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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面刀客》
第三章
当要做某件事,或者准备做某件事时,必须计算得十分精确,才会获得预期的效果;柳
思就是这种计算精确的人,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应付意外。
他有随时应付意外的理由,这与他在短短的八年期间,所经历的冒险生涯有关。他的冒
险生涯与江湖闯道者差不多,大半日子在生死门进出,在血腥暴力中浮沉。
有时,也与血腥暴力无关。
四年前,他曾经一时兴起,跑到西番边地兰州卫(当时九边之一,属陕西布政司。卫,
指军政府),应征做水鬼。
那是报洪汛的奇特组织,每个人皆是水性超尘拔俗的高于。
黄河汛期以春汛最为可怕,春雨加上冰雪融解,水性极为猛烈,成为最可伯的孽龙,任
何一处地方决堤,死的人畜将成千上万,甚至数十万。
因此黄河下游的防洪工作,必须及早准备,数千里流域,数百万抢救堤防的人兢兢业业
严阵以待。
但千千万万人不能日夜列阵候命,所以预警工作必须周全,水鬼便应运而生。
通常,兰州水位警戒线超出一寸,潼关以下一段河面,水位则升至一丈,增加一百倍。
那是从河套以下一段河流所汇集的水量,加上渭河的水量所形成的现象。
兰州的警戒水位每升上一寸,便会派出十至五名水鬼,身上绑上四只羊皮气袋,带了充
足的食物与水囊.背袋中有水位标记的四十支标签。往河里一跳,顺水漂流,十天半月便可
漂潼撞关。人一进水便冲散了,各奔前程。
潼关是第一站,必须以精妙的水性近岸。岸上有候报站,沿岸有百十个人排开昼夜等
候,轮值注意汹涌的河面,接到签发布警讯,呜锣告知各地水位的强度。
水鬼不上岸,沿岸漂流,将标签向岸上飞投,随即再往下游漂。此后每一座州县(河南
岸近河的州县)皆如法炮制。
通常,水鬼漂至徐州便可登岸了。如果无法登岸,很可漂至淮安,甚至会漂入大海。最
短的历程是一月,最长的很可能二月出头。
想想看,那是何种可怕的光景?
在凶猛的滔滔浊浪里漂流两个月,每天吃干粮,随时都可能被漂流物撞昏,被游涡所吞
噬,被水怪做点心,全身被泡得像浮尸。
登岸之后,凭符牌可以免费至各驿站食宿,迢迢数千里,徒步返回兰州领钱,准备第二
年再漂流。
那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计,但待遇还真不错。每年失踪死亡的淘汰率约在十之四左右,
极为惊人,真正的卖命行当。生死是个人的事,与血腥暴力无关。
这制度好像维持至满清中叶,以后便用不到人了。
年轻人喜欢冒险,他就是这种人。
一个缺乏雄心壮志,仅抱着好奇玩命兴趣闯荡的人,通常会产生周期性的倦怠,或者有
一阵子休眠逃避期,所以呆在骡车行安分守己并没与现实脱节,没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躲
起来睡懒觉。日夜还得在江湖连续冒险玩命的生涯,他对冒险玩命生涯乐此不疲。
二十六岁了,他还没打算成家安顿下来。
※ ※ ※
他计算得相当精确,在天黑城门关闭的同时,飞快地抢出城,把在后面盯稍的人
摆脱了。
当然,他知道城困不住某些人。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根本就不在乎偷越城关被抓
住杀头。但至少,盯梢的人不可能立即跳城追踪他了。
其实,他毫不介意有人跟踪,只是不想在倦怠休眠期间受到打扰,不希望生无谓的闲气。
惹上了麻烦,就得随时防范意外发生。
他并不知道追踪的人是何来路,反正这些人对他并没构成威胁。
他并不在车行食宿,在南关的一条小巷子,租了一间小屋栖身,早餐后才向车行报到。
他知道白发郎君曾经向人打听有关他的底细,这个色鬼不难应付,何况那家伙自顾不暇
呢。
三更天,他离床穿衣,出客厅点亮了菜油灯,小小的客厅闪动着朦胧的幽光。
每天昼夜各一次练先天真气,风雨不改。不管任何奇功秘技,或者普通的拳脚,一天不
