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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碑》
作者: 朱贞木

第四章 巫山双蝶与川南三侠




  在杨展未出世以先,长江一带,有两个神出鬼没的侠盗,还是一对情侣。这对侠盗一出
手,必有特殊的记号,男的以黑蝴蝶为记,女的以红蝴蝶为记,但是两人形影不离,留下标
记的时候,总是画着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不过一黑一红罢了,江湖上有知道这对夫妻隐居
巫山十二峰的,便称为“巫山双蝶”。长江一带的人们,流传着“巫山双蝶”许多艳事和怪
事,甚至疑惑这一对情侣,是仙怪化身,讲得神乎其神,其实“巫山双蝶”无非武功已臻化
境,举动隐现莫测罢了(巫山双蝶故事,不在本书范围以内,拟另编专册问世,)。巫山双
蝶纵横江湖十几年,名望越来越大,可是仇人也越来越多。有一年,两夫妻厌倦江湖,离开
巫山,隐居于成都城外偏僻之区,这对情侣,一享偕隐之乐,红蝴蝶怀了身孕,快到足月
时,偏在这当口,黑蝴蝶偶然外出,被一个厉害仇家踪迹到双蝶隐居之所,双蝶非常机警,
又因红蝴蝶怀着身孕,没法争斗,对头是个非常厉害的盗魁,党羽众多,黑蝴蝶未免势孤,
夫妻秘密定计,暂先隐避,拟出其不意,回到巫山老巢,待红蝴蝶产下后,再作计较。不料
敌人网罗密布,在岷江要口,已有高手党羽多人埋伏,巫山双蝶离成都时,特地雇了一只破
船,只带一点随身包袱,顺流而下,到了嘉定相近,仍被敌人看破,先用暗器,把两个船老
大打下河去,黑蝴蝶一看不下毒手,难逃虎口,仗着一口利剑,和夫妻独门暗器蝴蝶镖,与
敌周旋,黑蝴蝶在舱顶上,红蝴蝶不便纵跃,在后梢一手把着舵,一手施展独门追命蝴蝶
镖,助着丈夫,便在江面黑夜中,与仇家邀出来的五六个高手血战,在两夫妻独门追命蝴蝶
镖之下,竟把敌手伤了好几个,这种蝴蝶镖,镖尖奇毒,一经中上,非残即死。把敌人打退
以后,黑蝴蝶交手之际,也受了剧烈的内伤,红蝴蝶也震动了胎气,两夫妻黑夜之间,行船
的船老大又死盗手,上不靠村,下不靠店,一夜之间,尽力把这只破船,支持到嘉定城外,
黑蝴蝶已经伤发身僵,奄奄一息,红蝴蝶阵阵肚痛,行动不得,似乎就要坐蓐,想替丈夫上
岸抓药,已不可能,鼎鼎大名的巫山双蝶,到了这地步,也弄得一筹莫展,困在一只破船里
面了,幸而天无绝人之路,碰着杨展的父亲杨允中,救了回去,才和杨家发生了密切的交
情。
  黑蝴蝶在杨家调养好内伤以后,红蝴蝶也养下一个女儿,两夫妻暗下一计议,杨家是嘉
定首户,院宇深广,倒是绝妙隐身之地,仇人绝不会疑心我们在富户藏身,不过两夫妻在杨
家坐食,也不是事,仇人邀出来帮手,虽然惨败,仇也越积越深,迟早有个了断,趁此由黑
蝴蝶暗暗召集当年好友,和那仇人作个了断,能化解最好,不能化解,爽兴一拚,斩草除
根。初生孩子,虽是女儿,也是自己的根苗,杨家这样恩义,双双拂袖而行,也非侠义丈夫
所为,这样,两夫妻才决计一留一去,彼时杨允中夫妇,以为男的真个到成都清理帐目,贩
卖货物去了,哪知道这时侠盗,在不得已情形之下,才作劳燕分飞的呢。
  红蝴蝶丈夫本姓陈,所以红蝴蝶在杨家以陈大娘名义出现,杨家上上下下,只晓得陈大
娘足迹不出杨家大门,足足五个年头。五年以后,才和女儿瑶姑,不断回成都去,夫妇团
聚。其实她们夫妻只离别了几个月光聚。这几个月,黑蝴蝶已邀集几个生平好友,把厉害仇
家解决。仇敌一去。隐身于嘉定乌尤寺内,因那时乌尤寺方丈,从前受过黑蝴蝶救命之恩,
结为方外之交,黑蝴蝶既然隐身乌尤寺,不断地在杨家后花园中,和红蝴蝶暗中相会。两夫
妻神出鬼没的功夫,人家看不出来罢了。这当口,黑蝴蝶隐身乌尤寺。常常受寺中方丈佛法
