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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剑凝霜》
第十一章 龙蛇欲动
又是一年春草绿,正德九年的四月初。
山东,自古燕赵多侠士。但在本朝,却盗贼大大的出名,先后出了两批悲剧性的人
物。一是永乐年间的寡妇唐赛儿,一是早两年的响马贼刘家兄弟;唐赛儿自称佛母,也
有人叫她林寡妇,造反前后五个月,兵未出山东。十八年三月起兵,七月被擒。临刑全
身赤裸,刀砍不入,斧劈锤击毫发不伤,最后不得不停刑,押回大牢监禁。三木被体,
铁链铁枷系身,她竟然吹口气铁木皆解,从容遁走,此后不知所终。她走了不要紧,三
司郡县将校有关大员,被永乐皇帝下令杀头;连一个女人都正不了法,这些官员要来何
用?
从莱州府平度州昌邑县到府城,有一条大官道通行,官道从县城东北行,绕过城外
的东山北麓,十五里到夏店驿。夏店驿是马驿,说明这条路原是往来山东半岛的要道。
这一带很少山岳,海风扑面,空气潮湿,四月天略带暖意的阳光,带给旅途的人一
丝暖意。辰牌末,一个脸色如古铜的健壮青年人,撒开大步出了夏店的北栅口,踏上了
至府城的大道来。
这条路全程二百二十里,平常脚程需一程半,如想一程赶完,必须起三更睡半夜。
他并不急于赶路,辰牌末方赶了十五里。
匪乱已靖,但山东地境仍然满目疮痍,有一半的田亩仍被荒草杂树所占据,沿途的
村落仍然大半凋零。他手点一根枣木打狗棍,背了一个包裹,遮阳帽是一束黄荆条,枝
叶垂得低低的。穿一袭已泛灰的褐衫,粗布灯笼裤,踏爬山虎快靴,像一个仆仆风尘的
流浪汉。
他就是李玉。一年来,他走过了万水千山,穿破了不知多少双鞋靴,不知改换了多
少次的姓名。他追逐别人,别人也追逐他。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力的凶险局面。终于,他
到了山东,到了响马贼的老巢。
走这条路的旅客,走路的人算是最下等的人了,有钱可以坐马车或骡车,甚至可以
乘轿,或者雇一匹驴代步。他走路,可知他的经济状况仍然拮据。
前面出现了一座凉亭,耸立在路右。在此地,由于路面宽阔,凉亭决不会当路而建,
而是建在路旁的。同时,往来人客过多,因此亭中只备有茶水,没有施主施舍草鞋松明;
通都大邑人情薄,事实确是如此。
“早着呢,在亭中睡一觉,入幕时分方进入灰埠驿,可免去不少麻烦。”他自言自
语,向凉亭走去。
灰埠驿,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上次经过那儿,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世事沧桑,在一个亡命者的心目中,那已是十分遥远的事了,但他仍然记得,
那座村镇在他经过时,是一座仍在燃烧中的村镇,居民十室九空,血腥满地,不见一个
活的生物。
他在亭角下放包裹,搁下打狗棍遥望东北天际喃喃地说:“如果真是赵怀忠在灰埠
生根。那么,他未免太过大胆了。”
赵怀忠,也就是赵遂,这是赵贼自封副元帅时改的名,但官兵皆叫他为赵疯子。朝
廷发布的消息,说赵疯子已在正德七年闰五月,在武昌江夏县管家套,被武昌卫的兵勇
赵成、赵宗等人所擒。那时,赵疯子兵败如山,遣散群贼,自己用真安僧的度牒削发出
家为僧,想到江西投江西贼再图大举,但未成功。他的手下悍贼那本道被擒,招出赵疯
子改扮僧人的消息。武昌卫的兵勇赵成、赵宗在黄破县九十三里坡遇上了脸貌像赵疯子
的僧人,便尾随跟踪,追至江夏县管家套,该僧进入军人居虎所开的饭店用膳,他们便
一拥而入擒住该僧,搜出具名真安的度牒,便一口咬定是赵疯子,押交官府囚车监送京
师正法。
该僧人是不是赵疯子?官府认为是的,此案已结,赵疯子的名单已被剔除。
灰埠驿是要冲,贼人三过本境,本已十室九空,再经过官兵的蹂躏,惨象不问可知。
贼乱期间,化为瓦砾场自是意料中事。
但不到一年工夫,灰埠驿已在逐渐复原。首先是驿站的重建,接着是逃贼的人逐渐
返乡,从皮墟中重建属于自己的家园。
如果没有外地人介入,重建的工作该无任何困难;但有了外人介入,重建的工作便
受到了干扰。因此,至今灰埠驿仍未恢复旧观,那儿成了无法无天的人的禁脔私产,原
主人必须在条件的约束下委曲求全。
在平度州附近数百里方圆的人,谁不知灰埠驿已被土豪张五爷所霸占?