练,必定停止进步;三天不练甚至有退步的可能。
一个没有进步的江湖闯道者,是闯不出什么名堂的,只配与差劲的对手周旋,丢命的机
会却多得很。
气行三周天,他的五狱朝天式坐姿,有了奇异的变化,双手徐徐外张,掌心向上,掌心
的劳宫穴先出现一星银灰,徐徐增大,肌肉时胀时缩,银白的中心,随扩大而呈现不断波动
的涟漪。幽暗的菜油灯,火焰本来是暗红色的、静止的,这时开始以波浪形摇晃,由暗红变
为白绿色。
盛夏炎热,三更天热浪末退,但小厅似乎因菜油灯的火焰变色、摇晃,似乎气温正逐渐
下降,感觉中热浪已不复存在,反而有阴凉的气体流动。他全掌已呈现银灰色,肌肉的涟漪
扩动逐渐加快,一圈圈波动起自掌心,一圈圈向外流涌。
而他的头上昆仑顶,隐约有一团海碗大,若有若无的光影或雾影,时隐时现,时胀时
缩,与掌心的涟漪幻出的波动银光,律动是一致的。
他全身似乎有怪异的气旋流动,他成了某种怪异力场的中心。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分张的双手丝纹不动。
厅后进是小小的天井,传出轻微的衣抉飘风声。按理,他根本不可能听到天井的轻微声
息。
他不但听见了,坐式也恢复原状。五岳朝天坐式是玄门弟子的打坐方式。禅门弟子须盘
膝或金刚坐式,而且头部须正或微垂。所以从外表观察,玄门弟子采顺乎自然、开放、吸
取;禅门弟子正好相反,内敛、自闭。
“喝!你小于练得好勤。”后面走道传来洪亮的叫声:“故人夜访,何以待客?”
他整衣而起,挑亮灯火。
“厨下有酒有剩菜。”他说:“要不,明天请你们上彭城酒楼。呵呵!诸位,别来无
恙。请坐。”
来了三个人,一个比一个雄壮,年在四十上下的男人颠峰岁月,穿了华丽的绸长衫,俩
佩剑一佩刀,气概不凡,人才一表。
三人落座,他用桌上的茶壶里冷茶待客,
“从京都来?”他含笑问,“陆都堂可好?”
“不大好,酒色过度。”上首那位爷摇头苦笑,“都堂这一年来很少外出行走,坐镇京
都严防严家父子蠢动。人一疏懒,再好色好酒,那禁得起旦旦而伐?我们从京都来,往安陆
别业传信。你怎样?近来可好?该静极思动了吧?我真搞不懂你这小子,一个叱咤风云的英
雄好汉,居然自贬身价,隐身市井胡混,要休息也该找高楼大厦婢仆如云享福呀?你有的是
钱。”
“孙老哥,别诱惑我好不好?”他笑吟吟紧盯着对方:“听你的口气,你绝不是路经徐
州,心血来潮,半夜三更来找兄弟叙旧的。”
“不错,来找你,专程。”孙老哥郑重地说。
“有事?”
“请你回去。”
“笨了吧:孙老哥,好马不吃回头草。”他也正色说:“我这人缺乏定性,在铁血团呆
了一年多,在我来说,已经破了例啦!”
“老弟,谁不知你离开铁血切的原因!你对陆都堂陷害豪强的事,一直就不以为
然……”
“你错了,我从不反对以暴制暴。”他淡淡一笑道:“这世间,以良制暴早巳行不通,
以暴制良反而成了天经地义的事。碰上一个以暴制暴的人,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所以我能在
铁血团呆了将近两年,挥刀干净利落。人各有志,孙老哥,不要劝我,我不会回去的,请替
我向者弟兄们问好。”
“可是……”
“你们有了困难?”
“这……”
“严家父子不足为害,你们毫无顾忌。”
“鄢盐政使。”
“他?笑话。”柳思大摇其头,“陆都堂轻咳一声,鄢老奸会吓—大跳。鄢奸把打手狐
犬全带往江南耀武扬威,不敢留人在京都自讨没趣。严家父子的一龙一鹰,也尽量避免进出
京都。”
“最近不一样啦2老弟。”
“怎么不一样?”
“一年前,鄢奸用重金聘到一个人,留在京师出头露面,折辱了咱们不少人。”
“谁?”
“那条龙,八表狂龙。”
‘两年前一鸣惊人的龙天霸?”柳思脸色略变,“这家伙骄傲自负,自以为天老爷第一
他第二,怎么可能接受鄢奸的聘请做打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呀!如果你回铁血团,一定可以压一压那混小子的傲气,咱们没
有人对付得了他。”
“我也对付不了他呀!他是龙,我是虎,虎哪能对付得了龙2天生强弱是早就注定了
的,老哥。”
“你算了吧!至少,帮我们揍他一顿,帮我们出口气,如何?”
