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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刀客有情天》之“天网恢恢”
神秘天罗
暮春三月,扬州。
十年风水轮流转,时光是无情的,不只是十年的变迁,已经过了百余年啦!百余年前的
扬州,被满清南下的铁骑,杀得血流成河,几乎鸡犬不留,这就是大汉子孙永难或忘的扬州
十日事件。这座历史名城,成了血肉屠场。
现在,这座代表锦绣江南的名城,不但已恢复了往昔的繁荣,而且更胜往昔。百余年
来,人口急剧膨胀,更加上成为漕、盐两运的中心,每一个官都油水喝得足,每一个商都脑
满肠肥,每一个风月场的女人都貌美如花才艺双绝。因此,这里已是比江宁更繁华的纸醉金
迷大城,已看不到百余年前的烽火遗痕,嗅不到血流漂杵的腥味了。
人是健忘的,百余年前大汉子孙的亡国仇恨,已随岁月与纸醉金迷的繁荣所深埋,总有
一天,会爆发出几星火花,或者迸爆出炽热的溶岩,来提醒人民模糊的记忆。
乾隆帝自登基以来,先后三度下江南粉饰太平,扬州是他每次必经的要道,所以驻扎的
八旗兵,比任何大都会多。负责治安的人员都是千中选一的干员,任何一个巡捕,都是可独
当一面的高手。每一次御驾临幸,运河两岸城里城外,任何一个人举止有异,皆可能立即当
堂毕命。
无可讳言地,以满清那些从马粪中长大的人来统治汉人,事实上有太多的困难,最有效
的手段,便是利用以汉制汉的办法来统治,所以,维持地方治安的所谓干员,绝大多数是汉
人。这些人,满清皇朝说他们是忠臣,心存汉室的人,指他们是汉奸。
忠与奸,分野很微妙。
这天傍晚时分,清军捕道同知赵大人,亲率干员乘船到达爪洲镇,与扬州江防同知钱大
人的干员会合,十艘船载了两百余名兵勇,五十余名精干巡捕,乘夜向上游发船。
三更正,船抵旧江口。旧江口巡检司的孙巡检,已带了丁勇在江滨恭候,随来的有三个
画了花脸的人,隐藏本来面目。不久,这三个人领了官兵出发。
旧江口属仪征县,这一带地势低,溪流密布,有些地方全是泥泞的沼泽,不良于行,村
落稀少,不时有些小股水贼在其中匿伏,陌生人进入,随时都有迷失在内,陷殆在沼泽内的
危险,更可能被水贼们埋葬在内。
破晓时分,画角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三个画了花脸的人,出现在荻村的寨门楼上。十
余名在门楼担任警卫的人,皆躺在血泊中,寨门大开,官兵一涌而入,立即分为五路杀入村
中,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展开序幕。
巳牌末,村中大火熊熊,官后们押了十余名受伤的人,浩浩荡荡凯旋返船,船发扬州,
从此,荻村在这苦难的人间消失了。
这一年,乾隆帝四度下江南,扬州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暴民反抗的象迹,天下太平。
晃眼十年光阴过去了,已经是乾隆四十年秋初。以往,乾隆帝每隔数年便下一次江南,
但这次十年过去了,还没有五下江南的消息。
府城北面十余里运河中,一艘小舟驶入窄窄的小新塘河道,驶入塘西的一处河湾。在湾
口,可看到北面向西伸入上雷塘的河口。
这一带是水乡,港汊交错,芦苇有如青纱帐,小舟行驶其中,根本难辨东南西北。
小舟搁上了河滩,一名青衣大汉踏上岸,扭头向跟下来的一位英俊青年笑笑说:“陆路
不足两里就到了,请随我来。”
“哦!张兄,你们这里偏僻得很,一定要用舟代步吗?”青年人一面走一面问。
“如果走陆路,须从千金陂登岸,得走上七八里路,不方便。”张兄往南面一指笑道。
“那不是快到扬州了吗?”
“是的,等于是绕了大半圈。”
不久,前面出现了一座小村落,犬吠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有犬吠便代表有人家。
有三名青衣大汉在村口迎接,进入十余户村屋的中心。一栋大宅前,主人李元庆亲率五
位男女出迎。
李元庆,是扬州颇有名气的古古轩主人,与那些汉满大员皆有来往,替那些吃够了民膏
的官绅搜购古董与名人字画,商誉甚佳。
当夜,李元庆的书房中有一场盛会。书房四周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会外的人接近。
古色古香的书案上,四座烛台点着明晃晃的火烛,三个人席地而坐,主人李元庆面前,
堆放着不少文册、卷轴,像在结帐。
客人就是那位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对面神色安详冷静。
李元庆取过一件手卷,在案上徐徐展开。
“丘兄,就是这三个人。”李元庆压住卷两端:“五年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仅能从
一位扬州江防衙门的兵勇口中,查出这个生了两颗特尖虎牙的人姓洪,名金生。其他两个
人,就无法查出底细了。”
是一卷画,画上的三个人轮廓分明,好像曾经修饰笔润。最后一个叫洪金生的人,圆形
脸,耳尖上挑,留了小八字胡,口中长了两颗又长又尖的犬齿。
“你们应该可以查出请这三位仁兄的人。”年轻人丘兄注视着画像:“除了这位洪金生
之外,其他两人的相貌找不出特征。如何去找?而且这位洪金生,姓名恐怕都是假的,这点
特征很平常哪!”
“困难在此。”李元庆苦笑:“出面暗中聘请三凶手的人,是旧江口巡检司的孙巡检。
孙巡检在杀入荻村时,被徐老兄的长公子徐永年以飞刀击毙,因而断了线索。”
“这样找有如大海里捞针。”丘兄不住摇头:“在下虽说久闯江湖,十二岁出道闯荡半
生,见过不少江湖豪杰武林高手,但像这种甘心做汉奸,出卖反清复明志士的无耻小人物,
的确不易找出根底来。”
“全靠丘兄了。”李元庆取出一张庄票递过:“这是江宁通泉钱庄的三千两银子,凭票
即付不抽厘金的庄票,算是第一期付款。在下不问时间,不问手段,只请丘兄搜杀这三个汉
奸。荻村男女共一百零九名,十二名上了法场,九十六名光荣的战死,他们在泉下等了五
年,再等几年也不要紧。”
“李兄,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据实回答。”
“丘兄请问。”
“你们还不放弃行刺满帝的企图?”
“不会。”李元庆庄严地说:“心存汉室,殆而后已;永不屈服,永不投降。”
“你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吗?”
“不管事成与否,事后我们会挺身而出,希望不至于连累无辜。当然,牺牲是免不了
的。”
“李兄是大地会的人?”
“在下只是一个心存汉室的人,家祖是扬州十日的受害者,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接了你这笔买卖。”丘兄说:“我需要一年期限,事成与否,我都会给你回音,就
算我丘如柏死了,我的朋友也会将讯息传到。”
“在下代表荻村九泉下的精魂,向丘兄致诚挚的祝福,祝马到成功。”
“彼此彼此。”丘如柏将庄票纳入怀中:“日后连络与信息的传递,在下另与张兄计
议,法不传六耳,李兄请不必过问。从现在起,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告辞。”
十天后,旧江口镇。
这是一座大江北岸的小镇,却有一座巡检司衙门,可知这一带的治安相当差。镇上百余
户人家,大多数靠水吃水的人,部份渔户与大江的小贼通声气,经常有来历不明的人在镇中
出入,并不以巡捕多而有所顾忌。
傍晚时分,一艘小舟泊上了镇南的简易码头。
丘如柏与十天前出现在李家的时候完全不同,黑油油的大辫盘在头上,赤着上身,露出
一身结实的古铜色肌肤,浑身散发出骠悍粗犷的气息,一举一动矫捷灵活,整个人充满了豹
子般的危险气息。
他熟练地系好舟,进入低矮的船蓬,抓起一件短褐衫搭上肩,腰间加了一条兼作腰囊的
宽腰带,哼着荒腔走板的扬州小调,跳上了码头。
这一带泊了十余艘各式各样的小舟,码头上走动的,全是不三不四的粗野人物。
一个穿了巡捕服的大汉,站在通向码头的街口,瞥了大踏步而来的丘如柏一眼,刚转过
身,突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转过身来,突然大手一伸,半分不差扣住了丘如柏的左手脉
门。
“阁下,咱们眼生得很,干什么的?”巡捕沉声问,一双犀利的鹰目紧吸住丘如柏的眼
神:“船上有货?”
“开玩笑!货早就交了。”丘如柏笑笑:“镇江来的一批南货,赚了七十两银子,横江
虎鲨就吞掉了四十两,简直是天打雷辟。”
“唔!原来你是常州那一伙的。”
“是呀!田老大今晚就在镇江享福。”
“你姓什么?”巡捕放手问,神色和蔼了些。
“姓丘,丘一斗,绰号叫一斗金。菩萨保佑!希望过两年时来运转,真的赚够一斗金,
讨个老婆抱抱孩子,再也不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了。”
“你不是这种材料。”巡捕笑笑:“不要在本镇生事,不然,你这辈子永远没有赚一斗
金的希望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虽说在下过了江,但过江的不一定是强龙。就算是强龙,也不敢斗你们这
些地头蛇,对不对?”
