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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刺客》
第四十八章 烟消云散
就在林彦与龙姑娘离开大梁庄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临治关冀州客栈抬出第一具死尸的同
一天。
近午时分,广宗县与冀州南宫县交界处的石井冈。
这条官道比起磁州至京师的大官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前者仅可容两车对向而行;后
者可容六车相错。但这里的道路比较平坦,河流也少,人也少。
冈下的石井店有二十余户人家,有一座歇脚站,那座小食店居然颇具规模,店前广场两
株榆树已是光秃秃地。两匹坐骑已卸了马衔鞍辔,正修闲地吃草料。
虽是近午时分,大太阳斜挂在南天,似乎热力已经消失,从西北刮来的金风凉飓飓地,
夹衣不胜寒。”
店堂中冷清清,十二副座头只有一副有客人。今天似乎路上旅客甚少,小二哥乐得休
闲。
两位客人一男一女,女的美得出奇,而且年轻。按理,那流里流气的两个健壮店伙,贼
溜溜的视线应该不会离开这美丽的小姑娘。可是,他们不但不敢逆视,甚至连偷瞄一眼的勇
气都消失了;因为小姑娘带了剑,那一身水湖绿绣云雷纹图案的劲装太抢眼,真令人害怕。
再就是那位男的,更是英气勃勃人高马大,想找麻烦的人,真得事先考虑考虑是否吃得住
他。
两人切了一盘烧卤,几味小菜,一壶酒似乎并未动过,倒是那盘油饼已少了一大半。
官道南面,传来了隐隐蹄声。由于地势高,站在店门前,可看到官道前后两三里的景
况。
“老三,准备照料牲口,南面来了不少客人。”站在店门外观望的店伙扭头向里叫。
“算算他们也该到了。”男食客似在自言自语。
“哦!客官与他们是一路的?”在店堂内的店伙老三信口问:“官客也是从南面来
的。”
“不是的,但也差不多。一起走了两天,今天在下兄妹先走一步而已。”
“那也算是熟人罗。”
“对,熟人,熟得不可再熟了,等会儿你就知道啦!你们这里地近山东,可听说过山东
税监陈阎王的事?”
“别提啦!客官?”老三失声长叹:“山东来了两个绝子绝孙的混蛋,陈阎王和马堂。
陈阎王离我们这里远;马堂却在咱们南面的临清府,搞得他娘的十室九空,烟消火灭。客
官,他们不是人,真的,那是妖孽。”
“陕西出了一个粱剥皮梁永,他与陈阎王一样出身御马监,是个养马的,你知道吗?”
“陕西?陕西在什么地方?远不远?”老三问。
“哦!很远,很远。说陕西你不知道,该知道秦始皇做皇帝的地方吧?”
“哦!知道了知道了,那不是叫长安吗?”
“现在叫西安,被梁太监把那地方搞得一点也不平安,他比陈阎王、马堂狠上百倍,毒
上百倍。”
“苍天!妖孽妖孽!老天爷为什么不报应他?你说,天上真的有神佛?地底下真有地狱
恶鬼?”
“我也不知道。不过,地面上就有梁剥皮、陈阎王、马堂。”
“天杀那些妖孽!”
“天不会杀他们,我杀。”
“你……”
“梁剥皮快要来了,你不要怕,因为你没有做坏事。”
蹄声止于店门外,老三没工夫体会食客的话,匆匆出外照顾新来的旅客。
旅客共有四名,南面官道远处,尘影中可看到驮影,有一队商旅正蜿蜒而来。
店中出来了两名小厮,在店伙老三的指挥下,上前接坐骑。为首的骑士真像个行商,一
身上打扮毫不起眼,腰间栓了个褡裢,朴实的面孔晒成古铜色,身材高大手长脚长,将马鞭
往腰带上一插,扳鞍下马,将缰绳递给老三和气地说:“伙计,辛苦些,咱们后面有二三十
个人,要在你这里打尖。好好照顾坐骑,鞍不要卸,供些水草就好。”
“爷台请放心,保证满意……”老三话没说完,突然愣住了。
男女两位食客,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店门外,并肩而立有如金童玉女。
四名骑士全都现出惊讶的神情,眼中有强烈的警戒神色,目光全落在门口并立的男女食
客身上。
“辛苦辛苦,你们才来呀?”男食客含笑打招呼:“大名府这条路虽然没有京师大道方
便,这条唯一的顾忌是有小毛贼劫路,你们人多势众,没有任何小毛贼敢捋虎须,顺利自在
意中。”
“朋友话中有话,很有意思。”骑士一步步接近。“在下姓伏,咱们交个朋友,两位贵
姓呀?”
