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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天网》


第十一章 城狐社鼠



    八月秋风凉,桂子飘香。
    黄淮平原进入八月初,昼夜的气温差异甚大,在外旅游的游子,该准备御寒的衣物
了,一早就道穿夹衣,巳牌左右又得把夹衣卸下来了。
    小小游子逛九州,一年四季在外头。南州旱了往北窜,北州淹了往南游;南北二州
都不收,淮河两岸度春秋。湾田麦子磨白面,风地芝麻榨香油;雪白棉花织细布,蛋大
蚕茧缫丝绸。卤鸡腊鹅好火腿,要挂粉条种绿豆。不愁淹来不愁旱,唯有南唐古寿州。
    民丰物阜,唱出的小调便代表了一切。
    当然,其中有点夸张,不愁淹来不愁旱,那是自我安慰的宿命论调。事实上淮河的
灾祸比黄河差不了多少,水、旱、蝗、瘟疫……经常折磨这些善良的人们。
    南唐古寿州,好地方,它是历代古都之一,汉淮南王的都城。
    如果把这里称为豫州、扬州、寿阳、寿春,都没错,要说错了,错的是时空。
    事实上这座城不断在走下坡,可能是过境的淮河阻碍了发展,从都城降至郡,然后
降至府,最后降至州,尔后可能只称为县了。
    它的光辉,随时空的变化而一去不复回,子弟们只好往外跑求生存发展,人口外移
的问题渐趋严重,果真小小游子逛九州,一年四季在外头。往凤阳南京谋生,是最好的
出路。
    每一座城镇,都有两种大爷级人物:一是官绅,一是混世者豪霸。
    四顶山山麓的桑家大院桑大爷,便是本城的豪霸级人物,暗中统辖淮河吃水饭的朋
友,豢养了不少牛鬼蛇神,潜势力直伸向凤阳、庐州。
    四顶山是州城望山八公山的西支峰,距州城约八里左右,往来十分方便,步行片刻
即可到。
    出北门越过雄伟的十八孔石拱桥,便可以看到满山松林的八公山;当年淝水之战,
成语中所指的风声鹤唳,草林皆兵,指的就是这座小山。
    本城的人,称为北山。秦晋交兵,投鞭断流的故事,相距已经很遥远了,现在活着
的人,偶或想起自豪一番,增些光彩便心满意足啦!
    桑家大院距峰顶的四顶奶奶庙,上山下山不过两里地;四顶奶奶不但是本州的保护
神,也是淮河的保护神。
    庙建在山顶,巍峨庄严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神威显赫,压下了城东北角的古刹报恩
寺,信徒比信佛的人多好几倍。
    四顶奶奶是正神,信徒多是正常的现象,但信邪神的人也不少。
    这里本来就是焚香教或弥勒教的大本营,经官府严厉查禁,信徒们转入地下,暗中
以各种神佛名义聚会,禁不胜禁,杀头也无法禁绝。
    桑大爷桑大德是本城的名人,在淮河混口食的江湖朋友,都知道他叫五爪蛟桑定淮,
淮河的水上朋友,谁敢不尊奉他的旗号,绝对无法在这条河水混口食。
    桑家大院占地甚广,附近列为禁区,打手护院不分昼夜在外巡逻。
    天一黑,这带经常发生妖魅出没的可怖怪事,附近村落的人,大白天也不敢在大院
附近走动。
    好在大院有自己的小径,不是往来的要道,附近村民进城往返,不需经过桑家大院,
因此桑家大院发生大小事故,村民也毫无所知。
    大院深处,就有那么一座不三不四的香坛,桑大爷是当然的坛主;对内,他是幽冥
教的坛主。
    香坛所供的神,是可怕的九子鬼母。
    山上四顶奶奶是女正神,山下的九子鬼母是女邪魔,各信各的,可能两位女神女魔,
曾经在天上或地下,订一互不侵犯条约,因此双方的信徒,从没发生过冲突。
    寿州城很大,人口却少,而本州的大户人家,有一个奇怪的现象。
    凤阳南京一些大埠的大户,喜欢在城外山灵水秀的风景区建别墅;而本州城的爷们,
却喜欢在城内建华丽的大宅。
    要享受口腹之欲,在城内方便多多。
    四顶山桑家大院,是桑大爷的住宅,也是农庄,在城内西南隅的节孝坊,另建有一
座大宅。
    他在大宅逗留的时间,比在大院多几俗,这座大宅也是招待朋友的地方,至于他本
人到底在何处安顿,连他的爪牙也不清楚,只有一些得力亲信,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位五爪蛟桑定淮,可说是本城举足轻重的人物,虽则他不是仕绅没有地位,但他
的举动却可影响许多人的生活,甚至生死。
    月华曹娇身材娇小,但曲线玲珑人见人爱。
    这天午后不久,她出现在水西门外的寿春老店,这时候落后,是嫌早了一点。
    她是从陆路来的,而且是徒步,扮成中年贫妇,手点问路杖,穿一件青灰色打了补
钉的半截衫,背了一个大包裹,剑藏在包裹内。
    往昔的娇艳容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面风尘之色的苍黄面孔。
    她落了单,身材高而健美的日精,已经不在她身边,江湖双娇算是过去式啦!
