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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十二章
一早,消息便传遍全城。
耳语轰传,大快人心。
一昼夜间,连出三件大案,市民乐坏了。
三件大案是:镇抚司干员,在安德门捉钦犯失败。太平井巷,钦犯打劫镇抚司要员的家
以及千幻修罗再次出击,在王千户家杀人打劫。
这种事已经不算是新闻,与市民无关,他们所关心的是,李季玉能不能逃过镇抚司屠夫
们的追杀,以及李季玉何时再痛惩那些屠夫。
而真正有兴趣的事,是千幻修罗何时再出击。
城狐社鼠们被逼得很惨,三追五逼皮肉遭殃,勒令他们在三天之内必须查出李季玉的下
落。
结果,三天过去了,李季玉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人知道他人在何方。
镇抚司的人心中有数,李季玉不会逃到外地避祸,早晚仍会出来捣乱的,因为李季玉早
就利用蛇鼠们放话,誓报抄没栈号之仇,绝不轻易罢手,摆明了要和镇抚司周旋到底,捋虎
须批龙鳞,光杆子一个,谁怕谁呀?
暴虎冯河,他的气势已成。
这天一早,龙蟠里至清凉寺的街道上,进香的善男信女们,陆陆续续结队前往进香。
清凉山是城西的名胜区,进香之后可以游山,登翠微亭览大江苋秦淮,春秋两季,仕女
如云。
山虽小,却是市民最佳的游览胜地。
其实真正可以自由游览的地方并不多,京城的城墙在这一带,都是沿山脊建立的,城西
三座山城墙贯连,设有兵垒兵营,是京卫军的驻防地,许多地方皆列为禁区,仅有一部份开
放。
这条街起自乌龙潭,北抵清凉寺。
清凉寺是本朝初周王世子改建的,三重大殿宏伟巍峨,香火甚盛,护法檀樾都是地方名
豪,也有京卫军的指挥使挂名充任,不是江湖牛充蛇神的猎食场,而是纨绔子弟猎艳的游乐
区。
两位年约二十五六的壮汉,带了家眷拜过菩萨,沿西面登山的林荫大道,有说有笑前往
翠微亭。
两位穿得稍为华丽的少妇,可能是两壮汉的妻子。两位中年仆妇,携有食篮食盒,可能
要在山上午膳作一日游。
登山大道游山客不多,稀稀落落,鸟语花香林荫蔽天,颇为幽静,不是节日,游山客大
都是有闲阶级。
前面走著一位穿灰长衫,衣袂掖在腰带上的人,手点一根三尺余长,产自茅山的天生弯
头手杖。
这种可作登山用的竹杖,天生的弯头,坚韧弹性佳,竹头形成的弯头可作攀钩,用来敲
人像个小铁槌,敲破脑袋轻而易举。
直的头,可作哭丧杖,杖身加长一倍,用时竹头朝下。
这人走得缓慢,似乎有点脚下不便。
这段山径是石级,拾级而上一步一顿,看背影虽然健壮,脚下不便走路相当吃力,所以
需要手杖。
逐渐接近这人身后,壮汉向左移准备超越。
“你们才来呀?”这人突然转头笑问,健康的面庞一团和气。
“哦!一早就来的。”留了两撇小胡子的壮汉也和气点头打招呼,没留意话中的含义:
“也来游山?”
“是呀,顺便办事。今天没当值?”
“有三天假,带家小散散心。”
“寺院那边有人说,两位是锦衣卫的将爷。”
“是呀!天生注定的,日子还过得去啦!你是……”
“哦!你不认识我?”
“抱歉,恕我眼拙,你……”
“小霸王李季玉。”
两壮汉一怔,急向后退,伸手挡住了随在后面的四个女人,示意她们后退。
锦衣卫的官兵,提起小霸王李季玉,莫不咬牙切齿,也心中发毛。
“你……你想怎样?”打交道的壮汉拉开马步沉声问。
“找你们套交情。”手杖一拂,啸风声刺耳。
“阁下……”
“你两个家伙高大粗壮,人模人样,如不是校尉,就是力士,甚至是大汉将军,武功一
定非常了得。”
“屁的校尉力士,我两人只是摆样子的小兵。”
“咦?摆样子的?”
