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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剑凝霜》
第一章 好汉不做大丈夫
大明正德八年三月,江南春尽,大江南北一片葱绿。
南京所属的太平府,刚从浩浩兵劫中苏醒。可是,江西、四川各处,战火又燃。从
正德二年开始,大奸贼太监刘瑾作威作福,逼反了山东响马贼,京城盗贼如毛。
五年冬,响马贼的巨孽刘六、刘七、张茂、齐名、杨虎等悍将再次造反举兵,天下
大震,骠骑纵横五省,烽火连天,京师震动,贼骑直逼都门,兵临城下。山东、南京、
江西、湖广、河南、全成了鬼域,铁骑横扫江河两岸,赤地千里,庐舍为墟,血流成河,
尸填沟渠,直到正德七年八月,贼首刘七(刘震)兵败狼山,中矢落水毙命,响马贼方
风消云散。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人,开始重整破碎的家园。
响马贼流窜五省,所向无敌,三过南京如入无人之境,荼毒万里,生灵涂炭。流贼
杀人放火,官兵则趁火打劫,比流贼更凶残,更恶毒,死伤之惨,可想而知。
太平府元气未复,但已安定下来了,荒芜了的田园复苏,田野中一片青绿。但各处
遗留着战火的余痕,谁也忘不了两年战乱的余痛。
未牌左右,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人,背着一个包裹,大踏步走进了北门。“唔!太
平府恢复得真快。”他眺望着城门进出频繁的人群,喃喃自语。
他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面貌清秀,宽广的前额,丰茂的鬓脚,发亮有神的眼
睛,焕发着智慧的光彩,和锐敏的观察力,但似乎不够含蓄,是属于聪明、机警,而又
不易控制感情的血气方刚青年人。他穿了一身蓝布直裰,灯笼裤,踏多耳麻鞋,手掂着
一根打狗棍。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挽了一个道士髻。背上的清布包裹不大不小,腰带上
挂着的古旧革囊却很大,鼓鼓地,里面不知盛了些什么法宝。在表面上看,他与一般的
旅客并无不同,不同的是他身材出奇的雄壮手长及膝,双眼炯炯有神,虽是满脸风尘,
但掩不住他生气勃勃的神色。再就是眉宇间显出他心事重重,赶路赶得很急。
大乱方定,城门口有兵勇把守,盘查可疑人物。城门悬榜处,贴满了告示和图形。
青年人走进城门,信目流榜示,自语道:“官样文章,要辑拿的人可真不少。”
榜文大多已经破旧,几张尚可看清的是:“贼首赵钒,年卅五,霸州人氏,脸长园,
左手缺无名指,擒获者,赏银三百两,死活不论。”
“贼首赵镐,年卅一,故匪赵遂与赵钒之弟……”“女贼首杨氏,亦名杨寡妇,年
约二十八,淮西人氏。脸园貌美,善媚术喜穿红裳……”
“从贼艾文慈,淮安福林村人氏,年约二十,脸园色褐声带京师口音、获者死活不
论,获者赏银一千两……”他站在榜示前驻足观看,立即引起守门兵勇的注意一名皂衣
公人踱近,笑问:“喂!客人认识这些要犯么?”他摇摇头耸耸肩笑答:“小可如果认
识,岂不报官请赏了?只是有件事小可不懂,为何从贼的身价,反而要比首匪高得多?”
“客人不知内情,难怪生疑。艾贼文慈乃是卫厂提督榜示要捕捉的人,身入卫厂官
员示下的名单中,自然身价要高喽!客人的口音……”,“小可是南京龙江关人氏。”
“哦!到本府有何贵干?取路引审验,呵呵!公事公办,拿来。”青年人从怀中取
出呈上,笑道:“将爷不会将小可看成贼首吧?”