陶融,感觉本身杀业太重,已有出家之想,只放不下一生情侣红蝴蝶和女儿瑶姑,而且他们
两夫妻纵横江湖,平时疏财仗义,毫无积蓄,直到牟家坪牟如虎一档事发生,杨夫人巨眼识
英雄,一夜密谈,明白了“巫山双蝶”的来历,结拜了双层干亲,还暗暗订定了杨展和瑶姑
的婚姻,一发情深谊固。杨夫人想请黑蝴蝶到自己家来和红蝴蝶母女团聚,红蝴蝶夫妻都觉
不妥,难免发生意外,累及杨家,还是仍回成都的妥当,杨夫人这才把成都南门外武侯祠相
近一所房产,送与“巫山双蝶”作为他们夫妻偕隐之所,预先派人修葺一新,双蝶夫妻这才
重回成都,得享偕隐之愿。红蝴蝶往返于成都嘉定之间,传授娇女爱婿的功夫,把杨展带到
成都时,照嘉定一般,请了位通品,教授娇女爱婿的文学,到了杨展进学中秀才的前后几年
中,瑶姑和杨展,知识渐开,彼此都知道谁是谁,宛然一对小夫妇。双蝶夫妻的一颗心,都
贯注在这对小夫妻身上,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可算得一出娘胎,便受了严格训练,哪会不突
飞猛进,出色当行。不过世间没有长久圆满的事,红蝴蝶享了几年家庭之福以后,在杨展中
了秀才的一年,突然生起病来,有功夫的人,不易得病,一经得病,此普通人特别厉害,杨
夫人得讯,带着杨展赶到成都,干姊妹病榻相对,只相处了几个月工夫,红蝴蝶竟百药罔
效,一病不起。红蝴蝶一死,黑蝴蝶万念俱灰,立时把自己女儿交付了杨夫人,落发出家,
凑巧嘉定乌尤寺方丈,也在这时圆寂,圆寂时留下一封遗信,劝黑蝴蝶勘破红尘,皈依三
宝,信外还附了披度戒牒,和方丈的衣钵袈裟,几下里一凑,黑蝴蝶主意更决,杨夫人百般
劝阻,也是无效,照黑蝴蝶意思,任何寺院,都可清修,并不要当方丈,再说初落发的人,
便当方丈,也是稀有的事,可是杨夫人和他夫人红蝴蝶情逾手足,出家的黑蝴蝶,又是杨家
的亲家翁,于是钱可通神,寺庙也讲势利,有杨家这样首户,做乌尤寺大护法,何况前任方
丈,留有遗言,寺内和尚都知黑蝴蝶不是常人,这样黑蝴蝶一出家,便当了乌尤寺方丈了,
巫山双蝶女的死了,男的出家,遗下的女儿瑶姑,虽然是杨家的媳妇,有杨夫人收管,但是
瑶姑身穿重孝,杨展也有孝服,一时未便结婚,如果把瑶姑接回嘉定,变成了乡村人家的童
养媳,难免被人耻笑,和黑蝴蝶一商量,黑蝴蝶也不主张把杨展和瑶姑天天聚在一块儿,因
为两人一年大似一年,平时冷眼看他们两人,已竟恩爱得蜜里调油,两人武功,又还没有到
火候,还须刻苦深造,不便叫两小常在一起,两位亲家一打算,杨夫人便在成都挑选几个老
成的使女丫环,服侍着瑶姑,自己不断地到成都来,慈母一般尽爱护之职。黑蝴蝶虽然出
家,一面在乌尤寺日夜督促杨展下功夫,一面忙里偷闲,还要赶到成都,考查瑶姑的武功,
所以一个人,真要到五蕴皆空,六根清净的地步,实在不易。在黑蝴蝶既已出家当和尚,这
颗心依然缠绕在这一对娇女爱婿身上,他自己也明白和出家的初衷,有点自相矛盾。其实他
在夫人死后,毅然出家,完全为了一个“情”字。出家以后,一颗心,牵缠在两小身上,还
是一个“情”字。他眼中看得杨展和瑶姑,完全是“巫山双蝶”的一对影子,而且这对双蝶
的化身,将来比“巫山双蝶”当年侠盗的大名,似乎要光明得多。他还顾虑到另外一种深
意。这种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处,极不愿叫杨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当年“巫山双蝶”
纵横江湖,仇人极多,最厉害的虽然已被自己除掉,难免没有另外冤怨相报的人。对自己无
法报复,定必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瑶姑和杨展一经成婚以后,两小夫妻身份,和当年