“免谈!一到京都,我哪脱得了身?”柳思一口拒绝。
“不必回京都。”
“你是说……”
“鄢奸在大江的巡缉营,毁了九华剑园,绝剑狂客一家遁走了,双方目下正你追我赶热
闹得很。巡缉营正打算找人搜杀绝剑狂客,很可能把坐镇京都的八表狂龙弄到大江一带主持
其事。你到南京等候,一定可以等到他。”
“算了!老哥。”柳思无动于衷,“你们犯不着私人间斗气,由陆都堂出面逼鄢奸,把
这条龙赶离京都,一句话就可以了。”
“你真怕那条龙?”孙老哥改用激将法。
“犯不着和他结怨。”柳思不上当,“据我所知,那家伙人并不坏,只是少年得志,气
傲天苍,专向高手名宿挑战,心狠手辣而已。我和他没有利害冲突,犯不着挥刀为了你们的
事去和他拼命。陆都堂一句话便可解决的事,你们为何反而要劳师动众……”
“算了算了!”孙老哥不再激他,“其实,那小于对咱们构不成威胁,咱们不想在公的
方面整他,只想在私下给他一点难看而已。你不回去,咱们就不算专程来找你啦!算顺道拜
访好了。你挑得起放得下,急流勇退,丢下优厚的待遇离开,无牵无挂的。咱们的弟兄,谁
不羡慕你呀?哦!打算还呆多久?”
“不一定,但快了!”柳思信口道:“在这里休养反省,还真有髀肉复生的感觉。”
“如果有意重新操刀,别忘了回来和咱们轰轰烈烈并肩干。铁血团很可能与一龙一鹰有
所冲突,届时咱们真需要你这把刀了。”
“呵呵:休们与一龙一鹰真干上了,也许我会替你们操刀助威。”柳思大笑,“老实
说,我对你们用雷霆手段对付那些大豪大霸,实在兴趣缺缺;那些大豪霸中其实也有好人。”
“于心不忍,所以你要离开?”
“我还能说什么?”柳思笑得勉强,“即使被抄没的大奸大恶,我也有自己在助封为虐
的感觉。”
“我了解。”孙老哥亦不想多谈,“迎春花在山东,好像在济宁州一带游荡,听说不怎
么如意,沮丧寂寞……”
“她那种女人永远不会沮丧寂寞。”柳思抢着说:“她喜欢江湖浪女的生涯,她的兴趣
是多方面的,多彩多姿有声有色。你们落脚何处?要不要玩几天?”
“住在高升老店。”孙老哥离座,“一早就走,赶路要紧,无法叨扰你一桌酒席,想起
来委实不甘心。哈哈!天色不早,该告辞了!”
“你呆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另一个中年人也离座:“咱们在京都……”
“去你的,我也曾在京都混呀!”柳思拍了对方一掌。“你喜欢懂情趣的漂亮粉头,何
不到南京金陵十六楼快活一段时日?”
“回程咱们走水路,在南京逍遥。”
“我知道你会。”柳思说:“你们住高升老店,最好留意些。”
“怎么说?”孙老哥问。
“白发郎君也在高升老店投宿。”
“这混蛋算老几?配我们留意他!”
“他得罪了一些人,包括仰止山庄的美丽小姑娘。晚上如果有事,岂不是打扰了你们的
清静?”
“这混蛋真有种,居然敢向仰止山庄挑战,在太岁头广动土,他的野心是越来越大了。
该走了,后会有期。”
向权威人士挑战,是那些志比天高的年轻人。扬名立万的最佳途径,不论胜负都可以提
高自己的地位。
因此许多名家高手、最讨厌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初生之犊,—旦碰上了,修养不够
的名宿们,必定会设法除之而后快,不择手段以解除威胁。
白发郎君找上了仰止山庄的人.也很可能牵涉到这种心态。当然那位美丽的小姑娘,也
是诱发这种心态的动机之一。
※ ※ ※
柳思忙了一整天,暮色四起时,他悠闲地离开车行,进入南关,踏入住处的小巷。
巷口站着白发郎君。一脸凶相。
“咦!东门老兄。”他心中暗笑,这家伙今天一定万事不如意,所以脸色难看,“脸上
臭臭的、不会是出了毛病吃错了药吧!”
“混蛋!”白发郎君破口大骂,凶狠地堵住他的去路:“受人之托,忠人之家;你他娘
的在车行忙了一天,只料理车行的事,根本没替我打听九尾蝎的事,把我的事搁在—边。”
“且慢且慢!”他阻止对方大吼大叫:“你这位大爷级的江湖英雄好汉,在见识上似乎
不怎么入流,办事更不上道。”
“你说什么?”白发郎君要动手了,怒火快要冲上天灵盖啦!