“你知道就好。”
“康八爷回来了没有?”
“没有,到上江去了,你来找他?想赚外快嘛,得去找浪里鳅彭老五,他会替你安
排。”
“谢啦!”他的手已到了巡捕手中,抽出手拍拍巡捕的手肘:“鼓老五心太黑,我宁可
找飞鱼高老七,至少高老七够义气,不会向江上的朋友两面诈钱。呵呵!你公忙,不然一定
请你喝几杯,再见。”
他哼着小调走了,巡捕瞥了掌中的一锭十两纹银,毫不脸红地纳入怀中,泰然自若地继
续巡查。
这些年太平盛世,生活安定物价便宜,一两银子可换钱千余文,百文钱可买一只大肥
鸡。十两银子,足够穷人两月粮。
在常州的吃黑饭混混,以私枭为主流,逃避扬州钞关驻瓜洲税司的税丁,与镇江、扬州
的黑道好汉采联合行动,利益均分合作无间,潜势力相当庞大。丘如柏以常州混混的面目在
这里进入,是极为正常的事。
飞鱼高老七的家,在镇北街口的东端,那是一栋三进的土瓦屋,屋前有座不大不小的院
子。
丘如柏在院门外穿上外衣,上前叩门。门开处,一位流里流气獐头鼠目的汉子迎门一
站,不住向他打量。
“干什么的?”汉子的语气不友好:“一个人?”
“找高七爷。”他大声说:“你希望来多少人,来多了你吃得下吗?”
“你是……”
“对岸来的,田老大有口信。”他放低声音:“在下姓丘,中午在浅湾口谈好一笔买
卖,来找高七爷交代。如果你不高兴,在下去找康八爷……”
“康八不在家。”
“去找彭老五也是一样的。”他扭头便走。
“站住!你好像没有多少诚意。”
“咦!你这个人真奇怪,没诚意我来干嘛?来看你水鼠朱立的脸色?”他回头用嘲弄的
口吻说:“谁都知道你老兄难缠,你该明白高七爷有你这种人替他做狗头军师,确是他最大
的失策,你替他不知得罪了多少朋友。”
“你……”水鼠愤怒地向他踏进一步。
“你想怎样?”他沉下脸:“不客气地说,你那两手所谓太祖长拳,最好留来传子传
孙,亮出来唬人是唬不倒在下的。阁下,你到底让不让在下见高七爷?”
“你像是故意找太爷穷开心的。”水鼠暴怒地说,来一记黑虎偷心,拳风虎虎力道相当
凶猛。
他上盘手一钩,快逾电闪,侧身顺势招发带马归槽,但及时放手。
水鼠直冲出十余步外,刹不住脚几乎摔倒。
“再来再来。”他招手叫:“你要是三招之内不爬下,我丘一斗永远不在阁下的地盘
混。”
水鼠本来已回头恶狠狠地冲来,蓦地吃惊地止住冲势。
“你……你就是五天前过江的那个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水鼠收回拳头:“你这
混球……”
“别骂别骂。”他呵呵笑:“初生之犊不怕虎,打了下江的几个混混,算不了什么。不
能怪咱们年青气盛,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谁不想混出一点局面出来?”
“不错,你确也替咱们上江的人出了一口气。”水鼠的态度转变得好快:“跟我进去见
七爷。”
飞鱼高七爷年约四十出头,高高瘦瘦手长脚长,在客厅接见客人,客套一番,丘如柏开
门见山表明来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兄弟特地来请七爷帮忙。”他道出来意:“在后天,兄弟要带一笔
货回常州,瓜洲那些人,请七爷出面打点。货主交二百五十两常例银,明天下午可以送到,
当然得等七爷回话之后再送到府上来。”
“货主随船走?”七爷笑笑问。
“不,货主不敢冒风险。”
“好,在下答应你。”七爷的鹰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五天前的事在下听说过了,老
弟,得罪了下江那些人,不会有好处的。你们是第一次干活?”
“应该说是第一次赚大钱。”他不假思索地说:“以往只赚些水费苦力钱,跑一趟赚十
两八两银子糊口。其实,那次的事咱们是被迫采取……”
“我不过问谁是谁非。”七爷截断他的话:“我只是好意提醒你小心。”
“兄弟会小心的。”
“早些年瓜洲一带本来是他们的地盘,自从孙巡检殉职去世之后,他们失去倚靠,只好
退到江阴一带生根,但无时不在作卷土重来的打算。”
“哦!七爷,兄弟想起了一件事,听说孙巡检死在荻村,生前他与下江那批人交情深
厚,有否其事?”
“这件事不是秘密。”高七爷微笑:“他们的老大江神潘胜,那时是向海舶收常例钱的
主事人,与孙巡检交情深厚。孙巡检有两大嗜好,财与色,江神潘胜就在投其所好上下工
夫。哼!这些事只有少数人知道详情。”
“七爷当然知道罗!”
“那时,在下负责与孙巡检的狗头军师赵剥皮赵宁打交道,当然知道内情。”高七爷神
色颇为自负:“这也就是我高七能顺利接收这处地盘的本钱。”
“七爷本钱够,理当如此。哦!赵剥皮这家伙听说孙巡检翘了辫子之后,第三天便卷行
李溜之大吉,是不是到江神潘胜那儿做军师了?”
“哼!他敢?”高七爷不屑地说:“咱们这一带的道上朋友,谁也容不下这个混帐东
西。”
“那他躲到何处去了?”
“不知道,听说他在镇江有一个姘头,叫什么白娘子的,当然不是水淹金山那位白姑
娘,他和白娘子一起走了。白娘子的一个结拜姐妹敖三姑,是在下一位弟兄的相好,所以知
道那家伙是带了白娘子走的。”
“七爷,你得小心。”他离座准备告退:“赵剥皮很可能躲在江神那儿打你的主意,防
着点总是好的。天色不早,在下告辞。”
“放心啦!我高七爷是很小心的,决不会在阴沟里翻船,呵呵!老弟请便,不送了!”
第二天,丘如柏在往昔白娘子的香巢附近,技巧地打听白娘子的去向,当然是以往昔恩
客的身份打听消息。
他在鸨婆与龟公之间花了不少银子,最后从一位稳婆口中,得到他所要知道的消息,那
稳婆曾经替白娘子料理过一些不可告人的妇人病。
一月后,河南陈州府北面十余里的双沟集。
集期是一四七,这天是初二,集上冷清清。集东的羊市北端,有一座三进院的大宅,宅
主人赵三爷赵飞是本地地主赵大爷赵宁的三弟。十年前,赵三爷从京师携眷返乡荣师故里,
带回一箱箱金银,据说在京师替某一位王爷的巴图鲁(勇士)办事,发了大财回家买田地享
福养老。
近午时分,两匹健马从北面来,骑士像个富家子弟,鞍后有马包,腰间佩着长剑。后一
骑是个秃头老仆。两人仆仆风尘策马入集,在集南的小客店福得客栈前勒住了坐骑。
秃头老仆首先入店,向店伙神气地说:“我家公子姓丘,从京师来,替我们准备两间上
房。”
天色还早,到府城要不了半个时辰,这位贵公子居然要在这种简陋的小集落店,委实令
店伙们惊讶,但好主顾上门,当然万分欢迎巴结。
午膳后不久,丘公子带了秃头老仆,神气地在各处走动,东看看西看看,双沟集仅有三
条街,两百余户人家,走一圈要不了一刻时间。最后,两人到了赵家大宅前逗留许久。赵家
的人大感诧异,老少妇孺皆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这位奇异的陌生豪门公子。
回到客栈,后面跟来了两个青衣大汉。
所谓上房,只是略为宽敞的单间客室而已。
掩上房门,丘如柏用大拇指指向门外指指示意。
“不错,是赵家跟来的人。”秃头老仆低声说:“看来,他们已吞下了饵。”
“李兄,他们会不会认出你的身份?”他在桌旁坐下:“赵宁本来就不是安份的地头
龙。”
“不可能。”秃头李兄拍拍自己的光头在下首落坐:“不错,他是个地头龙,但与陈州
的地头蛇很少亲近,不可能结交江湖名流。陈州的地头蛇,也不可能知道我归德猛龙李罡的
底细,何况我已经剃了头易了容,平空老了二十岁,老弟,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赵剥皮的底细全查清了?”
“绝对正确,要不要把刘家兄弟找来详细问问?”
“不必了。李兄,你们的事已经完成,今晚可会合刘家兄弟连夜撤走,兄弟日后当面致
谢。”
“老弟真的不需要继续帮忙?”