所谓土豪,必是自己拥有实力的人,养有打手帮闲,独霸一方,复有官府在暗中撑
腰,双方狼狈为奸,相互利用从中取利,不然是无法生存的。
张五爷不但有官府撑腰,他自己所养的帮闲打手,简直难以数计。任何人想到灰埠
驿附近生根,必须准备丢掉老命。
至于赵疯子藏在决埠的事,从未听人说过。即使在,谁也不敢到灰埠撒野。李玉要
等到入幕时分方抵步,以免麻烦。灰埠是驿站,入夜投宿落店,自然不会引起当地人的
注意。同时,那儿是三地的交界处,也就是三不管地带,而且是附近的第一大市集,往
来的商贩不绝于途,张五爷是不愿将财神爷向外赶的。但不管来者是何方的财神,皆必
须遵守张五爷订下的规矩,不然不行。
他正想入睡,却听到西南来路处,传来了得得蹄声,两匹健马轻快地驰来,后面带
了两道滚滚轻尘。
两匹健马在事前止蹄,马上的两位青衣骑士滚鞍下马。
“二哥,到里面喝杯水,等他们来看看。”一名骑士牵着坐骑向亭下走,一面向同
伴招呼。
李玉立刻闭目装睡,他不想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在灰埠驿左近,必须提高警觉,
以免引起纠纷。
生了一张猴儿脸的二哥将缰线拴在拴马桩上,微笑着入亭,瞥了在事柱下假寐的李
玉一眼,抓起茶勺子盛茶牛饮,饮毕放下茶勺子说:“不必看,我保证他们是在青州卖
唱的那一群人。”
“你认为他们没问题?”
“我并没这样说。哦!三弟,我明白了。”二哥诡笑着说。
“二哥明白了什么”三弟装傻问,但笑得暧昧。
“你的鬼心眼我还会不明白?准是为了那两朵花儿。”
“说真的,那两朵花儿委实出落得动人权了,瞧她们那张红艳艳的樱唇,他姐的!
确是逗人惹火。”
“三弟,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免得惹祸招灾。”
“为什么?”
“她们这些走江湖的人,多多少少带了刺儿,须防刺儿扎手。咱们奉命办案,重命
在身,你如果有了三长两短,愚兄孤掌难鸣,可就无法交差啦!”
“哈哈!要不是咱们奉命办案,大权在手,谁还敢胡来?等他们来了逗逗那两个妞
儿,开开心又待何妨?”
“依你,但千万别闹事,传到太爷耳中,你我多有不便。”
“开开心无伤大雅,兄弟保证不闹事便了。”
两人站在亭下交谈,认为亭柱下入睡的李玉定然睡熟了,因此毫无顾忌。二哥不经
意地弹弹裤管的尘埃,缓缓地说:“三弟,你记得李玉簿智擒大盗张茂,斧折贼胫的事
么?”
“怎么不记得?李玉簿伪装弹琵琶优伶入内探道,里应外合一举擒贼归;可说胆识
过人,骁勇多智,了不起呢。”
“这群卖唱的男女中,会不会有咱们的人混迹在内?如果有,咱们出面找麻烦,恐
怕对咱们不利呢。”
“不会这么巧吧?”三弟不以为然地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即使有,咱们奉命查案,谁知道他也是办案的人?”
“万一真有……”
“只要他能表明身份,咱们便收手好了!”
说话间,远处已出现人影,吱呀呀的轮声传到。两个中年人推着一辆盛行李的手推
车,车前有一个花甲年纪的人,两个十二三岁小后生。
车后,一个中年大嫂,两个少女。所有的人,皆穿得褴褛,脸带菜色,每人各背了
盛乐器的包裹,正神色悠闲地赶路,一眼便可看出这些风尘仆仆的人,是一些吃江湖饭
的男女。
两个少女粗头布服,但丽质天生,并不因穿得褴褛而减色,脸蛋俏甜,五官清秀,
曲线玲戏,尖尖小脚走起路来,配合着丰盈身段的款摆,在柔媚中暗藏着刚健的神韵。
如果不是吃江湖饭的人,大闺女怎能在外抛头露面?又怎敢在旅途中步行?在北方,良
家妇女决不会抛头露面的。因此,这些江湖女流,除了那些登徒子与土豪大爷,普通人
家是不欢迎她们的,目之为娼优,避之唯恐不及。
人车愈来愈近,不久便到了事前。站在事脚下的三弟眯着色迷迷的怪眼,用怪声怪
调的口吻招手叫:“到事中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嗓子,如何?”
