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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流花河》
第 七 节
人如果有一天能够切实的觉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够觉悟到自己其实也是属于自然界的一
分子,尽管只是银河中的一粒细沙,其份属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机,却是不容否认。竟
日里在尘世打滚,追逐声色酒肉,固然灵性尽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众生,其实又
有何异?惟有多近自然,热爱自然,才为有福,若能进一步了解自然,拥抱自然,化身于自
然之中才是人世间一等强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义才堪认定,才能不与草木同朽,
只是一般人,谁又会去想到这些?
把赤着的一双脚,浸入冰澈碧蓝的溪水,一霎间,整个身子俱都兴起了丝丝凉意。
长发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轻烟、溪水、涧石,一入自然,皆为图画。水
中游鱼,历历可数,青虾墨虾,聚散浅水石砾,静观万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
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万物,万物师法自然,这其中应有一定可以因循的
“道”……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尝尝这个,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后膛着水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小竹
篓,里面装满了青虾,双手递上。
君无忌探手接过来,只取了一只,余数皆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声,抢拾不及,
连声嚷着可惜。
近日来,他新习“辟谷”之术,只食少许,却对雪水融集处的几种野生植物感觉兴趣,
其中有一种通体透红,高仅两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浅水石隙
间,到处可寻,在他看来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赐,弃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阳在黄昏里交织出无限谲丽,和风广披,林叶萧萧,他二人在这里已荡留半日,看看
日已偏西,却也没有归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书,背一遍给我听听!”
“是!”由水里一跃而起,擦干了腿上的水,放下裤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边,
随即结结巴巴地大声背诵起来。
还算不错,君无忌只提了他两三个字,纠正了他两个字的发音,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
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与山涛绝交书》,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凛然正气,
显示着嵇康这个人的风骨嶙峋,不与俗世红尘所苟同,俨然天地间一大丈夫。
书是背完了,小琉璃却仍不能尽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这个山涛又是谁呀?”
“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那个时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书,这人的文名甚著,早
先未做官前与嵇康原来甚是交好,人称竹林七贤,他做了大官,心里却放不下许多故日朋
友,纷纷推荐他们出来做官,却偏偏遇见了淡泊功名富贵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谋,这篇
《与山涛绝交书》,便是因此而出。”
君无忌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顿住,打量着当前的这个状似聪明的“小琉璃”。这一
霎,他灵秀气致,沐浴在和煦春风之中,谆谆而诉,俨然古之儒者风范了。
“这我可有点糊涂了!”小琉璃扬着脸儿道:“做官可又有什么不好?人家好心要请他
出来做官,难道还错了?犯得着跟人家绝交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问得好,你能有此一问,便证明这几个月你随我读书,已有了长
进!”
“先生您又夸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做官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官难为,而宦海波谲,极难自持,除了得小心防范朝
中奸小,不为所乘,还得侍候主上,要是这个主子是个昏君,不但难以有所作为,随时还有
性命之忧,所谓‘位极人臣’,没有一番奉迎钻营的功夫,一个臣子想要有所作为,简直是
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这套功夫,捐弃了自己的个性人格,也未见得就能得意宦海,‘伴
君如伴虎’,随时还得提着小心,是以,真正高风亮节,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刚才说到的那个嵇康,他就是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才辞官
不做的,其实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云,但是他宁可弹琴咏诗,终其一生,
是以山涛欲荐他为官,他不惜与之断交,亦不屑为之,这并非他的矫情,而是一个人的风骨
气概。钟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强不来的!”
小琉璃半张着嘴,似懂不懂地点着头:“可是,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对皇上尽忠……吗?”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话了,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来,一个人应该忠于他的理
想、事业,忠于他的人民社稷,却远比对皇上一个人尽忠,要有价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
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说法。”君无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双眸子,直
直地看向小琉璃:“一个人的风骨气节最是重要,读书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谓读圣贤书,所
为何事?一个没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学问,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为,反倒有害
民生国家,一个没有气节的人,是不配读书的,你要记住!”
小琉璃还很少见他用这般严肃态度说话,一时为之噤若寒蝉。
君无忌见他如此,不免一笑,脸色随即为之平和道:“你年纪还小,今天从我读书,我
要告诫你的是,千万不可读死书,人生到处都是知识和学问,要读活书,即使出之圣人的
话,也要自己思量,觉得对的,才能付诸实践,千万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
我,那样虽读书万卷,汗牛充栋,充其一生,不过一腐儒、书虫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说的,我明白了!”
君无忌收回水中双足,擦干了,踏上芒鞋,长发拂肩,迎以林风,状极潇洒。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罗汉八掌’,我练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无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现丑,就施展出来吧!”一面说,目光向着身侧林内看
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会意,恭应了一声,当即走向正面草坪,拉开架势,随即施展开来。
他习武日短,根本谈不上有所成就,“罗汉八掌”不过是看来笨拙呆板的八个动作,君
无忌传授他,旨在筑基,看来毫无美感,反而状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来,已
足令人发噱,偏偏每出一掌,还吐气开声的“嘿”上那么一声,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这里才施展过半,即听得身侧林中,传出“咕咕”一阵子娇笑之声。
小琉璃聆听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动作,伸长了脖子大声道:“谁?”
暗中人估量着行藏已露,小琉璃又这么出声一喝,便只得现身而出。
衣带轻飘云霓仙姿,原来是一双丽人。
双方原来是认识的。
“啊!原来是大……小姐……来了……”小琉璃一时涨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样子,却
把一双眼睛看向君无忌,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儿在后,已是姗姗来到了近前。原来她二人已来了一会儿,一直匿身桃
林,未及出见,君无忌显然早已发觉,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由二女脸上神采看来,方才笑声,定是冰儿所发,这时虽自强行忍着,犹不免面上讪
讪,偶尔与小琉璃目光接触,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头笑了出来。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礼,还不上前告罪?”
冰儿应了声:“是。”红着一张脸,上前几步,向着君无忌请了个万安道:“婢子失
礼,先生不怪!”说了这句话,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径自低着头退后一旁。
君无忌一笑道:“他样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气,你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吧?”
春若水颔首“嗯”了一声,脸现笑靥道:“当时你正在教他念书,所以没有敢现身打
扰,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哪里话!”君无忌一派自然,含笑道:“这里人人可来,岂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见,
姑娘身子可好,前此伤势如何?”
