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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天网》


第二十一章 量天一尺



    掌灯时分,全店忙碌,旅客大量涌到,店内店外人声嘈杂。
    城门已闭,迟到的旅客必须在城外投宿。
    寿春老店与淮南老店,皆是西门城外最大的旅店,旅客多是意料中事,谁也懒得过
问身边的人是不是旅客。杨琼瑶已经不在淮南老店投宿,与伏魔剑客反脸之后,便返出
另行觅店脚,表示不再与对方和平打交道。她扮成普通的骡夫,乘旅客混乱时向店门走
去,店外门灯光亮度有限,走近才能看清面容。一名脚夫打扮的人,在前面挤近她身前。
    “杨姑娘,不必进去了。”这人拦住她低声说。
    “怎么啦?”她讶然问。
    是五爪蛟的爪牙,她不陌生。
    五爪蛟恨透了伏魔剑客,认为那些蒙面人,是杀入桑家大院的凶手,是伏魔剑客的
同党,因此愿意和她合作,提供必要的协助,供给重要的消息。“那些混蛋都偷偷离开
了。”
    “什么?”她心中大急。
    “咱们派店伙冒险破门而入,才发现人去房空。”
    “糟!知道他们的去向吗?”
    “正在追查,请静候消息。”
    “好的,我也找线索。”
    几乎所有的人,都猜想伏魔剑客这些好汉,今晚一定会留下住宿一宵,明早走与不
走,就无法猜测了,也许会等辰牌末时分才可分晓。结果,出乎众人意料,他们竟然乘
旅客忙乱时,化整为零溜之大吉。
    一般旅客必须赶宿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以免赶不上宿头发生危险。江湖
客却不介意危险,不介意是否按站投宿,有些人甚至昼伏夜行,夜行反而安全,露宿更
是家常便饭。往何处走的,调查并不困难。有地方豪强暗助,有蛇鼠合作,有如布下天
罗地网,遁走的人数不算少,很难逃过眼线的耳目。月华曹娇糟明机警,武功并不差。
要不是被伏魔剑客的名气所慑,真要放手一拼,她甚至有三四成胜算,伏魔剑客还真奈
何不了她。天魁出现,她的胆快要吓破了,脚下突生神力,死中求生落荒飞遁,不但逃
避天魁,也要逃避这些蒙面人,速度打破平生记录。她知道沿途有埋伏,怎敢循官道向
东逃?不知道逃了多久,反正将要力尽,眼前出现浊流滚滚的淮河,河上可看到一些大
小船只往东。妙极了,岸边正好搁了一艘小代步船,两个村夫打扮的人,正在用劲将船
向岸上拖。
    两个村夫容易对付,冲上会抓住两人分别摔翻,将船推下河,架起桨在村夫叫骂声
中,顺水顺流向下放,打破樊笼飞彩凤。如果她在现场留下,看双方打交道,一旦发现
文斌才是天魁,必定胆裂魂飞逃不出现场,死路一条,机警怕死的人有福了。船远放十
里外,后面是否有小船追来,但她毫无所知,以为已经脱险了,不会有人发现她是从水
上走的。□□□□□□伏魔剑客是向东走的,沿官道东奔,在会合处聚集了十二个人,
连夜向东急赶。
    他们前面数里,也有十二个人急赶,有时留一个人等候他们到达,交代一些事即以
快两倍的脚程,赶到前面归队,两队人可以维持联系。官道傍淮河南岸伸展,不时与河
会合。
    夜黑如黑,道上鬼影俱无,正好用赶长途的快脚程急赶不会惊世骇俗引人注意。
    一个时辰后,杨琼瑶踏上东奔的旅程。她还可以活八天,怎肯放过与罪魁祸首同归
于尽的机会?唯一令她怀念的人,是令她感到痛苦的文长虹,天魁文斌,或者于虹。
    文斌是什么人,那并不重要。文斌对她视同陌路,这痛苦令她心碎。
    但生死关头,文斌把她送上树藏身,那关切的语音,岂是对她冷漠无情的人?
