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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马蹄》


第 二 节



  远处雪地里,慢慢偎来了一只饿狼,它是被谭啸袋中的食物味道引来的。当它走到
离书生身前五丈左右的地方,蹲下了后腿,静静地瞪视着这个书生。
  它喉中发出极为低微的呜声,馋涎下滴,可是那书生丝毫不把它看在眼中,仍然慢
慢地啃食着手中的鸡腿。
  忽然,他抬起头,把口中的鸡骨一吐。这动作本极普通,可是五丈以外的那只恶狼,
却发出了一声悲嗥,猛地掉头落荒而去。红红的血,由它头上流了下来。
  书生哂然一笑:“好不识趣的畜生!”
  他的耳朵随时都在听着附近的任何动静,现在他确知一件新奇的事情来了。他把手
中的食物,很快地埋在雪地里,又把附近的足迹,用手掩了掩,侧身躺下,回复到他白
天的那种姿态,他的体温,也在迅速地减低着。
  不久之后,一个瘦长的人影,随着一阵微风,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影子就像是一个幽灵似的,行走竟没有带出一点声音。可是在白雪的映照之下,
他没有办法隐蔽自己,那是一个清癯的老人,他穿着一袭宽大的皂色长袄,腰干挺得很
直。
  这老人慢慢地在雪面上踏行着,不一刻便到了谭啸身前,然后他站住了脚。
  白雪映着老人死板板的一张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西北风掀起他银灰色的长须。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雪地里的少年,良久不发一语。忽然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一
手,在谭啸的鼻边试了试,他所体会到的,是对方微弱的鼻息。这时他的两道搭下的眉
毛,才微微地向当中挤了一挤。
  于是他轻轻蹲下了身子,又伸出一手,按在了谭啸的左手脉门之上。
  这一次,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站起了身子,冷冷地笑了笑,心里在说:“奇怪!
莫非是我多疑了?可是,他来得太奇怪了……太令人怀疑了。”
  他又开始端详着他的脸,把这张英俊的脸,和十七年以前岳家祠堂的那张孩子的面
孔拉在一起,两者之间,似没有什么太相似之处。可是也没有什么不像的地方,主要因
为这张脸太陌生,而那张脸,事实上自己已经淡忘了。
  谁能把十七年之前一面之缘的一张孩子脸孔,保留在记忆之中,直到如今不忘记呢?
  他后退了几步,目光如炬,仍然在这书生身上转动着,凭着他几十年的江湖经验,
他绝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件事情的。
  他知道偶然的疏忽,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代价很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忽然,他纵身到了谭啸身前,猛地扬起双掌,作势劈下,那凌厉的掌风,使那看来
软弱的书生,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声。
  老人收回双掌,翩然退身,那瘦长的躯体,伸缩之间,一缕青烟似的冒上了墙头。
  他口中发出了两声叹息:“唉!唉!”跟着就消失了……
  一切静寂之后,那书生动了一下身子,又徐徐坐了起来,他脸上荡漾着微笑:
  “晏星寒,你是不会发现什么的……最后你终究要认败服输……”
  “哼!哼!”
  他用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地下搜索着,鼻中发出冷笑。可是这并不能掩饰他战瑟的内
心;甚至于惊吓之态也已经由他的目光之中表露无遗。
  那平整的雪地上,方才老人站立的地方,几乎和先时一样,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这种“踏雪无痕”的功夫,固然武林中不乏其人,可是所谓无痕,事实上仍是有痕
的,只不过深浅有别。可是眼前的这种功夫,才真正令谭啸感到心服口服,他轻轻地趴
在雪面上,用手指去比着,那足迹,仅仅只有他小指的三分之一厚薄!
  他收回了手,摇头叹息了一声。现在他才晓得,为什么当他下山时,师父要一再地
关照自己,果然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老儿。
  他紧紧地咬着牙,这一瞬间,他几乎感到有些气馁了,他默默地想道:“晏星寒、
朱蚕、剑芒大师、裘海粟……”
  而这么多人,自己才仅仅遇到了其中一人……
  “任重道远”该是一句很适合他的话,也是一句可以勉励他的座右铭,他似乎觉得
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弱者;否则十七年之前,祖父就不会留下他了,晏星寒等四人也不
会放过他了。
  唉!当一颗心和另一颗心,从根本上就开始作对时,那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分开的。
  晏老善人今天起得特别早,他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一转。一切和平常一样,包括他
自己和这整个的家,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不知如何,他自昨夜归来后,心
中竟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觉。他是一个不相信预感的人,可是他对这种莫名
的烦躁与恐慌,竟是不可理解。
  他曾把他这种心理和那个雪地里的少年连在一起想过,可又觉得那似乎是风马牛不
相及的。
  晏小真由回廊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父亲,欲言又止。晏星寒不由笑了笑道:“今
天起得真早!”
  小真姗姗走近,她内心思索着,如何向父亲开口。晏星寒顿了顿,又问:“我叫你
为我写的几张帖子,都写好了没有?”
  小真笑回道:“都写好了,今年是你老人家八十大寿,应该多请几个朋友才对!”
  晏星寒呵呵一笑:“用不着,只这几个已经够了。”
  小真皱了一下眉道:“爹,那个剑芒大师可是一个尼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呢?”
  晏星寒微微怔了一下,含笑道:“不错!这位大师,和白雀翁朱蚕、红衣上人……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他仰头想了想,眼角叠着皱纹:
  “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借着这个机会,见见面岂不有趣?”
  晏小真雀跃道:“那她一定很有功夫?”
  晏星寒哼了一声,看着女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我方才所说的三人,任何一
人武功都不在我以下。如果你能得他三人指点,真可说受益不浅。”
  晏小真由不住笑了笑,忽然皱眉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怎么都没有住址呢?”
  晏星寒微微一笑:
  “你只把帖子交给我,我自然能差人送到就是了……因为像他们这种武林奇人,住
处是不轻易让人知道的。”
  晏小真心中一动,趁机进言道:“爹!那位苏先生走了已半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早
说要再请一个,怎么不请呢?到时候客人都来了,谁招待他们呢?”
  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道:“嗯!我倒是忘了……是要
找一个人……可是一时却也不容易找到!”
  晏小真杏目微转,道:“最好找一个学问好一点的……”
  晏星寒皱了皱眉:
  “那就更难了,等一会儿我到城里去一趟,那位方知府倒给我说过有这么一个
人……”
  晏小真秀眉微颦,极想推荐一个人,可是却又说不出口,她脸色微微一红,到底大
着胆子说道:
  “爹,倒在咱们门口的那个人……”
  晏星寒哂然笑道:“我知道,你是看着他可怜是不是?”
  晏小真点了点头。晏星寒以手摸着下颔,银眉微皱,良久才道:“江湖之中太险恶
了!孩子,这个小子的根底,我们毫不知道,这种人怎可贸然往家里请呢?”
  晏小真笑了笑:
  “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想他一个读书人,怎会是……”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耸眉尖:
  “你怎会知道他是个念书的人呢?”
  晏小真不禁粉面一红,讪讪道:“看他那个样子还不是么?要不他头上戴什么方巾
呀!”
  晏星寒哈哈一笑,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们都为他说情,就把他唤进来吧!”
  晏小真不禁芳心一喜,可是她却不敢把这种喜悦之情露在表面上,她笑道:“只怕
他还走不动呢!”
  晏星寒昨夜探查之后,对那个书生的疑心已去了不少,可是内心并没有完全放心,
他想了想:
  “你叫雪雁通知高升他们,把那个人抬进来,放在堂屋里,我有话要问他!”