    她的化装易容术相当高明,没有人会把目下的她,与往昔的月华曹娇联想在一起,
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即使她报出名号,也无人肯信。
    她无意脱离江湖,也不想放弃所获的名号,只要远离夭网的活动势力范围便安全了,
天网的势力范围在河南和湖广江西。
    寿州属南京凤阳府,她安全了。
    那天晚上被她俩杀死的理问所吏目王戎,濒死前厉叫“天魁救我”,她听得一清二
楚,被天魁扔出窗乘机逃走,那时她已经心胆俱寒了。
    天魁星,天网的主要成员之一,她是江湖浪女,当然知道天魁星的事迹。
    老天爷!怎么平白招惹了天网的人?
    逃出境远离疆界,这是唯一的保命良方。
    可是,远逃并不顺利,事故发生近月,现在才真正逃出天网的势力范围。
    她在想,该恢复本来面目了。
    寿州有她认识的人:五爪蛟桑定淮,或者桑大爷桑大德,交恰如何,她清楚。
    她年纪不小了,二十四五不再是青春少女,见过大风大浪,混得比任何江湖女英雌
更出色,成熟女人的风韵,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动人。
    如果以中年丑村妇面目去找五爪蛟,不被赶出来才怪。当然,她也不甘心长期扮丑
村妇,她仍然是江湖双娇之一,一个人见人爱,裙带不怎么紧的女浪人。
    以知名度分等第,她的名号比五爪蛟响亮;论实力人脉关系,她相差天壤。不客气
地说,她除了名气外,任何方面的条件都比不上五爪蛟,她只是一个徒具虚名的女光棍,
什么都没有。
    在江湖闯道,不论男女,不论所标榜的宗旨目标是高贵或下流,说穿了十之八九殊
途同归,那就是追逐名利,很少例外。等而下之,则是为了活下去。
    她有名,实质上的利益却没有到手,在正人君子的心目中,她是一个浪费自己生命
的浪女。
    但在一般江湖朋友眼中,她比其他的江湖男女活得如意些,毕竟她是人见人爱的名
女人,还可以随心所欲快快乐乐混几年好日子。至少,她比绝大多数各色各样的女人活
得愉快如意。
    远离天网的势力范围,她认为危险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平安逃抵寿州,她相信不
会有人查出她的去向。
    天网的人必定往北追,她向外宣告的行程是开封。
    不重要的行李丢掉了,第一件事便是上街购置需用物品。
    在这一带仍以马匹为主要交通工具,当然循淮河东北可利用船只,她要慢慢东行,
不想再买坐骑,乘船找五爪蛟,必可受到妥善的照料。
    有身分地位的人,上午通常不接待外客,因此打扮得像花蝴蝶又娇又艳的月华曹娇,
出现在桑大爷的客厅时,已是次日的午后。
    桑大爷的客厅非常豪华,也有点大而无当,带了两男两女四仆从接待月华曹娇。
    精壮而且一脸蠢相的桑大爷显得十分兴奋,大牛眼笑得眯成一条缝,目光不断在月
华曹娇曲线玲珑的胴躯转。
    论江湖名气,月华曹娇要多些份量。
    桑大爷五爪蛟的名号,在他旗下的爪牙中具有无上权威,但在江湖的高手名宿风云
人物眼中,他只是一个地区性的豪霸而已;而日精月华江湖双娇,却是天下级的名女人,
因此,他在言词间就不敢放肆托大。
    客人过往礼貌性的拜望,而且是熟识,气氛融洽理所当然,客套一番之后,对日常
生活动向互相关切,语气便渐渐轻松,话题拉回近况。
    “上次你途经凤阳,几位好朋友相聚匝月,光阴似箭催人老,这么一晃眼便是两年
有余了。”五爪蛟居然流露出感慨,但脸上的神色却呈显出得意的神采:“在我,是一
回报见一回老;在你,却是依然亮丽如昔,甚且妖艳更胜当年,想必一切如意顺遂,活
得愉快是保持青春的秘诀。你从西面来的,日精孔姑娘怎么没和你在一起?你们江湖双
娇情胜亲姐妹,不会是为了情感上的意气而分手吧?”