花甲老人向伙伴们示意歇息,上前抱拳行礼笑道:“多谢爷台照应,小老儿真该歇
歇肥了。”
中年人停下手推车。三位妇女不等招呼,径自抢入亭中,替男人们送茶水,然后往
条凳上落坐,毫无担保之态,大方地以手掩口喝茶,并不转身避人注视。
三弟一双怪眼不住在两位少女身上转,贼灼灼地目不转瞬。
“老丈从何处来?小可宋安,那是在下的拜弟赵和。”二哥向老人搭讪。
老人在亭阶下落坐,笑道:“老朽姓朱,名梅,草字俊良。穷途末路,携带家小走
江湖卖唱为生,从青州来,要到莱登二府赚些钱糊口,两位爷台幸勿见笑,尚清多多照
顾一二。”
“听老丈的口音,似是……”
“老朽原籍临清,只是在京师混迹甚久,不但带有京师口音,也带有凤阳腔调,目
下京师凤阳口腔很吃香,江湖人不得不学学吃香的口音,以便混饭。”
“哦!那儿位是……”
“小犬朱乾朱坤,孙子小龙小虎。长媳吴氏,次媳王氏,与及小女三姑。不怕爷台
见笑,老朽四代操乐工,出身乐工世家,儿孙辈也没出息,也走上这条苦哈哈没出息的
路。这叫做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生来会打洞。”
“你们会些什么?”三弟赵和问。
“老朽的家小各有专精,各色乐器俱全,上自大乐圜丘、方丘、合祀天地、朝日、
夕月、祈谷、大飨等等;下迄各地小曲俚唱,正谱元曲,正韵词乐府,无不精通。”
“咦!你会大乐,应该可任协律郎哩!”
“协律郎养不活老汉一家八口,反而不如江湖卖唱不虞饥寒。”
三弟在怀中掏出一把制钱,笑眯眯地问:“老汉,唱一支小曲多少钱?”
“老朽是借场子上曲的,如果点唱,每支小曲五十文钱,词牌乐府则一百文。至于
大乐,没有人要听,更没有点的人,因此须依场面议价。”
“我给你一百文,叫你的闺女唱两支小曲。”三弟赵和流里流气地说,将手伸出,
掌心有一串制钱。
老汉朱梅堆下笑,婉拒道:“好教爷台失望,赶路期间倍极辛劳,唱了会坏嗓子的。
同时,我们可不是在酒楼饭店卖唱的独家班,而是上场子……”
“什么话?你是拒绝了么?”赵和沉下脸厉声问。
“爷台,这不是拒绝,而是……”
“我只问你唱是不唱,少废话。”
“爷台不是强人所难吗?”朱梅冷冷地说。
二哥宋安见老人朱梅的态度相当顽强,不由火起,重重地哼了一声接口道:“笑话,
谁强你所难了?你们是卖唱的,太爷们给钱,你就得唱。”
“卖唱的也是营生的行业,不容许强买强卖。咱们不要你的钱,不唱就不唱。老朽
已经申明在先,咱们不是酒楼卖唱的。”
“你可得放明白点,太爷抬举你……”
中年人朱乾大眼一翻,上前不悦地问:“阁下,你是谁的太爷?你抬举谁做你的干
爹不成?”