“我说的是实话,东门大爷。”他退了两步表示心怯:“靠我一个人,一双手两条腿,
在有二、二十万人的徐州府。打听一个躲起来的老江湖,办得到吗?必须倚仗其他人帮忙,
帮忙的人越多越好。一整天我放出风声,先后请了二十七个地老鼠出动。他们每个人都可以
出动十个以上的朋友相助。你说我没替你办事?他娘的!你没给我丝毫好处,你摆出凶神恶
煞的嘴脸相逼,像话吗?”
“你……”
“好!我伯你,我也躲起来。”
“你敢?”白发郎君怒叱。
“为何不敢,你找得到我吗?我……”
白发郎君身形倏动,眨眼间便近身,一把劈胸抓住他的襟头,向下一按。
他的身材比白发郎君高半个头,雄壮也加三成。小个子用抓领对付巨人,要揪住领将人
往下按,那是极愚蠢的不自量力举动,除非真有比巨人的体能超过一倍以上的劲道。
白发郎君认为吃定了他,江湖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吃定一个小地头蛇,是天经地义的
事。
他向下挫,像是在对方的揪按劲道下崩溃。
“我要让你知道谁是主宰……”
白发郎君一面用劲,一面凶狠地举起右掌,要加以痛击。
柳思身形下挫,右肘一抬,肘尖恰好与白发郎君的胁肋齐平。
噗一声响,一记力道恰到好处的霸王肘,撞在白发郎君的左肋下,正中要害。
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出其不意贴身攻击,任何身手超绝的高手也会上当。
接下来的一连串痛击,有如暴雨打残花,拳掌记记着肉,脚踢膝撞绵绵不绝。
“嘎……呃……”白发郎君再三仆而又起,完全失去自保的机会,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叫
喊,最后口鼻流血,躺在地上四仰八叉挣扎难起。
“你——这———”
看清脸上方邪笑着的柳思面孔,白发郎君似乎仍然难以接受被狠揍了一顿的事实,说话
的嗓音完全走了样。
阴沟里翻船,事实不由他不接受,最初的一记措手不及的霸王肘,一撞之力便气散功消
了,何况他根本就不曾运气行功。
“这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轻视地方蛇鼠。”柳思的笑容又邪又怪,说话的腔调也怪,
“强龙不斗地头蛇,蛇鼠被逼急了也会反噬。今天你挨了一顿不算严重的狠揍,是一次很好
的教训,也是经验,日后你会感谢我的。不要再找我,‘我伯你。”
白发郎君老半天才爬起来,恨上心头,踢开了柳思住处大门,屋内已人去屋空。
※ ※ ※
高升老店在南关外,城外没有夜禁,旅客昼夜都可以行走,江湖朋友把进城住店
看成畏途。
白发郎君带着一身酸痛,狼狈出了南关门,拖着沉重的两条腿走向客店,他觉得全身骨
头好像已经被打散了、这辈子那曾吃过这种苦头?
他将柳思恨入骨髓,把今天的遭遇看成奇耻大辱,被一个地老鼠型的小伙计,出其不意
地狠揍一顿,消息传出江湖,保证有人笑掉大牙。
有苦说不出,这一顿揍是白挨了,日后见面唯一的正确行动,是不让柳思开口揭他的疮
疤,不让任何人嘲笑他,尽快把柳思毙了。
他却不替柳思想一想,小巷子没有人行走,柳思如果也与他一样心狠手辣,毫无疑问会
将他弄死,甚至可以将他弄成残废示众江湖。
柳思不但没弄断他的手脚,连他的剑和它刀也没动手没收,他却存心要杀掉柳思,两个
人的心态完全不一样。
南关外大街十分热闹,黄昏时光,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车马行旅摩肩接通,收工的人更
是乱轰轰,谁也不留心傍在身旁往来的是谁。
两个中年人突然一左一右挟注丁他,胁下左右章门穴立即被制住了。
即使章门穴不被制住,他也无力反抗,双手已被扣牢扭转制得牢牢地,制他的人手劲极
为强劲可怕,似乎连他的臂骨也快要扣碎了。
他本来就浑身酸痛脱力,毫无反抗的机会。
“你们……”他大叫。
“闭嘴!”左面的人沉此。
他看清二人面貌,心中一凉。
是那位扮村姑少女的三个同伴中的二个,在彭城酒楼见过面。
“可耻!”他厉叫。
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不敢再咒骂了。
※ ※ ※
出街口,前后不见有人。
他感到脑门一震,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首先嗅到马匹的气味,以及一缕淡淡的幽香,感觉出有人正在捉弄他。
强韧的牛筋索,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是那种公人们捆死囚的捆法:五花大绑。只要双手
挣扎,连在头上的脖套便会愈勒愈紧。
他看出正处身在路旁,有五匹马。
捆他的人再检查一遍,这才拖起他。
没错,是那个曾经扮村姑,惹起麻烦的美丽女郎,以及在酒楼一同进食的三个中年人。
“你们要干什么?”白发郎君咬牙切齿道:“就为了在下管了小小的闲事,你们就卑鄙
无耻地计算我?”
