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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碑》
作者: 朱贞木
第九章 擂台上(二)
雷九霄得意扬扬地站在台口,大声说道:“老子承擂主虎面喇嘛邀请,到豹子冈凑个热
闹,会一会平时知名的几位老师傅,像这位马教师爷,说他是花拳绣腿,未免少差,但是出
花拳绣腿,强得也有限,这种把式,根本不必上台,俺会的是成名高人……”雷九霄在擂台
上一卖狂,岷江棚内便有一人喝道:“还有一个花拳绣腿,和你玩几下。”雷九霄向台下右
面一瞧,只见棚内出来一个连鬓胡子的矮道士,年纪五十不足,四十有余,头上挽个道髻,
身上香灰色短道袍,只齐膝盖,白布高腰袜,套着一双蒲编凉鞋,背着一口连鞘宝剑,衫履
整洁,举止沉着,慢条斯礼地走上台来,雷九霄似乎眼熟,张嘴喝道:“来人通名。”
矮道士从右面台阶,走到台口,离雷九霄五六步远对面立定,向雷九霄稽首道:“雷当
家贵人多忘事,三年前贫道云游剑阁,无意之中,仗义救了一位抚孤守节的女子,那时曾与
雷当家有一面之缘,不意雷当家心不甘服,纠台羽党,半路拦截,定欲制贫道于死地,幸蒙
洪雅余侠客解围,得免毒手,其实贫道皈依三清,与世无争,当年这段公案,早已置之度
外,不料今天巧逢雷当家,而且还佩服雷当家胆大包身,竟不怕两手血腥,积案累累,居然
在大庭广众之间,耀武扬威,贫道便是心如木石,也不由得想起三年前旧帐了……”雷九霄
吃了一惊,想起此人武功非常,岷江一带,称为矮纯阳,是邛崃派能手,当年纠合同道,把
他困在剑阁栈道上,偏被洪雅余飞拔剑救走,还伤了两个同道,今日狭路相逢,真得当心应
付,心里一转,面上狞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青城矮纯阳道长,幸会幸会。”说到这
儿,一呵腰,反臂拔下背上亮银似的轧把翘尖雁翎刀,把刀一抱,杀气满面,厉声喝道:
“牛鼻子还不亮剑,等待何时。”矮纯阳点头微笑道:“雷当家燕青八翻的拳术,早已领教
过,今天再展仰展仰高明的刀法,”矮纯阳慢条斯理的话刚说完,正待伸手拔剑,雷九霄大
喝一声:“哪有这些罗嗦,手上见高低。”便在这一喝声中,刀光一闪,人随刀进,一个独
劈华山,疾逾电闪,已向矮纯阳斜肩劈了下去,矮纯阳剑未出鞘,只向左一上步,刀已落
空。右臂一展,顺着刀背一压,一错身,左掌一穿,便变成铁扫帚,向雷九霄脸上拂去,霄
九霄刀势被封,势不能不后退一步,才能变招,便在他后退一步之间,矮纯阳背上崩簧一
响,一柄青铜剑已经拔在手内,剑花一起一个白蛇吐信,剑尖已到雷九霄胁下,雷九霄疾慌
身形一转,劲贯右臂,单刀一抡,破招进招,展开五鬼夺命刀法,挑,压、斫、搠、抡,把
一柄雁翎刀舞成一片刀山,恨不得立时把矮纯阳搠几个血窟窿,矮纯阳也怪,他这剑法也和
人一般,不慌不忙地看关定势,随势封解,并没出手进招,台下看的人实在替矮纯阳担心,
雷九霄得理不让人,尽是进手招术,一片刀光,不离矮纯阳左右,不过雷九霄无论用如何厉
害刀招,总被矮纯阳很巧妙的封闭出去,看着他手上剑招,慢吞吞的令人担扰,可是刀锋一
近身,自然不即不离地被他化解了,雷九霄把压底本领都施展出来,也占不到半点便宜,台
