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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花印珮》


第 二 章 魍魉江湖



  六年后,大明成化十三年。
  大乱后的湖广西北山区,破碎的田园正在重建。
  汉江旁的一座小县城:白河。
  郧阳府在去年设置该府的辖地,原是均州以西的一部份,均州属襄阳府。白河原称白河
堡,属陕西汉中府洵阳县,划归郧阳府,同时设置白河县,设县仅一年。
  由于改属建县不久,一切仍未上轨道。
  山多、田少、河流湍急,峰高谷深,人丁稀少、猛兽成群、民风剽悍、弱肉强食。这就
是当时的白河。
  这一带地邻之省,本来并不是蛮荒绝域。但闹了几十年匪患,搞得赤地千里,十室九
空,附近四省(湖广、四川、陕西、河南)边区千余里江山,城镇为墟人烟绝迹,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这里便沦为盗匪流民的逃难处,满目全是广大无垠的原始森林丛莽,与无尽的高
山峻岭。
  兵荒马乱数十年,匪患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把这一带划为禁区,严密封锁,不许
任何人进入,以杜绝匪徒在内养息滋生的凭藉。
  可是,禁者自禁,逃人山区苟全性命的人,仍然敢冒死闯关,携男带女往里走,杀不胜
杀,禁不胜禁,皆希望在山区内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化外之民。
  动乱数十年,匪患平息了,盗匪与流民数十万皆受到招安,地方官反而感到万分头痛,
最后不得不呈奏朝廷,开府置县,解禁开放承认事实,以安顿招安的匪徒,以及受安抚编户
的流民。
  因此,几十万人丁、便成为重新开发汉江河谷两岸的拓荒英雄。
  城位于万山丛中,原称白河堡。
  堡建于成化八年,十二年改县以白石河为名,简陋自在意料之中。
  汉江在城北八九里,隔了两座山(本朝末年城毁,向东府迁至汉江旁)。建县后,白河
堡仍存,距城仅三四里。
  土砖筑的城墙高仅丈余,城周仅三里,比江南的一座小镇大不了多少,城内的居民少得
可怜。
  但城附近二三十里山区内,却有不少大豪落籍其间,每一个大豪皆拥有!”大的土地,
有不许外人插足的地盘,有众多的奴仆供驱策,是该地区主宰生杀的土皇帝。
  总之,这里数十年来都是匪徒们啸聚的温床,沧海桑田江山变易,目下变成了新开发地
区,乱七八糟弱肉强食的古怪事,层出不穷算是家常便饭,不足为怪。
  汉水除了夏季水涨水势猛烈,险滩大多以致船只暂停通航之外,平时小型船舶可上溯至
金州(即后来的兴安州),再往上此江便不通了。乱石泻奔流,水势如山崩,直至汉中府千
里河道,何止上千座险滩?
  人,不断从湖广涌来,希望在山区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而能自由自在不受官府打扰的
田地,以便安身立命好好活下去,让后世的子孙能安居乐业不至流离失所。他们无视于危
险,不畏无穷险阻,向西又向西。有些死在半途,有些膏了兽吻,但后来的人,依然前仆后
继,无畏地勇往直前。
  汉江上游在繁荣中,是用血与肉代价奇高而换来的繁荣。
  目下,已经安定下来了,但在这里,依然是强者的天下。在这里,生存的条件是勇与
力。
  禁区开放,但官府的力量有限,政令仅能在城镇推行,军队也仅能在关、堡、寨、城附
近保持有限的兵力。
  既没有开发的计划,也缺乏辅导的能力,只能让入山的人自生自灭,这就是当时的汉江
上游,开放的禁区新面目。
  近三月来,白河城气氛紧张,市面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风雨欲来。
  堡长的公廨,改为县衙门。
  全城只有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与十余条小巷,城南城北鸡犬相闻。至汉中的大道,从东
门进西门出,出北门可至汉江渡口,往南可至白土关(平利县)废白河堡在北门外的山冈
上,只住了一家人。
  申牌左右,两位旅客风尘仆仆,踏入了东门。
  走在前面的旅客年约四十上下,青帕包头青直裰,足登多耳麻鞋,中等身材颇为精壮结
实,生了一张平实老成的面孔。
  背了一个包裹,手点爬山杖,腰间佩了一把防身朴刀。
  后面那人年约花甲,仆从打扮,虽上了年纪,依然腰骨健朗,背了一个大包裹,点一根
罗汉竹杖,步履沉实稳健毫无倦容。
  永福客栈出现于街右,中年人扭头道:“葛福,就在此地打尖。”
  葛福顺从地说:“很好,主人可在此地等候范师父。”
  主人摇摇头,说:“不,咱们得赶路。今晚范师父师徒不会赶来,咱们到金州去等
他。”
  “范师父师徒的脚程快,但愿他们能很快地赶来。”
  刚到达店门,尚未跨入店堂,一名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壮实胸膛的大汉,劈面拦住
了,挡住门口双手又腰,嘿嘿怪笑道:“很好,你们来得好快。”
  中年人一怔,惑然间:“怎么来得快?尊驾是……”
  “我叫沈三。”
  “哦!在下葛奇,沈兄……”
  “你们从襄阳来?”