“你的案犯了。”绑他的人将他的剑与飞刀臂囊,挂上雕鞍的判官头,“咱们自南京跟
踪,好不容易在徐州才跟上你。”
“案犯了?”
“在高邮州你做了些什么狗屁事?哼!”
“淮扬三霸的老大追魂箭胡兴盛?”
“不错,你污辱了他的女儿!”
“你……你们……”
“星斗盟。”那人冷冷道:“胡老大要活的。”
“罢了!”他失声长叹,“没想到那混蛋,居然有勾搭你们的神通,肯花重金请得动你
们这些杀手,而我偏偏走了霉运,我认了。”
天下各地有不少杀手集团,有些人数上百,有些三个小猫五条小狗,有些拥有庞大的实
力。
星斗盟,算是颇有名气的杀手集团,人数不多也不少,在杀手集团中,排名远在十名以
外。
为了捉他,星斗盟这次出动了四个人。
如果他事先得到风声,四个人绝对奈何不了他。
假使他不是恰好被柳思打得七荤八素,两个中年人也休想在街上一下子就制住他,他算
是在阴沟里翻船。
仰止山庄七个超等的高手,也奈何不了他呢!
这四个杀手,比仰止山庄的人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个身手超绝的名宿,很可能栽在一个村夫手中。
“认命吧!阁下。”中年人开始取出另一根绳索,将他拇牢在马鞍上。
”快!”另一个坐在马上的中年人催促:“蹄声渐近,那些人恨透了这淫贼,该已发现
他被人弄走而追来,快。”
蹄声渐近,地面亦为之震动。
五匹马刚驰出半里地,月光下,后面尘埃飞扬,甚至已可看到飞驰的人马形影。
“糟!咱们的坐骑没有他们的好,”女郎不安地叫:“他们会追我们到天尽头。”
“先躲一躲,他们好像还没发现我们。”领先的中年人下令,“走右面的小径。”
五匹马小驰,避免发出蹄声,进入小径,消失在山麓的树林暗影内。
※ ※ ※
小径绕山麓婉蜒,树林茂密,如银月光透不过枝叶,在林下行走暗沉沉的,难辨
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马匹在这种小径中,千里神驹也得慢慢走。
“不对!”领先的中年人突然惊讶自语道:“我怎么……怎么竟然昏昏欲睡?”
“我……我也是呀!”牵白发郎君坐骑的人,听清了同伴的自言自语,“是有点怪!”
“今天咱们忙了一天,真有点困顿疲乏。”断后的女郎说话透着倦意,“再夜间赶路,
难免精神不济。魏三爷,最好歇息半夜……”
“晤!大概仰止山庄的人沿官道追出十里外了,”领先的人是魏三爷,“前面有灯光,
找地方歇息。”
隐约可看到闪烁的一星光芒。似乎并不远。果然不错,绕出林缘,便看到一座破败的古
寺,
走近寺门前广场,魏三爷勒住缰。
“是寺还是庙?”魏三爷在昏昏欲睡中,居然猛地神智一清。
倒坍的山门,半崩的山墙,透过残破的山门,可看到里面的大殿门毁窗坏。
外面落叶盈寸,野草萋萋,荒凉破败的景象,说明这座寺早就无人管理了。
那盏小小的圆形灯笼,插在半塌的墙缝中。
“怎么可能有灯笼?”
第二个中年人下马,牵着坐骑踏叶而进。
只有白发郎君在马上,被捆牢在鞍上失去活动自由。
一阵怪风刮来,枯叶沙沙怪响。
白发郎君的马被中年人牵着,缓缓接近山门。
他也感到倦意甚浓,但因心中气愤,也不住盘算逃走的良策,因此精神比较旺盛些。
他坐在鞍上视界高广,目力也比四个男女杀手锐利得多。
“不要接近!”他突然大叫。
“你叫什么?”
