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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腥风》


第十九章 芦笛传音



  当他们动身上山时,人数将近四十。
  林翠珊与其母飞卫姜云卿,领了八名男女在前面开路。一群江湖超等高手携带行囊的方
式,大感困惑惊讶,心中疑云大起。
  两个人抬一只长木箱,木箱中盛了行囊。
  携带木箱盛装行李已经不像江湖豪杰了,上山用人抬简直自找麻烦,一头高一头低,登
石级时,抬下面的人真不好受。
  木箱都是粗制滥造的,粗木板草草钉妥而已。
  救人如救火,上山的速度快得惊人。

  听涛小院前的山坡地,愈来愈热闹了。
  九华山各寺院,有不少有超凡武功的高僧。
  伏魔尊者与九华双僧,仅是化城寺与只园寺的高僧代表性人物,也是禅功火候最高深,
喜欢出头管事的名僧。
  九位九华山的高僧,一个个穿了法服,披了袈裟,盛装排列在院门外,宝相庄严,不停
念佛号,显明地有意阻止在外立帐的两批人入侵,阻止他们行凶,佛诞期间不容许伤生害
命。
  当然他们心中明白,阻止不了这场血腥暴行发生,能阻止暴客从院门入侵,但其他各处
皆可进入,凭他们九人之力,阻止不了这场大劫。
  终于,三位高僧率领着三眼功曹一群人,浩浩荡荡出现在山坡上,救兵终于在期盼中光
临。
  院门大开,大乾坤手率领大总管霸剑天王安海与八猛兽在外列队相迎,兴高采烈迎接贵
宾。
  两大巨豪总算在九华第一次会面,往昔他们之间只有低阶层的人作礼貌性的往来。
  论声威,大乾坤手自然要高些,匪盗与黑道手段不同,匪盗用性命做本钱,打杀烧抢是
无所忌惮的,黑道朋友怎能像匪盗一样无所不为?所以他们以英雄好汉自命。
  论声望和实力,尚义小筑不作第二人想,旗下的三教九流弟兄成千上万,匪盗们望尘莫
及。
  伏魔尊者极为得意,独自趋前接受九个大和尚列队欢迎。
  “我佛慈悲,老衲幸不辱命,把林施主请来了。”伏魔尊者得意洋洋说,“诸位法兄但
请放心,有林施主出面,这场劫难定可消弭于无形,九华不会历血光之灾。”
  “大师辛苦了。”大乾坤手率领爪牙涌出,欣然先向伏魔尊者道劳,再越众向驻足二十
步外的三眼功曹迎去。
  三眼功曹显然无意进入听涛小院,远在二十步外驻足,不停向大开的院门内察看,虎目
中神光炯炯。他只能看到短短的一段花径,里面不见有人影活动。
  “呵呵!林老哥大驾光临,兄弟万分荣幸,有缘识荆,足慰平生。”大乾坤手豪迈地抢
先行礼,声如洪钟,“没料到真能将老哥请到排难解纷,临危援手,盛情深感,容后图报。
请诸位至院内安顿,让兄弟尽地主之谊,也让弟兄们瞻仰老哥的风采。”
  “好说好说,曾兄这番客气话,林某深感汗颜。彼此神交已久,曾兄遣法慈大师促请,
林某冲江湖道义,怎敢怠慢?来得匆忙,幸好尚未发生事故,希望能为九华佛门清静地尽一
分心力,不至发生惊世骇俗的不幸事故。曾兄,扬名向曾兄讨公道的,是这些人吗?是些什
么人?”
  两处立帐的人,皆在远处列阵冷眼旁观,既不派人骚扰,也不进入可能引起误会冲突的
距离。
  “那些穿黑的,还不知来历。”大乾坤手指指点点,“那些花花绿绿的男女,则是天垣
宫的星宿。兄弟与天垣宫既无往来,亦无过节,迄今为止,他们还不曾派人表明态度,陈兵
相逼,却是可见的事实。天垣宫与林老哥是同道,有林老哥出面,相信他们肯冷静地商谈;
只要他们所提合理,兄弟决不止他们失望。兄弟已打听出他们准备在大法会的当天,所有香
客皆在各寺院参拜时,正式向兄弟问罪叫阵,情势不算危急,请先至院内安顿……”
  “且慢。”三眼功曹打断对方促请入院的话,“林某应法慈三位大师的促请,专为调解
而来的,调解不成,再言其他。假使林某接受曾兄的款待,岂不明白表示非为调解,而是助
拳而来吗?那就误会更深,首先失去调解的立场了,他们既然在院外立帐,林某何必例外?