下闲瞧的人不明白,还以为矮老道只有招架,无法还手。台上雷九霄可识货,知道不妙,这
矮老道故意以静制动,想活活把自己累死。如果再不见机抽身,今天要难逃公道。雷九霄既
狠且滑,故意把手上刀招,狠劈狠砍,心里却暗暗打脚底抹油主意。但是武术一道,练的是
精气神,讲究心与臂合,臂与刀合,也就是“用志不纷,乃凝于神”
的道理。雷九霄这时手上进招,心上想逃,递出去的刀招,当然已不能心手相印,其实
矮纯阳早已成竹在胸,故意把雷九霄圈住,折腾他一个够,再下杀手,哪会让他得机抽身,
这时雷九霄交手多时,已有点汗流气促,一想不好,慌极力把气提住,猛力用了几手五鬼夺
命刀的绝招,矮纯阳依然左拦右隔,不慌不忙招架,雷九霄一想此时不走,等待何时,倏地
抽招撤身,正想倒纵到左边台口,转身说一句场面话,略留体面,再纵下台去,哪知矮纯阳
剑法,静如岳峙,动若源流,在雷九霄撤身当口,万不防矮老道突然改了进手招术,雷九霄
足跟一垫劲,刚要倒纵而退,身形还未纵起,矮老道哧的一上步,剑随身进,青铜剑一个巧
女纫针,刷刷两剑,已在雷九霄两肩琵琶骨下穿了两个窟窿,而且吐剑时一使手法,存心把
雷九霄联着两臂一条总筋挑断,只听得雷九霄一身怪叫,手上雁翎刀,当的一声,掉在台板
上,人已站不住,似乎摇摇欲倒,台下值台的庄客,忙奔上两个来,把雷九霄搀扶而下,一
柄雁翎刀,也抬了下去,从此雷九霄,命虽不妨,两臂却废,大约不能再做独脚飞盗了。
青城道士矮纯阳,上擂台时一步三摇,慢条斯理。下台时却其快如风,在雷九霄被人搀
扶而下时,矮纯阳把剑还鞘,双足一点,已从台上飞身而下,回进岷江棚内了。矮纯阳身刚
进棚,擂台上喝声如雷:“矮纯阳休走,老子虎面喇嘛会会你。”虎面喇嘛在台上一声大
喝,台下闻名没见面的,才知这人便是和黄龙主办这次擂台的虎面喇嘛,大家一瞧虎面喇嘛
的长相,实在太凶了,连心眉,大环眼,蒜鼻阔唇、广额宽颐,一脸横肉,色如淡金,又长
着焦黄猬髯,连眉毛眼珠,都是赭黄色的。头上包着一块红生绢,身上披一件枣红箭衣,腰
束一巴掌宽的蓝丝板带,足穿跌死牛的搬尖牛皮靴,身材高大,浑如铁塔。左臂抱着一柄九
环厚背大砍刀,右手指着岷江棚内,瞪目如灯,连喝“矮纯阳休走,矮牛鼻子替我滚回
来。”不料虎面喇嘛大喝如雷当口,突然又是一声怪吼,见他用右手一遮双目,手指缝里鲜
血直流,把台板跺得山响,大喊:“你们快来,老子中了暗算了。”这一嚷,突生怪事,台
下各棚内,立时一阵大乱,忽听得台下人丛内,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喊道:“诸位休乱,
这是俺们家务,别人管不着,听我对你们说。”这一喊,更是惊奇,千百对眼珠,舍了台上
的虎面喇嘛,转向台下,找寻突然怪喊的人。
这当口,台下人缝里挤出一个四肢不全的怪妇人来,向绳栏底下一钻,钻进绳栏内台口
中间走道上,朝着台上虎面喇嘛哈哈怪笑,笑声刺耳,宛如枭啼。这时大家才看清这怪妇人
年近五十,一身装束,好像街上缝穷婆样子,凶眉凶目,满脸狠戾之气,左臂已断,只剩一
条右臂。手上拿着两尺多长的一支竹管,人们还以为她拿着箫笛之类。
识货的却明白她手上是深山野苗用的吹箭,这种吹箭,是苗人练就的一种特殊功夫,箭
藏细竹管内。聚气一吹,在两丈以内,可以命中,原是苗蛮预防深山毒蛇猛兽,骤出袭人,