“全好了!”说时,春若水已来到近前,一面笑道:“这可又是我的不对了,一直也没
有上门道谢,失礼之至!”
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云鬓,衬着一袭素绫长裙,直似出水鲜
荷,俏然玉立,清丽出尘。“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说:“在家里闷得发慌,街上又惹
了一肚子闲气,想到这里清静清静,摘几个新鲜桃子,却是遇见了你。”说到“你”字时,
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长长的眉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无忌脸上,隐隐
中直似有情,却是那般怅惘,不着边际。
“大小姐,您可喜欢吃吓!这里青虾又多又大,新鲜极了,我给您抓去,要多少都
有!”一面说,小琉璃挽着一双裤管,这就要涉水捞虾。
“不啦!冰凉的,小心冻着了!”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不自禁地弥漫了笑意,到底她
童心未泯,一听说涉水抓虾,心里便先自高兴,若是君无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会下
去。
一听说下水捞虾,冰儿先自叫起好来,慌不迭跑到溪边,小琉璃把装虾的竹篓子递给
她,两个人指指点点,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这就抓起虾来。
几只红色蜻蜓在眼前草地上飞着,映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几乎完全静止地停在空中,看
上去红通通亮晶晶的,简直像是宝石玛瑙做的,怪可爱的样子。
“很久没看见你再唱歌了,这阵子都忙些什么来着?”春若水偏过头来,直直地瞅着
他,眼神儿里满是关注,说真的,自从那一天由君无忌住处转回之后,这个人的影子,越发
的盘踞在心里了,说不上什么原因,只要一静下来,就只是想到他。
“不能再唱下去了!”君无忌挑动了一下他的长眉,道:“唱下去,人家都当我是疯子
了,听说衙门里已经有人在注意我,要传我去问话呢!”
春若水“哦”了一声,由不住低头笑了,“听说在小琉璃的山神小庙里,正式设了馆,
收了不少学生呢,是不是?”
“这件事居然大家都知道了!”君无忌一笑道:“其实说不上什么正式设馆,我也是头
一回,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看他们生活贫苦,荒芜了学业,实在可惜。”
“你真是个怪人!”春若水掉过身子来,一手托颐,用着神秘的眼光,打量着他道:
“这么说,你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也不一定!”
“不一定?”春若水怔了一怔,道:“你要走?”
“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可也不会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不为什么……”她的脸红了一红,怪不自然的把眼睛转向一边。
那一边传来冰儿天真的娇笑声,敢情是小琉璃抓虾不慎跌倒在水里了。
“对不起!”春若水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多知道你一点么?”
君无忌没有说话。忽然他眼睛里面爆出一种惊讶,对于春若水的这份关注,感觉到诧异
和惊讶。然而,他所看见的这张脸却是天真无邪的,充满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纯洁的那种光
彩。他的诧异随即为之消失,从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曾有过的朦胧。
睁大了眼睛,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女,这一霎他内心无疑是激动的。说来难以
令人置信,活了二十几年,在他的感觉里,竟然好像还是第一次和异性有所交往,就像这样
面对面谈话的经验,以前都未曾有过,更不要说去领略一个女孩子的感情了。
春若水被他那股直视的眼光,看得心绪紊乱,脸上一红,语出呢喃地道:“你……怎么
了嘛?是我说错了话?”
君无忌才似忽然有所警觉,摇摇头道了个“不”字,即行向溪边走过去。
春若水看着他的背影,眩了一下眼睛,不觉笑了,“你怎么不说话?”说着,她起身跟
过去。
二人比肩并立,面对着清澈见底的碧溪流水,水面倒影映现着两个人的影子,整个溪面
为橘色的夕阳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泽,人在其间,宛若置身于图画之中,便是痴人目睹及此,
也觉得美了。
猛可里劈啪一声,一只大禽自对面水草中鼓翅而起,两个人都似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天鹅之类的大鸟吧!丹顶银翼两翅生风,一经展翅已飞身当空,不及交睫的当
儿,已置身青冥云烟,眼看着只剩下了小小一个黑点。
君无忌望着它一起冲大的去影,颇似有所感慨。
“姑娘请看!”追认着那个小小的黑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便是我的化身。”
“你的化身?”春若水不能尽解地看着他,脸上现着迷惑。
“形单影只,来去一身!”他微微笑着,脸色颇具凄凉:“这便是我的写照。”
如果说鸟类也同人一样有所感触的话,是否也会有孤单的感觉,像是天上的鹰,孤独一
身,竟日遨游着长空,它可曾有失落孤独的感伤!
自然,在“鹰”的意识里,是不屑去理解同属鸟类中的“燕雀小志”的,人是否也是一
样的呢?古往今来,越具抱负,越强大的人,似乎越是孤独的,所谓的“超然”、“卓越”
便是如此吧!
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春若水脸上现出了一种倾慕,像是有所反应,她已渐渐地开始了
解到这个人的“卓然不群”了。“君无忌!”轻轻唤了他一声,她讷讷地道:“你的家呢?
我是说,你家里的人都住在哪里?”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形单影只,来去一身。”
“但这不能代表你没有家呀?”
“对我来说,完全是肯定的!”一霎间,他脸色沉着,现出阴森的笑容。“也许我曾经
有过一个家,但是对我来说,没有印象,也就说不上有什么特殊意义了。”
脸上又重新现出了笑容,平和中显示着他的执著,以及些许自赏的孤芳。“对于你来
说,我是费解的!”君无忌笑道:“何必去费这个心思,我自己都不想去了解,你又何苦?”
春若水一笑道:“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多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倒是有一样,却一定要
你答应我。”眼睛里含蓄着淡淡的笑,挑了一下细细的眉毛,意思似在说:“怎么样?”
君无忌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那块红毛兔皮,已不在我的手上。”
“我指的不是这块皮子!”
“那是什么?”
“是……”春若水眨一下眼皮,道:“我以为你应该猜得出未……是……”一笑道:
“我说出来,你可要一定答应我,要不然我也就不说了。”
君无忌端详着她的脸,顿了一会儿,轻摇了头说:“我自问能为姑娘效力处甚少,说了
反倒令你失望,还是不说的好!天不早了,姑娘也该回去了,我先走一步,这就再见吧!”
