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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五剑》
第十一章 悠悠往事
逍遥道人倏然站起,厉声叫道:“押进来!”
一阵足声,夹杂着“押进来”的传呼。不久,室外出现一个红光满脸,却面现惊容的瘦
小中年人,他两条胳膊架在两个雄健大汉手中。
两大汉像是在抓小鸡般,将韩芳足不沾地架到坛下,手一松,韩芳仆倒在地。
他叩头如捣蒜,抖索着叫:“金堂香……香主韩……韩……芳,叩见……坛……
坛……”
“抬头!”逍遥道人怒叫。
韩芳吓得浑身都软了,头已无法抬起。右面大汉伸手一抓他的头巾,连头发抓实,将他
的头拉起,向上一仰。
显然,韩芳大概牛尿喝多了,已有七成醉啦。
逍遥道人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道:“大敌当前,坛中弟兄皆在拼命。你,哼!竟有心
情喝酒逃避。昨晚你到哪儿去了?说!”
韩芳人虽有七成醉,宿酒难醒,可是面临死亡的生死关头,他不得不醒,抖颤着说道:
“小人在……在……丙丁主阵……”
“呸!你的魂在丙丁主阵。谁找到他的?”
室外有人高声答道:“在中枢主阵之南面,相距百丈的一个荒家破窟内,被金堂香主齐
北斗发现带回。”
“押下水牢,会后处治这贪生怕死之徒。”
“坛……主……饶……命……”韩芳极力大叫,拼命挣扎。但已被两大汉挟实,力不从
心。
后面的彭家元突然站起说道:“禀坛主,如此处治韩芳,未免太便宜了他;可否请坛主
略加鞫问,也许可在他口中探出奸细的些少线索。”
逍遥道人冷冷地说:“本坛主自有主见。看他宿酒未醒,显然在昨晚便已醉了。发现内
奸的石厅,固然位于丙丁中枢之下。但以他目下的功力来说,如想用石块一举将六盏灯笼击
灭,用石片在暗中袭击燃举火折子的人,断难办到。且内奸不但功力极高,更熟悉秘室各处
机关埋伏,不然绝不可能将看守香主一一击毙,开启机关纵那些狗男女逃出。”
彭家元默默坐下,神态讪讪然。
两大汉将韩芳挟走。逍遥道人向左后方独坐的天盲叟,含笑相询道:“崔护法,那小花
子目下可好?”
天盲叟崔真的眼皮,丝毫未动,毫无感情地说道:“没死。昨晚至今晨,小花子和我一
直伴同紫堂几位香主,把守着刑室外暗道,最后还被一个奇快的黑影一石击中左腿,这时还
未退肿。坛主如果心中存疑,可问坛中紫堂诸香主,便可证明本护法之言不谬。”
“本坛主并无此意,只是想请教护法,小花子的来龙去脉,以便参详。”
天盲叟眼皮一翻,眼眶内寒芒一闪,说道:“你真要知道?”
“本坛主正是此意。”
“如果消息外泄呢?”
“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哼!昨晚发现内奸,也许那人仍在此地参与秘会呢。”天盲叟意似不屑地
说。
老道也冷哼一声说道:“其实那奸细贫道已心中有数,哼!他绝逃不过贫道掌心,只是
时机未到而已。”
“你有何可恃?”天盲叟冷然问。
“能用摧心掌的人,护法可知天下间有谁具此绝学?”
“天下间真正以摧心掌成名的人,第一该算关西梁家三英。可是那浪得虚名的七豪杰,
已经横尸回龙岭。”
“与梁家三英住得最近的人,护法可知是谁?”
众人的目光,全落在邙山婆婆身上。
关西,是指函谷关以西之地。函谷关有两个,一叫秦关,在今灵宝县南。一叫汉关,在
今新安县东北,与秦关相距三百里,也叫新关。
通常所指的关西,即指秦关以西之地。也有人将汉关以西叫做关西,这才是名符其实的
称谓。不同的是,两地的人心中的地域观念而已。
在座的高手中,惟一功力高而距关西最近的人,要数邙山宋婆婆;所以众人的目光,全
落在邙山婆婆的身上。
邙山婆婆倏然站起,厉声道:“坛主可是指老身有奸细嫌疑么?”
逍遥道人淡淡一笑道:“本坛主不敢,不过宋客卿昨晚的行踪……”
邙山婆婆冷笑道:“坛主可询问看守水牢的诸位香主,在坛主下令退守之后,老身可曾
离开水牢半步?水牢中囚禁着黑判官乌定国,那家伙是老身的死对头,为免被那些小狗们救
走,老身守在那儿以防万一,难道有何不当?”说完,冷哼数声,阴沉沉地坐下生气。
逍遥道人一怔,向下面注目扫视。
紫堂香主中,站起两名大汉,说道:“禀坛主,宋老前辈确未离水牢半步。”
逍遥道人没做声,天盲叟接口道:“坛主还想知道小花子的来历么?”