便用这种吹箭,专取蛇兽双目咽喉等要害,藉以临险逃命之用,箭如钢针,尾有风舵,能手
可以两箭齐发,深山樵采的苗妇,十九带着这种吹箭,取其轻巧便利,虽没有十分大用,中
在脆弱之处,却也厉害非常,虎面喇嘛在台上瞪眼发威,一心想替好友雷九霄报仇,指名要
岷江棚内矮纯阳出场,做梦也没防到台下埋伏着这种吹箭,两箭齐中,双目已瞎,血流满
面,左面棚内擂主黄龙和虎面喇嘛一般近友,一齐跳上台去,一面护持双眼已瞎的虎面喇
嘛,一面查究凶手,哪知道用不着查究,这怪妇人已钻进绳栏走道,哈哈怪笑,用手上吹箭
筒指着台上虎面喇嘛,大声说道:“我是虎面喇嘛的原配妻子,五年前我从打箭炉带着三岁
的孩子,寻到蛇人寨,虎面喇嘛已从别处抢来两个女子,安置在蛇人寨内,供他淫乐,对我
视若鹜疣,这样过不到一年光景,他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掳来几个青年女孩儿,强迫为妾,
我看他倒行逆施,越来越凶,已无人理,我忍不住几次苦口相劝,劝他少作大孽,替自己儿
子留点余地,哪知道这人心肠,比禽兽不如,常言道:‘虎毒不食儿’虎面喇嘛一颗心,比
老虎还毒,竟趁我不防,把自己三岁儿子,活活弄死,又把我赶出蛇人寨,我几次和他拼
命,又被他砍断一条左臂,我逃入深山,左臂溃烂,眼看性命不保,幸蒙深山一家苗户收
留,用祖传秘药,把我断臂割掉,治好疮伤,保全一命,传授我吹箭独门功夫,今天我不用
毒箭取他性命,还存一份忠厚,从此他两眼已瞎,大约也不能再作恶事了,这是我们一篇怨
孽帐,诸位不信,可以到蛇人寨去打听打听,各门各派行侠作义的老师傅们,大约有不少在
场,请诸位公评一下,如果以为我不该下此绝情,不论哪一位,只管拔出刀来,把我刺死。
替虎面喇嘛雪恨报仇。”说罢,怪妇人昂头四顾,挺身而立,丝毫没有畏避之意,台上台下
的人们,听了她这一套凄惨的怨孽帐,一时镇静得鸦雀无声,连擂主黄龙,也呆在台上,不
知说什么才好。
突然,从虎面喇嘛身后,转出一个凶眉凶目的少年,站在台口,指着台下走道上的怪妇
人喝道:“你是胡说八道,哪有此事,你是受人指使,竟敢在众目昭彰之下,谋害亲夫,你
对自己丈夫,这样无情无义,我做门徒的,只好替我师傅报仇。”他说到这儿,右手已伸入
胁下镖袋,猛地右臂一抬,一声大喝:“泼妇!看镖!”众人吃了一惊,以为这怪妇人定然
命伤镖下,不意这人右臂一抬,忽地嘴上“哎呀!”一声,当的一声响,一只钢镖,竟从他
掌内溜了下来,掉在台板上了,再一细着,原来这人腕上,钉着一支小小的燕尾袖箭,这人
捧着右腕,痛得咬牙切齿的向四面找寻发袖箭的人,但是他自己正全神贯注在台下怪妇人身
上,起初没留神,这时要想在这无数人内找出发暗器的人来,实在不易,便是棚内棚外,台
上台下,各各神有专注,谁也防不到有这支袖箭,不过众人里面,有几位大行家,默察袖箭
方向,是从擂台对面正棚里出来的,但是正棚内除出几位官亲官眷以外,只有靠左并肩坐着
的一男一女,和身后捧剑面立的俏丫鬟,有点与众不同,细察神色,这一男一女,气定神
闲,似乎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这支袖箭究竟从何而来,连行家也有点莫名其妙了。
台上虎面喇嘛门徒,想替师傅送师母的命,镖没有发出,反而中了一袖箭,捧着右腕,