  小真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晏星寒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一转,紧紧地互握着双手,
他开始用否定的心,把这不着边际的怀疑打消了一个干净。
  他默默地想着: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是十七年前,那血腥的一幕,铜冠叟的死……至今仍盘留在他的脑子里,每一想
起来,他都会深深地叹息。
  “如果那时候,依着红衣上人和白雀翁的话,把那个孩子也结束了,那么现在就不
会有什么烦恼了……唉!裘海粟当时的见解,是多么的正确啊!”
  他脑子里这么不停地想着,对于往事有着不可谅解的后悔……
  雪雁走出了走廊,远远地请安道:“老先生,那个路上的年轻人,已经抬在堂屋里
了。”
  “老先生”是他关照家里的人这么称呼自己的,他最怕听老爷这两个字,他觉得老
爷这两个字太迂腐了。其实老先生又能好多少呢!总之人是不能老的,其实万物都是一
样的,只要一接近“老”这个字,多少总会带点消极颓唐的味儿。
  晏星寒点了点头,直向前厅而去。
  堂屋里站着不少人,七言八语乱哄哄的。
  老善人一走进来,立时雅雀无声了,晏老爷子咳了一声道:“那个人呢?”
  高升用手指了一下:
  “在那里!”
  晏星寒走进房内,挥了一下手:
  “你们都下去!”
  高升等鞠了一个躬,都退了下去。
  晏星寒这才看见太师椅上,半躺半坐着那个雪地里的少年,他那苍白的脸色,确实
显示他是曾经过一番生命挣扎的。
  那书生看见晏星寒走进来,张开了眸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
  “你姓什么?”
  书生轻微地回答道:“小可姓谭名啸。”
  晏星寒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是姓罗吧?”
  书生内心一惊,可是却装作发怔道:“小可是姓谭,言西早的谭……”
  晏星寒又哼了一声,他打量着谭啸道:“你的亲人呢?”
  “老善人……他们不幸已作古了……”
  书生说着,目眶之内蕴含着泪水。晏星寒怔了一下,徐徐问道:“那么抚养你成人
的又是谁呢?”
  “是小可一个远门的族伯!”
  “你的祖父呢?”
  谭啸流泪道:“他早就死了……”
  “怎么死的?”
  “是死在仇人手里的……”
  “嗯?什么……”
  晏星寒大吃了一惊,可是谭啸却接下去道:“那是为了家乡的一块水田。先祖父本
有旱田百亩,水田五十七亩,后来乡里来了一个恶霸,此人觊觎先祖父那五十七亩水田,
百般设计霸占不成……”
  晏星寒听得直皱眉,真有点后悔自己多此一问,忙伸手制止道:“好了!好了!我
知道了!”
  谭啸抽搐了一下:
  “老善人,先祖父死得好惨!他老人家是活活被四个奴才逼死的……”
  说着用袖口揩着眼角的泪。晏星寒心中不知如何觉得很不是味儿,他问道:“四个
奴才……你祖父是为四个人逼死的?”
  谭啸点点头,咬牙切齿地道:“一点不错,那是四个宰狗的……”
  晏星寒怔了一下,待他认为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两回事时,不禁呵呵笑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大笑,又马上闭上了嘴,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啦!
谭啸,你今年多大了?念过书没有?”
  谭啸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小可今年二十五了……曾进过学,永乐庚子年进省
并曾中过举人!”
  晏星寒不由大是出乎意料,当时抱了一下拳道:“真是失敬了……老弟!你既有此
学历,就该继续求进步,以期名列官门才是,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这一问,那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断断续续说了一大篇理由,反而听得晏老爷子连
连点头,不胜同情之至。最后他笑了笑道:“老弟,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这里吧!我
绝对不屈待你。”
  谭啸苦笑道:“小可蒙你老人家如此恩待,已是感愧十分,怎敢再……”
  才说到此,晏星寒挥手笑道:“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气了,你是读书人,老夫绝不
能错待你。舍下正好少一个帐房先生,如果阁下肯屈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谭啸感激地抱拳苦笑道:“既蒙抬爱,怎敢不从命?只是晚生才疏学浅,怕作不好,
岂不有负老先生一番抬爱?”
  晏星寒呵呵笑道:“客气!客气!阁下举人老爷,老夫真是请还请不到呢!”
  谭啸忽然站起身来:
  “既如此,东翁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晏星寒方自摆手,谁知那谭啸方一弯腰,却由不住口中“啊哟”一声,跌坐在地。
老善人吃了一惊,忙上前道:“谭相公怎么啦?”
  不想那一边的小丫鬟雪雁,却扑哧一笑道:“老先生,他是冻得太久了,身子吃不
住……”
  晏老回头愠道:“不可无礼!”
  雪雁脸一红,仍低着头在笑,她不时地瞧着谭啸,心中乐不可支,暗忖道:“这一
来这小子可抖了……”
  谭啸在地上挣扎欲起,一面含愧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晚生正是受寒太深……
无可奈何,这见面礼只好免了,尚乞东翁不要见责才好。”
  晏星寒哈哈一笑:
  “老夫是粗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以后你只管好好在这里住下吧!难得你是个读书
的相公,以后少不得尚有些文墨之事,老夫要时常麻烦你呢!”
  谭啸正色道:“晚生既受东翁知遇,救性命于陌路,又蒙礼待,本应为府上份劳,
这细微小事,又何足挂齿。东翁有事只管分派,如有文墨信件,现在交下即可。”
  晏星寒对这书生完全改变了观念,他笑得目成一线,连连摇头道:“用不着!用不
着!老弟台,你现在还有病,老夫微知医术,这就为你看脉开方,不出三天,定可见愈。
老弟!你好好养息吧!一切事情,我们以后谈。”
  他说着双手把谭啸扶了起来,只觉得这书生身上冷得厉害;而且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着。
  他皱了一下眉:
  “老弟!你坐好了,张开口我看看。”
  谭啸只好张开了嘴,伸出了舌头,晏星寒很奇怪地注视着他的脸道:“奇怪,以你
舌苔上看来,并无受寒之状……”
  他又伸出了二指,在谭啸脉门上按了一会儿,觉得对方脉道跳动得很不规则,快快
慢慢,也是有违常理。他按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道:“没有别的大病,受了些风寒,
算不得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开方子……”
  他说着回头对雪雁道:“你小心地扶着谭相公,到偏院的静室中去……需要什么,
只管问太太支去!”
  雪雁答应着,晏星寒回头笑向谭啸道:“小兄弟!你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招呼一
声!”
  谭啸忙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想欠身行礼的姿态,只是好像腰痛,弯下下去,反倒受
了老善人一礼。等晏星寒走了后,雪雁捂着嘴一笑道:“嗬!真是好德性!”
  谭啸窘笑道:“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唉!你们老爷,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大好
人。”
  雪雁一面扶着他慢慢走,一面巧笑道:“我真为你着急,昨晚上你不是干恩万谢地
拜托我为你说话么?怎么这会儿在老爷面前,又假客气,干推万谢……要是他真不客气,
不是糟了吗?”
  说着斜着眼看着他,谭啸叹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满遭损,谦受益了,子曰……”
  雪雁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
  谭啸心内暗笑道:“我可抓着你这丫头的毛病了,以后你没事给我噜嗦,我就给你
来这一套。”
  想着走着,再看自己这副尊容,真由不住想笑,又由不住想哭。
  可是,他告诉自己说:
  “你已经走进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门了,你要怎么进行下一步行动呢?”
  想着,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几步。雪雁不由笑
道:“咦!你自己能走了?”
  谭啸一怔,腿一软,又马上不行了,他道:“勉强走两三步还行,走多了就吃不住
劲了!”