逍遥道人一咬牙道:“护法请说,本坛主还担得起。”
“那就好,小花子乃是天涯跛乞的传人。本护法点了他的气门穴,以逆经手法制住,十
二个时辰必须以顺经手法疏通一次,不然将经血逆流而死。本护法并未点破他的身份,带着
他找天涯跛乞的踪迹。坛主还有问么?”
“他功力如何?”
“可算得一流高手,已得老花子的真传。可是他气门被制,仅能使出三成功力。要说他
能以摧心掌力连毙一十八名高手,别说他已被制穴,即使不被制住,还得苦练三十年方能办
到。”
逍遥道人沉吟良久道:“这么说来,惟一有嫌疑办到的人,就只有本坛主了?”
天盲叟冷冷地说:“或许彭客卿可办到一二。”
彭家元站起,虚谦地一笑道:“论功力,家元还不敢自信,不敢当护法夸奖抬爱。家元
在退走之时,曾被人用飞石击晕,还是被金堂杨张周三位香主救入秘室,与惊鸿一剑樊香主
同时养伤,外室中还有数位香主在,可证明家元之言不虚。”
下面有几位香主,不约而同站起,替彭家元作证,说他确是晕倒秘室,未离开半步。
问来问去,愈问愈糊涂。最后老道恨声道:“这事本坛主慢慢调查,相信他绝逃不出贫
道掌心。盛香主,速将小狗们的行踪禀报。”
盛香主站起,高声道:“谨遵坛主法谕。未时正,那杨姓大汉返回南雒老店,闭门将
息,已在哈二监视之下,一有异动,可望用信鸽向坛主禀告。那神剑书生亦闭门不出,曾声
言在午夜要大开杀戒云云。据兄弟们报称昨日哈二与神剑书生接晤频繁,哈二大有吃里扒外
之嫌。”说到这儿,住口等待。
“说下去!”逍遥道人不耐地催他。
“那姓谭的兄妹,一返东关便被一双中年人接走,健马快速地奔出龙门,失去踪迹。至
于那两个小丫头和他手下的四名老少,返回东关铜驮巷客店,进膳后即整备行装,马快如
飞,向东走偃师。他们的马太快,追之不及,已用信鸽通知偃师分坛留意,日落前可获回
报。”
“多留意些,你们办事太过偷懒,哼!给我小心了。”
“是!”盛香主胆战心惊地答。
“坐下!”
“谢坛主慈悲。”
逍遥道人凛然站起,一字一吐地说道:“本帮创业十五载,威加宇内,群雄慑伏,六大
门派不敢正视本帮的英雄豪杰。想不到在今昨两天,被几个来历不明的小狗,闯入本坛圣
地,大事杀戮扬长而去。今后此事如传出江湖,不仅本帮威名扫地,而且本坛的人,将无脸
面再见天下英雄,此仇不报,誓不罢手。”
他略一停顿,天盲叟插口道:“本护法已着人飞报总帮,将倾全力擒杀这一批狗男女,
他们将无法保全狗命。”
逍遥道人横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道:“本坛可独当一面的客卿们,皆已分赴开封,但
我们绝不能就此放过,今晚定将那杨姓小子擒住。既然狗男女已经分途逃遁,本坛主即传下
法旗,通示各地分坛,并飞报总帮,擒捉他们剥皮抽筋,方消心头之恨。今晚杨小狗与神剑
书生杨高如到金镛城践约,切记活擒那神剑书生,杨小狗则不论生死。”
彭家元站起道:“请问坛主,活擒神剑书生有何用意?那家伙在江湖盛名遐迩,甚为棘
手,要活的可就……”
“那神剑书生来头太大,五台杨家堡咱们不想招惹,只消活擒住他,咱们就有话可说,
有路可走。诸位兄弟注意些,听本坛主的安排……”
接着,是一连串冗长的计议,直至入暮,这场秘坛会议方告结束。
天色尽黑以后,清字坛的帮众,纷纷在黑夜中结束上道,向金镛城汇聚。
且说玉琦一行众人,过了白马寺,泰然扑奔河南府,一面走一面计议。将抵东关,志中
叔压低声音说道:“小兄弟,你当真要和神剑书生前往金镛城践约么?”
