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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 四 章
李季玉是京都小有名气的地方龙蛇,在龙江关有他的局面。
京都的龙蛇甚多,有些是天下级的名号响亮人物,有些是过往小作稽留的强龙,大多数
是各拥有一些人马的混世地方蛇鼠。
在表面上的形象,他只是地方的不大不小大事不犯小事偶或牵涉其中,不怎麽引人注意
的中性小人物,而非作奸犯科的混世者。
他有正当的职业,不招朋引类组帮结社,不涉及罪案,在治安人员与混世者的心目中,
他是个无害的血气方刚、志不大财也有限的年轻人,平凡得不需对他注意或防范。
他对巢穴附近的动静,却十分注意严加防范,可是京都龙蛇太多,他不可能完全了解各
方的动态。
北郊幕府山区有怨鬼冯翔活动,他就没有多少印象。怨鬼冯翔是天下级的江湖凶名昭著
妖孽,在京都逗留而且作案,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碰上了他颇感意外。
他知道怨鬼这个江南七鬼之一的江湖老凶贼,但所知有限,对那些江湖成名人物,他的
见闻颇为广博,可是曾经见过面的高手名宿或妖魔鬼怪,就屈指可数了。
他活动的地盘在京都,对京都的人脉地望有深入的了解,所从事的活动目标,也以京都
为主。
像怨鬼冯翔这种横行天下的人物,与他所从事的活动目标无关,赶走了怨鬼,他就把这
件事置於脑後了。
估计中,这种偶或在某地逗留的天下级龙蛇,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定然威风尽失无颜
立足,远走高飞以免贻笑江湖,甚至不敢在人前提及,对他不会有後患,因此置之脑後不再
放在心上。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天地双杀星身上。不能让天地双杀星派人至凤阳追查,以免追查网
远布在霍山一带,影响他的安全,也影响刘姑娘与罗氏母女的安全,有釜底抽薪、截断追查
网的必要。
在王家大宅附近守候至未牌初,他像一头伺鼠的猫,有耐心地留意鼠窟的动静,看到好
些打扮成仆役的人三三两两进入王家,数量已超过三十大关。
他心中有数,天地双杀星派往凤阳的人在王家集合了,这些人鬼鬼祟祟的行动,引起他
的疑心。
镇抚司或骁骑右卫的人,都是无法无天的货色,怎麽可能扮仆役行动?而且也没有派庞
大人手的必要。
他不想在京都掀起杀戮风暴,不再花工夫侦伺。
京都至凤阳远得很呢!在路上动手有的是机会,只要到凤仪门外的大江渡头去等候,便
可掌握这些人的行踪。
他从钟阜门(小东门)入城,直奔凤仪门出城。
凤仪门不是他的活动地盘,城外江滨渡口的码头市街,一些本地小蛇鼠活动频繁,人数
最多,是京都最复杂的地区,龙蛇毕集,是江湖朋友最大的猎食场,仅航运的码头,就有十
八座之多。
那些属於天下级的江湖强龙,也不敢在这一带公然撒野。
他在这一带有小蛇鼠朋友,托小蛇鼠留意几个受伤的打手护院过江,小蛇鼠胜任愉快。
等猎物先走一两天,赶上去还来得及。甚至他打算到凤阳去等候,在凤阳闹事师出有名。
他有的是时间,办事从不操之过急。
天地双杀星布下埋伏等他,白费工夫,根本不知所要面对的人是何来路,所布的天罗地
网毫无作用。
渡江码头在城外市区的东端,往东延伸至山区的十余里地,仍有市街和村落,以及十余
处船场,比不上龙江关一带繁荣,因为没有商号栈仓设立。
这一带的船场,承建锦衣卫的快船和马船,后来大漕河正式大规模通航,京都移至北京,
快船和马船已没有作战的需要,合并建造马快船,成了专运皇家物品的船只。
所以这一带的私营船场,事实是由锦衣卫所完全控制的,赚钱或亏本,全得看那些主事
人是否高兴,贿赂的多寡,决定船场的兴衰成败,日子不好过。
渡头称为大江渡,对面是浦子口渡,有八艘大渡船往来,乘载车马轿。
浦子口渡本身也有四艘,利益均分,之外两岸另有中小型载旅客的渡船卅余艘,渡资每
人一至两文制钱。
码头市街万头攒动,热闹非常。他沿后街向东走,折入南巷尽头,行人渐稀,热浪蒸人。
轻拍一座土瓦屋的斑剥古老大门,片刻门开处,一名大汉当门而立,愁容满面的褐色面庞,
出现苦涩的笑意。
“小李,是你?辛苦辛苦,请进。”大汉颇感意外,一把将他拉入:“你来得正好,过
两天我就走了。”
市巷的低下人家住宅,低矮狭溢谈不上格局情调,一进门便是厅堂,有两进的住宅已不
多见,因此厅堂便设有神案,八仙桌替代供桌,也兼饭桌用。
桌上有一壶冷茶,大汉拖出条凳请他就坐斟茶。
“要走了?怎麽啦?”他接过茶笑问:“另有高就?你可是建业船场的主将,造船的第
一把手,干了半辈子,舍得另谋他就?吕场主待你不薄呀!”