    现在,她离文斌愈来愈远了。
    她的生命只剩下八天,文斌也救不了她。所以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与伏魔剑客那些
人同归于尽。她埋头急赶,并不知道她离城一个时辰后,身后有人也走上这条东行官道。
    月华曹娇的操舟术不好也不坏,架双桨的小代步船,还不能控制自如,以顺流下漂
的时间居多。要不是情急逃命,她哪有勇气乘这种小船,在汹涌的急流中玩命?能保持
下漂已经很不错了。日影西斜未牌末申牌初,船漂近一处湾流。到底漂了多远,她毫无
所知。小船是尽量靠岸漂的,她不敢放乎中流快速下放,稍漂快些就险象横生,倾侧打
旋难以控制,手忙脚乱经常发生桨滑落的现象。河流折向,形成弧度不算大的湾流,岸
上草木繁茂,芦苇密密麻麻,看不到活动的人影,似乎相当荒僻。流向渐渐移向东北,
对面可看到起伏不大的冈阜形影,地势比河南岸反而稍低些。
    她不再心焦,不再躁急,急也无可奈何。她无法如意地控舟快航,能尽量控制小船
傍岸漂流,她已经心满意足了,一个江湖女亡命独自控舟,还真有点值得骄傲呢!她相
信一定可以漂抵某一处大埠,改乘客船前往凤阳,像这样漂呀漂的担惊受怕,何时才能
平安到达?州城至凤阳一百八十里,途经两县,沿河必定有大埠,定可找到船只搭乘的。
    不论水路陆路,她都感到陌生,从没走过这条路,沿途问路定去向,有一步走一步。
    从信阳走寿州,就是采用问路走去向的办法走的,反正有目标,条条大路通长安;
凤阳就是她的目标。走哪一条路如何走,沿途打听不会有问题。小船被一个小浪掀得一
旋一扭,她急动的左桨用力过猛,船几乎反转向右倾,转了头船尾掉向下游,吓了一大
跳,好险!惊魂初定,不经意向上游远眺,心中一动。
    一艘无舱中型货船,三支大桨参差划动,显得并不协调,速度并不太快,从中流向
下冲,三个控浆的人各划各的,掌舵的人也就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一看便知操舟的人并
不内行,凭一般牛劲大胆下放。大概认为并不怎么湍急的河流中,船不会翻覆,河上往
来的船只不多,没有撞船的顾忌。
    操舟的人不熟练,穿章打扮也不像舟子。
    烈日偏西,她向西南下游眺望,不易看清里外船上的景物,阳光相当刺眼。但她看
到船上共有六个人,看到几个人肩上有反光物不时闪烁。是刀剑的把部饰物。刀剑的锷,
刀的吹风环,剑的云头,都因平时擦拭得光亮而反光;玩刀剑的人,对这种反射的光芒
特别敏感。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弄到船只追来了。
    天网不会放过她,那些神秘的蒙面人不会放过她,伏魔剑客的人不会放过她。
    于虹一定被那些人杀死了,单人独剑哪有幸理?
    如果于虹被杀,该是为了掩护她逃走而死的。心中一懔,不假思索地双桨一阵急动,
小船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冲入浓密的芦荻丛。秋汛期间,一部份芦荻浸泡在水中,压倒
一大片芦荻,船总算搁上河岸。抓起包裹窜入岸旁的草木丛,不分东南西北飞奔,急似
漏网之鱼,尽快远走高飞。
    她以为那艘船的人发现她的小舟了,惊惶逃命心态影响她的判断力,杯弓蛇影风声
鹤唳,是逃命者的正常反应。其实那些人并没留意在岸旁的小船竹筏,逃走的人所驾的
船,必定放乎中流尽快向下急驶,怎么可能沿岸慢慢漂流?小船钻入芦荻丛,更不会引
人注意了。
    她甚至以为对方正循她留下的走动痕迹,在后面穷追,因此小心地不时折向或绕走,
辛辛苦苦布下迷踪路,引追的人往错误的方向追。她后面鬼影俱无,她是自己吓自己穷
紧张。
    淮河自寿州迄凤阳,短短百余里,名义上经过两县:怀远、定远。但沿途除了怀远
城外,并无其他大埠,没有繁荣的经济区,大的市集其实也不大。稍有名气的两座小埠,
是蚌埠集和洛河镇。当时的蚌埠集市民,做梦也没料到在数百年后,这里会成为数百万
人的大都市,那时,全集的人口不超过三万,仅是凤阳西面的一处水陆交通略为重要的
小市集而已!洛河镇更小些,当时仅有三百余户人家。淮河在北面向东奔流,镇东有洛