“是的,姜大叔有何见教?”玉琦也低声答。因为官道上已有行人,不时向这几位浑身
血迹的古怪男女注目。
志中叔笑笑道:“无为帮的人,势必倾全力对付你们,后果堪虞。俗语说:谋而后动,
轻身涉险,智者不为。”
“但既与人约定,岂可言而无信?”
“无为帮的人失信在先,你已无守信之责。”
“失信的是我。”玉琦仍顽固地坚持。
“我们已替你守信了。”
“这……这……”
“不必这这那那,我可以告诉你,小兄弟,那必定是极为险恶的阴谋,神剑书生这人靠
不住。”
“怎见得?大叔岂能血口喷人?”玉琦有点不悦。
“你不信,那也是无法之事。”
“他们真要计算我,何必等到金镛城下手?”
“河南府乃首善之区,他们怎敢明目张胆杀人闹事?万一擒你不住,无为帮的名望岂不
扫地?要是我的想法正确,他们定然已经向你暗中下过毒手,可惜未能如意。”
玉琦悚然一惊,他对客店下毒之事竟被姜志中猜中的巧合,不无憬悟,略一沉吟,说
道:“此事确已有之。今晚有神剑杨高在,无为帮的人绝不会占到便宜。杨高的功力,已臻
化境,何惧之有?”
菁姑娘在后面蹩不住接口道:“你认为神剑书生的功力,比我们高么?”
玉琦笑道:“姑娘别多心,事实在下根本不曾见识过他的真本事,但姑娘的盖世奇学,
在下着实佩服。”
柏永年插口道:“论轻功和内力,杨高与我在伯仲之间。要和咱们小姐相较,他差远
了。”
玉琦道:“依柏大叔看来,在下的轻功内力可与大叔一较么?”
“论轻功,或许你稍胜半分。论内力,小兄弟别见怪,你只能支持片刻。”
玉琦昨晚新参玄通心法,自信进境已跨前一步,闻言大为不服,说道:“在下真如此不
济么?”
“小兄弟如果不信……”
玉琦停步,微笑着伸出一只右手。
柏永年呵呵一笑,伸虎腕互相一握。
两人的内力骤发,两把炙热的铁钳绞实,渐渐地,两人额上皆冒出汗珠,身躯逐渐下
挫。
玉琦只感到对方极为强劲的潜力,以雷霆万钧的力道,逐寸循右臂直迫心脉,将自己的
气血逐寸后迫。而对方掌指的握力,似要将自己的手掌筋骨握碎一般。
他一咬牙,用上了玄通心法,不再抗拒攻来的无穷力道,反而将对方的力道吸住,分布
于全身。
这一来,压力大减。可是由于他初学乍练,还未运用至得手应心的境地,所以额上大汗
如雨,十分吃力,脚下已陷入坚硬的冰层,直陷至踝骨。
柏永年突觉对方气血一散,心中一惊,便待撤回真力;岂知就在这刹那间,自己的内力
被对方一引,即被消去雄劲的潜力,几乎心神涣散。
幸而他经验老到,立即按下心神,以意驭力,方能回复原状。但绝对的优势已无法保
持,对方软绵绵而强韧无比的怪异力道,令他感到进则无处着力,退又自拔困难,仅能保持
不退不进,似乎均势的尴尬境地。
菁华姑娘举步上前,笑道:“再拼下去,将两败俱伤了。”她轻伸玉手,在两人扣紧了
的巨掌上,用中食两指向下一捺。
两人的雄劲力道,似乎全被一道令人无法抗拒的神奇潜劲,迫得回头返奔,不由他们不
收劲放手。
柏永年退后一步,笑道:“小兄弟,我小看你啦!大出我的意料,你的内力比我所估计
的要强得多。”
玉琦抹掉额上大汗,也笑道:“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柏大叔要是手下不留情,我这条
手臂准完啦!”他伸出已泛白色的右手,摇头苦笑。
菁华姑娘神色一正,向玉琦问道:“杨大哥,你练的功劲有异,并非谷老爷子的死寂潜
能气功,能见告么?”
玉琦一惊,他没想到姑娘如此高明,似乎对谷义祖叔所知极多,而且仅下两指,便知道
功劲特异。讶然答道:“赵姑娘果然高明,在下所练的内功名为玄通心法……”
“玄通心法……玄通……这心法的名目,倒不曾听说过哩!”菁华喃喃自语。
一旁的茜茵抢前问道:“菁华姐,你所说的谷老爷子是谁?”
