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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岳狂客》
第一章 龙蛇混杂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江南花花世界的代表性大都市。
大明皇朝天启六年的苏州,畸形的繁荣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程度。
农村凋零,民不聊生,人们前往大都市求活,天下各地盗贼如毛。
短短的最近七八年中,贼寇增加了三倍,天下各地的广大农村中,有十之一的农户,
放弃所有的田地,携老带少逃入都市谋生,也逃避苛捐重税。
因此,天下各地盗贼如毛,民穷财尽,但苏州却因各种工业与贸易而更为繁荣,歌
舞升平,人人争逐声色犬马,等候大灾难降临。
今年三月,当朝大奸太监魏忠贤,所派的东厂特务,光临苏杭江浙,捉拿已告假退
休,以文选员外郎周顺昌为首的五位忠臣,因而激起民变。
苏州二百余万市民罢市,封锁运河,攻入巡抚官署,杀掉缇骑的首领椿头神剑晁庆,
击沉专使的座舟,死了不少人,轰动天下。
说苏州是天下第一大城,半点不假,市民两百余万,税收占全国总额七分之一。
仅苏州、常州、松江、嘉兴、湖州,这五府就养活京师朝廷的百万废物,衣食日用
必需品,一船船不分昼夜往京师运。
天启皇帝是个狗都不吃的烂皇帝,大权落在大奸太监魏忠贤手中,短短的六年当政
期间,他唯一所做的事,是每天都在大砍大杀那些大忠臣、小忠臣、不大不小的忠臣,
杀得天昏地黑,杀得满朝忠臣名将一光二空,整整杀了六年。
现在,还在杀。不杀尽天下忠臣义士,决不干休。
不但杀在朝的忠臣义士,连早已退休致仕的老忠臣老义士也追杀不休。
当然,这位皇帝还有一件事乐此不疲天天在做。
他十六岁登基,生母孝和皇太后早死,由奶妈客氏一手带大,客氏十八岁进宫,丈
夫死后,生了两个儿子。这是说客氏比他大不了几岁。
由于母亲早死,他患上了恋母情结不足为奇。登基的六年岁月中,每天都躲在他奶
妈奉圣夫人(是他登基时就封的)客氏的裙子里,与两大太监魏忠贤、魏朝,争索奶妈
的奶,当然也争脱奶妈的罗裙,四个狗男女一起鬼混,乐此不疲。有时还争风吃醋,他
几乎淹死在南海中。当时,魏忠贤与客氏在大船上宣淫,他乘小船追赶,小船被撞翻,
驾小船的太监都淹死了,他没死,真是天意,大明皇朝合该气数将尽。
事变已过了百日,该捉的捉了,该杀的杀了,苏州依然歌舞升平,争逐声色犬马的
人更多了,有钱就拼命花,谁知道哪一天大祸临头。享受了再说,反正天下人都知道:
南人好奢。
两百多万人的兴旺大都市,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龙蛇混杂,是江湖朋友
最理想的猎食场。
运河最忙碌的地段,是阊门至枫桥一带,这十里水程,沿途码头林立,客栈处处,
舟船往来连桅接舳,以货运码头为主。
其次是阊门至胥门一带河面,码头则以客运为重。每天,从附近各县赶来谋生的人,
潮水似的从这里登陆,各找活路。
苏州的工业以纺织为重,制丝、调丝、漂布、染织……工厂几乎集中在城东区。
城西区也有机房,最精巧的花机就设在这一带。
不少机房的工人是固定的,重要的工匠都是专业的师父。至于其他不需专业的人才,
则雇用这些来自各地的廉价劳工。
这些来自各地的人,先到荐头店登记,找不到长期工作,便得去做临时工。
织缎的人,到花桥等候;纺织的,到广化寺桥;绢丝加工,到濂溪坊。自早到晚,
这三处地方站满了面有菜色的男女,等候机房的雇主前来雇人,做一天领一天工钱,毫
无保障,能受雇某一大机房做长工,那就是老天爷特别照顾了。
由此可知,苏州流民之多,也是天下第一的,治安也是最糟的城市。
每天都有罪案发生,苏州的官老爷最肥也最头疼。
轻舟靠上了枫桥码头,已是申牌时分,距府城的阊门码头还有八九里,要赶一程还
来得及。
船靠岸,表示旅客不准备至府城了。这种行走运河的小轻舟,通常听从顾客的意思
而定行止,顾客要在枫桥过夜,船家毫不介意,而且欢迎,可以多赚一天的船资。
也许,顾客想在这里停泊,夜半听寒山寺的钟声吧!