涧会合,称洛口。一条大木桥跨越洛涧,是官道贯通东西的桥梁,镇北没建有码头,往
来的船只皆傍岸停泊。本镇以农产为主,货船以运送农产为大宗。小客船靠岸的不多,
旅客皆走官道自由自在些。这座小镇自是交通要津,水路与官道分别经过镇北镇南。地
势也相当重要,近乎三不管也三要管地带。镇本身属怀远县,镇西属寿州,镇东洛涧以
东属定远县,也许应该取名为三界首镇。
    镇有两条街几条巷,东北角近河岸泊舟区,小小的巡检司衙门,像一座小庙,那就
是洛河镇巡检司,有一位巡检大人,几名捕快十余名丁勇,以及轮役的役丁。但麻雀虽
小,五脏俱全,水陆的治安良好。
    巡检大人叫徐寿春,绰号叫量天一尺,精明干练而且公正廉明,通常巡检是从九品
起码官,职务与身分皆可佩刀,但他手中经常携带一根尺,像个捕快。捕快的铁尺最长
的也只有两尺二寸,短的一尺八。但他的尺长有三尺六寸五分,所以叫量天尺,尺便成
了他的绰号,比刀剑更管用,双手抡动,一尺下去,磨盘大的石块一击中分。后来,人
口膨胀,怀远县治安首长主簿,也把衙门移到此地来坐镇,官署就傍着巡检司衙门。这
是说,人口膨胀,表示治安恶化,水下陆上的蟊贼,也日渐增加,所以需要建立主簿衙
门,由一县的治安首长坐镇。而在量天一尺坐镇期间,毛贼们相戒远高疆界作案,以免
有理无理,先被量天尺敲断胫骨,再解送县衙法办,案未审便丢了半条命。寿州的五爪
蛟,是淮河的牛鬼蛇神头头,洛河镇正是他院子门口的地盘,竟然也对量天一尺有所顾
忌。他的爪牙弟兄,就不敢在洛河镇为非作歹,把在附近出事列为大忌。出了事他也不
敢出面营救,爱莫能助。量天一尺是一个公事公办,软硬不吃的公正廉明,而且武功令
毛贼丧胆的好官。外来的过往江湖英雄好汉,最好事先打听打听,不要在这里猎食撒野。
这里不是通都大邑,没有油水可猎,也没有在此停留的必要,一举一动皆在镇民的透视
下。镇上唯一的客栈叫悦来,只能接纳十余位需要在此地停留的旅客,设备简陋得很,
很少有高尚的旅客投宿。其实这里是上航船只的中途站,所以河旁经常有客货船渡宿。
下航的船只,不会在本镇停留。下航怀远城是七十里,上航寿州约五十出头。
    月华曹娇弃舟登陆的河湾,在镇西南的五六里。她不知身在何处,本能地越野向东
觅路,河向东流,往东定可到达凤阳。天黑之前,她不打算进村庄借宿问路,避免暴露
行踪,追的人一定会向村落查问她的下落。那艘有六个可疑人物的货船,傍晚时分靠上
了镇北的河岸。附近共泊了七艘大小船只,不像是长程的客货船,岸中没有忙碌气象,
一些大人小孩在满天晚霞下,悠闲地在河岸上嬉戏,一切皆显得平和安详。六个人皆穿
了青劲装,带了刀剑,却没有行囊,跳上岸浑身水湿,似乎一个个精疲力尽。
    伸向河岸的街口,皆建有通向水际的石级,既可作码头用,也是妇女们洗濯的工作
地。
    六个人系妥船,拾级而上,猛抬头,便看到河岸上街口站着五个人。
    六人眼神一变,互相暗打手式。
    江湖朋友夸口说天不怕地不怕,骨子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对执法的公人怀有强烈
的戒心,一眼便看出这五个人是治安捕快,领头的人穿的正是官服。天下十大名震江湖
功臻化境的高手名宿,有一半是公门中人。
    其中三名任职捕头,英雄亡命闻名变色而走,闯道的好汉,不敢擅入他们的管区招
摇。
    量天一尺的名头,在淮河上游,真有姜太公在此的威势,地区的牛鬼蛇神不敢和他
照面,他那把量天尺真让宵小做噩梦。但那些天下级的过往豪强,很少听说过他这号人
物,也很少在这种小地方逗留,豪强们也不屑在小地方摆威风为非作歹。踏上码头便是
宽阔的街口,可看到几间小店铺。
    “你们从寿州来?”量天一尺手中抚弄着那根光亮的铁尺,劈面拦住去路含笑问:
“空的货船没载货,是你们的?”“有关系吗?”背上系有古色斑斓长剑的中年人,鹰
目放射出警戒性相当慑人的冷电。
    “我是本镇的巡检,我要查船籍,盘查可疑船只,你认为没有关系吗?”量天一尺
仍然一团和气,说的话可就不怎么友善了。“朋友的。”中年人的警戒神色更浓了:
“暂泊一宵,我们会识趣地干干净净离去。”
    表示身分,意图。如果是不想多事的治安人员,会睁只眼闭只眼心照不宣。
    “朋友的?好就算是朋友的,船上的船籍牌,可能是本航区内的合法船只。干什么
的?”