  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着他丝毫不觉得累,慢慢走过了一条走廊,来到了一溜厢
房。那为首一间房子,在冬青树环绕之下,门前还有整齐的一条小碎石道,两旁都是花
圃,十分美观。雪雁指着这间房子道:“好了!到了,这一间就是。”
  谭啸跟着雪雁走进了这间房子,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张大木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
褥,十分整洁。窗沿两边,挂着翠绿色的帘子,看来很是舒服。
  雪雁扶着他上了床,一面笑道:“这本来是苏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着。”
  谭啸躺在床上,长长地吁了一声。雪雁扑哧一笑:
  “这倒好,你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也省得整理了。”
  室内有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个枣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
  “我去给你弄火去!”
  谭啸想把她叫住,因为他最怕热,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气了。
  雪雁领着一个小厮,弄来了一铁皮炭火;另外还提了一篓子黑炭,房子里立刻暖和
了。
  那拥被在床的谭啸,想是太舒服的缘故,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雪雁本还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轻轻把门带上,回房而去,把这情形细细地
告诉晏小姐,小真十分高兴。
  谭相公的病,在晏府上下细心地照顾之下,总算是好了,恢复了他翩翩的英姿。
  老善人正式跟他谈了一次,委任他为这府里的帐房兼文案,每月束脩纹银五十两,
这数目在那时候是相当大的一笔了。
  晏老爷子叫了一个裁缝来,比着谭啸身段,给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装。本来这
笔置装费,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谭啸却非要由自己第一个月薪水中扣除不可。争执
了半天,老善人无奈,只好依了他,这一笔置装费竟花去了四十五两银子!
  这位新来的文案兼帐房先生,的确是一个少有的人才。晏府的帐,本是一团乱麻,
好几年从来就没有清楚过。前任帐房苏先生,也是一个糟懒虫,在他任内,只求欺上瞒
下,伪处甚多,晏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乐得得过且过。
  新来的这位谭啸,作风可就大大地不同了。三天之后,他把过去的帐本重新作了一
番整理,收帐用黑字,支出用括号说明,至于虚伪不明的亏蚀,都用红笔标明,精细地
缮写,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后把这本帐簿,送给晏老善人过目。
  晏星寒大为赞赏,叹为奇才。由这帐本上,他才知道,那苏先生在任两年,实实地
贪了自己一千七百两银子,莫怪他不干了呢!
  晏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对这位新来的帐房先生更是礼敬有加。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三人,男佣八人,厨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计十八人。
老善人把他们一一为谭啸作了介绍;并慎重地关照他们,以后一切都要听谭相公的指示。
  谭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晏府叫开了,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谭相公,是老爷的
心腹,谁不敬畏三分?
  在以后的半月之内,谭啸更显示了他超人的才华,他能诗擅画,一笔蝇头草书,很
有点王羲之的味儿;至于笔下的工笔画儿,人物花卉,老善人更是叹为观止。
  晏府的大客厅,粉墙多已脱饰,新粉之后,这位谭相公自告奋勇,用画笔在壁上画
了一幅丹青。人物画的是“吴王后宫”,把西施、郑旦等美女,画得栩栩如生,大有脱
壁而下之势;至于溪边浣纱,七巧楼轻歌曼舞,更有传真之妙。
  他这一手妙活,真把晏府上上下下,全都震住了,就连那一向少出门的晏夫人楚枫
娘,也惊异得赞为奇才!
  晏夫人本也画得一手好丹青,可是见了谭相公这两手之后,却是打心眼里折服。
  她和女儿晏小真,在谭相公登梯作画之时,常常静坐在一边作壁上观。谭相公画美
人头发的时候,用细笔勾,勾得真巧,晏夫人为此指着告诉女儿:
  “瞧!谭相公这一手,为娘自叹不如,你应该好好学一学!”
  他画西施穿的鞋,鞋面瘦窄,还加着双朵绒球。晏小姐给母亲撒娇道:“妈!我也
要这种鞋,你给我做……”
  天真之态,溢于言表。可是晏夫人却不去说她,因为她母女自心眼里,已把这位谭
相公当成自己人了。
  这一幅壁画虽是日夜加工,可也画了整整二十天。等到画完成了,晏老爷子特地备
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为他贺功。
  酒筵间,晏氏母女各着盛装出席,老善人席间起立,举杯含笑道:“相公文采妙笔,
老夫叹为观上,曾蒙劳苦经月,这一幅“吴王后宫”,足使蓬筚生辉,只伯这甘肃一带,
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这般妙笔了……来,老夫敬你一杯!”
  他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位谭相公,却是滴酒不
沾。他含笑道:“多谢东翁赞赏,晚生只是自幼喜画,并无真实功夫……晚生不擅饮酒,
请东翁自用!”
  老善人怔了一下,皱眉道:“相公少饮一点儿也不行么?”
  谭啸尴尬道:“晚生少饮即醉……实在是……”
  他这种样子,立刻获得晏氏母女的同情。尤其是晏小姐,连忙为他辩解道:“爸!
人家是读书人,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
  说着,明眸有意无意地向着谭啸一瞟,可是谭相公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
  老善人皱眉笑道:“你不要为他挡驾,今天是为他贺功,他不喝酒怎么行呢!你说
读书人不喝酒,古来多少骚人墨客,饮酒赋诗,他们喝酒的名堂,可是更多呢!你莫非
没听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么?”
  说着他又举了一下杯子,呵呵笑道:“谭相公,你说对不对?来!少喝一点!”
  谭啸微微一笑:“东翁所说不假,的确文士爱酒自古皆然,只是晚生却是别有原
因……请东翁原谅!”
  老善人与夫人以及晏小真不由全是一惊。老善人脸色微微一红,哦了一声,含笑问:
  “原来如此,这又是为什么呢?”
  谭啸苦笑道:“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就发下誓言,如不能手刃仇人,至死不饮
滴酒……故而多年以来,从不曾饮过……”
  老善人不由面色一变,啊了一声。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相公能有今日之成,也算对令祖有所交待了。依老夫看来,
这种仇恨之心,也不必深深放在心中,那是有碍健康的。”
  谭啸淡然笑道:“东翁所说固是有理,只是人孰无亲,灭祖之恨,不共戴天!晚生
只怕有心淡忘,也心不由己……”
  老善人又怔了怔,才点了点头:
  “相公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
  谭啸淡然一笑:
  “再者,晚生平素也不擅饮酒,有此双重原因,故不敢从命,非晚生自命清高也,
东翁万乞海涵!”
  这一霎时,晏星寒似乎减了先前的兴头,他勉强点头微笑道:“当然,当然,这是
不便相强的。”
  他又和蔼地举筷道:“那么我们吃饭吧!”
  谭啸欣然首肯:
  “谢谢东翁盛情,今天的菜太好了!”
  晏星寒笑道:“实在不成敬意,相公请尽量多吃点,不要客气!”
  谭啸倒也真不客气,很欢喜地随着他们进餐,方才的一点隔膜,很快地就消失了。
  菜过五味,俏红线楚枫娘频频含笑道:“谭相公,老身有一事请求,不知相公可肯
迁就?”
  谭啸欠身道:“夫人请说!”
  楚枫娘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回目谭啸道:“我夫妇因钦慕相公文采、书法及丹青,
很想令小女追随相公学学画儿书法的,不知相公可肯赐教么?”
  晏老善人也拈须微笑点首。谭啸是豪爽个性,可是对晏夫人这一句话,却一时难以
置答,他微微怔了一下。
  晏小真脸色微红地笑瞧着他道:“谭相公肯不肯教我呢?”