“兄弟应付得了,谢谢。”
当晚,秃头老仆失了踪。
房间没有退,店伙也就不敢过问,但老仆神秘失踪的事已经传出,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
注意,尤其是心怀鬼胎的人心中有数。
午后不久,里正偕同四名民壮光临福星客栈,在丘公子房中逗留片刻,出来时脸无人
色,仓皇而走。
一名大汉在街口拦住了里正,挥手示意另四位民壮决走。
“吴忠,赶快回去告诉赵大爷。”里正向大汉惶然说:“那是京中什么端王爷身边的什
么贝勒,来江南游玩的人,千万惹不得。”
“哦!他那老仆呢?”大汉要知道所要知道的事:“这里不是江南……”
“抱歉,要问你去问。”里正惊恐未退:“他满口京腔,还有许多听不懂的话。三爷不
是在京城替什么王爷办事吗?应该听得懂国朝话,快去请他来与这个姓丘的贝勒打交道,不
要来麻烦我。姓丘的说,要找本地曾经在京师耽过的人,我已经将三爷的事告诉他了。”
里正说完,仓皇而走,大汉站在原地发愣,脸色渐变。
要不了多久,双沟集来了一位皇亲国戚的消息不径而走,这是十分惊人的大事。陈州府
城内也有所谓满城,那是旗人的居住区,这些旗人身份特殊,都是特殊的所谓权贵,掌握实
际的军政大权。一个旗人的权势已经令人侧目,再从京师里来一个什么贝勒,那还了得。
福星客栈首先遭了殃,仅有的几位寄居旅客纷纷离店另觅居所,所有的店伙,皆惶惶不
可终日。
第三天,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天是集期,四乡的人皆前来赶集,车马拥塞于途,街上百货杂陈,人群拥挤。
日午为市,买卖高潮在午初便达到颠峰状态。
丘如柏出现在客店门前,孔雀蓝长袍,紫缎珠扣马褂,缕花小帽彩带马鞭,人不但生得
俊,而且雄伟魁梧,看气宇风标,不要说冒充一个王子,真正的亲王也不见得有他这种气
概,如果身旁带上几个巴图鲁戈什哈或者小太监,冒充皇太子也够资格。
十余匹健马来自府城,满城的旗人子弟终于赶来了,清一色的骑装,佩刀带剑不可一
世,在乡人纷纷走避下,十五名骑士在店前成半弧形勒住坐骑。为首的中年骑士据鞍高坐,
困惑地注视着背手而立,含笑轻摇马鞭的丘如柏,似乎有点迟疑。
“费扬古、喇珍……”丘如柏吐出一串标准的旗语:“……”
赵剥皮赵三爷在对街的人丛中看热闹,他身旁带有四名大汉。
“他说什么?三爷。”一名大汉附耳低声问。
“他……他在骂苏赫达春是笨蛋老么。”赵剥皮神色不安地说:“骂他作威作福下乡扰
民……快走,这家伙真的是从京师来的权势子弟。”
十五名骑士惶恐地下马,丘如柏的古怪语音在众人的耳畔轰鸣。
“苏赫达春是贵族鄂氏的宗人,在京城熟悉豪门贵族的底细。他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么,
在京城他被人取绰号为笨蛋。”赵剥皮向同伴详加解释:“这个什么贝勒爷,开口就把他在
京城的排行和绰号叫出来,他当然知道自己该不该骂了。至少,咱们知道这个姓丘的,自称
贝勒的人,对咱们无害,用不着提防他了。”
“三爷,如果他要见你,你岂不露出马脚?你并未在京城混过。”大汉粗眉深锁,有点
忧形于色:“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位王子绝对没有在咱们这里一住三天的理由,恐怕真是冲
三爷你而来的。”
“鬼话!”赵剥皮满脸自信:“三爷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奉公守法的人,官家不会
找我的晦气,我只怕那些混帐的江湖牛鬼蛇神找麻烦。”
次日,赵三爷被清军捕盗同知大人召见。这位同知大人是旗人,出身汉军旗,副手就是
那位苏赫达春。
赵三爷返家时,满面春风,大概府城之行相当得意。
丘如柏已经走了,在府城并未停留,一人两骑神气地南下,去向是偃城。
赵家恢复往昔的平静,忘了那位来自京城的贝勒爷。
转眼十天过去了,天底下没有任何古怪事发生。
赵剥皮赵三爷有自己的住宅,位于黄土沟的东岸,距双沟集他兄长赵大爷的家约有五六
里,附近一带的田地,全是赵三爷七八年前逐次买来的。
庄子不大,中间是三爷的三进院大宅,两侧是佃户长工的土瓦屋,四周用矮围墙围起
来。目前,他是地方上颇有名气的地主。
二更天,天宇黑沉沉。佃户和长工的家小们皆已安歇,只有三五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
在槐树下乘凉,拉开嗓门,唱些伤风败俗的肉麻小调自得其乐。
赵三爷独自在账房里算账,听说郑州一带今年天旱缺粮,如果把粮运到郑州,到底是否
能增加一倍利润?
盘算的事情相当费神,人工、运费、车辆骡马,沿途的风险……都得一一计及,这样才
能保赚不赔。
算盘珠子的答响,却突然听到一声不可能有的轻咳声,在这决不许僮仆接近的账房中,
这声轻咳来得太突然,太令人惊讶了。
他警觉地抬头,蓦地,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搭在算盘上的手指,不听话地在抖索。
案前方右侧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人,一个他毫不陌生的人,在明
亮的菜油灯照耀下,这人的笑容似乎显得平和而充满善意。
但他并不因为对方的笑容可亲而宽心,反而有毛骨悚然手脚发冷的感觉。
丘公子,贝勒爷。
“你见了鬼吗?”丘如柏笑问:“赵三,你的脸色好苍白。”
赵剥皮不是反应迟钝的人,手一动,便从案下抓出一把连鞘尺八匕首。
“丘……丘贝勒……”赵剥皮惶然离座:“你……”
“你错了,赵三。”丘如柏安坐如故,笑容更安详:“旗人没有姓丘的,通常称名不道
姓。贝勒的身份冒充不易,王子出京哪有这么简单的事?赵三,你应该见过贝子贝勒出京的
排场,因为皇上出京巡幸的场面,你一共见过两次。”
“什么?你……”
“丘某虽然不是贝子贝勒,但身份也不简单。”
“你到底……”
“我要问你一件十年前的事……阁下,不要去拉那根警铃带子,我知道你那五个保镖已
经不在身边了,把那些长工佃户召来,没有任何好处的。”
赵三爷放弃拉警铃带的举动,眼中杀机怒涌,冷电一闪,匕首出鞘。
“你的武功很不错,所以能吃得住大江下游水陆群雄。”丘如柏依然安坐如故,但语气
渐冷:“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做出愚蠢的事。”
“你……你知道在下的底细。”赵三爷沉不住气了:“我……你到底是谁?”
“十年前,在下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随义勇侯西林觉罗游苏州,那时的巡抚宋荦,
就曾经替在下牵马。”
“哎呀!你……你是小侯爷……”
“你的记性不错。”丘如柏笑笑:“扬州八大监商之首是均太,好像知道均太姓黄的人
并不多。”
他从腰袋中取出两件饰物往几上一放,宝光四射。一是绿芒闪烁四寸高翡翠凤凰,一是
两寸半光芒刺目的精巧鼻烟壶。
赵三爷大吃一惊,大概是识货的行家。老天爷,这两件玩意,不值十万两银子也值七八
万,却带在身边当作玩物,这还了得?
“这是黄均太给在下的见面礼。”丘如柏指指翡翠凤凰,再拈起鼻烟壶:“这是汪太太
给在下的金刚钻鼻烟壶,好像只有和中堂的真珠鼻烟壶,价值相当。和中堂那只壶,是从大
内偷出来的。”
汪太太,是扬州八大监商之一汪石公的夫人,汪石公死后,汪太大自己主持,扬州的人
称她为汪太太。乾隆帝下扬州,城北的三仙池,就是汪太太出资八万两银子,一夜之间出动
工匠数千人造成的。当夜池成,次日驾至,乾隆帝大加赞赏。这位富婆门下食客上千,名列
风云人物。
赵三爷完全屈服了,倒抽了一口凉气收匕入鞘。
“记得荻村的事吗?”丘如柏收起珍玩,神色泰然:“那是初春正月的事,皇上驾幸扬
州的前一个月。”
赵三爷镇定下来了,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
“小的记得,那群逆贼暴民一百零九名男女全部伏诛,扬州的叛逆组织被连根拔掉。”
赵三爷洋洋得意回话:“一来是圣上洪福齐天,二来是臣民戳力……”
“是你主持其事吗?”丘如柏截断对方的话:“孙巡检为人贪黩但胆小,不足以当大
任。”
“小的不敢贪功,确是孙巡检主事。”
“那你为何在第三天就弃职潜逃?大功一件,你居然不受赏而违法潜逃,是何道理?”
丘如柏语气转厉。
“这……”赵三爷又开始发抖了。
“据在下所知,孙巡检死后,有人持镇江常厚钱庄庄票,在江宁分号兑走了五万两银
子,出得起五万两银子的人,只有扬州八大盐商有这种财力。告诉我,谁出的钱?汪家?安
家?说!”
“小的真……真的不知道……”赵三爷战栗着说。
“你敢说不知道?”
“这都是孙巡检主办的。”
“死无对证,是吗?”
“小的决不敢说谎。”赵三爷急急分辩。
“那三个人是谁?”
“小的根本不知道,孙巡检……”
“你把白娘子藏到何处去了?”丘如柏厉声问:“你一妻三妾,其中没有白娘子。”
“这……”
“说。”
“小的带她逃到江宁,她就被她的义姐带走了。”
“她的义姐是谁?”