    “途经贵地,买些食物。”中年人心中略宽。
    “哦!很好。你们带了刀剑。”
    “河上河下有水贼,携刀剑防身是合法的。”
    “雇请的打手才许携带。”
    “我们就是朋友雇请的打手。”
    客货船通常雇有年轻力壮的保镖,但不称保镖称打手,可以半合法地携带兵刃,但
携入闹市就不合法了。“那么,贵友就是船主了。”
    “是的。”
    “他贵姓大名呀!设籍何处?你,贵姓?”
    “这……”中年人傻了眼。
    “我们上船去看看船籍牌,不就明白了?一起下船看看好不好?走吧!”
    中年人警觉地离位,争取安全距离。
    “在下已经表明,暂宿一宵,千干净净地走路,够意思吧?”中年人打出手式,五
同伴左右一分:“咱们替寿州五爪蛟桑大爷办事,保证怎么来怎么走,不动贵地一草一
木,满意吗?”“本官一点也不满意。”量天一尺的笑容消失了,脸一沉逼前一步:
“显然你在说谎,冒充五爪蛟的朋友。那条蛟聪明得很,决不敢派些不三不四的人,踏
入本镇一寸地。我要查船籍,你们如果不是附近的人,我要查路引,没收你们的刀剑,
人……”“我们走。”中年人急退:“后会有期……”
    “查清楚你们才能走……”
    一声怒吼,两名中年人突然拔刀向里聚合,刀光眩目,劲道猛烈,要抢制机先把量
天一尺劈翻,也可能想用刀背将人敲倒作人质。黑亮的铁尺猛然挥出、分张,铮铮两声
暴震,两个中年人被震退丈外。
    “你走不了!”量天一尺沉叱,疾冲而上,铁尺一伸,单手点出远及八尺外,破风
声锐鸣。“铮铮铮!”为首打交道的中年人,已乘机拔剑,接了猛烈的三尺,退下码头。
    四名捕快也抡刀挥铁尺猛扑,志在擒捉活口。
    六个人知道厉害,那根沉重的量天尺可怕,不敢再接斗,向下面的船只飞奔。
    很不妙,已没有砍断缆绳将船撑离的机会,量天一尺五个人,已如影附形蹑尾跟下。
    六人飞跃登船,再飞跃而起,跃入浊流湍急的河流,顺流泅水而遁。
    “今晚得特别小心戒备。”量天一尺返回码头:“一定还有其他同伙。要在本镇干
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没抓住活口,无法查出他们的底细。”“大人,会不会真是五爪
蛟的人?”留了大八字胡的捕快眉心紧锁:“前天寿州传来讯息,那边闹得鸡飞狗走,
大批各路龙蛇聚寿州,酝酿巨变极为可虞。大人,会不会是这些龙蛇窜来本镇了?”
“可能的。传话下去,今晚严加戒备,但如非绝对必要,不可逞强出面与外来的人冲突。
你们辛苦些,留意可疑的征候,也许可以查出他们前来本镇有何图谋,以便筹谋对策。”
天一黑,全镇静悄悄,家家紧闭门户,家犬全部放出,有人在外走动,必定受到犬群的
追逐。天黑后不久,月华曹娇悄然接近镇西南角,小心翼翼摸近街尾最后一座民宅,大
吠声令她感到不安。一些江湖好汉有门路弄到辟犬药,她没有。
    肚子闹空城计,她必须猎得食物充饥,同时要向镇民打听消息,弄清身在何地。
    看不到灯光,依稀可以看清街舍的轮廓,镇外围房舍参差错落,接近毫无困难。蓦
地她向草丛中蹲下,凝神向左侧倾听。她的听觉极为敏锐,连文斌也十分激赏。
    没错,有人潜行,而且人数不少,踏草声清晰可闻,已接近至二十步内了。
    她真有草木皆兵的感觉,屏息以待,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随时有拔剑的打算。
    老天爷!果然是穿劲装的夜行人,距她的十步左右,突然停下转向镇中张望。
    六个人,看外形她不陌生,就是那艘追来的货船上,操舟技术比她高明不了多少的
六个人,虽则背系的兵刃夜间没有光芒出现。她蛰伏如虫,留心动静作撤走的打算。
    “我们一定要向镇民查问妖女的下落。”
    她听到那有浓重鼻音的人向同伴说话,听了个字字入耳,“妖女一定在这里落脚,
镇民必定见到她。这鬼镇像在闹贼,所以警备森严,凡是接近的人,必定受到盘查。咱
们一到便碰了钉子,几乎栽了。妖女能言善道,镇民会容纳她的。”“码头没看到她的
船呀!”另一个说:“老哥,咱们如果来硬的,妖女却又不在这里落脚,岂不浪费精力,
又开罪这里的人,偷鸡不着蚀把米,划不来哪!”“等后面的人赶来,咱们一无所得,
如何交代?咱们脸上也无光呀!”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呀!仓猝追赶,毫无从水上追的准备,不能怪咱们无能。也
许妖女没在这里泊岸,连夜驶往凤阳去了,咱们却认为她必定在这里落脚,不但浪费工
夫,也误了大事。”“你就是怕那个小狗官!”