“哦!你们四位一定没在陕西耽过。”男食客也向前走:“阴狼宰森与千面客闻健是老
江湖,他不会把曾经在陕西亮过相的人留在身边,所以你们都不认识我。尊驾姓伏,这个姓
并不多见,江湖上有位以天罡指绝学威震武林,在徐州坐地分赃的大豪也姓伏,绰号叫莫测
高深伏天罡,是阁下的本家吗?”
“正是区区在下。”莫测高深在丈外止步。
“那就对了,这条路阁下最熟,附近的不法之徒啸聚之所,阁下了若指掌,难怪会请你
带路罗。”
“阁下到底贵姓大名呀?似乎对伏某的根底知之甚详呢。相见也是有缘,咱们亲近亲
近……”
“不要再过来了。”男食客伸手相拒:“阁下的天罡指力,八尺内可洞穿金石。你已经
默运真力,手一抬在下可吃不消啦!在心坎上来上一指头,整颗心穿一个大孔,哪有命
在?”
另三名骑上,已取下大马包挟在胁下,两面一分,冷热袖手旁观。
“朋友语含玄机,伏某真不明白阁下用意何在……”
“呵呵!你明白在下的意思的,当在下说出陕西二字时,你就明白八九分了,何必反穿
皮袄装羊?喂!千面客这次不再扮杜二东主了吧?扮谁呢?他的易容术的确宇内无双,很了
不起”
“咦!你……”
“阴狼宰森真也不愧称燕北第一霸才,千面客的运筹帷幄也宇内称尊,可惜智者千虚,
必有一失。当初狂剑堵住了柳园口渡头,走狗们居然一哄而散,从此不再渡河,岂不透着古
怪?如果我是千面客,主子真的在耿在主的车马中,哪怕出动全开封的所有人手,也要拼命
渡河赶到前面去接应。但居然没有人再试,任由狂剑堵住渡头三天之久。而两批车马一徐一
疾北行,互相掩护,前后呼应相当灵活.行止牵制似有人从中牵线,可是,两批车马中都没
有千面客和阴狼在内,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千面客与他的主子必定在距此不远处,可保
持有效的联络。因此,在下回到邯郸去查,果然查出邯郸至府城大道,夜间曾有人飞骑往
返。这一来,在下想到了这条上京师的间道,与大道相距百里,快马一天可往返传信,果然
被我料中了。呵呵!你们是从兰阳道过来的,没料错吧?你们前后一共派了三批人,三路齐
进虚虚实实,神鬼莫测,可惜仍然逃不过在下的手掌心。这一段时日里,彼此有输有赢,你
们赢的次数一直领先,但最大的一注,你们终于输了。”
“你胡说些什么?”莫测高深伏天罡沉声问。
南面来的驮队,已接近至半里外了,队前的四骑上已看出店前的情形有异,绝骑开始加
快。
“哈哈哈哈……”男食客狂笑,向女食客说:“龙姑娘,你告诉他们好不好?告诉他们
我大刺客林彦从不胡说,我发誓不让梁剥皮活着返回京师,我这誓言是神圣的,无可更改
的……好厉害!”
指风破空的锐啸入耳,莫测高深突然下毒手出指进攻,先下手为强,可惜却被林彦及时
闪开了。
打空指力不可能连续攻出,聚力不是刹那间便可办到的事,莫测高深的功力,无法到达
连续出指的至高境界,一指落空,收手吸腕踏进两步,眼中冷电四射,一声沉叱,第二指虚
空疾点。
警啸发出了,三骑士从马包中取出刀剑,丢掉马包拔兵刃列阵。
林彦不想试对方的指力,向左跨步说:“这才是第二指……”
左脚尖一沾地,身形反而右闪,快得有如电光一闪,似乎他刚才并未离开原位。
果然不错,莫测高深沉叱出指是虚招,天罡指力并未发出,等林彦的身形随左足横跨而
移动的同时,天罡指这才重新点出,劲气破空的尖啸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第二指落空,林彦说:“你还有一指的劲道。瞧,你已经在冒冷汗了,气息粗浊,说明
刚才第二指你妄用了真力,竭泽而渔,犯了练气的大忌。”
“伏兄接剑!”一名骑士大叫。
莫测高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伸手抄住了从后面抛来的连鞘长剑,一声龙吟,长剑出
鞘。
“林老弟,冤仇直解不宜结。”莫测高深正色说:“梁钦差奉君命行事,他与陕西的人
无冤无仇,君命在身,事非得已。老弟,你怪他是不公平的。你在陕西,已经屠杀了不少江
湖高手名宿,为何不留一条活路,让咱们这些江湖人过几天好日子?老弟,凡事都可以商
量,能不能平心静气谈谈?梁钦差所带的珍宝古玩价值万金,愿意全部奉赠与老弟,只要求
你放他一马,尚请高抬贵手。”
四骑士到了,人落马剑已出鞘,左右一分。
驮队停在半里外,二十余人结阵相候。
“哈哈哈哈……”林彦狂笑:“姓伏的;不要用国法人情来说服我。我林彦所念念不忘
的是,万千枉死的鬼魂在哭泣。你,所过的日子还嫌不好吗?梁剥皮手中的每一文钱,都沾
了陕西人的鲜血。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人助纣为虐,梁剥皮怎敢为所欲为?毒龙做第一号走
狗,每年从梁剥皮手中接到十余万两银子,他自己也自行搜刮十余万两。自己养了两卫贼
兵。你们这些江湖败类,把这种丧心病狂的作为当作是过好日子?”