“我在班剑司。”壮汉指指紧张备战的同伴:“他在旌节司。内卫十司的官兵,都是摆
样子的。我捧剑,他扛旗……”
“哦!抱歉抱歉,找错人啦!你们走吧!”李季玉退至一旁,伸手请他们走:“与你们
无关,好好玩。”
锦衣卫的建制中,有许多司,许多所,各有专职,待遇各有不同。
镇抚司,仅是几个外卫司之一。内卫各司所,十之七八是皇帝的仪队或执役人员,编制
十分复杂。
他要找的人,是镇抚司的官兵,皇帝的特务、密探。
锦衣卫其他的人,不是他报复的对象,仅管全卫的人同仇敌忾把他当仇敌,他并不介意。
两壮汉半信半疑,警觉地携带女伴向上急走。
他掉头下山,直奔清凉寺。
寺内进香的人不多,善男信女嘻嘻哈哈,真正虔诚上香祝告磕头如捣蒜的人更少,十之
七八是来游山随喜的人,上香还愿的信众皆集中在大殿。
他踏入前面的天王殿,便听到颇为耳熟的谈话声,虎目生光,急急绕至殿后。
殿后是韦陀像,像前没建有拜台,空间不大,香客皆从两侧绕到,出了殿复门便是大殿
的广阔院子。
四个魁梧大汉的背影,刚跨出殿后门。
他随后跟出,手杖一伸,便钩住一个大汉的右脚,一声怪笑,把大汉拖倒。顺手再挥,
敲中另一名大汉的左肩尖。
打击力恰到好处,速度惊人。
第二名大汉斜倒还没著地,第三名大汉右胁便挨了一脚,厉叫一声向左摔出。
最后一名大汉闻声转身,砰一声左颊挨了一记重拳。
是那位叫康福的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虽则仇恨不深,莫愁湖畔的打击,他并没受
到伤害。
丢掉手杖,拳脚俱出,打击有如骤雨,记记落实。
康福冷不及防,左颊挨第一拳时便满天星斗,头晕目眩,闪躲也力不从心,在乱叫声中,
重重地摔倒,倒下就挣扎难起。
四个人爬起了两个,一伤肩一伤脚,无法再忍痛反击,惊恐地向外退。
香客纷纷走避,全寺大乱。
他拾回手杖,向挣扎难起的康福阴笑,拂动著手杖,随时皆可能用杖揍人。
“你……你你……”康福惊怒地叫:“你怎么可……可能打得倒我?你……”
康福上次一只手,就把他摔出丈外,那将他放在眼下?似乎还不信是被他打倒的。
“偷袭是我对付你们的手段,你们人太多,我有权采用偷袭手段应付,你们必须时时刻
刻提防。”他用杖拨动对方的腿弯:“下次,一定打断你的狗腿,今后别让我看到你在外走
动,记住了没有?”
“下次我……我一定宰了你,不要活的。”康福坐在地上咬牙切齿:“你给我牢牢地记
住……”
“哈哈哈哈……”他轻拂著手杖,狂笑著走了。
打了就走,速离现场;打击迅速结束,撤走尽快脱离;这是他主控大局的制胜法门,密
探们网罗密布也奈何不了他,军心士气直线下降,小霸王的绰号撼动京都。
◇◇◇◇◇◇◇◇◇
绝世人屠纪纲有自己的几座私宅,位於大功坊大街那一座,南距中山王府约三四百步,
是众多贵戚名豪府第中,最出色宏伟的一家。
中山王府也就是朱元璋没坐上皇座之前,任大宋皇朝吴王的吴王府,把故邸赐给功臣徐
达,街坊也改名为大功坊,与大功坊大街。
这附近有许多皇亲国戚的府第,每座豪宅皆宏伟壮观,大院套小院,楼阁连云,庭院深
深,有众多的家丁打手奴仆照料,里面发生了些甚么大事小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一般平民百姓,如无绝对必要,绝不走这条大街,宁可绕远些,走其他的街巷以免麻烦,
万一被家奴们抓入宅内,天知道会有何种结果?