朱仁兄弟。”
  “属下在,听候大爷吩咐。”朱仁正经八百,欠身抱拳恭敬地回答。
  “找地方立帐。”
  “属下遵命。”
  “林老哥。”大乾坤手脸色一变,“使不得。这些人居心叵测,举动诡谲,莫测高深,
随时都可能有所举动,为保安全,务必……”
  “呵呵!林某相信还有自保的能力。曾兄,如果林某实力不足,不会自讨没趣前来调
解。江湖道义固然重要,但一个三流小混混,站出来充调人那是笑话,自取其辱,自不量
力,必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兄……”
  “林某做事,希望先在理字上站得住脚。曾兄款待的盛情,林某心领了。”三眼功曹理
直气壮断然拒绝,手一挥,示意朱仁立即行动,“曾兄有事,请派人知会一声。在与各方接
触调解尚未有着落之前,恕林某无法至小院拜望,恕罪恕罪。”
  大乾坤手的人面面相觑,三个大和尚与九高僧也极感失望,人人皆感到意外和失措。
  三眼功曹告罪毕,立即指挥弟兄们在天垣宫立帐的侧方有条不紊地建了八座布帐,成圆
形排列,像一座八门金锁阵。
  只有一半人动手立帐,另一半人每三人为一组,在外围布阵严加戒备,提防意外的袭
击。
  大乾坤手不得不告辞返院,伏魔尊者十二位高僧也识趣地返回各寺院,不便在这里逗
留。
  气氛相当紧张凝重,但各有顾忌,都不想抢先挑衅。
  在外面立帐的确不安全,谁也没料到三眼功曹愿冒此风险。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这种玩命的事,血腥的发生几乎都是爆发性的,谁都不肯冷静考
虑后果,如果人人都能冷静,哪会有事故发生?所以事情一发生,都希望一鼓作气尽速解
决,以免那股暴戾之气消失就没有后劲啦!
  女首领大小姐耐性不够,首先发动挑衅。
  三眼功曹有四十余名男女,她多几个人,实力表面上相差无几,但骨子里却差了一段距
离。
  三眼功曹的人,都是武功超尘拔俗的老江湖,个人技击与搏斗的经验都是经过千锤百炼
而获致的,与大小姐这一群经过严格训练,欠缺经验的人比较,明显地有相当大的差距,所
以人数上的优势并不足恃。
  她带了六个男女,神气地踏入三眼功曹立帐的草坪。
  不等她们接近至三十步内,林翠珊已带了六男女抢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原来你是三眼功曹的人,难怪本姑娘们所派的人查不出你的底细。”大小姐口气托
大,但心中暗骂,三眼功曹这些人反应之快,委实出乎意料之外,显然早有兵来将挡,水来
土掩的严密防守准备,可以迅速地应付任何突发的意外变故。
  “现在你知道了,尚未为晚。”林翠珊凶霸霸地说,“拼剑拼暗器,一概奉陪。你的五
寸双锋针虽然很厉害,本姑娘也不弱。”
  “咦!你怎知道本姑娘的暗器是五寸双锋针?”大小姐颇感惊讶,“本姑娘出道没几
天,在来九华之前,本姑娘不曾与江湖高手搏斗过,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翠珊得意洋洋地说,当然不便将消息来自张文季的事
说出,“我为了表示公平,把暗器也告诉你,我也使用双锋针,比你的短一寸,正好棋逢敌
手。”
  其实,她是有意示威。暗器愈细小愈难使用,重量太轻就不易用劲,体积小也不易全力
施展。
  但在真正的名家高手使用,愈小速度愈快,对手不易看到形影,所以愈小愈凶险。
  通常,细小的暗器造成的创伤有限,甚至被击中也不会影响行动,因此必须射击要害。
这是说,射击要害必须有独到的功夫和经验。
  大小姐心中一懔,情绪被影响了。
  “好,你我将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大小姐冷峻的面庞,布满了浓浓的杀气,“现
在,我要见三眼功曹,这位江湖大豪。”
  “哈哈哈哈……”三眼功曹出帐大笑,领了四位弟兄大踏步接近,“姑娘要见我,我深
感荣幸。老朽就是林柏森,匪号叫三眼功曹见笑方家。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不要管本姑娘是谁……”
  “姑娘差矣!如果姑娘不示知姓名,老朽无法知道姑娘的根底,也就无从知悉姑娘与大
乾坤手的过节,是如何结怨的,如何作合情合理的调解?”