“林老弟……
“我给你们一条活路走,我林彦不是赶尽杀绝的人。”林彦拔出冷虹剑,神色庄严地举
剑:“你们走!走得远远地,今生今世,我不希望见到你们贪婪的嘴睑。天下各地共有百余
名税监,其中也有不少人性未泯的人,只要你们这些人不去投奔他们唆使他们作恶,这世间
仍然是美好的。言尽于此,生死任君择,在下已情义两相全,诸位可以决定了。”
“你已经逼得咱们无路可走。”莫测高深咬牙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伏天罡的
声誉不是轻易得来的,今天是有你无我。朋友们,联手!”
八个人形成半弧,刀气迸发,剑气森森,开始徐徐走位。
“哈哈哈哈……”屋顶传出震天狂笑,符瑞与表妹傅天奇俏立在屋脊上,符瑞的笑声震
耳欲聋:“八个人要围攻林兄弟,那又不是拼命,而是送死。千手神魔的得意门人,在同一
瞬间杀八个高手,可说易如反掌,这些可怜的人,怎会愚蠢得妄想围攻的?这不是有意逼林
兄弟下毒手吗?哀哉!”
“表哥,我们也下去分几个。”傅天奇笑吟吟地说。
“不要。”符瑞断然拒绝:“你瞧,连龙姑娘都退出圈子了,我们下去帮着收尸吗?”
千手神魔,那位令武林朋友心凉胆跳的暗器祖宗,真有令人闻名丧胆的威力。
莫测高深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举手一挥,示意同伴后退,说:“林老弟,咱们
凭真才实学公平一决生死,你可愿意?”
“在下乐意奉陪。”林彦沉声说:“但你的人必须退出五丈外,免滋误会。”
本已退出两丈外的七个人,依言重新后退。
“伏某承情。”莫测高深说,立下门户准备进手:“下手不留情,在下候教……”
林彦不再客气,一声轻叱,毫无顾忌地走中宫突入,剑出似电耀霆击,以火爆的冲刺猛
然急压,一看便知他要以力胜,速度惊人,逼对方硬接,闪避不及就得对架,不给对方有制
造空门的机会,闪避必将受到更猛烈的追击。
莫测高深确是无法闪避,斜身减去正面的压力,“铮”一声封住攻中宫的一剑,火星直
冒。
糟了!封的力道不足,连人带剑被震得向左移位,马步不稳。
马步不稳,重心必定移动;这是说,已完全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冷虹剑连续吐出一道道快速的光华,一剑连一剑。一步赶一步,以雷霆万钧的威力加紧
压迫,不让莫测高深有任何重稳马步的机会,剑尖着着不离对方的胸、腹、胁各处要害。
“铮铮!铮……”莫测高深发狂似的封架,左闪右扭马步大乱,根本无法摆脱吞吐如电
的剑虹,除了缩小受攻击的正面,紧守住致命的中宫要害外,不要说反击,连伸长手中剑的
机会也未能抓住,剑不伸长当然没有攻击的能力。只片刻间,被逼得换了十余次方位,向斜
后方退了两丈余,手忙脚乱惊怖万状,右上臂已出现了血迹。
“铮!”最后一声震鸣传出,人影飞射丈外。
是莫测高深,飘出丈五六,用剑支地撑住了双膝向下挫的身躯,左手也撑住地面,方能
止住身躯倒地的恶运。右胁和左肩背部有剑痕和血迹,脸色死灰,满头大汗,喘息声隐约可
闻。
“你真不知趣,下一招在下必定贯穿你的心坎。”林彦冷冷地说:“你根本没有使用天
罡指的机会,稍一分心便会送命你已经死过好几次了,你知道吗?”