  谭啸忙欠身道:“姑娘休要如此,小可怎敢如此冒失托大?况且姑娘聪明才智俱高
上小可数倍,小可实在不敢……”
  才说到此,老善人已呵呵笑道:“谭相公何故如此客套?我们实在是没有把相公当
成外人,才冒昧有此请求,相公要是如此说,岂不是太见外了么?”
  晏小真更是粉颈低垂,羞涩地苦笑道:“想是我太笨了,谭相公才这么说呢!”
  谭啸脸色一红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楚枫娘嘻嘻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从明天起,就叫她过去向相公请教吧,
至于束脩另外再算。”
  谭啸忙正色道:“晚生与姑娘互相讨教一下功课原无不可,只是束脩一项,却不敢
愧收……”
  楚枫娘还要坚持,老善人大笑道:“这是小事,不要争了。说起来,谭相公比小女
也大不了几岁,自然不愿以师尊自居,我看这样吧……”
  他点了点头,对女儿道:“谭相公虽比你大得有限,可是学识却比你强得太多,你
要敬重他,以兄长称之!”
  晏小真微微窘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霎时,谭啸不知为何,像触动了内心的隐疾一般,有些神不守舍。他望着桌子
微微发着呆,晏小真扑哧一笑,他才惊觉,不禁脸色微窘,小真望着他浅笑道:“谭大
哥,你吃饭呀!”
  谭啸猛然心中一动,发现她对自己已改了称呼,不禁面色一变,勉强地点了点头,
笑道:“哦,我已吃饱了……”
  晏氏夫妇冷眼旁观。觉得这位谭相公今天有些古怪,只是他门也想不到其它方面,
只以为他是触及祖父的仇恨所致,彼此对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老善人为了把气氛转变一下,不得不改换了话题,转话到书画方面。不想那谭相公
仍然是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
  晏星寒正感乏味,忽听谭啸嗫嚅道:“晚生久仰东翁身负奇技,不知可是真的么?”
  晏星寒皱了下眉,半笑道:“谁说的?我又会什么奇技?”
  谭啸怔了一下道:“外面人都这么说的……晚生入府之后,又每见东翁行动诸多奇
处……也许他们所说是真的。”
  晏星寒微笑不语。晏小真却娇笑道:“大哥你莫非不知,爸爸是有名的老侠客,人
称‘天马行空’……”
  才说到此,晏星寒看了她一眼:
  “不要胡说!”
  晏小真突然停住,仍然转着一双明眸微微笑着。谭啸忙由位上立起,瞠目变色道:
“如此说来,晚生真是大大失敬了。”
  晏老爷子长叹了一声:
  “相公请坐吧!”
  他随着苦笑了笑道:“不瞒你说,老夫过去数十年,在江湖中倒也薄有虚名,也曾
作过一些侠义的事情……”
  才说到此,谭啸忽地咳了起来,把晏星寒这句话打断了。晏老爷子一皱眉头:
  “相公你怎么了?”
  谭啸红脸道:“没……没什么!”
  小真笑道:“大哥是噎住了,喝口汤就好了。”
  楚枫娘白了她一眼,慢道:“别胡说八道。”
  晏小真只是抿着嘴笑,经此一来,晏老善人前面的话就断了,他耸了一下白眉,接
道:“相公!武林生涯,犹如刀口舔血,那是不值得向往的,还是读书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谭啸微笑道:“晚生对武学却心存向往已久,自恨不该幼读诗书,以至如今……”
  说着连眼圈也红了,老善人呵呵一笑:
  “相公错了,请看武林中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老夫至今能如此,若非急流勇
退,尚不知会如何呢!唉!后悔的应该是我啊!”
  谭啸轩眉道:“晚生如有一身功夫,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了,又何愁不得报杀祖之
仇?”
  晏星寒最怕听他这一句“杀祖之仇”,每一听到这话,总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练武,以后老夫倒可以教教你,只是……这玩艺儿
也不是一夕见功的……”
  晏小真浅浅一笑,注目谭啸道:“如果大哥真想练功夫,用不着爹爹,小妹就可。”
  楚枫娘看了她一眼,笑斥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谭啸佯作吃惊道:“怎么,姑娘也会功夫么?”
  晏小真妙目转向父亲,晏老善人微微颔首笑道:“武学是我晏家家学渊源,她怎能
不会呢?”
  谭啸一抱拳道:“如此晚生更是失敬了。”
  晏老善人此刻为谭啸一捧,不禁豪兴大发,又干了一大杯酒,道:“谭相公,要说
书本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谈到武技方面……哈哈!”
  他双手按在桌沿上,在他的笑声里,整个桌面竟瑟瑟地战抖了起来。
  “武林中,凡是老一辈的人物,提起我‘天马行空’晏星寒来,可说是无人不
知……”
  谭啸插言道:“如今东翁莫非与从前一班武林朋友,都没有来往了么?”
  晏星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就没有往来了。谭相公,老夫如今已完全脱离江湖生涯了。”
  谭啸不由面色一阵苍臼,他勉强笑了笑,用笑容掩饰了他失望的情绪。
  老善人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变态,他舒展着脸上的皱折,凝思道:“过去的朋友,如
今也没有几个了。”
  谭啸不由得又是一阵变色,他讪讪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些朋友,如今都物化
了么?”
  晏星寒目光视向他:
  “虽不一定全死了,中是多半都退隐山林了……”
  说着耸肩一笑:
  “谭相公,你对这些倒很感兴趣啊?”
  谭啸微笑道:“晚生实在醉心已久,今日难得一闻,东翁如不见外,可否再多谈一
些呢?”
  晏星寒笑了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往事如烟,一时却难以忆起罢了,以后有的是工夫,
我们再细谈如何?”
  谭啸本想问一问关于剑芒大师等三人的事,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话不宜出口。
要是为他看出了隐秘,大是不佳,想到此,他笑着点了点头。
  晏小真明眸掠了父亲一眼,微笑地看着谭啸道:“父亲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有很
多武林中的朋友,都要到甘肃来。大哥那时候就可以看到了,他们都有一身好本事。”
  谭啸不由心中一喜,张目道:“姑娘所说是真的么?”
  晏小真看了父亲一眼:
  “谁骗你……不信你问爹……”
  她转脸问道:
  “是不是啊?爹!”
  晏星寒望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也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她虽有两个姐姐,可是都已
出嫁了,一个嫁在四川,一个嫁给了迪化的商人;眼前这个小女儿,最得他夫妇俩欢心。
晏老夫妇二人,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了她,那是她两个姐姐所不能梦想的。
  晏星寒虽没有儿子,可是这个小女儿,却继承了他的功夫,有时候老善人一想起来,
倒也心安了。
  他看着天真娇气的女儿,眼角不禁浮起了鱼鳞笑纹。这时谭啸含笑问他道:“东翁,
这是真的么?晚生到时候也要与你老人家祝寿呢!”
  晏星寒呵呵大笑道:“还早呢!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为我分劳一下。因为来的朋友
太多,老夫一人怕照顾不过来呢!”
  谭啸含笑道:“这是我应该代劳的,东翁何须托嘱!”