“别提了。”大汉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到京口,或者远走太仓,那边的船场建
造海舶,也用得著我这种建造江船的人才。”
“毕竟船只不同,你仍然算是外行呀?徐老哥,到底发生甚麽事?”
“建业船场即将抄没充公,吕场主可能家破人亡。”
“甚麽?”他吃了一惊:“遭到甚麽祸事了?难道与绝世人屠即将返京有关?”
“也差不多。”徐老哥咬牙切齿:“反正与他的镇抚司有关。”
“说说看。”
“镇抚司里面的狗内哄,争夺这一带船场的大肥肉,内哄得势的一方,所求不遂下毒手,
波及四家船场。失势的一方不甘心就放弃,咬定大肥肉不放,前天,有人向吕场主出示镇抚
司秘件,指出在他家中,由密探搜出三册妖书。”
“老天爷!那可是抄家减门的大灾祸。”他大吃一惊,心中一凉。
妖书,包括的范围甚广,秘密会社教团的经典规章,都列为妖书。
朱元璋出身香军,曾经加入白莲会弥勒教,与被称为魔教的明尊教(西方摩门教),对
那些可能造反的教会极为敏感,查获便用大刑处理灭门抄家。宁可杀错一千一万,绝不放过
一人,受累被诬告而灭门破家的人非常多,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杀鸡儆猴。
可以说,不论是真是假,一旦告发的状子呈入公门,被告的人命运便决定了,不管是不
是挟仇诬告。
“所以,吕场主一门老少,天天在家大鱼大肉,享受在世的欢乐,眼睁睁等押至雨花台
受剐。船场目下已停工,由派来的几个官兵看守。”
“罢了!这年头……”他也失声长叹,无可奈何:“可曾查出那一位是主谋?”
“好像内哄仍未尘埃落定,要等他们斗出结果才会有行动。派来看管的人,是千户王谦
的爪牙。原来经管这一带船场的人,是上右亲军所的张大汉将军,他专管监造卫风快船,被
王千户斗了两年,很可能最近被斗垮。”
锦衣卫的快船,全名是卫风快船。后来快船与马船改变设计合并,步军与骑军可以联合
作战,称马快船或快马船,有千余艘之多,完全是皇家的专用船只,各地的军民见了这种船
如见魔鬼,有无比的特权。
“那就难怪啦!王谦是绝世人屠的忠实走狗,上右亲军所的张将爷地位低两级,输定了。
不谈这些,咱们只能听天由命。我在打听水蜈蚣小罗的下落,想请他办一些不怎麽紧要的
事。”
“他到京口去了。”徐老哥说:“小李,他那些水上好汉恶毒得很,惹不得,有任何事
都不要找他,找他等於是引鬼上门。”
京口指镇江,市面繁荣程度不下於京都。
“这……好吧!不找他,我也无暇到镇江去找。徐老哥,不要太过耽心,锦衣卫内斗的
事,在尘埃落定之前,用不著忧心仲仲等灾祸降临,吉人自有天相,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
躲不过。吕场主是老好人,老天爷会突然清醒大发慈悲的。”
“他娘的!我不信天老爷,天老爷势利得很,只会降灾给可怜的无辜百姓。”徐老哥愤
愤地怨天尤人。
“呵呵,你该信的。”他喝乾杯中茶离座准备走:“俗语说,莫道苍天无报应,举头三
尺有神明。”
“神明不会报绝世人屠、王千户那种人,只有千幻修罗那种妖神才会找他们果报。”
“呵呵!但愿你老哥这张乌鸦嘴有灵,被千幻修罗的千里眼顺风耳看到听到,接受你的
祝告,替你们执行果报出口怨气呢!过几天和你聚一聚,再见。”
◇◇◇◇◇◇◇◇◇
锦衣卫成立初期,建制有十七个单位,后来单位逐渐增加,管的事愈来愈多。
永乐皇帝两次御驾北征,锦衣卫只有一部份官兵随驾,十二上直亲卫军也留在京师保护
太子。
他先后成立七个亲军卫,因为十二上直亲卫军是建文朝的人,对他的忠诚度可疑,所以
另建立亲军卫。
锦衣卫留京的官兵有三分之二,皇太子根本管束不了这些人。
那些握有大权的高级将爷,在城内置有私室宅院,大多数是抄没的贵戚名豪产业,假公
济私予以吞没,如被查出,也仅以漏报名目小加薄惩,因此被查出的事少之又少,也没有人
敢查,敢查的人一定是自己卫所的眼红袍泽。
千户王谦的豪华私宅,在三山门大街南面的黄家井街,那是一座占地半坊的豪华园林大