    “不怕是假,我有自知之明。老哥,咱们六个人恐怕也奈何不了他,万一被他……
算了,你我心知肚明,来硬的咱们毫无胜算,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依我看,不如在
这里等候从陆路赶来的人,商量之后再决定行动。看天色,该是二更将届,从官道飞赶
的人,半个更次便可赶到了。”“你算了吧!又不是十万火急,一个更次他们能赶五十
里?谁肯如此卖命呀?”
    “少庄主杀妖女灭口的心念极为急切,他一定会不顾一切飞赶的,情势失去控制,
灭口是唯一迫切的手段。他们预计天没黑就动身,一个更次赶四五十里并非难事。如果
我所料不差,这时该已接近这里了,届时咱们去见他,说毫无音讯,你脸上挂得住?他
会把你骂得狗血喷头,所以你坚持要找镇民盘问妖女的下落,免得挨少庄主臭骂,甚至
挨耳光!““你的意思,仍是等少庄主到来时再定夺?”
    “不错,也是避免打草惊蛇的安全办法。”
    进退难决,幸好其他的人并没插嘴发表意见,人多意见也多,再讨论下去也难获结
论。
    在旁窃听的月华曹娇,听得心中叫苦。妖女,毫无疑问是指她。至于少庄主是谁,
她就无法猜测了。为何要杀她灭口?她一头雾水。
    她得离开,离开这些追赶她的人以策安全。
    刚想悄然溜走,前面两株小树丛,传出一声轻咳,夜间听得极为清晰。
    相距约十余步,六个人一惊,两面一分,撤刀剑戒备挫低身躯戒备。
    “本官听了老半天,听不出头绪。”小树下传来量天一尺清晰震耳的语音:“相好
的,限你们立即离开,不许惊扰本镇的镇民,连本官也不知道你们口中所说的妖女,指
的是何人物。说说看,也许我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在你们在本镇造成伤害之前,你们
是安全的。”“咱们本来无意在贵镇骚扰,希望阁下谅解。”为首打交道的人心中略宽,
对方显然不会再采取暴烈行动了。“你们携刀带剑气势汹汹向本镇闯,本官怎能不事先
阻止你们往镇上闯?”
    “咱们对贵地一切陌生,所要办的事又十万火急,为争取时间,并非有意气势汹汹。
咱们要追查一个女人的下落,那女人抢了一艘代步船,从寿州下放,很可能在贵地落脚。
那种小船夜间不宜航行,那女人操舟的技术也笨拙得很。”“那女人是何人物?”
    “江湖双娇的月华曹娇。”
    “哦!难怪你们叫她妖女。你们走吧!”
    “阁下……”
    “本镇午后便没有船只泊靠,更没有妇女驾代步船经过。如果有,本官一定知道。
的确没有女人在本镇停留,不必打扰本镇的镇民。你们那艘船也是偷来的,不能让你们
驶走。记住,本官已经警告过你们了。”量天一尺的身影,始终隐藏在树下,附近是否
埋伏有人,不易发现。
    量天一尺的话,已经表现相当程度的让步,只要不惊扰镇民,就没有渎职的事故发
生。
    这是对一些凶残亡命的有限度让步,以免镇民受到伤害,真要严厉执法,惹火了那
些凶残亡命,天知道会产生哪种可怕的状况?被杀死几个镇民,就算最后能将凶残亡命
置之于法,也得不偿失,所以不得不采取弹性手段,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作不得已的
让步,避免发生重大的灾害。人命关天,死几个人可是重大的罪案,何苦来哉!