青年人的路引上,写的是:“李玉,廿岁,应天府江宁县龙江关人氏。脸园,脸色
白……至湖广江西,找寻被贼掠走之亲友。行业:走访郎中……”守门的兵勇将路引送
回,苦笑道:“老弟,不要去找了,死的人拨发难数,老弱填于沟渠,流离失所的人万
万千千,不死的自会回乡,人海茫茫,到何处去找?回家各安生活好好耐心等候吧,何
必冒风险在外流浪呢!”
“多谢将爷好意相劝,只是,小可放心不下哪!”“进去吧,天色不早了。”李玉
将路引纳入怀中,一面走一面扭头笑道:“将爷,有机会的话,小可很想赚那些贼首的
血腥钱呢!”
“谅你也没有赚这笔钱的本领。”兵勇笑答。“也许小可就是榜示的贼首之一哩!”
“滚你的!出门人胡说八道,你不要命了?”“哈哈!你不是说出门要冒风险么?乱世
人命不值钱,能值银一千两银子也不简单哩!谢谢关照。”李玉笑嘻嘻地说完,径自入
城而去。
赴水而死的刘匪七,多次经过太平府,最后一次是去年七月,直下江阴,八月被困
狼山,终于结束了两年兵祸。因此,太平府城内几乎没有一座完整的楼房。目前正大兴
土木新建的店房如雨后春笋,市面日渐恢复往昔的繁荣。
他在北大街与府后街的交界处找到了当涂客栈,先往左右转了一圈。左首是一家荐
头店,右面是采石酒楼。看清了左右的形势,方入店投宿。
当涂客栈规模不大,只有统铺而没有上房。他被店伙带到一间大房间内,里面已先
住了十余位客人。他将包裹向床内侧一丢,解下百宝囊。床上有店伙带来的一床旧棉被,
这是店中唯一供应的寝具。
房中空气恶浊,汗臭和脚臭令人受不了。但他不在乎,放下行囊向邻床一位中年客
商友好地一笑,说:“大叔请了,可否劳驾大叔照顾一下行囊?小可要去洗漱一番。”
左面半躺着一位暴眼突腮的壮年大汉,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托过他的旧革囊,撇撇嘴
不屑地说:“老兄,贵重物件就该交柜。你这里面藏了些什么法宝?”
他伸手抓住了革囊,登时脸色一沉,不悦地说:“老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
瓦上霜,你老兄是不是存心生事?不错,囊中有活宝,全是靠它吃饭的家伙。妄动别人
的吃饭家伙,会出岔子的。”大汉大怒,挺身一跃下床,暴眼彪园,恼羞成怒地叫:
“好小子,你教训大爷么,瞎了你的狗眼!”
店伙还没有出房,赶忙奔来介入其中劝道:“好了好了出门人和气生财,大家少说
两句好不?”李玉用大拇指向大汉一指,向店伙冷冷地问:“伙计,这位仁兄是什么
人?”“大爷是走江湖的,你想怎样?”大汉气势汹汹地拍着胸膛咆哮。李玉不理会对
方的咆哮,仍向店伙说:“这家伙以为他自己是皇天老爷,却不知他是与鬼为邻的半死
人。像他这种人在外面走江湖,居然能活到三十来岁,真是奇迹。我不会和他计较,替
我换房间好了。”
话中带剌,大汉受不了,受不了便想扳回脸面,猛地拨开店伙,伸手迅疾地抓住李
玉的领口向前一带,厉声怒吼:“小子,瞎了你的狗眼,太爷是替锦衣千户薜大人办案
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在太爷面前撒野!”