“姓郝,郝桂贞,听说不是风尘女人,是一个豪门歌姬,长得很美,气质高贵令人不敢
亵渎。”
“我知道了!”丘如柏恍然地说。
“丘爷……”
“那三个人是江神潘胜的人吗?”
“绝对不是。”赵三爷急急解释:“江神手下的人,小的大部分认识,他那些人的身手
平常得很。而那三个人中,有一位左袖中可以突然吐出一把锋利芒刺杀人,手中的三棱刚刺
比刀剑更厉害,可以硬将沉重的霸王鞭崩开,神力惊人,下手歹毒绝伦,小的一接触他的眼
神,便感到脊梁发冷,可怕极了。”
丘如柏一面思量,一面用慑人心魄的目光,凌厉地狠盯着满怀恐惧的赵三爷。
赵三爷突然毛骨悚然的向后退,如见鬼魅般后退。
“你……你……”赵三爷张口虚脱地叫:“原……原来就……就是你……你的目……目
光眼神……”
丘如柏挺身站起,一步步向前逼进。
“那……那银……银票是……是白娘子给……给我的。”赵三爷发狂般大叫:“她……
她和孙巡检有……有交情,她……她也不……不知道孙巡检和你们的事,我……我更不清
楚,我……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你们三个人的底……底细,饶……饶我……”
丘如柏仍在逼进,快近身了。
“今……今后我……我决不再提这……这件事……”赵三爷无法再退了,身后已是墙壁
了。
丘如柏仍在逼进,眼神更凌厉。
一声厉叫,赵三爷拼命了,快速地拔出匕首,咬牙切齿厉叫着一匕扎出。
丘如柏巨手一抄,便扣住了赵三爷的右手腕脉,匕首出了偏门。
赵三爷武功不弱,起右脚攻下阴,又快又狠,力道极为凶猛。
丘如柏左手一扭一沉,赵三爷的右手随势而动,匕首尖转向下沉,恰好刺入赵三爷的右
膝。
“哎……”赵三爷厉叫,浑身一软,失去自制的能力。
“很好。”丘如柏神色柔和了:“这证明你的确不知道孙巡检的安排,但还有一点疑问
须待澄清。”
“你……”赵三爷语不成声。
“白娘子就那样随她的义姐郝桂贞走了?五万两银子的庄票就这样被你取走了?”
“小的在白娘子会见郝桂贞,无暇分神的紧要关头,抓住机会溜走的。小的不该贪心,
请给我三两个月工夫,小的把田产卖了偿还给你们,请不要杀我。”
“我给你两个月工夫。”
丘如柏放了赵三爷:“到颖州换成风阳泰祥钱庄阜阳分号的即期庄票,在三个月后的最
后一天午夜子初,放在西门外白龙桥头的第一根桥阁柱下。白龙桥也叫飞虹桥,你找得到
吗?”
“小……小的知道那地方。”
“那就好,如果你想打主意潜逃,最好不要轻试,因为从上个月开始,你的一举一动就
已经在咱们的眼线监视下。还有,这件事,阁下今后如果再怕死透露一丝口风,哼!”
随着那一声令人心胆俱寒的哼声,赵三爷但觉耳门一震,便不知尔后所发生的事了,醒
来时已身在房中,他的一妻三妾正在床前又哭又喊。
光阴似箭,又是一个月后。
山西潞安府,倚太原而跨河朔,踞天下之肩脊;太行山西麓的第一大城,冒险家的乐
园,罪犯的逃逋薮。
这附近的村镇,几乎全是建有堡砦,拥有强大的自卫武力的庄和堡。天下太平,国境已
从往昔的边墙,向北延伸至鲜卑地区数千里外,长城附近不再有战争,但太行山的山贼对这
一带的威胁,并不因为天下太平而减弱。因此,陌生人在这一带最好少到城外的乡镇活动。
从飞龙宫前的大街向南行,不远处的十字大街口行人往来不绝,自晨至暮车马进进出
出。向东转,是府前大街。往西,出西关。就在西转的街角,有一座本城的百年老字号上熏
酒楼。
上熏酒楼由于酒菜很好,因此在本城名列四大酒楼之一,在这里出入的酒客,多多少少
具有一些特殊身份。这里的生活条件,与江南当然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物质便宜,贫富的差
距并不大,因此,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并不怎么特别高贵。
傍晚时分,丘如柏穿了青袍马褂,踱着方步登上了楼上的雅座,向含笑上前奉茶水拭手
巾的店伙笑笑说:“来几味下酒菜,四付碗筷,十壶汾酒,等会儿有朋友要来,酒菜都要上
好的。”
“小的理会得。”店伙恭谦地说:“酒菜是等客官的朋友来了之后再上……”
“不,准备好了就上,不用等。”
“好的,大概客官事先并未约定时辰。”
“没有,但他们会来的。”丘如柏笑笑:“因为昨晚在下曾经给他们寄柬留话,而且一
早就有人到客店监视在下的动静。瞧,楼门口刚上来的那两位仁兄,就是监视在下的人,他
们是相当尽职的。”
店伙看清了上来的两位大汉,脸色大变,惶然急急下楼去了。
另一名店伙满脸陪笑,将两名大汉引至靠窗的座头,卑谦地说:“班二爷万五爷,请问
要喝些……”
“你走开。”那位豹头环眼像貌威猛的班二爷挥手赶人,目光落在丘如柏这一面:“那
位朋友好像正打算请客,他已经约了人。”
“是啊!”不远处的丘如柏笑容满面接口:“请客,大概客人快到了,两位有何高
见?”
两大汉不再偷偷摸摸,班二爷领先走近丘如柏的食桌,拖过条凳坐下。万五爷也打横落
座,把丘如柏夹在中间,摆下了有利姿态。
“朋友高名上姓呀?”班二爷狞笑问:“昨晚在内院门楣上的留柬,只落款了知名不具
四个字,谁知道朋友你是哪座庙的大菩萨呀?看朋友你文皱皱的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能
神不知鬼不觉深入四重警网,真不简单,在下相信一定是尊驾的朋友做下的惊人手脚。”
“正相反,在下的朋友三天前就撤走了,事前请朋友帮忙准备,准备好就请朋友脱身事
外,这是在下办事的宗旨,在下已在贵地住了七天了。”丘如柏卷起衣袖:“昨晚是在下亲
自去留柬的。你老兄不信,在下就不用多费唇舌了。至于姓名嘛!等嵇七爷嵇永胜来了再
说,好不好?”
“朋友,在下的确不相信昨晚去留柬的人是你。”班二爷说,突然右手一伸,扣住了丘
如柏放在桌上的左手脉门,往桌上按。
食桌突发怪响,似乎楼板都被撼动了。
“你老兄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丘如柏任由对方用劲,神态极为悠闲:“呵呵!在下
敢一个人前来兴风作浪,当然有几成胜算。”
万五爷看出不对,抓住机会出手,一掌斜飞,劈向丘如柏的双目。
丘如柏不再客气,右手一伸,奇准地抓住了万五爷的手掌,五指疾收,同一瞬间,他的
左手反扣住了班二爷的右手脉门,一声长笑,双手齐挥。
“哎……”班、万两人狂叫着飞翻而出,踢翻了木凳,压倒了左右两张食桌。
食厅大乱,十余位酒客纷纷走避,店伙们惊恐地叫嚷,乱成一团。
丘如柏安坐不动,似乎刚才并未发生任何变故。
班、万两人挣扎了好半天才能站起,一抱左臂一抱右手,脚下也不便,一看便知两人的
一半身躯似已麻木不听指挥,脸色苍白得像是僵尸面孔,呻吟着、挣扎着下楼,仓皇而遁。
“两位好走。”丘如柏朗声叫,两个家伙怎能走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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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伙知道麻烦来了,食客们也一一溜之大吉。
酒菜送上来了,楼上整座食厅,只有丘如柏一个食客,店伙也仅留下两个人。
楼梯一串暴响,抢上来七个高高矮矮大汉,领先的人,是北关外石子河栋家的嵇七爷嵇
永胜,五十岁出头,巨熊般的伟岸身材,腰间佩了一把虎头钩。
丘如柏含笑而起,颔首打招呼。
“呵呵!是嵇七爷吗?”丘如柏的态度轻松中有傲慢自大:“在下本来以为七爷仅把两
位拜弟带来,没想到来了七位之多。店伙计,快加怀箸。诸位,请坐。”
五个人落坐,另两人站在丘如柏身后,左右分立。
嵇七爷满脸怒容,在对面坐下,一双怪眼像在冒火,死死地狠盯着含笑安坐的丘如柏。
“在下嵇永胜。”嵇七爷声如雷震:“昨晚是阁下到舍下留柬叫唤?”
“对,正是区区在下。”
“阁下邀嵇某前来此地一谈,谈什么?嵇某不认识你,你……”
“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阁下鹰爪神钩嵇永胜结义三兄弟,号称宇内三奇。”
“废话不说!你要谈什么?如果可能,七爷我成全你。”
“在下请你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呸!七爷我闯道天下二十余年,多大风浪没见过?就算你摆的是霸王宴,七爷我也要
来,这不是来了吗?”