其实,寒山寺半夜是听不到钟声的。和尚们也要睡觉呢!哪能来夜敲?
码头真热闹,有三百余艘船只停泊。上下航的大小船只,更是连桅并舳。
一位年轻貌美、风华脱俗的绿衣裙女郎,胁下挟了一只长包裹,风姿绰约的踏上了
跳板。
“今晚我是否登船,无法断定。”她扭头向满面风霜的六位中年船夫说:“不必守
候等我。”
“客官能找得到般吗?”船主人笑问。
这一段码头,停泊的几乎都是载客的小型船只,单桅,小舱,外型相差不远,数量
多,夜间,还真不易找到自己所雇的船。
半夜三更,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在码头找船,是相当危险的事。码头龙蛇混杂,
是江湖好汉的猎食场,什么可怕的事都可能发生,连大男人也难免出意外。
“放心啦!错不了。”她脚下轻盈登上码头,向行人摩肩接踵的市街举步。
“这位小姐胆子真大。”船主盯着她婀娜的背影苦笑:“我真担心她出意外。”
“东家,你放一百个心。”那位健壮的船夫一面整理舱面一面说:“她敢在镇江雇
船.形单只影和咱们航行八九昼夜,有说有笑一团和气。她知道什么叫风险,那是一个
见过世面的女英雄。”
“女英雄?”
“她背上的长包裹是剑,没错。”
“剑?你知道是剑?”
“没错,剑。刀应该带弧形,而且我知道一定是杀人的利剑,不是装饰品。”
“去你的!你愈说愈像真的了。”船主笑骂。
“相信我,东家。”船夫说:“谁敢找她打歪主意,保证头破血流,甚至会丢命,
错不了。”
枫桥不是大镇,只是府城郊外十里左右,运河旁的一处小市集,一部份过往船只的
暂泊处。
唐代大诗人张继写了一首诗“枫桥夜泊”,成了千古传诵的名诗。其实,唐代以前,
这里称封桥,张大诗人为何改封为枫,恐怕只有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下凡来说明了,也
许是他曾经在桥旁看了枫树吧!
由于诗中有一句“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的钟也因此而遭劫,日本鬼子侵略我
国,干脆把寒山寺的大钟抢到日本去了。
这处小小市集,成了天下闻名的地方,过往的船只,在此靠泊就不足为奇了。上岸
不远去寒山寺,参拜笑哈哈的崇尚大自然高僧,寒山与拾得的佛像吟两句:寒山与拾得,
胸无半点墨;也是一大乐事。
千古以来,这两位崇尚大自然的高僧,在那些庄严执拗的佛门圣僧心目中,地位并
不怎样,评价不高。谁知道千余年后的近代,他们却成为名动中外的大师呢!
这位美丽的大姑娘,不是来参拜寒山与拾得的,她不是佛门信徒,而是杀人如屠狗
的江湖女魔。
刚进入街口,右侧一家栈房的室檐下,踱出一个流里流气的大汉,盯着丰盈的婀娜
胴体狞笑,怪眼中发出肉食兽类的贪婪光芒。
另一位中年青衫客,突然伸手抓住了大汉的手臂,强而有力的手膀,硬将大汉拉回
原地。
“咦!你……”大汉不耐地瞪了身旁中年人一眼:“你怎么啦?”
“阻止你送命。”中年人冷冷地说。
“什么意思?”大汉凶睛一翻,要冒火了:“黄兄,开什么玩笑?”
“你想打那雌儿的主意?”中年人指指逐渐远去的女郎背影。
“有什么不对吗?”
“那表示你活得不耐烦了。”
“什么?你……”
“你一定会死。”中年人的语气十分肯定冷森:“一定。”
“开玩笑……”
“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反正是令人一见魂销的美丽尤物。”
“没错,不但一见魂消,而且会魄散的要命美丽尤物,除非你是才貌双全的人间俊
彦,不然……”
“你知道她的来历?”
“打过交道。”中年人淡淡一笑,颇有傲意。
“她是……”
“黑龙会外三堂的一级杀手,叫太叔贞。至于是不是真名,就无法知道了。黑龙会
的特等杀手,才能亮出真名号与外人打交道。”
“几乎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大汉脸色一变,甚至打一冷战:“天下四大杀手集团,
黑龙会荣居榜首。咱们飞狐盟还不配在江湖上排名,的确惹不起这些有头有脸的可怕恶
魔。”
“不是冲倒了龙王庙,而是游魂碰上了鬼王。”中年人冷冷一笑:“去年在南京,
她和一个叫申屠月娇的同样美丽女人,找上了咱们的盟主,亮出旗号警告本盟少管闲事。
那时我也在场,盟主被她一飞针射散了头上的发结。老兄,你还要去打她的主意吗?”