李玉脸色一变,忍气吞声地说:“小可并未惹你而是你……”“拍”一声脆响,大
汉不由分说,抽了他一耳光神气地叫:“小子你知道利害了吧?贼骨头不打不服贴。”
这一耳光打出麻烦来了,李玉怒火上冲,右手上抬,扣住了大汉抓住领口的手腕脉门,
左手扣住了对方曲池穴,轻轻一扭挫身下压,只一拖,便把大汉拖倒在地,一脚踏住大
汉的背心冷笑道:“太爷真想废了你的狗爪子,但于心不忍。”
大汉仍然顽强,狂叫道:“哎…哎唷!你……你要造……造反……”“看来太爷只
好把你废了,免得你……”“哎……哎……饶……饶命!饶……”大汉转了口风,求饶
了。李玉一把抓住大汉的衣领向上拖,冷笑着低声说:“老兄你办案太爷也并未闲着,
太爷的事,恐怕要比你老兄的事要重要得多。你老兄如果妨碍太爷的事,太爷要你生死
两难不信你走着瞧好了。你给我安静些,事情没办好,你就亮出底子唬人,你是这样办
事的么?呸!”说完,“砰”一声暴响,把大汉丢在订上,拍拍手,出室洗漱。
同房的旅客谁也不敢上前排解,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管闲事平安大吉。
晚膳毕,李玉信步出店,夜市方张,街上灯火辉煌。他在各处转了一圈,最后踱入
左邻的荐头店,荐头店夜间不营业,店门虚掩,推开店门,里面一灯如豆,一排倚壁的
长凳上空无一人,柜台内一名夫子正埋头拨算盘理帐簿,一名小伙计在张罗茶水。听到
有人入店,两人都本能地抬起头。
小店伙一眼便看出是陌生人,叫道:“客人明天再来好不,晚上……”“在下不是
找活干的,找人。”李玉依在柜上抢着说。
“你找……”“找贵店东冯三爷。”掌柜夫子放下笔,走近柜台伸过脑袋,用老花
眼仔细地打量客人,最后脸色一变向小伙计说:“去,请少东主来。”小伙计匆匆入内
去了,掌柜夫子紧张地低声说:“哥儿,老朽似乎认识你……”
“哎呀!你……你不要说,你是……碧哥儿……”“小声些,陆叔。”“我的天!
你……你……”
里面匆匆出来了一个身材修伟的青年人,看清了客人眼中一亮,向小伙计说:“小
方,你可以去歇息了,走!”小伙计莫名其妙,顺从地退入。青年人喜悦地走近,伸出
大手叫:“三弟,是你么?三年不见了吧?你长高好多哩!”
两人行把臂礼,两条胳臂挽得紧紧地。“二哥你好。”李玉颤声说。青年人脸上的
欢笑迅速消退。挽着李玉向内走,沉重地说:“我们里面说话。陆叔,请关好店门。”
两人进入内室,青年人惨然地问:“碧表弟,你怎么这时才来?舅舅家里还留下些什么
人?你辉煌看过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只问得李玉直摇头,虎目中大串泪珠往下滚。他咬紧钢牙,颊肉不
住抽搐,强忍心头的惨痛,久久方说:“除了我,恐怕家里没有人能逃出来,上万边兵
合围,连老鼠也休想活命。我曾经去了一躺,除了几堵残墙之外,已难以分辨那里曾经
是名门大族的福林村,田地里长满了荒草,瓦砾场中长满荆棘。”
“那……你……”“我当过兵,做过贼。那两年中,杀了不少官兵也宰了不少响马。
只有两件事委实遗憾。”“那两件事?”“在开始,我几乎迫上了刘七杨寡妇,可惜恰
好碰上了冯祯总兵所带的榆林兵,混战中被他们溜掉了。另一件事是在淮上,碰上了屠
杀福林村的游击江彬,我给了他三箭,真是天不佑我让匪贼逃掉了。”
“你的箭术……”“箭术好有何用处?只怪我操之过急运气也不好,双方冲锋,我
一看清他们的帅旗,便抑制不住自己,深怕恶贼死在旁人之手,一通鼓发,我便驱骑冲