微微点了一下头,径自转身离去,甚至于连同行的小琉璃也没有打上一声招呼。
春若水原指望他会一口答应,想不到对方竟是冷漠如斯,说走就走,了无牵挂,一霎间
只把她愣在当场,作声不得。她平日养尊处优,最是要强好胜,仗着她春家的名号财势,谁
不让她三分?更何况她的美,远近驰名,芳踪到处,多的是殷勤自献之人,每说一句话,也
被人当作玉旨、纶音,报效尚且不及,焉有拒绝之理?想不到却在这里碰了钉于,虽说身边
没有外人,以其自视之绝高,想想也不是个滋味,心里一阵子发窘,既愤又气,于是呆呆地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差一点连眼泪也落了出来。
却见冰儿笑嘻嘻的由那边跑来,两只手捧着装虾的竹篓,一阵风似地来到了跟前。
“小姐!小姐!快看看吧,这么多虾,都满了!”
身后的小琉璃,高挽着一双裤管,周身水淋淋地也跟了过来,嘻着一张大嘴,像是功劳
不小。
“您看您看,又肥又大,这么些个,够炒上一大盘子的了,真好!”冰儿边说边自举起
手中虾篓,直送到春若水脸前,不经意却被春若水一膀子搪了开来。
“走开!”
气头上力道不小,冰儿竟来不及闪躲,哗啦啦手里的虾散满了一地都是。
“唷!”嘴里惊叫一声,慌不迭往地上抢抬,一旁的小琉璃目睹及此,也傻住了。
两个人这才发觉敢情大小姐脸上神态有异。
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乐意,一下子都为冰儿引发了,却把一双含着泪光的眼睛,莫
名其妙的盯着冰儿,说不出的一阵懊恼、失意,偏偏无能发泄。毕竟冰儿是无辜的。
“咦,小姐,您这是怎么啦?”拾了一半虾,冰儿傻乎乎地站了起来,一面左右打量不
已,“君先生呢?”
“先生走啦!”小琉璃这才着了慌,道:“我……我也得走了!”说罢转身就跑,跑了
几步,想着不对,赶忙又转回来,必恭必敬地向着春若水抱拳一揖,待要说句体面的告别
话,嘴还没张开,对方却刷地掉身而去。
冰儿叫了声“小姐”,忙自追上去,哪里能追赶得上?
春若水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她轻功原本就好,这一施劲儿快奔,冰儿自是追赶不上,转
瞬间已遁身于浓密的桃树丛间。
她象似有意借助奔逐,以发泄心中闷气,却偏偏有人不容她称心如意。
猛可里一条人影自树丛里闪身而出,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人身法好快,更见轻巧,身子一经闪出,二话不说,右手抡处,直向着春若水脸上击
来。
春若水奔势极快,这人现身得又是这般突然,一时想收住身子,简直不能,急切间娇叱
一声,出手就迎,反向对方脸上抓来。
恍惚中看见了对方面影,才惊觉到对方像自己一样,原来是个姑娘人家。
这个姑娘可不是好相与,身手更是了得。春若水一掌抓出,才自发觉对方少女身分,心
里不禁有些后悔,因怕用力过猛,伤了对方面门,其势已是不及。其时对方姑娘的一只纤纤
细手,原也几乎击到了春若水脸上,其势各有前后,看来却是一样的疾,简直不容撤换,直
似玉石俱焚。
自忖着难免“两败俱伤”,春若水一时心胆皆寒,偏偏对方少女就有摘星拿月的妙手,
危机一瞬间,那只递出的手,倏地向侧面一翻,翩若夜蝠,已自闪开了春若水面门,不偏不
倚的正好迎着了对方的那只修长手掌。
两只女人的纤纤细手,各自聚集着惊人的功力,只是所显示的力道,却是一刚一柔,大
相径庭。
春若水这只手力道充劲,无疑是刚的一面,对方少女的一只手,却似娇若柔荑。
猛然交接下,春若水的身子忽然间定住了。那只是极短的一霎,紧接着却自对方少女那
只纤细修长的指掌之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道。
那种感触怪异得很,春若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感觉,随着对方手上一个极为巧妙
的翻转式子,借力使力”呼的一声,春苦水整个身子。已被高高抛起。远远地送了出去。
敢情春若水整个前奔的势子,连同出手的力道,一古脑儿全部为对方假借着目标的转
移。化解了个干净。妙的是竟然悉数用在了自己身上,呼一足足飞起了丈许来高。
春若水吓了一跳,总算她身手不弱,身子在空中倏地一个滚翻,硬生生把起来的势子给
压了下去,飘出丈许以外,俟到她站定之后,犹自觉出有一股力道,在身子里左右打转,心
中正自奇怪,不知是何家路数?眼前人影一闪,敢情对方那个长身少女,又自到了面前。
这一次较诸上一次更要快了许多,人到手到。春若水只觉得双肩上为之一疼,已为对方
突出的一双纤手拿了个结实。紧接着长身少女的手势抖处,春若水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
应,己自被摔了出去。“噗通”,这一下子力道还真够重,直摔得她头昏眼花,两眼金星乱
冒,容得她身子再一次跃起之后,才自觉出身上反倒变得轻快了。
“你……”春若水既惊又忿,怒看着对方这个长身少女:“你是谁?”
