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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三十一章



  如果他毫无提防,这一记出其不意的碎心掌,铁定可以劈碎他的脊骨,当堂毕命。
  那两个假巡捕的出现,可说是布伏者的规划有了缺憾,没把他看成威胁,鬼使神差无意
中让他度过劫难。
  当他发觉警兆时,本能地提高警觉,一有异动,神意与本能立即发生不可思议的反应,
能在瞬息间神意驱发护体功能。
  他的内功火候之精纯,已修至神动功发境界,修炼至自然反应的化境,仓卒间神意一动,
仍具有迅速抗拒的五六成功能。
  如果他有准备,碎心掌虽是内家掌力中,最猛烈霸道的可怕掌功,但正面直接击中他的
心坎,也击不破他护体的神功。
  碎心掌并非仅指可造成心坎的伤害,而是意指掌力可以深入躯体内部。心房有肋骨保护,
劲道深入首先便得先透过肋骨,肋骨与胸肌必定全毁,而非仅毁碎心房。
  仓卒间保护力不足,而碎心掌力却又太强劲。打击他承受得了,督脉却受到创伤,阻止
气血与任脉贯通,形成脉流障碍,流向脑部的血液,无法顺畅下降与督脉形成体内大周天运
行,以至脑部充血难以疏解,昏昏沉沉吃足了苦头。
  保命丹丸与不受干扰的行功环境,助他度过了难关。
  任督本来已通,创伤形成的障碍获得疏解,很快便浑身血脉流畅循环生生不息,淤积从
汗水中排出体外,生机更为蓬勃活泼。
  他打算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明天再进行营救晓云的大计。
  体内的先天真气有不足现象,复元耗去他不少精力,歇息是恢复精力体能的唯一良方,
得需要时间。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已牌末,璞玉过来找他。
  “济阳候府先后派了两批人前来探望,都被汉府的人挡驾,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只听
欧阳小姐的命令。”璞玉忧形于色,急促地说出情势:“我在街口拦住第二批人,从他们口
中,知道侯府主持大局的何将军,听说你受了重伤,不得已向皇陵卫求援,可能消息灵通,
知道平江土地那些人躲在东郊,却不知道正确的地点在汤山镇。那些军爷们死心眼,只知军
令如山,一旦发起攻击,绝不会因有人质而有所顾忌,那将是一场无人可以遏止的大搏杀,
玉石俱焚,符大小姐凶多吉少。你说,该怎办?”
  “糟!”他惊呼:“皇陵卫只有骄兵,没有悍将,太平饭吃多了,像一群蝗虫并无战斗
力,就算凭人多势众,把平江土地那些江湖牛鬼蛇神围住了,天知道会付出多少代价?”
  “何将军乱了方寸,急病乱投医……”
  “那是多久的事?”
  “不久之前的事,我拦住的是一双中年夫妇。”
  “我知道他们。我得进城。”
  “咦!你……”
  “先走一趟济阳候府,如果他们请兵的人已经前往皇陵卫,我必须赶上去阻止,顺便前
往汤山镇。”
  “你的体能胜任吗?”
  “毫无问题,养息将近两个时辰,足矣够矣!沿途不时补充饮食,保证精力充沛,我这
就走……”
  “走?”内堂口踱出黑眼圈已退的欧阳慧:“季玉,你……你活生生地……”
  欧阳慧不是踱,而是飞,一跃而起,飞燕投怀狂喜地扑向他,无视于有璞玉在旁,抱住
他热情奔放地、近乎痴迷地吻他的面庞、颈头、胸膛……
  璞玉摇头苦笑,很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热情豪放的女人,世俗不容的叛逆大姑娘。
  “好了好了。来,见过我五哥,李璞玉。”他脸红耳赤,半强迫性把欧阳慧放下。
  “五哥?”欧阳慧也粉颊一红:“你排行三……”
  “是堂哥啦!你这丫头急性子鲁莽冲动,想不到居然心细如发……”
  李季玉名中有季字,兄弟排行依序是孟仲季,因此江东门的人,称他为李三爷。
  欧阳慧居然一听便在话中挑出毛病,可见并非真的鲁莽冲动。
  “你算了吧!我也许有点冲动急躁,但绝不蠢笨。”欧阳慧推开他,抱拳相并向璞玉行
土人礼:“我也叫你五哥,以后请多多指教。男装方便些,五哥休嫌狂放。”
  “呵呵!你如果穿淑女装,必定风华绝代,怎么可能鲁莽冲动有失大家风范!季玉弟存
心调侃你,罚他。”璞玉大笑,把面对郡主的意识抛开了:“昨天多亏你及时赶到,给了妖
妇一剑,从鬼门关把季玉拖回……”
  “五哥,不谈这些,我也欠了季玉的,就算还他恩情好了。”欧阳慧傍着李季玉排排坐:
“我听到你最后一句话,你要往何处走?”
  “这……”
  “嘻嘻!五哥。”欧阳慧冲璞玉嫣然微笑:“季玉绰号小霸王,应该不会在至亲与密友
面前扯谎,我是绝对信任他的,五哥信任他吗?”