“巫山双蝶”绝对不同,他们不是江湖中人,杨展还要从功名中,飞黄腾达,万一被自己料
中,有人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不是两好结亲,反而遗祸杨家了。他存了这种深心,益发在两
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杨展瑶姑两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还强,便不怕人家寻仇了,他
这样存心,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当然与众不同了,而他在两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无以复
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难勘破的,便是“情”字这一关,世界没有这个“情”字,也不成为世
界,我佛普渡众生,还不是为了一个“情”字。
  杨展在乌尤寺后面自己别业读书,这几年,正是黑蝴蝶尽心传授武功的几年。黑蝴蝶既
然做了乌尤寺的方丈,当然不能再用江湖绰号黑蝴蝶三字了,乌尤寺前任方丈,留赐黑蝴蝶
的披度法牒,法牒里面已经注明一个法号,是“破山”两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两
字,怎样用意,圆寂的老方丈,没有加以说明,还是破山自己静中生慧,参悟出破山两个字
的用意,他说:“常年和红蝴蝶隐迹巫山,出没江湖,不管人家称他强盗或侠盗,总是不入
王法的草寇,说得好听一点,便是山大王,不论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环来说,一生杀业太
重,定要落到被官军破山,身首异处为止,现在幸保首领,跳出红尘,皈依我佛,无异两世
为人,所以用这‘破山’命名,教他时时警惕,自己是幸免官军破山,身逃法网的人,还不
一心皈依,忏悔一生杀业么!”他自己这样一解释,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
除传授杨展瑶姑两人武功以外,确是戒律谨严,功德精进,嘉定一带,也渐渐知道了乌尤寺
方丈破山大师的清名。
  有一天,杨展自己在乌尤山僻静处所,练完了功夫,提着破山大师赐他的一口宝剑,剑
名“莹雪”,这口莹雪剑,和红蝴蝶遗传她女儿一口“瑶霜剑”,正是一对,瑶姑得了瑶霜
剑以后,破山大师把她名字也改为瑶霜,人剑同名,真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了。且说杨展
提了莹雪剑,信步走上乌尤山最高所在,山颠高处,有座亭子名叫旷怡亭,大约是登高四
眺,心旷神怡的意思,杨展缓步而上,到了旷怡亭前,蓦见亭内石桌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
的和尚,呼声如雷,蜷身而卧,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酒肉气味,异常浓厚,细看这和尚时,蚕
眉虎目,阔面大耳,紫巍巍面皮,泛着红红的一层酒光,一件僧衣,满身油渍,腌臜不堪,
下面赤脚草履,也是泥浆满腿,再一看,亭角还支着一具黄泥小风炉,余火未熄,灶上破锅
内,还留着吃残的狗腿,地上肴骨狼藉,酒瓶乱滚,心想这野和尚决不是乌尤寺的,便是相
近大佛寺内,也容不得这样酒肉和尚挂单,便摇摇头走出亭来,独自在山巅上纵目远眺,看
