴上。这个汉子不过“吭”的一声,顿时人
事不省地直直倒了下来。
  潘幼迪脚尖飞挑,阻住了他倒下的身子,慢慢地把他放下来。
  这一切虽然发展快速而激烈,但由于她二人动作迅速而轻快,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
这样一个人一条狗相继地被摆平了。
  潘幼迪向朱翠比了个手势,二人悄悄向后撤开。在静中观察了一下,不见有什么动静,
随即按照原来计划,分别向寺内掩去。
  朱翠悄悄地掩近庙墙之下,仔细听了一下,里面静悄悄的,不再迟犹,霍地飞身纵起,
落身院墙之上,紧接着身子一滚,已轻轻飘落墙内。
  里面果然好大的地势,正面是高有两丈的隐蔽墙,两边是放生池。
  顺着一条由石块砌成的雨道,可以直直地通向正面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四个字的
金色匾额,在月光下闪闪放光,大殿里隐隐有灯光传出,却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朱翠左右打量了一阵,确信没有什么人,随即现身快速向殿前贴近,身形一长,已拔起
了两丈高下,攀住正面檐头,紧接着下身一弯,已贴向庙壁,双手一松,有如一只狸猫似的
已蹲在了窗台一角。由她所处身的这个位置,很清楚地可以看清大殿里的一切。
  一点不错,确是一座供有神佛的大雄宝殿,金身的佛祖与各路神佛供持正面左右,神案
上的万年烛闪闪有光,却是不见一个坐殿的和尚,却有两个武职打扮的军官正在喝茶谈话,
声音甚低,也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朱翠已可确定,这座庙宇果然已为官方所征用,成了临时的将军府了。
  她当下施展轻功,一路翻向大殿后侧方,见有一排亮灯的阁楼,可想而知这原是和尚就
寝的禅房,现在倒不知让什么人占据了。心里想着。随即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直向那排亮灯
的阁楼上纵去。那排阁楼虽然不很高,但是却不易攀登。
  朱翠轻功极佳,也是她艺高胆大,随着她的“白鹤冲霄”之势,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五六
丈高下,身子向下一落,两只手已攀向了阁楼窗户。
  不意她双手方自一触及窗台,只觉得手上一软,像是触及了一根纲索或是钢丝之类的东
西,心里顿时知道了不妙,慌不迭身子向后一个倒折,两只脚就势用力地向窗台上一踹,整
个身子箭矢也似的倒窜了出去。
  事实的发生确是过于突然,就在朱翠两只手方一触及窗台上那根线索的同时,身边上已
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叮叮声,紧接她身子的倒折,一排弩箭已向她身侧射来。
  朱翠惊心之下,双足两手同时翻动,将身边劲箭全数打落,紧接着身子一个倒翻,轻飘
飘地已落向地面。
  然而,已有人不容她这般施展。眼见着那排阁楼长窗霍地启开,嗖嗖嗖一连快速纵出了
三条人影。三个人身法确实够快。
  就在朱翠身子方自落地的一霎,三条人影已呈“品”字形自空而坠,散落在她身侧四周。
  朱翠一惊之下,倒也好整以暇。
  三个人衣衫不整,似乎仓促现身,各人连外衣都来不及穿着,只是里面的一袭内衣却是
缎质紧身,看来极其仿佛,朱翠出身王族,一眼即可认出,这是朝廷大内的装束,不用说这
三个人必然是此次随同曹羽下来的大内卫士了,只是据说曹氏已然返京,却不知他手下的卫
士还留在这里作甚?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却是暂时按兵不动,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分别在三个人身上打转。
  三人之中一个霍地扬手,“叭”地一声打着了手里的火折子,一团火光发自手上,方圆
两三丈地方,都在火光照射范围之内,朱翠自然无所掩饰,顿时为对方看了个清楚。
  “啊!”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人大为震惊地道:“敢情真是公主阁下你的大驾光临
了!”
  这人一口关外音调,说话时眉飞色舞,极其狡猾的样子,一面说两只手拱了一下,油腔
道:“失敬了,公主,我们哥儿几个可是候驾多时了,您那也就别再折腾我们哥儿几个啦,
留下来吧!”