夜间,尤其是夜禁一起,整条街除了巡逻的官兵,以及巡城御史率领的五城兵马司干员
走动之外,几乎没有市民往来,偌大的街道罕见人踪,阴森森有如鬼域。
当然暗中有镇抚司的密暗,像幽灵般在各处大宅院进出。
但他们通常不走大街,飞檐走壁神出鬼没,那一座大宅院里面发生了些甚么可疑变故,
第二天便会在镇抚司衙门建档,有专人处理汇集研判。
纪指挥使的大宅是唯一的例外,没有任何外人敢接近出入。
镇抚司是他锦衣卫的直属单位之一,直接由他指挥,他向皇帝负责,是最高的特务首脑,
只有皇帝才能管他。任何皇亲国戚,包括亲王世子在内,他都有绝对的权威,侦查他们的言
行活动。
他唯一撼动不了的人,是汉王世子老二朱高煦。
所有的密探,绝对不敢接近汉王府,汉王府的家将护卫,抓住密探就断然处理掉绝不留
情。
汉王府所阴养的刺客死士,武功都是超绝的,比镇抚司的密探高明多多,不论明争或暗
斗,绝世人屠都落在下风,注定了是大输家。
全力寻找李季玉下落的指示,当天晚上从汉王府发出。
同一期间,纪家大宅的密室中,举行秘密会议。
主持会议的三个人,皆年约半百左右,相貌威严气慨不凡。为首的人身材修长,阴森的
三角眼闪烁着冷电,胆气不足的人,触及眼光便心虚胆寒。
参予会议的有九名男女,王千户、天地双杀星都是坐在下首,地位显然都不高。
镇抚司衙门的首长是镇抚,下面有几个指挥,各有专责,指挥性质不同的干员。
王千户便是指挥之一,所属的干员中,天杀星地杀星是他心腹得力臂膀,带来参加会议,
颇不寻常。
简报花了半个更次,王千户狞猛的面孔,因不时受到追询而回答不当,一阵红一阵青相
当难堪。
“你们真能干哪!”主持人最后作结论,三角眼阴晴不定:“九千岁打发我先回来,途
中接到你们呈报的两封塘报,仅列案陈明所经办的重大案件,还以为你们一切都很顺利呢!
岂知情势竟然弄得这么糟。”
“没有甚么好糟的,小丑跳梁,不影响本司按计划执行任务。办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任
何波折,问题是是否承受得了;本司就承受得了。”王千户有点恼羞成怒:“为了大局完成
任务为第一优先,不能调动太多的人手对付跳梁小丑,以后……”
“又是跳梁小丑呀?”主事人大为不满:“三年前千幻修罗第一次露面作案,你们就认
为他是跳梁小丑没加以重视,结果迄今为止,所造成的损失不下於百万金银,成为心腹大患,
日甚一日。现在,又多了怨鬼一群剧盗水匪,平空又增加一个小霸王,居然又出现一个女刺
客杀手京华女魅。你说,够不够?”
“怨鬼那群人无处立足,自从实施城外分区埋伏之后,他们的动静已被我们掌握,不可
能久留,事实上活动几乎停止了。过几天我将调动人手,全力对付小霸王……”
“你考虑过吗?”
“考虑甚么?”
“你全力对付他,不怕他也全力对付你吗?”
“这……”
“你会付出多少代价?一旦他横下心对付你,会不会混入皇城闹事?据我所知,他还没
打出人命,一旦他误杀了其他单位的人或者内眷,结果如何?其他各司各所,已经有许多人
抱怨受到骚扰……”
“做任何事都有人抱怨,人之常情。”王千户急急分辩:“天下事那能做得十全十美,
各方皆大欢喜的?”
“问题出在都是你惹起的麻烦,能怪其他各司所的人抱怨?”
“我这就集中全力对付他……”
“住口!你就知道来硬的,不知道用其他手段应付吗?你手下难道没有用谋的人才?”