得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脚下,乌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盘里,堆着一块苍玉,山上山
下,嘉木蓊郁,蔚然一碧,和岷江内云影波光,互相映带,爽气徐引,涤虑清心,真有潇洒
出尘,翩翩欲仙之概。
  杨展披襟当风,幽然独立,正在游目骋怀当口,忽听得身后呵呵大笑道:“秀才们,看
江景,也只读得几句风花雪月的歪诗罢了,怎及我七宝和尚的逍遥自在,物我两忘。”杨展
听得吃了一惊,平时听破山大师讲起川南三侠的名头,知道三侠是僧侠七宝和尚,乞侠铁脚
板,贾侠余飞,不想这狗肉和尚,自称七宝和尚,慌转过身去,只见七宝和尚身子斜依着亭
柱子,手上拿着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很半尺长的腿骨,骨上还带着一点
肉,猛不防把这块狗骨头向杨展一撩,还笑嘻嘻地喊一声:“秀才!接着,啃狗骨头,别有
风味。”两人相距,也有两丈开外,杨展不防他来这一手,那块狗骨头,哧地带着一缕疾风
迎面袭来,而且方向直对自己嘴上飞来,杨展明知有意相戏,微一侧身,右臂一抬,只用食
拇两指,便把迎面飞来一根狗骨撮住,随势一抖腕,这块骨头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头上
飞去,嘴上笑道:“请和尚自用吧!”不料这块骨头,在杨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
跺,燕子般向这面飞来,在半空里一张嘴,正把掷还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衔住,落下
地来,已立在杨展面前,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师的高足——杨秀才,你手上
这口莹雪剑我认识的。”杨展知道川南三侠,对于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辈,便抱拳说道:
“常听家岳提起川南三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无意相逢,何妨到敝斋一谈。”七宝和
尚笑道:“你说什么,你说敝斋,我可怕吃斋,你说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时跟你去,而且去
了便不想走。”杨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肠过,佛自在心头,和尚自有来历
的。”七宝和尚看了杨展一眼,点点头道:“破山大师快婿,毕竟不同,好,我到你楼上谈
谈去,可有一节,你不要惊动破山大师,他出世早一点,我又是大庙不收,小庙怕留的和
尚,咱们谈谈倒对我心思。”杨展笑着答应了,两人到了寺后小楼上,美酒佳肴,彼此细
谈,从七宝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侠和巫山双蝶,有很深的渊源。尤其是三侠中的七宝和尚
和铁脚板,对于破山大师,以师礼待之,破山大师深知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常在成都出没,曾
托两人随时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儿——瑶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侠见面,杨展也闻名已
久,今日才和七宝和尚无端遇合,从此便和七宝和尚有了交往。有时杨展笑问他:“自称七
宝和尚,何谓七宝?”