  “我绝对信任他,别问我。”璞玉冲季玉做鬼脸。
  “我在听。”欧阳慧黠笑。
  “你这丫头鬼得很。”他一脸无奈:“符晓云被掳走了。”
  “咦!她活该,你关心她,我……我不局兴。”欧阳慧噘起小嘴。
  出事的经过,璞玉并不清楚,只从保护季玉的两名同伴口中,概略知道受到袭击时的经
过,真正的接触变化,两位同伴并没有看清,因此并没将事故告诉欧阳慧,当时以邻居的名
义协助善后抢救,也不便说出。
  “她是和我在一起,同时受到袭击被掳走的。”季玉只好说出原因:“小慧,她曾因为
你落难,而冒险奔走与贺二爷联手活动,找到我……”
  “好啦好啦!”欧阳慧提起被救的事就一肚子火,不想欠晓云一份人情债:“她……她
可恶,我曾经警告过她,不许她和你在一起,她却当成耳边风,果然出了事,反而几乎连累
你送命,哼!你要去救她?怎么一回事?”
  李季玉只好把出事的经过概略说出,当前的情势也加以分析。
  “江湖人生性残忍,不残忍就混不下去,酷刑迫供的手段,绝不比钟山的天牢差。可以
肯定的是,她会招出我的根底,今后我的处境……”他最后提出自己的安全作理由,明白表
示救晓云等于保护自己的安全。
  “这就走,我陪你去。”欧阳慧一听涉及他的安全,急躁的毛病又犯了:“凭你那几招
花拳绣腿,那能救得了她?你不会重施故技,又扮千幻修罗去吓唬他们吧?”
  “将在谋而不在勇……”
  “你以为是行兵布阵吗?”
  “这……”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季玉,我们走,路远得很呢!”欧阳慧跳起来:“昨天我来找
你,是向你奉告好消息的,鬼使神差,恰好碰上你出事,真得谢谢真武大帝保佑,没让魔鬼
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真武大帝是皇家的家神,永乐大帝赫然以真武转世愚弄天下臣民。
  欧阳慧在山东老家,一定在家祠拜真武,无意中透露皇家金枝玉叶身分。
  平常人家,很少向真武大帝祝谢,真武是主死的大神,普通人的口头禅,如不说菩萨保
佑,就是玉皇大帝保佑或神灵庇佑。
  “宁国长公主两位公子,已在栖霞港接管了三艘卫风快船,由长公主出面勒令锦衣卫秉
公处理,四十余名童男童女,克期送回苏杭原籍,限令府县衙门列管他们返家,每一二月呈
报他们的生活情形。苏杭两府以专案列管,直至他们成家嫁娶为止,如有疏忽出了意外,以
怠职罪名参革。”
  欧阳慧眉飞色舞,似乎与有荣焉,续道:“昨天一早我从栖霞港送那些女童登船下航,
两天来忙得不可开支,总算不负你的所托,赶回来恰好……”
  李季玉紧拥她入怀,心潮汹涌。
  “我们走。小慧,谢谢你替我了却心愿。带上你的剑,我的胆气也壮些。”久久,季玉
松开拥抱欣然叫:“五哥,你们也准备。”
  “好的,放心去吧!胆大心细,郊野任你纵横。”璞玉拍拍季玉的肩膀:“回头见。”
  “回头见。”李季玉手一挥,挽了欧阳慧动身。
  ◇◇◇◇◇◇◇◇◇
  要向权贵挑战,所冒的风险甚大,如果没有权势更大的靠山,等于是自掘坟墓。
  镇抚司就是平江土地的靠山,这座靠山比泰山更坚固巍峨。
  重要的是,济阳侯远在北京,鞭长莫及。即使在京都,也撼动不了镇抚司,对付符大小
姐,不会有多少后患。
  王千户已隐约表示支持的态度,因此平江土地有恃无恐,大胆地掳劫符晓云,横定了心
要查出符晓云与千幻修罗之间,到底有些甚么关连,发誓要查出千幻修罗,为何能准确地出
面夺走欧阳慧的可疑秘辛。
  小霸王根本无意赴太虚玄女的约会,唯一与汉府联手行动的人是符晓云,汉府调兵遣将,
与千幻修罗的行动,隐约呈现遥相呼应的象迹,此中大有可疑。
  济阳侯府毕竟仍是功臣权贵,向符晓云下手,仍然有风险。
  符候在京都仍有不少袍泽,锦衣卫甚至镇抚司,都有符侯的老部属和朋友,因此为防万
一,先期撤出京都以保万全,风声不对,可从陆路撤至常州遁回平江藏匿。
  如果劫持的行动能秘密迅速,再有镇抚司刻意掩饰弥缝,符侯的亲友们,无凭无据发生
不了多少作用,根本不需先期撤出城郊藏身。
  劫持并不顺利,竟然发生有人抢夺小霸王尸体的意外事故,而且有人受伤不轻,计划周
详,近乎十全十美的劫持大计,并没完满成功。
  阴谋显然已经暴露,不得不把预留在城内潜伏的人,十万火急撤出,因此不知道小霸王
的结果如何。
  小霸王已被汉府的人封锁,不可能获得消息。
  运送符晓云与安顿撤出的人,带走伤者,都需要时间。
  最后三乘小轿绕城外启程,到达麒麟门外的汤山镇,足足绕了五十里以上,已是夕阳无
限好,只是近黄昏,炊烟四起,倦鸟归林时光了。
  符晓云一直就昏迷不醒,行家制昏人的手法种类甚多,制昏穴是最普通的手法,用药物
更是干净俐落省时省事,她是先被点穴术制昏,再用药物加制的。
  终于从恶梦连连中,被人弄醒了,睁开凤目,一阵强烈的灯光又令她感到目眩。
  五柱烛台的光芒放在距眼前不远处,显得相当刺目,等她的视觉恢复正常,这才看清楚
身在何种场合里。
  双手被背捆,双脚有限绳,一动就浑身发软,不用猜她也知道不妙了。
  是一座农舍的厅堂,宅主人家境相当富裕,厅堂广阔,但那座五柱烛台却不是普通民家
的使用物。其他各处点亮的,都是用灯盏的菜油灯,光度比烛光差。
  她被搁置在壁根下,倚壁而坐活动受到限制,所处地势低,抬头所看到的人,因此而显