    “你少挨骂了。”她白了对方一眼,流露出暧昧的风情:“我们姐妹,从不会为感
情的事闹意气,在江湖行走,替朋友排难解纷,办事的报酬从不分彼此,感情的生活彼
此也没有秘密,老山羊,你想挑拨我姐妹的感情吗?”
    “呵呵!我哪敢?”五爪蛟笑得也暧昧:“你们江湖双娇并肩遨游五载,因此而获
得名号,受到江湖朋友的认同,从没落单。你独自出现,难怪我感到诧异呀!是不是为
了承办某位朋友买卖,应情况需要而分开秘密办事?哦,买卖的目标,不会是指向我
吧?”
    “嘻嘻!套用你的话,我哪敢?”她学五爪蛟的口气相当神似:“你是淮河地区的
大龙头,你我又有交情,凡是不利于你的买卖,我都不可能接受,朋友的交情不能与买
卖扯在一起,这是道义。”
    “那你们……”
    “别提啦!”她懊丧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一回事?”
    “时衰鬼弄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能说明白些?咱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是化装易容逃灾避祸,绕道借你这里远走高飞的,想借你的光,安排船只隐匿
远遁,躲在船上不露面,应该是安全的,没问题吧?”
    “逃灾避祸?我要知道底细,看谁斗胆敢煎迫你们江湖双娇,对方到底是哪位大菩
萨。”五爪蛟义形于色:“一切包在我身上,任何大菩萨也休想在我的地盘内撒野,想
在我这里扮过江的强龙,不会有好处的。”
    “早些天在武昌,接了朋友委托的一笔买卖。”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说
隐瞒的事她自有分寸:“一千两银子,收拾按察司理问所,一个作恶多端吏目姓王的人。
你知道你我这类人物,对这些公门人天生就是死对头,别说一千两银子,一百两我们也
干。”
    “按察司理问所,他们与我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呀!”五爪蛟的粗眉攒在一起了:
“收拾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目,难道有了后患?可能吗?”
    “我从武昌过江往北走,然后折向往东逃,这是事实。”
    “有这么的严重么?居然有人威胁得了江湖双娇?说来听听,你们是招惹了哪一位
大菩萨?”
    五爪蛟仍然不肯置信,甚至不信她真是“逃”的。
    “我也不知道招惹的是哪一位大菩萨。”她叹了一口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反
正我们去办事,事办成了,便碰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三下两下就杀得我两人望影而逃,
武功极为高明,咱们江湖双娇简直就递不出招式,唯一的办法是逃跑。”
    她不想将碰上天魁星的真相说出,招惹了天网,位于邻境的五爪蛟,对天网怀有强
烈的戒心,恐怕会找机会摆脱她,以免惹火烧身。
    “有这么厉害?”五爪蛟脸色一变:“湖广没有几个真正的出类拔萃高手名宿呀!
那是……”
    “没有看清相貌,也没有机会盘道,反正就是那么一个人,杀得咱们江湖双娇望影
而逃。”
    她说的是实情,没说谎,但保留了重要的秘密,她只从被杀的人口中,知道出现的
人是天魁星。
    当时天魁戴了天魁星面具,当然不可能看清面貌,猝然交手,她被抓住扔出窗外,
乘机逃命溜之大吉,哪敢留下盘道询问根底,怎知天魁姓甚名谁?
    她知道天罡七星是天网的主将,不逃才是一等一的大白痴,哪有勇气打交道?自始
自终,她根本不知道有关天魁星的任何资料。
    “只见了那么一面,你们就望影而逃?”五爪蛟苦笑着说:“江湖双娇名动天下,
居然……”
    “你不懂,桑大爷。”她也苦笑:“这个人的根底,我一无所知,问题是以后所发
生的事,严重得出乎意料之外,不得不像丧家之犬亡命远逃。”
    “到底……”
    “咱们回头找委托的朋友,朋友姓李,希望找出这笔买卖的内情,那位朋友推得一
干二净,接着是有人到客店行刺,用暗器偷袭。我们俩心中一虚,过江溜之大吉,沿途
行凶的人忽隐忽现,步步生险。在信阳,又碰上几个不知来历的人,禁止咱们离境,而
且逼咱们在城内城外公然走动,意图难测。”
    “你们就听他们摆布?”