“谢谢阁下赏脸,在下深感荣幸。”
“七爷我等你说。”
“好,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阁下受艺于六安州铁头陀门下,铁头陀俗家姓郝,他有一位
侄女郝桂贞,也是阁下的师妹。铁头陀十年前暴毙湖广嘉鱼白云禅寺,你师妹在江宁偕金陵
双艳夜劫六家富豪获赃数万两,此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上再也没发现三妖女的行踪。令师妹
的绰号叫云裳女史,据说有千百化身,她与你……”
“住口,七爷我不听你胡说八道。”嵇七爷拍桌怒吼。
“你急什么?在下不会将你们的肮脏事揭开来,只要你把她的下落告诉我,咱们好来好
去……”
“你是什么东西!”嵇七爷怒叫,倏然而起。
七个人事先早有默契,四面一分。
“阁下不愿好好商量,那就没有什么好说了。”丘如柏也离座而起,脸色一沉:“在公
众场合不宜撒野,明日午正,在下于北乡柏谷山南麓,武城冈太行山神庙前候驾,过时不
候。”
说完,他缓缓举步向楼门走。
迎面挡着一名中年剽悍大汉,双手徐徐上提。
“阁下最好留些劲,留到明午尽量发挥。”丘如柏神色极为阴森:“必要时,在下会不
惜惊世骇俗动手在闹市杀人的,让开!”
让开两个字喝声并不大,却有摄人心魄的威势,大汉突然打一冷战,吃惊地闪开。
丘如柏昂然而过,向楼门走去。
嵇七爷身后的一个脸色姜黄中年人,右手徐抬悄然向前一拂,一道淡淡的青芒破空而
飞,射向丘如柏的背心。
丘如柏像是背后长了眼,泰然右跨一步,青芒从他左臂外一掠而过,蓦尔失踪。他并未
回顾,也没停留,从容出了楼门下楼而去。
脸色姜黄的中年人目定口呆,最后吸口凉气说:“可能吗?我居然暗算失手了?”
“三弟,你不但失手了,而且连化血锥也被收走了。”嵇七爷神色极为不安:“咱们如
不能及早查出他的底细,查不出他的党羽有多少,恐怕要栽定了。走,去找太行山的朋友商
量商量,必要时……”
三更初,城东潘王府东侧的上熏老店东院。
潘王府原是唐代的节度使衙门,也是前朝的朱家王府,现在是旗人大员的公署,警卫森
严,治安自然良好。附近的居民也沾了光,没有敢在这附近惹事生非。因此,上熏老店是附
近最高尚的高级旅舍之一。
东院相当宽敞,散置有一些花盆,栽了两株老梅,几座供客人休息用的石凳石桌,前后
两廊各点了两盏灯笼。
丘如柏是唯一未安睡,在院里乘凉的旅客,青袍的袍袂掖在腰带上,大辫盘在头上。石
桌上有一壶茶,两只茶杯,一旁搁着一把打开的摺扇,扇面画的是仿唐伯虎的墨兰。当然不
是唐伯虎的大手笔,唐才子已经死了两百年。这种扇产自江南苏杭一带,是极为普通的竹骨
扇,十余文钱可以买一把,在山西当然不止此数。
微风凛然,自院墙头飞射而来的两个黑影,突然在他桌前止步现身。
他安坐如泰山,对刚才飞射而来其势甚猛的人影毫不在意,似乎也没有任何采取自卫态
势的举动。
两黑影穿夜行衣,背上系有剑,两双怪眼精光闪烁,不像人眼而像可反光的动物眼睛,
怪吓人的。
“坐啦!”他笑笑斟茶:“两位不是为了站在此地,大眼瞪小眼而来的吧?”
“阁下尊姓大姓?”右首的夜行人沉声问:“在下侯彦,那是在下的朋友,姓糜,名
栋。”
“哦!原来是天王寨忠义堂总领,铁臂猿侯老兄和铁菩萨糜头领,失敬失敬。在下嘛,
姓丘排行三,以排行为名,两位叫在下为丘三就好。呵呵!请坐。”
“在下不是来和你打哈哈的。”铁臂猿有点不悦:“就算你姓丘。丘三,你是存心到咱
们潞安示威的?”
“咦!你这人说话真奇怪。”他脸上嘲弄的神色相当明显:“在下来潞安示威,与贵天
王寨有何关连?难道说,潞安是贵山寨的抢劫地盘?在下是吃过界来潞安抢劫吗?这里有什
么威好示的?”
“你……”铁臂猿语塞。
“如果阁下不认为贵山寨与嵇七爷有交情,那么,在下要带你老兄到潘王府内,与那些
满州大员们说个一明二白,在下保证可以平白捞上一二百两银子赏金,你信不信?”
铁臂猿下不了台,气得几乎要跳起来。
“潘王府近得很,阁下如果不嫌麻烦……”
铁臂猿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隔桌伸手便抓。
糟透了,铁般坚硬的手反被丘如柏扣住压在石桌上,接着耳光声暴起,然后脑门挨了一
劈掌,打击之快,有如电耀霆击,铁臂猿不但无法挣扎,连呻吟呼叫的机会也没抓住。
铁菩萨大惊,火速拔剑。
手刚搭上剑靶,背系剑很不容易拔出,好处是行动方便不碍事,坏处是手臂不够长根本
就拔不出来,没有佩剑或插在腰带上灵活方便。
“啪!”茶壶突然在铁菩萨的右肩开花,热腾腾的茶水溅在脸上真不好受,右臂发麻,
失去拔剑的力道。
丘如柏放了铁臂猿,跃过石桌手脚齐至,打击有如狂风暴雨,双脚踹中对方的胸腹,双
掌在对方的颈根、双肩、耳门疾落疾起,着肉声分不清次数。
丘如柏双脚落地,铁菩萨已经倒下了。
“我不信你真的是铁铸的菩萨。”丘如柏拍拍手说:“你的乾元真气火候不到六成,怎
能奢称铁菩萨?站起来,在下再给你几下松松筋骨,看你的气功是否到家。”
铁菩萨在地上挣扎呻吟,想站起却力不从心,几次撑起上身又倒下,昏天黑地挣扎难
起。
而功力更高的铁臂猿,已经爬伏在石桌上昏厥了。
终于,铁菩萨吃力地站起来了,摇摇欲坠不易站稳。
“你……你打……打得好……”铁菩萨含糊地说,好像舌头大了一倍,语音含糊不清。
“我在想,要不要把你们送至潘王府。”丘如柏拍着手中的摺扇自言自语:“那些旗下
大员,对你们这种强盗头子是很感兴趣的,保证可以获得三百两银子重赏,至少可以平平安
安过两年不用工作的好日子。”
铁菩萨发出一声兽性的怒吼,冲上招发云龙现爪抢攻。
“啪啪啪……”摺扇发似电闪,铁菩萨足足挨了六记。砰一声大震,第二次倒地,丘如
柏则轻描淡写地插摺扇入腰带。
“我要把你全身两百多根骨头,一根一根拆散,因为你不自量,骨头生得贱。”丘如柏
沉声说:“站起来,这次在下要替你拆骨了。”
黑影像电火流光般疾射而来,眨眼问便接近至丈内,有如鬼魅幻形,轻功之佳骇人听
闻,香风入鼻。
双方皆不假思索地发招抢攻,接近得太快了。
“卟啪啪……”掌拳接实声传出,双方各攻守五六招,但见拳掌交织,罡风呼啸劲气激
荡。身法快速地旋转移位,棋逢敌手。
一声冷叱,丘如柏不耐地下重手了,一掌按上了对方的右胁,人影倏分。
黑影斜飘丈外,双足着地再退了三步方稳下身躯。
“咦!阁下好神奥的掌招。”对方发话了,语气不稳定,但极为悦耳:“你是……”
原来是一位穿了劲装的年轻女郎,右手按在右胁下轻轻推拿,这一掌大概挨得不轻。
“咦!你不是云裳女史,你太年轻了。”他也大感惊讶:“能在区区的雨打残荷十八招
的攻击下,仅挨了一掌,而能全身退走的人,你是第一个。”
“你也不是那个逃走了的恶贼。”女郎困惑地注视着他说。
“什么恶贼?在下是住在此地的旅客。”
“不过,那恶贼的确是逃到此地失踪的,我已经看清他的相貌。可是,你为何出手这么
快?”
“哦!姑娘,你不是更快吗?在下闯荡江湖十年,第一次碰上姑娘这种不可思议的轻
功。看来,咱们是误会了,抱歉。”
女郎被夸赞得脸一红,指指正吃力爬起的铁菩萨说:“这两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在
交手?”
铁菩萨摇摇晃晃站稳,想要扑上。
“这位仁兄叫糜栋,绰号称铁菩萨。铁布衫气功也称铁菩萨,他以为他已练成了金刚菩
萨法体,所以在下要破他的气功,再来几记他就要气散功消了。”丘如柏一面说,一面向铁
菩萨逼进。
“把他们送官究治。”女郎说:“他们居然敢闹到府城来,那还了得?”