  老善人今天太高兴了,喝了不少的酒。虽然谭啸滴酒不沾,他自己一人却是独斟自
饮,酒到杯干,一直吃到玉兔东升,才尽欢而散。
  谭啸谢了叨扰,一个人转回房中去了。
  他出了这间饭厅,冷冷的夜风,直刺入到他的衣服里面去。天上的月光虽然皎洁,
可是十一月的天气,在这西北地方,也是极为寒冷的。
  他独自踏着月色,回到那间目前属于自己的房间。他把火盆里的火弄熄,脱下丝棉
袄,怅怅地坐在书桌边,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来到晏府已有一个多月了,尽管晏星寒对他那么好,那么亲热;可是由于“仇恨”
二字的作祟,他一直如坐针毡似的不安。感到有点“为虎作伥”的味儿,这是他想来就
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临在他身上了。
  对于晏小真,他始终不敢动念,有时候偶尔想到她,他也会立刻把她的影子逐出念
外。平素见了面,他也是尽量地躲着她,他实在不愿意,在自己如今的立场下,和这个
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孩子,在感情上有所牵连;即使是普通的感情,他认为也是不必要的。
  这并不是说,谭啸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也并不是说晏小真达不到他理想的程度。
事实上,这个姑娘除了是晏星寒的女儿以外,在任何一方面,都可谓之是女中翘楚。如
果换了一个立场,那是求之不可得的。
  谭啸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人物,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拖泥带水。他有冷静的头脑,明
锐的眸子,这些都帮助他对于人生的认识;并且告诉他,什么“可为”,什么“不可
为”。
  离开了“岳家祠堂”之后,他随着那个救他而去的老儒“南海一鸥”桂春明,在珠
江梨花洲住了整整十个年头。桂春明把一身惊人的功夫,统统传授给了他;并且带着他
在大江南北闯荡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谭啸获得了极深的阅历,熟悉了武林中一切情
况。
  南海一鸥桂春明,不但有一身惊人的功夫;而且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学之士,诗书
琴画,无所不精。因此谭啸也在这些方面有了极深的造诣。
  等到这个年轻人在桂春明的眼中已经完全强大了之后,有一天,桂春明唤他至身前,
这个怪异的老头子,拿出了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简单地告诉他道:“现在你报仇的时
候到了。孩子!你牢牢地记住这件衣服上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就是当年杀害你祖父
的仇人。”
  谭啸大吃了一惊,数十年来,他对自己的出身,一直是一个谜。桂春明从来没对自
己说过,每次问他,他总是摇摇头,再不就告诉他说以后自会得知。久而久之,谭啸也
就不问了,想不到今日,师父竟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怎会不大惊失色呢!
  他当时战兢兢地打开了那件衣服,细读了衣上的字迹,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南海一鸥”桂春明这才长叹了一声,把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详述了一遍。谭啸听后,
真如晴天霹雳,一时泪如雨下,当时就要别师去手刃仇敌。
  可是桂春明却冷冷笑道:“孩子!你可知这四个人,如今都已不在武林中了么,你
到哪里去找他们?”
  谭啸不由怔道:“师父,他们都在哪里?”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莫说我也不知道,即使是真找到了他们,孩子!你别以为你功夫不错了,可是在
这四个老人面前,嘿嘿!你还差得远呢!”
  谭啸面如枯木死灰:
  “你老人家这么说,弟子的仇就报不成了?”
  桂春明哼了一声:
  “我以为这些年,你已很老练了。如今看来,你仍然嫩得很……看来,你还不是他
们的对手……”
  谭啸不由脸色通红,垂头不语,可是内心却一百二十个不服。南海一鸥冷冷地道:
“对付这种强大的敌人,有时候并不能完全靠武力,当然武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
但你必须要运用冷静的头脑……万万不可大意,否则你非但仇报不成,本身只怕也要性
命不保呢!”
  谭啸略为会意,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说要用智谋取胜吗?”
  桂春明笑了笑:
  “话是这么说,唉!我怕你斗智也不是他们对手啊!”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忿忿不平道:“你老人家只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就行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笑了笑:
  “你不要不服气,你是我徒弟,我难道不希望你给我露脸么?”
  他龇牙一笑:
  “可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得不先告诉你一下,这四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尤其是近几年来,江湖上已经没听说过他们的踪影了,所以你这个仇……”
  他说着皱了一下眉。谭啸不由忿然道:“弟子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南海一鸥一翘大拇指道:
  “行!这才是我的好徒弟,你既然有这种志气,我可以告诉你!”
  说着他眯着一双细目微微笑了。谭啸一时不禁有些糊涂了,他问:
  “你老人家怎么说?”
  桂春明嘻嘻一笑道:“你要是有为难之色,我这话就不说了,难得你还很有志
气……”
  他把眸子眯成了一道缝:
  “我这么苦心传授你功夫,又是为了什么?孩子你能不明白么?”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桂春明冷冷地哼了一声:
  “老实说,这个仇你要是报不了,你也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说到这里,铁青着睑站了起来。谭啸这才明白师父先前的话语,是
在试探自己的决心,不由暗暗庆幸。幸亏方才没有说出泄气的话来;否则以师父脾性,
当时就会拂袖而去,与自己脱离师徒关系,想着犹自惊兢不已。
  他定了定心,咬牙道:“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能手刃仇敌!”
  桂春明秃眉一扬:
  “好!那我可以告诉你,那剑芒大师五年前退隐浙江,红衣上人更是行踪如萍,白
雀翁朱蚕远居天南,这三人为师曾用了许多苦心,都不能访出他们确切住处;只是那天
马行空晏星寒,却因家产庞大,又有妻女,所以数十年来,足迹未离西北。他在肃州甘
州都有极大的马场,你只需到那里一问,不难查出他的行踪……”
  桂春明顿了顿,又接下去:
  “只是此人,可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据我所知,十数年以来,还从没有一人,
敢轻犯其缨的!万一你找到了他,却要特别小心。”
  谭啸不禁流泪道:“师父苦心造就出弟子一身武功,倘能报得这血海深仇,我谭氏
列代祖宗,也定会于九泉之下,感激不尽。师父,你老人家请受弟子一拜,我这就去
了。”
  桂春明长叹一声:
  “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你不姓谭,而是姓罗。你祖父铜冠叟罗化,原也是我道中
之健者,只因为当年杀孽太重,才至有后日之结果。罗化与我,当年曾有数面之缘,可
是并无深交,我之所以救你,乃是本着武林道义!”
  他微微愤怒地道:“我如今已是他四人的仇敌了,可是我并不在乎他们,我还有力
量与他们周旋!”
  谭啸深深一揖道:“师父对弟子的大恩,没齿不忘,只是先祖血仇,弟子必要亲手
湔雪,不便假手恩师,弟子此刻忧心如焚,想立刻就走!”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事情干万不可鲁莽从事,千万要冷静。你只要记好了,就去
吧!”
  谭啸敛泪道:“弟子既是姓罗,又何故改姓谭,尚请师父明告,以开茅塞!”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这点,我是应该告诉你的。你父母皆早亡故,令堂姓氏我亦
不知,但令祖母谭心仪,当年也是一成名女侠。我所以令你从她姓谭,主要为避免那四
个老儿,对你注意。以我之意,今后你仍以谭啸之名出现为好。”
  谭啸流着泪听着,等桂春明说完缘由之后,他默默记在了心里,就此离开了“南海
一鸥”。
  心怀仇恨的谭啸,终于找到甘肃。他在这宽广荒凉的地方流浪了整整半年,足迹遍
过天山,布隆吉河,也曾在祁连山下的大草原飞马驰骋过,这个广阔的地方,的确有一
番博大的气概。
  天山白皑皑的雪、库穆塔格水草沙漠、漠线上驼影、美丽的仙人掌和盛开的水仙
花……这是内地的人民所很少得见的,谭啸在接近西域的边沿路上却都一一见识了。
  可是他仍是一个沉郁的人。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一直找到了晏星寒的大牧场;可是晏本人却住在肃州,
很少到甘州这地方来。
  晏星寒的大名,在此地果然是无人不知。因此,谭啸也就很容易地找到肃州来了……
  窗口的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谭啸默默地想着这段往事,内心浮上了一种莫名的痛
苦。按说他既得到了晏星寒如此信赖,正可借此把红衣上人等三人下落问出来;然后就
可下手复仇了,这不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么?可是他又为什么如此忧伤呢?