得特别高大,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她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曾见过脸圆圆像富家翁的沈文度。厅中有十几名男女,她一个也
不认识。
  坐在上首主客座的两个像貌清瘦,穿了宽大青袍的花甲老人,两双似乎幻发幽光的怪眼,
有慑人心魄的威力。
  一张长凳搁在她左侧不远处,高坐着一位中年村妇,善貌慈眉不像个坏女人,荆钗布裙
穿着朴素,如果打扮成贵妇,必定具有贵妇的风华。
  不论男女,如果不装饰打扮,穿着随便粗头乱服,就算他们是玉皇大帝或西施王嫱,站
出来也比常人没有多少差别。
  “先给她喝碗水,她大概又饥又渴,说话困难了。”中年妇人扭头向肃立在厅侧的一位
廿余岁女郎说,再转向她和蔼地微笑:“你只要肯合作,肯说实话,就不会受到伤害。符大
小姐,我们不希望以伤害收场,从实说出我们要知道的事,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
  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由目下的处境观察,也知道不可能平平安安回家,即使所说的话让
对方完全满意,也休想平安度过难关。
  “你们要知道的事是甚么,我只能回答我所知道的事。”她心中有数,事必定与李季玉
有关,她耽心的事,是李季玉的处境:“你们把小霸王怎样了?”
  “他没有利用的价值,有点小聪明的亡命,其实并无大用,我们已经用不着小蛇鼠,替
咱们做眼线了。这几天,你在汉府的贺二爷大宅进出频繁,热络得很。你与那位汉府的欧阳
慧是死对头,竟然一反常态,在欧阳慧被绑架失踪之后,与汉府反常地联手合作,你能说出
让我们满意的理由吗?”中年女人的口吻并不凌厉,却透露出对李季玉处境的凶兆。
  “你的话实在很奇怪。”她心中一跳,又明白了两分,处境凶险,须用智慧自救:“我
家与汉府,都是贵胄之家,没有甚么仇恨可言,意见不合明争暗斗不会闹得你死我活,就算
今天打破头,明天仍会在应酬上言笑欢宴。
  我在汉府走动,平常得很呀!他们出了事,我也理该登门慰问致意,看是否能帮得上忙,
有甚么不对吗?”
  所有的人,目光皆向她集中,留意她的神色变化。
  那两位花甲老人的目光,更是阴森冷厉,似乎可以看穿她的肺腑,脸上的神色与身躯的
移动反应,皆在冷厉的审视下无所遁形,连眼神一瞥一转,也一一了然明察秋毫。
  她是否说谎,难逃众人的凌厉追视,任何心虚的反应,定会暴露无遗。
  她用不着撒谎,因为她从没参予任何有关大局的暴力行动,在近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故
中,她都是弱势受逼迫的一方。
  “哦!不是去提供欧阳慧被囚禁在驯象门的消息?”
  “我从北京返回没几天,在城外几处风景区里游玩了几次,京都内外大多数街道,我也
感到陌生。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驯象门在何处呢!”
  “千幻修罗是你那位何将军,没错吧?”
  “你这句话实在很好笑。”她大摇其头:“何将军是皇上京藩北平时,燕山三护卫左护
卫的老将。皇上在京都登基,他一直就在北京任职,直至去年退休致仕,十余年来,足迹南
不出宛平桥。这次护卫我返京,随行仅十余名府中仆从使女。咦!你们没先打听我家的底细,
就把我掳来盘问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永乐起兵夺位之前,藩府所在地称北平府,当地人也称燕京。登基之后,撤北平改称北
京,可知当时已有迁都北京的打算了。
  “符大小姐,你不要逞口舌之能。”中年女士脸色一沉,不再和蔼,慈眉善目也成了横
眉竖眼,顺手俯身给了她一耳光:“千幻修罗一定藏身在你家,所以你唆使汉府的人,彻底
封锁我们的住处,有效阻止我们的活动,再让千幻修罗出面翻云覆雨。泼妇,你已经让我失
去耐性,再不肯乖乖合作,你将永远后悔。”
  这一掌分量不轻,打得她口角溢血。
  她完全明白了,是平江土地的人。只有平江土地的人,才受到镇抚司的包庇,才敢在江
东门闹市聚易掳劫行凶,镇抚司就是暗中操纵的黑手。
  “这世间并不美好,人呱呱落地便开始后悔了。”她吞下一些咸咸的血液,咬牙说:
“你们把我毫无理性地掳来,已经犯下灭门大祸,我保证你们必定后悔。若要人不知,除非
己莫为;你们动用了不少人,其中一定有镇抚司的人参予。镇抚司的人中,有不少是汉王世
子与家父的旧属,你们无法保证他们不会透露风声。家师一代神仙,掌握乾坤,无所不知无
所不能,一定会来找我的。
  诸位,你们唯一可做的事,是赶快杀掉我,放弃一切亡命天涯,逃到人兽绝迹的地方躲
起来,我几乎可以看到,大军屠村灭族火光烛天的惨象了。我不再回答你任何问题,你唯一
可做的事是杀掉我。”
  所有的人,皆大吃一惊骇然变色。上首两个花甲老人,变色倏然而起。中年女人打”冷
战,脸色大变。她的话真有如震聋起瞆的分量,任何人听了也会心中发毛。
  任何事牵涉到第二个人共同参予的事,都不能算是绝对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仍有
泄露的可能,地面可能留下痕迹,供侦查的人追出线索。
  谁敢保证这许多参予的人,没有贪心儿出卖他们?