  话声随行的两个同伴连施眼色,忽然一声叫道:“上!”三个人霍地一拥而上。
  其中一个个头瘦高的人,身子一扑过来,抖手打出了一串链子枪,蛇形的枪头,直奔朱
翠前额正中点到。
  朱翠本可从容退开,无奈她自悉对方身分之后,牵及旧恨,决计要留下来与对方一个厉
害。
  这时为首高个子的链子枪到,她头微晃,蛇形枪头已然走空。
  高个子当然技不止此,一枪走空之下,手腕子力挫,那截蛇形枪头倏地又自收回,枪头
上甩起了斗大的一片枪花,却向朱翠后脑上反兜了过来。
  朱翠冷笑二声,仅凭两耳听风之术,已知对方枪尖来势,身子向前一个快速抢步,右手
突回,只一下已刁住了对方枪头,就势用力向回一带,那个高个头由于上来得太猛,一下顿
失重心,禁不住足下一跄,差一点摔倒地上。这么一来,链子枪竟然到了朱翠的手上。
  其他二人乍见此情,俱都大大地吃了一惊,想不到同伴一上来才只动手一招,即落败服
输。
  朱翠显然技不止此,紧接着足下一上步,手里的链子枪已霍地抡了开来,雪亮的枪锋,
划出了一丈七八方圆的一个大弧度,其他的两个人顿时被迫,双双跳出战圈之外。
  这么一来,正好给了朱翠出手歼敌的良机。
  她恨透了这群狗仗人势的大内鹰犬,所以下手也就绝不留情,链子锋运足了力道向前一
送,“噗”的一声正中高个子后背。
  这一枪就算没有扎他一个透明窟窿,却也够瞧的。高个头“啊”的叫了一声,瘦高的身
子就像一扇门板似的,直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来,顿时疼昏了过去。
  剩下二人见状更加吃惊,他们原来就知道朱翠不是好惹的,现在尝到了味道,才知道不
是好相与。
  其中那个矮个子最是狡猾,一见不妙率先手指按唇,发出了尖锐的一声呼哨。同时左手
翻动、打出了一掌“铁莲子”。
  他虽是张惶应敌,不及穿衣、可是暗器镖囊及随身的兵刃一口“三尖两刃刀”,却是随
手携挂,一见不妙,就势发出。
  那掌铁莲子一经出手,蓦地大片散开来,有如出巢之蜂,霍地直循春朱翠全身上下涌了
过来。
  朱翠出来之时,因听从潘幼迪之言,没有带剑,想不到却演变至此,若非她即时由对方
手上夺来了这串链子枪,此番胜负可就难以预言了,最起码眼前这片铁莲子便是首先躲它不
过。
  此时大片铁莲子漫天幕地飞到,朱翠手上运劲一振,链子枪唰啦啦杀出一天光雨,只听
得叮当一片声响,来犯的铁莲子全数磕飞在天。
  矮个子姓秦名耐,人称“飞天鹞子”,他身边的那个人叫“两头蛇”楚昆,两个人过去
在关外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自从投了曹羽当了皇差,每个人都补上了一份功名,此番气
焰较往日又自不同。
  “飞天鹞子”秦耐一心想着能够生擒了无忧公主朱翠,便是大功一件,哪里考虑到自己
性命的安危,真是名利膺胸。
  眼前乍见朱翠的链子枪扫开了铁莲子,生怕她伺机逃开,嘴里向身边的两头蛇楚昆招呼
道:“老楚,拾下这个丫头,可别叫她跑了!”话声一落,霍地揉身而上,手里的三尖两刃
刀,对准了朱翠腰眼就扎。
  朱翠想不到自己一再小心,仍然是动了对方,等一会少不了又被潘幼迪奚落,尤其恨恶
的是,这么一来常威父子必将受惊逃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父子的藏身之处,以后又不知他
们将藏身何处去了。心里越是恨恶,偏偏眼前越是不能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秦耐的三尖两刃刀还没有递过来,另一面的“两头蛇”楚昆已飞跃而
前。
  楚昆的兵刃是两口牛耳尖刀,身子向前一扑进,两口尖刀霍地抖了出来,照着朱翠背上
就扎。
  朱翠冷笑一声,身子向左一侧,链子枪霍地反甩起来,飞出去撩向秦耐面门。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楚、秦二人施的都是短兵刃,这类兵刃只有在
进身贴近之后:才能发出十分的威力,只要被它一贴近可就危险万状了,反之如果不使它近
身,便一点危险都没有。
  眼前朱翠所以感到惊险万状,便是因为被他们贴得过近,但是她立刻就了解到这种情形
的不妙,是以链子枪一经抖出,直取秦耐面门,后者在没有贴身朱翠之前,便不得不赶忙退
出,饶是这样,链子枪的银色枪头仍擦着他的面门滑了过去,险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朱翠一招逼退了秦耐,毫不迟疑地侧身飞腿,直向楚昆心窝上踹去。
  “两头蛇”楚昆向左一闪,就地一滚,霍地又腾身跃起,两口牛耳短刀,照着朱翠正面
小腹上扎去,招式之猛看起来简直是在玩命。
  这时,另一面的秦耐,却连响起了几声呼哨,只见眼前人影闪烁,一连六七条人影快速