太阳虽然下山了,可是天还没有黑。
林子里光彩舒徐,面前的这个少女,有着长长身躯,细细的腰身,隔着一袭鹿皮长裙,
亦见其修长均匀。
这个人堪称得上秀丽出群,只是对春若水来说,毫无疑问,那是陌生的。看上去,对方
年岁也与自己相仿佛,即使大一点,也属有限。那一双充满了智慧、狡黠但却美丽的眼睛,
应该是她整个脸上最突出的一部分,这时却瞬也不瞬地向自己盯着。
“你大概就是这里鼎鼎大名的春小太岁吧!”长身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久仰之
至,听说你文武双全,本事很大,只是今天看起来,好像也并不怎么样,这样的武功,是不
够资格称雄霸道的。”
“你胡说些什么?”春若水睁圆了眼睛嗔道:“谁认识你?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从来的地方来的!”长身姑娘道:“认不认识都无所谓,今天见了面以后,我保证你
对我印象深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说时,这个姑娘脚下缓缓向前迈进了一步。顿时,春若水就觉出有一股无形的凌人劲
道,迎面袭来,一时连身上衣裙亦为之飞扬起来。虽说是好没来由,春若水却是万万也不会
想到,这股凌人劲道,竟是发自对方身上。
“你对我好像很不服气的样子,不要紧,我们这就来比划比划,我保证,你连我的身边
也沾不上一点,不信你就试试看。”
说时她面含微笑,不着一些怒迹,话声一落,缓缓又自向前方踏进一步。随着她前进的
身子,此时又有大股劲道,袭近过来。
这一次春若水可是惊觉到了,她自己功力虽然还没有达到这般境界,可是却也知道,一
个人如果内功达到了一定境界,练成“提呼一气”的境界之后,便可以运之于体外,甚至于
可以用以伤人。有了这般造诣,随时随刻都有一层气机围绕全身上下,用之于动手过招,常
常可以事先测知敌人意图,即所谓“敌未动而己先动”,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
痕,防人之未防,攻人之未动,自是味满迂回,不可思议了。
一念之兴,春若水禁不住大为惊心,表面不着痕迹,暗中却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
何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个看来和自己年岁相若的姑娘,竟然会负有如此奇异的功力,看来今
天这个架是打不下去了。
这么一想,她干脆倒也不气了,“你不是想激我跟你动手,要我出丑么!哼!我就偏不
要你称心如意,倒要看这个架怎么个打法?”
思维一转,果然心平气和,先时的盛怒,一古脑儿变得无影无踪。
对方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妙目,仍然向春若水注视着,长长的一双黛眉,向两下遄分
而起,那一双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更似含蓄着几许睿智,似笑未笑,整个脸上交织着罕见
的清秀钟灵气息。
看起来,两个人同样的冰雪聪明。
“好凉快的风。”轻轻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额的几根乱发,春若水仰首当空,有意装糊涂
地把对方发自体内的气机当成空谷来风,避开了对方那双“讳莫如深”的眼睛。
“是么?”长身姑娘微微笑道:“再试试看吧!”
一面说时,脚下大大前踏了一步。陡然间,大片风力平地而起,呼啸一声,引得地上残
枝败叶悉数腾空而起,刷然作势,一径穿林而入,惹得萧萧林叶,纷纷坠落,看上去就像是
下了一天的怪雨,其势越是惊人。这一切无疑是长身姑娘所卖弄施展,看在春若水眼里,焉
能不为之惊心?
长身姑娘以充沛内元真力,逼行体外,露了这么一手,虽不曾与对方真的动手过招,却
也达到了“不战怯人”之功,内力猝然回收之下,一天枝叶悉数为之坠落。
一起一收,层次鲜明。满空枝叶猝然落地,一时万籁俱静,再没有一丝微风,一片飞叶。
春若水即使存心装傻,却也不能“无动于衷”,神色间便自现出了悻悻表情。
长身姑娘嫣然含笑地向着她点了一下头,挑动着长长的眉毛:“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儿,
看来这个架是打不成了。说真的,我们能有今天这一见,也算有缘,我就住在城里的‘玉荷
香’,一半时还不会离开。欢迎你随时来玩。”说完了,她随即掉身而去。
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姗姗回过身来。春若水兀自睁着双大眼睛盯着她。
“有句话忘了问你,”长身姑娘脸上现出了一抹微笑:“刚才跟你在一起谈话的那个人
可是姓君?”
春若水微微一怔,这才知道,敢情自己与君无忌的一番邂逅,也落在了她的眼里。虽然
说她与君无忌之间,在感情上来说还谈不上什么发展,但是不可否认的,他在她的心里却占
着极重要的位置,这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份隐私,自不欲为外人所知。长身姑娘忽然有此一
问,虽然极其自然,并不似有任何影响,却在春若水心里激起了一番波动。这种感触极其微
妙,等到春若水有所警觉,镇定下来,显然已无了痕迹。
“你……”春若水略似窘迫地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不能问这个?”长身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那个君探花吧?”
春若水心里一颤道:“你认识他?”
“如果认识也就不问你了!你觉得奇怪?”长身姑娘笑了笑,继续接道:“其实一点也
不奇怪,这里人都在谈他,我难道就不能问问?”
春若水想想无话可答,长身姑娘却含着浅浅的笑,转身自去。
桃林里已现出沉沉的暮色,大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在附近几棵树上乱嚣地叫着。
春若水不自觉地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想到要问她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容到她追
过去时,却已经失去了她的影子。
凉州城大军云集,汇集着各路而来的北征人马。
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听说皇帝亲率大军,分兵五路由北京来了,可是直到如今,还没
有迎着老人家的龙驾。这会子来了消息,说是圣驾已到了兰州,就要起驾北上了。
说来可笑,“北征”的目的,只不过是对付“瓦刺”一族区区四万人马。曾经归顺受封
为“顺宁王”的瓦刺部族首领“巴图拉”,因为“献玺”不成,恼羞成怒的在边界虚张声
势,部署了一些人马,可怜朝廷,只以为他是有所异图,这便又一次“御驾亲征”,未免是
小题大作了。
也许是当年被蒙古人统治怕了,一点风吹草动,也能令大皇帝寝食不安(作者按:成祖
对北用兵,前后总计六次之多,除第一次派大将邱福担任主帅之外,剩余五次皆御驾亲征,
其本人于第六次亲征,班师回朝中死于中途)。为了抵抗想象中“死灰复燃”的元军,成祖
不惜在北京大兴土木盖置规模宏大的宫殿(即今日北京故宫),着手将国都由南京迁来北
京,他要亲自坐镇,立志肃清沙漠,不再给蒙古人任何可乘之机。
这次亲征,虽不似第一次号称六十万大军那般强大,可也人数不少,兵分五路,声势极
见浩大,比较特别的是,这一趟随同他御驾亲征的,除了次子“汉王”高煦之外,还带着他
心爱的皇太孙朱瞻基同行,要他长长见识。
也许不欲过于招摇,或是恐怕引起百姓的猜疑,军次兰州,朱棣皇帝临时心血来潮,一
纸手令,免了汉王“征北大将军”的封号,要他不必跟随自己北上亲征,暂时率部警戒河
西,只等着大军凯旋而归,一同班师回朝就得了。
就只是这道朱砂御笔亲批的手令,为“汉王”高煦带来了一番意外的惊恐与臆测。跪接
圣旨之后,高煦特别把宣旨的中军主将郑亨让至花厅,传筵盛待。筵中,高煦把盏不饮,久
久无语。
郑亨旁敲侧击,早已看出了王爷的心事,他与高煦交非泛泛,当年“靖难”之役,郑亨
为前朝密云卫的指挥佥事,即为高煦所招降,日后得能封侯,亦多赖高煦从中斡旋美言,这
一次侍驾亲征,也是高煦在父皇面前力荐其勇,才得拜将侍驾同行,对于汉王的知遇隆情,
郑亨百死无能为报。眼前倒似机会来了。
“恭喜王爷!这一次御驾亲证,定当旗开得胜,班师回京后,论功行赏,王爷便是第一
大功,圣眷之隆,便是当今太子,也是难以望其项背……”说时郑亨离座站起,双手捧盏,
笑嘻嘻地道:“卑职恭敬王爷一盅,先干为敬,请!”一面仰首,便自将手中酒饮了个干净。
高煦望着他意图阑珊地笑笑,手里的琥珀玉盏,拇指上的汉玉搬指交映生辉。“是么?