  “本姑娘与大乾坤手的过节,牵涉到上一代的恩怨,牵缠两代,无可化解,只许有一种
结局。”大小姐口气坚决强硬,“不需任何人调解,也无可调解。你三眼功曹不是真的神,
管不了世间的恩恩怨怨,所以,你必须撒手走你的阳关道。”
  “姑娘,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你少废话。”
  “姑娘何不平心静气……”
  “本姑娘志切亲仇,你要我平心静气,岂有此理。”大小姐一而再无礼,一点也没把一
个江湖大豪放在眼下,大有唯我独尊,天下人皆在我脚下的霸气。
  “姑娘不把双方结怨的原委说出,只一口咬定志切亲仇,似非公允。”三眼功曹不介意
对方的霸气和狂妄,仍然心平气和劝解,“天下事固然有许多结难解,但经过第三者公平的
仲裁……”
  “我不想和你作无谓的辩论,你是局外人,事不关己不劳心,你最好撒手不管赶快离
开,不然……”
  “姑娘……”
  “给你片刻工夫收拾离开,不然后果自负。”大小姐咄咄迫人,手一挥,领了六男女昂
然退走。
  已经表明态度,后果不问可知。
  “好可怕的女人。”三眼功曹摇头苦笑,“咱们脱不了身,你无法劝使一个凶狠冷厉,
存心一意孤行,自以为可以翻天覆地的年轻女人放弃成见。”
  “大爷,咱们得准备应变。”第一将赵天显得心神不宁,“下一次来,必定是狂风暴雨
似的突袭。这小姑娘的杀气好浓,到底是何来路?”
  “不久自有分晓。”三眼功曹沉声说,“这片刻工夫靠不住,她会很快地发动猛烈的突
袭,她的眼神已经明白表现出心意了,咱们赶快准备应变。”
  八座布帐寂然,人都藏在帐内,只派了两个人警戒,似乎并无防变的准备。

  狂风暴雨的袭击,比预计来得更快。
  七队黑衣男女,突然像狂涛似的涌出帐幕,每一队是一座天罡剑阵,七队形成一座大天
罡。
  双方的帐幕相距不足百步,中间需经过天垣宫设帐的地段,不可能眨眼即至。
  三眼功曹的八座帐幕中,每座帐飞快地出来一组五行阵,四个人的左手有一具简陋的四
尺长、三尺宽的木盾,由一个人从空隙中发射霸道的梅花神弩或者单发的袖箭。
  大天罡阵排山倒海似的涌到,一冲即至。
  木盾构成的八组五行阵,也在对方涌到的前一刹那,出其不意冲出列阵相候,接触太快
出乎意外,已无法中止袭击了。
  完全出乎黑衣男女意外,谁也不敢冒死向前冲,向木盾冲不会有好处,八组阵简直就成
了一座攻不破的城。
  五寸双锋针似飞蝗,射在木盾上有如暴雨打残花,在一声撤退的信号下,黑衣男女在两
三丈外各发射了两至三枚五寸双锋针,立即掉头急急撤走。
  来如风雨,去如退潮。
  “这……这是什么玩意?”涌出观战的天垣宫大宫主,被这种强盗式的雷霆攻击吓坏
了,也因三眼功曹有万全准备而大惊失色。
  “大姐,我们必须避免与这些神秘的人冲突。”二宫主毛骨悚然地说,“这些人骠悍勇
猛,每个人都会连环发射暗器,狂冲而上有如满天花雨,没有人可以抵挡得了他们潮水似的
猝然攻击。”
  “是的,这些人十分可怕。”大宫主脸上仍然惊容犹在,“好险,先前与那鬼女人打交
道,实在侥幸,如果她那时……”
  “咱们只有十具弩。”二宫主显得忧心忡忡,“如果双方冲突起来,死伤之惨将空前绝
后,但最后的胜家一定是她们。”
  “所以,咱们必须避免与她们冲突,两败俱伤智者不为,咱们付不起这沉重的代价。”