  他随口答道:“和尚有庙,而我无庙,幕天席地,两脚到处,便是我的庙,此一宝也;
和尚必须拜师受戒,念经茹斋,而我荤酒不忌,无师无戒,不经不斋,此二宝也;和尚赖佛
穿衣,靠佛吃饭,求财主,骗村妇,叩头礼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为粮,天下
之狗无尽,我亦无尽,此三宝也;和尚无家室之累,而有坐关参禅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
无和尚之实,悠游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宝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净土,免堕轮回,
我却只问是非,不问果报,现世现了,何必来生,此五宝也;和尚讲出世,我却讲入世,不
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尽心救救,和尚在庙内做功德,我在庙外做功德,此六
宝也;还有一宝,却不能说。”杨展问他怎的第七宝便不能说了,七宝和尚在杨展耳边悄悄
说道:“七宝和尚到时,也要杀人,最不济,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这话似乎不好出
口了。”说罢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声地说:“什么叫七宝,满是胡说乱道,说实话,七
宝者,‘吃饱’也,世界上不论出家人,或在家人,谁不图一饱呢,往后你叫我‘吃饱和
尚’便得。”说罢,一声狂笑,拔脚便走,杨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诉你,
从华严性海之义,可以悟到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加上一个真如无碍,这
七无,便是和尚七宝。”七宝和尚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笑道:“那有这许多无字,我只晓得
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这儿有个你,成都有个她,因为有了你和她,便有
我这七宝和尚替你们作捎书红娘,有吃有喝也。”原来这时他要上成都,杨展托他捎信与雪
衣娘,所以他这样说,七宝和尚疯了一阵,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瑶姑,后改瑶霜。这雪衣娘外号怎样来的呢?原来瑶霜和杨展,年龄相同,
只杨展比瑶霜早出世一个月,两人平时兄妹相称。杨夫人对于瑶霜,爱护得无微不至。红蝴
蝶死后,宠爱尤甚。有杨展一份,便有瑶霜一份。因为瑶霜是女子,女子应用的东西,当然
比男子多,因此杨夫人加意调理这位义女兼儿媳,不论穿的戴的吃的,瑶霜得比杨展多得
多。杨展在嘉定买了两匹骏马,在自己后园,围了一处射圃,学骑射。杨夫人到成都时,也
替瑶霜买了两匹出色的名驹,这两匹马,一对似的,通体纯白,毫无杂毛,竹耳兰筋,非常
英俊,瑶霜把这两匹马,爱逾性命,杨展上成都时,两人并辔连骑,时常出游。杨夫人和杨
展回嘉定时,瑶霜没有了管头,后园虽然也有跑道和射鹄,总嫌驰骤得不尽兴,仗着身怀绝
技,不虞强暴,时常悄悄地把马牵出后门,到空阔郊野之处,驰骋一下,起初只在近处武侯
祠一带放个辔头,后来看出两匹白马的脚程,一般地飞快,便渐渐一二十里放下辔头去,瑶
霜这时母丧未除,还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带的人们,常常瞧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姑
娘,一身白衣,骑的又是一匹白马,往来驰骋,控纵自如。这种女子,成都还真少见,大家