我看并不尽然,你归座吧!”
郑亨应了一声,回座坐好。
高煦把一只琥珀酒盅儿滴溜溜在桌面上打着转儿,一双眼睛乜斜着郑亨道:“怎么会忽
然改了主意?准是谁在老爷子面前玩了舌头,你可知道?”
“这个……”郑亨想了想,摇头道:“以卑职看还不至于,这些天圣上一直都还在惦记
着王爷,五天以前的全鹿晚宴,他老人家特别还提到您,说是王爷您最爱吃鹿肉,要赏您一
只鹿腿,是杨大人说王爷远在凉州,这条腿怕是到不了就馊了,圣上哈哈地笑了!”
高煦聆听之下,脸已大为转和,轻叹一声道:“说的也是,从靖难之役起,我父子就一
直没有分开过,他老人家一直还是惦着我。”微微一顿,他坐正了道:“怎么,杨荣也来
了?”
“来了!”郑亨说:“圣上要他一路上给太孙上课,怕太孙耽误了功课。”
高煦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就是我哥哥聪明的地方,他知道圣上疼爱这个孙子,而他
本人人缘又不佳,把儿子往圣上跟前一送,皇上一疼孙子,他这个太子也就固若磐石了,不
用说这是胡广、杨荣他们出的主意了!”
“这……”郑亨垂下头道:“卑职可就不清楚了。”
“哼!一定是!”高煦一只手攥着手里的酒盅,瞪大了眼道:“谁好谁坏,谁存心跟我
捣蛋,我心里清清楚楚,想弄个毛孩子把我给砸下来,做梦!你们走着瞧,倒看看鹿死谁
手?”
郑亨一声不哼,只是在一旁赔着小心。
高煦看在眼里,忽然一笑道:“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有朝一日,错待不了你。”
“是。”郑亨离座肃立,一副军人本色。
“坐下,坐下!”高煦笑着拍了一下手道:“给将军看酒!”
几个身边亲信,刚才都走了,应声出来的,不是外人,正是他新爱的随身小妾“银雁”。
这个银雁如今已改了装束,羽衣凤帔,丰姿绰约,看来越发标致了。轻轻扭着腰肢,唤
了声“王爷”,向着高煦福了一福,这就要去执壶看酒。
高煦眉开眼笑道:“你来了?”指着郑亨道:“这是新拜的北征中军主帅郑亨郑将军,
上前见过。”
银雁待要见礼,郑亨却慌不迭离座站起,睁大了一双牛眼道:“这位是……”
高煦哈哈一笑道:“这是我新收的一房小妾,他娘家姓季,就叫她名季银雁吧!”
“那怎么使得?”郑亨正色道:“既是王爷宠妃,理当以君臣之礼相见!”
“不必了!”高煦哈哈一笑,抓住郑亨手腕,似喜又嗔道:“刚才那话日后不可谈起,
别人听见,可又要多心,说我目无太子了!”
“可是眼前没有外人……”郑亨笑眯了眼道:“王爷您就是我郑亨未来的圣君呀!王爷
难道没有听说?”忽然他的声音放小了,一面把头凑近高煦耳边道:“朝中传说,北征凯旋
之后,就要改立王爷为太子啦!”
高煦哈哈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其实这个传说,他早就听说过了,心里却井
非没有隐忧。眉头忽然一皱道:“不见得吧,真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还带着太孙同行?”
“这……”郑亨摇摇头道:“依卑职见,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你的意思是……”忽然一笑道:“今天不谈这个了,坐好了,咱们喝酒!”
银雁娇笑着唤了声“郑将军”,已自手上银壶,满满为郑亨斟了一杯。
“不敢当。”郑亨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王爷这个宠妾,果然颇具姿色,樱口瑶鼻,眼
睛尤其漂亮,黑白分明,颇有慑人之势,衬着一双遄起一如刀裁的眉毛,更似有几分男儿的
英气,这等仪容,绝非出身风尘,却不知王爷哪里觅来?心里羡煞,由不住又自多看了一眼。
高煦见状,微微一笑道:“我这小妾还擅歌小令,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晚了,等你北
征回来,我让她好好唱上几段给你听听。”
“王爷恩宠,这就不敢当了!”一面说,一面双手捧杯站起道:“一言为定,卑职先干
为敬!”
说着仰首,把满满一盏酒饮了个涓滴不剩,下意识地又向着银雁看了一眼,回目高煦
道:“卑职奉旨还要到李大人的‘哨’军去一趟,这就向王爷告辞了!”说着,即向高煦行
了大礼。
“这就走么?”高煦打量着他道:“好吧,过境凉州时,你再来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跟
你商量。”
郑亨连声应着,又向一旁侍立着的银雁抱了抱拳,径自转身步出。
高煦亲自送他出了花厅,在二门外招呼了他的随从,这才转身回来。一进门就迎着了银
雁的盈盈笑脸,娇滴滴地唤了声“王爷”,却被高煦一把抓过来,让她坐在膝上。
“别价,”银雁绯红了脸,左右打量着,道:“别叫他们看见了。”
“这里没有外人,我打发他们走了!”