奔到了眼前,无数道灯光齐向朱翠身上集中。
  立刻就有三人抖动兵刃,加入战局。
  朱翠虽说艺高胆大,但目下到底情况特殊,第一众寡悬殊,第二是她没有称手兵刃,再
加上各种心理原因,一口怒气难平,顿时就被困住,一时抽身不得。
  “飞天鹞子”秦耐,眼看着自己方面人多势众,朱翠已被困住,他们几个大内武士,所
以被曹羽留下来,自然并非为了保护常威父子,实在是旨在擒获朱翠。原来曹羽不愧老谋深
算,他算准了常氏父子出卖朱翠,必不为后者所容,一定会来找他复仇,是以一面传出去自
己返京的消息,好令朱翠与其友排除紧张心理,暗中却以保护“镇武将军”常威父子为名,
将手下精锐八人留置常威身侧,密切注意朱翠之动态。想不到朱翠鬼使神差真的自行来到。
  当然,秦耐等八人既负有擒捉朱翠之任务,显然技不止此。
  事实上这么一闹,整个大方禅寺早已震惊。
  在另一面负责刺探的潘幼迪一听见乱声,即知道不妙,当下匆匆由侧面暗中赶到。
  潘幼迪身方临进,只见前院里一片灯火通明,无数盏孔明灯围成了一个圈子,无数灯光
所聚处,只见朱翠以一敌众,正与四五个厉害的敌人战在一处。朱翠手上施展着的链子枪,
虽说看起来勇锐异常,奈何对方人物个个凶悍勇猛,其势已是危险万分。她心里一急,顾不
得以身犯险,猛可里纵身而出。
  突的,就在这一霎间,脑后哧的想起了一缕尖风。
  潘幼迪是何等精细的人物?一听脑后风声,即知有人暗算,身子向前一个抢仆,已闪开
了袭来的暗器。
  其实那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已。那枚飞来的树叶劲道好猛,只听见“笃”的
一声,深深地钉进了对面树杆。
  潘幼迪一惊之下,不禁怒火中烧。她原是要抢救朱翠脱险,这么一来便不得不先照顾身
后这个暗杀的劲敌。
  怒火中,她霍地翻过身来,却只见三数丈外,一个瘦高身材的人影,正以潇洒的身法,
拔上了一座亭子。
  潘幼迪生平最恨人暗算伤人,对方虽然出手的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可是观诸他出手的
劲道,一旦中人也是不得了。对方出手之后并不后退,显然故示轻敌,潘幼迪便万难咽下这
口气,一声清叱,腾身便起。
  她身子快速腾起,手里却是不闲着,弹指间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刀光,闪了闪已来至那人面前。瘦高的人影似乎嘴里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只
见他双手倏地向前一夹,“啪”的一声,竟然以一双肉掌把来犯的飞刀夹于掌心之内。
  这一手手夹飞刀,虽是看来极其惊险,其实也的确是危险万分,然而这个夜行人却施展
得极其轻松自然,这等手法,确实武林罕见。
  潘幼迪自从这人一现身以飞叶出手,就知来人身手不凡,这时见他施展了一手“贴掌”
的手法,便知这个人的确高明,只怕今夜遇见了厉害的对头。
  潘幼迪外号人,称“燕子飞”,当知其轻功必然有特殊的造诣,这一猛扑上来,恰似燕
子凌波,的确是快到了极点,身子向下一落,似乎发觉到对方有一张清癯的瘦脸,双目炯炯
有神。
  这张脸无疑对潘幼迪来说是陌生的。
  随着潘幼迪的进身掌势,这个人已自亭子上倒穿了出去,双足登处,“哧”的一声,真
个是疾若箭矢,这一蹿,足足出去有四五丈之远。
  武林中尽管不少轻功颇佳之人,然而像眼前这人的轻功身法,还真不多见。
  潘幼迪那么轻快,直似燕子的身法,竟然再次扑了一个空,眼看这个人倒穿的身子,已
飞向高有两丈的墙头。
  紧接着这人似乎向着潘幼迪微微点了一下头,倏地反纵而出。
  潘幼迪作梦也想不到敌营之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虽然情知朱翠刻下身处险
境,却也不得不先照顾了对方这个厉害劲敌为首要之途,眼下便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向外纵身
追出。
  是对现场确是一片急乱。
  朱翠以一当众,确是施出了浑身解数,那杆链子枪舞上盘下,八面威风,已经接连伤了
两个人。可是饶是她如此勇猛,却依然难于脱因而出,对方的打法显然是无论你怎么厉害,
伤多少人,就是决计不放你脱身,一任她身子转向哪里,俱都被一群顽敌紧紧裹住。
  八名大内卫士,虽然伤了三人,剩下的五个却是滑溜得很,而且一番激战之下,打出了
经验,五个人以三人近身对敌,两个人却伺机休息,轮番上阵。时间一长,朱翠饶是厉害,
却也显出后力不继。
  这时,环绕在身外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一名身着官衣的武职军官,正在忙里忙外地调度着,在他的指派之下,埋伏了厉害的火