不知道她是谁家姑娘,便胡乱替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骑马而出,道上一般野
孩子,便拍手喊着:“雪衣娘又来了!”
  瑶霜杨展两人的武功,都是巫山双蝶从小训练出来的,应该差不多,但是武术一道,同
一师傅,一人有一人的造就,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绝不会等量齐肩。杨展的武功,虽然
也是红蝴蝶一手教育,但是乌尤寺这几年,经破山大师尽心指授,内外兼重,尤注重于长枪
大戟,冲锋陷阵之能。瑶霜却专心一致于内家功夫,和轻身小巧之技,她母亲一身绝技,可
以说已经倾囊相授,一柄瑶霜剑,一袋蝴蝶镖,已经练得得心应手,对于内家功夫,如三十
六手点穴,七十二把擒拿,似乎比杨展略胜一筹。不过年龄所限,像巫山双蝶出神入化的功
夫,自然不能并论,瑶霜聪明绝顶,人小志大,有时碰着七宝和尚和铁脚板时,一瞧见他们
两人,偶然漏出几手绝艺,便想尽方法,要两人传授,真也难为她,过目不忘,一点即透,
因此她身上的功夫,比杨展多点,不过杨展禀赋极厚,天生神力,剑术拳术,务极精纯,却
非瑶霜所及。在杨展预备应考武闱这一年,瑶霜和杨展已都十九岁了,两人的武功,自然又
进步不少。杨夫人的意思,这时两人孝服已满,预备杨展武闱以后,便要替人两成婚。杨展
托七宝和尚捎去的信内,便是通知她自己母亲的意思,和自己交秋到成都应考武闱的事。七
宝和尚把这封信面交瑶霜,吃喝一阵以后,便自走了。
  瑶霜接到杨展信时,还是春季。她暗想武闱大约在中秋前后举行,最多三四个月工夫,
两人就要结婚。成婚以后,当然住在嘉定和老太太在一起,但是成都地方,实在比嘉定好得
多,便是两口子到城外联骑并驰,嘉定城外哪有成都郊外的可以绝尘而驰,她一想到绝尘而
驰,便在家中匆匆用过午饭,只吩咐了眼前两个婢女几句话以后,便把身上略一装束,又动
了骑马游郊的兴致。这时她孝服虽除,改穿绸罗,她仍然爱穿淡雅的颜色,外面特地披了一
件雪罗索里一裹圆的风衣,她一半好奇,一半童心未除,外面既然有雪衣娘的雅号,所以特
地罩件纯白风衣,保持了这个雅号,她艺高胆大,成都又是省城,虽然郊外闲游,从不带兵
刃和赌器。这天照常提了一支精致马鞭,从后门跳上马鞍,转上大道,一放辔头,便向南郊
道上驰下去了。
  今天她又特别高兴,一口气便跑了十几里路。这条官道,她平时原是跑熟的,鞭丝一
扬,还想多跑一程,她又爱惜自己的马,瞧见马身上出了汗,才缓缓地松下缰来。
  她这样按辔徐行,一路春郊绿野,鸟语花香,美不胜收,心里高兴极了,一阵轻风又飘
来一种沁心的异样芬芳,她觉得这阵花香,与众不同,站在马镫上,四面探望,瞧见右面一
条小河上,架着长长的一座石桥,桥那面,一片树林,林内一条小道,道旁杂花怒放,灿若
云锦,似乎别有佳境,瑶霜一拎马缰,便走上桥去,过桥穿进树林,信马溜缰,不觉穿过了
这片树林,一瞧却是一个池塘,池塘岸上几株高大的桐树,满树开遍了芬馥幽绝的桐花,这
种桐花,是绿萼红蕊,四面开放的花瓣,却是雪白的,花既娇艳,香又浓郁,满树上蜂蝶交
飞,落花阵阵,靠近几株桐花,开着一座茶馆,绿油栏杆,红漆茶桌,掩映于花树之下,衬
着碧油油一塘池水,池塘内一群黄毛乳鸭,泛泛而游,颇似一幅面景。这是茶馆后身,靠池
塘的一面,茶馆的正面,情形便不同了,对面一排矮屋,参差不齐,有几家挑出酒招,进进
出出的,都是市井人物,中间一块空地上,围着一圈人,乱嚷嚷地不知闹着什么,茶馆门
口,也拥着不少人,指手划脚的,不知谈论什么。瑶霜顺着池塘,赏鉴了一回桐花,不知不
觉转到茶馆前面空地上,她在马上,已看出一圈人堆内,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梳着双丫角,披一件破烂的旧红衫,赤着一双泥脚,掩面而哭,身旁放着一个小包袱,从中
有一个歪帽敞襟的显眼汉子,指着地上小姑娘喝道:“你不要得福不知足,你们走江湖的,
官宦人家谁敢收留你们,现在有人收留你,还应允你父亲棺殓,这也可以了,你还哭得没了
没结,凭你还想大宅门招你去当千金小姐吗?”