铁菩萨打一冷战,不由自主向后退。
“在下不……不管你和嵇七爷的事。”铁菩萨终于认栽:“在下学艺不精,不怨你。”
“很好。劳驾,把铁臂猿带走,告诉他,日后离开在下远点,免得在下费神卸他的铁
臂。”
铁菩萨不再多言,背起铁臂猿仓皇而遁。
“兄台大量。”女郎向丘如柏微笑,左颊绽起一个深深的笑涡:“听说太行山贼颇为凶
悍,这位铁菩萨敢于承认失败,颇为罕见呢。”
“这位仁兄聪明。”他说:“真要被送官砍脑袋,到底不是愉快的事,姑娘追人的事怎
样了?”
“算了,是一个劫贼,我途经泽州,碰上那恶贼劫车,杀了两个人,被我追了两天。今
晚我算定他要逃入城中藏身,躲在南关的城头等候,果然等着了,可惜方向差了百十步,被
他逃到此地逃掉了。”
“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怎敢通名?”
“姑娘轻功超绝,居然被他逃掉,这人决非无名小卒。姑娘在何处落脚?”
“南关长治客栈。”
“请问姑娘贵姓?在下姓丘。”
“我姓姬。丘兄不是本地人?”
“不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哦!姑娘姓姬,请教,姑娘刚才飞跃院墙脚不沾顶,单
足沾地即破空而起,身形缩小减少阻风,起落间远出三丈,极像天外流星柴俊臣的流星划空
身法,姑娘与中州柴家天外流星柴大侠有何渊源?”
“那……那是我姨父。”
“哎呀!难怪。”
“丘兄认识我姨父?”
“神交已久,可惜从未谋面。”丘如柏笑笑:“不瞒你说,在下与令姨父之间,的确彼
此有些成见,但在下是尊敬他的。”
“歧见,为什么?”
“柴大侠是个方方正正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多管闲事,中年后很少出门走动,过
的是太平日子。在地方上做一个好好先生,调解一些鸡毛蒜皮似的纠纷。”他口角出现自嘲
的表情:“而我,正在年青气盛,性格狷狂不羁不拘小节,酒色财气不伤尊严,浪迹天涯为
苍生做一些以武犯禁的事,十年来毁多于誉,连我也搞不清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合乎天理
国法人情。所以……所以据我所知,柴大侠对我这种人毫无好感。”
“哎呀!我知道你是谁了。”姬姑娘欣然轻呼。
“哦?”
“慈悲报应,地网天罗;你是宇内四大怪杰之一的天罗丘如柏。”
“什么怪杰?别抬举我了,不如说是无聊的江湖浪人为妙。姬姑娘,你从中州来?一个
人?”
“这……”
“唔!偷跑出来闯道,是吗?呵呵!小心令姨父打断你的腿。”
“胡说!”姬姑娘俏巧的白了他一眼,那神情极为动人:“我是追赶表姐姐的,她和浮
云师太到五台朝山。”
“哦!神箫玉女裴佩英?你羡慕她是不是?她出道五载,名列武林新秀四女侠之一,你
心动了。真的,你如果也想出道,决不比神箫玉女逊色,问题是你得面对无穷风险,成功与
失败的比例是百比一,想问我的意见吗?”
“你说呢?”
“赶快回家。”他肯定地说。
“你……”
“江湖鬼蜮,成功很难,失败却惨,何苦?这是我给你的忠告。夜已深,姑娘该回店歇
息了。浮云师太与神箫玉女,已经过去四天,恐怕已经在五台礼佛啦!追不上了。晚安,姑
娘。”
太行山神庙只是一座没有庙祝的小庙,相距最近的村落也在五里外,小屋一楹,殿堂容
纳不下十人,但庙前却长了五株大白杨,像五个巨人站立在坡顶上,在五六里外就可以看得
到。有关这里的鬼故事传说很多很恐怖,即使在大白天,也会令人觉阴森浑身不自在,晚上
更是鬼打死人,没有人敢于接近,野兽却是多得很。
午牌初,丘如柏出现在庙前,蓝劲装,盘辫,剑插在腰带上。
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往昔潇洒、英俊、温文、芝兰玉树似的神韵和气质已消失无踪,换
上了剽悍、威严、粗犷、豪迈的神采,虎目炯炯,眼神凌厉而阴森,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
息,像一头嗅到强悍异类气息的猛虎。
他锐敏的目光,警觉地搜视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树林、草丛、山坡、荒野……每一
处地方他都全神贯注,仔细的搜索可疑的征候。他搜得很慢,风吹草动也难逃他的眼下。凭
他的经验和警觉性,用不着亲自走遍每一个角落,便知道哪些地方不可去,哪一些地该留
神,哪一处可能受到围攻和偷袭,哪一些地方可以进退自如,哪一角落是死角绝地。
最后,他在方圆三百步的范围内,泰然自若地走了一圈,地面任何细小的异状也难逃过
他的眼下。
回到庙前,他跃登庙顶踞坐在殿脊上,拔出剑查看片刻,抬头望望天色。炎阳当项,天
宇中万里无云。举目四望,峰峦四起,草深林茂,除了飞乌和偶而窜出的狐兔野犬之除,渺
无人踪。
“锵”一声剑鸣,他开始弹剑高歌:“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
古尘……”
剑鸣铮琮,歌声裂石穿云,引起一阵栖鸟惊飞,狐兔惊窜。
克勒勒蹄声渐近,马群将到。
第一批六匹健马到达坡下,坐骑全是高大的枣骝骑士,在百步外勒住坐骑扳鞍下马,抬
头向上眺望,却不向上走。
不久,第二批六骑到达,留一个看守马匹,十一位男女骑士在嵇七爷的领导下,向山神
庙接近。
丘如柏收剑入鞘,一跃而下。
双方在庙前草坡面面相对,一比十一。
“七爷真准时。”丘如柏抱拳施礼说:“丘某深感光彩,七爷可说给足了面子。”
“好说好说。”嵇七爷回了礼:“在下已经查证确实,尊驾似乎真的只有一个人。”
“七爷放心好了,在下如果死在此地,不会有人替在下掉眼泪,也不会有人找你阁下替
丘某报仇。”
“你知道就好。阁下,你找敝师妹有何贵干?”
“找她证实一件事。”
“什么事?”
“那是她的事。”
“嵇某要知道详情。”
“必须等见到今师妹之后,在下与她当面谈。”
“如果阁下不说……”
“你带来的人就会埋葬了我姓丘的。”
“你明白就好。”
“在下的看法是,阁下如果不将令师妹的下落相告,在下同样不肯善了。看来,你我已
经没有什么好谈的,必须一方屈服才能办事了。”
“既然阁下有此看法,嵇某只好成你了。”嵇七爷阴森森地说完,举手一挥。
十一个人同时移动,片刻便十一方合围,形成十丈方圆的圆阵,各踞一方。
丘如柏眼中有疑云,看情势,对方并没有群殴的打算呢,这种大圆阵根本没有聚力围攻
的可能。
这瞬间,他陡然发现自己的处境极端危险,经验告诉他,他已面临可怕的绝境,对方没
有和他凭艺业决胜负的打算,而是要用可怕的暗器大阵来对付他。不论他向任何一方突围,
皆会受到出其不意的三方袭击和阻绝,对方却不会误伤自己的人。
十一个人皆不撤兵刃,双手贴股自然卜垂,十一双怪眼,皆阴森森地凝视着他,那无边
的杀气,和震慑人心的强烈气势像怒涛般向他集中汹涌而至,死亡的恐怖一阵阵向他作无情
地袭击。
如果他心怯,必定在这种慑人的气势下崩溃,任人宰割陷于死境。
他不是一个易于崩溃的人,相反地,他凝神内敛,吸口气功行百脉,整个人像是一头作
势扑向猎物的金钱大豹,像即将发威的猛虎,他必须冒险使用绝学克敌了。
剑徐徐出鞘,人与剑神意合而为一。似乎,他身外涌起一阵无形质,但可以感觉出来的
妖魅气氛,一种令对方心魄发寒栗的诡异气魄,似乎烈日已失去威力,阴风冷流突然绵绵不
绝将这一带笼罩住了。
他面对着嵇七爷,嵇七爷虽然站在五丈外,但依然被这种诡异不测的气魄所撼动,脸色
渐变,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直竖。
双方皆无意抢先行动,出现反常的奇异现象,似乎在较量谁能坚持得久些,看谁在这种
心神气势的搏击中首先崩溃。
久久,头上的炎阳渐渐地西移,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气氛更冷肃,更令人感到窒
息。
嵇七爷一惊,神魂一震,这才发觉自己全身冷汗,身上凉凉地,窒息的感觉压力正在增
加。
五株大白杨树,共跃下十个人,急冲而上。
“砰!”嵇七爷右方的一个同伴,突然直挺挺地向前仆倒,心神终于崩溃了。
第二个人接着倒下,右袖中跌出一具尺二长的巨大针筒。
一声令人心魄下沉、令人脑门如受雷击的怪啸发自丘如柏口中,他人化流光逸电,身剑
合一破空疾射,从嵇七爷的左方一闪而过。而挡路的那位大汉,恰在他接近的前一刹那栽
倒。
啸声倏没,丘如柏的身影,亦已消失在十丈外的矮林茂草中,像鬼魅般消失了。而矮林
前潜伏在草中的两个大汉,却脑门挨了一击昏伏在地。
“天!这……这家伙到……到底是人是鬼?”嵇七爷心胆俱裂地战栗着叫。
从树上纵落的一名道装打扮的中年人,剑隐肘后用犹有余悸的声音说:“嵇施主,大劫
临头,进太行山去避一避吧,希望还来得及。”
嵇七爷打了一个冷战,用衣袖拭抹脸上的冷汗,惊疑地问:“有这么严重吗?清尘道
长,你的意思是……”
“很严重。”清尘道长神色郑重:“这是传说中的玄门撼魂大法,与摄魂大法、迷魂大
法共称玄门三秘学。道行高的人,甚至可以役使千军万马。远代的黄巾贼张家兄弟,近世的
山东妖妇唐赛儿,都是其中的旁支鼻祖。嵇施主,与这种人作对,下场是够惨的。”
“你说他……他是白莲教的……的……”
“他不属于白莲教,而是玄门正宗的撼神绝技,再过片刻,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在他的
心神威力震撼下崩溃,定力差的人可能永远成为白痴。幸好你们远在五丈外,所以能支撑片
刻,他的修为尚未修至出神入化境界。嵇施主,你是不感到他的剑气奇冷彻骨,剑身在徐徐
放大、接近、压迫?”