莫测高深勉强撑起身躯,仰天吸入一口气,突然闭上双目,失声长叹怆然地说:“我莫
测高深伏天罡练剑四十年,天下十一奇人高手,我会了五个之多。江湖客与我论剑一个时
辰,三百招之内各中一剑平分秋色,他在我面前就不敢妄自尊大。今天.我莫测高深连一剑
也未能递出,我……我老了,我真……真的老了……”
“呛”一声响,他丢了剑,用衣袖拭掉满头大汗,拭掉眼角的两行老泪,转身迈动发抖
的双腿,伛偻地走向自己的坐骑,吃力地挂好缰,爬了三次才爬上鞍桥,缓缓地扫了众人一
眼,向惊怖未消的同伴哀伤地说:“诸位,如果你们留得命在,请替我转告千面客闻兄,伏
某无脸见他。我所收的三千两银子,将原封不动派人送到闻兄家中归赵。别了,今后江湖上
不再有我这个人。诸位,珍重。”
蹄声得得,疲倦的人,与未获歇脚的马,不徐不疾地走上了北行的路,头也不回径自走
了
七个人目送莫测高深的人马,消失在北面的官道转角处,你看我我看你。
“呛!”第一个人收剑入鞘,说:“诸位,少陪了,在下回去把事情向闻兄交代之后,
立即返回故乡,今从此别,后会有期。”
坐骑向南行,驰向结阵中的驮队。
另六个人斗志全消,纷纷上马向北走了。
南行的骑上驰近驮队,坐骑一慢,缓缓接近了驮队,呼出一口长气,勒住了坐骑。
八名驮夫拥簇着一个行商打扮的青袍人,用困惑的眼神目迎自己的同伴。
“郑兄,怎么一回事?”青施人讶然问。
郑兄伸手入怀,取出一只掌大的翡翠如意,在黄尘浮士深及足径的路上一丢,说:“闻
兄,不要上去。很抱歉,兄弟要走了。”
“你碰上什么了?”
“大刺客林彦。”
“甚么?你见了鬼吗?林小辈在太原。”
“闻兄要是不信,自己去看吧。不过,你即使不上去,他也会下冈来的。不但大刺客
在,龙姑娘也在,还有其他的人,到底有多少,兄弟也不知道。”
“这……这怎么可能?”千面客闻健大声叫。
“闻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兄弟抱歉,告辞,祝福你们。”郑兄说完,兜转马头,
一声长嘶,健马跳跃然后放蹄狂奔,绝尘而去。
千面客呆了片刻,扭头沉声叫:“驮马驱至路右,结阵立帐,快!”
一阵骚动,尘埃滚滚。
宿帐立起了,四座布帐形成方阵。驮骡皆卸下货包,分别驱至帐右的树林栓妥。代步的
健马,则栓在帐左方不远处的矮林中。
忙乱中,三位骑士乘卸鞍的机会,突然跃上坐骑,向南飞驰而走。
“没情没义的东西!”有人大骂。
四方警卫都备有大弓,箭上弦剑出鞘布下了天罗地网,应变的能力极为坚强有效。
石井冈二十余户人家,家家闭户,紧张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小食店也关门大吉,店外广场的榆树下,林彦四个人居高临下眺望,任由对方立帐结
阵。
驮队本身仅有二十余个人,加上前后负责保护的十六名骑士,总数不足五十名,已经走
掉了十一个,几乎去掉了四分之一。
一方待机而动,一方死守,死守的人如无最大的耐性,必将心慌意乱,意气消沉。
终于,第一座帐内出来了五个人,大踏步沿官道向上走;这时,他们已换穿了劲装,不
再像可怜兮兮的骡夫了,一个个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五个人中.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正是黑狼会的正副会主阴狼宰森、赛方朔晏天长,与
那天在太原一线天和四大天王现身的假货,长像完全一样。
林彦要不是早知内情,真会吓一大跳,误以为鬼魂出现索命呢!因为那次他宰了赛方朔
晏天长。
林彦四个人,仍站在原地迎客。
死一般的静,四周似乎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偶或吹来一阵寒风,落叶沙沙擦动随风旋
转,真像是鬼魂在走动。
地面,洒落一星星血迹,已看不出血影,血滴已被尘埃裹住了,但仍可看出是血。那是
莫测高深伏天罡留下来的遗痕。
相距三丈,面面相对。九双眼睛你瞪我我瞪你,都想在神意上把对方克制、慑伏。
杀气弥漫,寒意愈来愈浓。
站在中间那人中等身材,长了一张平平凡凡的面孔,年约半百,外表看不出任何特征,
那双眼睛也没有慑人的冷芒。这种人,大街上多的是,即使你看过他一百遍,也不会在记忆
中留下什么印象。所佩的剑,也平常得很,任何兵刃店也有出售,二十两至三十两银子就可
以买一把。总之,这是一个极普通极平凡的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在下闻健。”这人用平凡的京师口音说:“请问,哪一位是林老弟林彦?”