“呸!你这厮……”来安怒叫。
朱乾也不示弱,愤怒地叫:“阁下,竖起你的驴耳听了。咱们吃江湖饭,走遍了五
岳三山五湖四海,多大声面没见过?阳关大道你们竟敢撒野找麻烦,简直是自取其辱。
咱们出门入四海为家,遵守的信条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少惹闲事免生事端;但如果
找上头来,咱们尽可能忍让,和气生财,大家欢喜,忍不下就只好反抗。你们欺人太甚,
岂有此理。”
宋安勃然大怒,猛地一掌抽出。朱乾反应奇快,沉马步左手上封,“黑虎掏心”出
手回敬,一拳捣出。
宋安收招退了半步,一掌削向攻胸口的来拳,朱乾沉拳变招,左手反击来一记。叶
底偷桃”改攻下盘。
两人就在亭口搭上手,从亭口缠至官道中间,双方皆全力相搏,拳来脚住打得十分
激烈,恶斗三十余招,宋安逐渐占了上风,攻出的拳势,愈来愈凶猛,朱乾挨了两拳头,
已有点支撑不住了。
老二朱坤比朱乾小七八岁,未免有点年轻气盛,急躁地叫:“哥哥退下,我来对付
他。”
赵和扬起大拳头,大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松松筋骨,我陪你玩玩,免得你
皮肉发痒了。”
朱坤怎受得了?大吼一声,疾冲而上,连攻五拳,拳风虎虎中,把赵和迫退五步,
赵和双手从容封架,接下五拳笑道:“一篮二衰三竭,好小子,你完了。哈!”笑声中,
立还颜色回敬五拳。最后一拳“砰”一声大震,捣在朱坤的右肩背上。
朱坤踉跄前冲,右半身全麻了,骨痛欲折,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赵和进如疾风,猛地一脚向朱坤的民尾踢去,如被踢实,海底不碎才怪。生死关头,
老朱梅不得不出手抢救,大喝道:“接招!”喝声中,人扑地腿出如风,猛扫赵和的下
盘。
岂知赵和身手十分矫捷,单足上升,踢出的一腿依然未变,人向前飘。“噗”一声
晌,踢在朱坤的右臂上。
“哎……”朱坤惊叫,向前一仆,接着倒翻而出,栽了个大跟斗。
赵和身形落地,迅疾地转身冷笑道:“老匹夫!你敢乘机检便宜?
真是不知死活。”
朱梅一脚落空,但总算救了次子朱坤。令赵和狠攻海底的毒招走偏,只踢中臀部。
他本待再次进击,却被赵和那狞恶的神色镇住了。他强忍一口恶气,铁青着脸说:“尊
驾欺负老汉外乡人算哪门子英雄?咱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在大道生事欺人,不知有
何用意?”
另一面,朱乾已被宋安打倒在地,正一脚踏住朱乾的背心,向这一面怪叫:“咱们
并无他意,只想要你的闺女唱两支小曲儿散散心。好家伙,你们既然吃了豹子心老虎胆,
和太爷们动手行凶,那还了得?老匹夫,你知道咱们是什么人?”
“老汉不……不知两位的……”
“咱们只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咱们只要一句话,就是以将你们送上法场。”
“你……你们是……是……”
“不必追问底细,届时自知。”
少女三姑,绷着脸走下事来,叫道:“两位爷台请息怒,爷台要唱小曲儿,小女子
遵命便了。”
“不行。”家安傲然地叫。
“爷台之意……”
“咱们不听小曲儿了。”
“那……”
“你们既然逞凶发狠,仅唱小曲无法补偿咱们的损失。”
“爷台……”
“叫你们两位年轻的姑嫂两人,到前面小事中陪太爷们喝两杯,万事皆休。”
“你们欺人太甚,不是太无法无天么?”老朱海悲愤地厉叫。
来安嘿嘿冷笑,一把抓起朱乾扭住胳膊擒住,说:“不是欺人太甚,行凶是合乎天
理国法人情的,你如果不肯,咱们决不勉强,只抓住这两位的小子会见官。任由国法制
裁。”
官道西南大踏步来了一个中年和尚,戴僧帽,穿僧常服,背包裹,抉本,持拂尘,
风尘仆仆地到了亭前。
“阿弥陀怫!施主们因何争吵?相见也是有缘,施主们……”
“秃驴!滚你的蛋!出家人少管闲事。”赵和凶狠地叫。
和尚生得秃眉大鼻,双目阴晴不定,稽首道:“贫僧出家人,理应替施主们排解纷
事,务请冲我佛份上……”
“你走不走?”赵和冷冷地问,阴森森地走近。
“贫僧不忍见……”
“你是哪一座庙的和尚?”
“贫僧俗真,受戒报县广固寺……”
“哦!原来是广法上人的弟子。在下提一个人……”
“施主……”
“资县的妙觉寺护法施大爷。”
“咦!施主是……”
“施大爷与在下称兄道弟,你是不是钉他们来的?”赵和用只有和尚才能听到的声
音问。
悟真脸色一变,迟迟地低声道:“是的,家师在青州看过他们的手艺“不是激赏她
们的姿色?”
“这个……”
“请转告令师,人他可以要,但咱们未放手之前,请勿过问。”
“这……好,贫僧当据实回禀,请施主留下大名。”
“去问施大爷,说济南双雄不日将趋府拜望,他就会告诉你咱们的百。”
悟真脸色又变,应哈一声,急急告辞走了。
赵和目送悟真去远,方向朱梅冷笑道:“老匹夫,你决定了么?”