咬牙切齿的正想破口大骂,骂未出声,他师傅虎面喇嘛却已痛得支持不住,出声怪叫,人也
摇摇欲倒,大家七手八脚,把虎面喇嘛扶下台去,这一打岔,再一看台下,那位怪妇人已挤
进人丛,走得不知去向,这位门徒,闹得虎头蛇尾,没法下台。这当口,他忽见对面招待贵
客的正棚内,从容不迫地走出一位英俊秀挺的文生相公,潇洒翩翩地从走道上缓步而来,他
以为这人是个富家子弟,想到台前看得清澈一点,不料这位斯文一脉的书生,毫不踌躇的,
从台口几级台阶上,抬级而上,到了台上,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却向擂主黄龙一揖到
地。小神龙黄龙早已有人通知他,正棚内并肩坐着的一对男女是何人物,杨展出棚上台,黄
龙也早已注意到,这时忙抱拳还礼,嘴上说道:“杨相公文武全才,早已久仰,此刻蒙杨相
公纡尊上台,非但为今年擂台增光,在下也可展仰高人的惊人功夫了。”杨展笑道:“一介
书生,有何本领。今天偶然到此观光,承蒙擂主厚待,平日又久闻擂主大名,乘机上台来向
黄擂主道谢盛意,还要请求黄擂主恕我年轻无知,冒昧上台献丑。”这时黄龙十分注意杨展
一切举动,觉得此人虽然年轻,气概相貌,确实与众不同,可是说话文绉绉的,从外表观
察。却看不出有多大本领,此刻一听他说“上台献丑”当然是要露一手的了,便答道:“杨
相公一时雅兴,我们请都请不到,今天各门各派的老师傅到得不少,杨相公在台上一交代,
定然有人奉陪,拳脚兵刃,悉听尊便。”黄龙这话意思是误会,杨展特地上台,来找他比试
的了。不知杨展深浅,自己先不出手,想叫别人试一试杨展本领,自己从旁瞧一瞧功夫门
派,再打主意,不意杨展却出了新花样,听他说道:“在下身入黉门,总算是个文士,对於
武功,无非学了一点皮毛,从来没有出手,和人争斗过,现在我先来练一点粗功夫,请黄擂
主和在场的各位师傅指教一下,现在闲话少说,请黄擂主打发一个人,到坡下溪涧内,捡两
枚鸭蛋大小的鹅卵石来。”杨展说时,原在台口,声朗音清,台下棚内的人们,都听得很
真,却猜不出在鹅卵石上练什么功夫,黄龙也有点莫名其妙,却不便细问,便打发一个值台
庄客,马上到坡下溪流内,捡来了两块鹅卵石,这种鹅卵石,终年被溪水冲激得光滑圆浑,
和普通石头不同,其坚如铁,如果用钢刀在鹅卵石上刻划,保管坚不受刀。
两块鹅卵石捡来,黄龙亲手交与杨展。杨展把几层长袖挽起,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腕臂,
大家一瞧这样细皮白肉的手腕,便觉没有多大武功。杨展两手各握一块鹅卵石在掌内,一瞧
那个腕中袖箭的实货,已悄无声地溜下台去。
台上只剩黄龙一人,在左边远远立着。对面正棚内,瑶霜和小苹,已全神贯注各棚的举
动,右面棚内,多半是七宝和尚铁脚板的同道。自己一上台,他们定已替自己监视着黄龙手
下人物,自己大可放心行事。其实照杨展本意,尚不愿在此刻登台,完全为了这支袖箭而
来,原来虎面喇嘛门徒中的袖箭,谁也料不到是瑶霜身后小苹所发。可笑小苹人小心灵,把
偷偷带来一筒燕尾小袖箭,居然发得巧,中得准,救了怪妇人一条命。小苹发箭时,并不抬
臂作势,她原是双手抱着一对宝剑,右臂原是捧着双剑的上半截,发箭时只身子微侧,右掌
微起,左指在衣外暗揿右袖内机簧,哧的一支小袖箭,便射向台上去了,袖箭发出,小苹没