“这……”大汉打一冷战,本能地摸摸脑袋。
上游百十步,另一艘轻舟也靠上了码头。
一位中年妇人,一位芳龄十七八少女,青衣布裙像小户人家的母女,各挟了一只长
布包登上码头。可是,她俩流露在外的风华,却与小户人家的妇女完全不同,中年妇人
脸上虽有健康不佳的菜色,但五官轮廓依然流露出掩盖不住的风华。
少女也一样,脸色也不佳,但五官出奇地均称美好,尤其是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充满
朝气,与不健康的脸色毫不相亲。眼睛为灵魂之窗,健康不佳的人必定两眼无神,像她
这种有一双秋水般明眸的人,决不可能是脸有菜色的穷病缠身少女。
轻舟舱门紧闭,八月盛暑窗应该是开启的。两个健壮的船夫,举动沉静老练,心无
旁鹜在整理船具,对嘈杂的码头情景毫不在意。左邻有空位,一艘稍小的乌篷船正缓缓
插入,两名船夫俐落地系舟,驾跳板。
小乌篷没设有门,用竹帘,天雨时才放下,船头船尾两头通,通常是作代步船,可
以行驶在城内纵横如蛛网的小河内,又窄又小到处可以通行。
舱内钻出一个猿臂鸢肩,剑眉虎目,高壮敏捷的年轻人,青直裰外加一根长腰带,
显得身材像一头线条优美的豹,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一举一动轻盈敏捷,活力澎湃,正
是天生好动精力过旺的典型年轻人。
码头上,站着一个双手抱胸,健壮如熊,骠悍之气外露颇为神气的壮汉。
“嗨!晚到半个时辰。”壮汉向钻出舱的年轻人叫:“没发生意外吧?”
“他娘的!”年轻人跳上码头,粗野地吐出骂人的三字经“在浒墅关,碰上了巡河
船,被盘查了一个时辰,几乎连裤裆都搜了三遍。他娘的!裤裆里能藏得住私货吗,混
帐!”
“人家在查赃。”壮汉轻笑:“苏州十大富豪的第三富,长乐里吴家大宅十天前失
窃了大批金珠珍玩,有些珍玩是可以藏在裤裆里的,呵呵!走吧!”
两人嘻嘻哈哈,并肩向市集走了。
轻舟上的两个舟子,仅瞥了小乌篷一眼.看不出任何岔眼事物,自顾自干活不再理
会。
小乌篷的两名船夫,也没留意轻舟的动静。
枫桥名义上属长洲县管辖,以府城来说,属于郊区,郊区少不了卧虎藏龙。
距三瑞堂约半里地,那一带民宅显得参差错落,一看便知是一些中下人家,没有几
家富户,但仍然可以称得上街道,只是路小些而已。
两人有说有笑并肩而行,经过一座民宅,宅前的小院子居然栽了花木。苏州人喜在
宅前宅后种花,即使是小户人家也不例外。
两个青衣大汉,在街边叉手屹立,对往来的行人虎视眈眈,流露出打手的强悍气概。
还在左首的壮汉瞥了两打手一眼,粗眉皱得成了一字眉,眼神略动。
两打手也正在狠盯着他们,老远便注意他俩的举动。
“看什么?哼!”那位留了八字胡,身材特壮的打手怪眼一翻,嗓门像打雷,神情
极不友好。
壮汉停下脚步,虎目怒睁。
瞟人一眼很可能挨刀子,自古已然于今为烈。
年轻人淡淡一笑,拍拍壮汉的肩膀,用眼色示意忍耐,没有冒火的必要,修养还不
错。
一打眼色,两人示弱般重新举步。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俩示弱,忍下一口恶气离去,两打手却认为面子还没
给够,兴犹未尽意犹未足,留八字胡打手紧跟两步,伸手拍拍年轻人的右肩。“你不服
气是不是?你不能走。”打手在年轻人身后,用凌厉震耳的嗓音说。年轻人停下脚步,
缓缓转身,脸上飘过忍的、怪怪的笑意。
“朋友,光棍打九九,你打加一啊?”年轻人屹立像一座山,怪怪的笑意令人受不
了:“你要怎办?”