“是……是啊……”
“除了恐惧压来的剑气与剑影,便是手脚不听使唤?”
“是……是的……”
“那就对了。嵇施主,他无意将你们置之死地,他也不会放弃他要做的事,他会晚上侵
入尊府,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今晚……嵇施主,回避他吧。”
“道长不能制他?”
“不能。”清尘道长肯定地说:“只有两种奇学可以抗拒他,一是五台密宗的苦行瑜
珈,一是玄门的蜕化术。贫道这点点道行,无能为力。抱歉,贫道爱莫能助,告辞。”
老道歉然稽首,默默地转身走了。
不久,丘如柏出现在空荡荡的庙前,远眺府城方向尘埃扬起处,那是嵇七爷一群坐骑狂
奔荡起的尘埃。他脸上涌起冷森森的笑容,哼了一声。
夜来了,嵇家寂静如死城。
三更初,一个黑影从庄院的右侧越墙而入,像个有形无质的幽灵,移动有如飘浮,所经
处点尘不惊。
一处屋角隐伏着两个警哨,发现黑影冉冉而来,不约而同突然冲出,一刀一剑同时抢
攻,快速绝伦锐不可当。
黑影的速度突然加快了十倍,在刀剑乍合的前一刹那一闪而过。
“哎……”两警哨狂叫,摔倒在地挣扎。
先后传出数次狂叫,每一次代表有一组警哨被击倒。终于,黑影直捣中枢出现在大厅前
的院下。
中间拉开,灯火外泄,一个青袍人出现在阶上,没佩有兵刃,神色颇为从容。
“阁下来晚了。”青袍人说:“嵇七爷已到太行避祸,阁下白来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丘如柏阴森森地说:“他既然能丢下家业不顾,在下又何
必做好人?在下要放火,尊驾反对吗?”
“当然反对……”
“尊驾有阻止的能力吗?”
“老弟。”青袍人口气一软:“阁下这佯做,不合江湖道义,是吗?”
“嵇七爷白天布下暗器大阵,晚上没交代清楚就一走了之,这也合乎江湖道义吗?他能
不合道义,在下为何不能?除非你阁下有能力阻止,不然请不要抬出江湖道义来吓唬在
下。”
“老弟……”
“你下来。”丘如柏点头叫:“在下不是讲道理而来的,你们从不和任何人讲道理,至
少与太行山的强盗暗中往来,在理字上就站不住脚,阁下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掏出真才实学
来打发在下走路。”
青袍人略一迟疑,然后降阶而下。
丘如柏徐徐后退,退至空旷处相候。
“老弟未免太咄咄迫人。”青袍人沉声说:“无端登门胁迫,未免过份。尊驾姓丘,请
示大名。”
“阁下,你就叫我丘三好了。”丘如柏沉静地说:“不是在下登门胁迫,而是追查元凶
不得不来,不要用天理国法人情来敷衍在下。你不知道我,我也不了解你,各凭所学分强
弱,了断之后再言其他。阁下,兵刃拳脚暗器,任凭阁下施展,在下候教,请。”
“老弟,别无商量?”
“别无商量。”丘如柏说得斩钉截铁:“在下也自知来得并不怎么光明合理,所以迄今
为止,尚未出手置人于死。目下天色太黑,交手难免有所闪失,伤残死亡在所难免,阁下幸
勿见怪。阁下如果胜了,丘某的事一笔勾销。”
“那是当然,在下在拳脚上领教,请。”青袍人撩起袍袂掖在腰带上,双手一分,立下
门户候教。
一声冷叱,丘如柏发起猛烈的强攻,声到人到,左手来一记云龙现爪疾探而入。
卟一声闷响,劲风四荡,青袍人闪身避开正面,一掌拍中丘如柏的左手小臂,快如电光
一闪。
双方都是内家高手,劲道迸发,同时震退,移动马步重新变招进攻,拳掌飞舞中,各展
所学强攻硬架,每一记皆用上了无俦真力,拳掌接触声暴起。
片刻间,似乎棋逢敌手,进退盘旋同样快速敏捷,谁也未能掌握优势,天色太黑,巧招
已派不上用场,招一发便行接触,所以活动的空间窄小,有如贴身肉搏,谁禁受不起打击,
谁就是输家。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怪啸,一个发如飞蓬的人影,从瓦面飞掠而下,落点正好在的丘
如柏的顶门。
丘如柏哼了一声,身形疾闪,速度平空加快了一倍,闪至青袍人的右首,顺势一掌斜
挥,罡风突然迸发。
青袍人本能地旋身挥掌急架,啪一声架住了,但这次所受的力道似乎增强了数倍,惊叫
一声,被震得斜飘丈外,几乎栽倒。
几乎在同一瞬间,丘如柏到了飘落的人影侧方,抓住了光临胁肋的一根打狗棍,大喝一
声,被震得斜飘丈外,几乎栽倒。
“啪!”打狗棍突然折断,像是爆炸一股碎成寸段散飞,实心的苍竹杖不见了。
一声冷叱,丘如柏抢入,拳出似电耀霆击。
“卟卟啪!”发如飞蓬的人接了三拳,整整退了十步,虽封住了三记重拳,却无法支撑
下来。
青袍人到了,右手直探丘如柏的右背肋。
丘如柏左转大旋身,不但恰好避过雷霆一击,而且反击青袍人的左肩头,快得不可思
议,卟一声掌及青袍人的颈根,有如巨灵之斧。
“嗯……”青袍人惊叫,翻身便倒。
丘如柏人如猛虎,折向猛扑打狗棍被毁的人。
“住手!”发如飞蓬的人沉喝。
这时,两人所立处,恰好位于厅门泄出的灯光下,两人的侧面被灯光照得须眉毕现。
丘如柏发出的铁掌,距对方的心坎要害不足三寸,但他居然能收回掌势,撤回半尺。
“你是天涯怪乞解凌风。”丘如柏冷笑:“居然在黑道巨擘鹰爪神钩嵇永胜家中作食
客,委实令人莫测高深,侠丐之名可以休矣!如非今日亲自目击,在下真不敢相信尊驾是个
欺世盗名之侠。”
“胡说八道!”天涯怪乞怪叫:“老夫是来找夜枭冯浩的,他从河南逃来山西,在此地
失去踪迹,老夫特地前来查看,碰上你们打打杀杀,一时兴起现身亮相……”
“原来如此,在下料错了。”丘如柏放下手说。
“哼!你小子的劲道可怕极了,毁了老夫的打狗棍……”
“前辈迎头飘落,犯忌在先。”
“哼!唔,能把三阴秀才一掌劈倒的人,举目江湖,找不出几个,老夫想想看,你到底
是谁。”
“不要管在下是谁,前辈最好脱身事外。”
青袍人三阴秀才,这时才吃力地挣扎站起,脚下仍然虚浮脱力,摇摇晃晃不易站稳。
“唔!你很年轻,在近十年来的江湖武林新秀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你贵姓?”
“解前辈,你不打算撒手不管吗?”丘如柏避开正题。
“唔!我天涯怪乞名列武林八绝,三阴秀才高居三天三邪之首,全不在你眼下,不难猜
出你的根底……”
“他姓丘,自称丘三。”三阴秀才有气无力地接口:“他来找嵇七讨取云裳女史的消
息。”
“哦!老夫知道你是谁了。”天涯怪乞恍然:“慈悲菩萨,地网天罗,你就是天罗丘如
柏。”
“没错,就是我。”丘如柏不再隐瞒身份:“解前辈最好不是嵇七的门下客,不
然……”
三阴秀才像老鼠般溜走了,溜得好快。
“老夫只找夜枭,那恶贼在河南做了几件血案,逃来山西避风头,沿途仍然手脚不干
净。很可能躲在嵇七的家中快活,老夫非找到他不可。怪事,这座鬼宅子好像除了一些警哨
之外,全宅似乎没有几个人,嵇七那些黑道朋友都是躲到何处去了?”
“大概上了山。”丘如柏说:“在下要等他,等到五更放火。”
“放火?你……”
“不要管在下的事,解前辈。”丘如柏举步向石阶走:“我这人行事不怕蜚语流长,我
行我素,不达目的绝不甘休。我不信嵇七真的已经上了山,他还没摸清在下的底细,怎甘心
情愿远走高飞?”