事人似的,依然纹风不动的捧剑而立,谁也瞧不出来,但是袖箭从瑶霜身后出去,瞒得住别
人,瞒不过自己主人。杨展怕在这支袖箭上。另生枝节,趁台上还找不到发箭的主儿,暗地
和瑶霜一说,便自己出马上台了。
杨展双袖高挽,左右两掌内,分握着两枚鹅卵石,走到台口,其势不能再下袖长揖,只
好仿效江湖举动,比着一对雪白拳头,向四面乱拱,照他身上这身斯文装束,实在有点可
笑,对面棚内瑶霜和小苹,瞧他这副怪模样,便先忍不住了,杨展自己却不觉得,向四面拱
拳以后,左右两臂并没垂下,掌心紧握着鹅卵石,平端着,立在台口正中,朗声说道:“在
下嘉定杨展,读过几年书,也练过几天武,不论文字和武功,我自己明白,都不成气候,还
得多读多练。今天偶然来到豹子冈,看到各位在擂台上各献本领,真是黄擂主说过的,万两
黄金买不到的机会。不过在下从开擂时看起,一直看到此刻,我越看心里越难受,我不是自
己难受,我替天下练武的难受,我忍不住上台来,想把我心里难受的道理,在到场的各门各
派诸位老师傅,和诸位乡亲面前请教一下,但是擂台上是掌来脚去,刀劈枪刺的所在,不是
在下说闲白儿的地方,所以在下向黄擂主请求许可以后,捡了两枚鹅卵石,在我掌心里握
着,一面说话,一面练功夫,说话完了,我功夫也练完了。我这手功夫,无非上台来应个景
儿,好歹等我练完以后,请诸位老师傅批评。”他说到这儿,略微一沉,台下的人们,还以
为他口上说练功夫,这时定然要打拳踢腿了,不料他依然纹风不动地立着,忽然右拳向上一
举,朗声说道:“诸位请往上瞧,台上面不是挂着一块匾,写着‘以武会友’四个大字么,
诸位再请想一想,今天从开擂铜头刁四上台起,直到擂主虎面喇嘛吹箭伤两眼为止,哪一场
也逃不了为了怨仇相报,而且双方怨仇,一场比一场凶,一个比一个狠,不是你死,便是我
活,这样下去,擂台上变成流血惨杀之地,上面‘以武会友’这块匾,可以换一个字,换了
‘以武会仇’好了,我们到此想开开眼,瞧一瞧各门各派老师傅的真功夫,想不到看了几场
流血惨剧,假如我们在街上,看人家扭打,还得向前排解,现在我们却瞪着眼,瞧人家在台
上,性命相搏,不死必伤,诸位请想一想,我们心里难受不难受,怎样再袖手旁观下去,这
是一。有人说,江湖上讲究的恩怨分明,三寸气在。有恩得报,有怨仇也得报,话是这么
说,可得占住一个理字,比如某人依恃一点功夫,为非作恶,杀人放火,受害的子孙,子报
父仇,或者仗义、的朋友打抱不平,这在理字上还说得出去,如果为非作恶的,也有子孙,
也有朋友,也讲究三寸气在,为父报仇,为友仗义,把理字丢在—边,一代代地下去,仇越
结越深,这篇疙瘩帐如何算法,江湖上都变了狭路相逢的人,成何世界,江湖上多义气朋
友,但是意气从事,应该在理字上站住脚步,这义气才有着落,如果报复怨仇,在理字上讲
得出去,站得住脚步,何必在擂台上性命相搏,朝廷有王法,乡党有公评,便是讲究来个干
脆,不妨约一个地点,私下决斗一下,何必教擂台下一般不相干的人,瞧得伤心惨目呢,这
是二,现在我丢开怨仇相报不说,只说擂台本身的事,人人都知道,上擂台是想扬名露脸,
但是这种扬名露脸,必定有一胜一败,一荣一辱,甚至于一伤一死,种种怨仇,便从此而
起,其实武功一道,学无止境,人外有人,谁也不敢说是天下无敌手,如果只在豹子冈擂台