  “你师父是那一位神仙?”那位留了鼠须的花甲老人沉声问。
  “你是从武当来的?”她已将生死置于度外,神色冷森威严,这才是她将门虎女的本来
面目和气质,像在向低阶层的人严辞诘问。
  “回答我的话。”花甲老人沉叱。
  “至善大夫太子少师。”她一字一吐脸色冷峻。
  花甲老人脸色大变。中年女人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惊得从凳上跳起来。
  至善大夫太子少师,永乐开国第一大功臣道衍和尚姚广孝,飞龙谍队的创始人,龙飞在
天大计的策划与执行首脑,治国大计的指导者。
  目前老和尚韬光养晦,事实上很少入宫做皇太子的少师,与永乐大帝也日渐疏远,不再
过问朝政。
  但他活神仙活菩萨的地位仍在,天生的杀气依然在身上焕发,任何贵戚名豪见到他,也
会感到胆战心寒。他的道术与禅功,已经融合成一炉,八十高龄依然能来无影去无踪。
  武当的祖师爷张大仙张三丰,在这位太子少师面前也矮了一截。
  “胡说八道。”花甲老人的气势直线沉落。
  “你怀疑?”
  “姚少师不可能收你这小女孩做弟子。”
  “解了我的禁制,给我一把剑,就可以证明我以两仪大真力御剑的成就,是不是出于家
师的真传了。武当以内功传世,太极玄功与两仪大真力道上同源,既同途,也同归,我一出
手,你便可以看出是真是假了。你有这许多人,不会是怕我吧?”
  “你……”
  “给我一把剑。”她大叫:“你们堂堂名门,人多势众,每个人都是高手名家,身分甚
高,居然用诡计大白天当街绑架劫持,你们没感到可耻?你们……”
  “把她带走,小心看守。”花甲老人挥手下令:“看守的目光,不许离开她身上,一有
异动,制昏她。”
  两个人拖起她,架住进入内堂。
  ◇◇◇◇◇◇◇◇◇
  负责与镇抚司联络,以及负责打听消息的人,不断传来讯息,讯息令这里的人宽心。
  符家毫无动静,治安人员在江东门查案毫不起劲,并没重视这件本来不可能发生的大案,
因为没有苦主报案投诉。
  王千户派来传讯的信使,再三保证不会有事,反而催促他们赶快拷问符大小姐,追出千
幻修罗夺走欧阳慧的内情,不必耽心符家报复。
  平江土地怎敢相信王千户的保证?忧心仲仲准备应变,随时准备撤走,作最坏的打算。
  最后一次传来的消息,在近午时分传到,符家毫无动静,安静如恒。
  汉府也毫无动静,贺二爷的大宅宾客依然来去如常。
  唯一有动静的地方,是小霸王的住处,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把守,连邻居也不许进出小
霸王的家,至于小霸王是死是活,无法踩查打听。
  在他们的想像中,小霸王在中掌时便毙命了。死尸被人乘乱劫走,很可能是小霸王的朋
友所为,人死如灯灭,死了的人不需耽心了。
  这座农舍在镇北里余,前面是至宝华山的大道,西面是已收获了的空旷田野,其他三方
是小有起伏,栽满了果树的小丘陵。
  农舍有十余栋建筑,厩房粮仓牲口栏一应俱全。附近零星散落着另几家农舍,平时肌爱
相闻互有往来。
  这种平常毫不起眼的乡野,平时罕见外客走动。
  所有的人,都感到宽心,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认为各方有关人土警觉心高,保密工夫
到家,这件大案没引起风波,撤走的可能性降低了。
  被千幻修罗劫走的宝物黄金,必须追回。既然平安无事,便得留下加快进行。
  在外围潜伏警戒的人并没因此而松懈,留意任何陌生人接近。
  汤山镇距城将近六十里,脚程快的人,赶来也得花上半天工夫,负责传讯的人,走一趟
便不再返城,除非有特殊的情况,另派专人传递。
  因此最后一次信使在近午时分到达,所传送的消息,该是辰牌以前所获得的情势;如果
没有专使后续赶来传讯,下一个正常信使赶到,该是入暮时分了。
  镇西通向卅里外麒麟门的大道,未牌初出现两个戴宽边遮阳帽,一老一壮乡民打扮的人。
老人穿了宽大的青袍,手点一根老竹头手杖,脚下不怎么俐落,不时需壮汉伸手扶上一把。
壮汉手中,也有一根粗竹杖。
  很可能是某座别墅的人,所以穿了青袍。
  两人慢吞吞入镇,然后走上了北行至宝华山或栖霞镇的大道,逐渐接近道右的那家农舍。
  派在汤山镇口的眼线,根本就没留意过往的乡民,目光落在远处的平坦大道,看是否有
成群结队,携有兵刃的人接近。
  未牌正,眼线又看到两个男女村夫村妇接近。
  两男女皆用黄荆条编造的遮阳圈,枝叶蓬松盖住了头脸,男的穿灰布直裰,女的青衣布
裙。男的牵着小驴,驴背上跨坐着村妇,驴背后,系有盛物包。
  像是走亲戚的村夫妇,毫不引人注意。
  小驴走得轻快,乖顺得很,可能牵驴的村夫,不时从胁囊中,掏出某些食物引诱小驴。
  镇不大,宅院零零落落,到达镇中心的十字街口,街左是镇上最大的一座大众可用的汤
馆,里面有四座公用大汤池。仲秋烈日炎炎,汤馆前不见人踪。
  馆前的一株杨树下,一个衣着褴褛、有如花子的人,倚树啃吃一包干蚕豆,看到驴夫,
比手划脚打出一连串外人无法了解的手势。
  驴背上的村姑,却发现花子的手势有异。
  小驴折向北街,北街外是通向栖霞镇的大道。
  “你在和那人画甚么鬼符?”村姑咭咭笑,向牵驴的李季玉问。
  “画捉鬼的符呀!”李季玉扭头做鬼脸:“我曾经扮修罗神救你,修罗神捉鬼有甚么不
对吗?”