    “不听行吗?那些人都是化装易容的专家,在咱们身边神出鬼没,每个人皆功臻化
境,先后三次和他们大打出手,咱们接不下三招五招。他们撂下狠话,不听命者杀无
赦!”
    “是侠义道的高手?”
    “我再说一遍,我对这些人毫无所知。”她显得焦躁不安:“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
意,唯一可知的是他们让我心惊胆跳。后来,我们不得不设法自救,江湖双娇暂时分手,
连夜逃出信阳城。日精孔姐往西走桐柏出南阳,我往东逃干脆北上京都避风头。在这里
乘你的船可到淮安,再渡大河北上,劳驾替我安排,有问题吗?”
    她是在文斌到达信阳之前逃离的,以后信阳所发生事故,她毫无所知,沿途也打听
不到有关信阳的消息动静。
    走这条路的江湖人士并不多,普通的旅客根本不理会与本身生活无关的消息。
    就算有些旅客知道一些有关文斌的消息,她也不知道文斌是何许人也,更不知为何
与她有关。
    文斌就是天魁星的内情,只有天网少数高阶层的有关人员,知道来龙去脉,但也仅
限于普通的资料,不可能作进一步了解。
    比方说,文斌潜藏的居所,也仅限于在府城的一处而已,其他藏身的地方则无人得
悉,只有他自己知道,几处秘密都是他正常安身歇息的地方。
    干这种有理想有抱负的亡命工作,须有几种正常的身份作掩护,方不至于引人怀疑,
这是保守秘密的有效手段。
    她从没听说过文斌其人,也不知道有关文斌的动静消息,一直就认为一切意外的发
生以及被人威胁的事故,皆是天网的人所进行的报复手段。
    因此,她不敢把实情告诉五爪蛟。
    五爪蛟的势力范围虽在天网活动区之外,但也算是紧邻,对天网必定怀有戒心和敌
意,不敢主动招惹天网免遭不测,谁敢忽略天网的雷霆制裁?
    如果她说出与天网发生纠纷,五爪蛟肯定会把她看成瘟神,不立即赶她走才是怪事,
怎敢包庇她掩护她乘船远走高飞?
    五爪蛟是淮河地区的大龙头,但不算是天下级的大人物,对付一些威震江湖的天下
级高手名宿,仍然深怀戒心,不得不圆滑地周旋,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决不愿树立强
敌自找麻烦。
    如果,他知道她的对头是天网,铁定会把她看成灾祸的祸源。
    “曹姑娘,恐怕你真碰上了可怕的仇敌,而且对仇敌一无所知,也就无法筹谋应变
的对策。”五爪蛟郑重地说,“没有任何资料,我也感到棘手。这样吧!我派船送你秘
密进入五河沼泽区,躲上一段时日,等风声过后,再出来走动。那一带千里方圆的水乡
泽国,只有水贼敢在附近出没,没有江湖朋友生存的空间,天下第一高手也进去无用武
之地,保证你绝对安全。”
    “老天爷!我敢到那鬼地方躲上一段时日?”她叫起苦来:“五河泗州一带沼泽区
我知道,那是亡命犯案者的逃逋薮。那一带的人,太平盛世是渔农良民,一有风吹草动,
就是暴民水贼。我这一进去,恐怕会成为水寨的押寨夫人,这辈子算是完了,想出来难
比登天。桑大爷,你这主意烂透了。”
    “我有朋友照料……”
    “算了吧!个人的祸福难料,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安全,你那些朋友,恐怕也自身
难保。那鬼地方龙蛇混杂你吞我并,朋友的交情,会随时势而改变的,危急时连老爹老
娘也可以出卖呢!”
    “你……”
    “我说的是实话,绝无讽刺嘲弄的意思,我只请你替我弄到一艘下航的船,我躲在
船上宜放淮安。”
    “好吧!如果你坚持,我明天就安排你上船。”五爪蛟够朋友,拍胸膛保证:“但
得在临淮关换船,这里没有直放淮安的船。”
    “那就谢啦!感激不尽。”
    “你那些仇家如果查出你向东走,肯定会追到此地来,也肯定会查下航的船只。你
的水性如何?”