宅。出门北行不久,便是三山门大街。三山门也称水西门,是秦淮内河的出口,有水门管制
河水。
外面的西关,大路直通江东门,北面是中山王府的莫愁湖,南面是南湖,包括关内与江
东门大街,近城一段便是有名的风化区。那时,秦淮内河的妓院很少,以画舫为主,真正的
风化区,在西关与关外一段市街。
皇家教坊十六楼中鹤鸣、醉仙、轻烟、淡粉、柳翠、梅妍,六座名楼都在这里。
后来一把火把风月场烧光,官府禁建,风月场才逐渐蔓延入城遍布秦淮河,六座楼也不
再重建,消失在秦淮风月场,揭开四百年秦淮新风月序幕。
要找王千户,不必到镇抚司衙门去找。在黄家井街大宅,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在西关
风月场,或者秦淮的画舫去找,十之七八会一找即著。
他是风月场中的豪霸级大爷,粉头们又爱又恨的恶魔。
爱的理由是他舍得花钱,而且不按规定免费召粉头陪侍。京都的有权势人士,召妓招待
宾客是不花钱免费的。
恨的理由更简单,有许多女人,是被他以各种莫须有罪名罗织,抄没入官配发入教坊的
官宦人家内眷,仇恨不共戴天,却只能将血海仇恨埋藏在心底。
这天晚间,淡烟楼灯光如画,警卫森严,楼上楼下冠盖云集。千户王将军今晚宴客,闲
杂人等乖乖回避。
秦淮十六楼不只是单纯的一座楼,而是拥有许多房舍的建筑,楼本身雕梁画楝金碧辉煌;
楼下是一排排一间间宴乐堂室,楼上是一座座花厅与华丽绣房。
其他每楝房舍,则是二三流的低级卧室,嫖客另有门户出入,不许从主楼经过,打扮稍
差的人,想进门也非易事。
街对面,则是私营的妓院,粉头们如果由权贵们召出应局,也是免费的,帐记在主事的
教坊管理费用内。
李季玉与三位年轻朋友,同时在对面的春华院吃花酒。
春华院是颇有名气的私营妓院,品流颇高,粉头们经过悉心的调教,元曲杂剧歌舞都是
第一流的,俗称曲院。
缠头夜度资,比淡烟楼的名妓只高不低,普通嫖客还真不配至春华院或留香院进出,置
酒三五次,粉头是否肯让刘阮上天台,还是未定之天。
雅室是楼上的小厅之一,隔绝室外的声浪。盛筵酒菜满桌,酒是江南人少沾唇的徐沛高
粱一锅头,四位粉头另备有淡酒苏杭女儿红,敬酒才用高粱。
四位粉头皆年在十四五芳华,粉妆玉琢善体人意。陪李季玉坐台的小姑娘叫芳华,春华
院的红牌歌妓。
三位朋友的姓是赵钱孙,加上他姓李,恰好是赵钱孙李,绝配。在这里,除非是名士豪
客,姓名并不重要,也不一定是真名。
酒至半酣,逐渐放浪形骸。
四位小姑娘身边,各有一件乐器。
芳华姑娘的乐器是阮咸衍化出来的三弦,有点像改良式的马头琴。
月华是箫;秋华是琵琶;春华是笙。
众人调笑声中,突然传出珠走玉盘的嘈嘈切切琵琶声。原来是姓赵的年轻朋友,居然正
襟危坐聆听秋华的琵琶独奏。
过脉是一小段前奏曲,把所有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
李季玉温柔地扶正芳华的娇躯,剑眉攒得紧紧的。
他知道这段过脉所配的曲调,神色微变。
是禁曲,这十年来无人敢唱的禁曲。他想阻止,却又叹了一口气打消阻止的念头。
悲凉的歌声,在琵琶的怪异旋律中,幽幽地、却又豪壮地在空间里流泻,似乎其他的声
浪皆已沉寂了。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天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是诗,而不是词。
歌声徐止,又是一段骤急的过脉。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成不才无补救,西风一度一悲歌……”
李季玉突然伸手按住弦码,轻轻取过琵琶递给坐在他左首的芳华。
“你是女秀才的甚什麽人?”他柔声问。
“她是我表姑。”秋华拈起酒杯,一口喝乾,脸上木然,但泪水像涌泉般滴落在胸襟上
“忘了她,小姑娘。”
“是的,忘了她。”秋华姑娘僵硬地说。
“有必要找死吗?”他叹了一口气:“王千户在对面的淡粉楼宴客,你这里也有他的爪
牙留连。老天爷!你认为我们不是他的走狗?”