打手用行动作答复,铁拳飞向他的鼻尖,拳风虎虎,又快又重力道极为凶猛,这一
拳即使打不破他的头,也会把他的鼻子打扁嘴破牙掉。
他一抬左手,托高了打手的大拳头,右手短冲拳,沉重地捣在打手的肚腹上。手法
笨拙,但一击即中。
“呃……”打手粗壮如牯牛,但却经受不起这一记不轻不重的一拳,大概内腑震得
结成一团,屈身抱住肚腹连连后退。
“去你的……”他骂道,伸手抓住打手的脑袋向外一拨,手大指长,扣脑袋像是老
鹰抓小鸡。
砰一声大震,打手侧摔出丈外,滚落街边的水沟。
“快走!”他的同伴壮汉大叫,撒腿便跑。
另一打手正疾冲而来,民宅中也有人涌出。在街上打混仗,人多必定占上风,早走
为上。
他快步跟上,片刻便把追的人扔脱了。
“是些什么人?”他放慢脚步问。
“昆山尚武园的打手。”壮汉摇头苦笑:“他们上个月就前来府城布线撒网了。”
“至尊刀陈济世?”
“正是这位以刀济世的假英雄。”壮汉说:“不但他自己亲临,而且大举招请朋友
前来助威。”
“对付我们?”
“可能,但主要是对付闻风可能赶来的四大飞贼。”壮汉说:“此地已遍布眼线,
这里是他的一处联络站,摆出的霸道嘴脸,江湖朋友人人侧目。要不是怕打草惊蛇,我
早就挑了这一群狗杂碎的根。”
“天下四大飞贼,主要的目标是没卵子的李太监,那恶毒的狗王八手下有许多高手
走狗,这些走狗大半是邪魔歪道。至尊刀尽管是众所周知的假英雄,毕竟算是侠义道中
人士,怎会下流无耻也同流合污,甘心不保晚节也做起走狗来了?”
皇家派来江南总管织造的太监李宝,是大奸太监魏忠贤的最忠实走狗之一,管织造
只是名义上的职掌,其实却是替魏奸搜刮的工具,南京浙江两地的大官小官,被他刮得
叫苦连天,各府州的仕绅大户,必须每季孝敬定额的金银,缴纳不足,破家的大祸立至。
仿效从前派至天下各地的税监作风,稍不如意就调兵强索制压,所有的大小官吏,谁敢
不仰他的鼻息?各地的大户仕绅,更是他的砧上肉。苏州巡抚毛一鹭,在他面前比奴才
更低一级。
这混蛋的总督织造署在苏州,但大多数时日长驻杭州,杭州的官民恨之入骨,苏州
人更想剥他的皮。
织造署应该只管替皇家制衣,但这奸贼却管南京(苏州属南京)浙江的官民,权比
钦差,每年替魏奸搜刮金银百万以上,自己也有百万进入私囊,刮得江南天高三尺,天
怒人怨。
他知道千万人恨他入骨,所以豢养了不少保镖,一方面保护他的安全,另一方面也
利用这些走狗搜刮勒索,破家被杀的人数不胜数,死在他手中的大小官吏也够多。
这混蛋在苏州有五座藏金库,在杭州有六座,金银珠宝每半年北运京师,一年两运
金银满船。
江湖上有名的四大飞贼早就放出风声,扬言要到江南搬他的金银珍宝,所以他必须
严加戒备。
“至尊刀不得不出头,但也想从中得些好处。”壮汉一面走一面说:“是毛巡抚毛
狗官用威迫利诱的手段,逼他出来做走狗的,当然给了他不少好处,皇帝不差饿兵呀!”
“也许,咱们该乘机浑水摸几条鱼,妙不妙?”