玉琦心中一凛,赶忙接口道:“那是一位风尘奇人,世人但知他姓谷,别无所知,乃是
在下的忘年至交。”
“哦……”茜茵失望地垂下头。
菁华讶然地注视着玉琦,似有所欲言,但秋波一转,却又忍住了。
志中叔不愧老江湖,赶忙岔开道:“该走了,你们几位一身血迹,伤痕累累,岔眼得
紧,再耽误下去,河南府的府大人就会颁下逮捕令了。”
大家相对一笑,转身上路。
志中叔伴着玉琦,兆祥亦在玉琦下首。志中一面走,一面旧事重提道:“今晚小兄弟已
决定与神剑书生践约了?”
“是的,人不可无信,必须前往。”
“可否听我安排?咱们干脆把清字坛挑了。”
“大叔有何高见?”
“我的计策是……”他将打算悄悄地向两人说了。
玉琦静静地听完,略一沉吟道:“好!一切但凭大叔作主。”
志中转向兆祥道:“小兄弟,你和令妹的伤势,得好好调息,今晚不必……”
兆祥呵呵一笑道:“些小外伤,绝不碍事;大叔也绝不能将我兄妹摒诸事外,是么?”
志中探手入怀,取出两粒丹丸,递到兆祥手中,说道:“晚膳时服下,一切外伤皆无妨
碍。约于申时初,将有两位大叔去接你们。”
一行人在东关分手,叮咛后会,各奔前程。
申牌初,菁华姐妹与姜志中、柏永年等人,六人六骑出了东关,千里神驹迅捷绝伦,直
奔偃师。
谭家兄妹则由另两人接出南关,消失在往龙门的官道上,接他们的两人,正是曾在漠外
荒原出现,追逐江湖客邱应昌的施威施全兄弟。
由施家兄弟身上,可以猜出赵菁华姑娘的身份。她正是毒龙岛主的孙千金,与乃弟赵元
真姐弟俩。
她们在去岁秋间进入中原,游踪天下,寻幽探胜,陶醉在中原明媚而壮伟的风光里,乐
不思蜀。
护驾的人,是岛中江湖经验充足,佼佼出群的高手,共有五人。主要的负责人是姜志
中,他绰号“神鞭”;不管是江湖经验,抑或手底下的功夫,都够得上“高明”二字。
其余四人是“金剑施威”、“银蛟施全”、“闹海夜叉柏永年”、“分水兽周岚”。这
些人的水陆能耐,全部不含糊。
至于飞虹姑娘,则是菁华姑娘的贴身侍女,另一名叫逸电,这次留在客邸专等消息,并
没跟来。
在一行九人中,功力以菁华为最高,乃弟元真次之。姑娘年仅十九龄,元真只十七岁。
毒龙岛主赵无极本人,与玉狮杨世群大有渊源。在这儿,且略作交代。
八十余年前,在甘凉以北的边荒原野里,有一双好友为求长生证道,在严寒酷暑中苦参
上乘玄门心法。
这两人,一是天山炼气士解应龙,一是虚云逸客赵无极;其实他们不是玄门道士,而是
黄老的门人。
有一年,他们见久参并无所成,动了入世之念,神仙之事,究属渺茫。他们凡心一动,
便束装东游。
到了河南府,因慕龙门佛门胜迹,便到龙门镇流连,恰好遇上玉狮的父亲讳成公杨起
凤。
杨起凤是个老庄的信徒,一见这两个草野奇人,略一交谈,大为惊服,一高兴便强邀客
人到府,穷经诘难最后成了至交。
一住年余,天山炼气士知道仙道无凭,不再往牛角尖里钻,放弃了飞升的妄想。他看中
了尚在襁褓的玉狮,便一住数年,替小娃儿打下了根基,传授他炼气之术。
而虚云逸客也在这时动了尘念,他看中了一家原藉应天府的落难穷儒。这穷儒曾经荣任
过镇江府知府大人,后因逆了上司,藉故坐参,最后充军凉州,幸保首领。
当他刑期届满后,乃妻携子带女也在凉州相候,返回河南府时盘缠已尽,流落异乡。