阵,连发两箭,全中恶贼的胸口。没料到恶贼的掩心甲内,还加了双重铁叶罩,箭透掩
心甲,却被铁叶罩挡住了。第三箭我射他的咽喉,要命的是在紧要关头,恶贼的坐骑失
蹄,这一箭只射穿他的左颊,矢贯左耳轮而已。接着是双方短兵相接恶贼在卅二名兵勇
的保护下向我围攻,居然被一名兵勇认出我的身份。那天村中遭难,我的脸部变了色。
与恶贼交战,我的脸部也与遭难那天相同,脸部被烟火与尘埃所掩,被他们认出是我。
那一箭如果不是该死的马出毛病,他死定了。”
“你恐怕他报仇了。”
“我知道,我刚从京师来。在京师耽搁了近百天,没有近身行刺的机会。恶贼脸上
那一箭,反而成为他升官邀宠的证物。目下他正获圣宠,进升都指挥签事,与皇上量夕
出入豹房,权势如日中天,出入甲士如云,虽至教坊做嫖客,也先派甲士清道,与皇上
同行,无法近身,因此我不得不知难而退,返回江南。”
“目下风声正紧,你……”“不要紧,锦衣卫和两厂,皆奉恶贼旨意,在天下各处
画影图形捉我。既然无法行刺恶贼我暂且放下,先找那几个漏网余孽,不杀他们此恨难
消,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否则爹妈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表弟,我看……算了,他们并不是杀舅父……”“如果他们不作乱,不先到村中
抢劫,官兵怎么会的藉口屠村?他们虽不是真凶,但却是祸首。”
“你……你目下有何打算?”“我已获得一些线索,杨寡妇可能在与繁昌交界的紫
沙洲上。我要去找她,杀一个算一个。”“听说,刘七并未死在狼山哩!”“此事我也
略有见闻,我会查出来的。”“你准备……”“我盘缠已尽请表哥……”“一百两够不
够?”“不行,不能带多,廿两便够了,带多了反而出毛病。城中有一位卖卜的柴疯子,
他住在何处?”
“在南津门厅江亭附近。你找他……”“对不起,这种事你不能听的太多,我不能
连累你。城中到了一些锦衣卫的人,他们为何而来的?”“听说是捕拿一位逃官。他们
从京师来,带了南京的一位刑部官员做眼线,至于要捉的逃官是谁,却不得而知。”
“好了,不再打搅你。你记住,千万不要提起我家的事如果奸贼江彬查出你与我沾
亲带故那……就不堪设想。我走了。”“你……几时回来?”李玉惨然一笑,耸耸肩苦
笑道:“回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今晚是你我……”
“表弟,你……”“算了,亡命天涯,江湖鬼域,谁敢预测明天的事?象我这种人,
生命的计算是以日计的,能平安过一天,便是过了一百年……不要为我耽心,我会照顾
自己的。”
“表弟,依我看,你还是……”“你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安份守已渡一生?
不!谢谢你,我办不到,我要报仇,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找到这些匪徒奸官,讨还
血债,他们不可以杀人放火之后,一走了之逍遥法外。”
“表弟,他们自有天理国法制裁,你犯不着……”“哈哈!天理国法?算了吧!杀
良民的狗官,反而加官晋爵,造反的流贼杀腻了抢够了,最后接受朝廷招抚,同样可享
富贵荣华。不!天理国法那是骗人的玩意,天瞎了眼人心不古,我要用自己的手,去惩
罚这些满手血腥的人,于天理国法无关。”
不久,他怀中揣了廿两白银和五张一贯面额的银钞悄然走了.