  “是你的朋友?”驴背上的欧阳慧追问。
  “我一双手两条腿,能办得了甚么事?”李季玉继续往前走:“上次在驯象门,出动了
十个人以上,所以那妖妇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握中。”
  “这次……”
  “这次也不例外。平江土地那混蛋,乘小轿溜出通济门,便被我的朋友盯上了。正确的
说,在我被他们在大街暗算后,这狗东西的一举一动,便已在我那些朋友的掌握中。他不撤
出都城,我真不会怀疑是他主谋,以为是镇抚司的人弄鬼。他心虚撤走,作贼心虚反而落实
绑架行凶的罪行。”
  “他们到底藏在何处?”
  “快到了。”
  “那就把小驴丢了吧!”欧阳慧拍拍小驴:“骑了将近两刻时辰的驴,仅走了七八里,
快要憋死啦!”
  他们是徒步急赶的,过了麒麟门不久,才向乡民买了一匹小驴赶路,以便逃避眼线的耳
目。骑小驴的速度,比他俩徒步急走慢了两三倍。
  “不行,等绕过前面的小坡脚再说。”
  右前方,已可看到那家农舍的屋顶。
  农舍果树竹丛围绕,有一段五六十步长的小径与大道衔接,只能从树梢看到屋顶,即使
到达路口,也看不见农舍的院门。
  一声怪啸划空传到,声源来自农舍。
  “有变。”李季玉脸色一变,引驴驰入路口的矮林。
  “怎么啦?”欧阳慧惑然问。
  “发生意外变故。下来,弃驴换装。”
  ◇◇◇◇◇◇◇◇◇
  平江土地的实力并不弱,不但有他从苏州带来的人,而且有在京都请来追回宝物的江湖
龙蛇,更加上从武当赶来,运送黄金至湖广武当的武当弟子,实力相当雄厚。
  这期间他损失了一些人,也有知难而退的龙蛇不辞而别,并没减弱他的实力,身边仍有
卅余名可用的高手名宿,足以和一两队官兵拼搏。
  但如果符家出动军方的铁卫军围剿,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上次贸二爷出动汉府的天策卫甲士,包围他几处宅院,幸他好识时务不敢妄动,不然肯
定会全军覆没。
  估计中,符家不可能获得外援,而且镇抚司的人肯定保证他必可平安无事,催促他快从
符大小姐口中,追出千幻修罗的根底,保证全力支援,甚至派了一些人在他身边保护,负责
阻止符家可能派来救应的人。
  其实,王千户好猾阴险,仅派爪牙和他联络,并没派人协助行动。
  一旦事机不密,事情闹大不可收拾,镇抚司皆可撒手推得一干二净,不会有把柄落在他
手中,所有的口头保证,都不具证据的效力,无人能证明镇抚司主谋参予他的绑架行动。出
了事,他必须独自面对可怕的未来。
  有三分之一的人派在城内外,潜伏等候变化,符家或汉府有何动静,皆可及时派人报讯,
沿途也有眼线,以声号或手式传递紧急的警讯。
  聚集在农舍的人,仍有卅余位高手名宿,随着时光的飞逝,紧张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
没有警讯传来,表示符家没能说服军方协助,即使有外援,也绝不可能找到此地来。
  没有后患,该向符大小姐下毒手了。
  昨晚经过一夜商讨,他真不敢向符大小姐煎迫,万一有了甚么三长两短,这祸闯得太大
了。
  符大小姐如果真是姚少师的弟子,天下第一活神仙岂肯干休?除非他活腻了,太岁头上
动土,自寻死路智者不为。
  二进院的厅堂中,八男女一面品茗,一面商讨情势的可能变化。
  三位年约花甲穿青衫,梳道髻佩了剑的人坐在上首,平江土地坐在右恻,地位显然比三
老人低;但名义上他是为首的人,只有他才配与镇抚司的人打交道,其他的人虽然在江湖地
位极高,在镇抚司的人面前却毫无地位,在密探的三流蛇鼠面前,地位也低一级。