“你们不是走狗。”秋华泰然拭掉泪水:“午间你来订席,随即有一位公子爷前来查问,
知道李爷所订的四位姐妹,便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们。”
“哦!那位公子爷姓甚名谁?”他心中暗惊,疑云大起,会有谁找上他的?
“不知道,穿得体面,好像是贡院街府或县学舍的少年生员,甚至像国子监的举子。他
说,你们是他家乡的好友,不妨唱些特殊的曲子让你们欣赏。我表姑的诗,就是特殊的。她
的另一首诗,绝命诗,芳华姐谱的曲,你听: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叹屈伸,缩头胁肩
公相责,金川门外迎新君。”
他大惊失色,跳起来冲到门旁,猛地拉开门虎跳而去,像扑出的猎豹。
门外是灯光明亮的走道,有不少婢仆往来各处花厅,没有可疑的人。两个往来的小婢,
被他吓了一大跳,几乎尖叫出声。
“芳华,你也不要命了?”他重回室内,呼出一口长气:“唱一曲柳三变柳七的词吧!
我们要听的就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这三位朋友,明天就启程返乡。”
“季玉兄,这些诗曲是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并不紧张,泰然地问。
“不可问不许问,喝酒,听曲,知道吗?”他郑重地说:“我不想你在返乡前夕,被人
捉去上法场。”
“对啊!听歌。”月华小姑娘举箫就唇:“我们姐妹可以唱百余支元曲南曲。芳华秋华
姐和唱,我们合奏。柳七郎的八声甘州,送三位公子爷明日早返归舟。”
琵琶和三弦不需用嘴,可以一面弹一面唱,四般乐器奏毕过脉,两位小姑娘妙曼的歌声
荡气回肠: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顾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少不了喝采一番,他立即和三位朋友告辞撤席。
四位姑娘看出他神色不对,不敢询问,惊愕地目送他们出室,神色都不太对。
◇◇◇◇◇◇◇◇◇
他一马当先从大街折入一条小巷,向关北偏僻处小心翼翼从容举步。
夜间城外各关,虽然没有夜禁,但关门仍然关闭交通断绝,须偷越关城脱身。
“季玉,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和他并肩举步,忍不住发问:“你好像紧张兮兮,有
此必要吗?”
“咱们被盯上了,你不觉得可疑吗?”他反问。
“你是指那位少年公子爷?”
“对,还有……”
“还有甚麽?”
“四位小姑娘,凭甚么敢唱女秀才刘莫邪的禁诗?”
“女秀才刘莫邪?”
“你不是京都人,所以不知道。总之,她是金陵的才女,由舅父高教谕高成业教养成人,
九岁就可做出脱俗的诗。洪武帝曾经面试这位女神童,金口封她为女秀才。
永乐帝举兵,夺江山大计出於道衍和尚姚少师的策画,称龙飞在天大计,所以她诗中说
纵有天龙翻地轴。她忠於建文帝,亲自远赴淮安前线,劝驸马都尉梅殷固守黄河,所以诗中
说莫教铁骑过天河。
燕兵不敢越河一步,结果你应该猜得到了,她不但被控逆犯,而且指控她用妖术谋反,
是被盖世屠夫御史陈瑛告发的,硬指她唆使驸马谋反。她全家死在雨花台,梅驸马在宁国公
主的保护下得以免刑。宁国公主与永乐帝,都是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这兄妹俩从小就打打
闹闹,也感情深厚。
梅驸马最后,仍然死在另一位锦衣卫指挥使赵曦,和前军都督佥事谭深手中,把驸马挤
落河中淹死,很可能是永乐帝所授意的。这些事,你们外地人千万不要过问。”
“去他娘的!咱们即使闲得无聊,也不会过问这种狗屁事。”姓钱的朋友说:“你认为
那位公子,是镇抚司派来试探你的人?”