  天垣宫的人已经一个个心中发虚,他们既惹不起这些神秘凶猛强悍的男女,也应付不了
三眼功曹的人,处境十分恶劣,胆怯的神色写在脸上。

  大乾坤手十分够道义,派手下第一号臂膀霸剑天王,带了八名高手前来慰问压惊,坚邀
三眼功曹入院安顿,在外面无险可守,决难应付不断的骚扰攻击。
  三眼功曹拒绝的心念更为坚决,他不想坐等对方一波接一波的毫无理性攻击,要求大乾
坤手必须在天黑之前倾全力出手联合主动兴师问罪,对方既然卑劣地猝然袭击,他有权以牙
还牙,两手联手,必定能一举击溃这些毫无理性的神秘凶神恶煞。
  霸剑天王无法劝使三眼功曹改变主意,只好失望地返回听涛小院,答应将联手出击的建
议面陈主人,有何决定再派人知会一声,希望三眼功曹接到信息之后,能至听涛小院洽商联
手的细节。
  三眼功曹横定了心,一口拒绝到小院洽商,反而劝大乾坤手出来商议,不放弃第三者的
道义立场。

  暴风雨必定有间歇期,会有一段平静的时辰。
  双方都做积极的准备,将会发动决定性的一击,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山坡的南首,是茂密的无尽松林,有些松树生长在石缝,生命之强韧令人大叹造物主的
神奇。
  张文季出现在石隙的一株古松下,取出一管自制的尺长芦笛,六孔,草叶做发音簧。
  一阵平和优美的旋律,充塞在山林旷野中。芦笛的音调不登大雅之堂,但在他口中吹
出,比唢呐柔和,完全听不出是只配供顽童玩的芦笛,反而有点像箫,簧片发声本来不可能
有悦耳的优美声音。
  乐音吸引了院内院外的人,但相距远在百步外,没有人走近与他打交道。不论敌友皆不
敢离开原地走动,避免碰上劲敌拦截,很可能枉送性命。
  荀姑娘像轻灵的猫从右侧接近。
  姑娘学聪明了,不再蹑在他身后。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她才大胆地走近。吹奏期间,姑娘一直凝神倾听,不敢走近扰乱
张文季的情绪。
  “你吹的是碧海扬波,大师玉笛居士庞君仪所撰的乐曲《碧海青天夜夜心》中的一折,
家先师也会用笛吹奏这一曲。张爷,你用这种玩具能吹出如此动听的音律,我算是开了眼
界;如果不是目击,打死我也不相信你是用芦笛吹奏的。”姑娘笑吟吟在他身侧丈外,凤目
中焕发着光彩,胆子还不够大,不敢走近。
  “哦!想不到妖道五雷散人也善音律。”他笑笑,“据说善音律的人不会变坏,你师父
却坏得头顶生蛆,脚底流脓。”
  “对不起,我……我不要听有关家先师的是非……”
  “那……今后在江湖行走,你最好避免提及师门,以免听到更难堪的批评。你三个师侄
就十分聪明,十余年来,就没有人知道她们出身于五雷散人门下。”
  “我……”
  “好了好了,听不听由你。你也会?”
  “会一点。”
  “过来坐,我不会咬你。其实,你如果不存心计算我,就不必怕我。”他似笑非笑,话
说得风趣,但向姑娘们说这种话,会把姑娘们羞跑。
  荀姑娘畏畏缩缩走近,脸红到脖子上了。
  “你……你是知道的,我这一辈子,即使天翻地覆,也不会计算你。”姑娘坐在他身
旁,回避他的目光,双手不安地抚弄着连鞘长剑,语音柔柔的。
  “但愿如此。”他呼出一口长气,“你会吹?”