总算他腹中才学高人一等,有人介绍他到香山寺屈就龙门居士林的文牍,在香山寺接待
王公贵人,应付那些俗不可耐的雅士名流。
终于,他遇上了年方三十的虚云逸客,一见投缘,成了忘年至交。
从此,天山炼气士全力调教他的得意小门人,虚云逸客则成了穷儒家的座上宾,各得其
所。
穷儒有一位千金,已届双十年华,落魄的异乡人,女儿找不到婆家并不足奇,奇在小千
金不愿嫁。终于,她被虚云逸客的绝代风标迷住了。
穷儒对虚云逸客的赏识程度,不在女儿之下,可惜一信玄一信佛,尽管他们之间绝口不
谈禅玄之理,话题全在琴棋书画典籍间流连,以致一再迁延。
其中反对最力的不是他们本人和家属,而是天山炼气士,他老兄最恨佛门弟子,以致对
身为居士的老穷儒怎样瞧也不顺眼。
终于,一双好友最后绝交,各走极端,十载友情因而破裂。
虚云逸士一气之下,立即在龙门镇成婚。新婚之日,天山炼气士重礼到而人不列,还是
杨起凤替新婚夫妇俩撑场面,送了他们十分丰富的金珠宝玩,作为他俩的贺礼。
之后,虚云逸士携妻带了岳家一门老小,回到应天府。老穷儒一住凉州十余年,返抵故
居之时,已经人事全非,当年亲友全凋零了。
虚云逸士为免泰山大人触景生情,便兴起远游之念,合家放舟扬帆,沿江出海。
在东海放舟期间,恰遇上张士诚的旧属,在海域横行不法,为祸海疆。
这天合该有事,五条楼船围攻一艘艨艟,海上杀声震天,矢箭如雨。
虚云逸客的三帆大船恰在左近,贼人放下五条梭形快艇,也想吞掉他的船。
虚云逸客岂是省油灯?岳父一家子不知他身怀绝学,吓得失了三魂七魄,只能求菩萨保
佑。
虚云逸客不求神佛,他绰了一支长钩,人如天神下降,在水面上踏波而行,五艘梭形快
艇的人,全成了龙王爷的贵宾。
船上的水手,全惊得张口结舌,他们以为船上载的是神而不是人哩。
虚云逸客并不以此为满足,指挥船伙计驶向贼船,半途中夺得一艘快艇,直冲贼船肆虐
处。
那艘艨艟乃是毒龙岛的早年移民所有,他们都是宋朝遗民,在元鞑子攻入临安时逃入海
中的大汉子孙,正当贼人靠拢放下飞桥巨爪,只待蜂涌登船的刹那间,救星自天而降。
之后,五条楼船逃掉两艘,虚云逸客也就成了毒龙岛主。毒龙岛因海贼未靖,禁止任何
人进入岛中,以防不测。而他的岛民,在他的万全策划下,都成了身手高明,水陆能耐超尘
拔俗的高手。平时,毒龙岛的船到沿海贸易,所以对江湖并不陌生,只是他们极少管闲事,
故而知道毒龙岛的人并不多。
虚云逸客改称了毒龙岛主,毒龙岛成了禁地。
晃眼八十年,他的孙儿女也有十九十七了。
他对天山炼气士并未淡忘,两人虽然绝交,但十年的珍贵友情和炼气士倾囊资助他举行
婚礼的情义,他至老仍念念不忘;对杨起凤的慷慨情义,更永铭五衷。
他经常派人悄悄至龙门探望杨家,不想天山炼气士因好友一走,终日郁郁寡欢,在十年
后竟然遁世,悄然隐去,不知所终。
天山炼气士一走,玉狮骤失明师,以致艺业虽可在武林称雄,却始终未臻通玄之境。
杨家的家业,在龙门可算首屈一指,一家子乐也融融。毒龙岛主知道已不需他费心,所
以近五十年来,已经不再派人前来暗中照料了。但永铭心坎的情义,永不会磨灭。
直到四十年前,双绝穷儒漂流到毒龙岛,得知是玉狮的好友,大为欣慰,不然双绝穷儒
怎会轻松地一住二十年?