    “你的意思……”
    “被追上了,唯一脱身的机会是从水中逃遁。”
    “哎呀!我是旱鸭子,女人有几个水性佳的?掉下河准死。”
    “这……我无意危言耸听,从你所叙说的情形估计,你那些仇家必定都是一些厉害
的人物,实力不弱,追蹑仇家有充足的本钱。你在这里先落店,而不直接秘密地来找我,
等于是留下被追查的线索,乘船能逃得过他们的追索?所以得先有脱身的准备……”
    “不行,我不想淹死在水里,水鬼如果找不到替身,将永世不得轮回。”她断然拒
绝从水中脱身的建议。
    “那……”
    “那我就走陆路,在陆上我可以一拼。”
    “这样吧!我另找地方让你暂时藏身,以及找更有力量的人庇护你。”
    “在这里,还有比你更有力量的庇护者?”她一怔,意似不信。
    “相信我,姑娘!”五爪蛟傲然地说:“江湖十大风云人物,武林十大顶尖高手,
三两个在这里耀武扬威,有如自掘坟墓,活着到来,死在这里,绝无例外。”
    “是什么来头?”
    “恕我守秘,届时自知。”
    “有我知道的人吗?”
    “也许吧!届时自知。”
    “好,一切请费心。”她一口答应,其实也不得不答应,有人庇护,总比被仇家赶
上追杀好得多。
    “包在我身上。”五爪蛟又拍胸膛保证:“你一定可以获得安全庇护,晚膳由我招
待,晚上回客店拾掇,等我与对方洽商有了决定,再派人通知你,如何?”
    “一切但凭你作主,谢谢!”
    寿春老店规模不小,投宿的旅客形形色色。
    月华曹娇落店时,是一个贫妇,摇身一变,成了艳丽如花的少妇,店伙的招子亮,
见怪不怪。
    这件事在店中曾经引起一些骚动,毕竟客店很少有这种漂亮的单身女人投宿,引起
旅客的注意理所当然。
    返回客店,已经是掌灯时分。她已有了三五分酒意,灯光下,显得更为娇艳,更具
有诱人的风情,替她启门户锁的店伙,也被她的艳美风情所沉醉,老半天锁匙插不进锁
孔。
    走廊灯光朦胧,对面缓步来了一位身材修长、剑眉虎目的英俊年轻人,穿一袭大的
青衫,背着手踱着方步,真有几分斯文气概。
    “小二,是不是眼睛不对光?”年轻人口气有调侃味:“要不要我帮忙启锁?天气
凉了,这位小姐衣裙单薄,不能老站着在外面等哪!”
    “贫嘴!”她半娇半嗔,第一眼便喜欢上这位有如临风玉树的年轻人:“不要光说
不练,劳驾你接手啦!”
    并非完全归咎于店伙意乱情迷,事实上这位店伙年已半百,健康并不佳,而且是个
近视眼。
    “在下乐于效劳。”年轻人夺过店伙的钥匙,灵巧地开启那把四两重的新月门锁:
“店家该派一位手脚俐落的仆妇,伺候高贵的女客。”
    推开房门,店伙用手提的小灯笼,点燃桌上的烛台,稍高尚的上房,用烛而不用油
灯的。
    她目不转瞬,盯着泰然站在门外微笑的年轻人,年轻人似乎正欲转身离去,无意入
室搭讪。
    客店旅客品流复杂,按规矩,通常不可进入异性的房间,即使受到邀请,依例也不
可闭上房门。
    “公子爷,何不进来沏壶茶……”她提出邀请。
    可是,年轻人已转身走了。
    “小二,那是什么人?”她颇感诧异,这位年轻人似乎并没被她艳丽的花容月貌所
吸引呢。
    “那是后面厢房的一位旅客。”中年店伙向外走:“客官请小心门户,小的去叫仆
妇沏壶茶来。”
    “那位旅客是何身分?”她追问。
    “落店在旅客流水簿所留下的记载,好像是访友的外地人。姓于,干钩于,大名是
虹,彩虹的虹。”中年店伙一面走一面答,已到了门外,顺手带上房门。
    “于虹。”她喃喃自语:“名字不俗。”
    其实她的意思,是说人也不俗,年轻人于虹给她的印象十分良好,居然开始胡思乱
想。
    二十四五岁的江湖浪女,胡思乱想是正常的情绪反应。
    她感到诧异,这位年轻人应该不是道学冬烘,言谈举止像是性情随和,见过世面的
人,对她这种艳丽如花的单身旅客,应该心动表示亲近的,怎么略一招呼便泰然离去毫
无留恋的?