朱梅尚未答话,三站挺了挺酥胸说:“小女子愿陪爷台喝两杯,是否即起程?”
“女儿,不可!”朱梅厉叱一直装睡的李玉委实听得五脏如焚,七窍生烟,这时挺
身站起,走到亭口伸伸懒腰,打个呵欠,睡眼惺松地叫:“两位老兄,大闺女们喝不了
多少酒,要她们陪多没意思?这样吧,老兄,我陪你们喝上十来斤烧刀子,怎样?”
赵和怪眼一翻,冷笑道:“喝!好小子,咱们哥俩居然走了眼,这穷小子不是村夫
乞丐,而是瞎了眼的小混混。你给我快滚!滚慢了打折你的狗腿。”
“老兄,别小气,酒还没喝上口,怎么就下逐客令了?”李玉笑嘻嘻地问。
赵和有眼不识泰山,火冒千丈地抢到,猛地一耳光抽出。
李玉左手上拨。赵和这一耳光原是虚着,目的在引诱李玉封架,李玉手一动,他立
即变招。左手掌插向李玉的胁下。
岂知李玉的左手也是虚招,不理会对方插向腰胁的手,连环腿疾逾暴雨狂风,人腿
急进,一闪即至。
“砰砰!”两飞腿全踢在赵和的胸膛上。力道千钧。
“啊……”赵和狂叫,倒飞丈外,“砰”一声跌了个手脚朝天,“哇”一声喷出了
一口鲜血狂叫道:“二哥,救……救我……”
宋安大惊失色,做梦也未料到赵和竟然如此不济事,一照面就倒地不起,想救应也
力不从心了。他将擒住的朱乾推倒,向坐骑奔去。
他的坐骑鞍分置有插袋,藏有一把单刀。拉开袋口刚抓住刀柄,微风飒然,身旁已
有人到了,只感到手肘一麻,右肘曲地被一只铁钳般坚硬的大手扣住了。他临危自救,
锰地伸腿向后狠端。一端落空。小腿反而被人抓住了。接着,他感到身躯离地,被人抡
起飞旋两匣,耳听“滚”字如沉雷,便翻腾着凌空飞舞,“砰”一声大震,被扔出官道
中心,跌得他似乎浑身骨头像是散了一般。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你们上马。”李玉冷叱。
两人像是大病三年的衰弱老人、踉跄站起,眼前星斗满天,浑身疼痛,吃力地向李
玉狠狠地盯视,极不情愿地解缰上马。
李玉向西南一指,冷冷地道:“你们由何处来,便向何处去,在十一个时辰之内,
在下如果发觉你们违命跟来,后果便不用在下详说了,走!”
赵和用衣袖拭掉口角的血迹,喘息着问:“好朋友高名上姓?咱们兄弟认栽,山长
水远,后会有期。”
“在下吴用,你好好记住了。”李玉大声说。
“咱们记下了,日后看谁硬。”宋安恨很地说。经绳一抖,马儿驰出官道,奔向东
北。
“你们敢往前走?回头!”李玉大吼。
两人浑身疼痛,不易坐稳,不可能仗坐骑狂奔逃命,免得颠下马来,闻声勒缰,乖
乖地兜转马头,极不情愿地弛向西南。李玉嘿嘿笑,大声说:“如果我是你们,最好滚
回济南,以免枉送性命,滚得愈远愈安全。
在山东地境如果再次重逢,在下要卸下你们一条狗腿,免得你们再无法无天到处害
人,废了你们也是一件功德。”
两人不敢回嘴,乖乖地策马走了。
朱梅带了子女上前道谢救命大恩,李玉急急地说:“老伯,路见不平出面相助,算
不了什么的,你们赶快走,如果在下所料不差,他们会在昌邑找朋友追来找场面的,早
走早好,迟延不得了。”
“老弟台认识他们吗?”朱梅惶然问。
“不认识,反正是济南府的地头蛇,在各地皆有朋友的恶霸。在下留在后面挡迫兵,
你们快走。”
朱梅怎敢不走?一家子如同漏网之鱼,仓慢上道。
李玉料错了。赵和胸口被踢,伤重吐血;宋安也被掼得内腑离位。
再乘马奔了十余里,未到昌邑便重伤不支,在一座城郊的村落中养伤,并未请朋友
追来。
他等到日色近午,方从容上道,到前面的村店打尖,然后向灰埠驿攒赶。入幕时分,
他踏入发埠驿的地境。
灰埠驿已完全改变了形状,全是新建的房舍,面目全非,连位置也变了,从原址向