“这……”
“我派给你几个可用人手,他们是九千岁身边的人。”
“我的手下人才济济……”
“是吗?等九千岁返京,你仍然无法把这里的麻烦摆平,九千岁会饶你吗?想想吧!我
的人协助你,不会打乱你的指挥系统,好好用些心机吧!一定要在九千岁返京之前,把这些
麻烦清除掉。当然,千幻修罗的事例外,你摆平不了这个恶魔。”
“我会尽全力,我保证。”王千户悻悻地说。
“但愿你的保证有信用,哼!”主事人显然对他的保证存疑,从一叠文卷中取出一份向
他扬了扬:“内附的那份沈文度的礼单,你验收了吗?”
“概略看过了,已送入府库,府里要等九千岁返驾时亲自验收,才肯销案。再就是礼单
另一份所列的三十四名绝色少女,由苏州镇抚司接收看管,需苏州那边派卫风快船送来。沈
文度不敢自行载运,以免被巡河单位查获扣留,因此另列礼单。最近三两天,应该可以运到
了。”
“他在推卸责任,这个人奸得很。”主事人收回文卷:“他受命以采办专使名义,由苏
州镇抚司支持搜罗,有自己的专使船只,根本不需司里派卫风快船运送,而且他的人手足,
苏州至镇江的巡河单位,谁敢动他?”
“他说他的人多,人多手杂。而且他的随从,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牛鬼蛇神,沿途怕
那些少女有所失闪,所以为防意外,交由卫风快船载运可保平安。”
“你相信?”
“这……”
“他怕风声传出,千幻修罗找上他。”主事人冷笑:“他的船,比我们的卫风快船快一
倍。问题出在江湖的牛鬼蛇神,对在各地活动的专使船只特别留心,有机会就下手劫掠。千
幻修罗绝不是独行巨盗,有不少党羽,消息灵通,被盯上了可就凶多吉少,他的专使船一进
入龙湾,当天便可能失事。由卫风快船运送确可安全,江湖牛鬼蛇神不会留意本司的军用船
只动静。你多留意些,苏州司的船一到,人立即接来,知道吗?”
“接礼的人手早已派定了,不会误事。人直接送入贡院街府中,沿途不会有意外。”
“那就好。已送入府的礼物,我负责验收,早些销案以明责任,不必等九千岁返京查验
了。”
“那就有劳参赞方便了。”他苦笑:“礼物送抵府中多日,承办的司库老爷声称礼物贵
重数量多,几位负责鉴别的老爷居然诿称真假难办,因此拒绝销案,这期间出了任何意外,
我都脱不了责任,实在感到日夕不安忧心仲仲。”
“你忧心些甚么?”
“千幻修罗。”他的语气中有不满。
“哼!你……”
“千幻修罗进出九千岁三处府第,先后已有三次之多,谁敢保证他为了九千岁不在家,
而不来第四次?礼物出了差错,我拿得到销案批示吗?要我赔,我赔不起哪!”
“那你就该把礼物留在你家,就没有风险啦!”主事人在说风凉话。
“短短的十几天,那混蛋已进出我家两次了。幸好沈文度送来的礼物,当天我便送入府
中,不然……罢了,我承认奈何不了这混蛋。你们务必小心防范他来府中撒野,也许他已查
出礼物的事。沈文度没拿到销案单,不能回苏州,这期间他躲得稳稳地,不敢在外走动。”
“那混蛋最好不要再来撒野,哼!”主事人冷冷地说:“这次我先动身返京,带来不少
江湖顶尖人物,礼聘的这些高手名宿,主要是回来对付这个狗王八的。这次,一定可剥他的
皮。”
“但愿如此。”他阴笑:“活剥了他,咱们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他知道,就算除掉了千幻修罗,仍难高枕无忧,其他打镇抚司所搜刮财宝主意的人,
永远不会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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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密探,有分配的活动地区,有活动策应的小组协同侦查,成为侦查网的一部份环