    如果把这种让步容忍,指斥为渎职,于法当然罪不可恕,于情却又可原。古往今来,
清理法始终纠缠不清,原因在此,想理清界限谈何容易?这位巡检大人权衡利害松口让
步,对一些讲道义的江湖人物的确有效。但对一些不讲道义的牛鬼蛇神,反而收到相反
的效果,被认为是软弱无能,可以任杀任剐。量天一尺已经显示实力,松口让步意在不
愿多事而已,对方应该知难而退好来好去,所要求的事合情合理。他却没料到,对方不
是捉妖女的正道人士,误认这些人是侠义英雄,他的让步,被看成外强中干软弱怕事的
表现。“阁下的话,可信度不会超过两成。”量天一尺的示弱息事宁人态度,反而助长
了这些人的凶焰,为首的人嗓音提高了一倍:“咱们一定要亲自入镇调查,你最好不要
不自量力阻止咱们行事。不久之后咱们入镇,你如果阻止,哼!”六人徐徐后撤,然后
转身飞奔。
    月华曹娇惊出一身冷汗,心中暗暗叫苦,这些人如果往侧方移动退走,必定可以发
现她匿伏的身影,肯定会凶多吉少。这些家伙果然是追她的人,要杀她灭口。
    时衰鬼弄人,凭她的聪明机警,武功也不差,怎么居然摆脱不了这些缠身的冤鬼?
    她对这些人的身分起疑,真会是天网的人吗?
    那六个人虎头蛇尾撤走了,是不会罢手的。
    她感到幸运,幸好没冒失地到镇上找食物问路,这些人即使闯进镇里调查,也不可
能获得任何线索。她得避开这座镇,避开所有的人,务必神不知鬼不觉远走高飞。
    走,不是向前走,而是离开这附近,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让这些人向凤阳追,她跟
在后面走,然后折向另走他方,不必到凤阳冒险。她悄悄后撤,极为缓慢地后移,小心
地不让野草发出声音,宁可慢不可快。
    阻止那些人入镇自称本官的人,虽然在对面潜伏,附近埋伏有多少人,她毫无所知,
如被对方发现她只有一个人,很可能向她发起攻击。左面有河流,没有船走不了。
    她向右移,打算绕镇南躲到无人地带暂避,明天等这些人继续向东追之后,再走远
些打听去向。一阵摸索,吃足了苦头,不但精力有减无增,衣裙也破裂污脏一团糟。
    更糟的是饥火中烧,所吃的早餐无法供给精力,早已消耗净尽,再不补充食物,连
走路都成问题,怎能挥剑和高手拼命争取生机?人是铁,饭是钢,饿了一整天的人,抢
金子也比别人慢一步。
    在田野与草木繁生地区摸索,她仍然不敢大意,时起时伏以天上的星斗定向,向南
又向南,北斗和南斗正好做指标。不知过了多么,突然看到行道树。
    居然摸到官道来了,官道的行道树黑夜里也可分辨,有官道导引,方向不会弄错。
    刚排草向官道飞奔,便听到急骤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西面清晰地传来,人数不少。
    她第一个念头是:那些人的重要人物,从陆路赶来了,不足两个时辰,奔跑了五十
里。这些人杀她灭口的心极为迫切,她的处境危险极了。人地生疏,强敌群至,她唯一
的念头是逃,找地方藏匿,不能再盲人瞎马般乱窜,以免留下踪迹。不久,她从西端越
过官道,窜入南面的荒野,远离这座危机四伏的镇市。
    镇上的人,应负不了大群可怕的高手,那位口气相当强硬的“本官”,敢抗拒五六
个人,绝对抗拒不了五六十个无所不用其极的高手枭雄,早晚会在胁迫下屈服,出动镇
上的人大索镇内外。她不敢躲在镇附近,她忘了饥饿,饥饿过度就会发生这种情形。心
中焦灼过度,也会忘了饥饿。刚钻入一丛草丛,前面二三十步异声大增,惊起一大群水
禽,振羽声如风涛。
    她一怔,有水禽在这一带栖息,可以想到的是:这附近一定罕见人迹,没有农庄,
藏身不会有问题,问题是得饿肚子。向前急窜,突然愣住了。
    是一处河滩,芦荻密市,野草蔓生,前面水光粼粼,反射的星光表示河的宽度不小。
    “怎么回到河边了?”她站在河滩尾端发怔。
    那是不可能的,她夜间辨向的能力不差,天宇中繁星满天,北斗是每一个江湖人都
知道的星座,用来寻找紫微星的座标,她不可能搞错,更不可能往相反的方向逃命。可
是,前面确有一条不小的河。人地生疏,她怎知这条河叫洛涧?名虽叫涧,其实是一条
河,从定远往北流,在这里汇入淮河,河口叫洛口。本地人就称为洛河。“真是岂有此
理!”她坐下嘀咕。
    不能再在夜间乱窜了,必须等天亮后才设法弄清身在何处,再乱窜乱跑,很可能一
头钻入小镇去了,岂不自投罗网?那个“本官”说话的口气,就表示已经知道江湖双娇
不是好人。
    钻入一处矮树丛,以包裹作枕,蜷缩着入睡,心中百感交集。
    “于虹,你可无恙?”