“这么说,王爷与那位郑将军是谈重要的事了?”
“那还用说?”顿了一会,他才叹了一声道,“皇上来了圣旨,着我就地警备河西,除
了我征北大将军的封号,用不着再去蒙古打仗了,这一下可以好好跟你在一块了,你这一头
漂亮的头发,也用不着再剪了!”
“啊!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高煦怔了一怔,道:“咦!你好像还不大高兴似的?”
“妾身哪里敢?”她轻轻叹了一声,略似遗憾地道:“妾身遗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在王
爷跟前效力的机会,也叫王爷看看妾身吃苦不让男儿,头发剪了又算什么?以后还会再长出
来的。”
“好!”高煦连连点着头道:“说得好,你果然没有让我白疼你,真要把你送给了别
人,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王爷!”银雁忽地站了起来,道:“您说什么?”
“银雁!”高煦笑了笑道:“刚才那个郑亨,我看他对你甚是有意,他如今是皇上跟前
的红人,身拜中军主帅,未来前途无量,我打算把你送给他,你可愿意?”
不容他这几句话说完,银雁早已经热泪涟涟,那张俏脸一霎间,变得雪也似的白。
“王爷!你不要再说了。”她身子摇了一摇,就着一张太师椅,直直地坐了下来道:
“王爷……使不得。”说着,眼泪更自簌簌淌个不已。
“你也许还不知道,”高煦道:“他是受封的‘武安侯’,圣眷正隆,你跟了他实在也
很不错了,还不愿意?”
“王……爷……”银雁简直位成了个泪人儿,道:“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她忽地伏身地上,频频叩头不已。“王爷……”她断断续续的道:“打从那天进了王爷
家门,侍候了您,妾身就是王爷的人了,一马难配双鞍,烈女不事二夫!王爷真要把妾身赏
给了外人,妾身可是活不下去了,也只有一死以谢王爷的大恩,也不能……也不能……”一
时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高煦脸色微现不悦,却又改了笑脸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看你哭成这样,起来,起
来。”一面说,伸手把她给拉了起来。
“王爷……这才几天,您……就烦我了?”银雁抽出了丝帕,背过身子一面擤着鼻涕,
道:“这辈子我跟定了王爷,什么时候王爷不要我了,只说一声,我自个会打发我自己,用
不着您为我烦心……”
高煦看着生爱,着实有些感动,自她手里拿过丝帕,亲自为她拭着泪。“干吗说这些丧
气话?照你这样,我府里众多小妾岂不都要寻死了?”
“我是我,”银雁斜过眼珠来道:“妾身只要服侍王爷,哪怕降为王爷跟前一名歌伎、
一名丫环,这辈子也是服侍您定了,哼,我就是不离开您!别想把我……送给外人,什么侯
不侯的,我才不稀罕。”
说着,她接过丝帕来,把脸上擦擦干净,站起来向着高煦窘笑道:“都让我把王爷您的
兴头给败了,我给您烫酒,菜都凉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那我就扶着您到那边坐一会儿。”一面说,银雁就过去扶高煦站起,却被高煦一把抓
住了胳膊道:“我才多大,就用着你来扶我了?”
银雁只觉得王爷那只抓着自己的手,火也似的发烫,一抬头,接触到对方那双充满了湛
湛情焰的眸子,心里头禁不住一阵子发慌,顿时臊红了脸。
高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膀子,那一只手可就攀上了她的香肩,脸上显示着不怀好意的
那种笑,紧接着他的那只手已自探入银雁的酥胸,在对方隆起的部位恣意摸索起来。
“王爷……您这是怎么啦?不行……这里不行呀……”
纱幔双分,一帘相隔之外,展示着铺有兽皮锦褥的华丽花厅。一行银烛莹莹高烧,淡淡
的八宝沉香,袅袅发自仰首向天,作状长嘶的银质“喷金兽”嘴里。
往常高煦用膳时,这里照例有一班歌舞侍候,半醉微醇之后,况乎美色当前?那时候的
他,可就不惜斯文扫地,即使当众出丑,也属平常,全赖着一个惯悉主意、得力总管“姜
威”的尽力打点。就只是眼前这个花厅,那几张充满了淫秽邪恶、五彩斑烂的锦缎皮褥上,
风流年轻的王爷,一次次撕下了他尊严的外表,干下了多少荒唐的风流勾当?他的大胆、无
耻,已到了“骇人”地步,偏偏无人能加以阻止,对于那些为数千百、无辜失身的可怜处
子,这种安排,除了归诸于命运之外,便只怕很难解说清楚了。
新来的银雁,还不清楚这些,乍睹着高煦的“即兴”自是大为吃惊。她哪里知道,今夜
此刻,在高煦过往数不清的临场即兴里,已算是最斯文的了。最起码,眼前还没有外人。最
起码,眼前的高煦,仍然还保持着一份对她的眷爱恋情,照往常高煦的习性来看,这是不可
思议的怪事。
只是,还能保持多久呢?