这二十年中,岛主在岛规的约束下,当然不能释放双绝穷儒。但爱屋及乌,他将双绝穷
儒安置在府第中,与自己的子女侄辈盘桓,并磋研武学,相处如一家人。
最后,双绝穷儒思念义兄殷切,同时也想请来隐箫逸琴两位宇内奇人,印证岛主的绝学
是否天下无敌。在岛主的安排下,他以二十年再来践约的诺言,变通地在岛规的夹缝中脱
身,重入中原。
天有不测风云,双绝穷儒在到武夷访琴痴之时,惊闻巨变,携玉琦远遁阴山二十载。
毒龙岛主并未将八十年前的往事告知子女。武林中人对受人恩德之事,深藏于心,不易
泄之于外,等到需要他酬恩之时,反应之激烈却无比炽热。
这次孙子女遨游中原,他老人家仅告诉她们,可前往龙门打听龙门杨家的概况而已。可
惜她们只知杨家门庭冷落,却不知内情。
至于岛主与双绝穷儒的交情,岛中子弟却是知道的。所以当金剑施威在榆林塞外见到双
绝穷儒和玉琦,便知玉琦定是谷老的子侄,便返报小姐和公子。
玉琦在龙门出现,小丫头被这雄猛如狮,器宇超绝的小伙子,拨动了内心深处的那根神
秘和弦,所以便命柏永年和周岚钉紧了他。
随后得知玉琦与神剑书生攀交,姜志中与柏永年恰在一旁钉梢。姜志中神目如电,他看
出神剑书生杨高眼神有鬼,认为必将不利于玉琦,故有酒楼代小姐传笺之举。可惜玉琦涉世
未深,不信神剑书生会对他不利。他刚由塞外返回中原,确也没有值得神剑书生计算的理
由。
他却未留意与神剑书生住房之间,那木墙上的缝隙,也没想通贼人用解药替他拭脸时,
香油润脸的其中原故。
菁华姑娘又对谭家兄妹留上了心,起初是好奇。她还未弄清玉琦和谭家兄妹的交情,所
以当晚兆祥兄妹入伏遭陷,她并未出手。
这晚,金剑施威兄弟奉命赴郑州,带逸电侍女到前途准备宿处,故未参与此役。
等到白马寺柏园之约,及古窟联手之时,姑娘便确知玉琦便是金剑施威所说的双绝穷儒
的子侄了。在神秘地道中,她叫他“世兄”,原因在此。
她惟一不知之事,便是玉琦是龙门杨家的后人,即使知道,她也不会知道杨家与他祖父
之间,八十年前的情义。
她也想歪了,认为双绝穷儒寄迹毒龙岛三十年,他的子侄可能会对毒龙岛的人怀有偏
见,所以并未将身份向玉琦表白。
事实上她也不能表白,她祖父曾禁止岛中子弟,透露毒龙岛的一切,让中原武林对毒龙
岛保持着神秘之感。
她终于和玉琦攀上了交情,同时也和谭家兄妹攀交,这反而令她担上了心事。
幸而玉琦对女孩子还没有分心之情,他大事在身,事实上不许他分心,虽则确也为两位
姑娘的容光而心潮波动,但一泛即逝。他警告着自己,不容许儿女情怀为自己带来无穷的烦
恼。所以他对茜茵,可说全出之于侠义心肠冒险救人。这情景落在菁华眼中,姑娘大放宽
心。
由姜志中策划一切,她们决定大举向无为帮报复,予河南府清字坛致命一击,至少也得
让他们魂飞魄散,不能再肆虐江湖,便与施威兄弟会合,准备大开杀戒。
且说南雒老店中的事。
玉琦独自返回客店,店伙计和哈二爷,并不因为他浑身带有血迹而惊异,他们大概已得
到坛中传来的讯息了,惟一可做的事,就是不闻不问。
内院客房中,接着他的人是神剑书生。这个年轻英俊的书生,脸上堆出十分抢眼的惊
容,低声关怀地问道:“啊!老弟,你……你怎么这般狼狈?没受伤么?”
玉琦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我并未受伤。多谢大哥关注。”说着,踏入房中迳自换
衣。
神剑书生不客气地跟入,目光尽在他身上转,一面埋怨说:“贤弟,昨晚你怎么走得那
么匆忙?你将愚兄当作外人哪!既然要与人清怨,为何不知会愚兄一声?看你一身是血,定
然对方人多,谁在找你的晦气?告诉愚兄一声,哼!算我一份儿。”
玉琦笑笑,一面换上外衣,一面说道:“是无为帮的人,差点儿没命。要不是有几位功
力极高的人插手,小弟回不来了。”
“在何处和那些狗东西们拼上了?”
“汉陵后山。”
“贤弟,你该约我一同前往的。你的功力了了,但轻功却比愚兄高明,你走得太快
了。”
玉琦已换好衣衫,回头笑道:“小弟也是无意撞上的,岂敢劳动大哥虎驾?”