中年人扭头沉叱。
“看清灯笼的标志!”他又提高嗓音。
“什么标志?”
“带发骷髅头!”
“什么?”
魏二爷牵着坐骑走在前面,总算看清了灯笼上的标志,骇然止步。
白色的布制灯笼上,给了一个用墨画的骷髅头。
骷髅没有皮肉,当然没有头发。
但这个骷髅,黑亮披散的头发,有如风蓬,极为唬人。
“摄魂骷髅!”
魏三爷骇然惊叫,声音走样。慌张地挂缰,扳鞍上马。
“砰”右脚半跨过路,突然向下摔落,手脚略一抽搐,便寂然不动了。
“砰噗……”三个人先后摔倒。
白发郎君以脚跟猛踢马肋,想驱马逃走。
不料健马猛地一蹦,反而向前冲出,把他向下摔落。
“畜牲……”
他咒骂着,但也立即失去知觉。
其实,在他们发现灯光的同时,已经受到了禁制。距破庙两百步左右,安装了慢性的迷
魂药物。
※ ※ ※
摄魂骷髅邓八荒,宇内七大恶魔之一,带发骷髅头,就是这恶魔的标志。
这恶魔年已花甲,深目高颧脸上无肉,与他的标志差不多,夜间真像骷髅。
所以白天很少现身,带了二个门人为祸江湖,以修建庙观为借口筹措财源,三十年来一
贯作恶,敲诈、抢劫、勒索无恶不作。
迄今为止,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何处,建了多少座宫观。
据说这恶魔妖术通玄,三个门人也是他的随从。白天负责出面与人打交道。
行脚天下各地投宿的地方,都在荒郊野地,无人居住的寺庙或弃宅,落脚的地方禁止任
何人接近,挂出的标志接近者杀无赦。
星斗盟这四个杀手,应该知道这恶魔的底细和禁忌,黑夜中一头撞进死亡地带,看清标
志已经嫌晚了。
只有剑侠剑仙才敢向此恶魔挑战。
※ ※ ※
破庙有三进大殿,没有一扇完整的窗。
二进殿已坍倒了一半,三进殿的两侧偏殿还可以聊蔽风雨。
五个人被绑住手脚,丢在积尘盈寸的殿角里。
神案上挂有另一盏暗绿色的灯笼,也绘有—个带发骷髅暗绿色的幽光充满全殿,那些断
头断肢的破败泥塑木雕神像,显得更狰狞可怖。
坐在破拜台上的摄魂骷髅邓八荒,背对着灯笼,面貌模糊不清,益增神秘恐怖的气氛,
似乎他的深陷眼眶内,有绿色的鬼火闪烁不定。
一旁侍立的中年道装大汉,相貌亦狰狞可怕。
白发郎君久走江湖,已是江湖的风云人物,但今晚算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令江湖人物胆
寒的恶魔本来面目,只感到凉意自脚底直窜天灵盖。
“前辈……”他强抑心头恐怖,为自己的生死全力挣扎。
报魂骷髅是恶魔,他是淫贼大坏蛋,应该可以算是同道,按理不至于同道相残。
“不许说。”摄魂骷髅声如豺嚎,“老夫摄了你们的魂,你们的底细会在元神出窍中招
十供。”
“前辈明鉴,晚辈被这几个……”
“老夫知道,星斗盟的杀手。”摄魂骷髅打断他的话,“你们的恩怨是非,与老夫无
关。你们冲犯了老夫的忌讳,要死要活随你们自己选择。”
“前辈之意……”
“每人以两千两银子赎命,少一两也不行。”摄魂骷髅狞笑,“老夫将你们囚禁在某一
处地方,由你们修书,向你们的家属亲朋筹款赎人,银子付足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嘿嘿
嘿……”
摄魂骷髅的赎人条件,以他们的身分来说并不苛。
星斗盟杀手替有钱有势的人对付仇家,杀一个人,‘花红决不少于一千两银子。
杀手遇上勒索的专家,也算是报应。
“本盟的弟兄不会以八千两赎我们的。”魏三爷绝望地说:“前辈莫非存心向本盟挑
战……”
“呸!挑战?你们星斗盟算什么东西?”摄魂骷髅轻蔑的神情令人胆寒,“百十个土鸡
瓦狗谋杀犯,老夫片刻就可以屠光。明天给我修书,老夫派人到南京贵盟的山门投递,贵盟
主若不付款,你们死!”