  “是呀,沈兄……”
  “来办事?”
  “在下路过贵地,正想打尖。”葛奇泰然地说。
  “真的?”沈三横眉竖眼怪腔怪调地问。
  “真的。沈兄有何见教?”
  “你是武当门人?”
  葛奇粗眉深锁,不耐地说:“在下只随师门学了两手防身拳脚,不算是正式门人弟子,
沈兄问这些,不知有何用意?”
  沈三嘿嘿笑,迫进一步说:“老兄,你真会装,走吧。”
  “走?你是说……”
  “到南大街,敝长上要见你。”
  “贵长上是……”
  “少废话跟我走。”沈三不耐地叫。
  店堂踱出两个人,迎门一站。
  街左图上来一名大汉,街右也来了一个,抱肘而立,盯着两人冷笑。他们不像是人,倒
像五头盯着猎物的饿狼,来意不善。
  葛福放下包裹,堆下笑,道:“家主人路过贵地,天色不早只好投宿打尖,明早便得赶
路至汉中府。诸位爷台,请告诉老奴到底为了何事要家主人……”
  “当然你老家伙也算一份。”沈三冷冷地接口。
  “老奴……”
  “你们到底走不走?”另一名大汉沉喝。
  葛奇扫了众人一眼,戒备地问:“如果不走,诸位又怎样?”
  “不走?哼!咱们拖你走。”沈三狞笑着答。
  “你们……”
  “这里有五个人,你吃得削?”
  堵在街右的大汉怪笑道:“他吃不消,咱们把他兜着走。”
  挡住街右的人拔出一把匕首,叫道:“武当门下弟子,都是手底下硬朗的货色,咱们小
心了,防备他突下毒手。”
  葛奇脸色一变,说:“在下不会与你们动手,葛某一个旅客,第一次经过贵地,与诸位
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你如果有道理,去向咱们的长上申诉好了。”沈三冷冷地说。
  “在下与贵长上……”
  “沈某等你一句话,你到底定不走?”沈三厉声问。
  葛奇吁出一口长气,将包裹交给葛福,向沈三说:“好,在下跟你们走,但我这位老仆
上了年纪,叫他落店等着好了。”
  沈三瞥了葛福一眼,点头道:“好,让他落店。”
  又转向葛福道:“老家伙,你最好安份些,落店后好好蹲在里面少出来走动,免得引起
误会丢掉老命划不来。”葛福正想开口阻止葛奇前往,但却被葛奇用手式止住了。
  南大街的一座大厦中,五进院的房舍阴森森,大厅上,十六名精壮打手在堂下雁翅排
开,堂上高坐着大厦的主人程天彪。
  这位程大爷是白河的第一位大财主。城南与城北附近一带冈陵山坳,全是程家的产业,
财与势是分不开的,谁有钱有势,谁就是大爷。
  在白河,程大爷的一句话,比县太爷宣达朝廷政令,挥朱笔决人生死还要有份量。
  这位爷年仅四十出头,粗壮如一头大牯牛,满脸横肉,暴眼阔嘴黄胡须戟立,连发鬓也
隐现赤红色。
  因此,他的绰号便叫做金狮。他的别墅,就建在废了的白河堡内。
  金狮的左右,分立着两个三十余岁壮年人,倒也人才一表,体格魁梧,只是皆生了一双
饿狼似的怪眼,眼神凌厉似可透人肺腑。
  左首那人穿的是青袍,似乎略显得老成些。
  右首那人短打扮,宽大的皮护腰上端,可看到一排飞刀的刀柄,一把一尺二寸的匕首佩
在腰带前面。
  沈三五个人将葛奇押到,独自上堂行礼禀道:“启禀大爷,属下又截住一个姓葛的。”
  “带他上来。”金狮冷冷地叫。
  沈三举手一挥,两名大汉挟持着葛奇喝道:“上去,大爷要见你。”
  不由分说,两人驾了便走。
  葛奇双臂一张,挣脱两人的挟持,大声道:“在下自己会走。”
  他大踏步上堂,抱拳拖礼道:“在下葛奇,偕仆途经贵地,尚未落店,便被贵属下不由
分说挟持而来,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金狮怪眼彪圆,目不转瞬地盯视着他。
  沈三将经过说了,状极得意。
  金狮静静地听完,沉声问:“姓葛的,廖老狗给你多少银子,聘你前来替他送死?