上称雄,还算不得扬名露脸,我想真有高人,定必善藏若虚,决不肯轻意上擂台的,何况擂
台上变成结怨结仇之地,真有高人,益发不敢上台了,要知道练武的人,不论本领大小,武
功在身,小则强身保家,大则卫乡保国,现在国家多事之秋,边塞疆场,便是练武的扬名露
脸之地,而且可以勋铭旗常,功垂竹帛,才不枉练武的访师求友,多年二五更的功夫,何必
在这小小擂台上争强斗胜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擂台不是现在才有的,当年擂台比武的本
意,原应该礼让在先,武功居后,大家练点功夫,互相切磋切磋,免得孤陋寡闻,借此结识
几位高师益友,立意不算不对,能够这样,才符合了上面‘以武会友’的匾额本意,我想既
然在擂台上互相观摩切磋,未必定要点名叫阵,动手过招,把自己功夫,练一手两手也是一
样,所以在下上台来,变个新样儿,独自练一点粗功夫,向诸位求教,在下话说得太多了,
定然有人要说,姓杨的是嘴把势,尽说不练,诸位休急,在下现在说话完了,功夫也练完
了。”杨展说罢,平端的两臂,往前一伸,两拳一齐舒开,大家伸长脖子一瞧,他掌心里和
刚才一样,整整的一手一枚鹅卵石,大家不由得一愣,鹅卵石还是鹅卵石,原封不动,真不
明白他练的什么功夫,就在大家一愣当口,杨展把左右两掌,慢慢地侧了过来,便是掌心完
整的鹅卵石,顿时四分五裂,变成一粒粒小碎石子,从两掌心里纷纷掉落下来,台板上一阵
碎响,碎石子落了一地,这一来,台下的人们各各惊得目瞪口呆,这样细皮白肉的拳头,会
把铁一般的鹅卵石,捏得粉碎,这种功夫,简直是邪门儿,突然从右面棚内,有人大喊道:
“好功夫,这是最难练的混元一气功呀!”被这人一嚷,台下四面的人们,震天价喝起联环
大彩来了。
杨展不理会台下众人喝彩,留神右面棚内大嚷的人,虽然一时瞧不出是谁嚷了这一声,
心里却暗暗好笑,自己练的这手功夫,和混元一气功,虽有几分相似,却和混元一气功,是
另一路道,这人大声疾呼,误认为混元一气功,未免贻笑行家,杨展猛地心里一动,立时省
悟,右棚内多半是铁脚板七宝和尚的同道,这人出声一嚷,替自己报出这手功夫名堂来,是
故意用混元一气功的名堂,替自己掩盖的,自己一时大意,把破山大师嫡传功夫,在擂台上
显露出来,万一被行家识透,无异自己供出与巫山双蝶有关,对于瑶霜更是不利,百密难免
一疏,自己老防瑶霜出错,不想自己先露马脚,也许这人替我一嚷,可以含混过去,不致另
生枝节,我得见好就收,赶快离开是非之地。杨展忙把挽起双袖,向下一抖,正想下台,擂
主小神龙黄龙,原立在台上一边旁观,这时走了过来,大赞道:“杨相公这手功夫真不易,
我黄龙便得甘拜下风,最难得是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话,一面却在掌中运动碎石,杨相公贵
庚,大约不过二十左右,便有这样惊人功夫,依我猜想,定然从小便得高人尽心指授,非但
功夫惊人,便是这一套苦口婆心。真是句句金五良言,不过杨相公身分高贵,哪知江湖上有
一言难尽之处……”黄龙话还未完,突然左间棚内,窜出一人,一顿足,便到了台上,嘴上
大喊道:“黄擂主,让俺会一会这位高人。”杨展一看,这人长相特别,驼背猿臂,浓眉怪
眼,蓝绢包头,一身蓝油急装,满脸精悍之气,虽然赤手空拳,腰束宽巾鼓鼓的似乎里边围