“前辈,晚辈客店中还有一百二十两金锭。”白发郎君心中一宽,道:“余款晚辈可以
至徐州借贷。”
徐州金银的兑换率是一比五五,余款还差一千四百两左右。
“你算了吧!你到徐州找九尾蝎,迄今毫无下落,你能向谁借贷?作案?”
对方知道他的底细,他毫不感到惊讶。
“晚辈有个姓柳的朋友,他很有钱。”他心中一动,决定冒险,料定老魔不会留意一个
小混混的事,“前辈派人押着晚辈至客店取了金子,再去找那位朋友,凑足余款毫无困难。”
他却没想到魏三爷知道柳思的底细。
人在生死关头,拉一个人在黄泉作伴,是正常的反应,有些人甚至会把亲朋好友也拉下
地狱呢!
“前辈,这淫贼姓柳的朋友只是……”魏三爷果然要揭他的底。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茶啼,摄魂骷髅猛地一蹦而起。
举手一挥,向随从打手势。
阴风乍起,二人一闪即逝。
“隐身术!”魏三爷惊叫。
“没知识!”白发郎君嘲弄地说:“那是差劲的五行遁术,目力够仍可看到遁走的形
影,我就看到了。你们这几个混蛋乘人之危,日后最好别让我碰上你们。”
“就算你真有二千两银子赎命,也逃不过本盟日后的全力追杀。”女郎的语气依然阴森
凶狠,“那个姓柳的小混混,只是一个月支数两的小伙计,他不可能替你筹措千余两余款,
所以你是死定了!本盟仍可获得追魂箭胡大霸的五千两银子花红。”
“哈哈!五千两花红,倒要付八千两赎金,贵盟是这样做买卖的,杀头的买卖有人
做……”
“你别笑,本盟哪一位兄弟姐妹不是视死如归的杀手?盟主是不会付赎金的,你势将和
咱位陪死。”魏二爷抢着说。
阴风大作,灰尘飞扬,暗绿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晃,似乎满殿闪烁,风发出鬼哭神号似的
呼啸,似乎已处身在阴曹鬼域。
五个人毛骨依然,畏缩成团不住发抖。
霹霹啪啪一阵暴响,风掀起残瓦到处乱飞,掼碎的声浪震耳,平添五七分恐怖。
阴风阵阵中,雾气开始涌腾,
浓云掩耳,蓦地天宇中金蛇耀目生华,随即一声暴雷天动地摇,大滴的雨珠光临大地。
夏日的暴雨事极平常,但这时暴雨光临大地,似乎与天气剧变无关,而是摄魂敬骸在呼
风唤雨。
所有的人皆知道摄魂骸楼会妖术,他们被擒没经过任何打斗,莫名其妙便成了待宰的羔
羊,就是被老魔用妖术擒住的。
心理上早就崩溃了,把夏日的暴风雨,看成老魔行法,该是合情合理的推断。
“没有人抗拒得了这恶魔!”黑暗中传来白发郎君绝望的语音:“仰止山庄的人,也会
和咱们一起陪葬。老天爷!今年我一定是碰上了太岁,撞了煞神。”
“轰隆隆……”
雷声震耳中,有某一堵断垣或破壁倒下了,地面动摇。
五个人躲在壁根下瑟缩,魂飞魄散惊恐莫名。
※ ※ ※
来人的确是仰止山庄的英雄。他们是追逐白发郎君匆匆飞赶的。
双方已势成水火,必须了断这次严重的冲突,虽则发生事故的原因微不足道,小纠纷演
变成大冲突。
并非双方不能容忍,而是双方的名头声誉,久已在心理上形成正邪不两立的意识,借小
小的纠纷,引爆了久已蕴藏的敌对火花。
一位金刚受了伤,已无转圆余地。
五匹健马循小径穷迫,三位金刚与少女主婢俩。
他们并不知道白发郎君已被掳,只知道眼线所透露的消息是,白发郎君已随同伴连夜南
奔了。
眼线是徐州的地老鼠,的确发现白发郎君是随两位同伴—往南走的。
少女与侍女或许缺乏经验,三位金刚可是威震江湖的高手名宿,十足的见多识广老江
湖,但却忘了穷寇莫追的禁忌。
幸好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沿途提高警觉十分小心。
看到灯光,五匹马反而加快。
星斗盟的人,因为是缓缓探索而进,嗅入的迷魂药物较多,一到庙外药性便发作了。
五匹马驰入落叶满地的山门广场,领先的金刚即发现有方不远处,带了马包行囊的五匹
坐骑,拴在树下如不活动,即使走近也不易发现。
“真在这里!”这金刚低叫。
“为何要悬灯笼?”另一位金刚举手示意,要同伴勒住坐骑,独自策马驰向灯笼,“这
座破庙,也不是可以住宿的地方……咦!摄魂骷髅!”