  尽管这些江湖豪强自以为威镇江湖,一剑在手称雄道霸,横行天下人见人怕,自命不凡
高人一等;但在京都治安人员面前,都成了见不得天日的小鬼,除了逞匹夫之勇玩自己的命
以外,毫无是处。
  三个梳道髻穿青色道便服的老人,符晓云曾经见过两个。
  坐在主座上留了三绺长髯的老人,身材最高,有一双平时也闪烁着幽光的、不现老态的
鹰目,属于天生威严的人,流露的气势也表明是强者中的强者。
  “迄今城内外毫无动静,应该不会有后患了。”长髯老人说话缓慢平静,但仍然令人感
到险森:“些小事故,犯不着出动禁军四出骚扰,他们根本查不出线索,怎么可能认定是我
们所为?我再等两天,如果情势稳定,必须动身返回武当,把剩下的四千两黄金运走免生意
外。”
  “师叔一走,对付千幻修罗夺回珍宝黄金的事,岂不绝望了?”平江土地红光满的圆脸,
成了苦瓜脸:“徒侄这些人,禁不起那恶魔一击。纪将军不在,精锐全留在他几座宅院里死
守他的金库,不肯派出来全力搜捕。王千户受了伤,躲在暗处不敢再出来主持大局,现在可
能又节外生枝,惹上了姚少师,那假和尚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早晚会查出真象,那时……”
  那时,即使绝世人屠纪纲在家,也保护不了他,恐怕反而落井下石要他的老命。
  锦衣卫的首脑人物中,有些是姚少师的旧属,只要姚少师指出他是掳劫门人的凶手,就
会有人出面抄他的家。
  绝世人屠阴险刻毒,不会犯众怒包庇他,少了他这个走狗,会有另一个走狗补充取代。
一旦走狗失去利用价值,杀了是唯一的下场。
  “不要把那假和尚看得像真的神仙。”师叔冷冷一笑:“他已经年登耄耋八十出头,一
条腿已跨入坟墓,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到了衰竭之年只等入土。你怕的是他那些握有权势
的爪牙,但十几年来,他足迹早绝于权势之门,不见得有人肯替他出头。他已经失宠,甚至
被禁止再教授太子,有几个人肯继续替失掉权势的人卖命?再说,无凭无据,小霸王已经死
了,谁会相信假和尚一面之词,而出头和你们这些江湖龙蛇玩命?这样吧!我多等几天,看
是否能找出千幻修罗的下落,看能否把珍宝黄金追回,被劫走的一千两黄金,最好能设法补
充让我带走。姚少师的事,不必再耽心了。”
  “但愿真的不必耽心。”平江土地的脸色,就明白表示更为耽心:“千幻修罗并不可怕,
只是不甘心珍宝黄金被他劫走,真正耽心的是那些骄兵悍将,汉府的贺二爷员参赞,就把我
这些人吃得死死的,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押送童男童女的人,另携有一批金珠,等他们到达,再设法搜购黄金交师叔带走,这几
天应该可以赶到,天知道卫风快船为何耽搁了?迄今仍毫无讯息,真烦人。”
  千幻修罗其实真的不可怕,只要交出所要的金珠,不逞强反抗,就不会送命。去财消灾,
至少命保住了,有许多剧盗,通常作案时要财也要命,甚至杀人放火,屠门绝户一扫而光
  “玉虚宫已经完工,目下亟需金箔装饰。驸马都尉沐昕仅拨交黄金三千两,仅够装饰大
殿。启圣殿与元君殿,至少也需三千两才够分配。其他堂祠坛阁,也需三千两左右。仅带回
四千两黄金,实在不敷分配,希望你能设法多带些,多多益善。”师叔只耽心黄金不足,故
意搁置当前的情势问题:“你返回苏州之后,务必全力筹措黄金,其他珍宝除非可用作上供,
不然你可以留下另作其他用途。”
  这位师叔眼中仅看到黄金,只知道要求筹措黄金,至于如何筹措用何种手段筹措,却只
字不提。
  沈万三富可敌国的财产,已被朱元璋所抄没,苏州老家仅有一部分财产逃过大劫,所剩
不多,大量珍宝黄金从何而来?