南移了百十步,它道不再经过镇中,而是在镇北。新建的驿站位于镇北,全镇已具规模,
共有近百户人家了。镇中心十字街是分界线,北是驿站,南是本地土豪张五爷张英的产
业。镇东,是经商的地段,大半的行业几乎全是张五爷所经营,他的店决不许可别人介
入,绝对禁止别人的店卖与他相同的货物。镇西,方是农户。可怜,那些农户很少有属
于自己的田地他就是说,他们全是张五爷的长工,佃户,农奴。
他在悦来客栈落店,一宵平安无事。
他住的是统铺,同房的人全是苦哈哈。客人不多,一个阴阳怪气的驿站是不接纳平
民百姓的,只收容官府中带有勘合的人。这儿是通衢大道,驿站接纳外客是犯法的。
客店只有两家,都在镇东,全是张五爷所经营;当然不是以他的名义开设的。两家
店对门开,南称悦来,北叫致远。店面广,前面的广场没有拴马栏,驻马桩,停车场,
歇轿棚,一应俱全。
驿站有一条大道,长约二十丈与官道衔接。官道北端岔出一条小径,可沿药石河至
鱼儿铺巡检司。镇南的路,可到平度州,高密,胶州。
中年老道,一个浑身散发着狐骚的大个儿,一个瘸了右腿的乞丐,一个满脸病容的
中年落魄书生,一个有一双山羊眼的壮年人,一个替人奔走投信的脚夫。
他,路引说明是马贩子。
住统铺的人,照例须茶水自理。一早,他取了盥洗用具到了水井旁,舀上水端至廊
下梳洗。那位路魄书生,也恰好端着木盆在他左面放下,懒洋洋地洗漱。
“这人的脸用了易容术,是个可疑人物,会不会是恶贼江彬派来的走狗?”
他对这位落魄书生动了疑,暗中便留了神。回到房中,他换了一件洁净的褐衫,信
步到街上走走。刚出店门,便发觉落魄书生与中年老道随后跟来了。他心中一动,走向
街西的牲口市场,向人打听消息。
落魄书生到了十字街口,向南一折。镇南,建有祟楼高阁,张五爷的府第真够气派。
门前是一座广约五六亩大小的广场,四面栽了花木。
没留院子,七级石阶以上,便是高大宏伟的门楼,两栏建了千字栏杆,摆设了两行
盆景。中道尽头是铁叶门,门环大逾海碗,闭得紧紧的。看中门的气概,便可猜想出中
堂必定宏大宽敞了。
七级石阶,每一级的两侧,皆设了两座小巧精致的看门石狮。两廊侧的门房住处,
各站了一名雄纠纠气昂昂的青衣打手,叉手屹立,像是哼哈二将。
落魄书生在前,中年老道在后,两人神态悠闲地经过广场外的小街道,恰好看到朱
海带着两子一女,在奴仆的引领下,进入张府拜码头。
两人从镇东绕回客栈,立即被张府的眼线钉上了。
百十户人家的镇市能有多大?何况全镇的人都是张五爷的爪牙,陌生人在此逗留,
已足够引人注意,再在张府门前经过,形迹像是踩盘子,难怪引来了钉梢。
两人不在乎,若无其事地返回店中,恰好是进膳时分了。
中年书生到了大厅,吩咐店伙送两壶酒两碟小菜来,在角落上就座。这时,天色已
经不早,远道的客人早已起程,留下来的如不是短程客,便是留下来等货的商贩。
店伙送来了酒菜,一面斟酒一面含笑向客人搭汕:“相公的口音,像是江南人氏,
远至敝处不知在何处得意?”
店伙的口吻斯斯文文,不像是酒保伙计。书生瞥了店伙一眼,咧嘴笑笑,说:“小
生家住南京镇江,小地方。不远千里而来,要在贵处打听一位朋友的下落。”
“贵友是本地人么?”店伙提着酒壶追问“大概是。”
“如果是本镇的人,小的或许可以知道,不知能否为相公效劳?”
“此人大大的有名,姓刘,名宠。”
店伙骇然一震,几乎失手将酒壶跌范,脸色一变,恐惧地说:“相互理解别找小的
穷开心好不?刘宠就是流贼的头领刘六嘛。”
“小生不认识什么贼头领,只认识一个叫刘宠的人,至于这人排行第几,小生却不
清楚了。”
“相公所问的刘宠,小的并没听说过这个人呢。”
“听说他在贵地张五爷手下听候使唤,目下不知怎样了?”