回到店中,先前与他冲突的大汉已经迁走了。大床上,五六名旅客已经入睡,鼾声
震耳。他的铺位左邻,换了一位鹑衣百结的老人,已是沉沉睡去。刚脱下多耳麻鞋,坐
入床内,拉过棉被盖上下身,床下突然钻出三个大汉,两人向床上一扑抓住他的双脚向
下拖。
不等他有任何反击的举动,第三名大汉已用一把尺八匕首抵在他的小腹上,喝道:
“不许动,你给我乖乖地听侯摆布。”
他脸色一变,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再反抗,问道:“诸位是何用意?”两名大汉七
手八脚取牛筋索捆上他的双手,然后拖出房外。幽暗的廊下,出现了两个人影,凶一眼
便看清其中之一,赫然是先前被他制住的大汉,便明白了一半。大汉走近,阴森森地冷
笑道:“狗东西!你还逞英雄么?有你受的人了。”声落,连抽他四记耳光。
接着,五个人拳脚交加,围殴他一个人。只打得他扑地再起,头青脸肿痛苦难当,
双手被绑五个大汉拳重脚沉,那还会好受?他感到眼前发黑,躯体欲裂,五内翻腾,昏
天黑地。但他闷声不响,被打倒后又站起来。可是,沉重的打击委实受不了,他吁出一
口长气,终于昏厥。
醒来时,他感到浑身的骨头似乎已经散开了,痛楚向怒潮般阵阵袭来,痛得神智一
清,这才发觉救醒他的人,是同房的几个旅客和两名店伙。店伙取来了一盆冷水,由一
位旅客替他用布拭脸。“他醒来了,谢天谢地。”替他拭脸的人喜悦地叫。他睡在自己
的床上,同房的旅客皆在四周照应,十来双关切的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感到一阵温暖。
“请将在下的革囊拿来。”他虚弱地说。
鹑衣老人在他床头的盛物架取下革囊,放在身旁打开说:“小兄弟,你要什么。”
“取跌打药吞服,劳驾伙计替我取一碗酒来。”他一面说,一面忍痛坐起,从革囊中取
出一个尺二长的木盒,和数瓶丹丸药散,倒出三颗未包有蜡衣的褐色丹丸丢入口中,又
道:“谢谢诸位相救盛情,那些人呢?”
“走了。”一名旅客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店伙计贵店难道就容许外人欺负客
人么?”他向店伙问。店伙计一脸尴尬,苦笑道:“他们都是洪春坊杨五爷的帮闲打手,
杨五爷的侄儿杨钧是巡捕大爷,不要说小店招不住,太平府谁敢惹他们这群凶神恶煞?”
“哦!原来如此。”他冷冷地说。
另一名店伙取来了一大碗酒,他接过咕噜噜猛往口里倒、“受了伤,酒不可喝得过
多。”鹑衣老人皱着霜眉说。他喝干了碗中酒,笑道:“不会破皮流血,不要紧,酒可
助药力驱散淤血,有利无害,多谢老伯关注。”
他再次向旅客道谢。方将革囊推在枕边,呲牙咧嘴地躺下调息,敦衣老人也躺下了,
扭头低声问:“小兄弟,如果撑不住,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好不?”“小可本就是郎中,
明天开个单方检两服药,三两天便不妨事了。”“你是个郎中?专那一门?”敦衣老人
信口问。
专治小儿百病,擅长妇人暗疾及跌打损伤,对针炙尤有专精。”“呵呵!你可真用
上了,自己医自己,难怪这般沉得住气了。你贵姓?老汉姓于,名超。”“小可姓李,
单名玉。”“你会治伤,能否治疾?”“五痨七伤,岂能分开的?”
“哦!老朽倒小看你了。老汉有一位朋友,年前双耳突聋,十指疼痛不能握物,神
志不清,终日浑浑沌沌,不知能否医治。”
李玉略一沉吟,说:“行医的人,必须看症论病。依老丈说来,恐怕是年少阳有病,
内用药剂外用针炙及推拿,该可凑效。”“小兄弟,我那位朋友家徒四壁,和我一样贫
穷,但不知小兄弟能否做做好事,免费替我那位朋友诊治?”
李玉猛然想起怀中的银子,探手一摸,那里还有分文?连银钞也不翼而飞,显然已
被那些打手顺手牵羊搜走了。
“土匪!强盗!”他恨恨地低声咒骂。于老人转过头来,展笑道:“我那位朋友如
果肯做土匪强盗,便不会穷得……”“老伯请勿误会,小可骂那几个打手,他们抢走了
我二十五两银子,我的盘缠完蛋了。行医志在济世,小可却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老伯那
位朋友贫穷,小可不取分文,愿为效劳,但不知贵友目下在何处?”
“龙山。”
“龙山在何处?”