  平江土地投入绝世人屠门下做走狗,替绝世人屠坑害苏、嘉、常、杭各府的豪门大户,
搜罗珍宝子女金帛,从中瓜分各得其所,可说每一两金银,皆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天地不
容。
  玉虚宫在山门内五六里。那时山门玄岳门并没兴建,遇真宫仍在动工。
  玉虚宫是第一座完工的宫观,去年竣工,仍在继续装饰内部,两千余座大小建筑倚玉带
河修建,预计整饰的时间,需十年岁月才能正式竣工。
  这座宫的工程费用,两百万银子只少不多,十个府州全年的钱粮税收,也没有两百万两
银子。
  北漠连年御驾亲征,安南仍在平乱,武当山有三十万丁夫构工,每件事都需要金银与人
力。
  永乐帝把他老爹朱元璋,省吃俭用留下的国库,掏得一干二净。
  郑和下西洋扬威海外,其实并没获得实质的利益,以天朝的泱泱大国地,怎么可能搜刮
海外各国的资财?所以做的是赔本生意。
  花在宝船上的钱像是天文数字,却收不回半文利息,甚至血本无归。
  “我当然希望追回那一千两黄金,尤其是那四件稀世无价之宝。”平江土地话中有不满,
侦查千幻修罗的事毫无进展,想追回有如痴人说梦:“但愿在师叔们逗留期间,能找到千幻
修罗,师叔便可多带一千两金箔返山了。回苏州之后……”
  警哨划空传到,是从农宅的右侧传来的。
  所有的人都跳起来,急急取了兵刃向外抢。
  ◇◇◇◇◇◇◇◇◇
  农宅右侧是小平坡,是一座桃林,枝叶即将凋零,林下蔓草将枯。屋侧有一块五六丈宽
的防火带,生长着蔓草荆棘。
  桃林中那位警哨,监视屋右与屋后的动静,事实上不可能看到每一角落,因此不时往复
走动,留意是否有人接近,接近的人定然来意不善。
  远远地,便看到分枝排草而来的两个人影。
  老人已将遮阳帽推至背部垂下,露出戴了僧便帽、须眉如银的面庞,手中仍握着竹头手
杖,脚下不再迟缓,健步轻快似已消失了老态。
  中年壮汉其实年纪已近花甲,年纪不小了,只是身材雄伟,像貌威猛,精力充沛,外表
不逊于壮年人。手中那根大竹杖,实在不宜作为手杖用。
  两人轻快地接近,大大方方无意掩隐行藏,像是寻幽探胜的游客,远远地便拨枝发声引
人注意。
  警哨油然兴起戒心,从树后闪出,将佩剑那至趁手处,双手叉腰相候,虎视耽耽,怪眼
中精光四射。
  “有人把守。”壮汉在廿步外一面接近一面说。
  “盘问他。”老人信口说。
  “遵命。”壮汉双手一扭一拉竹杖,取出里面暗藏的一枝铁杆三尺二寸三棱锋尖短枪。
尺长的三棱锋尖相当沉重,光亮耀目,一看便知这杆枪可作镖枪使用,近战搏杀极为灵活,
可兼作刀剑发挥威力,威力绝不比大剑差多少,甚至更大些,将人挑飞轻而易举。
  警哨脸色一变,知道来意不善,发出一声警啸,警觉地一步一步后退,长剑出鞘隐作龙
吟,随时皆可能挥出阻止对方冲上。
  “好像人真在这里。”老人在桃林前止步。
  “对,朋友的消息可靠。”壮汉也止步。
  “小霸王的朋友?”
  “是的。”壮汉欠身答。
  “他来吗?”
  “应该不会来。”
  “应该?”老人笑问,笑容相当令人害怕。
  “他仅练了几天武,拳棒不登大雅之堂。”
  “我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些风闻。我问你,练了几天武,学了几天花拳绣腿的小伙子,能
和镇抚司三四百名高手密探周旋,而且占尽上风,可能吗?”
  “这……弟子本来也生疑……”
  人影纷现,卅余名男女先后涌到,在防火地带列阵,盯着站在竹林前,谈笑自若的两位
不速之客,不敢妄动,两人无视一切的气势相当慑人。
  师叔三个老人的目光,凶狠地落在老人的面庞上,突然脸色大变,挥手示意让平江土地
靠近。
  老人的像貌,的确令人望之生畏。脸上的皱纹,以及脸型的轮廓,真像一头猛虎。不同
的是,那双真正成三角形的阴森冷眼,与猛虎的火眼金睛迥异,胆气不足的人,被这种眼神
一触,很可能彻底生寒。
  气色神情也不佳,简直可以称之为脸黄肌瘦。三角眼微张时,慑人的气势消失,看似老
病奄奄,毫不起眼。三角眼一张,慑人心魄的气势,立即如狂涛涌发,像利镞迸射贯人心魄。
  形如病虎,天生嗜杀。这张面庞,京都几乎尽人皆知。这位老人,正是永乐朝第一大功
臣,太子少师道衍和尚姚广孝。其实说他嗜杀,的确冤枉了他。
  永乐帝攻入京师,他在北平府燕邸。是他,恳求永乐帝不要杀方孝孺,是他,劝永乐帝
疏远盖世屠夫陈瑛,说这人残忍刻薄,贪鄙冷血不可重用。
  结果,他两件事都失败了。他阻止不了永乐帝大开杀戒,连他的几位老朋友的命,也几
乎被永乐帝夺走。
  十几年来,他很少露面。永乐帝也不想见到他,任他为太子少师,却又不许他接近太子。
京都人士听说过这位活神仙或活菩萨,真正见过他本人的人并不多。
  平江土地住在苏州,从没见过这位大功臣,但一看像貌,便知道来的是甚么人了,难免
心中暗惊,却没感到意外。
  符大小姐已经先透露了信息,所以看到姚少师出现,没感到意外,心理上早有准备,并
没惊惶失措,反而胸有成竹更为沉着。
  像貌威猛的壮汉,在场的人并不陌生,正是护送符大小姐南返京都的何将军,济阳侯的
心腹虎将。
  “原来是你,周乙飞。”姚少师的三角眼中,冷电四射,丢掉竹杖,从袍内取出一根紫
芒耀目的鸠首杖,向那位师叔一指:“武当五龙灵应宫住持丘玄清的师弟,贵山本山派的七
剑七子之一。很好很好,我找对人了。”
  “我不认识你。”师叔周乙飞沉静地说,但心中暗惊:“贫道三年前曾经来京都小住十
日,认识贫道的人屈指可数……”
  “我就认识你。”摇辟师淡淡一笑打断对方的话:“当时你和另一位师兄同来,南岩天
乙真庆宫的住持孙碧云。令师兄去年升任道录司右正一,目下在北京。我兼任僧录司左善世,
管得了天下的和尚,管不了天下的道士,但我会找他,带着你去找,他快要回来了,你不必
回武当啦!只有你,才有胆量劫持我的门人,很好,很好。”
  永乐大帝可能真有意作弄姚广孝,登上龙座之后,命令他还俗,却又任命他在僧录司任
职。还了俗就不是和尚了,那能再管天下的和尚?