  这种感觉的确是令他想不通的,他自从踏入晏府的第一天,已对自己发下了重誓,
如不能把这个大家庭弄得家破人亡,他绝不走出晏府的大门。
  这种恶毒的誓言,时刻如同虫蛇一样地咬噬着他的内心,他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
极难的任务。现在,晏夫人竟把她的女儿交到了他的手中,更令他愈发感到棘手了。
  有一个很微妙的趋势,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决心已有些动摇了。尤其是晏小
真的天真妩媚,常常令他感到困扰。他默默地想:
  “如果有一天,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丧失了父亲,她将会如何?她对我会如何
呢……”
  谭啸苦笑了笑:
  “她一定会恨死我的……”
  可是他的软弱突然又改变了,他坚定地嘱咐自已:
  “你必须永远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脑子里要时刻想到亲仇……”
  这么想着,他那看来已动摇的心立刻又坚硬如铁石一般。
  窗外淅淅沥沥飘着细雨,这种雨在甘肃地方是不多见的,这里冬天常见的是风雪。
雨很少,即使是雨季,比之内陆的雨量也差得远。
  人们利用天山上终年不断的雪水开沟成渠,灌溉良田,那种田地,此地人称之为
“圳子”;至于饮用,仍以“井水”为主。
  所以谭啸对于这阵雨,感到很是新鲜。他熄了灯,步出了房门,在走廊里,负手看
着夜雨。这所大宅子,竟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内宅里有些灯火微微闪耀着,谭啸忽
然心中一动:
  “那天马行空晏星寒,此时在做什么?我何不暗暗去窥他一窥!”
  想着,他不再迟疑,把头发挽了挽,仍然穿着一身单衣裤褂,慢慢走到走廊尽头,
冒着细雨,把身形纵起,起落如狂风飘絮,直向后院飞纵而去。
  晏星寒的住室,在平日他早就打探清楚了,所以毫不费事就找到了。
  那空化的格窗里,透着淡青的灯光。
  这么寒冷的天,窗口并未加上幔帘,窗子也敞开着。谭啸伏身在瓦面上,身上为雨
水淋得湿淋淋的,雨水从头发上一直淋下来,顺着他的脸一滴滴往下滴着。他眸子里散
放着凌人的异彩,脸色更是冷得怕人,心中的仇恨,使他根本就忘记了寒冷。
  若非他心中仍还记着师父的嘱咐,他真不敢断定,是否会冲进去,然后……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冷静的人,他的一时冲动,很快地就在细雨之中消失了。
  他很清楚,此刻的冲动,非但于事无益,恐怕连自己这条命也会赔上的。再说那红
衣上人等三人的下落,至今还是一个谜。这种种的因素,都说明了自己必须要坚忍下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伏在冰冷的瓦面上,丝毫不敢乱动。因为他知道,少许的动静,都可能会被晏星
寒发觉。在未有确切的了解他的武功之前,自己万万不可大意。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由窗外看去,室内的灯光没有一丝动荡,证明室内的人,确是
休息了。
  瓦面上的谭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快要冻僵了的身子,用
“燕子穿帘”的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踏在了晏星寒的窗檐之上,这种身手施展得可
是太大胆了,也只有像谭啸这种身手的人,才敢这么施展。
  在南海一鸥桂春明的轻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绝技唤作“倒垂海棠红”。这种功夫施
展时,只需以一只脚的脚尖,微微找着一点附着物的边缘;然后全身即可倒垂着,任意
曲、扭、弯、挺!
  现在,谭啸正用这种功夫向窗内窥视着,他一眼看见在一个大书桌之上,用白瓷盘,
分点着八盏油灯。
  这八盏油灯,灯捻子都很细,可是光线却十分清亮,每一盏都发着微微带着绿白的
光华;而且奇怪的是,它们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极不整齐,东一盏西一盏,
把一张大桌子全都占满了。
  谭啸心中一惊:
  “这是为什么?”
  可是他的怀疑,马上释然了。
  正对着这个窗口的里面,有一张极大的铜床,床上铺着很厚的豹皮褥子,一个白发
的老者,正盘膝跌坐在大床上。
  不用说,这老人自然就是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茧绸便袍趺
坐着,露出光着的一对膝盖,一双眸子似睁又闭,闪着炯炯光彩。
  只看到此,谭啸心中已吃惊不小,暗自欣慰,今夜总算没有白来,正可看看此老功
力到底如何。
  晏星寒这种姿态,分明是正在练着一种极为厉害的内功,他的天灵盖上,不时冒着
蒸蒸的热气,显示出他体内的劲热!
  他这么坐了好一会儿,谭啸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见他双目猛地一睁,那铜床竟
似对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负荷一般,发出吱吱的声音,晏星寒交握着的双掌,慢慢伸
了出来。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着揉着,就像是在玩一个大球似的,这种动作,虽然看来并不十
分费力,可是他的头上却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谭啸看在眼内,虽是暗惊,却也并未十分在意。因为他知道,晏星寒所练的这种功
夫,是内功中的一种“按脐力”,练功时,必得要气压丹田,这种功夫,如用以伤人,
往往可把人腹内五脏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传授过自己,自己对于这种功夫,也曾
下过一阵子苦功,所以此刻见晏星寒用功,并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练这种功夫,
干吗还点这么多灯呢?
  他心中正这么猜想着,却见晏星寒忽地收回了双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桌面上的灯
盘,倏地把口一张,由丹田内哈出了一口气,那声音很像是一只小牛的叫声。
  桌面上的灯光,在他这声吐息中,刹那全熄。谭啸心中大吃一惊,正自猜疑,却见
灯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却正凹腹吸胸,作着一个吸的姿势,八盏灯光,
都拉长了灯焰,似弯腰鞠躬似的,一齐向老人坐处弯着。
  随着晏星寒再次吐息发声,那灯光一如前状,又是突地暗了下来。由是一明一暗,
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来甚是美观。
  谭啸虽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可是却知是一种极为厉害而不常见的绝技。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练功,意不旁属,似此吸吐着灯光,快慢由心。先是慢
慢运行,到后来却是愈练愈快,那灯光更是时明乍灭,大有应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
更显出练功人的功夫了。
  起先灯光是明灭一致,可是后来,明时不一,暗时却是三三五五。谭啸知道,晏星
寒这种功夫,只成了七八成,并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则灯光不会如此。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惊恐与失望的情绪,也不想多看了;而且这种窥视的方法,
早晚会为对方发现,自是不妙。
  想着,他慢慢蜷身上了瓦檐,只觉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难受,只好又循着来路,
返回自己房中。
  当他轻悄悄地由走廊内往自己住处走来时,不由微微一惊。
  他明明记得,自己出来时,是熄了灯的,可是这时却见窗内散出一片灯光来,谭啸
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悄悄走到门前。不想方至门边,却见门启处,雪雁探头出来笑道:
“小姐耳朵真尖,谭相公回来了!”
  谭啸面上一红,讪讪道:“怎么……你们……”
  雪雁跳出来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这么大雨,相公上哪儿去了?”
  忽然,她双目发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谭啸不由随机应变地叹了一声:
  “我只顾观赏后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觉地淋了一身雨……唉!唉!