神剑书生跨出房外道:“走!愚兄替你治酒压惊。”
“谢谢大哥,小弟甚为困乏,须躺会儿养神,今晚尚有金镛城一场死约会哩。”
“哦!是的,愚兄忘了晚间金镛之约了,你真应该好好歇会儿养神。愚兄不打扰你了,
保重。”
他退出房外,顺手带上房门,独自一人向外间二楼酒座上闯。
楼中食客不少,他一跨进门楼,所有食客的目光,全向他射来。
他神情傲然,嘴角带着嘲弄似的微笑,目空一切,昂然迈步向套间里走。
呼叫闹酒之声突然静止,迎面一副座头上,徐徐站起一个青巾包头、敞开老羊皮外袄,
短小精悍的中年人,双手叉腰,横跨两步将走道挡住了,一双精光四射的山羊眼,冷然注视
着迈步走近的神剑书生杨高。
神剑书生声色不动,仍是那副傲然与高不可攀的神色,背着双手,视若无睹劈面撞到。
看看双方行将接近,谁也没有闪让的意思。
所有的食客鸦鹊无声,有些人已神情紧张地放箸站起了。
愈来愈近,神剑书生迈出一大步,逼近中年人身前四尺,眼看要撞个正着。
矮个儿终于有点儿心虚,被神剑书生的神色所慑,但似乎并不甘心,向侧斜移一步。
神剑书生并不因为对方认输闪让而满足,怎肯饶他?就在对方身形未定之际,大袖倏
振。
“啪”一声爆响,衣袖振出,矮个儿也已有备,在电光石火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一掌封
出。
“哎……”矮个儿狂叫一声,右臂骨碎掌裂,身躯似被抛出,向侧飞撞。
“哗啦……乒乓……”一阵桌裂椅破,杯炸盘碎的惊人声响乍起,精采绝伦。
矮个儿倒在汤汁碎瓷中,翻着白眼珠不住哼哈叫唤。与他同桌的五名伙伴,有两个抢上
搀扶,有三个已惊得张口结舌,呆了。
神剑书生仍背着手,泰然止步,若无其事地说道:“好朋友,少来丢人现眼了。在我神
剑杨高之前,你们想占便宜岂非做梦?”随即脸色一沉,泛上了重重杀机,厉声道:“有何
所图?说来听听。”
三大汉被他声色俱厉的神情,吓得连退两步,脸上苍白,惧容明显。其中之一壮着胆
答:“奉长上金谕,前来与阁下传信。”
神剑杨高脸色更冷,哼了一声,骂道:“滚你娘的!杨太爷为何要听你们的摆布?记
着:圆去传本太爷的信,今晚金镛城如期了断,其余一切免谈。”
说完,冷笑一声,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到了套间帘口,突又回头阴森森地说道:“本
人最讨厌被钉梢,谁敢在太爷左近鬼鬼祟祟,管教他肝脑涂地,不信大可一试。”
他向全楼食客淡淡一笑,踏入套间。
金镛城,正确的说,该叫金墉,在白马寺东北偏东约五六里一片山坡上。河南府的土
著,大多叫它做李密城。据说,隋朝末年的草莽英雄李密,曾经在这儿盘据甚久。唐太宗李
世民未做太子时,曾夜探金墉被李密擒住下在牢中。
这座古城是魏明帝所建造,在魏晋两代确是风光过一段时日。直至西晋时,这儿又成了
被废的帝后太子的居所,便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到了南北朝,却又成了军队的屯戍要地。轮
到李密盘据,可就沦为山寨啦!
这以后,这座古城大部崩圮、凋零、荒芜,触目全是断瓦颓垣,成了狐鼠之窝。大明建
国后,兴建了龙门北面的关林,替关夫子建庙享受千秋香火,而这座古城只派了几名老卒看
守,任由它湮没。
近来,那儿白日见鬼,枯林断垣之中,狐鼠横行。那几位年高体衰的老卒,早已搬到山
下去住了。
白天里放眼望去,那些崩塌了的宫墙巨宅,不但蛛网尘封,而且阴森可怖。
玉琦送走了神剑书生,关上房门先练半个时辰的死寂潜能气功,再练玄通心法。
一个时辰后,他唤来店伙,将晚膳送至房中,仔细检视一番方行进食。餐后,拒绝了隔
房神剑书生的邀谈,独自在房中回忆昨夜间,从生死拼斗中体悟出来的兵刃拳脚等招术,一
个人手舞足蹈苦练不懈。
夜来了,他从二更起又重新用功苦练。
由南雒老店到金墉城,不过二十来里。以他的轻功造诣来说,要不了一盏茶的时辰。他
心中早有打算,好好练功绝不会耽误。
三更更鼓初起,他轻轻推窗而出。邻房窗下,神剑杨高也恰好跃出窗来。两人一打手
式,向东飞跃上屋,恍若星飞电射,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一路上,两人较上了轻功。玉琦在阴山苦练二十载,兢兢业业无时不在生死存亡间求自
全之道,在冰天雪地绝壁悬崖中,他怎能不用心求进?他的轻功以“滑”字诀为主,那是在
冰雪上最需要的技艺,更辅以“点”“飘”两诀,几乎集轻功要诀的大成。所以他的轻功身
法,连菁华姑娘也大为激赏,可知他定有超人的造诣,凌驾一切轻功之上。
一纵上官道,神剑书生一马当先。今晚他身穿深灰色夜行衣,背系宝剑,胁下挂囊,脚
下是发底快靴。一开始,他就用上了八成劲,双足疾点,肩不摇手不晃,似乎凌空飞射。路
面积雪厚实,双足点处声息俱无。
玉琦为人坦率,但不喜卖弄,他不愿用全力与神剑书生较劲,怕对方难堪。
他脚下恍若行云流水,神定气闲,贴地飞掠,保持轻灵飘逸十分匀称的速度,始终在神
剑书生右肩后五尺之遥,紧跟不舍。
他身穿褐布夹衣,在雪地里十分触目。他仅有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昨晚已染透了鲜
血,没得穿啦,只好改着平常的两截褐衣。
说起来也够可怜,他没有任何称手的兵刃,也没有暗器防身,惟一可倚仗的是一双肉
掌。
神剑书生愈来愈心惊,明明身后听不到任何声息,但听到自己破空飞行,气流在耳畔轻
啸而已。可是当他转首一看时,玉琦却像鬼魅一般,正紧附在他右同后,悄然飘掠声息俱
无。
他懔然心惊,暗说:“这人可算得一大劲敌,假以时日,武林中将是他的天下,他年轻
着哩!”