    她喟然低喟,感伤地失声长叹,于虹的音容笑貌,似在她眼前幻现。
    在这段浪女生涯中,江湖双娇的名头颇有份量,涉入的罪恶事件也愈来愈广,恐吓、
敲诈、盗窃、暗杀……大部分以美色作犯罪的媒介,接触的男人为数不少。她享受男人,
利用男人,也找喜欢的男人,有过几次真正的不涉及利害的感情生活。
    可惜的是,这些感情生活,最后皆以无疾而终收场。
    江湖男女对情欲无法划清界限,对属于灵性的情,所占的分量不多。
    于虹,是她最中意的男人,但她并没得到这个男人,也没有机会了解这个男人。
    她喜欢中意这个男人,但更喜欢自己的生命,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旦面临生死关头,
她的选择是直觉的:活下去是她唯一的最爱。夜静更阑,孤寂的感觉涌上心头。
    处境依然凶险,危机四伏,生死难卜,但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这里的夜并不死寂,四野虫声唧唧,零星的大吠声似乎不怎么遥远,不时传出几声
夜鹭凄切的鸣声,以及枭鸟的恐怖啼叫。她陷入情绪低潮,思路集中在于虹身上。
    她终于从紊乱的思路中,理出颇为清晰的头绪:她不但不了解这个男人,也无法掌
握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反而控制了她的喜怒哀乐,甚至主宰了她的生死祸福。她真应该
坚决和于虹生死与共的,于虹像她的保护神,帮助她渡过多次危难,生死关头一直坚定
地带领她脱出死神的掌握。可是,她却在生死关头独自逃命。
    她再三思索,总算冷静地理出头绪,结论是如果非死不可,她会选择与于虹向死亡
并肩挑战。这里面有浓厚的自私成份,这世间谁又不自私?
    在满怀伤感胡思乱想中,终被疲倦所征服,在朦朦胧胧中入睡,噩梦连连,睡得很
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异声把她从噩梦中惊醒。
    一阵阴风拂动着枝叶,她听到啾啾鬼声,透过枝叶空隙,不远处草梢头出现一个朦
胧的怪影。一阵寒颤通过全身,毛发森立凉气袭人,她觉得浑身脱力,连抓剑的力量似
乎也消失了。
    桑家大院幽冥教秘密的情景,似乎重行出现在眼前。
    “老天爷!”她绝望地呼天。
    她以为叫声很大,其实叫声卡在她的喉咙里。
    量天一尺非常尽职,是一个有担当、肯负责、勇敢果决、忠于职守的治安人员。
    凭经验他知道那些来历不明,态度恶劣的人,会从何处接近市镇骚扰,或者有意犯
罪,所以带了得力的捕快,彻夜在可能有人潜入的地区,布下严密的防卫网。他采取消
极的手段应付,情有可原,不希望闹出不可收拾的血案,只要收到吓阻效果便心满意足
了。预防血案发生,避免伤害扩大,他不能认真公事公办,对方人多势众,他不可能有
充足的人手,对付这些不法之徒。三更天,官道传出人声,引起镇口家犬的骚动,激烈
的犬吠声令他心中一紧。
    麻烦来了,有不少人走夜路,决不会是普通的旅客,赶夜路的旅客十分罕见。
    会来的终须会来,他不能逃避。
    不等把守镇口的人把信号传到,他已带了部属向镇口飞赶。
    镇口设有栅门,夜间按例关闭。栅门只能管制奉公守法的善良百姓,为非作歹的人
不需走栅门。久久,毫无动静。
    但他知道,那些人正在聚集在距镇一里左右的风水林内,可能与白天到达的人商议,
即将有所行动。他很后悔,处理这件事手腕不够灵活,操之过急,应该先和对方打交道,
先了解对方的底细,再拟定对策。迄今为止,他除了知道对方追查月华曹娇之外,其他
的事毫无所知,连对方的姓名也毫无所悉。略为宽心的是,对方可能不是为非作歹的江
湖败类。月华曹娇这个江湖浪女,他略有风闻,不是个好东西,追查浪女的应该是正道
人士。一阵好等,等得好心焦。
    等待事故发生,心情之紧张焦虑是可想而知的。
    终于,栅门外出现三个人影。
    一旦事故明朗化,焦虑的感觉一空。带了两名捕快,他到了栅门前。
    双方隔着栅门面面相对,星光下面容依稀可辨,是三个佩剑的人,面貌颇为出色,
不像穷凶极恶的人,没有吓人的狰狞面孔。“在下姓贾,贾永豪。”为首的人抱拳施礼,