说!”
  葛奇一怔,说:“抱歉,在下不认识姓廖的人,葛某只是一个赶赴汉中府,途经贵地的
人,在下能请教尊驾的高名上姓么?”
  “你敢在太爷面前装糊涂?”金狮怒声问。
  “咦!阁下……”
  “你居然想在大爷面前耍花枪,该死的东西!哼!你以为你是武当弟子,大爷便无奈你
何么?”
  右首系皮护腰的大汉冷笑道:“大爷,武当门人在外闯荡,带剑而不带刀。这厮分明是
有意自抬身价,冒充武当门人来吓唬咱们的。因此,他定是廖老狗请来的人。”
  金狮哼了一声,火暴地说:“廖老狗自以为有一位远亲是武当门人,胆敢藐视我程家的
子弟,受到教训仍然不死心,三月来先后请来了十八个下江小痞棍前来找场面送死。你,是
第十九个人,大爷替你好好安排安排。”
  葛奇赶忙分辩道:“程爷请勿误会,在下确是途经贵地……”
  “住口!你……”
  “在下确是……”
  “把他挂起来。”金狮大声叫。
  左右两大汉向里靠,一左一有急架他的一双胳膊。
  他知道不妙,但却也知道身在虎穴,好汉不吃眼前亏,强硬必定凶多吉少,不敢反抗,
叫道:“程爷,在下只是个过路旅客,决不是应聘而来的人,请给在下一次分辩的机会,或
者放在下离开,在下立即离城连夜离开贵地,可证明在下……”
  左首的老成壮年人接口道:“大爷,宁可错捉一百,不可错放一人。”
  金狮点头道:“柳兄弟说的是,拖下去挂起来。”
  葛奇这时想挣扎,已无能为力了,双臂已被反扭擒住,动弹不得急得脸色大变,急叫
道:“程爷,请……”
  “啪啪!”沈三不客气地抽了他两记重耳光,打得他口角溢血,冷笑道:“闭上你的臭
嘴!叫甚么?挺起你的脊梁,做个英雄好汉。”
  说完,缴了他的防身扑刀,五个人连拖带架,片刻间便用牛筋索反绑起他的双手,拉上
了横梁。
  “先抽他一顿皮鞭再问口供。”金狮怒叫。
  鞭声刺耳,抽至五十余鞭,他成了个血人,终于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蓦尔昏厥。
  一盆凉水浇醒了他.堂上金狮的嗓音令他心胆俱寒:“说!廖老狗在襄阳共请来了几个
人?”
  他的一双手已经麻木了,双肩关节已痛得他浑身瘫软,他只能无助地含糊地说:
“我……我只是个过……过路的……”
  “武当门下来了几个人?说!”金狮再问。
  “我……我只是个过路的。……”
  “再给我打!”
  第二次昏厥,……第三次昏厥……
  再醒来时,他喃喃地声嘶力竭地说:“你……你们要……要后……后悔……”
  金狮得不到口供,怒叫道:“把前一个人拖出来让他看看。”
  两名大汉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半死中年人,往堂下一丢。中年人在无助地挣扎,可怖地
叫痛,呻吟。
  “这是三天前捉到的人,他接了廖老狗银子二百两,一进城便被咱们逮住了,他已经招
供了。姓葛的,你也招了吧,免得皮肉吃苦。”沈三厉声说。
  葛奇已看不到眼前的景物,仍在喃喃地低叫:“你……们将……将后……后悔……”
  金狮喝道:“剁给他看。”
  出来两名打手,抬来了一条腥臭的长木凳,将中年人的脑袋按在凳上,一名大汉举起了
钢刀。
  沈三揪起葛奇的头,冷笑道:“你看清了,如果你不招,这人就是榜样,你还是招了
吧。”
  “喀嚓!”钢刀疾下,人头落地。
  “你招不招?”金狮喝问。
  葛奇似已麻木了,仍然喃喃地说:“我……我只是……是个过……过路的。”
  “搁上去!”金狮怒吼。
  两名大汉将他解下,他已完全瘫软。一个人将他压跪在凳前,一个人拉住他的发结拖至
一另侧,他的脖子横搁在凳上了。
  钢刀高举,候令砍落。
  “最后问你一句,你招不招?”金狮厉声问。
  葛奇已陷入半昏迷境地,仅含糊地说:“你……你们会后……后悔,……”
  “剁!”金狮厉喝。
  柳兄弟突然说:“大爷,要留活口。”
  “住手!”金狮叫。
  钢刀在葛奇的脖子上停住,好险。
  柳兄弟淡淡一笑道:“他清醒后会招供的,这时杀了他便没有一个活口了,晚上把他弄
至刑室,他能不吐实?”