“我还耽心他们这一闹,妨碍你的大计呢!你的想法,一点也不妙。”
“我会妥善策划的。”年轻人欣然说:“得设法查出四飞贼的下落,才能制造浑水
摸鱼的情势。好在我并不急,毛狗官的走狗们,如果把注意力放在保护李太监的金库上,
便已成功了一半,放心啦!我会让他们一辈子做恶梦的。”
不久,他俩泰然自若地进入一座民宅。宅内,有三名大汉在等候他俩光临。
那一双荆钗布裙的母女,也进入街南的一座小园林住宅。那位老眼昏花,年已届古
稀,历尽风霜的干瘪身躯走动慢吞吞,似乎要死不活的老门子,眼茫茫视而不见,似乎
并不知道有人光临,任由母女俩自行进入,也似乎知道母女俩是熟客,不加问闻。
但半开的老眼,一直就留意母女俩身后,是否有陌生的岔眼人物跟踪,街上往来的
行人,皆难逃过他那双看似茫然的老眼扫瞄。
街上市况繁荣,人声喧嚷。
屋内一片凄清,阴森冷落。
内院的内厅香烟缭绕,灯火摇摇。
这是一处灵堂,香案设有香花供品,灵位上大书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义士杨念如之
灵位。横额是:忠义千秋。
两位中年人在灵堂接待母女俩,青衣短装没穿孝服,可知并不是死者的亲人。
母女俩默默上香毕,在堂前的八仙桌旁落坐,一位中年人沏上一壶香茗,在下首相
陪。
“家小都安顿好了?”中年妇人黯然问。
“是的,安排他们进太湖去了。”那位粗眉大眼的中年人语音低沉:“知府寇慎,
知县陈文瑞颇为关照,并没株连家属,甚至在当初毛狗官派人缉捕之前,便已先期派人
将家属秘密接走藏匿。追缉家小的公文,在府衙便被压下归档了。”
“毛狗官没追究。”
“他不敢。”另一位虎目炯炯的中年人说:“这狗巡抚其实很怕死,怕那位大闹公
堂击毙东厂专使的年轻人,进抚署要他的老狗命。他能把五位义士弄至法场执刑,已经
可以向狗皇帝交代了,怎敢再加紧追究家属,重新激起一次民变?”
“我们,目标是东厂那些走狗。”中年妇人说:“如非必要,我们不希望株连他人。
我们需要各位供给走狗们的动静,其他不需各位插手。”
“高夫人但请放心,我们会尽量供给详尽的正确消息,提供有效的协助。”
“最近有何动静?”
“人已迁出抚署,目下迁至苏杭织造署,但是已经没有几个人,特别怕死,所以利
用李实的走狗保护,平时深居简出,不易控制他们的动静。”
“我们会到苏杭织造署找他们。”
“高夫人,那你们就得面对李太监的大批走狗。”
“我们会小心的。”高夫人郑重地说:“京师先后派了三批东厂的走狗,为何没有
几个人在这里?”
“一二两批人,已悄悄前往南京,雇请天下第一杀手集团黑龙会,追杀大闹抚署,
一掌击毙专使神剑晁庆的年轻人,已经走了两个多月,迄今音讯全无。留在这里的人是
第三批。月初法场五义士就义时,五万余市民群情激动,两衙的兵马几乎无法弹压,全
市戒备,走狗们不敢出面,便迁入织造局躲起来了。”
“这处灵堂,三天之后便要撤除。”粗眉大眼的中年人说:“咱们所有的人,都要
投入搏杀李太监的行动。五义士的灵骸,己证得义士家属的同意,暂时秘密寄厝在寒山
寺,以后再设法替他们建墓立碑永垂后世。当然,国贼魏奸一天不死,这工作便无法完
成,我们得等待。我们希望周大人能洗清冤屈荣归故里,由他出面替五义士……”
“你们不要等他了。”高夫人呼出一声深长叹息:“这几天,你们派在府衙的人,
一定可以看到上月的邸报。我有朋友新近从京都来,消息比邸报快得多。”
“高夫人之意……”中年人脸色大变。
“周大人已经死了。”
“什么,这……”中年人愤然叫道。
“那是上月十七日的事,邸报上说是暴毙的。”高夫人郑重地说:“抄家的密令很
可能在最近到府,你们最好立即准备应变,为保全周家血脉而全力以赴。”
少女愤然离座到了灵位前,撕破横额上的忠字。
“改写,改写为义烈千秋。”少女冷冷地说:“那个狗皇帝把臣民当成猪狗,不要
把这个忠字来污辱这些义士。”
“我们走了。”高夫人离座:“需要进一步的消息,我会派人来商量。”
母女俩泰然自若沿大街北行,要返回码头登船。
街上行人有如过江之鲫,每间店内顾客川流不息,人走在大街上,谁也懒得理会旁
人的事。
迎面来了两个神气的穿紫绸长衫,佩了剑不论不类的中年人,两双怪眼不时打量街
上过往的行人,像俟机扑向猎物的狗。
高夫人眼神一动,但立即恢复原状。
两个佩剑人的目光,仅扫过她俩的脸部,毫不在意,母女俩的相貌与神色太平凡了。
双方相错而过,没发生任何纠纷。
二十余步外,一位笑容满面,气度雍容,英俊而和气的中年青衫文士,背着手施施
然南行。
母女俩身形一顿,跟在青衫文士身后,像是文士的跟班仆妇侍女。
“我好像对这两人不陌生。”高夫人低声说,旁人是无法听到的,只有青衫文士可
以听得一清二楚,这种传音术修炼不易。
“所以我跟踪他们呀。”青衫文士也用相同的传音术说,脸上笑容依旧:“黑道十
大浪人之一,五路财神黎东兴。另一个,是太湖水贼八大寇之一的闹湖蛟胡大蛟,他水
性号称江南第一,在岸上却是离了水的泥鳅。”
“为何要跟踪这种贱贼?”