  “小……小时候,我也自己做芦笛。”
  “试试看忘了没有?”他将芦笛递过,“小时候会,多半不会忘的。”
  “可别笑我哦!”荀姑娘嫣然微笑,“芦荻质软,吹起来像鸭子叫。”
  “用练的先天真气吹,就可以完全改变簧片振动的缺点;中气不足,才会像鸭子叫。”
  姑娘试吹了几个单音,连自己也感到满意。
  “我会吹《碧海青天夜夜心》,但你吹得太美妙,我可不敢献丑。”姑娘对他不再感到
畏缩,神情逐渐趋于自然,“我吹一阙小有技巧的《昆仑神曲》,希望你不至于掩耳而走,
不忍卒听?”
  “我还不至于狂妄,小女孩。”
  姑娘白了他一眼,似乎对小女孩的称呼不满。
  芦笛声悠然飞扬,雄浑的旋律在天宇下传向四方,令人矍然振奋,意念飞向遥远的巍巍
皑皑高峰,平空生出振衣千仞冈的豪情。
  姑娘们吹这种浑雄的乐曲,真需有极大的勇气。
  一曲告终,四野似乎突然沉寂,唯一的松涛声更紧,浑然成为乐曲的和声余韵。
  “好,你是天才。”他脱口称赞。
  “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奏出这么好的乐曲,得谢谢你的鼓励。”姑娘由衷地说,用衣袖
拭笛羞笑递给他。
  “以后不要用粗劣的管乐器吹奏这种乐曲,那会伤元气的。”他接过笛一折两断,表示
要姑娘以后不要使用这种粗制滥造的玩具式乐器,“曲很雄浑壮阔,是谁留下的曲子?”
  “那是家……家先师自谱的。”姑娘轻轻叹息,“家先师一心向往昆仑,一直以不曾足
履昆仑为憾,他老人家谱这乐曲献给昆仑之神,并非献给西王母,所以称为《昆仑神
曲》。”
  “你师父很有才华,可是……”
  “可是什么?”
  “他毕竟是邪魔外道。”
  “张爷,请……请不要指摘家先师。”姑娘伤心地说,“他老人家毕……毕竟已经飞
升,不在人间了……”
  “我不是指摘他的为人,我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伸手轻拍姑娘的香肩,“我是指他的
《昆仑神曲》。”
  “你是说……”
  “他很有才华,这支曲雄浑磅礴足以传世,但他不该取名为神曲献给昆仑之神,大可取
名为《昆仑礼赞》什么的。不论任何事,首须正名,名不正言不顺,实非正道。”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张爷。”
  “山川星辰,天地神明,我们卑微的人应该歌颂的,所以,歌颂的乐章,必须用五声正
音,这是代表敬意,也是规矩。五声是宫商角徵羽,不能乱用的,乱用就不成敬意,会触怒
神明。你师父的《昆仑神曲》,用上了变徵和变宫,七声俱全,我听了认为很好,因为我本
来就是个天生叛逆的人。但在卫道者和行家心目中,这就是邪魔外道,会被打板子充军的,
昆仑之神听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不论中外古今,所谱的乐曲皆以七声为主体。古老的中国,正式的颂扬乐曲,却以五声
为主,不能逾越。
  七声是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即1234567,4是变徵,7是变宫。任何颂扬性
的乐曲,不能用变徵和变宫谱入,把这两个半音阶的音视同变声。
  因此长此以往,不论是帝王宫廷乐师,或者地方伶工,所谱的乐曲以五音为主。
  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天下各地的俚曲小调,也以五声为主,很少例外,永远是同一的
调调,缺乏活泼的变化,要不凄凄凉凉,就是靡靡之音,迄今仍被称为中国风格,七个音阶