  “好,拉下去,送入刑室。”
  “是。”沈三欠身恭敬地答。
  金狮离座而起,说:“把尸首连夜送至北街廖家,别忘把姓葛的血衣与朴刀一并送
去。”
  “遵命。”一名打手大声欠身答。
  厅门外突然踏入一位彩衣少女,两名女侍。少女穿的是猎装,佩了剑。一名女侍挟着弓
囊,佩了刀,另一名女侍则提了两头獐子。
  少女年约十七八,正是花一般的年华,人也美如花,隆胸丰臀水蛇腰,瓜子脸蛋红馥
馥,有一双水汪汪令人想做梦的媚目,樱桃小口一点红,浑身散发着动人的青春气息,踏入
厅堂讶然叫:“爹,怎么又杀人了?臭死了,快拖出去。”
  金狮呵呵笑,说:“野丫头,怎么天黑了才回来?怎样入城的?”
  少女嘻嘻笑道:“把守城门那几个老饭桶,敢不替女儿开城门?爹,女儿猎到两头肥
獐。咦!这个又是甚么人?”
  柳贤弟笑道:“大小姐,这人叫葛奇,是廖老狗派人从襄阳请来助拳的。”
  大小姐冷冷一笑,挥手道:“砍了就算了,留下糟蹋粮食。”
  金狮大笑道:“丫头,你遗传了为父的铁石心肠,虎父虎女,为父不愁后继无人。哈哈
哈哈……
  “要不要女儿把这人砍了?”
  “不,要留活口。”
  二更天,葛奇昏迷不醒,未能上刑,恰好金狮应朋友之约未能及时赶回,葛奇总算神灵
庇佑逃过了一劫。
  三更天,一个黑影潜人刑室,悄然击毙了两名看守,背了神智刚清的葛奇,以不俗的轻
功飞檐走壁溜出了程家,奔向永福客栈。
  老仆葛福被看死在店房中发愁,门外有两名大汉轮流把守,不许关上房门,禁止越雷池
半步。
  全店黑沉沉,只有老仆这间上房有灯光。
  黑影先将葛奇塞在墙角,附耳低声道:“你等等,在下去收拾那两个看守。”
  葛奇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嘎声低问:“朋友,你为葛某冒了大大的风险,为甚么?”
  “不为甚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黑影低声答,语气平静。
  由于黑影用黑巾蒙面,看不见庐山真面目,葛奇不知对方是谁。追问道:“兄台请留下
大名,容留后报。在下双臂已半残,身躯无半寸完肤,该如何脱身出城?”
  “休问来路,用不着图报。城墙高仅丈余,贵价难道就无法带你出城?”
  “这……”
  “他能办到?”
  “勉可办到。”
  “那就好,我先去解决那两个狗腿子。”
  黑影悄然走了,葛奇的目光,盯住黑影肋下的一个小巧革囊上,自语道:“这人的口音
有点厮熟,是谁?”
  黑影蛇行鹭伏,沿廊下的暗影接近了店房,相距两丈外,突然双手齐扬。
  房门口坐在长凳上的两个看守,正低头聊天,不知死神已经光临,暗器无声而至,“啪
啪”两声轻响,后脑各挨了一块飞蝗石,砰然栽倒。
  老仆葛福一怔,向外张望。
  黑影到了,在两看守的天灵盖上各击了一掌,向里面的葛福叫:“快拾掇,准备背走你
的主人,快!”