“会影响我们的大计呀!”
“他们……”
“目下寄名在府衙捕房,是巡抚毛一鹭花重金请来的秘探打手。”
“宰了他们。”少女的手,按上了用布卷着的长布包。
“女儿,不可冲动。”高夫人含笑拉住了少女:“我们只负责对付东厂的害民贼,
不能与所有沾上边的人为敌。毛巡抚的处境其实也不得已而可怜,他不投入奸党早就家
破人亡了。三月间的民变,两路钦差专使死伤惨重,元凶首恶李太监的走狗也损失泰半,
京师为之震撼,平乱大军候旨而动。最后仅杀了五个人示众,免去一场刀兵大劫,未尝
不是毛巡抚周旋所致,要怪他附恶从奸未免有欠公允。不要管这些人的事,不必横生枝
节。”
“但他一个方面大员,知法犯法雇请无法无天的浪人匪徒执法,像话吗?”女儿愤
愤地提出抗议。
“丫头,这叫做狗急跳墙呀!”青衫文士说:“天下所有的奸官,没有十万也有五
万,每个奸官都不惜重金聘请保镖打手,哪有这许多英雄豪杰愿意助恶呀?所以只要能
提刀动剑的人,不论正邪好坏,都被罗致收买,雇请浪入匪徒何足怪哉?丫头,不许胡
闹,除非他们妨碍我们行事,或者对我们具有威胁,不然不许主动向他们挑衅,以免误
了正事。”
“爹跟踪他们,不会是好玩吧?”少女笑得怪怪地,显然认为抓住语病而得意。
“我要从他们身上,追查有关黑龙会在苏州的活动线索。五路财神消息灵通,满肚
子江湖异事武林秘辛,目下混迹公门,消息更为灵通。如果黑龙会也在此活动,咱们得
十分小心严防意外。你们不要跟来,回你们的船好好准备,如非情势急迫,不要接近我
的落脚处。”青衫文士说完,脚下一紧不再理会。
母女俩也就转身,返回码头泊舟处。
太叔贞挟着用布裹了的剑,折入一条小巷,轻叩一座小院门,先叩三下,再叩两下,
最后是一下。
院门悄然而开,她快速地闪身钻入。
厅堂静悄悄,只有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大汉接待她品茗,不安的气氛在空间里流动,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正常。
“怎么可能派你来?”大汉眼中有疑云:“你的神色也不对。”
“我不是派来的。”太叔贞不多加解释,黯然苦笑:“程老四,你害苦了我们。”
“什么,你这话有何用意?”
“有关杀掉神剑晁庆那位叫费文裕的年轻人来历,是你查出来的?”
“我查了他七处落脚的地方,才查出他的姓名,据实向上呈报,他确是三十年前突
然失踪的天魔费衡后人。我有目击而能确认他的证人,他化名费廉自以为化身书生,便
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会主已经知道你的消息正确可靠,所以接下了这笔买卖,你的确非常能干,北斗
星君名不虚传。”
据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绰号称北斗星君,意思是主宰人间死亡的神。生有时,
死有地,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至五更。
“那是当然。”北斗星君程老四傲然地说:“北斗星君程世定,岂会浪得虚名。”
“你没目击他搏杀神剑晁庆?”