都湿透了……”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
  “真是书呆子……”
  她这话声音说得很小,但谭啸已红了脸。他进到室内,只见那端庄大方的晏小姐,
正含笑坐在一边位子上,见他进来,忙站起来,脸色红红地道:“大哥,请恕小妹来得
冒昧……”
  谭啸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气,如此夜深,莫非有什么……”
  晏小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转着,现出无比的惊奇之色。
  因为她见谭啸竟穿得如此单薄,尤其是全身,由头至脚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着谭啸道:“谭相公在花坛里看地春和水仙呢!”
  说着又笑了两声。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扬道:“真的么?大哥你不怕冻坏
了……”
  谭啸双手在火上烤着,连连战抖着:“是有点冷……我只顾去看那地春、水仙,还
有走廊头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想笑没笑出来,因为她内心的同情多于嘲笑。她秀目微转,轻叹道:“大哥
快到里面换换衣服吧,冻坏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欢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里就
是了。”
  谭啸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脸道:“谢谢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长,如果把它们
强自移到室内,那韵味就大大减色了。”
  他说着欠了欠身,就拖着一身湿衣转到里面去了。这里雪雁还一个劲抿嘴直笑,晏
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来愈不像样子了,干吗老笑个没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头,小声道:“我早给小姐说过,他是个书呆子,你还不信,今天
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这时,红幔启处,身着直裰头戴方巾的谭相公,又翩翩出来了。
  他腰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丝绦,足下是黑面丝履,端的好一个美书生。小真忙由位
上站起,谭啸弯腰道:“愚兄方才失礼处,万乞贤妹勿怪!”
  小真含羞浅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我才失礼呢!”
  谭啸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双深郁的眸子,始终不敢在晏小真身上多留。但
是他态度极为从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贤妹深夜来访,有何赐教?”
  晏小真脸色微红,自翠袖中抽出了一个纸筒儿,道:“小妹敬慕大哥画得一手好画
儿,今夜特来请教,尚请大哥不吝赐正才好。”
  谭啸微微一笑,目光视向那个纸卷:
  “贤妹画得好快……”
  晏小真微微一笑道:“这两幅画是早先画好了的,只是一直没给人看过就是了。”
  谭啸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说,愚兄倒是首瞻墨宝,眼福不浅了!”
  晏小真低头一笑,她双手玩着那个纸卷儿,抬起头眨着那双大眸子笑道:“大哥!
可不许笑我,我画得不好。”
  说着遂递了过来,雪雁不待吩咐,掌烛而近。谭啸轻舒长臂,把这张画展了开来,
是一幅山水,看来挺秀苍郁,极具腕力。谭啸端详良久,微微一笑。晏小真娇羞扬眸道:
“大哥请多指教。”
  “唔!”
  书生哂然一笑:
  “春山融澹如笑,烟云连绵;夏山嘉木蓊郁,苍翠如滴;秋山疏薄明净,树木抚落;
冬山暗淡昏霾,彤云四合。贤妹所画这幅早春残雪,虽着墨、着笔俱见功力,可惜气韵
稍欠不足。”
  晏小真玉面绯红,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
  “大哥所说极是,只是这气韵又如何方谓之足呢?”
  她笑视着这位才子。
  谭啸以寸许长的洁白指甲,轻轻指点着画面,淡淡道:“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
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来啦!”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随即含笑向谭啸道:“大哥请说明白一点,
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应如何取法方为之上呢?”
  谭啸点头道:“姑娘既问,愚兄敢不明说。据一般而言,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
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
  晏小真不由玉面绯红,当时强笑着,转着眸子道:“这么说,小妹这幅画儿简直是
最下最次啰?”
  她说着真有点连声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谭啸,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淡
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晏小真眼圈微微一红,遂把这幅山水卷起。谭啸却并不自觉道:“所谓发于意者,
走笔运笔,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谓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
而忽然如是也,谓之为足,而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于墨趣之外,天
机之勃露也。”
  他直目看着晏小真,徐徐道:“姑娘应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说着后退一步,拉袖欠身,晏小真于失望之中,淡淡一笑:
  “大哥果不愧个中高手,小妹折服万分。那么,请看小妹这另一幅……”
  说着她又展开另一纸卷。
  谭啸见这一幅画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点点斑斓。他本是画梅老手,注目良久,
已观出其中疵处。晏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评,可是谭啸却摇了摇头:
  “这一幅较那一幅又差多了……”
  晏小真鼻子一酸,差一点儿想哭,飞快地卷了起来。
  谭啸哂然道:“姑娘既学画梅,则画梅歌诀不可不知,请问姑娘这歌诀如何诵之?”
  晏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点,八结九变么?”
  谭啸摇头道:“非也!”
  这书生那种狂态,几乎令晏小真受不了。她娇躯微微颤抖着,直想哭。谭啸怎会看
不见,怎能不痛心?可是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来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
示冰寒,以保退步。
  他莞尔一笑道:“画梅有诀,立意为先,起笔捷疾,如狂如颠,手如飞电,切莫停
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弯,蘸墨浓淡,不许再填,遵此模样,应作奇观,造物尽意,只
在精严,斯为标格,不可轻传。”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难画的一种,如不假以时日,是很难见功的。
姑娘这梅花,还在学步阶段,差得远呢!”
  才方到此,忽见晏小真两手一分,“哧”的一声,已把手中两幅图撕成了四片。重
重往地上一掷,秀眉一扬道:“你……”
  说着双目一红,泪珠已点点而下。谭啸一怔,正想发话,晏小真已转身匆匆夺门而
出。
  谭啸如同木人似的,对门痴望着,雪雁也怒气冲冲地把灯往几上一放,哼了一声道:
“相公你对我们小姐也太不客气了。”
  谭啸佯装苦笑道:“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失礼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双手插着腰:
  “小姐好心好意,来请相公指教;可相公怎么说,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点好的
地方都没有了?”
  谭啸惊讶道:“这么说,我是说错了?”
  雪雁见他如此,只以为是言出无心,不由气消了些,但仍然气得怪声哼着。谭啸叹
了一声道:“子曰……”
  才说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脚,气恼道:“子曰个屁呀!人都气走了!”
  说着也扭身跑了。
  谭啸望着她的背影,耸肩笑了笑,心想这一来,自己正可少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和
那晏小真脱了亲近机会,自己以后也可放手行事了。
  他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可是晏小真方才那种楚楚动人的姿态浮上眼帘时,他又禁
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自己有意的奚落,在一个姑娘面前,似乎太过分了。试想那晏小
真素日是何等娇嗔自负之人,今日当着丫鬟这么损她,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自己了。
  想着谭啸竟有些双目发直,直似若有所失。老实说,晏小真那两幅画,虽然如他说
的稍欠功力,却绝不似谭啸损贬之甚。
  他弯下腰,把那撕成四片的画拾了起来;然后扶灯走到案前,小心地又合拢起来,
叹息道:“好一个锦心绣手的姑娘……这画儿撕了太可惜了!”