“哦!相公何不到五爷家中打听打听?”
“小生会去打听的,但须等些时候再说。”书生含笑说,口角涌现得意的微笑。
店伙不再多说,借口事忙告罪走了。
“你不是在打草惊蛇么?”邻桌的老道低声问,声音仅可让书生听到书生喝了半碗
酒,也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这叫做引虎出山,妙用无穷。要是不信,不久可知。”
“你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不如此,怎能与刘头领见面?”
有一名店伙经过身旁,两人不再多说,各自进食。
这里且表当时的马政。马,是战争必需的牲口。大明中叶以后,大军不能出塞,原
因就是缺少马匹,无法在大漠和元鞑子决战。山东响马盗能以铁骑蹂躏五省,主要是他
们凭借快速的骑兵,一昼夜可流窜五百里,官兵疲于奔命,堵不住追不及。
马政在立国初期,原定有成规,分官牧和民牧。官牧不谈,民牧即按了田授马,始
称户马,后称种马,按岁征驹,马死或革生不及,勒令赔偿。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
即负责养马一匹。每年生驹分三次报官备案,候命征收。公马称儿,母马称骒。一公四
母为群,设一人为群头负责管理。水乐移都北京,令畿民养马,民十五丁养一匹,六十
丁以上二匹。北方五丁养一匹。免一半田租。
此后备代皇帝,因经济情况而各有改变,总之一句话,劳民伤财。
南方不产马,改征银。北方的产马地,除西北草场外,顺天,山东,河南是主产区。
而山东的马,多集中于济南、衷州、东昌一带。到了正德年间,老百姓对马极感头痛,
马料难求,宁可罚银也不愿养马,甚至弄死小驹,赔报了事。须有大牧场的人,方养得
起马。
穷则变,变则通,军队不能缺少马,只好派员至各处买马。前年,颁下纳马例十二
条。今年初,拨下太仆银(太仆寺——管理马政机关之一)一万五千两,在山东,辽东,
河南,凤阳,保定五地买马。目下的马价,是上马十两,中马五两。但市价却有高有低,
早晚时价不同。
山东拨到买马银两三千,但却要责令地方官买马六百匹,而且要上马。因此,地方
官自己不会掏自己的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在百姓小民头上打主意,按户丁征很,由
各地的马贩子至各地购马。
灰埠附近共有两处草场(即官牧地),属平度州。有三处熟地(民牧地)。三处熟
地有两处是张五爷的产业,另一处是镇西农户公有的牧地,位于镇西南三里左右。草场
则相距二十余里,在张五爷的牧场南端,张五爷的马料,大多数来自草场,这是说,他
敢派人盗取草场的牧李玉自称是马贩子,这是他经过多方调查而决定的行业,事先已有
周详准备,可说是有备而来,经过上一次紫沙洲的失败,这一次不能再错了,再错便可
能赔上老命啦!花了一年工夫,方得到贼首的下落,他无法与贼人斗力,必须以智取,
如果斗智也棋差一着,哪还有什么指望?
他先到镇西的牧马人家中探行情,由于他有一肚子马经,和满腹贩马的经验与门路,
实在显出他是行家中名手,甚获马主的赏识,与那些马主们套上了交情。
他的口气很大,说是要购百匹上驷至京师交差。价钱出得高,但唯一的条件是要留
在牧地十天半月,以便察看马匹的健康情形。至于是否购买,须待察看完全后交易,交
下十两定银,约期到来留驻察看动静。
回到客栈,他发觉落魄书生和怪老道已经回来了。
当晚,仍是那几个人同房,只少了一个脚夫,这几个家伙为何不走?
难道在小小的发埠镇有停留的必要?