本来已经够少了,再减掉两个变不起来啦!保守固执,可敬又可恼。
  绝大多数的地方曲调,变来变去始终是五声,排列组合变化有限,音乐的发展难有超凡
的成就。
  “我不懂乐理,只要你认为好就好。”姑娘如释重负宽心地说,“张爷,我不认为你是
个天生叛逆……”
  “我是的。”他跳起来整衣,“你看下面这些人,都是我的仇敌,我却像一个白痴,辛
辛苦苦莫名其妙为他们奔忙,去他的!真是岂有此理。”
  “等我……”
  “我要看他们在搞什么鬼。”他一面说,一面向山下飞奔。

  十方瘟神是成了精的老江湖,这种人的耐心是十分惊人的,比睡在网中心等候飞虫的蜘
蛛更有耐性。为了侦查某件可疑的征候,他会潜伏在某处有耐心地冷眼旁观,不为任何意外
所左右。
  他一直就躲在坡上的草木中,居高临下观察听涛小院内外的动静。
  那一场狂风暴雨式的袭击,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看清黑衣男女一击即走的发射双锋针手
法,可惜没看到身为主将的大小姐出手。
  大小姐是发动袭击的第一组天罡阵,一看不对立即发出撤退的信号,六个男女随从都同
时发出发射双锋针,她是唯一不曾发射的人。
  “老天爷!这是不折不扣的匪盗式攻击。”老人心神不安地自言自语,“大乾坤手那群
好汉就是这样向某些豪强如此进行袭击的,一举攻陷,有变则走。没错,正是勾魂使者刘彪
的发针手法。这个凶魔失踪了五六年,原来躲在某处,调教出这么一批男女大小匪徒,用来
席卷江湖,可怕极了,禁受得起他们狂野一击的大豪大霸,屈指可数,三眼功曹这混球,真
是走了狗运,一个也没死,张小子那一套还真管用呢!”
  他潜伏的地方,距张文季现身吹芦笛的位置不远,刚看到下面三方面的人有所举动,接
着听涛小院门开处,大乾坤手三十余位高手出来了,便看到张文季向下面急奔,一看便知张
文季要淌这一窝子浑水。
  “小子,去不得。”他奔出急叫,“你将成为众矢之的。”
  张文季不听他的,身形反而加快。
  “你不要跟去。”他斜截住荀姑娘,“你反而会让他分心。”
  “他一个人……”荀姑娘焦急地要冲过去。
  “他一个人来去自如。小女孩,你知道他并不真的讨厌你吗?我看得出来,他和你有话
好谈,那就表示他心里已经把你当做朋友,一个有共享爱好的朋友。如果他和你只谈打打杀
杀的事,只是利害攸关的朋友而已。何况,他自己的人也袖手旁观。”
  “他还有自己人?”
  “你不信?”十方瘟神用手往通向登山大道的小径一指,“路下方树林那几个看热闹的
人,其中就有他的人在内。我曾经亲眼看到他上山下山,向路旁的人打手势暗号,可知他早
有主意,他的人配合不上他。”
  “钟伯伯,我能配合得上他。”荀姑娘对十方瘟神极有好感,乖巧地不叫前辈称伯伯,
透着亲切,“真的,当然没有他高明。”
  “我有点相信。这样吧!何不在旁见机行事?你我在旁替他提防意外,比和他奔东逐西
有利多多。”
  “好的。钟伯伯,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别急别急,呵呵!好戏还没上场呢!”

  四方面几乎同时发动,好戏上场。
  首先是大小姐五十余人列阵,作势要向听涛小院袭击。
  其次是天垣宫的三十余名男女,三人为一组,中间一人用布掩住匣弩,出帐列阵显然也
有意进袭。
  尚义小筑的四十余人,迅速地组合成八门金锁阵。
  听涛小院的院门开处,三十余名男女涌出,他们是声威远播的大豪大霸,哪能再三受
辱,躲在屋子里任由对方攻入行凶?
  通向登山大道的小径附近,有不少闻风赶来看热闹的人,这些都是来朝山进香的江湖豪
客,普通香客哪敢接近凶杀现场?