“我得预作提防,着手侦查。”他必须改变计划,将活动手段说出:“所以,我不打算
走了。天地双杀星三四十个杂碎,在金川门王家躲了三天,毫无动静,不知到底在策昼甚麽
阴谋,你们在前面等候,必须严防意外。”
“放心啦!三二十个妖魔小丑,咱们对付得了。倒是你这里得特别当心,可不要在阴沟
里翻船。”姓孙的朋友说:“最好你能把王千户那些人引至外地,能把绝世人屠引出更妙,
在京都你不能杀他,在外地,哼!”
“他们这些首脑,不会往外地跑。”他摇头苦笑:“离开京都,那有机会过穷奢极侈的
享受?”
“说得也是,没有机会宰他们,真可惜。天地双杀星那些派往凤阳的人……”
“斩草除根。”他凶狠的说:“替我一劳永逸办妥,免得牵肠挂肚。”
“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就好。你们走,不送你们了。”
已经到达墙根下,两丈余高的关城,与外地府州的城墙一高度相等,但阻不住混世的江
湖亡命。
送走了三位同伴,他重新折返西关大街。
这三天中,他曾经两次潜至金川门王家大院附近,进行监视性的侦查,为免打草惊蛇,
不曾潜入院内围,没发现可疑徵候,对这些人逗留不走极感困惑。天地双杀星在这三天中,
也不曾前往王家走动。
他无意中逃过一场灾难,王家大院有天罗地网等著他,等他进网入罗。
◇◇◇◇◇◇◇◇◇
济阳侯府地属聚宝门,黄家井街王千户的大宅属三山门。
其实两家相去仅里余,中间隔了几条小街巷而已,步行片刻可到;如果需要留意对方的
动静,派三两个人监视一目了然。
中山王府在南城的中心,徐家却在莫愁湖,与徐家有交往的亲朋权贵,必须经过三山门。
有心人如派人做眼线在三山门活动,收获必丰。
李季玉住在江东门船场附近,前往三山门喝花酒,白天走动到春华院订局,落在有心人
眼中,也是情理中事。
那位神秘的少年公子,显然是在西关发现他的,暗中跟到春华院,这才发生如此诡异的
不测情势。
他必须查出内情,感觉出危机,知道生存领域受到侵犯,不弄清真可能会在阴沟里翻船
的。
天色尚早,城外没有夜禁,这一带天黑成市,天后后街巷罕见早行人,昼夜颠倒。目下
二更未尽,正是风月场最热闹的时光。
淡粉楼依然戒备森严,楼上楼下纸醉金迷。
对面的春华院,隐约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乐韵。
淡粉楼前的广场,停了一排小轿,栓了不少坐骑,两侧的榆树下和廊阶,夫役健仆三三
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一些佩刀的护院打手,走来走去留意有否可疑的人,随时准备阻止闲人接近楼门。
李季玉仅在春华院左近略作逗留,然后泰然自若到了淡粉楼左端最外侧的广场边缘,坐
在大树下三个轿夫身旁,手中有一包油炸龙芽豆,香味四溢。
“尝几颗啦!至少可以解解馋。”他将豆包伸向侧方倚树坐著的轿夫面前:“今晚的主
客是那位老爷?敝主人是陪客,事先没听到风声,不知将爷请的主客是谁。老哥,大概贵主
人也不知道。”
“我家主人名气大得很呢!与王将军交情深厚,怎麽不知道?”轿夫抓了一把油腻腻的
龙芽豆,丢入口中咬破吐出壳,豆仁发出格崩格崩怪响,说话含含糊糊:“主客是沈老爷沈
文度。”
“哦!是他。”他淡淡一笑:“西关这一带,以及中山王府城南一带的市街,原来全是
他沈家的产业,他应该睹物伤情呀!他不是在平江老家吗?!怎麽跑到京都来了?”
“皇帝即将凯旋班师,纪大将军很可能先行返京。沈老爷早已得到消息,从苏州赶来准
备迎接呀!”轿夫为了表示消息灵通,得意洋洋说出内情。
“他娘的!谁不知道王大将军与沈老爷狼狈为奸?”另一轿夫可能心怀激忿,不屑地说:
“沈家的子侄,就这个混蛋不是东西。沈老太爷如果充军期满,留得命在放归故土,知道这
个杂种儿子的所作所为,将死不瞑目。哼!”
“沈老太爷早就逃走了,半途扔掉解差溜走,去找他师父张大仙张三丰,遁世修成仙
啦!”第三名轿夫不甘寂寞:“修了将近三十年,成了仙不回家了,子孙贤与不肖,他懒得
管哪!”