着软兵刃,杨展一瞧,便知此人定是七宝和尚所说的铁驼江奇了,暗想古人说的一点不错,
烦恼皆因强出头,江铁驼当然冲着自己来的,这一来,我上台容易,下台难了,在杨展转念
之际,江铁驼已到眼前,黄龙满面含欢的说道:“杨相公,这位是名震沱江的江铁驼江师
傅,高人会高人,两位有缘相会,多多亲近。”说罢,身子很快地往后一退,好像江铁驼上
台来,在他意料之中的。
黄龙抽身一退,江铁驼怪眼一睁,立射凶光,面上却故作笑容,撕着一张阔嘴,抱拳笑
道:“杨相公刚才施展秘传五行掌的功劲,金掌碎石,一鸣惊人,佩服之至,这手功夫,得
先从达摩老祖易筋经打底,可笑刚才右面棚内,一位假充行家,大喊混元一气功,不知混元
一气功,是纯粹武当内家的功夫,五行掌却是辰州言门的独门秘传,与鸡心拳独步江湖,讲
究内外兼参,刚柔相拼,与混元一气功,似是而非,不能并为一谈的,杨相公,俺江铁驼孔
夫子门前卖百家姓,大约有几成说对了么?”杨展听得暗暗吃惊,果然江铁驼识货,看清自
己练的是五行掌了,既然被人说破,碍难掩饰,一面还礼,随口答道:“江师傅名不虚传,
在下初学乍练,当然难入方家之目,无非献丑而已。”江铁驼面现冷笑,立时接口道:“我
还知道,这几十年内,深得这门五行掌秘奥的,只有一人,这人便是当年驰名江湖的巫山双
蝶,而且是黑蝴蝶尤擅这一门功夫,仗着这五行掌独门功夫,逞强争霸,横行一时,俺江铁
驼这些年存心访求这门功夫,末偿夙愿,万不料今天在杨相公身上见到,真是幸会了,杨相
公既然是五行掌的传人,不用说,当然与黑蝴蝶有师生之谊了,名师出高徒,杨相公已得黑
蝴蝶真传,俺江铁驼访不着黑蝴蝶,会着了杨相公,也是一样,今天好歹要讨教几手五行掌
的高招,杨相公看在我几年防求的苦心上,定然不吝赐教的了。”江铁驼说出这几句话,杨
展便明白他来意,表面上江铁驼说得非常婉委,不明白他用意的人。听着真像为了武功,殷
殷求教,杨展却明白他故意不提旧恨夙仇,骨子里却想乘机报当年他父亲琵琶蛇江五被黑蝴
蝶一掌落空之仇,一时访不着黑蝴蝶,把这怨毒又移在杨展身上了,杨展想起刚才自己向大
众讲说,擂台上非寻仇报怨之地,万想不到话刚出口,便有仇家移祸江东。找到自己头上来
了,看起来,黄龙说的不错,江湖上怨仇牵缠,真有一言难尽之意,偷眼一瞧对面棚内瑶
霜,大约听清了江铁驼寻仇之意,满面怒容,小苹捧着的瑶霜剑,已背在自己身后,大有上
台较量之意,一想不好,如果瑶霜一上台,揭开真面目,事情更不好办,心里略一盘算,在
江铁驼说出了来意以后,便已打算,对付主意,立时接口道:“江师傅太谦虚了,可惜在下
初学乍练,恐怕要使尊驾失望,倒是在下讨教江师傅几手高招是真的。”在江铁驼上台来不
知五行掌的厉害,当年他父亲便是前车之鉴,不过江铁驼另有如意算盘,他看得杨展年纪太
轻,功大来必到黑蝴蝶地步,看情形又未必知道自己来历,和寻仇用意,自己家传琵琶功,
和通臂仙猿拳,威震沱江,和这种初出茅庐的雏儿交手,定可稳稳成功,又听得杨展竟随随
便便地答应了,更合心意,得机便下毒手,先出口恶气再说,主意打定,不再客气,一拱
手,喝声“杨相公仔细,我要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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