扣。
每一个人,也控制人数不等的城狐社鼠。
控制的层次有高有低,巨擘龙蛇则另由高阶层密探操纵。因此都城内外,侦查网是相当
严密的,涵盖面甚广。
但八仙过海,各展神通,看谁的神通广大,牛鬼蛇神仍可在侦查网中进出自如,活动仍
然不受限制。
千幻修罗在京都出没三年余,京都为非作歹的残民以逞暴虐贵戚名豪,受到劫掠的为数
甚多,身为特务治安首长的绝世人屠纪纲锦衣卫指挥使,府第中就曾经先后三次入侵,被劫
走了百万金珠。
对付千幻修罗的主力,也日渐增加,以千幻修罗为最急迫清除的目标,那能抽出人手,
来对付一个毫无份量、被迫走险反抗的小人物小霸王李季玉?这就是密探们的心态:不屑割
鸡用牛刀。
骚扰的情况日益严重,密探们必须正视这种压力了。
骚扰并没造成损失,但来自各方责难的压力怎能再忽视?至少本卫的官兵人心惶惶,来
自内部的压力难以应付。
话放出来了,很快地从城狐社鼠口中,加快传至每一角落,传播面甚广。放出的话是:
镇抚司的天地双杀星,要和小霸王谈判。
这是极为罕见的特殊事故,镇抚司从不和任何人谈判。
阎王好相与,小鬼难缠;小鬼不断骚扰,如不及早解决任由发展,很可能小鬼壮大成大
鬼,小风浪变成骇浪惊涛,那就难以收拾,小毛病演变成心腹大患。
天地双杀星所引发的纠纷,由他们出面解决理所当然。这也等於是镇抚司低调处理小霸
王的事故,是皇家特务极为少见的让步。
放出的话相当宽大,时地由李季玉指定,只有天地双杀星出面,李季玉出面的人数不限。
◇◇◇◇◇◇◇◇◇
话放出的第三天,才获得李季玉的回应,由一位江东门的小蛇鼠,转达他的答覆。
两天后,在沧波门崇善寺西北,小花冈的北面凉亭见面,午正现身,过时不候。天地双
杀星如果多来人,免谈。
沧波门距紫金山(锺山)不远,距城约十五里,从孝陵卫大道东行,岔出一条小径可抵
外城十六门之一的沧波门,是一座冈阜秀丽的小村。
大白天面对面,如果反脸交手,天地双杀星那将李季玉放在眼下?李季玉之所以威震京
都,都是向毫无防备的人偷袭,以及向家眷威吓所获致的声威,根本没有与密探交手的胆气
和能耐。
叫康福的密探被打得头青面肿,那是偷袭暗算所造成的伤害,真要面对面交手拚斗,康
福一只手,也可以要李季玉死三次。
天地双杀星的武功,比康福强两三倍,当是持平之论。与李季玉相较,相去天壤那能比?
两匹健马在午正之前,便驰抵小花冈,驱马直驰冈顶,到达冈顶的八角凉亭。
刚在亭栏系妥坐骑上亭右的树林踱出李季玉的身影,一袭黑长衫,腰带上系了一柄小匕
首,手中有那根弯竹头三尺登山手杖,头上有用黄荆条织成的遮阳圈,荆叶青青还没脱水,
显然是不久之前编制的,用意不全为了遮阳,而是遮住面孔的上半部,避免让有心人看出来
面目,表示他相当小心。
“两位非常准时,不愧称军户世家。”他神色轻松,脸上居然流露英气:“我来了片刻,
提前在附近走了一圈而已。”
“你只有一个人来?”天杀星用目光搜索附近的树林,经过剪修的树林下一无所见。
“有谁敢和我来?除非他是不要命的孤魂野鬼。”他泰然踏入亭,占住东首表示他是主
人:“你们的瓜蔓抄苛政猛於虎,你们执行时更是恶毒惨酷,就算有朋友敢帮我和我并肩站,
我也不要他们协助玩命。”
永乐皇帝杀方孝孺,除九族杀十族。
杀御史景清,族诛称为瓜蔓抄,人丁像瓜藤向四面八方蔓延,沾到的人一概诛杀。街坊
村里皇法所及的地方,十户人家联保,其中一户有人犯罪,九户人家受株连法办严惩。
李季玉让栈号的人,有时间迁籍避祸,他才站出来与镇抚司的人周旋。他自己也迁籍邻
县句容,当然不会到句容报到落籍。
这世间,户口黄册中没有他这个人了。
“你胆子不小,敢一个人来。”天杀星目露凶光。
“我只有一个人呀!”