枪。
  战阵里,朱翠长发披散,汗流满身,身上多处已见了伤,虽然已有些气力不继,却也余
勇可贾。
  她当然知道这样打法于自己大是不利,只是对方这几个大内武士,确是不易对付,这一
套交相替换的打法更是早经预习,时间越长对自己越是不妙,她不得不急谋脱困。
  她这里心念才转,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卫士已揉身贴近,手中双刀斜刺里直擦着朱翠左腿
劈了下来。这一招当真惊险到了极点。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值此千钧一发的当儿,另一个施镔铁拐黑胖子,亦乘机
抢步上前,镔铁拐指中门挂两肩,好不厉害。
  这一霎,朱翠稍一失策,便难免受伤,心里一急,一狠心,拼着受正面黑胖子一拐,也
得脱身重围。
  黑胖子手中镇铁拐虽是劲沉力猛,但是如非直接命中头部要害,其他各处着它一下,显
然还要不了命,是以就在胖子拐势之下,朱翠仅仅闪开了头,却拼着受伤,把左面肩头让给
了对方。
  这群大内卫士虽然出手狠毒,那是因为朱翠太过扎手的缘故,不得不全力以赴,其实他
们所负的使命是活捉对方,非万不得已不想伤害对方。
  眼前这个黑胖子进招过猛,容到发觉手中镔铁杖已将招呼到对方的刹那之间,心里一阵
子发慌。那是因为对方虽然是钦命要犯,到底是贵为千金的公主身分,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
的威仪,尤其是朱翠紧紧逼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十足的有“逼人”之势。
  黑胖子的镇铁拐眼看已将落下,忽然为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逼,便不禁陡地自心底生
出了一片寒意,空中的镔铁拐顿时为之缓慢了半拍。
  须知动手过招,要紧的决窍乃在乎一个“快”字。
  黑胖子这一迟缓,便不啻失了制敌的先机。
  朱翠自不会放弃这一刻良机,一声清叱,手中链子枪的尺半铁链已力扫而出。“叭!”
一声,正挥中在黑胖子的胖脸上。
  显然朱翠对他留了一些厚道,没有用枪尖而用枪链,否则只这一下,黑胖子就休想活命
了,虽然这样,对方却也受不住。
  这个人嘴里怪叫了一声,随着朱翠的链子挥处,整个身子一溜子踉跄,向左面跄出,脸
上鲜血立刻迸出,只疼得他“啊唷唷!”连声怪叫了起来。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朱翠蓦地腾身而起,纵出三四丈外,落向一条甬道。
  是时灯火大作,渲染得这片地方宛若白昼一般,无数官兵捕役一个个持刀仗剑,严阵以
待。
  朱翠这般忽然自空而降,众人一阵大乱。
  两名捕役猛地挥动钢刀就向朱翠身子扑过来,被朱翠挥起链子枪当场扎倒了一人。
  这时的朱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脱困的兽,随着那名捕役的跌倒,朱翠已再一次地拔身
而起。
  就在她身子起自半空的这一霎,一人怒声喝道:“放!”紧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
大响,一阵子黄烟起处,爆溅出无数铁砂子儿,直向空中射来。
  现场情形相当错综复杂。
  按说在这种火器抬枪之下,朱翠万难全身而退,但她还不该死,就在那名抬枪手扬枪待
放的一刹那间,猛地斜刺里传出来一股沉厚的掌力,将这名抬枪手身子击得一个踉跄,枪虽
然是放了,却是大大失去了准头。
  朱翠侥幸没有被火枪打中,却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原意还想着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后殿搜出常氏父子,当场给他们一个了断,这声枪响
算是惊醒了她的如意梦,当下不能再有所逗留,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庙外翻出。她虽然逃
出庙外,可是身后仍传出大片喊杀声;惊慌中不及回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阴魂不舍的人在
后面追赶,只觉得脚步声十分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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