“难道真有人发现我,跟来查底细不成?”他悚然地想,暗怀戒心地留了神。
这天晚间客人不多,客人也依例在大厅的膳堂内进食。落魄书生独自在东首占了一
桌,两壶酒三五碟小酒菜,自斟自酌情然自得其乐。
怪老道则在西端,与另五名食客同桌,各自进食。
李玉在宙角入座,这一桌已有三名食客,都是衣着褴褛的人,看光景像是脚夫,其
中之一年约三十左右,五官端正,但眉梢眼角似隐重忧,叫了两碟酱菜,啃着难以咽的
窝窝头,似乎不急于填饱肚子,不住停下来格头叹息。
李玉一眼便看出这人心事重重,而且有难言之隐,显然有了困难。
他叫来了两味菜,切了一大盘大饼,先填肚皮再说。
膳堂中闹哄哄,食客们的粗豪嗓音似乎互比高低,比肩而坐的人如不大声说话,对
方便不易听清。
“老兄,你怎么老是唉声叹气?八成遇上了困难,不错吧?”他向那人善意地搭讪。
那人惊觉地瞥了他一眼,不加理会,而且本能地向外挪了挪坐位。
“在下姓吴名用,京师来,贩马,来了两天。”他为免对方生疑,先表明身份。
“我……我不认识你。
“老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出门靠朋友,谁没有困难的时候?你如果信得过我,
或许在下能替你解决困难,至少也有个人商量,对不又才了”
恰好有一位店伙经过身旁,那人更是害怕,向店伙招手,放下一百文制钱,急急离
座仓惶而走。
接近堂口,蓦然外面闯入两个青衣人。第二名青衣人与那人擦肩而过,突然扭头转
身,高叫道:“喂!慢走。”
那人不知是叫他,仍然向外走。
青衣人突然跟上,伸手搭住那人的肩膀向后扳,不说他叫:“怎么?
你耳聋了吗?”
那人吃了一惊,惶然踉跄止步,被扳得向后转,吃惊地问:“你……
你这位仁兄……”
“我叫你慢走,你敢充耳不闻?”青衣人冷笑着问。
“小可不知有人叫唤,小可并无熟人,因此……”
“因此你就故意不听?”
堂口起了冲突,食客们逐渐安静下来了,全讶然向双方注视。
“小可确是不知仁兄叫唤,决无故意不听的意思。”
那人一再陪小心低声下气回答,两个青衣人发不起火来。青衣人收回搭肩的手,不
住打量对方。
“我记起来了。”青衣人桎眼放光地抢着叫。
“小可……”
“你是去年岁抄经过本镇的人。”
那人脸色大变,强自镇定地说:“小可从未经过贵地,这次至登州投亲,途经……”
“你姓高,叫高诚,是吧?那次你带了一妻一妹,乘车经过本镇,在对街致远客栈
投宿,作威作福侮辱店伙,被咱们的人剥光衣裤赶出镇外。我没记错吧?”青衣人狞恶
地说。
“小可……”
“你就是高诚。”
“我……”
“好小子,你居然敢再来?真该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认命
啦!好小子!”青衣人怪叫,“啪啪”两声绘了那人两记阴阳耳光,下手甚重。
两个青衣人出手接高诚,那服盛气凌人的气焰,委实令人看不下去。怪的是所有的
食客和店伙,皆视若无睹,没人敢出面排解。
高城被两耳光打得乌天黑地,几乎被击倒,狂乱地伸手乱抓,一面狂叫:“你……
你怎么行行……凶打人?你……”
话未完,另一名青衣一把逮住他的右手一带一振,“咯”一声响,拉脱了他的肩关
节,擒住冷笑道:“好小子,你既然不想活,咱们成全你就是,带你去见阎王。”
“哎……唷……”高诚杀猪般狂叫,浑身痛得发抖,脸色铁青,冷汗直流,在青衣
人的擒制下,毫无反抗之力。
李玉到底年轻气盛,而且天生侠骨,眼见不平顿忘利害,猛地推碗而起。
蓦地,邻桌伸来一只大手,神奇地按在他的有膝上,他感到有半身一麻,腰无法挺
直,颓然坐倒。耳中,清晰地听到有人用京师口音向他说话:“纵井救人,智者不为。”
他骇然一震,本能地想:“传音入密之术,此地有登峰造极的内家高手。”他定神
看去,膝上的大手已收回去了。手的主人是个脸色干枯,满身有风尘之色的古稀老人,
看穿着,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脚夫。老脚夫正埋头进食,若无其事,神色毫无异处,
怎样看也不像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名宿。
“灰埠驿卧虎藏龙。”他懔然地自语。
他自语的声音低得不可再低,但居然被对方听到了,同样神奇的声音再次人耳:
“不如说龙蛇混杂,风雨欲来。”
“难道老伯见死不救,袖手旁观不成?”他仍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问。
“天网恢恢,报应至速,你不用担心。”
“老伯……”
“他死不了,受些苦自然难免,但对他来说,受点伤是值得的。”
他心中一宽,不再过问。两个青衣人已押着高诚走了,膳堂恢复嘈杂旧观。他已经
发现柜台前的三名店伙,始终以凌厉冷静的目光,监视着所有的食客,留神食客们的反
应。他想:“我已经站起来了,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对我生疑?我得提高警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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