林彦与符瑞并肩而立,人品气度可称一时瑜亮。这些人中,都不是曾经在陕西逗留过的
人,所以谁都不认识大刺客林彦。
这是千面客聪明的地方,这样可以避免让到达陕西的人认出身份来。可是,也是他失败
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林彦,发现可疑的人根本就无法分辨。
“幸会幸会。”林彦举起右手。“正是区区在下。阁下的易容术,号称天下一绝,果然
名不虚传,在太原现身的阴狼和赛方朔,与这两位仁兄一模一样,在下叹为观止矣!佩服佩
服。”
“好说好说……”
“这是阁下的庐山真面目吗?”
“老弟看相了。”千面客淡淡一笑:“古往今来,日生三千夜死八百,亿万张面孔张张
不同,或者大同小异,谁知道哪一张面孔是谁的?人死如灯灭,生死了无痕,老弟何必问庐
山真面目?”
“对,承教了。”他由衷地说。。
“客气客气。老弟在此地出现,的确令在下极感意外和震惊,这表示闻某三载经营,所
花的心血算是尽付东流,完全失败了,老弟的神机妙算,在下甘拜下风。””
“其实,阁下失败得十分光荣。”林彦由衷地说:“在下也花了年余工夫,就以这期间
来说,一而再被阁下引入歧途,一而再失败,几乎一败涂地。迄今为止,阁下仍未完全失
败,梁剥皮依然无恙,在下也没有完全成功。”
“老弟,能不能大家平心静气谈谈?”
“不能。”林彦斩钉截铁地说,不由对方误解。
“这是不公平的,老弟不是不讲理的人。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是忠君爱国的君臣
之义。梁钦差皇命在身,他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容或手段有点过火,也不该
由他负责。阁下怪罪于他,是否有叛逆之嫌?”
“你这些话,恐怕连三岁小孩都唬不住。梁剥皮的罪证,已经在去年毒龙被剐时公诸天
下,哪一件罪证是天理国法人情所能宽容的?当今皇上会要他清乡大屠杀?会要他宫阉陕西
的儿童十死一存?会要他挖尽陕西大户的坟墓取殉葬珍宝发死人财?”林彦愈说愈火:
“好,我就和你讲理,如果你的答覆不合天理国法,希望你不要强辩。我问你,梁剥皮的钦
差身份,可有吃国家俸禄?”
“这个……”千面客一愣。
“你不知道?”
“在下对官场之事,陌生得很。”千面客讪讪地说。
“那么,我告诉你。梁剥皮是太监,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奴是没有俸禄的,只有每月发
一些零用钱,俸禄是国家给予官吏的荣誉俸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的。所以说,梁剥皮
是身无余钱的皇奴,你知道了吧?”
“这个……”
“我问你,这三年来,梁剥皮给了你多少银子,来策划安全返京的大计,来收买天下江
湖败类做爪牙?”
“这个……”
“说!”林彦叱喝似沉雷。
“记不起来了。”千面客恼羞成怒了。
“仅仅莫测高深伏天罡,就得了你三千两银子,没弄错吧?”
“这……”
“三千两银子,一个知府大人的岁禄,连折色俸全算上,也不过米二百二十石,钱一百
五十贯,折算银子,还不足二千两银子。你告诉我,梁剥皮这些银子,是从何处来的?是从
地上长出来的吗?张开你的手!”林彦再次吼叫。
“干什么?”千面客吓了一跳。
“你看看你的手,你看,上面沾满了陕西人的鲜血,每一两银子都是血凝成的。每一次
清乡大屠杀,不死一千也死八百,你看到了没有?嗅到血腥没有?苍天!你怎么能收下这种
血腥钱?你怎样向你的子孙解释这些钱的来历?你晚上不会作恶梦?我在陕西差不多耽了一
年,我曾经亲手埋葬了一些死人,曾经眼睁睁看着老弱妇孺被无情冷酷地杀死,我……千面
客,你为何不敢看我?看着我!”