  不久,店后门大开,葛福背了葛奇,爬伏在地向黑影磕头,颤声轻叫:“恩公天恩,老
奴来生犬马以报……”
  “快走,你们只有一个半更次逃命,走!”黑影拖起葛福,急急地催促。
  “老奴…”
  “我带你们缒城而出,快走。”
  缒出城外,葛福向城上的黑影四拜,方洒开大步向东奔,全力急赶。
  打破樊笼飞彩凰,挣脱金钩走蛟龙。
  次日,白河城大乱一天,打手满街走,四乡走狗八方骚扰,要捉拿逃囚葛奇主仆。
  第二天,第三天,风声过去了。
  这天近午时分,两个身材魁梧的卖货郎,从东门进城,直趋十字街口。两人后面,跟了
一个脸色如古铜但眉清目秀,有一双明亮无比的大眼睛小后生,年约十七八岁,正是睡觉也
长的乳虎年龄,挑了一担行囊,像是两位货郎的长随小厮。
  两个货郎一老一少,老的年约花甲,少的约三十出头,背了货架,手摇着拨浪鼓。一到
东街玄坛庙前的广场,货架一放,拨浪鼓叮咚叮咚响,老货郎亮着大嗓门,摇着拨浪鼓吆
喝:“下江来的老货郎,身背着货架走四方。”
  年轻货郎用一阵拨浪鼓声圆场,接口唱道:“南京来的胭脂花粉名头响亮,绸缎子花边
姐儿的坎肩流苏来自苏杭……”
  立即围上了一些看热闹的娃娃。
  长随小厮坐在行囊上,笑嘻嘻地接口道:“他们爷儿俩是卖货的,不是跑解卖跌打丸,
用不着娃娃们帮场,走开走开!”
  老货郎脸一沉,颇为不悦地说:“印小兄弟,你少开尊口好不好?”
  “我又怎么啦?”印小兄弟问。
  “你这是帮倒忙嘛,人少了谁还过来买货?”
  “范大叔,这里可不是赶集,你们又不是江湖卖解的人,要帮场子的人有屁用,你们的
拨浪鼓还怕引不来买主?老实说,你们这种货郎,做的都是妇道人家的生意。该到大街小巷
走走,在这里活现世,保证你卖不了半文钱,算了吧。”印小哥有条不索地说,
  一声暴叱,进来了两名大汉,喝走了看热闹的娃娃们,向两个货郎叫:“收摊子,下江
来的人,这几天禁止在本城做买卖,快收了。”
  范大叔一怔,问道:“兄台,这是怎么回事?”
  “你耳聋不成?”大汉厉声反问。
  印小兄弟接口道:“范大叔,你听清了吧?人家白河城在罢市,你爷儿俩就遵办吧。”
  大汉怪眼一翻,沉声道:“小******!闭上你的狗嘴。”
  印小兄弟哼了一声道:“怎么啦?你老兄吃了火药不成?我那几句话冲了你老兄么?”
  大汉双手叉腰逼上两步,冷笑逼:“罢市两字,岂是随便乱说的?你这小子简直……”
  范大叔赶快打圆场,陪笑道:“见台,大人不记小人过,童言无忌,就饶了他这一
次……”
  “你少插嘴。”大汉沉叱。
  范大叔转向印小兄弟说:“小兄弟,你就少说两句吧,还不向这两位兄台陪个不是?”
  大汉哼了一声问:“阁下,这小子是你的什么人?”
  范大叔欠身笑道:“他是个傻子,姓印,名三。是老朽在路上雇到的挑夫。”
  印三嘻嘻笑,接口道:“对,对,我姓银,金银财宝的银,叫银山,金山银山,银山的
银,金山的山。”
  “晤!可能是个傻小子,世间哪有姓银的人?”大汉自以为是他说。
  “嘻嘻!有姓金的,为何没有姓银的?嘻嘻!你少见多怪。”印三怪笑着说。
  “不许笑,你是挑夫?”大汉问。
  “对,对,挑夫,范大叔的伙计病了,要我帮助他挑行李,说管拿钱管饭。嘻嘻!有人
管饭,挑就挑吧。”
  “唔!你们的行李可真不少,打开来看看。”
  印三嘻嘻笑站起解包裹说:“里面是臭死人又脏又破的被褥衣裤,臭袜子破破烂烂,你
要看就看吧。”
  范大叔爷儿俩脸色微变,年轻货郎的右手探入衣下,相互打眼色,好在没有人注意两人
的神色。
  大汉见印三毫不迟疑地解包裹,反而疑意全消,挥手道:“不必打开了,你们走吧。”
  两名大汉一走,范大叔松了一口气,向印三苦笑道:“印小兄弟,你就少说几句话吧,
多言招祸,请你今后闭上嘴好不好?”