“说不定他凡心未除,贪欲未泯,暗中返家唆使儿子设法谋取财富,补偿他因筑城破家
被没收半城产业的损失呢!”第二名轿夫,用更愤世的口吻说:“沈老太爷沈万三是个胆小
鬼,那敢跟在张大仙身边修仙?”
“对,他不敢。”李季玉声音放低接口:“张大仙不可能有工夫修仙,而在逃命。第一
个皇帝抓他,抓了二十几年没有抓到。第二个皇帝在主录大师溥洽大和尚的协助下,假死逃
出皇宫去找张大仙托庇。第三个皇帝一面派出飞龙秘谍捉他,一面替他修建武当山宫观,找
他的另一个门徒神霄商士丘玄清,做武当的掌门。
其实捉他的大计一直就不曾中止,捉住他可能要剥他的皮,所以他逃命要紧,那有工夫
修成大罗金仙?他这辈子,只能在地行仙的行列中鬼混了,呵呵!”
“你……”第一名轿夫显然是拥权势派的人,立即发出抗议的声音。
“呵呵,老哥,别当真,说来玩的,传闻中是这样说的呀!”李季玉含笑打圆场:“隆
平侯郭琎,徵了三十万丁夫,仍在日以继夜修建武当山宫观,希望把张大仙哄回武当山,这
也是事实呀!我家有许多乡亲被徵做苦工,已经出役三四年了呢!现在还没有放回来。”
一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穿长衫的人影,轻咳了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
“你是谁,为何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这人声如洪钟,伸手向李季玉一指:“你好大的
胆子。”
这附近没有灯笼,远处楼门的灯光,在这里看不清人的面貌。
但练武有成的人,这微弱的光线已够亮啦!可分辨出是一位剑眉虎目、身材魁梧的廿余
岁年轻人,长衫内近腰处有物鼓起。
是剑靶,而且是杀人的利器,不是饰剑。
三个轿夫像是见了鬼,跳起来撒腿便跑。妖言惑众,这可是杀头充军的大灾祸,怎敢不
跑?
李季玉也跑,一跳丈余,显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普通汉子,逃的速度有限。
年轻人跨出两步,便贴上他的背部,右手一伸,五指如钩抓他的右颈侧。
一抓落空,他恰好向前一蹦。
左手食中两指如枪,如影附形指向他的脊心。
点穴术,不可滥用的内家武技。后来武当正式开山立派,正式以内家作号召,点穴术加
以发扬光大,拳剑正式与少林武功分庭抗礼,武技绝学广为流传,张大仙名正言顺成为一代
旷世宗师。
李季玉像是背后长了眼,勃然大怒一扭腰倏然转身,金丝缠腕闪电似的刁住对方的手腕。
“去你娘的武当不肖混蛋!”他大骂。
一面骂,手上用了五成劲,扣牢对方的手腕一扭一抬一带,对方随势前冲,右手按上了
对方的背心,顺势吐出。
骂声未落,年轻人已被推送出两丈外,像是向前跳跃,双脚赶不上推送的速度,砰一声
仆倒在地向前滑。
不远处的屋角人影来势如鬼魅幻形,似乎影一动便近身了。
“不许行凶……”声到人到手到,喝声清脆悦耳。
是女人,用的是兰花指制穴术,点他的左期门穴,太快了,来不及闪避,只能封架。
叭一声脆响,他本能地抬手,来一记手挥五弦,掌背拍中女人的右小臂。
“咦!”女人硬被震出八尺外,吃惊地娇呼。
他贴地掠走,去势似流光,也像是用缩地术,一晃便滑失在五六丈外的街心人潮中。
“不可穷追,危险!”女人不但不追,而且阻止跳起追欲追的年轻人追赶。
满街都是嫖客,有些嫖客醉得脚下踉跄,怎么追?
“罢了,追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年轻人有自知之明,从善如流闻声止步:“在下周若
愚,丢人现眼。可否能请教小姐贵姓芳名?”
“你是余老爷子余十舍的门人?”穿了男装长衫的年轻女郎不回答他的话,反而提出问
题:“沈文度没练武。沈富老爷子的武功传婿不传子。我猜,你是替沈文度保镖的。令师余
老爷子来了吗?”
“我不想和锦衣卫的人打交道,所以暗中跟来看看。”周若愚脸一红,好在夜间看不到
窘态:“小姐跟何人来的?这里的确不宜小姐们出入呢!”
“我也是来看看的。哦!你不认识刚才那个人?”