“不怕我动手逮捕你?”
“千万不要轻试。”他拂了拂手杖,冷冷一笑:“我敢来,就有不怕的能耐。你两位也
许很了不起,内外功到家,但我也不弱,自保或逃跑谅无困难。一旦你们失败,后果你去想
好了。迄今为止,我还没开杀戒,仅管你们已准备把我食肉寝皮。一旦我横定了心开杀戒,
结果如何?想想吧!阁下。”
“你威胁我吗?”天杀星还真有点心惊。
“你说呢?”他反问:“皇帝第一,你们第二。你们的话是金科玉律,你爱怎么说就是
甚么。你约我来,不是想听我胡说八道威胁吧?”
“算你狠,事实上你的确给本司制造了许多麻烦,占了上风,威胁早已存在。”天杀星
居然不再发威,脸上有一反往昔的笑意:“本司有人主张与阁下和平相处,我也是赞成者之
一,抱有诚意前来相商,你有何高见?”
“我是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早晚会被你们食肉寝皮,唯一可做的事,是和你们玩命,
玩到何时才终局,我不介意。我已经跨出第一步,必须勇往直前走下去,下一步走到何处,
得看你们截路的手段如何才能决定。这是说,你们操有主动权,你们仍是强者,主宰一切。
我想,你是来要我如何走的,是吗?”
“我会设法要龙江提举司,发还你的栈号,或者没收另一家栈号判给你,从此把这件事
丢开。不再逼你做密探,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不过问你的事,你也不要再骚扰本司的人。阁
下,咱们情至义尽吧?”天杀星采取低姿势,条件可说破天荒优厚。
“龙江提举司已经结案,充公拍卖的栈号、工场、木材、生财工具,皆已拍卖决断结账,
共拍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银子已经送入王千户的大宅,还能发还给我?你的话有如信口开
河。”
“本司交办的事,谁敢不遵……”
“算了吧!别忘了我是京都的土地神,你们办事的手段我一清二楚。你们不是神,有些
事你们仍然无能为力的。你们另案没收一家栈号送给我,我敢要?开玩笑,我也绝不会接
受。”
“你到底想怎样?”天杀星忍耐性有限,要冒火了。
“我接受双方把这件事丢开,我认了。从现在起,你们不管我的事,我不再向你们骚扰。
你们任何一个人向我袭击,或者干涉我的事,就是破坏承诺,一切责任由你们负。阁下,我
说得够明白吗?”
“你为何不离开京都?”天杀星咬牙问。
“笑话,我是京都人,人离乡贱,离开京都岂不自断活路?也表示我犯罪落实,不得不
远走他乡逃灾避祸。阁下,免谈。”
“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天杀星击掌三下:“一言为定,今后……”
“一言为定。”他倒跃出亭,两起落便进入树林:“阁下最好发出信号,阻止阁下那些
人摸上来,以免你背上破坏承诺的责任,再见。”
天杀星打手式阻止地杀星追出,已看出追之不及了。
“他们为何来慢了?一群饭桶。”天杀星跺脚生气,恨恨地向冈脚眺望。
冈脚草木丛生,不可能看到隐起身形小心向上接近的人,居然被李季玉发现,两杀星大
感惊讶,对李季玉的评价,提高了许多。
这种草率的谈判,根本不可能当成正式的承诺。
镇抚司主宰生杀大权,代表皇帝的权威,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平民百姓示弱?天地双杀星
的身分地位甚低,也不可能代表镇抚司对一个形同叛逆的小人物妥协。
双方都在用心计耍手段,都没有谈判善后的诚意,却有意采对方的虚实,看谁神通广大
◇◇◇◇◇◇◇◇◇