“我进不了大堂,哪能目击?”北斗星君苦笑:“片刻间,巡抚衙门聚集了三四万
人,街上挤得水泄不通,杀奸官的怒吼响彻云霄,有如地动天摇,只能随着人潮挪步,
踩死了二十七个人。老天爷!那情景真恐怖,几万个拳头挥动,几万个人怒吼,声势有
如排山倒海,好可怕。”
市民巡抚署示威是三月二十三日,二十三至二十六更为恐怖,两百余万市民示威罢
市,攻击钦差专使,火焚专使的舟船,封锁运河,杀奸官的吼声响彻云霄。
巡抚毛一鹭飞章告急说:苏州民变,情势殆危。
东厂的密探报魏奸说:吴人尽反,谋断水道,抢劫船舟,大乱已起。
那天,周吏部退职主事由府与县的官吏陪同,前往抚署听宣圣旨,由巡抚御吏徐吉、
知府寇慎、吴县知县陈文瑞,率领苏州各学舍生员六百余人,拥至抚署候旨,替周顺昌
主持公道。
沿途追随的人有如潮水,每人手执信香,群情激昂,愈聚愈多,大声诅咒陷害周顺
昌的织造太监李实,疾呼朝廷昏庸无道。到了抚署,已聚集了五六万人。
东厂来了四十余名贴刑官档头,捧出的不是圣旨,而是经魏忠贤签署的东厂缉捕令,
而且穷凶极恶叱退各官吏,动手捉人。
一听宣读的不是圣旨,而是世人所不齿的东厂缉捕令,再加上东厂的人态度恶劣,
立即引起民众的愤怒,一呼百和。人潮涌入不可收拾,民众丢掉信香,排山倒海似的向
东厂的专使攻击。
那位叫费文裕的年轻人,赤手空拳向已挥剑砍杀暴民的专使,北地第一剑客神剑晁
庆进击。神剑晁庆仅攻出一剑,便被费文裕抢入一掌拍破了天灵盖。
四十余名东厂走狗,死伤近半纷纷从署后逃出抚署,逃至苏州经由卫军保护,三艘
官船也被烧毁击沉。
另一批东厂专使的船泊在胥门码头,那是要到浙江,抓另一位忠臣御史黄尊素的专
使,三艘官船也被民众焚毁,把专使捆上大石沉入河底。
从此,天下各地都仇恨厂卫的人,东厂与锦衣卫的特务们,不敢再公然在各地耀武
扬威,纷纷化整为零秘密活动。
事变已过了将近四个多月,市镇已恢复平静。市民们并没健忘,眼巴巴等候本府引
以为傲的好官周顺昌荣归故里。他们还以为周顺昌并非魏奸恨之切骨的东林党人,织造
中官太监李实罗织罪名,皇帝应该知道周顺昌是已经退职三年的忠臣清官。周顺昌是避
免激起民变,为免故乡苏州受到大军压境的大劫,而悄然自行进京就讯的,皇帝必定还
他清白释放他荣归故里。
他们却不知道,周顺昌在天牢,被魏奸的走狗,号称京师五彪,锦衣卫指挥掌北镇
抚,第一号走狗许显纯,捞掠得体无完肤,五官凌落折磨得不成人形,于六月十七活活
打死在狱中,永远回不来了。
“程老四,我们的处境更可怕了。”大叔贞放下茶杯说道:“从现在起,千万不要
再提黑龙会的事,抛弃这里的联络站,远走高飞各谋生路吧!”
“你说什么?”北斗星君变色沉声问。
“那位天魔的后人费文裕,是天魔费衡的孙儿。”
“那又怎样?”