    “我得看看他到底是何种人物。”她向自己说,一跺脚进入内间卸装。
    不易到手的东西,抓到手的心念更为迫切。
    江湖双娇芳踪所至,四周全是讨好她的人,她俩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众星拱月是众
所追逐的目标,今天居然有人忽略她的存在,难免心中油然兴起挫折感。
    除非对方是方方正正的侠义道人士,或者是家教谨严的世家子弟,不然决不会忽略
她的存在的。
    由于虹的言谈举止看来,显然不属于前两种人,所以打算设法摸清这个英俊年轻人
的底细。
    于虹、宇文天枢、文长虹、文斌,其实都是化名,是同一个人。
    要做一个顶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大丈夫,还真不是易事,而在江湖闯道的
人,十之八九不用真名实姓在江湖玩命。
    一般说来,一旦获得江湖人士公认的绰号,通常不会放弃,因为绰号只有在某些场
合发生作用,甚至仅限于某些特定场合。
    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圈子里,提绰号不会有人理睬。
    五爪蛟的绰号,如果犯了案,在公堂报出绰号,可能会上法场,那是大逆不道。
    蛟是妖属,四爪,是龙的近亲,注定了不成气候。一旦生了五爪,那表示即将化龙
了,龙是五爪,龙飞九五,要准备造反了。
    文斌仅在执行任务时,亮出绰号天魁星,天魁星宇文天枢,名号齐全,但在其他场
合,他决不可能亮出天魁星的绰号。
    可以说,自从青龙庄七星殒落之后,他天魁星宇文天枢的名号,已正式从江湖除名
了。
    但他并不想放弃天魁星的绰号,在某些场合他必须使用。
    时机未至,现在他是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于虹,姓名平凡,没有绰号。
    他是昨天抵达寿州的,犯了追踪者的大忌:追过了头。总算运气不错,月华曹娇居
然鬼使神差,在同一家客店投宿,不必再费神四出打听了。
    这次,他必须用另一种方法发掘隐秘。
    江湖朋友那种抓人立即用雷霆手段,残忍地用酷刑取供的老方法,碰上真正的视死
如归亡命,效果有限得很。
    月华曹娇就是真正的女亡命女光棍,用雷霆手段迫供,恐将白费工夫。
    江湖双娇是杀王戎的凶手,已无疑问。最后从王戎身边离开的人是月华曹娇,是被
他猝然闯入,情急出手抓住摔开的,该是真正的杀王戎的凶手。
    他并没有看到月华曹娇给了王戎致命一脚,但月华曹娇最后留在王戎身边,所以他
要找月华曹娇。
    江湖双娇没有任何理由去杀王戎。
    然而他一露面,一连串事故便接踵出现,血腥味在府城流动,然后如影附形跟随着
他向所经处蔓延,他几乎可以肯定,所有的事皆与江湖双娇有关。
    他知道月华曹娇在信阳活动的概略情形,月华曹娇却不知道他蹑踪的行动。
    那天晚上他摔飞月华,击走日精,都是戴了面具亮相的,双娇并没有看到他的庐山
真面目,他占了优势,从今晚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情景估计,他肯定地认为这浪女不知道
他是天魁星。
    令他生疑的是:江湖双娇逃遁的举动,非常有违常理,不像是秘密远遁,若隐若现
并没化装易容掩藏本来面目,似乎不在乎天网的追杀。
    双娇已知道行凶时碰上天魁星,怎敢不在乎天网的雷霆报复?
    他已经查出,双娇是潜离信阳之后,才化装易容完全隐去本来面目的,是否有意吸
引他?