双方都有意探对手的虚实,组织庞大人手多的一方,当然占了绝对优势,布下的明暗桩
在大白天,可以发挥最大的功能,一定可以侦查出对方的部署,查出对方的实力,甚至可以
捕捉对方的明暗桩。
明桩暗桩,通常不负责用武力达到目的,跟监的用意,主要是侦查出对方的人手底细来
历。
李季玉是单刀赴会的,让明暗桩大失所望。
眼线发现他是从朝阳门走御道出来的,更感到惊讶。出了朝阳门,御道两侧几乎全是亲
军卫的卫城区。
亲军卫以外的孝陵卫,卫城卫田最广,东乡一带的乡民进城,绕道南郊从通济门进出,
以免麻烦。
朝阳门内就是皇城,平民百姓没有活动的空间,御街全是衙门,平民百姓怎敢随便走动
自找麻烦?除非不想活了。
他竟然是从朝阳门出来的,难怪眼线惊讶,表示他已经豁出去天不怕地不怕,公然经过
镇抚司衙门,大摇大摆出城赴约,根本不怕镇抚司出动卫军围捕。
总算他胆子不太大,回城绕道走高桥门。
他与天地双杀星约会的消息,早就快速地传出。城狐社鼠们传播消息的速度快而广,引
起有心人的注意。
沧波门至高桥门也有十余里,附近的道路四通八达,田野村落星罗棋布,是藏匿的好地
方。当然啦!藏匿必须有门路。
大道通过一片桑园,桑树皆高度近丈。
把这一带形容为遍地桑麻,倒也贴切。
七个人藏身在桑田内,派有一名警哨,藏在桑园外侧的桑树下,警觉地监视大道两端。
为首的人是怨鬼冯翔,六位同伴都是拥有兵刃,扮成村夫年约半百上下的人,一个个骠
悍气势外露,扮老实的村夫并不适宜。
六个人坐在桑树下倚树假寐,每人身上都带有食物包,表示在这里将有相当长的时间逗
留。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绝不是他们歇宿藏匿的地方。
“冯老兄,已经是午牌末啦!不会有人经过了。”倚坐在右面一株桑树下,生了一个大
鹰钩鼻的中年人说:“咱们在这里守株待兔,那是浪费时间哪!”
“守株待兔,本来就是浪费时间呀!”怨鬼冯翔睁开双目,打了一个哈欠:“但这是没
有办法中的办法,不得不赌赌运气。咱们根本不可能接近沧波门附近,接近了也逃不过狗杂
种们的袭击。”
“你认为李小辈一定可以脱身?”
“很难说,所以说赌运气呀!事实已经证明,李小辈确是神通广大的龙蛇,神出鬼没来
去自如,城内城外他都非常熟悉,如果没有飞天遁地的能耐,他敢公然大白天指定时地与人
约会?所以,不要替他担心,好吗?咦……”
怨鬼突然跳起来,鸭舌枪向身后斜指。
其他的人也跳起戒备,以怨鬼为中心聚集。
人影排列而至,速度惊人,像草丛中的惊兔,仅看到依稀的人影,三窜两窜便幻现在眼
前。
九个人有男有女,有僧有道有俗,年皆在半百上下,各色人等俱全。
“咦!智圆和尚,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怨鬼认识为首的肥头大耳僧人,大感惊讶。
大和尚穿着僧便袍,胸前有一串黑色的铁菩提念珠,挟了一根褐色六尺问路杖,高大肥
胖不像个有道高僧,却像酒肉和尚,难怪红光满面腹大如鼓。
老道刚好相反,短小瘦弱似乎弱不禁风,道髻乱糟糟,挟着的紫铜如意却份量不轻,鹰
目却阴厉光芒闪烁不定,脸上没有四两肉,留的稀疏鼠须根根可数。
另三个中年人全都是满脸横肉,长像狰狞的大汉,胁下有用布卷藏的刀剑一类兵刃,极
像传闻中的寨主山大王,胆小朋友一见便心虚胆寒。
两位中年妇人风韵犹存,面貌姣好,身材丰盈,可能有点发福了,年轻时必定美丽动人。
“和你一样,来京都发财呀!”智圆和尚笑吟吟像大肚子弥勒佛:“我不贪和尚听说京
都天子脚下,信徒众多发财容易,有钱有势的护法檀樾舍得花钱,求神拜佛祈求钱更多势更
大,所以来啦!”
“想法很妙。”怨鬼苦笑:“首先你得有人捧你出来当住持,你有吗?”