风度甚佳:“匪号叫伏魔剑客。请教阁下高名上姓?”“哦!我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当
代颇负时誉的剑客。”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侠义道的人士不会为非作歹:“量天一尺
徐寿春,本镇的洛口镇巡检司巡检。你们从寿州来,如果曾在寿州打听沿途动静,或许
也听说过我这号人物。”伏魔剑客倒不是被官职所惊,而是被量天一尺的绰号怔住了。
    江湖人士分类五花八门,但总分类只分正与邪。
    官,不与江湖人士扯上任何关系,如果硬扯在一起,那就是官专门管理统治江湖人
士的。
    巡检,正是江湖牛鬼蛇神的顶头管制统治者。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最好别落在执
法的巡检手中。官既然不是江湖人,居然有江湖人的绰号,定非等闲人物。
    如果真是侠义英雄,那就必须对执法的官史保持尊敬,除非对方是贪脏枉法的官吏。
    “久仰久仰!”伏魔剑客口气略变,神气不起来了:“在下要缉拿一个叫月华曹娇
的妖女,她逃至贵地藏匿,很可能隐身在贵地,因此不得不惊扰贵镇,以便早日将妖女
擒获。妖女在湖广武昌犯下血案,谋杀了理问所吏目,向凤阳逃窜……”“阁下,你要
和我讲法吗?我是执法的官。”量天一尺打断他的话。
    “这……”
    “我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妖女,是不是在武昌犯案。武昌不会向怀远县行文通缉,
我也没看过妖女在各地犯案的档案。没有任何罪案确证之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你可
以用你们江湖人那套行侠仗义藉口寻仇,本官不可以乱法把她看成罪犯。”“在下无意
要求贵官协助,只要求容许咱们入镇查间妖女的下落……”
    “本官郑重告诉你,决不可能有什么妖女在本镇藏匿。本官允许你们天亮之后入镇
查访。但我得警告你们,决不许在镇内动手缉拿。”“这……”
    “你们走,天亮后再来。”量天一尺声色俱厉,态度坚决强硬。
    要让一群形如暴民的人,夜间入镇向睡熟的镇民查访,岂不鸡飞狗跳?巡检大人的
脸往哪儿放?“你不要逼我。”伏魔剑客怒火爆发了。
    “逼你?你在逼我,逼我丢官撤职,逼我知法犯法。”量天一尺也按耐不住,嗓音
提高了一倍:“你如果敢撒野,今后我要你在江湖寸步难行,我要行文呈报,天下各地
缉拿你伏魔剑客贾永豪的榜文,贴在每一座城镇。如果闹出人命,保证你要上法场,甚
至抄家,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光棍充亡命。我量天一尺在凤阳所承办的巨豪枭霸大案,
不下十件之多。横行天下的凶魔吃血夜叉胡亮,是我送他上法场的。”“你在威胁我
吗?”
    “有何不可?”量天一尺厉声说。
    “阁下……”
    “你敢玩命,我也敢。你我玩死的机会各半,人总是要死的。你的人只要有一个落
在镇民手中,那就成了铁案。我有把握杀死你们几个人陪葬,所以你最好不要用死来威
胁我。听你的口气,你根本就侮辱了剑客的名头,我会请朋友查你的底,看你到底是那
一种剑客。”“在下的要求并不苛!”伏魔剑客口气一软:“再说,预防罪犯在你的辖
区作案,你也该给我们方便呀!”“你的要求不是苛不苛的问题,而是月华曹娇根本不
可能藏匿在镇上,陆地水上进入本镇的外人,皆在镇民的有效监视下,可疑的人本官一
定知道。”“可是,那妖女善放化装易容……”
    “本镇决不可能收留外地人,而不向衙门呈报。妖女也许不敢在市镇投宿,很可能
在以西一带村落歇息,你们何不回头追查?我可以保证,白天绝对没有驾小船靠泊本镇
的单身舟子,没发现可疑的单身的旅客轻过洛涧桥。这是说,你们一定追过头了。”走
官道的旅客,需经过镇口的小街。东行的人,一定会从唯一的桥梁出镇东行。
    “好吧!我们回头追查。”伏魔剑客并非有意让步,而是觉得量天一尺的估计有道
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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