“不认识,他语出不逊,因此……我去查他的根底,少陪。”话不投机,周若愚讪讪地
告辞。
年轻人自尊心强烈,他一点也不愚。
“我也会去查。”女郎在他背后说。
沈富,指天下第一大富豪,也叫沈万三,或者沈秀,沈万三秀。为了捐款修建都城的一
半,而且提前完工,惹火了朱元璋。
功高震主,财大也震主;要不是马皇后缓颊,朱元璋肯定会灭沈家满门:最后仅把他充
军云南,也说是辽东,一南一北,无人得悉真象。
他确是半途遁走的,从此下落成谜。
家产已全被抄没,儿子沈文度,女婿余十舍,迁回故乡平江(苏州)。
他的弟弟沈贵,也叫沈万四,轻视财富,捐出财产后迁回平江故居,耕读传家,没受到
牵连,子孙皆入仕途,孙儿沈汉、沈杰、沈玠,尤为出色。
沈万三被后人专奉为财神爷,这位大豪生死成谜。
他的儿子沈文度,妄图东山再起,与绝世人居纪纲交道,狼狈为奸,不但替绝世人屠敛
财,更替绝世人屠搜求美貌的小少女,所获的美女与财宝,一人一半均分。苏杭一带的人,
把沈文度恨入骨髓。两年后,与绝世人屠一起上了法场。
张大仙张三丰,有许多门人子弟,沈万三便是其中之一。朱元璋不杀沈万三,可能与张
三丰有关,张三丰是大明开国三神仙之一,朱元璋想杀他也无能为力。
张三丰窝藏建文帝,永乐帝杀他的念头更殷切。目前奉命在天下各地搜杀张大仙的超等
杀手,数量不少於五百名。
明里,却派了大臣胡荧与一众大臣太监,走遍天下去请张大仙,请张大仙回武当山享福。
更大量建造宫观,却把自己的金身,冒充真武大帝供奉在武当的金殿里。
永乐帝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其实是道衍和尚姚广孝出的夺江山妙主意。
◇◇◇◇◇◇◇◇◇
三更将尽,春华院楼上,依然灯火映掩,各处雅室,隐约传出燕语莺声,笙歌悠扬。
芳华姑娘的香闺,在楼后端的角间。附近邻房的姑娘们,都是颇有名气的的红姑娘,不
是雏妓,经常有熟悉的恩客留宿。
今晚她没有恩客留宿,先期已收了李季玉的缠头资,原订宴席在三更后撤筵,不留宿却
付了夜度资。所以三更后夜已过半,不会有其他恩客再来留宿。
私营妓院的粉头,比公营的教坊稍自由些,年老色衰可以赎身,教坊的粉头至死方休。
绣房设备完善,云帐锦衾花团锦簇,满室幽香,壁上居然悬挂著名士人手笔所书的字画。
妆台上搁了三柱烛台,仅点后了一柱,房中光度减弱大半,而且唯一亮着的红烛结有烛
花和烛泪,光度更朦胧了些。
烛影摇红,她稍显娇弱的身躯显得有点孤寂。
圆桌四周仅有两具锦礅,绣榻前的春凳,叠放著她卸下的华丽衫裙。身上,换穿了月白
色的薄绸亵衣长裤,可隐约看到里面的小花水红色胸围子,颇为诱人。
玉指轻挑,三弦琴幽幽切切的音符流泻而出。
这种乐器与琵琶截然不同,用琵琶奏十面埋伏,可令听曲的知音热血奔腾,如用三弦弹
奏,只能令人掉眼泪。
过脉悠然徐徐摇曳消逝,蓦地弦声一变,和弦的颤音有如暗潮初发,低徊的歌声,像来
自地层下的某处角落。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长夜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
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是唐代诗人温飞卿的词“更漏子”。
这位绰号叫温钟馗的大师,是两大艳词大师之一;另一位就是柳三变。
两人都是有过人才华的倒楣鬼,所传世的诗词曲,青楼稍有才华的艳姬,都会唱这两位
大师的作品,对诗仙诗圣李白杜甫,她们反而陌生。
罗帐后踱出一个朦胧的人影,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弦声袅袅消逝,低徊的歌声似乎仍在空间里萦。
“似乎他不会回来了。”这人的话也幽幽地,含有失望的意味。
是一位眉清目秀,五短身材,穿了青衫的少年郎,那双晶后的明眸,在幽暗烛光下,似
乎幻发奇异的幽光。
“他本来就说好不在这里留宿的呀!公子爷偏不相信。”她小心翼翼地松弦,盈盈起立
将三弦琴放置在橱架上,转身嫣然一笑:“公子爷如不嫌弃,可向曹妈妈交代一声。”
“你肯留我?”少年郎欣然走近拉住她的纤手,牵至锦礅坐下,颊旁竟然出现酒窝:
“你这香闺不错呢!”