    天网曾经在信阳向他下手,是否已经跟来了?这问题令他不安,他不能向天网的弟
兄以牙还牙。
    返回客房,他着手准备行动,召来店伙声称需要安静歇息,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换了夜行衣,他熄灯等候。
    寿州名义上是大埠,但却是过了气的古都名城,子弟们喜欢往外埠跑,可以说,这
是一座老旧的名城,繁荣一去不复返,往来的旅客也不多。
    生活在这里的人,悠闲、淳厚、安于现状、乐天知命,这是老化城市的正常现象,
生活的脚步比商埠都会慢得多。
    每当夜幕低垂,城中心巍峨的钟鼓楼,响起起更的更鼓声,不论城内城外,便逐渐
寂静行人渐稀。
    夜风料峭,街道上疏落的门灯,闪烁着朦胧幽光,偶或传出三五声犬吠,表示有夜
归的人经过,其他的活动全部停止了。
    寿春老店旅客并不多,初更将尽,全店便静悄悄,连店伙也甚少在外走动。
    月华曹娇的房中仍有灯火透出,烛影摇红,可看到人影在窗上时隐时现,可知房中
留有外客。映像依稀可看出是光头,很可能是僧人,夜间出现在单身的女旅客房中,所
以可疑。
    本城第一大古刹报恩寺,那座塔成了本城的标志。
    但寺僧经过本朝的整顿后,全寺的僧侣仅七八十名,比往昔少了十倍,全是上了年
纪的有道苦行僧,不可能夜间出现在女旅客房中。
    房中共有三位访客。
    那位红光满面的大秃子不是和尚,而是心广体胖的中年大汉,秃头油光涩亮,生了
一双色迷迷的大牛眼。
    另一人穿宽大的青博衫,外型如道袍,瘦竹竿身材,一双三角眼不时涌现阴森的冷
电,是那种令人一见,便与鬼物联想在一起的可怕人物。
    第三位仁兄倒是五官端正,颇有正人君子气概的中年人,脸上常挂着和蔼可亲的笑
容,似乎经常准备向困苦的邻居伸出援手,让人觉得他是可靠的救世者。
    四人的语音甚低,即使潜伏在门外,耳贴上门缝窃听,也很难听清他们的对话。
    门外廊角柱的暗影中,另有一个把风的人,那盏廊柱灯,不知何故已经熄了,走廊
幽暗,也没看见有人行走,把风似乎没有必要。
    “曹姑娘请放一百个心。”秃头大汉怪笑着伸手向和蔼中年人伸手虚引示意:“陶
老哥是桑大爷的口盟兄弟,他可以全权代表桑大爷,与敝当家洽商。我,是敝当家的寿
州地区负责人。冲桑大爷金面,我一力承担责任,敝当家不会有异议,肯定会向姑娘提
供保护,无条件为姑娘解决问题。问题是,姑娘是否有耐心隐居百十日,这期间不可以
露面在外走动,那会增加安全上的困难的。”
    “曹姑娘是来暂避风头的,当然不会在外露面走动啦!”陶老哥笑吟吟代为回答:
“桑大爷方面,也会提供消息动静,将派人布网张罗,留意可疑的人在本城过往进出,
不难查出姑娘的仇家是何来路,咱们相信有应付那些高手名宿的能力。”
    “有你秃鹰陈良一句话,曹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高瘦中年人接口,三角眼中
流露出令人莫测高深的阴笑:“贵当家与桑大爷交情深厚,铁肩担道义还有什么话说?
必要时,我阴判唐礼也可提供人手供奔走,就算有十条强龙过江,咱们也可以屠掉他
们。”
    三个人一弹一唱,月华曹妖听得心花怒放。身在困境有热心的朋友提供庇护,有强
大的实力支撑,无条件给予道义上与实质上的支持,她当然感到高兴欣慰,藏身有所安
全无虞,不必耽惊受怕了。
    江湖险,人心更险,其实并不尽然;险,得因人因事而定。所谓江湖道义,泛义指
所有的江湖人士应遵守的规矩,狭义则指个人行为的准则。
    但一般说来,规矩与准则都因人而异,在自己人之间讲道义,其他就可遵亦可不遵,
与“公认”并无因果关连。你“公”我可不认为是“公”,其实也没有所谓共同“公认”
的标准。
    她已经可以称为老江湖,知道江湖鬼域,知道江湖风险,但有时不得不随波逐流,
这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在某种情势某种时候,不得不倚赖朋友,需要朋友襄助,争名逐利同样需要有朋友
参与,互相利用各弄手段,不能把每个人都看成敌人,当然也不能对每个人都推心置腹,
以免吃亏上当。
    其实她目下的处境并不恶劣,情势也不严重。
    她已经脱出险地数百里外,还没发现追踪的人,既无强敌蹑在后面,也没有立即的
危险,实在不需找地方躲起来。
    就算找地方躲起来,也不需找五爪蛟这种树大招风的人设法,信任五爪蛟这种人是
相当不智的。
    这三个人,名号并不怎么响亮,但代表了凤阳(寿州属凤阳)地区的三股实力派人
物,真正的地头龙。
    虽然另两方的首脑她并不认识,但由五爪蛟出面请求协助,必定相当可靠的,因此
她颇为感激。
    “诸位盛情可感,我哪能不放心?”她由衷地致谢:“如何安排,客从主便,一切
皆仰赖诸位费心了。”
    “好说好说,请不必客气。”秃鹰笑得浑身的肉都在抖:“我这就回去替姑娘安排,
保证如意,至迟明后两天定可办妥,再前来请姑娘拾掇动身,敝当家可能亲自前来促驾
呢!”