  印三一面系包裹,一面笑道:“嘻嘻,要不是我多说几句,刚才保证有一场热闹可看
了,保证坏事。”
  “你说甚么?”范大叔颇感意外地问。
  “我说了甚么?”印三傻傻地反问。
  年轻货郎苦笑道:“印三,你并不傻。”
  “不傻?不傻不好,这年头,傻的人才有福哪!”印三笑嘻嘻地说。
  “你怎知包裹里盛的是破衣裤臭袜子?”
  “嘻嘻!看你们的倒霉相,还会有什么好东西?”
  范大叔背起货架,叫道:“走吧,咱们落店,站在这儿会招惹是非。”
  “对,会招惹是非,早走早好,人家已经起了疑心了。”印三挑起行囊说,健步如飞领
先便走。
  范大叔故意落在后面,向年轻货郎低声道:“志超,咱们可能走了眼。”
  “走眼?”年轻货郎一头雾水地问。
  “是的,走眼,你看印三是不是真傻?”
  “这……师父之意……”
  “语含玄机,装疯扮傻。”
  “这……”
  “咱们防着些。”
  “师父怀疑他是金狮的眼线?”
  “很有可能。”
  “那……咱们岂不……”志超变色道。
  “沉着应变,咱们作最坏的打算,小心提防。”
  “师父,如果他真是金狮的眼线,咱们危如垒卵,不如先撤出城外……”
  “如果不幸而料中,已嫌晚了些,咱们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记住,非万不得已,不
可暴露身份。”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有人说:“万里长风范施主,久违了。”
  范大叔大吃一惊,火速扭头回顾。
  身后站着一位中年老道,鹰目炯炯,勾鼻薄唇,身材瘦削,大有仙风道骨的气概,阴笑
道:“果然是范施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鬼道人!”范大叔脱口叫。
  鬼道人咭咭笑,笑完说:“施主的记性,比贫道强多了。贫道只感到眼熟,跟了施主好
半天,方记起施主的名号。这也难怪,大名鼎鼎的江湖名宿万里长风范家昌,竟然扮成刺探
阴私的卖货郎,贫道当然一时眼拙了。要不是试叫一声碰运气,恐怕施主必定否认自己的身
份哩!”
  万里长风一咬牙,说:“鬼道人,这次希望你别碍了范某的事。”
  “呵呵!贫道碍了你的事么?”
  “咱们彼此心中明白。”
  “施主多心了。”
  “范某能信任你么?”
  鬼道人脸色一沉,冷冷地说:“贫道不是不可信任的人,关键是施主是否需要贫道可以
信任。”
  “你的意思……”
  “贫道认为施主了解贫道的意思。”
  “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不好?”
  “呵呵!此地不是说话所在。入暮时分,希望施主到南大街清虚观谈谈。”
  “你……”
  鬼道人已阴笑着转身走了。
  万里长风师徒站在原地发僵。
  印三挑着货担在前面相候,视若未见听若未闻,仅抿嘴傻笑。
  他们在一座小客栈中落脚,睡的是大统铺。万里长风师徒两到井边洗漱,避开其他旅客
的耳目。
  这位江湖名宿显得心事重重,不胜烦恼地说:“志超,看来咱们此行确是事事不顺手,
第一站便碰上这件棘手的事,为师耽心葛老弟已遭不测,而且可能牵出咱们了。”
  志超也神色慎重地说:“师父,鬼道人的出现,会不会是巧合呢?”
  “也许是巧合,但咱们却须作最坏打算,目下最重要的事,是打听葛老弟的下落,是生
是死,探出后方能决定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法。”
  “师父之意……”
  “咱们想想看,葛福得神秘蒙面人之助,背了葛奇逃出城外,离城不足三里,重又被一
个灰衣蒙面人截住,留下葛奇老弟,故意纵走葛福通风报信,这里面到底有何文章?是何用
意?”
  “这一切等咱们今晚捉两个人来问口供,便可揭开其中之谜了。”
  “你想得真如意,说不定咱们已经钻入他们准备好的鼠笼雀网中而不自知哩!”