  想着遂坐下来,小心用宣纸贴补了一番,用镇纸压在桌上,站起身来,又仔细端详
了半天,愈看愈觉笔力挺秀,仿佛身入画中一般。
  谭啸不由感喟了一阵,晏小真娉婷的倩影,不自觉又陷入沉思中。睹物思人,他禁
不住又叹了一声,遂又频频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
惘然……”
  想念之中,径自抽毫一管,在那幅补好的梅花上,运笔疾书:
  “春雷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写下了这诗句后,他不由凝目其上,默默惊念道:“哦!这……我这是怎么了……”
  想着忙掷笔屋角,匆匆把这两幅画卷起,置于案边画斗之内。一时俊面通红,心中
通通直跳,他恍然失神似地坐下身来,自惊道:“谭啸呀谭啸……且不可种此情因,这
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想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让心灵咀嚼着痛苦和不安,他对目前这个环境实在是太厌
恶了;可是复仇的责任,使他非但不能摆脱,却还要继续地深入。他要在那个杀死他祖
父的大仇人面前谦卑、微笑,直到有一天,达到复仇的目的为止。
  这种虚伪的表情,实在是太难表演下去了。谭啸由位子上站起来,慢慢踱到了窗口,
让扑面吹来的寒风拂打着自己,以冷静一下沉痛的思潮。
  正在这时,忽然一条人影如海鸟掠空似的,由正面琉璃瓦檐上飞窜而下。现出一个
长发高个的姑娘,她像是极其惊慌地后顾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扑向谭啸室前,
夺门而入。
  谭啸方自一怔,却见瓦面上飞星曳地似地,又落下了一条人影。
  来人竟是晏小真的母亲红线女楚枫娘,只见她一脸怒容,手执一口明晃晃的长剑。
谭啸心中正自不解,却闻得身后一阵碎步之声,十分疾促,他倏地转过身子来,只见方
才所见高个子姑娘,正惊慌失措地站在自己背后。
  谭啸惊怔了一下:
  “你……你……”
  这姑娘忽忙摇着手,遂又轻步藏向谭啸卧室去了。谭啸不由急走上前,正想招呼她
出来,却听见门上有人轻轻地敲着:
  “谭相公还没有休息吗?”
  谭啸方答应了一声,却见那个姑娘由帘幔内伸出了头,带着紧张俏皮的笑,皱着眉,
匆匆向自己摆了摆手,马上又把头缩进去了。
  谭啸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忙走前几步,把门开了,却见楚枫娘剑已入鞘,
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相公方才发现什么不对么?”
  谭啸本想道出,但念及这个姑娘和自己无冤无仇,何苦害人家。当时一怔,佯作惊
异地道:“没……没有呀!夫人发现什么不对了么?”
  晏夫人一双眸子在室内转了转,鼻中哼了一声,才笑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
是方才在我住处发现了一个女贼,偷了我一点东西。我刚要和她动手,不想这丫头精得
很,知道宅内能人多,转身就跑。我一路追过来,到了这里,却不见了!”
  说着两道灰白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冷笑了一声。谭啸不由“啊呀”叫了一声,一
时全身发抖道:“什……么?女……贼……哦……”
  晏夫人见他竟吓成了这样,一时反倒很后悔,当时笑道:“相公不必惊怕,这贼多
半是跑了。她已经尝过我的厉害,八成是不敢再来了……”
  说着她含笑道:“天不早了,相公请安歇吧!老身真是打扰了。”
  谭啸一面欠身送客,脸色犹自红白不定,楚枫娘看在眼中,心内暗笑不已,当时回
身拧腰,冒着细雨,穿脊越瓦而去。
  谭啸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惊叹不已,忖道:“这楚枫娘也有一身好功夫啊!”
  想着才又突然想起房内的姑娘,忙把室门关上,又把窗子合上,这才正了一下衣襟,
正要开口,却见幔帘启处,那姑娘已笑眯眯地迈步出来了。
  她那种奇怪的装束,立刻引起了谭啸的好奇。
  只见她身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出两截雪白的袖管,下身一袭墨绿的大裙,一双天
足,穿着一双怪样的翻毛短靴,腰上束有一条宽厚的皮带,配有皮囊、鹿角、水壶等零
碎东西。
  这姑娘头上梳着一条极长的辫子,又黑又粗,红头绳扎着辫梢,在如玉的颈项上绕
了一圈,由右肩头垂下来。高鼻子,柳叶眉,海也似深沉的一双活泼的眸子,白中透红
的肤色,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葩……
  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乍看起来,真像是一尊女神的塑像,她这种奇装异服,也是
谭啸很少见过的。他断定,她一定不是汉人。
  这姑娘对着他,眨着眸子,甜甜地一笑:
  “谢谢你,先生,你真好!”
  谭啸微微平静下来,皱眉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冒失呢?你贸然地闯到我这房间
里来,要是被别人看见……”
  说着他顿了顿,脸有点热;可是他看着那姑娘纯洁而充满稚气的一张脸,马上发现
自己有这种卑鄙的念头,是多么可耻。
  于是他伸了伸手:
  “姑娘请坐。”
  这姑娘脸上立刻带出一片明朗的微笑,她伸手指了指椅子,又指着自己心口,俏皮
地笑道:“你要我坐下?”
  谭啸点了点头,姑娘奇异的音调,是那么动听,那娇柔刚脆的嗓子,是适合任何音
调的……
  她见谭啸点头同意,不由笑得如一朵花,左手拉着大裙子,一迈玉腿,已到了椅子
旁边。又慎重地摸着心口笑道:“请我坐……是不是?”
  谭啸看着她滑稽的样子,不由把先时仅有的一点拘束也抛开了,敛眉轻舒道:“是
的,姑娘……请坐。”
  得到了这句话,这姑娘才重重地坐了下来;然后把一只腕子搁在扶手上,左右顾视
着,好奇、真挚化成的微笑,把她那微微俏皮的嘴角拉开了,露出晶细雪白的一口贝齿。
  “有没有茶呢?先生!”
  谭啸皱了皱眉,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这姑娘似乎忘记了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但是,他仍然遵嘱走到一边,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过去,这姑娘笑着伸出一
双玉手,把杯子接过去。她的视线,只注意着这杯茶。
  她没有道谢,到手后先呷了一口,烫得伸了一下舌头,忙放下杯子。这时目光才转
向谭啸,发现对方正好奇冷静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不禁蓦然红了。
  谭啸徐徐道:“我想,现在你可以把你的来意说明一下了吧?”
  “啊!是的。”
  她抬了一下腿,开始笑答道:“先生!你真好,那个女人追我,是你救了我,我应
该谢谢你……啊……”
  她走下位来,拉着谭啸一只手,猛然往自己脸上贴去。谭啸不由大吃一惊,猛然抽
回了手,吓得离位而起:
  “你……”
  “咦……先生……”
  她睁大了眼睛,像海似的深,海似的美,而只有在如此美丽的眸子里,才会令人分
辨出真情与虚伪。迷惑的谭啸竟不自觉地又伸出了手,任那姑娘,用她那温玉似的脸,
在他的手上贴着挨着。他知道,这多半是某些民族的一种致谢的礼节。
  谭啸收回手,禁不住有些面红耳赤。
  谭啸一向是一个持重而冷静的人,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极少因为感情而使自己冲动
或是不安的人;可是这一霎时,他竟明显地感到不安了。
  他微微喘息,红着脸讷讷道:“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
  “哦!先生,你不必害怕……”
  那陌生的异族姑娘,像一朵水仙花似地笑了,她眨着那双似会说话的眸子,上下打
量着这个看来比自己更害羞的相公。这种观念在她来说,的确是很新鲜的,因为她所知
道的男人,包括那些官员在内,几乎没有一个人,像目前这书生这么文雅。而像他这种
穿着打扮的那些男人,对于调戏妇女,几乎认为是一种乐趣。在布隆吉和乌龙泉这些地
方,她甚至还看见过,那些头上缠着布的男人,抢他们民族的姑娘,就像是拉牲口一样
的野蛮和无理。
  那么,这个华服的汉人,为什么会如此礼貌而温雅地来对待女人呢?尤其是自己还
是一个贼!
  她对眼前这个少年,已产生了空前未有的好感,而她的这句“不必害怕”,已使这
个少年陷入了尴尬的场面。他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要怕?姑娘你错了,我只是问你,
你大概是一位哈萨克姑娘吧?”
  “为什么不是呢?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这姑娘口中这么说着,笑得更是可爱了,樱口乍启,露出编贝似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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