“公子爷曾经看过多少曲院姑娘的香闺?”她俏巧地偎入少年郎怀中,抬起粉颊,纤手
轻抚少年郎的面庞,媚笑如花:“你几岁了?”
两个锦礅是并置的,便於相偎相倚。少年郎不解风情,对美女投怀送抱不感兴趣。
“你坐好。”少年郎将她推开,按她坐正娇躯:“我不能久留,利用些少时间和你促膝
清谈,请将这位叫李季玉的人,有关他的事告诉我。比方说,他的家世。”
“咦!公子爷不是说他是你的朋友吗?”她想再次偎入少年郎怀中,却发现少年郎挽住
她肩背的手,有一股怪异的力道,让她感到身躯像是僵化了。
“朋友有多种,岂能完全了解朋友的身世底细?说啦!你一定知道他的身世,是吗?”
“公子爷错了。我这种身世的溷(音混)流落风尘女人,不会费心了解恩客的身世。我
所知道的是,他是龙江关附近的工户或商户,一个颇有豪气的年轻人,和城内城外一些小有
地位大爷有交情,在西关几家曲院有相好。但从没听说过他进出教坊六座楼,对面淡粉楼的
人就不认识他。很可能是他觉得教坊的女人很可怜,於心不忍。”
“你也是他的相好?”少年郎盯著她另起话题。
“怎麽说呢?”她微笑沉思像在自问:“大多数时间,他专注地聆听我弹琴低唱,举动
温柔似若有情,通常三更尽便洒脱地离去。今晚他说,要听的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今宵酒醒
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说……”
“他喜欢的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
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这种词,我们这一行的姐妹是不会唱的。西关曲院有六家,会
唱这种词的姐妹,不会超出三个。”
“那是东坡居士的江城子。”少年郎显然也是顾曲周郎:“你就是会唱的三人之一,他
是你的知音。”
“但愿如此。公子爷既然是他的朋友,但你这种等候朋友的举动,委实令人莫测高
深……”
“不瞒你说,我还弄不清他是不是我那位朋友。”
“那就更怪了,怎麽说?”
“我只是从他的衣著与身材,凭感觉认为他是我那位朋友。”
“面貌……”
“我没看清,所以想先看看他的举动,再和他打交道,希望他确是我那位朋友。”
“公子爷的话,我听不懂呢!”
“不懂就算了。总之,谢谢你的合作。”少年郎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金手镯塞入她手中,
整衣而起:“也许,日后还得打扰你。”
“谢谢你啦!公子爷,我盼望你来……”
少年郎伸手拍拍她的粉颊,阻止她说话,微笑颔首走向室门。
门外突然传入急促的凌乱脚步声,和叫喊声拍门声。少年郎一怔,门外的人开始拍打这
扇门了。
“开门开门,快!快!”门外的人嗓音像打雷,拍门声又响又急。
拉开门,三名大汉押著老鸨向门内冲,伸手推拨当门而立的少年郎。
“怎麽啦?”少年郎急闪在门侧,没让大汉的手沾脏。
“搜人!”大汉们一涌而入,三双怪眼向每一角落搜视,连床后床底也不放过,另一大
汉甚至打开衣橱察看,气势汹汹。
芳华姑娘花容失色,倚在妆台旁发抖。
“可恶!你这麽一点点大,就来曲院风流,像话吗?”为首的大汉搜不到人,向少年人
严词教训:“赶快滚回家,不要在这里现世找挨骂。”
“喂!你们搜甚麽人?”少年郎冲陆续出房的大汉背影问,并没因受到大汉嘲弄性的指
责而生气。
“刺客。”走在最后的大汉说,并没回头瞧。
刺客,应该像头如巴斗的凶神恶煞,当然不会是弱不禁风的书生型少年郎,所以大汉们
根本就忽视他。
脚步声急促,另几名大汉拥入另一端的走道,这三名大汉脚下一紧,奔向另一间绣房。
少年郎伸手拉入一位惊惶失措的仆妇,顺手掩上房门。
“刺客是甚麽人?”他柔声向仆妇问。
“我怎麽知道?”仆妇惊魂未定,仍在发抖:“街上乱得一塌糊涂,好多好多握刀带剑
的老爷,有些甚至跳上屋顶,说是搜捕一个蒙面刺客。听说刺客是从淡粉楼逃出来的,打伤
了好几位赴宴的老爷。”
“真是大快人心啊!淡粉楼今晚是那些军爷请客,是几个甚麽将军。可惜,不知那位刺
客是甚麽人。”少年郎不怕犯忌,公然替刺客喝采,急急向房外走:“我得看看那是何方神
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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