  “师父象是举棋不定……”
  “算了,想多了徒乱人意。等会儿你好好看住印三,为师前往清虚观,探探鬼道人的口
气,看他怀了些什么阴谋。”
  夜市刚开,万里长风踏入冷冷清清的清虚观。
  小小的清虚观一灯如豆,大殿阴森森,只有一幽暗的神灯,散射着暗红色的光芒,鬼气
冲天。
  万里长风推开虚掩着的观门。幽灵似的闪入大殿,举目四顾,鬼影俱无。
  “请道长现身。”他低叫。
  没有回音,他略一迟疑,徐徐举步向观后闯,猜想鬼道人可能藏在后面香火道人的住
处,因此大胆向后走。
  “站住!”昏暗中有人低叫,声音发自神案旁的暗影中。
  他闻声止步,扭头转身问:“谁?请现身相见。”
  “你带了同伴前来么?”暗影中的人问,不像是鬼道人的嗓音。
  “没有,小徒在客栈听信。”
  “很好。”
  “你阁下是……”
  踱出一个修长的黑影,接口道:“鬼道人在外面巡视,看是否有人跟踪你前来。”
  “鬼道人未免太过小心了。”
  “白河城风雨飘摇,小心为上。”
  殿门口出现了鬼道人的身影,阴笑道:“小心撑得万年船,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鬼道人
做事以稳健著称,休怪贫道慢客。”
  “道长也以诡计多端著称,因此绰号称鬼。”万里长风冷冷地说。
  “夸奖夸奖,被人称为鬼,贫道感到并无不妥。”
  “鬼道人,说吧,你安的什么心?”
  “别慌。贫道请施主前来一谈,彼此皆有好处。”
  “你鬼道人会把好处送人?奇闻。”
  “你要办事,贫道也沾些光。”
  “沾什么光?
  鬼道人一阵阴笑,笑声如幽灵夜泣,令人闻之毛骨惊然,笑完说:“贫道与几位同伴到
此地看看风色,想在附近建一座大的宫观,无奈此地的人信鬼神的人不多。”
  “不错,杀人放火的事干多了,信鬼神的念头确是淡薄,当然有些人反而更为虔诚。”
  “更糟的是,白河附近的十余名大户,皆是往昔的巨匪大贼,这些人心中无神无鬼。”
  “对那些以吃人心肝下酒为乐的大豪,你不能期望过高。鬼道人,开门见山说你的来
意。”
  “好,开门见山,施主你隐起身份前来白河,定然有所图谋,也定然为名为利。不论名
利,独吞列为大忌。”
  “哼!你……”
  “别生气,听贫道说完。你办你的事,贫道不妨碍你。够朋友吧?”
  “你鬼道人眼中还有朋友?”
  “笑话,阁下未免太小看人了。你急于办事,贫道急需香火钱建宫观。”
  “那又怎样?”
  “给贫道一千两银子,贫道便置身事外。”
  万里长风大怒,沉声问:“老道,你勒索我么?”
  “施主言重了,说得多难听。”
  “哼!在下不是甘于受勒索的人。”
  “那你就休想办事。”
  先前现身的黑影冷笑道:“姓范的,你大概不吃敬酒吃罚酒,一千两银子任由你办事,
你还嫌多了不成?”
  “在下哪来的一千两银子?”万里长风口气一顿。
  “你万里长风范家昌虽不是百万富豪,千把两银子算不了甚么,别装穷好不好?”鬼道
人阴笑着说。
  “范某离家千里,怎会带一千两银子上路?”
  “贵友云里飞是襄阳的第一位财主,只要你写下一张借据,贫道便派人前往向贵友讨取
如何?”
  万里长风一咬牙,说:“好罢,明天你到客栈拿借据。”
  “谢谢,明天见。”
  送走了万里长风,鬼道人向黑影得意地笑道:“这笔买卖顺利得很,现在,咱们去找金
狮,出卖这件消息,捞一笔油水该无问题,走。”
  鬼道人打的是如意算盘,以勒索手段迫万里长风就范之后,一脚踏两条船,要将消息卖
给金狮。
  修长的黑影是个中年人,鹰目炯炯两颊无肉,高颜薄唇一脸阴狠刻薄相,并不跟鬼道人
走,迟疑地说:“云飞道长,这恐怕不妥吧?”
  鬼道人停步转身,惑然问:“桑兄,有何不妥?”
  “这种两面……”
  “哈哈!桑兄,你何时开始心肠变软,怎么讲起江湖道义来了。”
  “兄弟并非心肠变软,而是道长误会了兄弟的意思。那万里长风在江湖声誉甚隆,朋友
众多,这次带人改装隐名前来白河,可能另有接应,咱们借据尚未到手之前,便将这消息卖
给金狮,万一被他的朋友查出,咱们岂不是白丢了一千两银子?金狮的出价,决不会超过一
千两银子,说不定咱们得两头落空哩。”
  “这个……”
  “一个江湖名宿隐姓埋名落脚,平常得很,这件消息值不了二十两银子,金狮那老贼守
财如命,是否肯给你二十两银子,谁也不敢保证。”
  鬼道人不以为然,笑道:“金狮早些天便放出话来,愿以重金收买来自襄阳的消息,他
不会舍不得银子。”
  “他金狮是本地的强龙,爪牙众多,眼线遍布,不难查出万里长风的底细,他会将银子
轻易地给你?善财难舍,金狮不是舍善财的善男信女。兄弟认为,明天拿到借据。咱们就远
走高飞,比较稳当些……噤声!门外好像有人。”
  两人抢出殿门,外面院子里空荡荡,鬼影俱元。
  鬼道人摇摇头,笑道:“桑兄,你就会疑神疑鬼。”
  桑兄脸色不正常,低声道:“兄弟确是听到冷笑声,刚才确是有人。”
  “但人呢?”