他心中一发狠,功力由八成逐渐提至十成,逐渐加快,身躯如脱弦之箭,快得成了一道
淡淡轻烟。
纵跃七八里,在他的想像中,至少也可把玉琦摆落十丈以外,也许更多些。
可是当他侧首一瞥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玉琦那高大的黑影,半点不假,仍在他右肩后
五尺,如影附形飘然举步,状极悠闲。
远远已可看到巍峨的白马寺,长明灯的光芒摇曳,钟鼓梵呗之声平静地传来。
神剑书生已感到浑身发热,额上见汗,不得已只好将身形放缓,用奇怪声调叹道:
“唉!以常情论,练功多一日则精一分,可是我已虚费光阴二十年。”
身后传来玉琦平静的声音道:“大哥因何感慨系之;影射何事?”
“由愚兄与贤弟的轻功造诣而言,故有此叹。”
“大哥见笑小弟么?”
“正相反,愚兄感慨出自肺腑。论年岁,愚兄痴长四十龄,比贤弟你年长近乎一倍。可
是今晚愚兄甘拜下风,惭愧得紧。”
“大哥行道江湖,俗务缠身,行侠仗义之余,搁下功夫乃是常情。不像小弟终日游荡,
无所事事,有暇苦练。小弟感到大哥的轻功,比小弟凝实稳健多多呢。”
神剑书生苦笑道:“贤弟,别挖苦我了。”
说话间,过了白马寺,寺侧小村镇中,传出三两声大吠,四条灰影闪出官道,在两人之
后里余跟进。
两人身形已经放缓,距三更末早着哩!后面的四道灰影,也紧蹑而行。不久,四灰影向
左一折,分道上山,奔向清字坛秘窟。
这四个灰影,正是赵元真、施威施全兄弟,还有一个谭兆祥。
金墉古城中,黑沉沉如同鬼域,崩楼塌墙恍若无数巨兽蹲伏,残柱枯树像煞了鬼怪张牙
舞爪。没有虫声,没有枭啼,狐鼠亦在严冬之时绝迹,只有寒风的呼啸和风贯枯枝石缝的尖
厉狂鸣。
城中心原是深宫的遗址前,演武场砖石凌落,怪木丛生。积雪深达数尺,仍可看到一堆
堆巨大的残砖形影,远看像是野兽,也像假山,东一堆西一垒,分布各处。
广场中间,三个白影不住来回走动,另一个灰影则屹立不动。他们在等人。
天空云层密布,严寒又临大地,从天黑后,天气已转坏,从东北刮来的凛冽寒风,刺骨
奇寒。
三更将尽,时辰快到了。
神剑书生和玉琦,这时正泰然举步,用平常脚程向城下缓行。
黑暗中,传出一声尖厉鬼啸。
走动者的三个白影,倏然站定,其中之一说道:“这两个小辈来了,没有其他助拳的
人。”
屹立着的灰影,突用阴森森的声音说道:“这么说来,不必老夫出手了。”
最外侧白影,正是天盲叟。他挥动着手中黄玉杖,阴阳怪气地说道:“郭老哥是否出
手,目下难以逆料。其实那神剑书生的剑术,不见得能胜得了大坛主。是否要咱们出手,且
拭目以待。”
正说间,神剑书生和玉琦已飞掠而至,在他们身外三丈止步,并肩而立。
三个白色人影,一是天盲叟,一是邙山婆婆,另一个是清字坛坛主逍遥道人。
灰影穿着一袭葛布灰长袍,身材高瘦,有点仙风道骨的味儿。偌冷的天气,他竟穿葛
衫,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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