他进入宏大的客厅,添点了四盏灯,大马金刀地在大环椅上一坐。
“咦!好像连内眷都失了踪。”天涯怪乞在他对面坐下惑然说:“老弟,恐怕嵇七和他
那些凶魔朋友,真的上山落草做强盗了。”
“地底下避庇的秘室地道很多,藏有粮水,躲三五十天决不至于缺粮,他没有躲上山的
理由。”丘如柏冷静地分析:“要说他与太行山的强盗有交情,当然不会错,要指他通匪投
匪,就太过牵强了。他如果真上了山,被官府派在山上卧底的人发现,他还能在府城立足?
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上山的利害,所以,他并未上山。”
“唔!有道理……有人来了。”
后厅门帘一掀,出来一个穿青衣八摺裙中年妇人,扶着一位使女,满脸惊惶地出堂。
“你……你是天罗丘爷?”中年妇人贾勇问。
“没错,三阴秀才把话传到了,大嫂是……”
“丘爷,你是江湖名人,不能不讲理,打上门来……”
“大嫂,在下不是个讲理的人,问题是对方是不是肯讲理。”他截断对方的话:“白天
山神庙之会,嵇七出动了三十几个人,其中有一半是山贼,另一半也是江湖上的黑道亡命,
他根本就不想和在下讲理,大嫂用不讲理来责备在下,是否有失公平?”
“你……”
“五更三点,在下一定放火,大嫂必须有所准备。”他沉声说:“除非在下知道云裳女
史的下落,不然决不离开潞安府。”
“我老花子也要知道夜枭的下落,这叫做趁火打劫,哈哈哈……”天涯怪乞也在一旁助
威。
“夜枭已发现有人追他,已经在昨晚离开了。”中年妇人屈服了:“云裳女史三年前还
在齐云庄,数千里迢迢,音书往来不便,现在不知还在不在齐云庄。”
丘如柏脸色一变,神色有异。
天涯怪乞也怔住了,老眉深锁低头沉思。
“大嫂,你的话,在下一个字也不相信。”丘如柏大声说:“齐云庄名列武林三庄之
一,天下十大武林世家排名第六,目下的庄主擎天一剑井若天,号称北五剑之首,是白道十
大风云人物之一。云裳女史是一个武林妖邪江湖荡妇,怎会在齐云庄出入?”
“我说的是事实,信不信何不到齐云庄打听?”中年妇人急急分辩。
“你是想赶快将在下打发走,没那么容易。”
“我可以胡乱说一处地方让你去瞎找,更可以说她在四川丰都的城隍寨,与黑道第一魔
人魔玄真散仙合藉双修,谅你也不敢到城隍寨去送死。”
“如果你真的说她在城隍寨,在下同样要去跑一趟的,人魔玄真散仙虽则令人闻名丧
胆,在下却不是容易被人吓倒的人。”丘如柏推椅而起:“如果证明你的话是捏造的,下
次,哼!这地方大概要成为瓦砾场了。记住在下的警告,希望在下不要再来贵地打扰。”
他大踏步出厅,天涯怪乞与他并肩而行。
“丘老弟,这件事恐怕棘手。”天涯怪乞显得有点不安:“井家的人不好说话,你如果
冒冒失失地登门索人,可知道后果吗?”
“知道,将会引起白道群雄的公愤。”
“那你……”
“在下非去不可。”
“老弟,到底那云裳女史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值得你这天罗万里追踪?”
“那是在下的秘密。”
“地网目下在湖广夷陵州小住,何不去找他联手?你一个人去闯齐云庄,恐怕……”
“我去查,不是去闯。”丘如柏沉静地说:“如果查出确证,证实那妖女真在齐云
庄……”
“那就去闯?”
“对,闯。”丘如柏语气坚决,不容对方误解:“如果齐云庄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在下
有权把真像发掘出来,除非在下死了,没有人能阻止在下向齐云庄挑战。解前辈,夜枭的事
你就此放弃吗?”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老夫只好另找线索。”
“前辈这时转回去,很可能碰得上那恶贼。”
“什么?你是说……”
“到内堂,错不了。”丘如柏若无其事似的踏入敞开的大院门:“内堂有处地道入口,
通向石子河旁的地底秘窟,地底下地道如蛛网,进去搜人太危险。嵇七与他那些食客,就躲
在地底秘窟中,咱们一走,他们应该上来了。不要回头,有人跟踪,走远些再转回去,在下
要从嵇七的口中讨取正确的消息。”
嵇宅的内堂一灯如豆,十余个武林高手陆续出现,嵇七爷坐在大环椅内,怒容满面。
“该死的天罗!”嵇七爷切齿咒骂:“我嵇永胜与他无冤无仇,毫无过节,他居然上门
欺人,未免欺人太甚,不杀他此恨难消。”
“这家伙在江湖神出鬼没,行踪如谜时南时北,想杀他谈何容易?”脸色尚未恢复原状
的三阴秀才苦笑:“嵇老弟,万一画虎不成,你这里恐怕将不适于居住了。”
“我要收买凶手暗杀他。”
“谁敢接受你的委托?快死了这条心,老弟。”三阴秀才好意劝解:“与这种孤魂野鬼
似的亡命纠缠,不会有丝毫好处的。哦!令师妹方面……”
“夜枭冯兄自告奋勇走一趟山东,已经动身了。”
“哦!夜枭这个人刻薄寡恩,毫无信用,怎会如此热心?”三阴秀才皱着眉说。
“兄弟也感到奇怪。”嵇七也大感困惑:“自从他听说姓丘的来找敝师妹之后,就有点
神不守舍,对追踪他的天涯怪乞和那位管闲事的怪女郎,反而毫不在意,不知是何缘故。”
“也许他与令师妹有交情吧?”
“不知道,他说要昼夜兼程赶往齐云山庄报信……咦!”
右面的窗户无声自启,窗外出现丘如柏和天涯怪乞的头面。
“到山东齐云庄有两条路,一东一南。”天涯怪乞说:“往南远了些,夜枭一定往东走
林虑山出彰德。他是个见不得天日的夜枭,赶夜路理所当然,他走不远的。”
左面的花窗也被推开了,姬姑娘出现在窗外,说:“原来那恶贼叫夜枭,本姑娘不相信
他真的会飞。”
十余个人大惊失色,纷纷走避。窗外人影已经消失,嵇七爷也躲入内室藏身,厅中一
空。
丘如柏四更天离开客栈,背上包裹步行夜渡城关走了。
东行的路真不好走,经过太行南脉深处,鸟道羊肠,强盗啸聚其间,既没有宿站,也很
少村落,数百里内猛兽出没,走数十里不见人踪。西端,壶关驻扎有官兵;东南,玉峡关才
有防盗的兵马;中间,人一进去,死活就得靠运气了。
太行山绵亘千余里,山脉以这一带最为荒僻,在这林密山高的鬼地方,任何时地皆可能
发生意外。
天一亮,丘如柏风尘仆仆赶到壶口山下,进入壶口关购置山行必须用具和食物干粮,问
清去向匆匆登程。
他要赶在夜枭的前面,必须先一步赶到山东。
东山的小道其实有好几条,以壶口关这一条比较好走些而已,因为这条路经常有兵马巡
逻,所以成群结队自卫的旅客皆将这条路看成大道,的确也是到河南彰德府的大道,不至于
迷失在丛山里。
东行的旅客已走了第三批,路上不时可以看到近乡的人往来。他在辰牌末赶上了第一批
百余名结伙而行的旅客,再往前走,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啦!正好展开脚程急赶,不必顾忌
惊世骇俗。
依他的估计,夜枭该已落在他后面了,那恶贼他虽然从未谋面,名号陌生,但听天涯怪
乞的口气,恶贼不会白天赶路,很可能在壶口关附近藏匿等候天黑。他准备必要时昼夜兼
程,夜枭绝对无法比他快一步赶到山东通风报信。
一阵好赶,二十里绕过一道岭脊,山势逐步上升,草木已不如先前繁茂,已可看到远处
一些光秃秃的山头,他知道,再往前走,便进穷山恶水的鬼地方了。
前面出现三个旅客的背影,两个背了包裹,一个牵了一匹载有货物的健骡,三个人都带
了刀剑防身。
他脚下一慢,泰然前行。
近了,牵骡的人偶然转首回顾,发现了他。
“嗨!伙计,你敢一个人赶路?”牵骡人含笑向他打招呼:“这一带早些天有毛贼劫
路,一起走吧,多你一把剑,至少可以唬住一些小毛贼,怎样?”
“在下身上银钱有限,踩盘子的小贼还不屑在在下包裹上掇暗记。”他一面说一面大踏
步超越:“真带有太多的钱财,多三五把剑也阻止不了想发横财的毛贼。再说,多一双腿,
赶路就会慢一些。”
“呵呵!伙计,你这样赶路,支持不了多久的。”一名佩单刀的旅客说:“走山路得心
平气和稳定地走,欲速则不达。”
“谢谢老兄的好意。”他已超到前面去了:“在下比诸位年轻,赶一赶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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