  同时任命他做太子少师,却又不许他接近太子。当时太子太师是第一武职功臣丘福,在
永乐七年北征时,孤军深入不幸阵亡大漠。这是说,太子身边没有师长教授,永乐帝不喜欢
这位太子,喜欢的是次子汉王。
  皇帝要他还俗,并赐名广孝,他怎敢不遵?因此身为僧录司左善世,却不敢正式穿僧衣。
  其实是否穿僧衣,他并不在意,他曾经改拜另一活神仙玄门高士应真为师,所以平时所
穿的衣袍,非僧非道,这也是活神仙与活菩萨并称的由来。与人应酬,不自称老衲或贫道。
  口气强硬,三角眼怒睁,厉光四射,宽大的袖桩与袍袂,无风自张,双手左右一伸,似
乎气流激荡,风起枝摇,四周半枯的野草,向外斜倾沙沙有声。
  卅余名男女,悚然后退。
  “贫道不知道少师在说些甚么。”周乙飞退了两步,手搭上了剑靶怪眼怒睁:“贫道这
些人从武当来,不知道贵门人是何方神圣。武当名门大派,朝野同钦,少师怎么无中生有,
指称贫道劫持贵门人?请明白提出证据来,不要以莫须有的事指责贫道不法。”
  反打一耙,坚决否认,举手一挥,长剑出鞘。另两位老人也拔剑作龙吟,同时向前举步。
  三才阵布妥,显然阵兵相胁,胁迫对方拿出证据来,三比一显示实力,没把活神仙放在
眼下,武当绝学敢向活神仙挑战。
  只来了两个人,没有甚么好怕的。
  左侧桃林中,出来了八个人,在右侧迅速列阵,八把绣春刀映日生光。
  为首的人是天地双杀星,不言不动屹立如山,似乎他们是袖手旁观的人,与双方无关,
作壁上观只等结果。
  姚少师瞥了八人一眼,冷冷一笑。
  “看来,老夫今天难以过关。”姚少师一拂鸠首杖,爆发出一声气爆声,向前迈步。
  “弟子先和他们单挑。”何将军说,超越而出。
  “不,他们不会单挑。”姚少师伸手虚拦,何将军不由自主反向后急退。
  果然不错,对方也出来三个人,准备迎接何将军,也是三比一。
  何将军被拨退,对方出来的三个人并没退回原处,其中有平江土地。现在,是六比一。
  一声低喝,又抢出一个身材高瘦,年约花甲,像貌堂堂的人。
  七人齐动,七支剑光华夺目,一眨眼间,呈现外表参差,内部严密的天罡大阵。
  七比一,聚力一击将石破天惊。
  “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人排列在天权位置,向姚少师沉声说:“千幻修罗定然是妙师
的化身,今天无意中被咱们发现他的本来面目,天夺其魄,咱们的机会来了。他就是咱们武
当弟子,在京都建山门的保证,奠领袖江湖群伦根基的阶梯,是时候了。”
  反咬一口,有镇抚司的人在场,天地双杀星成了证人,这一招相当狠。
  “余十舍,你的话当真?”天杀星果然站出来沉声质问:“你愿意作证人吗?”
  镇抚司的人办案,根本不需被告发的人任何口供,早已准备了罪状、证人、供词、证物,
被告发人唯一可做的事是画押。
  再就是要家里的人,筹措巨额的财物打点,家产被榨干之后,如果镇抚司的人仍不满意,
下一步就是准备上法场了。至于到底犯了甚么天条,那并不重要。
  如果有现成的证人,就不必预先准备证人了。余十舍如果挺身而出作证人,正好大家欢
喜。
  “在场的人,皆可挺身作证。”余十舍声如洪钟。
  余十舍,沈万三的女婿,平江土地的姐夫。沈万三是张三丰的亲传俗家门人之一,直系
俗家传承本支第一代,第二代就是余十舍。
  张三丰这位活神仙,可能已年届两百高龄,他这一生中,到底收了多少道俗门人,连武
当本山派的门人子弟,也弄不清师门有多少支系。所知道的是,在已知的亲传第一代道俗弟
子中,年龄差距极大,有些早就升仙作古,有些仍仅壮年。太和四仙,目下已是高龄近百了
  余十舍是俗家本支的第二代,已经年届花甲了。
  姚少师也是活神仙,而且兼活菩萨,年届八十,是否能修至肉体飞升,荣登大罗金仙行
列,谁也不知道,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很好。”天杀星的目光,落在姚少师身上,话却是向余十舍说的:“城内城外毫无动
静,没有其他的人来了,你们放心办事吧!我等候结果。”
  意思很明显:已无顾忌,动手吧!
  姚少师韬光养晦深居简出的十年中,绝世人屠派有专人跟监,饮食起居言行作息,皆有
详尽的调查记录。
  这是说,镇抚司的人,并不怕这位活神仙,只要永乐大帝有此表示,便会把这位活神仙
弄入天牢。
  “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姚少师一字一吐,声震林野,迈步向剑阵走:
“又道是在数者难逃。老夫耄矣!神功未老,看今天是否能逃得过兵解大劫,得由上苍卓
裁。”
  鸠首杖一拂,向天罡大阵闯去。
  一声长啸,天罡大阵发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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