“在当涂县南十里地。你酒量不错,可知道孟嘉落帽的典故么?”“不错,孟嘉善
饮,但从不乱性,深知酒趣……哦!记起来了,龙山,那不是桓温大宴龙山,孟嘉落帽
之处么?”
“正是那座山……”
“可是,小可有事,不到当涂……”“一去一回,半天功夫尽够了。小兄弟……”
“好吧,过两天再去好不好?”“谢谢你,小兄弟。你好好休息,不打扰你了。”
李玉怎能入睡?直至三更以过,方在痛楚中睡着了。
当涂县是太平府的附廓,龙山地西南十里地,往返甚便。因此他答应了,休养了两
天,身上的淤肿已消,他不敢再去找表兄要钱,怕引起官方的注意。
第三天一早,他挂了革囊,吩咐店家看住自己的行囊,说是晚上还要回店,然后点
着打狗棍偕同老人出城,沿南下大道直奔龙山。
沿途,于老人有意无意地探询他的家世,他也就信口胡诌,编出一套足以令人深信
不疑的鬼话专用敷衍。“小兄弟,你遭受个凶悍的打手围攻,最后受创昏厥,可知内腑
受伤不轻。可是,你两天之后便已恢复体力,如在旁人,三个月以内不见得下床。依老
汉看来,你定然是个练武的人,与药力无关。”于老人平静地说,口气相当肯定。
李玉淡淡一笑,说:“不瞒老伯说,专治跌打损伤的人,如果不练武,即时再高明
也无人敢信。”
“小兄弟练的是外家呢,抑或是内家?”“学武没有内外之分,只分技艺。”
“请教。”
“任何练武的人,无不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皮骨。而技艺则分为技击及武艺两
途。所谓技击指个人健体防身的拳脚兵刃。武艺,是指骑射阵法,也就是所谓万人敌。
而武艺可包含技击,技击却仅沾了武艺一些边而已。技艺五花八门,学无止境,即使学
至刀砍不进斧劈不入的境界,但到了两军阵地,千军万马厮杀,兵马汹涌如潮势如山崩
时同样无用武这地,只不过比别的人生存机会多些而已。”
“刀砍不进斧劈不入,他自然死不了,还怕什么?”
“不见得,能练至不畏刀斧境界,必须练气,而气功不可能永无涸竭之时,精力损
耗过度便会气竭,气竭便与常人并无不同。再说,自神机营建立以来,个人技艺已没有
多大用处了。”
李玉感慨地说。“此话怎讲?”“老伯当知道响马贼的贼首刘七。”“听说过轮子
是响马贼八巨头之一。”
“他浑身刀枪不入,气功到家。气功比他高明的人方可伤他。可是,他兵败江阴,
身死狼山,辽东兵、大同兵、通州兵、宣府兵,四兵皆有神机营,枪炮如雨,师翱铳顷
刻三发,毙人马于三百步外,九龙筒,九道火箭可届十丈,铁棒雷飞炮,可横扫千军,
神铳与手反铜铁铳,伤人于百步外,一窝蜂神机箭铳、弹箭如狂风暴雨,任何血肉之躯,
也禁不起这些火炮一击。刘七兵败狼山,被北兵所围,不死何待?”
神机营,设置于永乐年间,北一次使用神击炮,由内府兵仗局制造。多年来,发展
的火器数十种之多,最大的是神机炮,最小的是手把铜铁铳,交由边军使用,专门对付
无鞑子。在(十六年)嘉靖八年后,制佛郎击炮。万历年间,制红夷大将军,用以攻城,
可洞裂石城攻无不破。
“咦!你似乎对军伍中事极为熟悉哩!”于老人讶然说。
“咱们不谈这些无味的事,谈谈老伯朋友的病状,可好?”
“老汉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可以毫无困难地打发那五个打手,但你却不反抗。”
李玉的脸上,涌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苦笑道:“老伯,世间的事,有许多不可
以常情论的。”
“哦!你有所顾忌?”“他们替锦衣卫的人做眼线。”“你怕他们?”“不!我双
拳难敌四手啊。”于老人会意的一笑,不再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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