披着一天星月,君无忌由后岭绕道归家。
一排雪松,恰如翠屏,万竿修篁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梅花谢尽,只着空枝,月华如水,
直似无限凄凉……
一只白顶大鹰,静静地在空中盘旋着。冷风飕飕,一次又一次地由山洼子里盘旋升起,
惹得地面上浮动的细小物什,不时沙沙作响。
远远地站住了脚步,君无忌忽似心有所警。这种感触是奇妙的,有时,在“死神”忽然
向你接近时,常不忘戏谑性地与你打上一声招呼。
一缕尖风,直认着君无忌颈后袭来,尤其是混杂在风势里,简直难以体会。君无忌却仍
然觉察到了。甚至于在觉察到这缕暗器破空声的同时,已经辨知了暗中藏匿着的那个人。
暗器是一枚甚是细长的“穿心毒刺”。由于体积过细,难着力道,通常这类暗器皆需借
助于一根吹管,完全是摹仿土人射猎时的那种发射方式,一吹而出,力道极是强劲,江湖武
林中擅施这种暗器的,的确还不多见。
君无忌似乎对于暗器听风之术有着极为精湛的经验,在他确认身后暗器飞来的准确方向
无误的同时,甚至于连身子也无需转动一下,即以收肩错骨之术,将整个的颈项头部,向右
边错开少许。那一枚极具杀伤功力的暗器“穿心毒刺”,便自紧紧擦着他的脖子滑了过去。
暗中人万万没有料到,这种全无声息的暗器,竟然会走了空招,紧接着第二第三两根穿
心毒刺,一古脑地同时向着君无忌身后射到。
既名“穿心毒刺”,可知其特长在于射取人的“心脏”部位,这两枚毒刺,虽分先后,
目标则一,一致地向着君无忌后心部位射来。
既是“毒”刺,暗器上必然涂有剧毒,一中人体,见血封喉,眨眼的工夫,便能全身变
色横尸当场。
君无忌早在闪过第一枚毒刺的同时,已经预料到对方的接二连三,随着他旋风般地一个
滚翻之势,右手轻分,己把来犯的两根毒刺双双格落在地。
星月下似有一条瘦长的人影子闪了一闪,却自侧面高可参天的一棵雪松上拔空直起。
随着这人的突然拔起,“吱”地响了一声唿哨。
这声突发的哨音,使得君无忌蓦地心有所警,突然掉过身子,兔起鹘落,直向居住处快
速扑去。
哨音再起,君无忌却已迅若飘风地来到舍前。他几乎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他身子来到舍前,待得踏入的一霎间,竹舍门扉“刷”地敞开来,一条人影,极其
快捷地直由舍内飞闪而出,双方势子都猛,几乎撞了个满怀。
这人显然吃惊不小,乍然交接之下,掌中一口“鱼鳞刀”蒙头盖脸,直向着君无忌身上
猛砍下来。
君无忌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有人乘着自己外出未归的空档,潜来竹舍,似在大动搜
索。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既惊又怒,简直难以按捺,对方这一刀,更触发了他无边怒
火,冷笑一声,不避反迎,右掌递处,恰似跃波之鱼,“铮”然作响声中,已为他反攀住了
鱼鳞刀的刀身。
那人惊得呆了一呆,用力向外夺刀,无如刀身在君无忌巨力把攀之下,竟似重有万钓,
虽然施出了全身力量,亦休想扳动分毫。
月色里,这人身材不高,十分瘦削,鹰鼻子鹞眼,极见狰狞,一望之下即知道不是个好
东西。
这人一连两下,未能把兵刃夺出,才知道今宵不利,遇见了厉害的敌人,心里一惊,顾
不得出声招呼,左手穿处,五指箕张,似打又抓,一掌直向着君无忌脸上招呼过来。
眼看着这一巴掌打了个结实,偏偏突然又落了空。鹰鼻汉子一经觉出不妙,再想从容撤
招,哪里还来得及?猛可里瞧见了对方那张俊脸,极具阴沉,却有一股凌人的巨大力道,兜
心扑体,直叩过来。鹰鼻汉子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软,整个身躯迎着了
对方巨大的掌力,己自被高高地抛了起来。“噗通”摔下来,当场人事不省,掌中鱼鳞刀
“哧”地脱手掷出,直飞出丈许开外,当啷啷坠地有声,煞是惊人。
双方动手说来聒絮,其实极为快速,不过是一照脸的当儿。
君无忌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掌重伤了鹰鼻汉子,眸子闪处,早已看见,另有一
条人影,由自己住处的窗棂子掠身而出。
这人一身轻功,颇是了得,双足落处,沾地无声,他显然已经看见了同伴的身遭不幸,
自是吃惊不小,偏偏君无忌放不过他,挟着战胜之威,蓦地腾身而起,翩若惊鸿直袭过来。
林子里再一次响起了哨音,显示着这一次的行动并非突然,而且甚具规模。
这一声哨音,很可能是在催促各人离开,是以聆听之下,这人益加显得张皇,左肩突然
向下一沉,拧身反掌间,打出了一支暗器,出手发声,其音如哨,竟是一支“瓦面透风
镖”。身后拖着一袭红绸子镖衣,显然劲头十足,一发而至,直袭君无忌面门。
君无忌已警觉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正自围绕着自己身侧四周,渐渐地袭近了,它所
展现的意义,大堪玩味,却是不可掉以轻心。正因为君无忌有此一悟,才决计对来犯者施以
辣手,不使其从容遁开。
“瓦面透风镖”夹着一股尖锐劲风,一闪而至,却为君无忌运施了个巧劲儿反手一托,
一甩,借力施力,“哧”反循着对方身后打了过去。
那人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瓦面透风镖一经出手早已把插置小腿上的一双精钢匕首
取到手中,这时更不迟疑,紧接着身形一个快速旋转,左手抡处“叮当”一声,已把飞来的
钢镖格向空中。
势子已是刻不容缓。瓦面透风镖“当”然作响中,方自格开的同时,正是君无忌挟着强
大的风力,猛然袭近的一霎。
这人已无能再施诡计,似乎只有硬拼一途,嘴里喝叱一声,两支精钢匕首,随着他脚下
的一个抢步,一上一下,同时直向着君无忌前心小腹上力刺过来。
观其出手,不谓不快,两支匕首上聚力万钧,力透刀锋,一下子要是扎实了,准能在君
无忌身上留下两个透明窟窿。眼看着雪亮的两支刀锋,几几乎已经扎实在了,偏偏变生肘
腋,“哧”地走了个空。
这人几乎怀疑自己的一双眼睛看花了,眼看着对方偌大的身子,在自己刀锋迫近的一霎
间,整个身子不曾移动,却只是凹腹收胸,向里面收了一收,活像一只弯腰的巨虾,就这么
便闪开了看似凌厉的一双匕锋,其间距离容或间不容发,偏偏就是没有扎着。