  “这……怪事。
  “甚么?”
  “瞧,门上插着甚么?”
  右面的门扇上,插着一根草标,那是极为普通的售卖货物标记。
  “草标。”鬼道人。隍然叫。
  “甚么意思?”桑兄也变色道。
  鬼道人打一冷战,惊然地说:“意思是说咱们插标卖首。”
  是一根极为普通的狗尾草,打结后长约尺余,贯透寸半厚的门板,迎风摇曳。
  虽天色昏暗,仍可看得真切,一看便知不是插在板缝中,而是以神奇的劲道,从远处射
在门板上的。
  桑兄惶然四顾,毛骨悚然地说:“灵飞道长,明天获得借据,立即远走高飞。”
  “是的,远……远走高飞……”鬼道人惊惶地说,拔下草标,手忙脚乱地关上了殿门。
  桑兄刚转身,倒抽一口凉气,退了两步。
  鬼道人急急扭头,大吃一惊。
  神案上,坐着一个佩剑的青衣大汉,双手又腰,冷冷地盯视着他们,冷冷地问:“诸
位,谁要远走高飞?”
  鬼道人壮着胆问:“施主是何来路?”
  “邢无极。”青衣大汉一字一吐地报名。
  桑兄大惊,骇然道:“程家八大金刚之一的邢大爷。”
  邢无极淡淡一笑道:“正是区区,两位为何要远走高飞。”
  “贫道……”
  “在下不容许任何人说谎。”
  鬼道人打一冷战,惶然地说:“贫道岂敢说谎?”
  “谅你也不敢。”
  “贫道受……受到警告,只……只好离开贵……贵地。”
  “受谁警告?”
  “不……不知道,只知有……有人在……在门上插了草标,贫道心……心怯……”
  “草标平常得很……”
  桑兄拾了草标举起说:“就是这根草标,贯透两寸殿门。”
  “哦!你们为何受到警告?说实话,不然,你们将永远后悔。”邢无极冷冷地问。
  鬼道人不敢不吐实,恐惧地将勒索万里长风的经过说了。
  邢无极不住打量草标,静静地听完,冷冷一笑道:“在江湖道上,万里长风听说确是一
号人物,但在咱们汉江这条水路,他算老几?灵飞道长久走江湖,见多识广,难道就不知这
草标的底细?”
  鬼道人不住摇头,不安地说:“江湖道上,从未听说过有人用草标作信记的,贫道认为
这人留下草标的用意,是警告贫道……”
  “别说了。”邢无极不耐地喝止,指着草标留下的深孔又道:“这人如果用内力持草插
在门上,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声落,拇、食、中三指拈往草标,默运神功力贯草柄,猛地向门上插去。
  一声轻响,草柄插入门板寸余,无力再进。
  邢无极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地说:“你两人竟敢在程爷的地盘勒索,大概是吃多了豹子
心老虎胆。”
  鬼道人与桑兄打一冷战,冷汗沁体。
  “邢施主……”鬼道人汗流浃背地说,几乎话不成声。
  邢无极哼了一声道:“你两人说,该怎办?”
  “这……贫道不该贪心……”
  “目下是酉牌正末之间。”
  “邢施主……”
  “给你们半刻工夫,立即动身离境,酉牌末你们仍未离城,哼!”
  “邢施主……”
  “你们的时辰不多了。”
  鬼道人仍想拖延,邢无极鼓掌三下,向外叫:“徐兄弟,你们留意时辰。”
  门外院子的暗影中,传来洪亮的话音:“三爷请放心,兄弟定时极准,错不了。”
  “酉戌之交,他们未能离城,取他们的脑袋回话。”
  “兄弟道命。”
  邢无极冷冷一笑,举步出殿。
  鬼道人与桑兄飞奔入内,脸色大变。不久,匆匆奔出,各背了一个包裹,绕小巷直奔城
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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