看清了灯笼上带发骷髅,连仰止山庄的人也感到不安。
“撤!”
第三位金刚断然下令撤走。
“咱们中了暗算,有迷香一类毒物!”第一位金刚已有所觉,急声大叫:“服药……不
好!”
幸而迷香的药力发作很慢,他们先前所吸入的迷香也不多。叫声中人向下扑,吃力地滑
下雕鞍。
“结阵!”
第二位金刚也感到疲倦昏沉,知道走不了,断然下令戒备。
五人快速下马,一面服药一面撤剑戒备。
浓云掩月,阴风大作,满地的落叶枯枝漫天飞舞,异声四起。
灯笼乍熄,被风吹上半天空。
五男女在狂风中成圆形坐下,定下心神调息行功。
“嘿嘿嘿嘿……”可怕的阴笑声入耳,压下了呼啸的狂风声。
少女冷哼一声,整衣而起。
显然她比四位金刚的修养高得多,迷香对她起不了多大作用,恢复得最快。
“原来淫贼有你这老魔撑腰,难怪敢向本姑娘挑衅。”她的嗓门不大,但字字震耳,也
压下了狂风的呼啸。“也许你真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神通,但绝不可能摄本姑娘的魂。
你必须凭真才实学,给后生晚辈有放手一拼的机会。”
飞砂走石,眼前视野朦胧。
天宇中电光耀目生花,霹雷起自左近震耳欲聋。
少女惊疑不定,心底生寒。
这现象如果是妖术所造成的,这老恶魔未免太可怕了。
第一颗豆大的雨洒落在她的鼻尖上,她的胆气以高速沉落。
真能呼风唤雨,恶魔可能已修至超越地行仙境界了。
一阵鬼哭似的可怕阴笑入耳,对面出现发如飞蓬的摄魂骷髅,古稀年纪头发仍是黑的,
所穿的宽大黑袍,袍袂与大袖在风雨中飞扬,发也在飞扬,像是突然幻化出来的厉鬼。
“仰止山庄确有几个人才,你这小女人可能是最佳人才之一,一定年轻貌美,武功出
色。”摄魂骷髅得意地朗声说:“有几分才貌的女人,眼高于顶骄傲自负理所当然,老夫喜
欢,老夫要你,老夫……”
一位金刚突然以眩目的奇速,向老恶魔飞扑而上,剑出长虹经天,身剑合一破空狂攻。
“斗胆!”
摄魂骷髅冷叱,大袖疾挥。
金刚的剑气极为猛烈,攻势凌厉,用大袖接剑,简直开玩笑。
一声怪响,大袖与剑接触,剑气被袖风一挥而散,金刚连人带剑飞出二丈外,吧嗒怪响
声中滚了二匝,手一松便昏迷不醒,爬不起来了。
少女到了,剑尖似乎有怪异的芒影闪烁。
暴雨倾盆,视线受阻,在雷电的光芒映照下,摄魂骷髅那可怖的恶魔形貌,真可以吓破
畏鬼神朋友的胆。
她夷然无惧,挥剑而上。
老魔的大袖湿透了,挥舞时重量与韧性增加十倍,袖一动是风大作,体外的雨滴向外激
射。
响起三声怪异的震鸣,大袖三次与剑接触,每一次接触皆似乎有电气火花进爆,接触的
劲道骇人听闻。
叭一声暴震,少女的第四剑被袖拍中,一声惊呼,被斜震出丈外。
“很好,老夫更喜欢……”
摄魂骷髅怪叫,一闪即至伸手便抓。
枯枝似的怪手探向领口,少女的剑到了。
手爪猛然回缩,大袖前拂。显然,老魔知道手爪不宜与剑接触,少女剑上的异芒非比寻
常。又一声爆响,电气火花进爆,少女再次斜飞而起。身形不再沉稳,手脚也似乎失去控制。
另一金刚从斜刺里抢出,距少女还有两丈距离,要抢救身形不稳的少女。
却没料身侧突然出现一个黑影,一记劈空掌斜截,远及丈外的可怕掌力,结结实实击中
左背肋,狂叫声中摔出丈外,倒下就起不来了。
摄魂骷髅追随着少女,大手伸出了。
“手到擒来……”老恶魔得意地大叫。
干枯的手真像鸟爪,更像鹰爪,五指箕张,距少女的酥胸领口不足半尺,一抓之下,必
定像老鹰抓小鸡,抓得牢牢地势难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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