  这人一阵胡喝,地上小姑娘,更哭得悲切了。瑶霜把马头一带,嘴上喊一声:“诸位闪
一闪,当心被马撞着。”围着的人,忙闪开了一个空档,大家眼光一齐盯在瑶霜身上了,茶
馆门口闲看一般人内,便有人喊了一声:“这是雪衣娘!”又有一个说道,“马上也是小姑
娘,地上也是小姑娘,一天一地,人比人,气死人!”瑶霜不理会这些闲话,向旁边一个老
头儿问道:“老人家,这位小姑娘为了什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她家里的人呢?”那老头儿
摇摇头,叹口气道:“这孩子是外路来的,到成都还没有一个月,这孩子同她父亲,每天在
青羊宫,练把势,走绳索,胡乱挣几个钱度日。不料日前父女回来,她父亲便得了重症,只
一天工夫便死了。死在茶馆对面小客店内,小姑娘没有钱棺殓,只一味傻哭,今天早上却来
了一个汉子,也是外路口音,对小客店内的人说,她父亲棺殓一切由他来料理,这位小姑娘
也由他领走,此刻有事不便,晚上再来。临去时,丢下一锭银子,教先棺殓了再说,不意这
小姑娘不知什么意思,等得她父亲棺殓好以后,此刻悄不作声的,竟想偷偷溜走,小客店老
板已由来人知会过,原是防她私溜,立时追了出来,把她截住。她却赖在地上,哭得昏天黑
地,再也不肯回店去了。”瑶霜听得有点奇怪,一飘身跳下马来,预备向那小姑娘盘问一
下,不意地上坐着的姑娘,一看她跳下马来,突然跳起身,向瑶霜面前跪下,呜呜咽咽地哭
道:“小姐,小姐,也许你能救我一命,我情愿跟小姐去,做牛做马也甘心。”瑶霜这时看
她两手没有遮着脸,细细的眉毛,灵活的大眼睛,皮肤虽然风吹日晒黑一点,小脸蛋颇有几
分秀气,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更觉得楚楚可怜,便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说道:“你不要哭,
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替你父亲棺殓的是谁?你为什么要逃走?你对我说明白了,我
好救你。”那小姑娘向众人看了一眼,才悄悄说道:“人多不便说话,我父亲死在仇人手
上,想领我走的人,定是仇人一党,所以我要逃走,逃不了,我也得拼出命去,替父报仇。
小姐,我瞧见你跳下马来,便知一身俊功夫,但是你自己酌量着,能救则救,不能救,快离
开是非之地,不要连累了你。”她说这话时,声音非常之低,瑶霜听得柳眉一挑,用手拍拍
她的肩头,说:“咱们有缘,我跟前也缺你这么一个人,好,我替你弄清楚了,咱们就
走。”瑶霜说罢,已定了主意,伸手在锦鞍皮兜内,掏出两锭银子,转身向刚才的答话的老
头问道:“开小客店的老板在哪儿?请老人家费心代叫一声。”老头指着那显眼汉子说道:
“那不是客店老板么?”显眼汉子看得小姑娘和瑶霜说话已经注意,这时一看瑶霜手上雪花
花两锭银子,斜着眼早已盯在两锭银子上了,瑶霜一看这人,便知不是正经路道,喝道:
“你凭什么拦住这位小姑娘,不让她走路,你知道想领走她的人是干什么的,你做买卖的,
也想串通匪人,拐骗人口么!”显眼汉子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美貌姑娘,嘴上这么来得,
忙陪笑道:“小姐,我们开客店的,怎能做这种事,想领走这孩子的人,干什么的,我们也
说不清,不过他已丢下银子,替她父亲棺殓,这孩子如果一跑,那人向我们索还银子,我们
也是麻烦,所以……”瑶霜不等他说下去,笑道:“你原来为了这点银子,那容易办。”说
罢,把手上一锭银子,向显眼汉子面前一掷,喝道:“那人来时,便把这锭银子还他好
了。”手上还多余一锭,却向在场众人说道:“诸位,我和这位小姑娘也是初见,诸位亲眼
瞧见这位小姑娘求我救她一救,愿意跟我走,我也是姑娘,女人对女人,总有点同情心,我
不管里面有别情没有,暂时收留她一下,免得她落于匪人之手,这儿还有一锭银子,索性托
这位店老板,替她父亲刨个坟埋了,也是一桩好事,坟上留个记号,这位姑娘自己可以来上
坟化纸,尽点孝心。”说罢,便把余下这锭银子,也掷在显眼汉子脚前,众人看得瑶霜言语
举动非常老练,偏又这样美貌,年纪又这样轻,无不齐声赞叹,齐说:“姑娘好心有好报,
我们在场的也尽份心,定照姑娘的办好了。”这时小客店老板显眼汉子,一面看着雪花花两
锭银子,有点眼热,一面又似乎不敢捡起地上银子来。两只眼睛,只顾往茶店门口瞧,弄得
没了主意。瑶霜不管他,问那小姑娘道:“你在客店里,还有要紧东西没有?”小姑娘道:
“没有什么东西,无非摆场子的破刀烂铁片,和几根索棍罢了。”瑶霜笑道:“跟我去可用
不着,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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