    等于是有了承诺,虽然这承诺并非出于主脑人物。
    主脑人物,通常很少正面给予某些人肯定的承诺,圆滑应付是必需的处事态度,肯
定承诺被认为是办事的大忌。
    客店不便久留,不久三位贵宾告辞了。
    四个人是飞檐走壁离去的,可知他们并没正式进店造访女旅客。
    阴判唐礼与秃鹰陈良,是绕向城外小径走的,绕至北门,缓步通过空寂无人的淝河
石桥。
    那位陶老哥并没有同行,返回五爪蛟的城内大宅先走了。
    寿州城周九里余,护城河相当宽,北门外以淝河当护城河,那座淝河桥有十八孔,
相当壮观。
    他两人是绕城根小径走的,几里路片刻便可到达石桥过河。
    夜空寂寂,城门天黑即闭,交通断绝,因此夜间很少有人在石桥上行走。
    “秃子,你怎么不立即把那雌儿接走?”城根小径说话不便,这时可以并肩而行了,
阴判碰碰秃鹰的手膀,口气有些儿埋怨的成份。
    “你真驴,怎么就急吼吼把人接走?”秃鹰不屑地反问。
    “不怕雌儿飞走了?”
    “没知识。”秃鹰仍然表示智慧高人一等:“她刚来求助,双娇落了单,会在获得
庇护承诺之后,便惊弓之鸟飞走?”
    “那……早些接走,以免夜长梦多……”
    “你是真糊涂呢!抑或是真的没知识?你绰号称阴判,自诩足智多谋……”
    “你……”
    “还没有弄清追逐她的人是何来路,你敢大大方方毫无顾忌把人往秘坛请?如果追
蹑她的人,是威震天下的高手名宿,结果如何?”
    “这……”阴判怔住了。
    “咱们这些人就算是真的强龙,也招惹不起真正威震天下的高手名宿,那些人比亡
命更可怕,杀起人来如刈草,杀了就远走高飞。老唐,咱们的人禁得起几下切割砍杀?
别忘了咱们的人中,十之七八是有家有小的人。”
    “唔!确是可虞,难怪老大慎重其事,一直不曾下决心处理。”阴判居然打了一冷
战,心中的恐惧暴露无遗。
    “所以你只配做不称职的狗头军师,专出些瞻前不顾后的馊主意。”
    “我想起来了,薄暮时分,在淮南客栈投宿的伏魔剑客贾永豪,会不会是追蹑她的
人?那小辈是这一代后起之秀中,最具危险性的风云人物。”
    “你算了吧!别估错了对象好不好?那小辈的武功剑术,号称武林一绝,自诩伏魔
降妖,专向那些邪魔外道的高手名宿挑战,自负得很,哪屑过问江湖双娇这种只配称一
流女浪人的闲事?人家大剑客眼睛长在头顶上,追蹑一个女浪人也毫无所获,这件事日
后传出江湖,他伏魔剑客的脸往那儿放?别把他计算在内,老唐。”
    “说得也是。”阴判已经通过桥头,突然转头回顾:“那小辈志比天高,的确不屑
过问小人物的闲事。”
    “你看什么?”秃鹰信口问,但也扭头回顾。
    身后的桥上空荡荡的,鬼影俱无,夜风带来凉意,没听到脚步声。
    “我好像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阴判唐礼重新将目光收回:“也许是我在疑
神疑鬼。”
    “人们用神鬼建立根基,如果我们也相信有神鬼,还混得下去吗?老唐,你是愈混
愈回去了。那是桥柱折传的声音,是你我的脚步声。”
    “走夜路而且心虚的人,经常会把自己的脚步声……”
    “你心虚了?”
    “这……我总觉得可疑。”老庸仍在用目光探索。
    “什么可疑?”
    “湖广河南,有几个能把江湖双娇,吓得望影而逃的人物?我疑心……”
    “疑心什么?”
    “天网。”阴判脱口说:“名震天下的神秘组合。”
    “去你的!你可曾听说过,天网制裁哪一个小人物?江湖双娇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
人物,配让天网的人一追几百里?没知识。”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消失在四顶山的桑家大院内。
    桑家大院是五爪蛟的田庄大宅,可知他两人其实是桑大爷的人。
    从三位贵宾自屋上跳落客店的院子,悄然与月华曹娇在房中会晤,以及出城返回四
顶山桑家大院,自始至终一直就在一个神秘黑影的有效监视下。
    他们所说的话,大半也被黑影听到了。
    他们的武功相当扎实,真才实学并不比一流高手差,差的是很少在外地扬名立万,
所以无法跻身天下级的人物之林。
    可是,他们二人一直就不知道有人在他们附近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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