“我不听你胡说八道。”干面客硬着头皮说。
“你已经不是人了,至少已经失去可贵的人性了。千面客,你为何要学武?你的师门长
辈,是如何教导你的?我放走了莫测高深,因为他是贼,贼没有良心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
不否认自己是贼。至于你,你是个江湖怪杰,不是贼,也不是黑道混混,你居然昧着良心,
不但出卖你自己,也出卖了练武人的千古侠义精神,没有你和毒龙这种泯灭天良的人助恶,
梁剥皮怎敢做出那种人神共愤的事来?你……你你……”
一声龙吟,千面客已拔剑出鞘。
站在阴狼下首的一个中年人,脸上神色百变,突然悄悄往后退,退,退出两丈外,突然
发出一声悲惨的叫号,拉断佩剑扔出五六丈外,扭头撒腿狂奔,形如疯狂。
千面客的剑把中,射出一缕无色无味的气体。
“不要拦他!”千面客大叫,阻止阴狼去追走了的中年人。
林彦突然左腿一软,大叫:“毒气,退!”
龙姑娘大骇,她不退反进,一声厉叱,飞钱旋舞,针影漫天,势如暴雨。
向下挫倒的林彦双手一挥,人往后倒。
千面客做梦也没料到龙姑娘会打出那么多细小的暗器,大惊之下,剑一振,左手大袖掩
住中宫,身形内收缩成一团,飞退两丈外。
“嗯……”赛方朔嘎声叫,仰面便倒,一枚飞针射入结喉要害,深抵颈骨。另一枚飞钱
则切入心坎,深入心房。
阴狼先前由于去追逃走的中年人,因此离开原位一丈以上了,退的身法也快,一跃三丈
脱出威力圈外。
另一位花甲老人也向侧飘,可是,恰好碰上电射而来的符瑞兄妹,双剑及体,鲜血飞
溅。
“砰!”龙姑娘也倒地不起。
“表妹,救人。”符瑞大叫。
千面客身形一顿,失去了冲上截击的机会,讶然惊呼。“咦!这两个小辈怎么不怕夺魄
神髓?”.
冈上是密林,符瑞兄妹各扛了一个人落荒而走,窜入林便急叫:“表妹,天崩地漏膏以
毒攻毒,可解夺魄神髓的奇毒。快,迟恐不及。”
干面客和阴狼,带走了两具尸体,回到帐幕立即兴奋地宣布,大刺客休彦与龙姑娘,已
中了天下无人可解的剧毒,已经毙命了。
一阵忙碌,撤帐备马,准备驮骡,驮队浩浩荡荡上路。按行程,晚间该在南宫县投宿,
但经过石井冈近两个时辰的耽搁,无法赶到南宫县城了。好在带了帐幕,赶不上宿头可以露
营。
小营盘,北距南宫县城约二十里,小阜平坦,小河流水潺潺,前不见村,后不沾店,正
是宿营的好地方。
每个人都感到兴奋无比,大刺客死了,心头的重荷释除,难怪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可是,千面客的心头却是沉重的,两位年青男女不怕剧毒夺魄神髓,会不会有这种剧毒
的解药?如果有,而又能及时抢救,大刺客是否能逃过死劫?宣布大刺客的死讯,只是为了
稳定人心而采取的权宜手段,万一大刺客不死,这些手下心理所受的打击,将是无可比拟
的,说不定一下子便崩溃了,后果可怕,想起来就令他坐立不安。
北面的帐幕烛光摇曳,地下铺着猩红的地毡。毡来自河西四郡,相当名贵。五个人盘膝
而坐,正在商议行止。门外,一名警哨刀隐肘后,往复走动巡视,不时与左面帐幕附近的两
名警哨打手式交谈。
一阵刺耳的狼嗥,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夜风刺骨,警哨打一寒噤,突然被帐侧暗影中窜
起的一个黑影扶住,拖倒在帐下寂然不动了。
五个人中有干面客和阴狼,其他三人皆已四十出头。坐在上首的千面客搓着自己的短
须,用坚决的嗓音说:“明天一定要轻装飞赶,以免顺德府方面的狂剑闻讯赶来骚扰。梁公
公出身御马监,骑术高人一等,生死关头,他会咬紧牙关赶路的,诸位不需担心他不依。今
晚把人手分配好,宰会主带黑狼会弟兄保护梁公公先走,一上路,不管发生任何变故,皆不
许耽搁逗留,务必加快脱离,阻敌的事由我负责。”
“闻兄,顺德方面的消息到底怎样了?”下首的人问。
“我已经派人赶往南宫城,那是预定联络的地方。诸位可以放心,耿庄主那方面实力雄
厚,狂剑不足惧,那种方方正正的人做不出什么绝事来的,可怕的只是林小狗,目下林小狗
死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帐门一锨,一个青衣中年人钻入,讶然问:“闻前辈,这里的警卫怎么不见了?刚才他
还给晚辈打手式……啊……”
惨叫声中,人向前一裁,跌入蹦起相扶的一位中年人怀中,背心飞刀柄入目。
千面客迅速吹熄了烛,从帐后破帐而去。
天色太黑,他极为机警,钻出帐使伏地急滚,但觉身躯上空罡风飒飒,暗器破空飞行掠
过上空半尺左右,危机间不容发。
“啊……”右面的帐幕中传出惨号声,有人遭殃了。
右方百步外的矮林里,蓦地蹄声如雷,马嘶声急切,坐骑和健骡四面狂奔,乱得一蹋糊
涂。
“快救坐骑!”有人大叫。
黑夜中谁敢出去拦截狂奔的健马?何况帐幕传出的惨号,已足令这些人心惊胆跳,谁还
敢冒被袭击的风险救坐骑了紧和马片刻间便跑了个精光大吉。
人也跑了不少,因为黑暗中有人失魂般狂叫:“大刺客林彦!他没有死!”