“他杀光了本会的精英,内外三堂没留下一个重要的人能出面收拾残局。程老四,
黑龙会已经完了。”
“胡说八道……”
“是吗?但愿我真的在胡说八道,可惜却是实情,我是唯一目击而留得性命的人。
我走了,我来,只希望了解民变的经过始末,顺便通知你及早打算,毕竟你我的交情不
薄。”
“你别走……”北斗星君急叫:“我要知道详情……”
“有什么好说的?”大叔贞长叹一声往外走:“你的消息灵通,可以回南京打听经
过,那是十天前的一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本会全军覆没,配合本会行动的东厂高手,也
无一幸免死光亡绝。我不能久留,我不想死在这里。”
“会主他……”
“死了,死得很不光彩。他装死,仍然死了,真是劫数难逃。再见,程老四。”
“那……那怎……么可……能……”北斗星君脸色冷灰,惊疑地大叫。
太叔贞已经出了厅门,又转身。
“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程老四。”她冷然地说:“费文裕很可能随后赶来苏州,
如果他知道你这处秘站,他会来的,而且会来得很快。如果我所料不差,你调查他的底
细时,他已经发现你这处秘站了,所以能从容设下天衣无缝的妙计,把本会与东厂的精
英一网打尽。离开吧!还来得及。”
“我……我去投……投奔毛……毛巡抚……”北斗星君喃喃地说。
太叔贞已经走了。
皇家的杀人工具有两种,合称厂卫。
卫,指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是有建制、有系统,权限超越国法天理的正式单位,
由王亲国戚与有功的文武大臣的子弟们充任,御前各级侍卫,也是由锦衣卫遴选充任的。
厂,指东厂、西厂(正德皇帝曾经加设了一个内厂)。这些人,是真正的皇帝亲领
的特务,没有正式的建制、系统,人数也没有定额,是真正不理会天理国法人情的单位。
不同的是,锦衣卫是正式建制,卫指挥使由真正的武将指挥。
厂的成员分两种,一是从锦衣卫调任,称贴刑官;一是聘雇人员,称档头、番子,
他们全是阴险恶毒的牛鬼蛇神。重要的是:指挥人员由太监(称中官)充任,称提督。
卫,没有太监,是优秀的军人。
厂,只有一个太监,也许那位提督多带了三两个小太监伺候。在京城内外办案,或
者至天下各地抓官捉吏,其中不可能有太监领队,要太监动刀动剑简直是开玩笑,太监
没有这个种,他们只会狐假虎威驱使走狗害人。
目下派至苏州府,缉拿杀死东厂专使大档头神剑晁庆的凶手费文裕,前后三批人中,
人数近百,其中只有六名贴刑官,其他都是档头番子。
这是说,百余人中,只有六个是锦衣卫选派至东厂的军人,没有太监在内,其他都
是聘雇的牛鬼蛇神。
第三批走狗躲入织造局,人数约三十名左右,深居简出,出来也不敢穿公服,成了
过街的老鼠,眼巴巴地枯等前两批人的消息,不知何去何从,进退失据。
织造总理李太监,在织造局留下不少打手走狗,他自己躲到杭州去了,不敢回苏州
作威作福。
其实他目下忙得很,忙着在岳王墓与关王庙的中途,大兴土木替魏奸建宏丽的生祠,
工程即将告竣,搜集大批珍宝装饰魏奸的塑像,需要他亲自搜刮奇珍异宝。
苏州魏奸的生祠,是上月竣工的,称忠贤普惠祠,建在虎丘山塘河旁,美仑美奂气
象万千。
松江府也建了一座忠贤德生祠,同样美仑美奂。两祠的魏奸塑像,与真人同样大小。
这两座生祠,是巡抚毛一鹭,和巡按徐吉,强行勒索两府官民共五十万两银子建造
的。两府的官民,万手所指共骂两狗官无耻。
所以,虎丘的忠贤普惠祠,派了一位百户长,带了百余名卫军,与及不少武功高强
的爪矛看守,不许游人接近祠门,只许游客在祠前的大广场观望,备有赶人的皮鞭。广
场两侧树了站桩,把那些不听制止,胆敢接近祠门牌楼的人,打一顿吊在站桩上示众三
天。
大道两端各百步,立了小牌坊,上面额刻: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京师魏奸的生祠,一在崇文门内,称忠贤广仁祠,位于孔庙侧方,连皇帝祭孔也得
下辇。另一座在宣武门外,称忠贤慈勋祠。
天下各地府州替魏奸所建的生祠,总数不下三百座之多。
只有一种人可以进入生祠,那就是奉献金银,上香叩拜祝祷魏奸长命千岁万岁的人,
这种人有专人接待,监视极严。
魏奸的塑像,外表从头到脚全是珍宝装饰,脑袋里与肚子里,盛满了宝石金珠,监
视岂能不严?里里外外共有四十余座铁叶门,天没黑就关上门外加锁,完全断绝出入。
祠门大殿三座门,外围的三十个大将军锁,出自天下闻名的木渎镇王家精锁店。
木渎王家是百余年的老字号,该店出品的大锁小锁、长锁圆锁月形锁,没有任何一
把的钥匙是相同的,精明的小偷最讨厌木渎王家出品的锁。
想闯进去偷或抢塑像内外的价值钜万金珠宝玩,可不是容易的事,最少得准备三百
名以上的人手,抢到手恐怕也很难逃离虎丘。
没有人敢相信,会有不怕死的人,着手计划抢劫虎丘的忠贤普惠祠,那是决不可能
成功的蠢事。
太叔贞对北斗星君说: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她说得不错,就有人在暗中策划抢劫忠贤普惠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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