紧接着这只弯腰的巨虾,便似一只巨鸟般的轻巧,呼地一声,已自他头顶上掠了过去。
君无忌显然是施展一手“陆地翻腾”的提呼气功,间杂着他过人的轻功,施展开来,如
幻似真,宛若大风回荡,容得对方惊觉不妙时,其时早已不及。一股强大的风力,发自君无
忌的右掌。这人简直连转身都来不及,随着君无忌掌风递处,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麻,登时
动弹不得。
君无忌到底与对方没有深仇大怨,这一掌原本可以结束他的性命,临时动了恻隐之心,
掌力一收,临时改为定穴手法。武林中能够以隔空掌力,定人穴道者,为数极微,准乎此,
君无忌身手堪称惊人了。
他这里方自得手,猛可里身后疾风袭项,一条人影,自空而坠,紧系着他身后袭到。这
人想必一直就藏身在竹舍之上,此刻眼看着同伴双双受制于君无忌,这才不顾一切,拼死现
身出击。
好快的势子!星月下,这人手里的一双奇形兵刃“五行轮”,划出了刺目的白光,随着
这人的急快落势,直向着君无忌身后猛砸下来。
君无忌心里一惊,这才知道对方来人竟是如此之多,身子一个快闪,极其惊险地躲开了
对方双轮。
身边上“当啷”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咔嚓声中,一株碗口粗细的松树,在力承双轮重击
下,生生为之折断。
这人并无恋战之心,一招失手,紧跟着就地一滚,两脚力踹之下,“哧——”箭矢也似
向林中窜去。
君无忌自是放他不过,冷笑一声,身形晃处,紧蹑着对方身后,快速追去。
前行人一头扎进树林,便自施出全身力道,发足狂奔,无如君无忌轻功了得,一经展
开,如影附形,旋踵间已是首尾相衔。
君无忌待将施展劈空掌力,如法炮制,将对方穴道定住,猛可里斜刺对向,陡地闪出了
一条人影,疾如电闪,一经现身,已临眼前。黑暗里看不清他是个什么长相,却穿着一袭过
长披风,劈啪声中已临眼前,人到手到,两只手“排山运掌”挟着一股极称凌厉的风力,直
向君无忌前胸直叩过来。
这才是对方核心人物,主要角色。
君无忌方自辨出,对方脸上罩有面罩,显然不欲以真实面目示人,其势已极见紧迫,对
方强大的掌力,直似无坚不摧,在他全力运施下,事实上已把君无忌整个身子包容于掌风之
内。
这人功力,端的了得!事发突然,简直不容多想,君无忌陡然力贯双掌,便自与对方的
两只手掌迎在了一块。
双方功力十足,简直无能取巧。这等硬出硬接的打法,设非是认定了对方功力不如自己
才敢如此轻率,否则便为不智。四掌相接之下,看起来两个人几乎静止不动,像要粘在了一
块,然而那只是极短的一霎,紧接着双方的身子直似劳燕分飞,刷地分开来。
或许是为了化解那一股充斥迂回体内的强大力道,不得不分开,这么一来,可也就显出
了他们双方功力的深浅。
蒙面人起身如鹰,足足拔窜起三数丈高下,落在一棵巨松之巅,高处风疾,飘动着他身
上那一袭长衣,猎猎作响。他显然压不住内心的震惊,震惊于对方的盖世神功,目光逡巡
处,这才看见君无忌借助于一只右臂的高攀,整个身躯垂吊于一截松枝上,他身躯甚是壮硕
强大,那松枝却又似嫌过于细小,偏偏竟能承受得住,未曾折断,宛如一根细小鱼竿,吊着
了一条超大的巨鱼,夜月下只是上上下下,不停地忽忽悠悠颤动不已。
蒙面人看在眼里,益加的吃惊不已,君无忌这一手“老猿坠枝”的杰出身法,又一次显
出了他杰出的武功造诣,莫怪乎功力过人,一向目高于顶的蒙面人,也为之震惊了。
然而,双方毕竟不曾真的动手过招,却也不能就此认定孰胜孰败。
“领教了!”像是鸡啼也似地发出了一声怪笑:“足下功力盖世,高明,高明,今天太
仓促,这就不打扰了,再见!”声音尖细清脆,宛若童子,十分高亢。
君无忌听在耳朵里,陡然一惊,似曾相识,右手轻松,飘落地面,待将向对方盘看打量
时,蒙面人却已施展身法,自高高树梢上拔身而起,一路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消失。
观诸此人,身法奇快,只是君无忌果真运施全力,却未必追他不上,少存观望之后,再
想追赶,其势却已不及。
方才激烈的战斗形势,明明一触即发,转瞬间竟然却又消逝于无形之间。正因为这番举
止,有悖常情,尤其是未后这个蒙面人的出现,既现又隐,似战不战,其中更似隐藏着几许
诡异,令人好生不解。
君无忌略一思索之下,忽然明白过来,慌不迭向居住之处发足狂驰,一路轻蹬巧纵,十
几个起落,已穿出眼前树林,返抵家门。他所记挂的是那两个受制于自己的人,一个为自己
定住了穴道,一个昏歇当场,只是这一霎,两个人都失踪不见了。
君无忌呆了一呆,不禁为之茫然。以他那么心思缜密之人,想不到竟然亦会一时大意,
着了对方道儿,乃至于将捉到了手的人质,白白任对方带回。
不及多想,他匆匆进入住处竹舍。两间房子看似无异,但是当他进一步小心观察时,便
自察觉出处处都有翻动的痕迹,甚至于书桌上的书,抽屉里的东西,都翻动过了,一时却也
看不出是否遗失了什么。
这番举止绝非偶然,它真实的意义又是什么?君无忌静静的在思索着。
情况显示,对方人多势众,各精武艺,尤其是后来林中蒙面现身的那个人,更是技艺超
群,俨然一流身手,只看他即时现身,出手对敌,不过一招旋即退身,分明诱己上当,就势
声东击西,从容把两个受伤的人质带走,败势之中,从容进退,这人的老练,胸有城府,也
就可以想知。当然不可能是一般黑道人物的上门打劫,自己孑然一身,两袖清风,还有什么
好惹眼红的?仇杀?更不可能,因为自己并未“种”仇于人。
他由是想到了前番为自己纵回的绿衣姑娘“冬梅”。如果说自己出道以来,曾经结仇与
人,这便是惟一的“仇人”了,只是,这帮子来人,显然不是来自那个神秘的组织“摇光
殿”,而且分明也不是寻仇来的,这些几乎可以断言无误。
凭着君无忌多年来混身江湖,精湛的鉴察能力以及阅人经验来判,这些人甚至于并不十
分酷似黑道人物。那么,他们是哪里来的?这就费人思忖了。
君无忌这么想着,一时热血翻涌,惴惴难安。诚然,他的来历、动态,一切的一切,实
在启人疑窦,惹人费思,只是如果说因此而遭致别人上门搜索,却未免有悖常情,然而君无
忌却不作如是想,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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