千面客与黑狼会的一群死党,守住了前面的一座帐幕,连自己人也禁止接近。
终于,情势稳定下来了,没有人在外走动,任何擅自移动的物体,皆可能受到劲矢与暗
器的攻击。这种防守的方法固然有其优点,但缺点也不少,最大的缺点是丧失了主动权,无
法制造有利情势。
好漫长的夜,风吹草动也令这些人心惊胆战。
午夜已过,东南角传来沉雷似的叫声:“当红日升上东冈头,仍不散去的人,杀无
赦!”
相反的一面,传来龙姑娘清晰的叫声:“梁剥皮,你的时辰到了,你的时辰到了!”
不久,另一面又有人高叫:“不想死的人赶快离开,时辰不多了。”
最后,是林彦洪钟似的嗓音在夜空震荡:“在下要的是梁剥皮,不愿意为这恶贼陪葬的
人,赶快自寻生路。”
闹了一夜。有些人已接近精神崩溃边缘,但没有人敢移动,因为移动必将成为劲矢暗器
的标靶,死在自己人手上。死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曙光初现。宿营区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两匹健骡倘佯在半里外的原野里,显得那么苍
茫、死寂。帐幕旁堆放的三四十袋货物,是那么死气沉沉,那里面盛有梁剥皮一些最值钱的
珍宝古玩,已经无人再加过问了。
天亮了,不怕再有人接近袭击,强弓可将人阻止在两百步外,可怖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这些黑道凶枭们,是酷爱黑夜的畸形族类,黑夜是进行罪恶勾当的最好时光。但今天,他们
感到光明似乎是他们的救星,黑夜不再那么可爱了。
几个人在小溪旁洗漱,一个留了大八字胡的中年人,一面用毛巾抹脸,一面向正在净手
的千面客说:“闻兄,你心里面打算好了吗?坐骑散失了,仅找回两匹驮骡,想脱身真不容
易,怎办?”
“我真不甘心。”千面客咬牙说:“三年心血,断送在一个初出道的小辈手中,我真的
不甘心。当初我留在京师筹划,听到毒龙石兄的死讯,我还以为传闻失实,没料到林小狗真
的那么可怕。不管怎样,咱们得尽人事听天命。等会儿分配人手,徒步赶到南宫县,将顺德
方面的人紧急如来声援。”
“太阳快出来了。”中年人汕讪地说:“闻兄,承认失败吧,这件事已无可挽回,兄弟
抱歉。”
“你……”
“兄弟要走了。”中年人失声长叹:“唉!并非兄弟为人谋而不忠,只是觉得犯不着替
梁剥皮垫棺材背。兄弟也想开了,名枷利锁在生死关头,是可以丢开的。论功力。你我都无
法与毒龙石兄相提并论,也无法与神荼郁垒分庭抗礼,是无法与林小辈拼命的。活着,这才
是重要的事。兄弟要走了,闻兄,你要阻止我吗?”、。
“如果我不答应你走呢?”
“这……我希望你答应,更希望你不要阻止我。”中年人木无表情地说。
“好吧,我不阻止你。”千面客懊丧地说:“你我都不是能忍受道义拘束的人,你有找
寻生路的权利。”
“你不走吗?”
“我?”