“当然有啦!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当然,你想得到甚么,就必须付出些甚么。”
“你是行家。”
“你要付出的条件是……”
“你怨鬼在京都,已经是风云人物。”
“不错。”
“捉你的赏格也高。”
怨鬼一听脸色一变,打出手式知会同伴,鸭舌枪改由双手握住,枪尾徐升完成戒备。
“不算高啦!五百两银子而已。”怨鬼冷冷一笑:“还比不上一个刚冒出头来的小辈价
码。”
“我知道,小霸王李季玉,他的价码是一千两银子,但要活的。你一个前辈,只值一半,
但已经算相当高了,五百两银子,可买一两百亩肥田。五百两银子佛爷还看不上眼呢!但刚
到京都,根基还没有著落,每件事都需要花费,五百两银子虽少,聊胜於无哪!”
“原来如此。你这把你剁碎了喂狗,狗都不吃的酒色贼和尚,居然在我身上打发财的烂
主意。”怨鬼一摆鸭舌枪,拉开马步:“他娘的!你行吗?”
“他行。”不贪和尚向老道一指:“咱们几个人有志一同,有财大家发。哈哈!认识这
位地行仙吗?”
“地行仙?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乾坤大天师无净道人?能算是江湖名流吗?还有这位仙娘。”不贪和尚指指
那位右颊有颗美人痣的中年妇人:“百了仙娘姜三娘子,早年叫桃花仙子姜芳菲。你如果也
没听说过,在江湖白混了一世三十年,愈混愈回去啦!怨鬼。”
怨鬼七个人,全都脸色大变。
怨鬼已经是天下级的恶魔,而这位乾坤大天师与百了仙娘,更是天下级的魔中之魔,江
湖各门各道的大豪巨霸,提起这两个魔中之魔,第一个反应便是积极防变,作最坏的打算,
防备他们打上门来狮子大开口勒索,要求不遂便大开杀戒灾祸临头。
怨鬼与他们是同一代的闯道者,都走邪恶道路,但论名头声威,怨鬼差了一大段距离。
“他娘的!你们居然改行,做起猎赏人来了,真是乾坤大变,狗屁不如。”怨鬼一咬牙,
找上了乾坤大天师:“我不信世间有甚么地行仙,仙也管不著我这个鬼。来吧!我向你单
挑。”
“贫道本来就要找你们的。”乾坤大天师阴阴一笑:“咱们在京师逗留好几天了,发觉
想在京都建根基相当困难,治安人员多得像蚂蚁,咱们不能用老本行勒索筹措财源,必须在
早期拥有可观的资金,才能顺利地稳下来徐图发展。你们,还有那个甚么小霸王,便是咱们
的可靠资金,而且可以获得官方的支持在京都发展。你认命吧!怨鬼,你挑我,真挑对了,
贫道先灭你的神魂,再穿了你的琵琶骨拖去领赏,丢掉枪,丢!”
怨鬼真不该呆头鹅似的,倾听妖道大吹大擂,可能不知道妖术的可怕,也准备豁出拚个
你死我活,因此不知不觉中上了大当。
妖道话说到中途,怨鬼已两眼发直,魂魄已有一半离窍,更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
一声怪响,鸭舌枪失手坠地。
六同伴大骇,一个个毛发森立脸色泛青。
“贫僧将好好摆布你,以惩戒你在贫道面前口出不逊。”乾坤大天师阴笑,举步上前左
手伸出了。
双方打交道,气氛剑拔弩张,谁也无暇分心理会其他的事,也无法发现一旁有人接近。
侧方的桑树下人影暴起,像乍现的流光,无法看清人影,看到光影一动,便与乾坤大天
师浑成一体了。
砰然一声大震,乾坤大天师的身躯斜飞倒摔,杖叶摇摇中,摔倒再滚动,被桑树干挡住,
抽搐了几下,手脚一松,昏厥了。
“快走!”摔飞乾坤大天师的人影怪叫,向侧像老鼠般窜走如飞。
怪叫声似沉雷,怨鬼猛然惊醒,俯身抓起鸭舌枪,喝声走!如飞而遁。
百了仙娘哼了一声,身形化虹而飞狂追逃了的人影。
不贪和尚也不慢,急起直追。
人群急散,逃命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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