  十二名僧侣,在伏魔尊得的率领下再次光临,晚来了一步,正沿小径向听涛小院急赶。
  惨烈的大屠杀即将展开,恶斗一触即发,此时此地,没有人再提出一比一公平决斗的要
求。大小姐不久前发动的猛烈攻击,已表明这将是决定性的统合杀搏,不会叫阵单挑。这不
是个人逞英雄讲道理的场合,而是快速猛烈的无情搏杀,杀光为止的屠场。
  大乾坤手人数少,没有防暗器匣弩的准备,不等所有的人涌出,便率领四金刚、八猛
兽,向尚义小筑的八门金锁阵飞奔。
  “林老哥,联手!”大乾坤手舌绽春雷大叫。
  “不许过来,退回去!”执事大爷朱仁大喝,声如乍雷,“你们必须先与对方论是非,
退!”
  大乾坤手不但不退,脚下反而加快。
  “情势危急,不联手将同归于尽……”大乾坤手一面叫,一面飞跃而进。
  一声怒吼,三具梅花弩筒同时发射,十五枝小弩箭贯入大乾手前面三丈左右的地面。
  四枚沉重光亮的寸半径铁胆,在半空互相撞击,响声惊心动魄,似有火花溅散。
  两个石灰包在地面爆散,白灰怒涌。
  “再进一步,有死无生。”朱仁的吼声震耳欲聋。
  大乾坤手大吃一惊,倏然止步急急后退,四金刚、八猛兽脸色大变,谁敢往白灰弥漫的
进路上闯?
  只差五丈距离,便可接近八门金锁阵了。
  “三眼功曹,你干什么?”大乾坤手退了三丈,厉声大叫。
  “我在保护我自己,保护我三眼功曹的声望。”三眼功曹的嗓门更大,“你这位主人还
没与仇敌打交道,我这仲裁调解的功曹是非未明前,岂能自毁立场?你看,他们列阵而不像
刚才向在下进袭那么急躁,可知他们在等你给他们一个交代。去吧!我等你。”
  “你……”
  “尚义小筑的阵法,不让外人进入,以免自乱阵脚,诸位千万不可接近,不然后果自
负。”
  果然不错,大小姐并没发动袭击。
  按地势方位,大乾坤手一群人,一离开院门向左前方飞奔,想和三眼功曹会合,如果大
小姐发动攻击,半途便可截住大乾坤手的后路,一击之下,至少可以把后面的一半人毙在针
雨下。
  而大小姐居然不曾发动,似乎有意眼睁睁让他们与三眼功曹会合。
  而横在中间的天垣宫众星宿,也按兵不动,不加拦截。
  石灰包比迷香或奇毒更为厉害霸道,这玩意没有解药,仓猝间用布掩住面孔也支持不了
多久,而且可以大量使用不虞匮之,迷香奇毒根本无法在空旷的广阔处所使用,风一吹就成
了废物。
  三眼功曹布阵的地方在上风,石灰被风一刮,大乾坤手一群人怎敢不退?人群大乱。
  “机会来了。”大宫主银牙一咬,断然下令,“正是活捉大乾坤手的良机,上!”
  十具匣弩最先冲出,三十余名男女冲向大乾坤手群豪的尾部,乘乱抄后路,机会太好
了。
  可是,一头闯入鬼门关。
  大小姐的天罡大阵突然向前一涌,拦腰截断了天垣宫的男女,双锋针像是暴雨打残花。
  十个持匣弩的人,还来不及回顾应敌,根本没想到大小姐的人不但没将大乾坤手当目
标,反而下毒手向他们为同一目标拼搏的天垣宫大开杀戒,针雨光临,有八个持弩的人是背
部被双锋针击中的。
  这种三弩是小型的匣弩,一发只有三支弩箭。
  另两人总算抓到了发射的机会,六支弩箭击毙了四个黑衣男女,自己也被双锋针击毙。
  摧枯拉朽,出其不意把天垣宫的人杀得七零八落,一冲错便死了二十余名男女,大小姐
仅死了五个人,只有一个人是被剑杀死的。
  大乱中,张文季出现在三眼功曹的左方三丈左右。
  三眼功曹刚要下令攻击,对方已经发动,没有理由好讲了,情势不由人。
  一声长啸,八门金锁阵向前推进,木盾形成一个圆形城堡,徐徐向前移动。
  “三眼功曹你这笨头,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张文季大喝,“等他们找你,你连这点小
智慧都没有,你凭什么能叱咤风云,在江湖称雄?”
  一语惊醒梦中人,阵势立即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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