“闻兄,你已经尽了力。”中年人诚恳地说:“这是一场利害的结合,谁不为自己打
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已经尽了全力,可说于心无愧,没有人敢狂妄地保证哪一个人
不死,也不能保证自己不死,对不对?走吧,闻兄,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再不走就没
有机会了。”
“我知道。”千面客说。
“我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走了,保重。要不,我在前
面等你做伴。”
当红日刚冒出东冈头,四座帐幕已是人去帐空,唯一有人的是前面那座帐。尖脑袋、高
颧骨、猪眼尖嘴的梁剥皮,瘫痪了似的坐在那张低矮胡床上,像个死人。前面有四个人坐在
红地毡上发抖,脸无人色。他们都是梁剥皮从京师带往陕西的亲信,想走也走不了。
脚步声渐近,最后停在帐门外。
“不要让他们进来,不要……”梁剥皮惊怖地尖叫,浑身在发抖。
帐门掀开,林彦领先进入。
“不要接……近我,不……不要……”梁剥皮尖嚎,蜷缩成团,连胡床也在抖动,猪眼
睁得大大地。
“你好像长肥了一点。”林彦冷森林地说。
“金银都给你,珍宝都……都给……你……”梁剥皮跪伏在床上厉号:“我发誓,我发
誓今……今后……”
“上一次已经发过誓了,结果是满知县王知县遭了殃,现在还在天牢里饱受凌辱。”
“求求你……”
“你不必求我,我杀你并不是为了个人恩怨,我与你无冤无仇,陕西被虐杀的人中,没
有我姓林的亲朋好友。我杀你,是因为你该杀。”
“请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梁剥皮叩头嚎叫。
“当你活剥那些可怜的陕西父老时,他们也一定曾经这样求过你,但是,你没饶过任何
一个人。”
“天哪……”
“哦!你相信天吗?你相信鬼神吗?不,你不信,如果你信一丝一毫,哪怕是信一厘也
好,你也不至于做出那种灭绝人性的惨事来。梁剥皮,你曾经百十次看剥人为乐,但不知你
对自己剥自己有兴趣吗?”
“不!不!看老天爷份上……”
“你又向天求救了,假使苍天有灵,会让你活吗?”
“救命……啊……”梁剥皮发疯似的狂叫。
林彦向惊得快昏厥的四个人挥手,平静地说:“你们也不是好东西,但我饶恕你们,让
上苍来惩罚你们,你们先出去等候。”
四个人连滚带爬抢出帐外,软倒在地浑身发抖。
林彦接过符瑞递来的一颗灰绿色的丹丸,丢在梁剥皮面前说:“我不杀你,也没有倒你
的胃口。把这颗丹丸吞下去,你就可以补偿你对陕西百姓的亏欠了。如果你不吞,我会割开
你的喉咙塞进会,要不要我动刀子?”
“我……我吞,我……吞……”梁剥皮惊怖地叫,伸出抖索的手,掉了几次才把丹丸抓
牢。
“吞!”
丹丸塞入口中,喉咙发紧咽不下。符瑞走近,抓起一旁的水壶,抓住梁剥皮下颚一捏一
拉,水壶的水往里灌。
“我不要……吃……”梁剥皮狂叫,拉着将手指往口里猛掏,呕了半天,但未能将丹丸
呕出来。
林彦在帐外拖起一个人,平静地说:“我已经吩咐前面村子里的人,替你们准备一辆
车,你们带了梁剥皮,务必于三天之内,昼夜兼程赶到真定府,不然我将活剥了你们。”
四人四骑往回走,要赶到邯郸会合在那儿的长辈们。林彦一身轻松,向符瑞说:“符大
哥,那种丹丸有解药吗?”
“有。”符瑞说:“只有我符家才有。但丹丸一溶化,毒入经脉,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
了。三天后毒发,身上的皮肤先溃烂,然后是肉,最后内腑爆穿,惨绝人寰。自毒发至内腑
爆穿,需时三至五日,得看那恶贼忍受痛楚的毅力如何来决定死期。”
“好可怕。符大哥,傅小妹,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同来,我和芝妹必定丧命在干面客
的夺魄神髓下。”
“不要放在心上。”符瑞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记住我的话,与陌生人说
话,永远不要站在下风,永远不要忽略对方的手触及任何物品。哦!你要不要再到陕西走
走?”
“不去了,触目伤情,我不是一个硬得下心肠的人,那儿的人太悲惨了。”他黯然地
说:“绿苑兰宫也是伤心的地方。”
蹄声得得,四人四骑消失在南方的官道尽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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